花椒刺
作者简介:温新阶,土家族,出版有散文集《小雨中的回忆》、《红磨坊》、《他乡故乡》、《昨日的风铃》、《乡村影像》,小说集《黑巷》、《唐朝女子》。散文《豆芽菜》在日本获奖,散文集《他乡故乡》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散文集《乡村影像》获湖北省第七届“屈原文学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宜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一
王欣雅正在市中心医院忙得满头大汗,刚把尤汉勇送进手术室,孔书记的电话来了。
“小王,在干啥?”
王欣雅想了想,“感冒了,在医院输液。”
“这都六点了,还没完吗?”
“我快下班时才过来,快了,快了。”
“输完液赶到东方大酒店,陪个客人,我们等你。”
王欣雅原来是市一中的高三年级主任,语文特级老师,民盟的,前不久的人代会上,被选为滨江区的副区长,按惯例,民主党派、女的,分管教育和卫生。
人大会召开以前,关于王欣雅要当选副区长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她的表哥、市纪委书记许大庆为此事专门找她谈过一次。
“让你去做副区长,听说了么?”
“听同事说过。”
“过几天组织上可能会找你。”
“哦?”
“小雅啊,听表哥一句劝,我觉得你不适合做这个副区长,你不了解官场,还是安安心心教书吧,你这么年轻就评上了特级教师,教书对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中国的知识分子骨子里都有较强的入世思想,总想有个更大的舞台,展示才能,施展抱负,对于王欣雅来说,这个机会虽然来得有些突然,但机会既然来了,她也想去试一试,她看重的不仅仅是物质待遇,虽然这几年知识分子的待遇几乎落入谷底,但她对钱不是特别看重,能生存就行了,要那么多钱干啥?她是想做一些比一中年级主任更大的事业,至于官场的是是非非,她自然也听到过一些传闻,她想,我犯法的不做,闹人的不吃,总不至于会怎样吧?
见王欣雅没接话,许大庆知道她想去做这个副区长,毕竟往上升是件好事,他也不能说得太多。
“你既然想做,我也就不多说,记住,冷静、谨慎、凡事多个心眼。有啥拿不准的,我给你参谋参谋。”
王欣雅知道表哥是好意,在所有的表兄妹中,她跟许大庆最要好,从小玩得好,长大以后又很谈得来,他们的关系超出了一般表兄妹,不过倒也没有越轨,许大庆是一个理智的人。
没多久,王欣雅就坐进了滨江区副区长的办公室。
在离开市一中的那一刹那,她有些舍不得,她在这所学校已经工作了十五年,刚来时,办公楼前的那一排栾树还只有三层楼高,现在快超过屋顶了,求索园里的那几丛修竹在微风中簌簌作响,摇晃着一种隐逸的意境,这儿是一个读书的所在,是一个适宜文化灵魂安歇的温床,在升学率竞争几乎白热化的今天,一中的校长总是会给这种竞争罩上一层温暖的人文面纱,让很多老师的精神在这里找到了归宿,而王欣雅将离开这一片土地,到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去做一项并不熟悉的工作,也许表哥说得是对的,她最适合的是做一名语文老师,而不是副区长,但是现在,她已经身不由己了。
她更舍不得的是这一届学生,从一年级她就做他们的年级主任,也是她第一次当年级主任,在一起奋斗了近三年,只要几个月就要高考了,她却离开了他们,这一届学生是最近十年来最强的一届,经过数十次的排队,保守点说,这届学生上清华北大的不会少于十五人,而一本线可以突破五百人,那是好多年没有过的辉煌了,她真是舍不得离开他们。不过,有几个学生她还放心不下,她自己教语文的三(八)班的尤汉勇,学习好,为人好,但家庭困难,所以性格内向,还有几分脆弱,三年来,她和他交谈了不下五十次,资助给他的钱也不在少数,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他顺利地大学毕业,她就是怕他遭遇什么意外。还有三(六)班的施卉,是个人见人爱的美女,学习也不错,又会跳拉丁,有好几个男生给她写条子,一般人不入她法眼,收到条子,她要人家请她撮一顿,然后把条子还给人家,再挥一挥手,“哥们,整点正经的。”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但现在她似乎有了变化,是不是瞧上哪一位了,真让人担心。
三(二)班的卫战和三(五)班的陶乐乐还时不时会翻院墙出去上网,也是王欣雅的心病……
现在她要走了,她也顾不过来了。
不过,区政府离一中也不远,有时间她还可以过来照看照看。
今天下午,她接到三(八)班班长的电话,“王老师,不好了,出大事了。”
“啥事,慢慢说。”
“尤汉勇跳楼了。”
王欣雅给她的司机欧阳打了个电话,让他把车开到大门口,她从电梯里跑出来上了车就直奔中心医院。
到了医院,她才得知一直与尤汉勇相依为命的母亲突发脑溢血死了,尤汉勇受不了这大的打击,丧失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从教学楼三楼跳下来了,摔断了左腿,大脑也摔成了脑震荡。
校长、新的年级主任都在那,正和医院谈手术方案,学校已经表示愿意承担手术费用,王欣雅又和副院长以及主治医生做了进一步的沟通。
刚把尤汉勇推进手术室,孔书记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王欣雅和学校的一大帮人等在手术室外,有的人站着,有的人坐着,她却在那踱过去踱过来,或许她真不应该离开一中,这尤汉勇她一直像护鸡蛋壳一样护着,要是她还在学校,说不定听说这件事她会主动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的,不过,也不能责怪这新主任,现在学校的事实在是太多了,教书在学校全部工作中所占的份额越来越小,许多与教书毫不沾边甚至毫无意义的事必须去应付,而且一项都不能马虎。
孔书记的电话又打过来了,看来,王欣雅是等不到尤汉勇从手术室出来了。
校长催她快走,她说:“又是陪客、喝酒,唉。”
王欣雅在区政府上了一个多月班,只在家吃过一顿饭,要是只吃个饭还好,一吃饭就要喝酒,她开始是不端杯子的,孔书记也没为难她,那回陪深圳的朱老板吃饭,酒席上,朱老板非要王欣雅喝酒,王欣雅说不会,朱老板就是不放过:“王区长要是不给这个面子,我这三点八个亿就不在滨江投了。”孔书记连忙出来圆场:“朱老板,小王确实不会喝酒,她的酒我代。”
朱老板却不依不饶,“我知道,漂亮的王区长是一般不喝酒,喝酒不一般,不和一般人喝酒,不喝一般的酒,只能算我朱某人太一般了哟。”
教师出身的王欣雅过去在学校不是见到学生就是见到家长,在市一中这样的学校,不论是学生还是家长对老师都是尊重有加的,哪经历过这种羞辱,士可杀而不可辱,连忙喊:“服务员,拿小杯来。”
服务员拿来一两的小杯子。
“朱老板,您说怎么喝?”
“客随主便。”
“那好,我跟朱老板单挑。”
一杯喝完,来个好事成双,再来个三阳开泰,然后四季发财、五子登科、六维呈祥、七星高照, 要得发,不离八,九九归一,十全十美,十杯酒喝完,朱老板的舌头已有些捋不直了。
“还喝么?”王欣雅竟然喝出了豪气。
“来者不拒。”
“再喝我有个条件。”
“啥,啥条件。”
“一杯酒,投资增加一千万。”
“好,一言为定。”
投资增加到四点五亿时,朱老板已经现场直播了,王欣雅也达到了说话舌头打搅、夹菜筷子打搅、走路腿子打搅的程度,孔书记连忙叫来司机欧阳送她回去,她让欧阳送她到了医院,车到医院,王欣雅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欧阳只好抱着她往门诊部跑。这个在区政府出了名的美女区长有好多人想跟她亲近,和她握手总是握上了就不爱放,欧阳被安排到给她开车,总是兴奋、激动又有几分紧张,而此时,他正抱着这位美丽的女区长,那柔软的腰肢,富有弹性的胸脯以及酒、香水、体香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让他有些心猿意马。
在门诊打了点滴,王欣雅稍微清醒些后,欧阳才送她回家。
从此,王欣雅酒名大振,凡是来了重要客人,孔书记都要叫她帮忙陪客,不过,倒是再没有喝到跟朱老板那次那样多,但每次喝完酒,回到家,胃里总是翻江倒海地不舒服,她的先生郑健说,“你到底是去做副区长还是陪酒员?”面对郑健的揶揄,王欣雅想发作又不好发作。
所以想到陪客,想到喝酒她就紧张。
见到王欣雅为难的样子,三(八)班的班长说:“王老师,我教你一招,用花椒刺锥个眼,然后贴一张云南白药创可贴,说打了先锋,就没有人要你喝酒了。”
“你哪来这鬼点子?”
“这是我爸常用的招。”
正好医院的花坛里就有一株花椒树,至于云南白药创可贴,就更简单,做好准备,王欣雅和欧阳驱车奔东方大酒店而去。
路上,王欣雅说:“欧阳,你得给我当好掩护。”
“王区长,您放心,我永远是您最好的掩护。”
二
王欣雅赶到东方大酒店,进了包间,见孔书记旁边坐着朱老板。
王欣雅一愣,但马上恢复了镇静。
“我刚打了先锋,今天不能喝酒。”王欣雅把贴着云南白药创可贴的右手举起来,她的话理直气壮,底气十足。
“今天不要你喝酒,朱老板已经是你手下败将,他再不敢和你喝酒了哟。”孔书记一边说一边指着朱老板旁边的一个空座位示意她坐下。
“不过,今天这事与你有关,你到区里上任以后,不是叫你联系引进一所民办学校,以缓解我们区优质教育资源不足的问题吗?”
“我正要向您汇报,为这事,我到省城去了两趟,和省城知名的民办学校东方学校的金校长谈过了,他表示出极大的兴趣,过几天他来实地考察一下,就可以谈具体的合作方案了。”
“小王呀,你不要着急嘛,我话还没说完,我知道你为这事费了不少心,区长老吴都跟我说了,上次你不是和朱老板喝出了七千万吗?千万建一所学校标准不低吧,怎么样?”
“没听说朱老板有办过学呀。”
“朱老板做董事长嘛,校长就由王区长另聘高人,不是很好吗?”
王欣雅根本想不到今天的饭局是这个题目,她有些猝不及防。
当她接到孔书记交代的引进一所民办学校的任务后,不敢怠慢,连忙去省教育厅找她大学的同班同学马华林。本来她是不想找他的,上大学时他追了王欣雅两年半,情书写了一大摞,她看不惯他那油滑劲儿,一点机会都没有给他,眼看着没有奔头,大四时,马华林才偃旗息鼓,开始追另外一名女生,到了这当口儿,王欣雅才温柔了一回,请马华林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在“岁寒三友”搓了一顿。
毕业后马华林进了教育厅,王欣雅回到江中市一中做语文老师,两个人从无来往,后来,王欣雅评上了特级教师,当了年级主任,马华林也当了省教育厅基教处副处长。一次省城的同学聚会,有知道王欣雅的联系方式的就把她的电话告诉给了马华林,同学聚会大概喝高了一点,马副处长当时就给王欣雅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一通,王欣雅就听出是马华林,因为他的鼻音很浓,像个西北人,因为那天她的先生郑健就坐在旁边,她只是哼哼哈哈了一通,就把电话挂了。
“这人谁呀?”
“大学同学。”
“关系不一般吧。”
王欣雅没有回答,郑健也是大学生,还在保险公司副经理的位子上干了快两年了,心胸却怎么也开阔不起来,跟个小商贩差不多。
接受了孔书记交办的任务以后,她才想起马华林,专门到省城来找他。
马华林已经不是当年的那副德行,很有一种在机关坐久了的那种人身上常有的特点,表面上中庸、平和、稳重,骨子里又有一种优越感。
王欣雅找他的事正是他的强项,很快就约了东方学校的金校长在一个名叫“湖滨雅舍”的餐馆里面谈,这金校长知识面宽,谈吐不凡,对江中市也很有研究,包括江中市城区有多少学生,有多少学校,有哪几所有名的学校,他都如数家珍,有些数据连王欣雅这个分管教育的副区长都说不上来。
“金校长是不是早就有进军江中的打算?”王欣雅显然对金校长的话发生了兴趣。
“做教育嘛,就要研究各地的教育,国外的、国内的、省外的、省内的,省城的、地市州的都要研究,江中引进一家民办学校确实很有必要,现在虽然已有三所,但都是小打小闹,江中的地理位置正处在平原向山区过渡的地段,而且近几年经济发展的速度直追省城,这样的地方,对教育的期望值会很高。而西部山区,教育相对落后,现在温饱解决以后,越是不发达地区,越愿意花大价钱让孩子享受优质的教育资源,在江中办好一所民办学校,可以立足江中,带动西部山区,前景可观呀。”
王欣雅对金校长的分析很是赞同。
金校长敬了王欣雅一杯酒,接着说,“据我所知,江中市的区一级政府只管小学,如果我过去的话,是要从小学办到高中的哟。”
因为谈得投机,王欣雅就有几分激动,一激动喝酒就主动,几杯酒下肚,兴致更高了,听了金校长的话,她连忙给孔书记打了电话,孔书记说:“学校办在滨江区,首先是为滨江区的孩子解决优质的教育资源,但绝不只是我们区的学校,可以从小学办到高中,这个我们来同市教育局协调。”
王欣雅正准备把孔书记的话转告给金校长,金校长说:“你那位书记说话声音洪亮,我已经听清了。既是这样,我自然很感兴趣,还有一点,地皮给我是办学校,不是搞房产开发,要按政策走哟。”
“这一点请金校长放心,我们已经商量出一个基本意见,您到江中考察时会告诉您的,保准您会满意。”
关于办学校的地价区委和政府是定了一个框框的,但是无论谁来办学,一定要进入实质性的谈判才能说的,王欣雅牢记了这一条。
“既是这样,我有决心去江中办一所好学校,好学校绝不单是升学率高,还要让学生学得轻松,我不会要那些老黄牛式的时间加汗水的老师,我要招聘一些有智慧的聪明的老师,省掉许多无用功,以最少的学习时间换取最高的升学率……”
金校长还在憧憬他未来的学校,马华林制止了他,“金兄,打住,我和这位漂亮的女同学好多年没见面了,也该给我们留点机会吧!”
金校长连忙说:“罪过,罪过。”说着起身往洗手间去了。
马华林端起酒杯给王欣雅敬酒,王欣雅说:“喝酒你可不是我的对手。”于是,她讲了和朱老板喝酒的事,马华林听完她的叙述说:“那个朱老板还会找你有事。”
“不会吧,我不过是去帮孔书记陪个客人。”
“你等着瞧吧。”
马华林一句话,给王欣雅激动的情绪浇了一瓢冷水,她就老是想他的这句话,酒就喝得有些心不在焉,金校长见状,就开始收场,“王区长可能有些累,下次到江中再请王区长,今天就到这儿吧。”
金校长朝服务台挥了挥手,服务员过来算账买单,顺便端过来一个盘子,用牛皮纸包了一包东西,王欣雅心想,该不会是钱吧,万一是钱怎么推脱,没容她多想,金校长发话了,“这中华烟,是马处长的爱好,你自己拎回去,王区长嘛,第一次见面,总不能空手回去,我来得急了一些,柜子里只剩下两个小东西了,请王区长不要推辞。”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给王欣雅,王欣雅还想推辞,金校长把她的手推了回去,“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马处长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算不得行贿的。”
送走了金校长,王欣雅和马华林往宾馆走,月亮升得老高了,月光洒在湖面上,有粼粼的波光,偶尔有一条鱼从水中跃起,搅起哗啦的一声脆响。
也许是谈得很尽兴,也许是因为喝了一点酒,也许是因为这马华林不像当年令人生厌,王欣雅和马华林并排走着,她竟然还主动去执了他的手,他一下子也握住了她的手指,在大学的那些年,马华林是多么想握一握这纤纤玉手,也许只要一握上这玉手,就可以把这美人儿拿下,可是,王欣雅根本不正眼看他,可今天是自己变了,还是她变了?
就在马华林握住自己手指的时候,王欣雅突然想到郑健的阴阳怪气,她不明白连马华林的油滑她都不能接受,为什么还接受了郑健的阴阳怪气,也许他们刚认识时,他还是个业务员,坏脾气还没那么突出吧。
马华林说:“你猜金校长给你送的什么?”
“不知道。”
“是两个熊猫纪念银币,我也有的,加起来不如两条烟的,好玩呗。”
“哦。”
在那排法国梧桐的阴影下,马华林想拥抱一下王欣雅,被她推开了。
马华林就有些尴尬,“想不到,你还是这样。”
“我也说不好,再见吧。”
他俩在宾馆门口分手,王欣雅回到房间打开那个牛皮信封,熊猫纪念币是真,可不是两枚银币,而是两枚金币,那是值几万块钱的,回去要上交么?她拿不定主意,就给许大庆发了个短信询问,许大庆的回复很简单,别无事找事。
第二天,王欣雅又去参观了东方学校,确实是先进一流,在这样的学校教书、读书都是幸福的,她想,等金校长的学校办好了,她就到那儿去教高中语文,当老师有当老师的好处,单纯、宁静,正如许大庆说的,那是最适合她的,她把这个想法说给金校长听,金校长说:“你若来,做常务副校长,年薪二十万,不过,我那儿可没有副处的级别哟。”
第二次,王欣雅带了一个财务人员,去考察了金校长的财力资质,这一回,是马华林帮忙安排的,没有惊动金校长,她认定金校长的办学实力,决心跟他合作,领江中风气之先。
今天坐在朱老板旁边,听完孔书记的话,她有些傻眼了。
但是她知道,行政上不同于学校,在学校有不同意见可以发表,行政上一把手的意见永远是正确的,你有再好的想法,再充分的理由都不能言说,不但要拥护一把手的决定,还要连夸高明。
王欣雅还没完全去掉教师气,她只是不反对,实在说不出赞美领导高明的话。
这饭就吃得有些僵,不过孔书记很会调节气氛,带头给朱老板敬酒,管规划和城建的副区长也来助兴,终于有了一些热闹气氛。
吃过饭,朱老板要打麻将,他说:“对江中的血流成河我很感兴趣,向各位领导讨教讨教。”
王欣雅极不情愿地坐到了麻将机前,她意外地发现屉子里有一沓扑克牌。
“这是筹码,待会拿到总台可以换点小钱的。”朱老板连忙解释。
王欣雅一边打牌心中老是挂着尤汉勇的手术,没打几圈,她就对孔书记说:“今天实在感冒太厉害了,您再叫个高手来吧,我这没精打采的怕扫了您和大家的兴。”
“也好,你早点回去休息,我叫老吴来。”
孔书记给吴区长打电话,朱老板送王欣雅下楼,她根本没拿那些“筹码”,朱老板给她取了出来,在总台,朱老板给她兑换了两万元的现金,王欣雅坚决不要,朱老板很正经地说:“王区长,这就不对了吧,您不要,孔书记怎么办,吴区长怎么办?您难道是要陷他们于不义,莫非是要给您的表哥打电话?”
王欣雅不知道朱老板会这样跟她说话,要是在一中,碰到这样的无赖,她会叫她的学生把他轰出去,那一回运动会就轰出去一个,那以后,每天下了晚自习,班上几个男生护送她回家,郑健还说,那几个男孩儿是不是已经喜欢上你了?从此她才不叫男生护送了,那无赖以后再没敢到过学校。
但现在不是在学校,她顿了顿说:“朱老板,在下就笑纳了。”
朱老板这才笑了。
出了宾馆的门,王欣雅连忙奔中心医院而去。她把那两万多元钱交给尤汉勇的班主任,“进了这中心医院的门,没有个一万两万是出不去的,这钱交手术费吧。”
“尤汉勇的手术费学校会想办法的。”
“学校哪天不是捉襟见肘,省点钱给老师们发奖吧,老师们没日没夜地辛苦三年,就等高考奖这点油水。”
班主任眼睛就有些潮了,“还是王区长理解我们,要是所有领导都像你就好了。”
“别说傻话,我是媳妇熬成的婆,所有领导都像我就乱了套。”
出了医院的大门,欧阳对王欣雅说:“王区长,您不能这样的。”
“哪样?”
“我知道您给尤汉勇送钱去了。以前分管教育的姜区长也是教师出身,心也不黑,从不找别人要钱要物,可别人送的小钱他还是要的,其实当领导也是有些开销的,比如逢年过节,给小一辈的给个压岁钱,别人一百二百就可以的,您做了副区长,没个五百一千是拿不出手的,这总是不能报销的吧。”
“可这孩子实在是没钱,我不帮他不行。”
“您该帮,但可以不必自己掏钱,找团委,找贫困学生救助基金会,您现在是副区长,要利用资源。”
“你知道的还真多。”
“长期给领导开车,听的多呗,其实,说这些是小车司机的大忌,要是别人,我才懒得说。”
“为什么要对我说?”
“您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还是一个老师的思维,不论做什么事,上路要快。”说完这句话,欧阳再不发言,其实在他内心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当然是永久不能说的。
三
孔书记给王欣雅打电话时,她正在一中,陶乐乐出去上网,通宵未归,被新年级主任抓住,他就是不认错,年级主任给王欣雅打电话求助,她连忙赶到一中,陶乐乐一见她,竟然有几分兴奋,态度立刻温和下来。王欣雅说:“陶乐乐,你在我面前表过多少回态了?再也不翻墙出去上网了,你好歹也是个男子汉,怎么可以在我们女人面前说话不算话?真让人瞧不起。”
“王主任,不,王区长,我保证让您瞧得起。”
“那就好,我的话你也复制一份带给卫战。”
新主任没想到王欣雅三下两下就搞定了,真是佩服得不行,就要接她一起到校长那儿喝茶,最近有家长给校长送了几罐顶级龙井,那茶真是好喝得不行。
王欣雅刚刚答应,孔书记的电话又来了,“王欣雅同志,你现在是滨江区的副区长,不是市一中的年级主任,快回办公室,我找你有事。”
一回到一中,王欣雅就感到亲切,就感到游刃有余,在区政府她总是快乐不起来,原先的那一点雄心壮志正在消退,也许表哥说的是对的,她最适合的是做教师,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个孔书记,她踌躇满志地跑到省城找金校长谈办学的事,还悄悄摸清了对方的底,到头来孔书记心中另有其人,既是如此,你孔书记定下来不就行了,还让我去丢人现眼,她以后怎么去见金校长,怎么去见马华林?前不久这家伙打电话来说要到江中市来挂职,她不知道她的面子往哪儿搁,叫这位昔日没追到自己的家伙看笑话,看她这个副区长不过是个摆设。其实那天,表哥已经给她说过了“你不要以为做了这个副区长,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就想宏图大展,你只是个副区长,而且是个民主党派的,你要学会适应,要听党委的,听书记的……”当时听这话,她觉得有些空洞,有些不着边际,现在看起来,她有点懂了。
所以,她不想见孔书记,她不会掩饰,更不会逢迎,以前只在小说中看过这样的描写,在决心来当这个副区长时,她以为她学得会,现在看来很难。
她回到办公室,孔书记已经在她办公室门口等着了,见她走来,预先就准备下了笑容,王欣雅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暖流,这个说一不二的人也有礼贤下士的时候。
“应该我去找您汇报的,您怎么还在这儿等我。”
“都是同事嘛,谁找谁都一样。”
这个谈话是孔书记几天前就安排好的,可是这几天王欣雅好像有意躲着他,他知道她有情绪,要是别的副区长,他才懒得去谈,但王欣雅不同,刚到政府工作嘛,还有些老师的性格,得慢慢来。
在王欣雅办公室坐定,孔书记说:“引进民办学校的事你费了不少心,工作成效是突出的,之所以选择朱老板,我也是有难处的,具体情况你以后会了解的,我们党的原则是下级服从上级,我当然要服从我的上级,当然,我不是说你要服从我,我们不是上下级,我们是同事……”
王欣雅知道事情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简单,原来孔书记也是有难处的,这当官还真是不容易,她在内心就原谅了孔书记。
“投资方是定下来了,可是这学校还有个选址的问题,你这些天辛苦一下,和教育局一起征求一下方方面面的意见,弄个方案报区长办公会和常委会讨论。”
“孔书记有什么要求?”
“办学校是为群众解决教学资源配置的事,要看群众有什么要求。当然,老城区的学校都还办得不错,新区是近十年发展起来的,教育的发展相对滞后,在新区建学校,也没有什么拆迁的困难,但是如果在老城区建一所好的学校,对我区乃至我市的整体品位又会有较大的提升,意义非同一般,具体怎么弄,你们先拿个方案。”
王欣雅本来想让孔书记说一个倾向性的想法,免得再做无用功,但是书记一方面又一方面还是分不清他的倾向,她这个刚入门的副区长又不敢“妄自揣摩圣意”,就只有去做老实的功课。
王欣雅和教育局一起成立了一个由专家、群众代表组成的论证小组,开始做选址方案。
论证小组跑了好几个地方,到了好几个社区征求老百姓的意见,做了三个预选方案。
一个方案是以原东方小学为基础,将周边的名都商场和煤炭服务公司拆迁,建一所新的占地五十亩的学校,同文化服务中心、广电局连成一片,形成滨江的文化新区,可以很好地提升滨江的软实力,使滨江的城市形象有一个大幅度的提升,但这个方案的成本较高,特别是名都商场的补偿金要将近一个亿。
第二个方案是在老新城结合部的原钢球厂建一所学校,钢球厂原来是在老城区的边缘,近十年新城区发展很快,使它成了老新城区的结合部,两年前,钢球厂破产,现在被一个房地产商买走准备开发一个小区,在这儿建一所学校,既可以招收老城区的学生入学,以缓解老城区学校的压力,又可以招收新城区的学生,让他们不至于跑太远才可以上好学校。但是因为地已被买走,要想从房地产商手中拿出地来修学校,其难度可想而知,即使做好了工作,也不是一笔小钱可以解决的。
第三个方案是在新城区选址,王欣雅提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在马津滩建一所学校。马津滩是市里的垃圾场,过去离市区较远,近些年新区发展速度很快,新修的小区已经从几面把它包抄过去了,马津滩靠近马龙河,因为河堤渗水,形成了一片沼泽地,生长着很多小草,加之又堆了几万吨的垃圾,蚊虫乱飞,臭气熏天,在这儿修一所学校,解决新区没有优质教育资源的问题,把垃圾场搬走,再从马龙河引水,把原来那片沼泽地修成一个人工湖,是一举多得的好事。王欣雅的方案得到了多数人的认同,来自中心城区的论证组成员保留意见,他们倾向于第一个方案。
教育局把三个方案进行了文字梳理,王欣雅给孔书记打电话,问孔书记什么时候听汇报。
孔书记在电话里说:“何必搞得这么正规,找个酒店,边吃边谈,我正要宴请一下你们论证组的成员,知道你们最近很辛苦,前些天在马津滩考察下大雨,你是不是还摔了一跤?”
王欣雅不晓得孔书记怎么会知道此事,人倒是没摔伤,只是衣裤全是泥巴,完全不能穿了,欧阳开车到商场给她买来一套新的让她换上,她准备把那套沾满泥巴还夹杂着垃圾臭气的衣服扔掉,被欧阳拦下了,“王区长,我记得您这套衣服是三月二十号才穿的,还不到二十天呢,扔了多可惜。”他把那套脏衣服装进了装新衣服的袋子里扔到后备箱里。
王欣雅把这件事忘记了,又过了几天,欧阳把她的衣服洗净熨平还给她,她才想起来,她的脸上好一阵不自在。
王欣雅最怕的是在饭桌上谈工作,饭桌上免不了要喝酒,自从那次把朱老板喝倒下以后,她的名声在市区两级政府的圈子里就传得很响,很难把酒推掉。
王欣雅就只有说谎,“孔书记,今天有些情况,那次在马津滩摔跤,把衣服打湿后,感冒了,我又不敢耽误工作,只好晚上去输液,打的先锋,刚停两天,不能喝酒,您说您不喝酒又有啥趣味呢?”
“你该不是说的白话吧。”
“哪个敢在书记面前说假话哟。”
“既然如此,明天到区会议室谈吧。”
“我们有三个方案,提交给领导们做最后定夺。”
“我不要三个方案,你们拿出一个报上来。”
论证小组开会筛选,终于定下了马津滩的方案,综合起来,这个方案的好处更多一些。
第二天,在区会议室集体汇报,王欣雅作为中心发言人详细地汇报了马津滩方案的优点,制订这一方案的根据以及大部分群众对这个方案的反映,其他几位成员又作了一些补充。
孔书记听得很认真,还做了笔记。
听完汇报,孔书记没有马上表态,他把目光递给吴区长,吴区长说:“论证小组做了大量扎实的工作,方案也做得很有说服力,听说你们开始形成的是三个方案,能否把另外两个方案也介绍一下。”
论证小组就简要地介绍了另外两个方案的情况。
这时孔书记发话了,“相比之下,我倒更欣赏第一方案,它可以提升我区乃至我市的城市形象,有利于发挥综合效益。”
见孔书记如此说,原来那几位倾向第一方案后来又认同了第三方案的论证组成员也出来说话,对第一方案大加赞美。
王欣雅有些火了,制订方案前她请示过孔书记有没有倾向性意见,孔书记说没有,好像要尊重论证小组的意见,后来她提出把三个方案都向区领导汇报,孔书记说只听一个方案,现在又要把论证小组否定了的方案找出来,还大加赞美,这是什么意思?还有那几个论证小组成员见风使舵,实在可恶至极。
王欣雅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她站起来说,“我们为什么要修学校,是因为差学校,现在哪儿最差学校,是我们的新区,新区新增了二十万人口,却只有原来规模很小的两所工厂子弟学校,新区的群众急切盼望我们能在那儿修一所高水平的学校,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作为滨江区分管教育的副区长,我的发言完毕。”
王欣雅的发言很有些火药味儿,吴区长替她捏了一把汗,不住拿眼瞟孔书记,孔书记依然一脸笑容,吴区长想,还是女干部好,要是其他人这样顶撞孔书记,早熊得你敛声息气。
孔书记说:“小王区长说得很有道理,到底怎么定,我们再进一步征求意见,区长办公会再讨论一次,常委会定夺,各位工作很辛苦,今晚我请大家吃个饭,就在桔都酒店吧,那儿的菜还有点特色。”
王欣雅本不想去,但转念一想,那样做太过分了,她只是去洗手间用花椒刺和创可贴做了一下技术处理,才跟大家去桔都酒店。
吃饭时,王欣雅自然没有喝酒,孔书记说:“开会时,你手上没有贴胶布的哟,能不能揭开看一看。”
王欣雅连忙用另一只手捂着,“这不方便揭开的。”
“是呀,不是所有的部位都可以揭开看的哟。”孔书记说了一句荤话自己下台。
王欣雅原来教书时听不得一句荤话的,进了政府的圈子,你不适应就不能生存,她也习以为常了。
这一顿饭,王欣雅滴酒未沾。
四
王欣雅被派到省社会主义学院学习两个月。
孔书记说:“每个新担任领导职务的民主党派的人都要送出去学习,这一段时间你很累,出去放松放松也好。”
王欣雅口中说:“谢谢组织的关怀。”心中却不是这样想的,她认为是因为民办学校选址的事,把她派出去可能更方便决定,至少区办公会上可以更好地达成一致。但反过来一想,又觉得不对,她在区长办公会就不能通过吗?她算老几,还镇得住那几根老油条?再说,最后拍板的是常委会,她一个副区长的意见又何足挂齿,这样一想,她倒觉得没有必要坚持己见,可这话说起来容易,要做到还真难。
王欣雅就这样去了省城。
省城的春天比江中来得稍早几天,王欣雅出门时还穿着薄袄子,而省城的女人们则开始穿春装了,幸好出发的前几天,欧阳提醒她,因为这次培训有两个月的时间,回来就是初夏了,春夏的衣服该带一些,虽说可以在省城置办些新衣服,但总不至于全买新的吧,至少也不希望王区长出门学习两个月时间回来全换了一个人。
参加这次培训的四十六个人,都是换届时新选的民主党派或者无党派的副区长、副县长,多数都是从教育出去的,基本是女性,还有几个是王欣雅师大的同学,她们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虽然做不了多少主,但个人待遇总是老师的若干倍,比如有公车、比如公款吃喝,比如红包,比如别人尊重的目光,这些都是一个普通老师永远无法企及的,甚至是无法想象的。所以这次培训班一见面,几位同学谈得最多的是黛江县的江小菊,这个全国中学数学界小有名气的特级教师,因为是个无党派,组织上准备推荐她做副县长,找她谈话时竟然被她坚决地拒绝了,这次几个同学见面,都说她是傻帽,宏阳县的沈晖还说黛江的人都骂她是不开窍的木瓜,反正这次黛江县没派人来学习,任她们怎么编排江小菊也没人证明,她们在对江小菊的贬斥中获得了共同的快感。
王欣雅没有参加到贬低江小菊的活动中去,人各有志,教书和当官并没有高下之分,她自己有时也很怀念在学校的日子,生活相对简洁、明快,有一份自己的快乐,而在政府,是很难找到那份快乐的。
现在各级领导进党校学习,主要的精力不是在学习,而是在结交各种关系,在饭局和牌局之间周旋,自己的下属得到领导学习的地方孝敬,上级对口部门要请和回请,都是各地的诸侯,还得相互横请,而顶顶重要的是要利用这个机会和上一级党政领导套近乎,有人认为读党校轻松,那只能说明你是个外行,这里是另外一个战场。
社会主义学院也是如此,毕竟也管着教育、卫生、文化,单位也不少,也是要来孝敬的,各自手中又都是有开支权的,相互的横请自然少不了,好不容易到省城来了,教育厅、财政厅、扶贫办也是该去汇报的,也该请的,当然,也有回请的,两个月的时间真是不够用。
沈晖约了王欣雅几次,要去看老同学马华林,王欣雅因为民办学校的项目被朱老板拿走,她实在不好意思去见他,约了几回都面有难色,沈晖就一个人去了。席间,沈晖说起这次培训班有好几个同学,自然就提到了王欣雅,还说她不想来见马华林,她知道当年马华林追过王欣雅,故意说给马华林听。马华林说:“她呀,我不请她才不会来哟。”一句话把本来想杀杀马华林的沈晖憋在那儿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马华林送沈晖回学院时,把王欣雅约了出来。
“你来学习,为什么不来见我?”
“上次来考察办学,你帮忙和金校长牵线,可我回到江中,区委定了另外的人,实在不好意思见你。”
“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你们江中市教育局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这种谈得好好的,而且大家都认为是好事但办不成的多,这就是现实,无法回避的,你要学会适应。”
“我好像很难适应,不光是投资老板换了人,我考察的办学地点也要被否定了,这可能是派我出来学习的原因。”
王欣雅说出了三个方案,她希望马华林就三个方案做出评价,更希望他会认同自己推崇的方案。
马华林没有评价她的方案,而是说了别的话,“作为一个分管教育的副区长,你的任务是给领导当好参谋,少决策拍板。”
“这是你的经验吧。”
“由教训得来的,本来准备派我到你们江中去做科技副市长的,回来就可以升半格,但是最近被否了,我做领导的拐杖和痒耙耙太少,老想当领导的大脑,但是领导只相信自己的大脑,所以我出局了。”
因为参加学习的都是分管教育的行政副职,培训班安排了好几次教育考察,考察不同类型的学校。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院领导带他们去考察东方学校,王欣雅很不想去,要是见到金校长她说什么?她很想请假,带队的副院长说:“小王区长,东方学校是一所办得非常不错的民办学校,听说你正在筹备办所民办学校,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不好吧。”
王欣雅自然不能再坚持。
走进熟悉的东方学校校园,很多人都准备去考察学校的硬件建设和学校管理,王欣雅跟带队的副院长说:“我是一个语文老师,我更关心名校的课堂教学,我想去听一节语文课。”她想,这样不会碰到金校长了,副院长同意了她的请求。
王欣雅走到高二(四)班教室,推门进去,教室里已经坐了很多听课的人,她连忙在角落里找了一个凳子坐下。
这节课学习的是高晓声的小说《陈奂生进城》,这篇小说她也教过好几次,为教好这篇小说,她读了高晓声的“陈奂生系列”和高晓声的其他小说。她非常喜欢作者对陈奂生心理的描写,小说很好地表现了农民在跨入新时期变革门槛时的精神状态,高晓声塑造了一个时代的典型,一个永远抹不去的典型形象,每次和学生学习这篇小说,她都要和学生一起分析陈奂生的语言、行为和心理活动,分析这么一个鲜活的人物所反映的主题,她教阅读永远不是停留在阅读的层面上,她还要往前走一步,教学生怎样通过人物的行动、言论、心理上的微妙变化来表现人物性格,来刻画人物,学习完这篇小说以后,她会布置很多的写作训练任务,有整篇文章,也有片断描写,她自己也写,然后在一起交流,各自朗诵自己的得意之作,同学们争先恐后,她觉得自己也写得很好,她甚至打断过同学们的朗诵而朗诵自己的作品来,她读得很投入,很用情,教室里很安静,直到她读完,才响起潮水般的掌声。
做老师其实是幸福的,是快乐的,从她进入区政府,就再也没有享受过那种快乐。
今天,这位语文教师再次把她带到往日的快乐之中。
老师带领着同学们分析得很精彩,她再次和陈奂生和高晓声一起经历了一个农民的喜怒哀乐,但是,这位老师却止于阅读了,他没有深入下去的意思。
王欣雅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举了手,老师还没反应过来,她自己站了起来,“同学们,我们学习了这篇小说,为作者对人物言行、心理活动栩栩如生的描写而折服和感动,我们的作文经常要写人,我们要学习作家高晓声通过言行、心理活动来刻画人物形象,来显现一个鲜活的、真实可信的人物,我想给大家提供几个练习,大家各自准备,十分钟以后交流。”她一边说,一边走上讲台,原来讲课的老师有些懵了,有些不知所措,这时,教室后有人朝这位老师招手,把他调到后面去了。
十分钟以后,同学们开始交流,王欣雅也忍不住背诵自己以前的习作,她读得很投入,很动情,依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时她才想起自己的身份,这是干什么,正在她不知所措时,从听课者中一个人走上前来,他正是金校长。
“太好了,太好了!”金校长握着她的手说。
“不好,金校长,我失言了。”
“情况我都知道了,这不怪你。”
“您不投资,还是欢迎您去新学校做校长。”
“不瞒你说,我已秘密地去考察过了,朱老板不是办教育的人,他的心思不在学校上,我何必去讨个不愉快呢?”
王欣雅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你这个副区长不想干了,上我这儿来当个副校长,工资肯定是你这个副区长的几倍,不过,没有灰色收入的。”
“我一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
“说笑而已,说笑而已,现在都以当官为荣,没有谁会从官场中主动退出的,中国知识分子那有几分可恶又几分可爱的清高和孤傲没有了,他们被驯化了,不说这些,晚上一起吃个晚饭吧。”
王欣雅还没来得及拒绝,接到了孔书记的电话,说他到省里开会,晚上一起在帅府酒店吃晚饭,有好消息告诉她。
从东方学校回学院的路上,王欣雅在想今天要不要实施“花椒刺”,她包里有一包花椒刺和创可贴,随时可以应付的。
毕竟不是对外的应酬,孔书记又说有好消息告诉她,今天就不搞花椒刺了吧。
孔书记到省城竟然没有带车,说是坐市里冯书记的便车来的,市区两级的干部都知道孔书记与冯书记的关系很铁,传说冯书记要到省里任副省长,还说,冯书记到省里后,孔书记也会去市里做副市长,所以,孔书记坐冯书记的便车非常合情合理。
车到省城以后,孔书记对冯书记说:“本来我应该为领导安排晚餐,但您在车里就接了好几个电话,省里好几个人要请您,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正好请在省社会主义学院学习的王欣雅同志一起吃个晚餐。”
“应该多关心一下民主党派的同志。”
孔书记就坐的士到社会主义学院把王欣雅接到了帅府酒店,这让她很感动,这孔书记离开了江中市怎么变得温柔体贴了呢?
王欣雅就主动地喝了几杯,第五杯她还要斟时,被孔书记拦住了,“酒喝多了伤身体,到此为止吧,你还没打听好消息呢!”
“这好像不是一个下属应该问的。”
“那我来告诉你,区常委会讨论同意你提出的马津滩方案。”
“真的?”
“这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我们要充分尊重民主党派干部的意见,要民主决策,科学决策,综合分析,马津滩方案优点更多,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定要听书记的、区长的,谁对就要听谁的。”
王欣雅有些激动,她甚至觉得前段时间的一些情绪是不对的,是自己的狭隘和固执,其实孔书记是一个很好的领导,很好的同志,很好的大哥。
吃完饭,孔书记说给王欣雅带了几份文件在房间里,王欣雅跟他去拿文件,在电梯口,孔书记拉住了王欣雅的手,电梯门开了,里面没有人,孔书记挽住了她的腰肢,王欣雅挪了挪,孔书记搂得更紧了……
进了房间,孔书记自然想有更亲密的举动,王欣雅避开孔书记的双手,很镇定地坐到沙发上。孔书记跟过来坐到沙发上的扶手上,被王欣雅用目光制止了。
“孔书记,您是我尊重的领导,我会永远尊重您,甚至爱戴您,但这种爱戴是有底线的,一旦突破了底线,我们会显得很尴尬,您说呢?”
孔书记到底是书记,站起来走到另一只沙发上坐下,“酒真不是个好东西,几杯下肚,许多埋藏在心底的情感就渴望表达,其实,有些向往和思念永远埋藏在心底是非常美妙的。”
孔书记一边说一边向王欣雅投一束深情的目光,王欣雅感觉到,那不完全是做作,多少有几分真诚。
王欣雅不想在此久留,她问孔书记:“文件呢?”
孔书记从公文包里翻出几份文件,“关于教育和文化的一般性的文件都安排别人处理了,这里有一份重要的文件,要你亲自签的,你现在就签好,我后天带回去。”
这是一份关于民办学校征地的文件,王欣雅说:“孔书记,这用地的文件似乎不该我签吧。”
“关乎教育,你还是要签的,别的该签的人都签了。”
“孔书记,建学校需要二百亩地吗?”
文件中谈到,原垃圾场四十亩划拨给朱老板,但是办学校需二百亩,另一百六十亩由政府征用,补偿给农民的款项由朱老板按每亩十万的标准予以支付。
“现在预计的规模是五千学生,二百亩应该不多。”
“我们滨江区一共有多少学生?新学校能有五千名学生吗?”
“王区长,你不要忘了,这所学校不单是滨江区的学校,它是面向全市招生的。”
“朱老板该不会拿这块地搞商业开发吧?”
“不可能的,除了教学楼、办公楼、实验楼、学生公寓、运动场、科技园、生物园以外,还准备修一点陪读房,不过是另一家公司和朱老板合作的,现在其他民办学校都是这样的。”
“陪读房?”王欣雅有几分狐疑。
“王欣雅同志,你还不相信我吗?我告诉你,这是市委冯书记的意思,你既然来做这个副区长,说明你清高不起来,你做了副区长,就不想再做副市长?按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办,对你没有坏处。”孔书记说这话时声音不高,但口气很硬。
王欣雅签的意见很稳妥:“如可达到五千人的招生规模,同意此方案实施,如达不到,则可削减建设规模和用地计划。”
她把签好的文件递给孔书记:“孔书记,我先回去了。”
孔书记还想说什么,王欣雅已经出了房门,他出门来追,她已进了电梯,等他赶到酒店门口,她已经进了的士。
回到学院,才看到手机上的短信,是欧阳六点半发来的,“孔书记今天来省城了…………”后面用了十二个点的省略号。
五
孔书记和朱老板坐在“秀水江南”的包间,等王欣雅从省城学习归来,为她接风。
已经是初夏了,朱老板太胖,已经穿上短袖了,依然显得热,他建议开空调,孔书记却不想关窗子。槐花的芳香飘进来,让人心旷神怡,现在孔书记看着街上的车流人流,这些人有不同的境遇,怀着不同的心思,在同一条大街上奔走,有的可能走上了锦绣前程,有的可能走了人生的下坡路,有的会遇上发财的机会,有的则万劫不复,他想自己应该不停下脚步,抓住冯书记的关系,再上升一步,这是头等大事。他也知道,冯书记会对他格外关照,这些年,他为冯书记鞍前马后费心费力不少。
孔书记终于坐了下来,关好窗户,把空调打开,调到二十六度。
“孔书记,非常感谢您把马津滩的项目给我。”
“要感谢王欣雅副区长。”
孔书记的意思很明确,他已经被感谢过了,本来不是为图这个感谢而这样做的,他是买冯书记的面子,但是朱老板硬要感谢,他也不能拒绝,过分拒绝反而让冯书记不放心,他收下那五十万,不是受贿,而是买冯书记一个放心。
孔书记知道朱老板是个会办事的人,是会感谢王欣雅的,他也提醒过他,感谢王欣雅这种有教师背景的民主党派领导,要采取策略,不能太过直来直去,这一点,朱老板已经有了安排。
孔书记提到王欣雅,提到眼下两个男人共同感兴趣的一个女人,在其他客人还没到来之前,正好是一个饶有兴趣的谈资。孔书记愿意提到她的名字,愿意天天看到她,朱老板似乎比孔书记更为兴奋,这个王欣雅简直就是他的贵人,当然不是兰贵人、福贵人之类,他这个没念几天书的朱胖子不会有这个奢望。
“孔书记也应该感谢王区长哟。”
“哦?”
“《尊重民主党派领导意见搞好民主科学决策》的稿子上了省报头条,《人民政协报》还全文转载,这可是大动静,孔书记的副市长怕是十拿九稳。”
“老朱,你赚你的钱,这等事少掺和。”
“孔书记实在是高,自己的想法硬是让别人说出来,自己还做出一副反对的姿态,再来反复论证,由反对变为赞成,想办的事办成了,还落下无限的美名,幸好我不跟你斗,否则会输得片甲不留。”
“不说话会死人吗?我这也是有高人指点,以后不要再说。”
朱老板还想说下去,王欣雅已经到了,本来是可以回来得早些的,欧阳去接她,帮她收拾东西,发觉她到省城后竟一件新衣服也没买,欧阳说:“这省城毕竟不是天天可以来的,来一趟总该置办点行头的,我带您去逛一逛,我给您当参谋。”
“你能不能不一句一个您,你又不比我小,就称你得了。”
“亲爱的王区长,听您的。”
王欣雅白了欧阳一眼。
欧阳开车从帅府经过,王欣雅说:“这样走好像有点绕。”
“我们的领导来省城常住帅府,走习惯了。”
王欣雅就不发言。
一分钟的沉默以后,王欣雅似乎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够老成,会给欧阳某种印象,她干脆说:“你发短信那次,孔书记就住在这儿,还在这儿请我吃过饭。”
“这儿的海鲜还是做得不错的。”
“到处都一样,没什么很深的印象。”她说得平淡,说得若无其事。
车过了帅府,欧阳说:“您知道朱老板在马津滩拿了多少地吗?”
“这我真不知道。”
“两百亩。”
“你说一所学校真要两百亩吗?”
“其实还不止两百亩,那片沼泽地是给他修人工湖的,不算有效面积。”
“哦。”
这一点,那天孔书记倒真是没说。
“老百姓有啥反应没有?”
“老百姓听说把一个垃圾场改造成学校,还修人工湖,过去征用老百姓的地,一亩给八万就不错了,这次一亩给十万,字一签,钱马上就到位,老百姓可高兴了,直夸政府好,夸你王区长的眼光。”
“但愿朱老板能把学校修好。”
买好衣服,他们从人民广场经过,省城的人民广场修得非常气派,在全国都挂得上号,此时音乐喷泉正在开放,在袅袅音乐声中,喷泉变化着各种形态,似乎比西湖的喷泉形态还要多,一拨记者正在这里拍照,其实,现在还不到音乐喷泉开放的时间,因为记者拍照才提前开放的。记者里有一个去过滨江好几次,欧阳拉他跑过好几天,欧阳就提出请他给自己和王欣雅照张相,记者答应得很爽快,王欣雅本来觉得不是很合适,可记者已经举起相机了,她觉得拒绝也不好,就和欧阳拍了一张合影。
拍完照,时间已经不早了,紧赶慢赶,赶到“秀水江南”已经快七点了,王欣雅赶忙向孔书记和朱老板道歉。
朱老板连忙接过话:“就是等到下半夜,我们也愿意等,孔书记您说呢?”
“王区长不是这样不守时的人,迟到总是有原因的。”孔书记连忙为她开脱。
这个接风宴并不热闹,孔书记、吴区长、管城建和规划的副区长、王欣雅和朱老板,五个人,欧阳说好饭吃完再叫他,从省城拉回来的东西全在车上。
王欣雅今天没用花椒刺,当然也没有喝得太多,也没有人劝她多喝,怕把她撩拨起兴致来了,没有人能对付。
吃饱喝足后,朱老板让服务员端过来一个纸盒子,从里面拿出几个非常精致的小盒子,给每人一个:“各位领导,我从云南带回来的工艺品,没什么收藏价值,但很有观赏价值,是个纪念意思,一个工艺品算不上行贿吧?”
大家都看着孔书记。
“你们看着我干啥?既然是个工艺品,大家拿回去摆在家里也提高一下我们的品味。”
“还是老规矩,吃过饭还是试试手气,今天就不留王区长了,出门几个月,也该回去好好亲热一下。”朱老板已经替每位领导安排好了活动。
欧阳接到王欣雅的电话马上就来了,王欣雅让他送她回家。
“还是先到政府吧,您有些东西可能要放到办公室里。”
她就去了办公室,电脑、书籍,还有朱老板今天送的工艺品都该放到办公室,欧阳帮忙把东西送上去后,就到车里等她。她打开朱老板送的盒子里的层层包装,里面是一只金碗,这东西她在交通银行看到过的,好像价值不菲,他这也敢送,他们也敢收,不行,绝对不行,她把这东西放进文件柜,打算第二天还给朱老板。
回到家,房里没有灯,但好像有动静,可当她把钥匙插进锁孔时,门被反锁了,郑健睡觉是从不反锁门的,他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今天是怎么了?
“郑健开门。”王欣雅声音有点大。
房里仍然没有反应。
“再不开门,我就叫开锁公司了。”
欧阳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这个王区长要回来,怎么不打个电话呢?难道她是故意的?
欧阳越想越不对,他实在想象不出来漂亮能干的王区长怎么会受到这样不公正的待遇。
他一边大声说“王区长,既然打不开门,您就到宾馆住一晚再说”,一边给王欣雅做手势,王欣雅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二人往外走,走得很响,然后又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悄悄地守在门边。
约摸二十分钟以后,一个年轻的女人从门缝里挤出头来张望,欧阳一步蹿上去,顶住门,同时把女人堵了回去,王欣雅跟了进去,欧阳忙用手机拍照,郑健想来夺他的手机,可郑健根本不是欧阳的对手。
王欣雅仔细看着这位女子,并不怎么漂亮,却有几分妖冶。
她不想责怪郑健,也不想为难这位女子,也许他俩在一起更为合适。
“我们分手吧,房子归你,明天办完手续,我来搬东西。”
那位年轻女子说:“王区长,您别这样,您去省城学习几个月,郑经理很寂寞,偶尔约我出去吃吃饭,喝喝茶,今天是第一次来过夜,您还是回来吧,他不会要我的。”
“要不要你,那是你们的事。”
“您走,我也走,再也不会回到这儿来。”
“你还是留下来吧,不然他会孤独寂寞。”王欣雅说完,和欧阳走了。
在去宾馆的路上,欧阳想安慰王欣雅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词。
满街的槐花飘香,王欣雅却无心品赏这特有的芳香,她的内心五味杂陈。
霓虹灯的广告不停地闪烁,在王欣雅眼里非常刺眼。
六
从省城回来,王欣雅特别忙。
出门几个月,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
当这个副区长之前,她和很多同事都认为,一个民主党派的副区长,不过是个摆设,哪有许多事做?有车坐,有饭吃,有钱拿,又没多少事可做,天底下哪去寻这好的差使,所以,她来了,哪怕许大庆劝她,她还是来了。
但是,她想错了,虽然她做不了大主,在有些方面甚至不如市一中的年级主任,原来一个朋友的孩子要上市一中,她腆着脸给校长说,校长还买她一个面子,可她在省城学习时,有一个朋友的孩子想从县一中转到市一中,她给一中校长打电话,校长说:“王区长呀,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区政府不管高中吧。”一个软钉子把她顶了回来,让她难受了好几天。
但是要做的事依然不少,比如博物馆新馆开工,兄弟市教育考察团来考察,小学生书信大赛,第一百套避孕套自动出售设备开通,著名特级教师的遗体告别仪式,屈原研究专家八十岁寿辰的祝贺仪式等等,她都要参加,要讲话,讲话是办公室写好的,那种毫无表情,毫无个性的公文,她在那儿一板一眼地念着,她念这种公文总喜欢开小差,会时时想到她的语文课堂,想到她那些可爱的学生。
王欣雅从百忙中挤出时间和郑健办了离婚手续,办完手续,欧阳陪她去拿东西,她什么都没要,仅收拾了一些衣服而已。
“欧阳,帮我租一套房子,干净、安静即可,不需要大,大了我是付不起房租的。”
“据我所知,区房管所手里还有几套房子,是为外地交流干部预留的,现在还空着几套,那房子还装得不差,给孔书记说一说,调剂一套住着吧,一个副区长,租房子住不合适吧。”
“这事你千万别让孔书记知道,否则我就要求换司机。”
“王区长,你千万别,我马上给你找房子。”
这几天,王欣雅还回了一趟市一中,虽然那回校长让她碰了个软钉子,她也没太在意,和她一起在省城学习的同学们说,像她们这些“无知少女”的干部,因为身份的突然改变,有的对她们恭恭敬敬,有的则是讽刺挖苦,给你钉子碰,她们这些分管教育的副区长副县长不但指挥不了教育局长,连学校的校长也不一定可以指挥,局长听常委的,党管干部嘛,校长听局长的,她们只是在必要场面去露一露面,讲几句话,吆喝几声而已,王欣雅想得宽敞,不跟自己过不去。
她回一中,是看看她的学生,了解他们的情况。新的年级主任说,尤汉勇的伤好以后,现在已经进入了很好的学习状态,施卉打败了三个追求者,还把其中的两位由中等偏上的成绩带到了先进行列,卫战和陶乐乐已经两个多月没上网了,现在正以良好的状态进入最后的冲刺。
王欣雅还要问这问那,新主任一边收拾书本一边说:“王区长,您是不是对我们不放心?您走后,我们一直在努力工作,可没出过一点偏差。”
“哪里哪里。”王欣雅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她不欢迎她来问这问那,指东道西,相对于一中,她已经是个局外人,而在区政府,她似乎也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忙碌的局外人,她在哪里是局内人呢?哪都不是,原单位不是,新单位不是,现在连家也没有了,她成了一个孤零零的人。
想到这,她打电话问欧阳给她租的房子,欧阳说,已经租好了,在紫竹苑小区,两室一厅,主人去美国了,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正委托朋友出租,让欧阳碰上了。
王欣雅很高兴,两室一厅很好,她可以把在郊区和大哥一起住的母亲接来。母亲跟大哥住,大嫂不是很乐意,不过她基本还是通情达理的人,也没多说什么,平日里对母亲还是不错,过去王欣雅想把母亲接出来,怕郑健不同意,现在她不需要看谁的脸色了,该把母亲接出来,可是,怎样向母亲解释离婚的事呢?实话实说吧,母亲虽会唠叨几天,总不至于跟女儿翻脸吧。
母亲接过来安顿好了,离婚的事也告诉她了,叫她不告诉别人,她也同意了。
这一切办好以后,王欣雅想着去办一件该办的大事,那就是把朱老板的金碗退给他。
她打电话给朱老板,说是请他在野猪林吃晚饭。
这野猪林是江中市出名的农家乐餐馆,它的出名在于它的土菜,特别是野味火锅,但它的装饰不是非常考究,所以,这里很少用于高规格的接待,比如省里来了领导,去野猪林似乎不是很妥当,凡是关系亲密比较随便的人都乐于去这儿享受野味火锅,享受松风竹韵。
“王区长不请孔书记吗?”
“今天只请朱老板。”
“朱某荣幸之至。”
打完电话,王欣雅怀着一种特殊的心理,打开文件柜,取出那只精美的盒子,在归还主人之前,她还想好好地欣赏一下这个“工艺品”。
打开一层一层的包装,王欣雅突然傻了,金碗不见了。
一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
当她把那一层一层的包装纸团握在手里时,她确信金碗真的不见了。
怎么办?报案?不,报案怎么说,一个上任几个月的副区长,怎么会有金碗失窃,这消息会不胫而走,马上会传得沸沸扬扬。
她想告诉许大庆,这个想法刚一出现,立马被她自己否定了,不妥,不妥,你说你准备归还的,谁信呢?当时为何不拒绝?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不会相信,你还能去说服一个纪检干部。
她迫切需要一个人和她一起想办法,告诉谁?她很快想到欧阳,不错,这个欧阳师傅对自己很好,甚至可以说从某种程度上超越了一个司机对一个领导的那种好,这一点,王欣雅感觉到了,可这能告诉他吗?不行,一定不行。
这个下午是那样漫长,她在办公室踱来踱去,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直到六点钟,欧阳打电话说,请朱老板吃饭的,该出发了。
王欣雅这才想起晚上还有宴请,出发之前,她想该不该用花椒刺,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自己就立马否认了,对一个个体老板,我犯得着用这种办法吗?喝与不喝,喝多喝少都应该是我自己说了算,我还要看你的眼色?这样想了,胆子便壮了起来。
酒还是喝了,但有些敷衍,有些心神不宁,朱老板一直以为王欣雅请他吃饭一定有什么事要说,但直到分手她什么都没说,朱老板还多次说:“王区长,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没什么事,叙一叙。”王欣雅说这话时真的觉得轻松了许多,原来心理暗示竟有这么大的力量。
跟朱老板道别时,月亮已经起来了,野猪林酒店屋后山坡的那片松林上,有一种白飒飒的光,时间已是将近九点,王欣雅这才想起今天出来吃饭的事没跟母亲说,她想该给母亲买个手机。
两天以后,在区政府办公楼碰到公安分局的闫局长,拎着一个旅行箱,她上前打了一个招呼,“闫局长这是准备出差?”闫局长说:“我找您汇报工作。”
“你找我汇报工作?”王欣雅有些疑惑,她分管的事与公安局根本不搭界。
“是,找您,到您办公室谈。”
闫局长在王欣雅的办公室刚坐下来,王欣雅正准备给他泡茶,闫局长说:“王区长,茶不喝了,我就长话短说。”
“好,你说。”
“我们昨天抓到一个小偷,他偷了您办公室的东西。”
“什么,我办公室丢了东西?”听到闫局长的话,王欣雅非但没有一丝欣慰,反而更加紧张。
闫局长把办公室的门锁好,回过头来打开箱子,从箱子里把东西拿出来放到王欣雅的办公桌上,“就这些,幸亏发现及时,还没来得及挥霍。”
放在桌子上的,不但有那只金碗,还有约摸五万美元现金。
“这……”王欣雅不知怎么说。
“请您在这个登记册上签个字。”
“我想见见那个小偷。”
“非常对不起,昨晚他逃跑了,看守民警将要受到处分。”
还能说什么呢?王欣雅只好乖乖地签字。
“我要提醒王区长,这些东西不适合放在办公室,最好到银行租个保管箱。”
王欣雅似乎失去了知觉,闫局长是啥时从她办公室出去的,她都不知道。
她就在办公室坐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了,她才回到租住的房子,回到家倒头就睡,半夜时候起床上卫生间,才想起没吃晚饭,看到茶几上母亲为她削好的苹果,咬了一口,可是吞不下去,端起水杯喝水也吞不下去。
此时,她才想起许大庆的话,她真不是当官的料。
要是此时许大庆在她面前,她会伏在他肩上大哭一场。
七
高考顺利结束,市一中大获全胜,清华北大上了十八人,一本线超过历史,尤汉勇考取了上海交大,施卉则上了中戏,卫战和乐陶陶也上了本省的一本,尽管新的年级主任不是很欢迎王欣雅,她还是去市一中表示了祝贺,这个年级,她带了两年半,有感情啊。
她去了校长办公室,教导处、团委,最后还去体育馆打了一场乒乓球,临走时,团委书记出来送她,“王区长,庆功会您要来,请柬是我去做的,有您的名字。”
“庆功会来的都是大人物,书记、市长、各局的局长,再就是有钱的大款们,我一边都算不上,就免了吧。”
在校园的树丛中穿行,王欣雅心情很复杂,要是还在一中,今年的庆功会她一定会风光无限,而现在,她是个局外人,是个和这所学校的成败荣辱没有关系的人。
何必要去做这个副区长?
想到这,她陡地想到小偷、金碗、五万美元,她越想越不对劲,可是她又能怎么办?一切都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她希望是一个偶然,而不是一个圈套,教师出身的她没有任何还击的力量和技巧,她只能任人宰割。
要不要告诉许大庆?是这几天她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她想告诉他,也许他会给她出主意,他出的主意一定管用,可是告诉他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一定要把那些东西交出去?眼下她正缺钱,她必须买一套房子,老是租房子住不是办法,她的母亲每天嘀咕的不是买房子,就是要找个人再嫁,母亲说:“我老了,不想死在女儿租住的房子里,不想看女儿进门出门做伴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说出有些文学色彩的话来,也许是她感受很深的缘故,听着母亲的话,她眼睛有些发潮。父亲去世早,母亲把兄妹二人拉扯大,还供她上了大学,那些年的艰辛是难以辞叙的,她也想让母亲高兴,让母亲体味到自豪和尊严。
她好歹也是个副区长,现今的干部还租房子住的怕是少见吧,上次在省城学习,几个昔日的同学一起出去喝茶,她们的那份抑制不住的欣喜,那种小人得志的张狂,让王欣雅觉得她们浅薄,特别是那个沈晖,毫不掩饰地说:“我终于望到天亮了,再不需要起早摸黑地和那些学生打交道,每月拿两三千块钱。在当今的社会,就是要当官,我终于实现了我的理想,虽然不是大官,但毕竟是官,就会有服帖的话语,羡慕的眼光,就会有各种有用的东西涌进你的口袋。”
当时,王欣雅对沈晖有些鄙夷,但是现在,她自己的情感天平好像有了变化,区政府的头头脑脑们,包括那些局的局长,哪个不是大房子住着,有的还有几套,难道他们都是靠工资置办的家当?光靠工资,不吃不喝一辈子也买不起个像样的房子。
顺其自然,是道家为人处世的法则,王欣雅就想顺其自然吧,所以她不打算和许大庆说。
正在胡思乱想,接到孔书记的电话,要她迅速回办公室。
她和校团委书记告别后,就钻进她的那辆凯美瑞,欧阳一直在校门口等她。
到处在传说孔书记要去市里做副市长,他有什么事?
回到区政府,果然有事。
孔书记把她叫到书记办公室,关上了门,王欣雅就有些紧张,她又想起了帅府的那个晚上,但今天孔书记表情严肃,不像是那么回事。
难道是那五万美元孔书记知道了?闫局长把这事告诉给孔书记了,孔书记要找她谈话?是啊,还只当了几个月的副区长,怎么就有五万美元,那只金碗孔书记不会问的,因为他也有一只,而美元的事,她还真不好说,说不是自己的,行吗?哪有小偷没有偷的东西硬承认他偷了,天底下有这样的小偷吗?
王欣雅不再胡思乱想,孔书记把一杯龙井递到了她面前,“小王呀,有件事请你帮忙。”
“孔书记有什么事情找我帮忙?”
“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我们区里有五千万的社保基金一直投放在金羊公司,每年从那里分红来弥补公用经费的不足。前不久,全省社保基金检查,偏偏这个时候,金羊公司的资金链出现了问题,我们拆借的社保基金不能马上还回来了,现在有人把社保局告到了市里,这件事我是同意了的,你知道,我现在是敏感时期,市纪委的许书记是你表哥,我知道你们关系还不错,你去帮忙疏通疏通,我们保证一周以内把五千万的社保基金补齐,市里就不要立案了。”
“许大庆他未必肯听我的。”
“只要你真心帮忙,他肯定听你的,我们都是自己人,相互帮衬才会共同前进哟。”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王欣雅是听出来了,如果这件事她不帮忙的话,起码那只金碗,还有打牌筹码的事孔书记都可以给她捅出去。
社保基金的事,王欣雅是听说过的,她来区政府上班后,每个月领二千二百元的误餐补助,还有通讯费、交通费加起来一共四千多元,她不懂为什么有这么多钱,有人告诉她,这就是社保基金生出来的钱,这就是孔书记说的弥补公用经费的不足。
王欣雅去找了许大庆,如果一周以内归还五千万的社保基金,不立案也不是不行,现在涉及经济的案件太多,而且数字越来越大,只要没有人追得太紧,或者没有领导明确的批示,有很多事就拖下来了。
作为纪委书记的许大庆有些中庸,他不在整人中寻求快感,他知道,不论谁混到某个位子都很不容易,都是要成本的,而且到了那个位子,总得住个像样的房子,孩子总得上个像样的学校,这些,如果完全靠工资是不能实现的。因此,如果不是恶意地把公款装进腰包,或者是领导批示严办的,他都会放人一马。更何况,他知道滨江区的孔书记很快就是副市长,他作为市委常委,是参加投过票的,他也觉得这个人有能力,又是冯书记的红人,所以,他成为自己的同僚已经没有悬念。偏偏这个时候有人出来拿社保基金说事儿,显然是不想让他做这个副市长,这个时候帮他一把不会是件坏事,尤其是对他的表妹王欣雅更不是一件坏事。
想到这儿,许大庆的心思突然一下子照进了另一束光芒,欣雅为什么要这么卖力地帮孔书记?她来到他这里大有一副不把此事办成不罢休的劲头,是不是欣雅已经被孔书记拿下,想到这,他心头有些隐隐作痛。转念一想,这个一根筋的表妹应该不会,她是只要感情不要任何附加条件的,她是个感情至上主义者,她不会做那样的事情,难道是她在经济上已经被拉下了水?那是最可怕的,多么纯洁的一个语文老师,来到另一种环境里,可能也会经不住诱惑,那就是非常危险的。虽然现在完全意义上的干净人越来越少,虽然有越来越多的不干净的人混在干净人群里生活得安稳太平,但危险却始终存在,随时将会有被揪出来被打下去的可能,很多不干净的人没有被查处,但查处的一定不是冤枉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要想永远太平,就必须保持自己的干净,不过,要做到这一点,现在是越来越难了,别人倒还罢了,欣雅这个人真要犯什么事,她一分钟都扛不住,内心的高贵和性格的脆弱是她的人生特质。所以,她要么不出事,要一出事,不需要组织来打倒她,她自己就趴下了。
当初为何不坚决反对她来当这个副区长,要是更坚决一些,说不定她就不来,那实际上是对她的保护。
“欣雅,你没什么事吧?”
“我很好,我会有什么事?”
“没有就好。”许大庆说完,深情地望了王欣雅一眼。
“回去告诉孔书记,钱一定要在一周内打到社保基金的账户上,一周以后有人去检查,否则,我就帮不上了,大家各有各的难处。”
从许大庆那儿出来,才觉得夏天的阳光已经很烈,她的车因为不是市委市政府的工作车,只能停在外停车场,还要走几百米,这才感到阳光特别地刺眼,就有几分烦躁,偏偏这时手机响了。
电话是吴区长打来的,说收到好几封群众来信,反映江南小学一位语文老师在向学生推荐一本课外读物,还经常念那本书上的文章,校门前的书摊上恰好有这本书,家长写信说,是老师收了书摊老板的好处,因为关乎教育,吴区长要王欣雅处理这件事,处理结果要向吴区长汇报。
王欣雅好笑又好气,现在贪污腐败不知有多少,几百万上千万的金额屡见不鲜,可总有人保,查起来总有障碍,而涉及教育、学校、老师,一分钱也要查处,向社会有个交代。
吴区长很少给王欣雅布置工作,她不好多说什么,也不能多说什么,立马给教育局领导打电话,成立了调查组,下午就到了江南小学。
家长反映的这个老师名叫施小华,区里的语文学科带头人,她推荐的书名叫《当代精美散文一百篇》。王欣雅找到这本书,里面确实有不少的好文章,其中还有本市三位作者的文章,这也是施小华推荐这本书的理由之一。校门前的书摊上确实有这本书出售,定价每本二十二元,摊主说,他已卖出十八本。调查组用一节课的时间到各个教室登记这本书,全校共查出十六本,也就是说,书摊上还有两本是被别人买走了,十六本书共计书款三百五十二元,即使书摊老板按百分之五十给施小华老师好处,施老师可得一百七十六元。可施小华老师说,她根本不认识这个摊主,那十六本书只有六本是她班上的学生买的,她自己的书还是在本市解放路新华书店买的,王欣雅拿出来看过,盖有新华书店的章。
情况弄清楚后,调查组还得写个调查报告,然后由王欣雅和教育局长找吴区长专题汇报,总算把这件事平息下来了。
从吴区长办公室出来,王欣雅碰到了朱老板。
“王区长,您好。”
“纠正一下,王副区长。”
“都一样,都一样。”
“施工进展还可以吧?”
“很顺利,欢迎王区长到工地上指导。”
“我对建学校很感兴趣,一定会去看的。”
朱老板以为王欣雅有什么话跟他说,但是王欣雅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王欣雅要么就是太简单,要么就是太深沉。
简单也好,深沉也好,她反正已经把鱼钩吞下了,他的下一步可以实施了。
回到家,母亲拿出一张晚报给她看,那是广厦地产的广告,现在房地产公司不知从哪请来的一些广告策划人,那些广告写得又大气又有文采,有好多真是值得一看。
今天的这一则广告与平日里有些不同,登的是一则“寻人启事”,寻找半价业主,说广厦小区将从最近一个月内在江中市通过话的手机随机摇号,选出一位幸运业主,在广厦小区任意选择一套房子,只需交一半的钱,即可购房,整个摇号过程由市公证处公证,结果请留心近日的晚报。
看到这则广告,母亲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她对王欣雅说:“刚好你前几天给我买了个手机,最近几天也打过几个电话,要是抽上我的电话号码就好了,你就可以买一套便宜房子。”
“妈,您还信这套,这不过是一种销售策略,说不定摇出来的就他们老总的,他买房子还需要半价?那一个小区都是他的,要哪套都行。”
母亲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不想这些,早点休息。”
母亲似乎还想和她说什么,她估计又是要她谈朋友的事,看女儿没有一点兴趣,也只好作罢。
王欣雅因为调查施小华的事心头一直不愉快,怪不得现在优秀的高中毕业生都不愿意填报师范院校,师范院校的优秀毕业生又纷纷考了公务员或者进了国企,原来老师不仅待遇不高,而且还遭受着严重的不信任,作为一个教师出身的分管教育的副区长,她的心头很不是滋味。
她希望早早地把自己的躯体和思绪都埋进无边的夜色里。
八
这天早上,王欣雅的母亲接到了广厦集团的电话,通知她的手机号码中奖了,要她带身份证到集团总部进行获奖确认,并告知她当天的《江中晚报》上已经刊登出获奖号码。
老太太马上打电话给王欣雅,王欣雅不太相信,她马上找来当天的《江中晚报》,看到了以公证处的名义刊登出来的获奖号码。
太过突然的好事就像天上掉馅饼,让人感到不真实,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在这个物质至上的社会,到处都会有陷阱,她有些害怕。
王欣雅把电话打到市公证处,找到担任此次抽奖的公证员询问,对方的回答非常肯定,说抽奖的程序合法,抽奖结果有效,还说当时在场的有上百名群众代表,还有市里几家媒体的记者。
她又打电话到广厦集团询问了有关情况,在电话中她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说中奖者是自己的母亲,她说,下班以后,她陪母亲去办理确认手续,希望不要有任何外人在场。
广厦集团还是守信的,办理手续时,没有媒体记者在场,工作人员带他们看了房子的模型,她们选中了一套一百九十平方米的复式楼,半价是三千元一平方米,工作人员又带她们去看了现房,并签了购房协议,约定半个月内付款,超过半个月没有付款,协议自动失效。
从第二天起,媒体的记者轮番打电话来要求采访,老太太都厌倦了,可那些记者真是厉害,她准备出门买菜时,一群记者在租住的房门前堵住了她……
老太太受不了记者的骚扰,干脆关了手机,跑到乡下王欣雅的哥哥那儿去了。
这一去却惹来了更大的麻烦。
哥哥王大运听说母亲中了一套半价房,心想自己应该也分得一半的,如果王欣雅得了这房子,应该付给他一半的房钱。
嫂子齐运菊更是性急,忙不迭地到区政府去找王欣雅,王欣雅说:“房子是母亲的,又不是我的,你这话从何说起?”
“难道你不和母亲一起住?”
“我和她一起住是为了照顾她,你愿意照顾她,你付那五十多万的房款,你们和她住一起。”
“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吗?你明明知道我们拿不出这五十多万,哪像你这当官的。”
“那就等母亲辞世后再说。”
“我说不过你,我去找大庆帮忙评评理。”
齐运菊到市纪委找许大庆,许大庆已从报上知道了这件事,他觉得有些蹊跷,想找王欣雅问一问,他老担心王欣雅出事,他不愿意她出事,因此,他去广厦集团和市公证处了解了情况,看不出什么破绽。他们也不知道中奖者就是王欣雅的母亲,再说,在江中市,一个民主党派的副区长也不是什么重量级人物,房地产开发商没必要下这个功夫。
他没想到会生出齐运菊这档子事。
“房子现在应该是姑妈的,她百年之后,才能谈这件事。”
“想不到你们纪委干部也是官官相护!”齐运菊把茶杯往茶几上重重地一放,站起来就走了。
王大运和齐运菊把王欣雅告上了法庭,法院希望庭前调解,齐运菊不同意,坚决要求王欣雅支付一半的房款,其他免谈。后来王欣雅的委托律师举证,王欣雅母亲的手机是王欣雅买的,手机卡也是王欣雅用自己的身份证办的,也就是说,王欣雅是手机和手机卡的所有权人,这套半价房本来就应该是王欣雅的。
官司是打赢了,王欣雅却陷入了舆论的包围之中。老百姓街谈巷议,怎么偏偏是王欣雅中奖,而不是一位普通老百姓呢?也有些人跑到广厦集团和市公证处质询,没有找到什么破绽,这件事才渐渐平息下来。
王欣雅按期交了房款,她接受了律师的建议,房产证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房子装修的事,她找了原来市一中的一个叫饶兴国的家长,这人干设计装修好些年了,在江中市还有些影响,当年他的儿子上市一中时早恋,王欣雅以大姐姐的身份把他从那个女孩子身边“拉”了过来,他才潜心学习,后来考上了同济大学,家长一直说要感谢她,她一直说:“这是老师应该做的。”连饭都没吃一顿。
这回王欣雅找饶兴国说:“我之所以找你,不是想你给我优惠一分钱,一来我很忙,没时间管这件事,二是我买房子还借了几万块钱,你装修的款我明年争取付给你。”
饶兴国自然很是高兴,终于有了一个感谢王欣雅的机会。
安排好这一切,王欣雅想应该到朱老板工地上去看一看,朱老板邀请过她几次了,说孔书记都去过两次了,她这个管教育的副区长不去看一下实在是说不过去了。加上最近《江中日报》和《江中晚报》连篇累牍报道滨江区将一个垃圾场改造为风光秀美的人工湖,在湖边修建高水平的学校,其中有诸如《垃圾场变人工湖 唯美滨江秀江中》、《昨日臭气熏人呕 今朝美景招鹭鸟》、《今年春天何处去?马津滩上赏美景》等吸人眼球的大幅标题,王欣雅想,她也该去赏赏美景了。
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好几支施工队伍同时施工,以保证第二年秋季能够开学招生。
房子还在修,人工湖倒是先修成了,一湖碧波,还有假山翠竹,亭台楼榭,真是养眼,到项目部一看规划模型,还有大片的地没有规划,王欣雅问:“这空下来的地干什么用?”
“我们先赶紧要的修起来,保证明年招生,其他的附属设施再慢慢来。”朱老板回答说。
从规划模型上看,教学楼、实验楼、办公楼、食堂、学生公寓、运动场、草坪都已规划出来了,不知道还有什么附属设施。
王欣雅正要发问,朱老板说:“孔书记,不,现在的孔副市长说他已经有了规划。”
“哦?”事关孔副市长,王欣雅不好多问。
孔副市长上任前,许大庆和市社保局来检查过社保基金,那五千万已经打到区社保局的账上,到银行查,确实是从金羊公司打过来的,又看了他们签的借款协议,期限为一个月,借用一个月,虽然归还迟了几天,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便觉得告状的人有些小题大做。当然他们不知道,钱是一直放在金羊公司的账上,借款合同是一月一签,签当月的,销毁上个月的,这回,为应付上面检查,金羊公司还不上这五千万,是朱老板救急先把款划给金羊公司,金羊公司再划给区社保局的。
于是,孔书记就顺利地变成了孔副市长,他上任之前,专门找王欣雅谈过一次,说他去市政府以后,会推荐她再上一个台阶。市里分管教育的副市长也快到点了,一般的干部必须由副处到正处才有可能升副厅的,民主党派的可以例外,有他的力荐,还有许大庆书记说话,应该没有问题。
但是,后来还是有了问题。新来的市委书记与冯书记很不一样,扎实有序不张扬,很少在电视和报纸露面,不久,省纪委就有人频频到江中来,市里也有干部不断往省里跑,江中的气氛很有些不同寻常。
朱老板似乎感觉有点不对,给冯副省长打电话,冯副省长一口咬定没啥问题,不过末了又丢了一句:凡事都要防患于未然,万一有人找你问话,该怎么说,不该怎么说,你可要事先想好。朱老板知道事情不对了,连忙去找孔副市长,要他帮忙找金羊公司归还他那五千万,孔副市长找过金羊公司的老板几次,起初还能打通电话,后来电话打不通了,派人到公司一看,已经人走楼空,孔副市长就傻眼了。
于是他和朱老板摊了牌,“这五千万我找不回来了,不过,马津滩的项目你赚了差不多三个亿吧,只要冯副省长还在位,我还在位,你何止再赚一个亿两个亿?”
朱老板白白损失了五千万,怎么想都不甘心,想想孔副市长的话,也只能如此了。
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首先是冯副省长被限制出境,然后朱老板被纪委叫去问话,去了就没回来。马津滩的地皮除了修学校以外,他以修陪读房为名,修了十五栋商品住宅楼,全部卖出去了,是孔副市长帮忙办的销售许可证,孔副市长一下子就完了。接下来是吴区长、管规划的副区长,他们寄希望于许大庆,都还没有把王欣雅说出来,只有商人是重利轻别离的,朱老板和盘托出了,金碗、五万美金,小偷都是朱老板安排的,那半价房也是朱老板出钱请广厦集团操作的,另一半的房款也是朱老板补上的……这一切除了王欣雅在马津滩地皮上有功以外,再就是因为她和许大庆的关系……
王欣雅失踪了,组织上在找她,许大庆和欧阳也在找她。
估计她可能去的地方,许大庆都找了,没有找到。
欧阳在大脑中反复搜索王欣雅去过的地方,他忽然想起有一回区文联在莲花山开笔会王欣雅去了,那儿有一条地下河,水很大,从一个崖缝里流进去,有人说从邻县流出来,说新中国成立前有人在这边放了谷壳子,半个月后从邻县流了出来。
欧阳把车开到莲花山,在崖缝边见到了王欣雅的包,里面有手机,有她和欧阳在人民广场的合影,有一包花椒刺和一盒创可贴。
几天以后,人们在莲花山发现了王欣雅的专车凯美瑞,开车的欧阳却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