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令
作者简介:素罗衣,四川南充人。文字散见于《各界》、《华商报》、《燕赵都市报》、《西南电力报》等。文章收入由大卫主编的《二○一○——二○一一名家散文排行榜·励志篇》。
这是玉兰,这是悲欢
上午十一点过,天终于放晴。连日来淫雨霏霏,淋得人快生豆芽了。除了夏天外,我是喜欢太阳的,阳光是我的兴奋剂,比摇头丸管用。当然我没吃过摇头丸,猜的。
路过那株财大气粗的老榆树时,忍不住放下脚步故意站了一会。他背着那么多贯钱,一长串一长串,枝枝丫丫间挂得满当当的,沉重得似要撑不住。风一过,榆钱叮叮倾倾落了一身。我从衣襟上拈了片榆钱儿,用拇指和食指捻着中间凸起的部分,直到露出里面的嫩白的仁来。放在嘴里尝尝,并不怎么涩,看来在饥荒的年代人们叫它“救命钱”,原是有道理的。正在乱想,猛抬头看见有人来,我赶紧收拾起花痴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走开了。
白玉兰是彻底与春天告别了。公路边也好,街心小花园也好,再也寻不出一朵花来。这真是一种奇怪的花,开的时候肥白柔美,像豁出命来似的。不知为什么,我看她总觉得有一种肉体的温暖与苍凉,就像一个充满情欲的,但同时也内心洁净的女人,苦恼,急切,炽热,放肆,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和爱。张爱玲却说,白玉兰是最傻最笨的花卉,凋谢的时候更像是脏了的白手帕。“脏了的白手帕”,我一看到这几个字,神经就跳几跳。这几个字埋在我体内很久了,从童年时候开始,它就鬼魂般附在我身上了。
记得儿时有个本家姑姑,叫做彩云,在外读书。按当时的话说,是个很“时髦”的女子,在恋爱着。人生得妖妖俏俏,又爱打扮,且打扮得异于常人,窄腰身宽裤腿,发髻高高绾在头顶上,走起路来,腰肢上像装了个弹簧,左一扭右一扭,比风中的丝瓜藤还活泼,与那些肩挑背扛走路巴喳巴喳的小媳妇大媳妇明显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有一次看“坝坝电影”,她抱我坐在腿上,手臂环着我的腰。我头抵着她的下颌,后背紧贴着她的前胸,小心翼翼地坐着,她的某些部位肉墩墩的太肥沃了,身上“雪花膏”的气味像条爬虫往我心里钻,这样零距离的接触,害得我一晚上看电影老是走神。那时太小,还不知道性感这个词,只觉得她与众不同,怪好看的,至于怎么个不同法好看法,也说不上来,总觉得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地步。但大人们显然不这么想,尤其是女人们。
时髦、恋爱和性感在当时一个闭塞的山村里可不是什么好词儿,简直跟放荡差不多,贫瘠单一的乡下土壤远没那么宽容,接受不了一颗另类的种子,更不会培养自由恋爱这棵新苗。彩云的处境在乡下可想而知了,反正走到哪,迎接她的都是侧目和口水。她的隐私常被人们大张旗鼓地拿来讨论。有次我听邻家几个婶子说:“脑壳上顶坨牛屎粑粑跩来跩去……”
我知道在批评她的发型。现在十分流行的韩式盘发,在二三十年前乡人的眼里,等同于一堆牛屎。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当然,这个形容除了贬义与不雅外,倒是惊人的贴切。
“一过路那些男人眼睛全绿了……就想勾人呀,小骚货……”
我当时不明白人家过路与那些男人啥关系,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而且,她勾的只是那一个,永远只是那一个呀,又没到处惹是非。
“还好意思招摇过市的,早就不清白了……”
“晓得晓得。有一次她生病了,叫人用滑竿抬着去卫生院,走到半路掉出块白手帕,旁边人想去捡,那男人说,莫捡莫捡,脏的呢……你说,他怎么知道是脏的?这两人不是相通的么?生米早成熟饭了!”
尽管那时候很小,尽管她们把话说得拐拐弯弯,我却也能半懂不懂地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总之,关于她的谣言满天飞,以至于开明的母亲也把她当作反面教材向我施教,对我说,心思要放在学习上,别学那人,打扮得像个妖精,结果呐?
言下之意,一切都是爱俏惹的祸。我小是小,但已在书上看过一两句名人名言,就搬来反驳母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母亲狠狠剜我一眼:那也得适当!
哎,容貌之美已讨人嫌,更何况还有妆饰之美与身体之美……青春的美丽是不被允许的,尤其是在失去了青春的人那里。这在今天看来再正常不过的女子爱俏与青春欲情,被视为了洪水猛兽。后来那男子好像也受不了舆论的压力,打起退堂鼓,渐渐地冷淡她,弃她而去了。
有次彩云到我们家来玩,靠近木桌上那瓶艳得像锦缎的花,从一大束中抽出枝百合来,自语道:“白的就这么一朵,好可怜的呢。”然后转头朝向我:“你晓得不?还有一种花跟她长得像,叫白玉兰。”像在给我说,又像说给自己听。或许是我的错觉,我看她眼中亮晶晶的,有一层泪影。
几年后我外出读书归来,她已不是人们口中的话题姑娘,听说已嫁到外地,嫁得并不好,无论家境或人品,都属下等。有人说,活该,掉了色的布还值什么钱!
再碰到她,是在一个集市的街头,她拖着个小孩子,跟普通的农妇已无二致,头发已剪短,眉眼呆滞,身体也干瘪了,早已没有往日的神采。那个浑身散发着热情与美的女子,终于像朵息落的玉兰花静没于百里外的郊县,也像一块脏了的白手帕被舆论抛弃了——她有力而炽烈的爱不过是一场徒劳,一场感伤。我看着那株光秃秃的玉兰,想象着她曾经的满身春色,想象着她洁白的笑容与柔软的腰肢,忽然有些心酸,有些想落泪。
注:题目来自大卫的诗《这是玉兰,这是悲欢》。
桃花如诉
已是三月,我还在斗室里后知后觉地抱怨春日迟迟。事实上,野外早就春色萌动了。我口味重,非得要等到“草如锦,花如秀”,才肯承认春天的到来。朱强的视力比我精致,他看见“淋雨的柳树枝上,爬满嫩黄的虱子”,而我看见的只是树枝的轮廓,它们在这多风的月份里飘飞。同时飘飞的还有鸟群,孩子手里的风筝,各式花粉,郊外踏青人的心,还有许多体重低于风的东西,比如某些地震的亡灵。
如果说二月的春风像钢丝,抽在人身上还有些生硬的话,三月的风已像草绳,明显软了很多,抡起时有了温柔的弧度,灌到脖颈里没有一点沁人的意思了。每年这个时辰,桃花都像一个美丽的向导,引领人们步调一致地走向郊外。一拨一拨的人群像候鸟一样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然后在某个地方收拢翅膀,老调重弹地赞美,惊叹,顾影,把自己假想成刘郎、崔郎或者戈小娥,向众人展示自己多得要不完的爱心,或者结结实实自恋一番。
毫无疑问,那个地方叫桃花村。每年的桃花节,人们都呼朋唤友拖家携口,逃难一般带上深浅不一的表情去赏桃花。那几日桃花村像发生了战乱,行人在陌上你推我挤,前后左右叽叽嚓嚓全是人头,攒在一起比花儿还要多,连花蕊里也填满了喧哗与吵闹。我总觉得那种看花的法子,是一种过于隆重的热情,有一种做作的成分在里头,不能被容忍。我可不愿去凑这热闹。我宁愿做个野客,去两三家蓬门荜户的地方,碰到啥花就看啥花。
娟电话说,去爬山吧。娟是我心意相通的“驴友”,我和她都是骡子命,除了电脑前,哪儿也坐不住,尤其牌桌上。我俩都是被“生活”抛弃了的人,但都并不以这抛弃为耻。她是学美术的,人漂亮,身边仰慕者都不少,桃花运旺得不得了。我笑言那是因为她的脸生得丰润而圆,像桃花瓣的缘故。
元顺帝有个姬子叫戈小娥,据说“酡颜如醉,肤白似玉,著水仿佛桃花含露,娇美欲滴”,这样的妙人儿顺帝当然大为激赏:“此夭桃女也”。从此被呼为“夭桃夫人”,可见桃花古来就与美人扯上关系了。不过除了这人,我印象中好像没有多少以桃花作比的,一般都喜欢以兰和梅自况,以显示自己的风骨。而我偏就爱桃花的“又村又俗”,爱她没有仙气,也没有庙堂气,很人间,很家常,唯一不足处,就是福相太薄了点。
我喜欢的旧式女子周璇,就是桃花一样的人儿,单纯,轻信,美,且命薄,绚烂到极致而又凄怆到极致,有莺歌燕语的“金嗓子”和曲折悲凉的身世,只活了三十九岁的她把一曲《龙华的桃花》唱得人心都疼了:
上海没有花,大家到龙华,龙华的桃花也涨了价。
你也买桃花,他也买桃花,龙华的桃花他搬了家。
路不平,风又大,命薄的桃花,断送在车轮下。
古瓷瓶,红木架,都藏在阔人家。
上海没有花,大家到龙华,龙华的桃花回不了家。
这首歌正是她命运的象征。一身才华与美貌的她真的回不了家,死在精神病院里。儿时被亲舅舅拐卖,婚姻几度不幸,从未体验过正常的家庭生活,弥留之际她还拉着好友的手低诉心事:“我是苦命……一直见不到……亲生……父母!”
而林妹妹的桃花情结,显然与她半生漂泊的身世有关,孤傲而内心清洁的她,借一曲《葬花吟》,说出她多少心声。甲戌版的红评人说:“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
在一户农舍的屋角,望见野外第一棵树。娟指着问,那是什么花?嫩茸茸的,抽出芯来了。我白她一眼,那是花吗?明明是叶子。你不会连枇杷也不认识吧?她马上很可爱地红着脸坦白,呃,我是不认识枇杷。
当我们慢悠悠晃到山头时,下午已过去一半,娟提议坐坐,于是坐在树下。因为辽阔,视线可以拉得很远,田畴里已初具颜色,麦子和油菜花相间,等于绿和黄相杂,一格一格的调色盘,哪怕琐碎些界线也很分明,并不见混淆。太阳懒洋洋地翻过山冈,从空中倒下一瓶巨大的橙汁。橙汁流得那么慢,那么抒情,流得遍天遍地,像是一种故意——故意要淋湿所有蠢蠢欲动的山川草木。阳光浇在山坡上,像红糖水滴在木炭上嗞嗞响。为了不被它腻死,我只好把睫毛像天鹅绒窗帘一样缓缓放下,暂时拒绝一会光明。身边的黄狗肯定也感到惊奇,它从喉咙里发出一两声原生态的长调后,再也不吭声了。黄狗此时有着与太阳近似的颜色,金灿灿的,身上被镀上了一层迷人的光辉,远山近树都罩在这层光辉里,天和地因此混沌了,使我觉得简直要茫然。
娟不说话,耳旁就只剩下鸟儿的叫声,那声音我听不懂,所以我也无从作答。鸟儿们从不厌倦生活,它们用歌声交换友谊,爱情,交换对春天的感受,彼此问长问短。我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除了童年时唱过的《嘀哩嘀哩》,竟找不出一首关于春天的歌来加以应和。我至今还记得我手执花束在台子上边跳边傻瓜似的自问自答:“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由于某种原因,这首老歌在我心里永远年轻着,并有可能一直年轻下去。哦,对了,还有一首,“一九九二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一九九二年的春天,当那位老人在中南海奋笔疾书,努力改写中国的命运时,我正在改写我自己的命运,进行一场轰轰烈烈山楂树一样的初恋。
当然没有静秋的初恋美,但同样也刻骨铭心,他在我身上花的心思,也并不比老三少。除了没得白血病外,好像大部分老三为静秋做的事,他都做过,不过他没有老三那么厚道,显得“坏”了一点。后来我顺理成章地成了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直到现在,我还保持着这一复杂的名分。娟说,他是爱你的。我说,如果这话换作许多年前来说,我肯定相信。她问,现在呢?我迟疑着回答,信一半。
下山途中,经过一个深宅大院,我探头往一个墙洞里一瞧,居然在院角看到一株桃花。唯一的一棵,艳粉粉锦重重的,烈火绯云一般,啪啪地开了满树,像个喷嚏一样猛地从天地间打出来,打得人措手不及。我吃了一惊,被她的铺张震动了。她似乎也觉得了,哗哗笑着,兴奋得松弛不下来,那势头实在是健旺,可同时又实在是可怜的,小院深深,一把锁阻隔了所有的爱花人,这样无人解析无人疼,一树繁红为谁开呢?
我落落走着,想起那些像静秋一样被人疼惜过的岁月,想起油菜花中的嬉戏,麦田里的追逐,不觉心思浩渺。那样的温情,已如此辽远,隔了这么多年的死与腐烂,还剩下多少呢?就算剩下来一些,也是红瘦绿稀,所有不多了吧。而转念一想,事物的两面性,此盈彼亏,人生不正如此吗?你有过多少的“好”,就得有多少的“不好”来平衡,正如《她比烟花寂寞》中的台词所写:“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从异乡到异乡
一
雨下得正是时候。清明时节的雨,自有它忧伤的调子,说它“点点都是离人泪”已老套得要惹人笑,但除了这个,我也想不出什么新奇的比喻来。走一路,雨落一路,没个完。车子两边的桃树梨树枇杷树,汤汤地流过去,岁月一样。
窗外油菜花开到尽头了,可还在意兴未艾地黄着,是反常的娇嫩的黄,二十八九岁少妇一样的,情感的水分加多了,稀淋淋的沾着什么黄什么。乡村公路,人的衣裙,脸,都被染黄了,一直黄到淡漠的灰天里去,于是天上地下都一片笼统,分不清层次,前面是黄,左边是黄,右边还是黄——反正你是走不出去了。
侄女兴奋得很,看什么都稀奇,又是嚷,又是笑。不晓得她哪来那么多快乐,我恨不得跟在她后面捡笑声。和小孩子在一起,真是催人老。
有风,不大,却有几分飕飕的凉意。以往这个时候,天气明显温和些,今年不。父亲晕车,把车窗摇下来小半个,雨从外边伸出许多小舌头来舔我的脸,痒梭梭的叫人浑身力气没处用,只能用在想念上。然而想念也是不能乱用的,年龄愈大愈明白这一点。情感需要节制,它像不可再生的地下水,说完就完了,只能一点一点省着用。
车上接到某主编的电话,他说,写得太好了。反复说,一共说了三遍。他的话像吗啡一样令人兴奋。我从倒车镜里瞥见自己的脸,眉梢眼梢往上吊,像春天醉醺醺的柏树枝,憋了一冬的绿意与笑意忍不住要挣出来。这样的浅薄,我知道整个的不应该,但还是把电话内容给车内人复述了一遍,然后竭力使自己静下来,慢慢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快乐。
可是浩浩的风扑进我怀里,把我的衣衫揉啊,搓啊,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更是乱纷纷了。
二
车走着,路走着,油菜花走着。小崖口,玉龙坡,卢家沟,走着走着,就拢了。
刚一下车,侄女就差点摔一跤。弟弟半开玩笑地警告:小心噢,别和路比长短,你比不过的。侄女调皮地回答,那我和它比高矮吧。弟媳的高跟靴成了大家调侃的对象。弟弟说,保滑呢。我接口,就是嘛,每走一步都死死钉在地里,想滑也滑不了。弟媳并不和我们辩驳,只一心一意走她的路,她的路今天尤其不服行,高一脚低一脚。
幸好只有两三个田埂的距离,就到家了。可这还是家吗?地坝前的兰花草,早已去向不明。纠缠的葡萄藤老得变了形,侄女指着它说,那是金银花……倒塌的神龛,碎在地上的花瓶,散落得一地的塑料花,发霉的桌椅,外婆褪色的遗像,起了青苔的洗衣池……空气里全是腐烂的气息。一切都在缓慢地消失,以一种我看得见的速度。我突然明白,“我所爱的都从泥土里来,草籽,知了,灰色的松蕈。我所爱的也终要埋入地下,玫瑰,镜子,和亲人”(摘自王妃的诗)。事情就这么简单。
白粉墙,黄门板,木格子窗,竹格子窗,到处是生活,过去了的生活,已经回不去的生活。经过那么多年感情的渲染,许多物事上都留着一些梦痕。篾条编织的水瓶壳,上面绿色的漆,只剩下淡淡的绿迹子,像个不善言辞的哑鸟,敛着翅膀埋在巨大的光阴里。侄女在针线篓里发现了一个用笋壳剪的鞋样,异常惊喜地拿着照了张相。母亲读中学时用的竹书箱,像街上的烤糖蝴蝶,我用手一提,整个箱底就哗啦掉下来,脆的。
父亲教书时用过的竹书架,短了一只脚,怎么也站不稳,只好把整个重量支在墙上,像个气喘吁吁的老人。母亲在房里转啊转,居然找出她绣花时用的竹绷子,不过已从乒乓样的圆变成了鸡蛋样的椭圆,上面缠着的布条,也灰扑扑地变了色。厨房的半边墙壁,已在某个夏天由柴草自燃引起的一次大火中消失了,整个厨房像个明亮的大嘴巴,镶了白瓷砖的灶台,是它白晃晃的牙齿,在烟熏火燎的背景下,白得尤为惊心。
堂屋里以前贴满了几面墙的奖状,父亲的,我的,弟弟的。现在只剩下半张,上面的字迹隐约可见:“三好学生”。我这个“三好学生”不但热衷于学习,还热衷于在卧室的墙上贴美女图,林青霞,陈冲,翁美龄。她们在墙上笑着,永远不会老,也不会死。外婆却对一些商标情有独钟,她床前木柱子一顺溜贴着:沱牌酒,菠萝酒,川粙,红葡萄酒……对美和物质的双重渴望,在这间老屋里得到了高度的统一。我拍完照后,弟弟小心翼翼把它们揭下来。古董呢。他说。
我无声地看着这一切,恍若隔世。可这也隔得太厚了,厚得好像原本与我们不相干。只剩下点破壁,落尘,碎瓦,让我们在记忆里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
三
在“家”只待了一个多小时。
这一个多小时,父亲和二哥用来修葺倒掉的神龛,母亲和我们几个则用来东走西走,像几条嗅觉灵敏的犬,试图将一些熟悉的气味吸进肺里带回去。可是时间紧,容不得我们多看。临走前,我们对着外婆的遗像拜了拜。神龛上的送子观音和文昌菩萨早被母亲请到了小城那个家,这儿只象征性地供着祖宗牌位和外婆的像。
侄女作揖的姿势不标准,母亲很不满意地说,像挖锄头。然后细心教导她,要像这样,上齐眉,下齐膝。侄女再拜时,还是挖锄头,只是挖得斯文些。锁门时,哒的一声,把以前的岁月又锁在里头了,我们带不走什么,就连两把有些古意的坐椅,也因为车子的空间太小,拿不走。
井边一棵不知什么名的树,发出一树毛毛虫。当然不是真的毛毛虫,是叶子。可这叶子也太奇怪了,远看与毛毛虫毫无二致。母亲指着门口的田说,这块井堰田好咧,新中国成立前丁子年大旱,旱死好多人,水也不见干过。我不由得对这块田肃然起敬,悄悄在心里给它起了个名字,母亲田。
外婆的坟前坟后,都是森森的柏树,墨绿色,淡绿色,深一层,浅一层,长着孪生的脸孔,悲喜莫辨。她被这些长相近似的柏树包围着,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离世前两年是认不得人的,就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认得。在她的墓前,父亲和母亲把祭品一字排开,有火纸,冥币,面包,还有小瓶的白酒。冥币是一亿元的,真是无可名状的大方,所有的孝心被放大了,以一种夸张的不真实的名义。我认认真真作了三个揖,冥纸的纸灰飘飘地拍着翅子,腾空而起,那一瞬间我眼里突然全是外婆,不止一个,满山都是,哀矝矝的,睁眼只看见她一个人。但我只是潮了潮眼睛,并没有哭,人前我总是哭不出来的。
弟弟蹲在地上,把燃烧的冥纸冥币用棍子挑着一张一张烧透。他整个人蜷伏在地上,全身的姿势是一个痛苦的怀念。“坟上的柏树不能要”,母亲边说边用手拔起来扔掉:“会压着她的。”可是生活的重担曾经那么重,那么重压在外婆的肩上,压得外婆的背越来越驼,越来越驼,直到像她每天用来沥米饭的筲箕。
二哥突然点燃了一挂鞭炮,吓得我一抖,不知惊着外婆没有。我并不赞成弄这么大的动静,我觉得车前子说得对,墓地应该是宁静的,生死肃穆,生死庄严。
墓碑上的字像一个精致的谎言,“千秋……万代”。这些属于伟人的词汇被拓写在这里,显得有点滑稽,我知道,平凡如外婆,她只能活到我们这一代,我们的下一代,总有一天会把她遗忘得干干净净,好像她从不曾到这世上来过一样。
四
相比于外婆,外公的墓地显得寒酸多了。有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外地演出,虚飘飘的野外荒烟蔓草,地里埋着猴子尾巴,天却是冷冷的灰色,像“文革”中的一块布。外公的墓地,就像这个梦。
外公走得早。母亲常念叨说,你外公没享成福咧,要是他能多活几年就好了,生活就莫那么紧张了。每次一说到这个,我就不知怎么安慰她,总是以伤感的沉默来结束该次谈话。
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想不起外公的模样了。他去的那一年,我应该才几岁吧。我只记得在他病床前那一幕,他问,孙孙,外公得不得好?我眼泪滔滔流下来,连着说了好几个得好!得好!得好!可是没有好。他带着贫穷、饥饿和对我们的深深的眷恋走了。
生前没享成福的外公,身后也一样。他的坟地没选好,前面临着一块水田,地基不牢,前不久整个墓向前塌掉了。后来请人来维修,可是因为无人监管,修得实在毛躁,线条该直的地方不直,该圆的地方不圆。全家人围绕这个话题说了至少半个小时。抱歉的话总是要说出来,不说出来心里会加倍地抱歉。
发动车子时,以前的邻居打来电话让等等,说是给我们带些土特产。婉拒不行,坚拒也不行,总之不领情就是不行。只好等着。一个儿时“开裆裤的朋友”扛着一大袋米,吭哧吭哧一阵小跑赶过来,后面一个我叫“小姐姐”的女人提着一大筐鸡蛋和花生。我拉着她的手,像荨麻叶一样扎人。我看着这个曾经被我目为天下最美的女人,忽然觉得我记忆失了真,忽然就有些悲凉。
在一个本家叔叔处吃午饭。菜很丰盛,丰盛得有点过分,像在桌上过了一个大年。他听说我们要回去,一家子清早就开始准备,还乘车去十里外的镇上买了好多时鲜货。我们的身份变了,已成为这片土地隆重的客人,我无法适应这样的款待,就像我无法适应这个身份一样。饭后就坐不住,他们怎样热情挽留都不行,我们说还有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们已习惯了平坦的街道,街道上的灰尘,灰尘中的喧嚣;习惯了网络,商场,人与人之间的各种交易。那里也有我们的一个小仓库,里面存着大量熟悉的气体,或许在老去时它所提供的回忆,并不比这儿少——在另一个环境生活得太久,新生的肌肉深深嵌入了骨头,拔也拔不出来了。对于故乡,我不知这是不是一种背叛?
我要离开这地方了,离开这个我曾经认为最温暖的地方,曾经认为花最香,山最青,水最甜,太阳最大最圆的地方。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来。可我并没有如何悲伤,而是有一种非常奇异的心平气和。我明白,它依然是我的故乡,但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因为外公外婆的离世,我曾经视为心理意义上的故乡,已变成地理意义上的故乡。
我回头望了一眼,车子外面的山,山外面的天,灰的灰,黄的黄,老家那座白房子,早就迂回曲折地隐在山洼里去了,只有转弯处那一蓬一蓬丈来高的竹林,在雨中翠滴滴地沉默着,欲言又止。
春深似海
雨落了一天。又落了一天。落不完的落,像车间流水线上的传输带,涌过来涌过来,不间断似的,无止境似的。檐前的雨稀里哗啦地打在二楼的白铁皮雨棚上,仿佛有人穿着铁靴子在上面使劲踩,卡啦卡啦,卡啦卡啦,把雨棚踩成了一地碎屑。
我在这卡啦声中睡过去,一觉睡到四点,眼皮仍然沉得像堵墙,不愿醒。一场雨下来,别说春意阑珊,连人也阑珊了。
时令还在暮春,气温却跑到初秋去了。以往的四月中旬,早已是轻罗薄衫,今年穿小外套还觉得些许凉意。要不是下雨,这样的天气倒适合散步,漫无目的地走过几个街区,看看行人,看看路边的小花小草,看看橱窗里的衣物,再透过橱窗深情地端详一番自己模糊的脸……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走法,又不必花钱,也不必担心出汗,真是不费力而讨巧的事。偏下雨。我是没有那份雨中漫步的浪漫情怀,也不是一个精进的人,翻了几页书后,就在屋里乱转。
来到阳台看,前两天花事正繁的紫荆,已整个地委顿了,前日来看它时,枝头的花簇还像一个个燃烧的小太阳,蓬蓬地吐着热气,现在却像光与热用尽了似的,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经风雨一吹打,又纷纷落了一地。看得我好一阵心动,这才明白辛弃疾的伤春情怀:“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肝肠如火的辛弃疾,写起婉约词来,也婉约得过分。他这首层层深入的《摸鱼儿》,开头起得幽微,后来渐入阔大,末尾又收于幽微,读来真是让人扼腕。稼轩的心襟与才力俱是深邃,他伤的又岂是简单的春色,伤的是南宋时弊啊。
如今的时弊,我是不想伤了,伤不起,倒是被它伤的可能性大。春色我也不想伤,花开有时,花落有时,一季一季走着,一季有一季的歌,此消彼长,起起落落,才是人生啊。
去洗头。一位朴实的洗发妹说,我吃稀饭喜欢吃干巴巴的,不喜欢那种大海捞针似的稀饭,像在碗里钓鱼儿,急人。另一洗发妹挤着眼笑。她说,看你,眼睛笑得像篾条缝。
我当时就怔住了,惊讶了半天,多鲜活的语言啊。不由在心里发感叹,原来,真正的语言从来不在书上,而在民间。我有意跟她交谈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我说,我喜欢油菜花,小时候常钻进油菜地里不出来,就坐着,什么也不干,弄得一头一脸的花瓣瓣,好享受的样子。她接口道,我不喜欢油菜花,闷鼻子,我喜欢闻柑子花的香。然后她用独有的语言给我描述她家柑子开花时的形景。她说,我家屋前屋后都是柑子树,晚上睡在床上,像睡在柑子林里,到处都是香的,每个墙缝缝都是香气,做个梦也是香的。
我被她的话打动了,全身舒展地睡在洗发的皮床上,接受她语言和手的双重按摩,感觉就像睡在一片柑树林里,在享受一场人生的清欢。
其实,我也喜欢柑子花的香气。
我家老宅四周也有一片柑橘林,那片橘林曾给我带来许多快乐的回忆。这些美好的记忆像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打开笼子,就扑愣扑愣飞出来了。
柑橘花白而厚实,不是每一朵都开的,有的咧嘴笑,有的死死抿着白嘴唇。但凡是开的,都一瓣是一瓣,很有分量。不得不有分量啊,要带出果子来,没有斤两是不行的。它的白也是母亲乳汁样的白,白得很纯正,像能喝似的。
小时候馋嘴,且口胃强大,觉得什么都好吃,包括没成熟的果子。只要柑橘挂了果,就被我和弟弟惦记上了,我们隔三岔五要看看它长大没有,老觉得它长得太慢,恨不得用眼神直接将它催熟,到了后来,就不只单用眼睛“催”了,而是改用嘴巴尝。放嘴里一咬,涩的,啊呸,吐掉。第二天接着尝,接着吐。外婆告诫我说,女孩子家嘴这么馋,当心出嫁那天要落雨。我还嘴,落雨就落雨,我不怕。长大后我才明白,原来“偷嘴要落雨”中的“偷嘴”,并不指嘴馋那么简单,而是另有所指呢。
在《初识一瓣香》中,我曾写道:“柑橘开花的时候,我喜欢在橘林里玩,坐在一个不太高的树杈上,翻看一两本起了毛边的小人书,光着两只脚丫晃啊晃,能把一整天光阴从脚丫间晃走。柑橘的香是潮湿的,像翅膀沾了雾气的虫子,飞不远。让人觉得就在周围,令你心安,觉得牢靠。”
柑橘喜欢温暖的气候,一般是春深开花,据说最适宜的温度是十七度。那么,依现在的天气看来,我们离另一场盛大的花事已不远了吧。
很久前不知在哪看到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失恋的女子打算自杀,独自跑去一片柑橘林,想学那谁谁“自挂东南枝”,结果却被满山的橘花打动了,心想,原来人间这么美,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啊,也还有许多值得留恋的地方啊,就算为了这些花花朵朵,我也好好活一回吧。她不自杀了。——美是能够把人留住的,而我们的春天,总是这么美,这么美啊。
紫荆,站在虚构里
这是我第几次写到你了?你肯定不知道,我也不记得了。反正春天来一次,我就要暗恋你一次。我与你做了几年邻居,就暗恋你几回了。
当你微笑着站在我对面的花园里,在三月的阳光中缓缓掀起那方红盖头,我就知道,我的春天,波涛一样醒了。你一定不明白,对于一个喜欢坐在窗前幻想的人,有时你就等于整个世界。看着你的脸慢慢红起来,润起来,一天赛过一天,我就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看着你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柔软,多脆弱。就算“野兽喝多了酒,也不过如此”(摘自大卫的诗),就算我第一次爱上童话里的主人公,也不过如此。我是那个被你引向春天的人,也是那个被你的引号弄伤的人。每当我想到和你呼吸着同一片阳光,享受着同一个春天,我就幸福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我仿佛觉得,蓝天的某个地方,云朵在撞击着云朵,闪电在压迫着闪电,“巨大的欢乐的声音,像一个个天使向着我飞临”(摘自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诗)。我只能用唇语叫你的名字,紫荆花,紫荆花,紫荆花,叫一声你的名字,我的心就咚地跳一下,不停地叫,我的心就不停地跳,以致落下了心律不齐的毛病。
紫荆花,你一定不知道,成熟的你有着令人崩溃的美,你更不知道,你的美,是怎样的铺天盖地,喧哗而有力。你像钢花一样地欢笑,像红月亮一样地哭泣,你疯狂地爱,疯狂地说胡话,疯狂地澎湃,疯狂地凋零,你把能拿出来的疯狂都拿出来了,你的疯狂让我不知所措,因为害怕,怕你像烟花一样短暂。疯狂的东西都是把握不住的呀。
就在昨天,我教孩子们唱一首歌,“傍晚的山上多么美,一支牧笛轻轻地吹……”歌词并不感伤,可我唱着唱着差点哭了,这是多么别扭的事。每当我一想起黄昏,想起落日,就要想起你来。太美的东西,都是不长久的。每次一想起这点,我就要哭起来。
紫荆花,就是从去年春天写到今年春天,我也无法写出你的风姿,我只能写写你的眼神,你的热情,和你成长与衰老的速度,我看着你从一个少女变成少妇,再从少妇变成老妪……由一个羞涩的处子变成一个风情的少妇,只需要轻轻一跃。而从一个多情的少妇变成一个半老的徐娘,连一跃都不需要了,跌一跤就成了。这个过程很短,有时两三天,有时一刹那,有时甚至因为一场身份不明的雨,你的更年期就得提前数天到来。紫荆花,这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事。每个人都无法拒绝一场预定的雨,就像青山无法将暮色一把推开一样。
你不知道,我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把你一点一点看红,一点一点看残,再把你一点一点看死,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过程,就像我把爱情亲手种植,亲手养育,又亲手埋葬一样。从心动到心颤,再到心碎,这对于一个有心脏病的人来说,每一次都是一个严重的考验。可是我喜欢这考验。
你说,这是不是一种失去理智的深情?
我甚至不敢写你,我怕写着写着,就写到十五岁那年每天从我窗外经过的那位少年,和他奇怪的眼神。那是与你多么相似的眼神啊,四面出击又四处闪躲,就像我们年少时那颗四面突围的心。它隔着窗栏杆,隔着四米宽的距离,向我投射原子弹一样巨大的能量。而我只要瞟它一眼,它马上就像受惊的鸽群,带着哨音飞速地逃开。它带给我的慌乱和幸福是等重的,就像你带给我的慌乱和幸福一样。我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又小心翼翼地回应着,因为它,我的眼睛学会了闪烁,以致在以后的每一次恋爱中,眼睛里都有蓝色的火苗蹿出来,睫毛上都有快乐的小星星跳出来。
可惜这小小的幸福我无法永远握住,就像我握不住蝴蝶的翅膀和空气里的花粉一样。现在我老了,已不具备爱的能力,甚至不具备被爱的能力。每次一看到类似的眼神,我就像兔子一样跳开,在对方进攻之前提前撤退。可我内心多么喜欢它啊,我只能把这些放进我的梦里。所以我的梦一般都是玫瑰色的,里面有各种各样爱我的人,那些爱我多于爱他们自己的人,都有着紫荆花一样的眼神,热烈而深挚。那眼神在每个不同的季节,都会长出幸福的小刺,跑出来刺伤我几次,可是我怎么回忆,也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和样子,就像我最初不知道你的名字,把你叫成桃花或樱花一样……对不起,我总是深刻地铭记一些东西,不可思议地忘掉一些东西,而又糊涂地弄错一些东西。
我唯一不会弄错的,是我爱你。而且,我不能说出我爱你。因为我知道,爱一说出来,就离“不爱”不远了。于是我什么也不会说,只在人群中深深地爱着你,直到把自己爱成残废,爱成空壳,爱成一具春天的尸体。我想,我可以抱着你生,可以抱着你死,可以抱着你向死而生。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有那么多用不完的勇气和幻想,要给你,而你却一点也不知道,这让人多么忧伤。
请原谅,紫荆花,原谅我的忧伤,为了你,我把年龄掏出来二十岁,一把扔到地上,写下了这篇幼稚而多情的文字。爱总是让人变得这么可笑吗?那我愿意继续这样可笑着,只是为了爱,为了你。
春山如笑
陪母亲爬山。侄女说走小路,三个人加一条狗便往青黄的田畴里走——其实是狗领着人走,旺仔比我们还要兴奋,一个劲往前蹿,颈子上的绳子被勒成一道直线,而它肉团团的,被直线牵着像孩子手里猛地扔出去的一个溜溜球。空里气混着各种味儿,胡豆,油菜花,麦子,青草,还有雨后初晴的泥土味儿,都是我所熟悉的,多耸几下鼻子就有醉倒的危险。田埂上的泥土松软,侄女说像蹦蹦床。“是呀,蹦蹦床!”我应道,边说竟也童心大起,跟着跳了两跳。
田埂边生着许多野花野草,“奶茎菜”我认得,“鹅儿长”我也认得,小时候常去地里扯来喂家里的猪和大白鹅。我常年跟随父亲在外读书,很少回乡下,而一旦回去,也从来没人不拿我当乡下人看。外婆会分派我一些农活,比如照顾家里的鸡鸭鹅和那头牛。母亲边走边指着“鹅儿长”说,闹饥荒时,我吃过它,不打口,比“麻兜兜”好吃多了。
她说得那么轻松淡然,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而我动一动嚼那草的心思都要皱眉头,侄女一听,更是瞪大眼睛发惊叹,天哪,奶奶你吃草?说完马上用手捂住嘴,似乎手一挪开,遍地的“鹅儿长”就要飞到她嘴里去。生活就这么戏剧,给三代人打下了不同的烙印,角色之间互有交集而又互不理解。
随手抓起一把路边的草问母亲,这是什么?她瞟了一眼答,寸寸草。这名字我喜欢,想起孟郊的那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竟然很应当下的景。我又指着不远处一丛一丛开着小花的草问:“那是什么?”“烂肠草,牛都不吃的。”我诧异道:“牛吃了肠子会烂?”
其实这个问题从童年一直搁到现在,儿时我还想象过牛吃后肠子一节一节断掉的形景,好像当时也问过,不记得答案了。今天又拿出来问一问,不知母亲会怎么答。哪知她淡淡地说:“哪是,是它的味道太闷了,牛不喜欢吃,倒并不一定要烂肠子的。”
路边三个女人站在桃树下照相,一个理着寸头的女的扭来扭去,叉腰不对,跷脚也不对,怎么摆姿势都不对。毕竟已到迟暮的年龄,对自己不大相信了,何况本来就不是美人。端相机的那人提议说,面朝阳光站,照出来好看些。寸头说,不行不行,阳光太刺眼了,要流眼泪水。我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天,一点杂质都没有,蓝得竟然让人不敢看。站在一大片的油菜花中间,我不知所措。仲春的阳光闪呀闪地,闪得我鼻子发酸。原来沈从文说的是真的,美丽的东西都是愁人的。
侄女闭上眼睛说,好美啊。我故意逗她,你是在说我吗?她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很诚实地回答,呃,你的衣服很美。今天穿了件黑白横条纹的蝙蝠袖帽衫,短裤短靴,有扮嫩的嫌疑,估计的确是很合她胃口。母亲不接我们的碴,思想一下子跑得老远:“我头两天往一片梨花地过路,那才叫好看哪,一坡都是,开得白泛泛的。”
山顶到处是风筝。卖风筝的,放风筝的,看风筝的。黄桷树是位严厉的保安,已没收了好几个风筝挂在腰上。一群半老太太在跳“坝坝舞”,左比一比,右比一比,前进,后退,顶胯,扭腰……其实没有腰,大多是上下齐的身材。但一招一式都是认真的,都拿自己很当一回事,端着架子沉浸在那铿锵的节奏里,没有一个人向围观的人群瞟一眼。想想这是很可爱的。
从山上下来绕到爱莲池,几个背着长枪短炮的外地游客架着相机在拍来拍去。我和侄女指指点点看蝌蚪,水里的蝌蚪像谁吹响了集合号,抱在一起像浸在水里的马蜂窝,影绰绰的一团一团。猛一抬头,看见一个镜头正对着我,吓了一跳,双方都觉得很窘。我赶紧把头扭过去,递给他一个背影。
在河边遇到一对母女俩,女儿脖子上挂一个自编的花环,头发上也戴一个,嫩闪闪的脸蛋,穿着蓬蓬裙,很像漫画书里的小天使。年轻的母亲堆着一肩卷发,白的鹅蛋脸,头上也戴一个,柳条编的,簪些细碎的野花。知道大家在看她,所以神情格外的端凝,面上没有表情,有被压抑了的活泼的成分在里头,又想引起注意,又怕引起注意,害得我的目光不知该多看她两眼还是该收回来。
码头上铜塑的水牛像,已被众人的手摸得透亮,尤其是牛尾巴和脖子上的枷档。母亲对这塑像很不以为然,批评说,太瘦了!肋巴骨一根一根的,气塘心也凹下去了,说明牛没吃饱。吃饱了的牛,气塘心是平的!几个淘气的小孩子在《春蚕》那组雕像前爬上爬下,有的还爬到蚕簸箕里去坐着躺着,真是无与伦比的蚕宝宝,这么壮。
淡绿的大柳树外边,一长排的烧烤摊,男男女女围成一堆一堆,有的在闲闲地吃烧烤,余下的全都在打牌,旁边的一个男人大声武气地说,你炸!你炸!你炸了试试!见对方不吭声,又憋不住得意地笑了,叫你炸么!一张现成的风景画,像浓缩了的《清明上河图》,可惜有点单一和潦草——是手段不高明的三流画家仿造的。
再抬眼看这一面的山,整个山头卉木萋萋,到处都是爬藤和树子,燕子飞来飞去,叫声喈喈。宋朝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说:“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此日的山已值仲春,离季春只几步之遥,它似乎也觉得很是时候了,一面把所有的春色捧出来,一面澹澹荡荡的,笑着笑着,绵延不绝。
梨花无言
今天往街心的三角花园过路时,专门抬头望了一眼那株白玉兰,才几天工夫,已悉数凋了。光秃秃的树枝上一个花影子也没有,去得真快真干净,比春天的脚步快多了。今年的春天一步三回头,扭扭捏捏没个爽气,简直要叫人生出恼来。
在服装店看中了一条裙子,刚把手伸出去,另一只手也过来了。我和“那只手”齐齐一愣,对视了一眼,又抱歉似的同时松开。我说,你来吧。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不了,你试你试。我看了她一眼,是位年轻的女孩子,生得还算美。方圆脸盘儿,单眼皮,眼睛斜斜地向发际上端飘去,好像一不小心就要从鬓角飞走。皮肤阴白,像潮湿的底楼墙面,被地气浸润得冰凉冰凉,约略有点瘆人。她整个人站在那儿,不知怎么总觉得哪儿不对,意意思思的,让人想起此月的梨花。
那天去山中看梨花,满树满树的,洁白地怒放着洁白地缀在田间地头,就像月亮的眼睫毛,眨一眨都叫人牵情。但注定是属于月亮的,因为白得太过纯粹,总叫人担心受不住这尘世的污染。不比油菜花,咕嘟咕嘟地开得没个收拾,一畦一畦真是招摇,把人的心也漫成金黄色,有一种阔大无际的敞亮与暖意,看着又奢侈又放心。
等我试穿了裙子出来,那女子已离开了。老板娘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刚才那人,不大正常。我漫不经心回了句,是不是哦。老板娘音量立马上调了几个分贝,怎么不是?她常来我这穿衣服,也去附近的店,试个没完。你要不拦着她,她能把你整个店里的衣服挨个试一遍。
这是有点过分了。回家形容给二哥听,巧,他居然知道那女的,说是他单位一领导的侄女,“脑子有毛病呢!”他说,“怪可惜了的,一个大学生……”我哦了一声,好奇地等着他的下文:“还不是为感情的事。读大学时耍了个朋友,那男的突然变了心,她受了刺激,从此就‘神’了,书也读不成了,退了学回家,又不吵,又不闹,看起来正常得很,就是突然爱打扮了,整天在街上游荡,拼命试穿衣服……”
我若有所思地接过话头,果然像梨花……
梨花素若铅华,也是美人,但总给我孱弱的印象,似乎经不得风雨,风一来就笑了,“千树万树梨花开”,雨一来就哭了,“一窗夜雨瘦梨花”。这些特性倒是可以与少女、理想、爱情互文,它们有着相同的质地与精神内核,纯洁天真,而脆弱。可未免也太脆弱了,如三毛爱荷西,美好一旦破碎,便将自己逼到一个狭隘的死胡同,把人世原该有的广阔也变狭隘了,原来,深情一旦到了某种地步便非常危险,她那是容不下天,天也容不下她的。
不过,那样的深情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女人都是蛾子变的,念念于心的是感情,有时明知是火海,还是忍不住要往里扑。正如徐志摩所说,“谁又能明白谁的深爱,谁又能理解谁的离开”。
你的命运不是风
——外婆·苦菜花
一
小沟湾是我心理意义上的故乡。它睡在一个很背静的山村里,事实上,那儿确有一道小小的山沟,弯弯的像被黎明刚吐出来的新月儿,也像外婆的眉毛。
外婆年轻的时候,大约是个美人。她五官分明,眉毛细细长长的,从没见旁逸过,干净得像诗经里的一对动词。
她是个典型的民国式乡下老太太。民国式的满襟衣服,民国式的小脚,民国式的发型——一头半灰不白的发丝向后拢去,在脑后绾成个光滑的小髻,这显得她的脑门很辽阔,就像被树枝撑高了的天空,容得下世间的一切悲喜。从我记事起,她就是这发式,从没变过,就像她嫁人后的名字“吴陈氏”从没变过一样。她早上起来的必修课,就是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那棵橘树下梳头,长至腰际的头发,也没见短过,也没见长过。或许长过,我不记得了?
我喜欢看她在晨曦里梳头。
她有一套固定的程序:第一遍,先用梳子把头发小心地理顺。她坐在早上初升阳光里,脖子弯成一个好看的锐角,脚边有大黑狗在懒洋洋地打瞌睡,树上有鸟儿啾啾地叫着,叫声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唤醒春天。她匀速地梳着那头纷披的长发,像燕子在梳理田边一棵临水照影的柳树。她做得很认真,像个仪式。橙色的光线爬上她的双肩,像上帝多给了她一个影子,这个影子有时离开,有时与她重叠。这时的她是静美的——安详与专注总是使人静美。
第二遍,她用篦子清除头发里的杂物,包括草籽,花瓣,糠壳,甚至虱子等等,她总是这样谨慎对待她生命里一切可能造成干扰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当然包括她第二个丈夫,还有她的女婿。对于她来说,这也是某种入侵,只是她用篦子篦不掉。
第三遍才是绾髻。她两个手肘曲起来,高高越过头顶,先用手拢好头发,用头绳绕一圈,扎紧,拉住一个绳头,横过脸颊,用牙咬住。这时她的脸通常会被头绳勒成一条槽,远看像一道黑色的伤疤抓在脸上,这样的伤疤在她的体内并不少,有的甚至更深,更血淋淋,比如丈夫的早逝,儿子的夭折,大女儿和兄弟都先她而去,这些长短不一的离别快把她的身子给掏空了,我想,这肯定是她瘦得像一片树叶儿的真正原因。我看着这时候的她有点陌生,就像墙壁上陈旧的毛主席像一样,很熟悉地陌生着。有格言说,每个人都是上帝咬过的苹果,因为上帝特别喜欢某些人,所以会咬得狠点。我悄悄想,上帝喜欢外婆也未免太多了些吧,不但摘走了她身边的大部分果子,还把她咬得只剩个核儿了。
接下来的步骤是,她用另一个绳头一圈一圈把头发束紧,打个结,再把梳成马尾的长发,像麻花一样拧起来盘在脑后,罩上发网,簪上银叉子,还没完,还得在头顶和两鬓抹上发油(若发油完了,有时也用菜子油将就将就)。最后她两手贴着头皮,从前往后细细按一遍,动作娴熟轻柔,像在抚摸一根易折的羽毛。这之后,所有的仪式才告完成。她起身掸掸衣服,小心地拈掉个别不愿离开她身体的脱发,团成一团,扔在地坝边的茅草丛中,“春草年年发”,她说,“戏文里这样唱的,扔那儿头发长得快。”只是她的头发还会长吗?对于这点我很怀疑。我觉得她体内倒很有可能长出一座陵园来。
二
她身体内埋着很多人。
几岁时,她就死了娘。她和她爹好不容易把弟弟拉扯大,她也长得标标致致的,该嫁人了。第一个男人叫吴安之,模样儿周正,又能识文断字,常帮人打官司,对她也好,“我们从没红过脸,他重话都没说过我一句咧!”外婆念叨他,就像在念叨她生命里第一碗红糖开水。就是在她九十岁高龄时,只要提到他,也常常叹气:“那个死人……”“死人”二字被她赋予了一种全新的含义,“死”和“人”碰到一起,像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似的,从外婆的瘪嘴里说出来,竟变得异样地温柔,听着比“爱人”还动听。一个人能让人怀想一辈子,他做人应该算是成功的。那时我想,如果有人在我死了六十年后,喊我的某个名字或昵称,还像蔗糖一样甜,还会为我哭得像下雨的样子,我就是被囚在地狱里也一定很幸福。甚至为了这个,我可以去死上无数次。
大外公命短,外婆才二十出头,他就得汗血病死了。除了三间瓦房,几块薄田,就只留给她一双儿女和无数的怀念。遗腹子在他死后不久,也撵着他脚后跟去了,只剩个女儿与外婆抱着相依为命。那个女儿是我大姨。大姨继承了大外公的优点与命运,也俊也识字,也是个黄连命。外婆在大外公死后,常背着背篼去他坟头坐着哭,一坐就是一天,怄得天光白日都不晓得了,人家问她吃饭没,她反转问人家是上午还是下午。大家都说,完了完了,吴陈氏哭男人把脑子哭坏了。
果然哭坏了,过不了多久,她肚子上冒个气包出来,一动气就鼓个鸡蛋大小的肉包。我六七岁时,她曾向我展示这一“苦果”——掀起满襟衣服的下摆,把我的手按在她松松垮垮的肚皮上,“娃,你摸,这是气包。”我摸着了,鸡蛋那么大一块肉疙瘩,硬硬的,硌手。我好奇地捏了捏,为啥我没长气包?娃傻咧,你又没怄气。那你为啥要怄气?她不说话,开口唱曲儿:
小白菜啊,
泪汪汪啊。
三两岁呀,
死了娘呀……
唱到这,声音便抖起来,口里像含了一口滚烫的热开水,吞不下,吐不得,在喉咙里厮杀开来。我抬头看了她一眼,两行泪从她凹凹的眼窝里流下来,她也不擦,任它滚过沟壑纵横的脸,三颗两颗,掉在地上。从那时起我就发现,泪水有时竟比钉子还硬,砸在地上与砸在心里一样,都是有声音的,会啪嗒啪嗒响呢。
先是娘,后是爹,再是丈夫,儿子,女儿,第二个丈夫,兄弟……每一次亲人的故去,对于外婆都是一次肢解。直到晚年,她兄弟的离世,外婆仍然只能平静地接受花开,不能平静地接受花落。
三
本来新中国刚成立时期的人们还相当保守,遵从着“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的古训,但大家实在看不下去了,怕外婆被与日俱增的思念杀死,纷纷劝她改嫁。在大家的劝说下,外婆拖着大姨这个“小油瓶”嫁给了我外公——其实是外公嫁给了她,外公是倒插门过来的,这门插得可真彻底,连姓也改了。本来姓李,改成了姓吴,从了大外公的姓,叫吴明之。
外公聪明,但不识字。他的目不识丁和贫困,只有在特定的时期才能体现出优越性来。比如在学校填档案时,母亲骄傲地写下,父亲:吴明之。成分:贫农。在其他时候,就只有吃亏的分了。因为不识字,自己做的工分和入的股金,常被算在别人账上,以致全家人跟着受累饿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吃麻树根,吃苕叶子,吃榆树皮,吃一种叫“鹅儿长”的草,哪样能塞饱肚子就吃哪样。
“你知道什么最难吃吗?娃。”外婆咕噜一声吞了口唾沫,“是胡豆叶做的馍,包在嘴里直打转转,怎么噎也噎不下。”我看见她喉头抖了一下,好像她当时就包着一口难以下咽的馍。我不由得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下巴,吞了一下口水,好像也被哽了一下。外婆说,“娃呀,你们的命好呀,是糖罐罐里泡大的,哪像我,是棵苦菜花,每一片叶子都是苦的,连根也是苦的。”
外公的记性好,可惜脾气跟记性成反比,很不好。他似乎从未真正走入过外婆的心。我想,除非他比大外公更俊更温柔,更知书达理,否则是不可能占领外婆内心那块高地的。很明显,这是妄想。所以两人常吵架,一吵我就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不知该把同情心给谁,偏向谁心里都有一种负罪感。后来外公死了,我小小的心里以为外婆不会哭,甚至以为她会偷偷地高兴,就像她失去了一个敌人一样,让我不明白的是,外婆却趴在外公的棺材上,又是捶胸又是顿足,一声 “死人呀……”哭得比吹哀乐的唢呐声还要长。
四
外婆生下母亲后,再也没有生育,不是不想生,是身子坏了生不出来。这在那个“敞开生”的年代,可不是件光彩的事。所以外婆决定在母亲成人之后,再招个上门女婿进门,以解膝下荒凉之叹。
在外婆的坚持下,父亲过来了。父亲对外婆并不好,从不拿正眼瞅她,就是她瘫痪在床时,也没去照顾她一下。母亲呢,恨她阻止了她和“兵哥哥”的自由恋爱,给她招了个不落教的教书匠进来,受够了苦,也把一肚子怨气往外婆头上泼,每次在父亲那里受了气,就转头寻外婆的不是。这时候,外婆总是垂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走开,表现得比雨后的柏树更潮湿,比风中的芦苇更不知所措,仿佛她就是“那根没长羽毛的枝条,因为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只得独自苍茫,独自摇晃……”(摘自大卫的诗《二十四节气》)
有一次我放假回家,她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家长里短说了半晌,我问:“妈对你还好吧?”她顿了顿说:“吃穿都没刻薄过我,有啥好吃都留给我吃,就是话不中听啊,骂我老不死的。”说完把眼睛一闭,头往后一仰,压着声口道:“娃,我这样死了才好哩,人老了没意思,不中用了。”我心里一酸,赶紧摆手:“不许说不许说,你这是啥话。”她接着说:“你妈人是好的,只是脾气坏了些,是我害了她啊,唉……都说我八字硬,克了很多人,为啥就没人克我呢?阎王爷也不睁睁眼,将我收了去。”说完,两滴泪从她紧闭的眼缝里滑出来。
我注意到,她的泪水只有两滴,而且只流到嘴角就没有了,我想,她干枯的体内再也流不出多余的水分了。我看着她,就像看着半截埋在土里的树桩。毫不夸张地说,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才深刻地理解了风烛残年这个词的文本意义。它的PH值是那么低,低到让人心酸……
第二次回去,外婆就糊涂了,大白天的,她把纸往灯泡上凑,嘴里嘟噜道,“这火怎么点不燃呢?”半夜三更,她收拾好衣服就往外跑,说是“去兄弟家呢”。稍不注意就溜出去了,有一天清晨母亲醒来,发现不见了人,房前屋后到处找不着。后来看见她爬到一陡岩上,双手死死抓着一小树,大冬天的,抖抖索索站了一夜。
再到后来,她想跑也跑不动了,整天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说胡话,嘴里全叫着死人的名字。一会说“明之,你多穿点衣服,当心着凉啊”。一会又用手指着床前叫母亲,你看,他站这儿呢。母亲问她谁站在那儿,她说,“我娃呢,我那第二个男娃呢,长这么高了。”
有一天,我回老家看她,九十多岁的她已认不出我,眼睛小得像黄豆粒,陷在眼窝里浑浊无光。喂她吃,她便吃,喂她喝,她便喝,拉屎拉尿已完全不受自己控制,身上长了褥疮,屋里一股异味。我明白,岁月这把镰刀正在慢慢地,一刀一刀切割她的肉。只是我不明白,她身上已经有那么多残缺的豁口,上天为什么还不放过她?我退出来,跑到堂屋里,从不信佛的我给菩萨跪下了,默默地祈祷:“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您早点收下她吧。”话未说完,眼泪却刷地滚出来了。
又拖了一年,她走了。就像一朵苦菜花,静静凋零在大地的怀里,就像一只被泥土呛死的蚂蚁,被理所当然地埋在了泥土里。我看着她的坟堆,没有哭。
过了几天,我走在阳光明亮的街头,路边一户人家传出曲子声:“离合皆有定,命短问前生,这生即便是富贵恩爱,也只能算侥幸……”咿咿呀呀的声音紧紧追着我,我只觉街道如波涛,高一脚低一脚中,我看见外婆面带愁容,拖着水袖在慢板声中向我走来。只听得一声:“苦——哇——”那悲戚戚的声音,排山倒海,铺天,盖地。
我使劲一仰头,忽然泪流满面。
注:“你的命运不是风”是顾城《英儿》中的一句,借来做的题目。
樱花女子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迟。
我这人有点小性儿,判定春天的到来与否跟节气无关,全仰仗些花花草草,比如窗外那几株樱花。其实也未必是樱花,只是我私底下固执地这样认定罢了,我懒得问人,也懒得查资料书来求证。樱花。我见它一次,就在心里叫一声。再见它一次,又在心里叫它一声,樱花。它就真成了我的樱花了。
瞧瞧我这种无可救药的天真!难怪叔本华嘲弄女人,说“她们毕生就是一个大儿童,抑或是儿童与严格意义上的成人的中间体”。
恼人的是,已是三月中旬,樱花依然迟迟不见动静。任凭人们千呼万唤,她始终像个怕生的小姑娘,羞答答地半掩着面不肯出来。这样指责樱花其实冤了些。究其原因,全是喜怒无常的天气所赐罢。今年的天气也实在反常,起起落落就像桑眉说的,反复得如同命运。
天空难得有个好脸色,成天像个阴郁的神甫板着张脸,吝啬得挤也挤不出一丝笑容来。好在这几天终于放晴了。说也奇怪,这春天不来就不来,一来就有点逼人太甚。不经意间就发现,风暖了,草绿了,柳枝软了,小姑娘开始裸露一小截粉嘟嘟的玉腿了,突然就开始觉得,春天已经无处不在了。
窗外的樱花终于醒了,像是脱了某种束缚似的一挣,破壳而出。开始还有点迟疑,只是试探性的一两朵,用嘴啄啄春天柔软的壳,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等过了两天再来瞧,哗,变了。那几株花树几乎完全没了树的影子,一味成了花的海洋。一簇一簇的花朵儿,串成一个一个的小花球,一个一个的小花球又串起来,结成了一张密密的网,网住了整棵树,整个春天,不得了,整个山川风物都被它网进去了。
汹涌的花儿铺天盖地,像是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那盈盈的笑意想憋也憋不住,泛滥得逼你的眼。让人讶异的是,光秃秃的枝骨上完全没有叶子,就像一个女儿家的心事完全没有遮掩,一眼就望到了底。不过没有那些烘云托月的背景,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们是少女呀,是如火如荼的少女呀,欢喜与悲哀都无需掩饰的少女呀,没心机的少女呀。
过去几天光景,再来看樱花,已是美人迟暮。开放得依然热烈,颜色依然红艳喷薄,但再也耐不住细看了,即便再粗心的人也会发现,她们已不复往日的恣意与放肆。
一些状如蝴蝶般的叶芽,不知什么时候蹿出来,悄无声息地匍匐在枝头,居高临下地窥视着这些每况愈下的花朵儿。这似乎有点无耻,就像一位风华正茂的二奶,秉持着自己的年轻与鲜活,咄咄逼人地盯着已是徐娘的正室,眼里满是小人得势的盛气凌人,把鸠占鹊巢的卑鄙变成了一种不要脸的理直气壮。
岁月是把刀。年轻是把刀。在与叶子的两目交锋中,花儿们败下阵来,输给了这些青春逼人的新房客。
人到了这个时候,一般都会心有不甘吧,即使明知已恋无可恋,却依然会有所不舍,因了那份惯性,所以做些无谓的坚持。
可樱花们不。再过一两天,你再来看樱花,已寻不见她们的影来,使你几乎要疑心自己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这样的审时顺变,隐忍退让,真是果断,果断得行动毫不拖泥带水,该开的时候开,该谢的时候谢,没有片刻的犹疑,说转身就转身了,只留给众人一个“华丽而苍凉的手势”。
这样生活的姿态,让我想起张爱玲来,这个天才女子在她二十来岁时,就已经看透世态的苍凉,可当她遇到胡兰成那个“让她灵魂中开出花来”的男子时,还是忍不住一头栽了进去。但上天不成全,胡兰成并没有给她“安稳”和“静好”,这个多情种子的身边,女人总是一串一串。当张爱玲得知胡兰成有了小周,伤心之余,很快决绝地掉头走了,给他写信:“我不爱你了,而你是早就不爱我了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是写信来,我亦是不会看的了”。
张爱玲的果断,有几人能敌得过?她并不像大多数怨妇,在人前含着近乎悲哀的笑,在人后蓄着满眼的泪,整天垂着头在那里叹息自己的薄命,而是拍拍尘土,收拾衣冠先走了。
或许这就是樱花的禀性吧,即使一败涂地,在他人眼里,仍然是个输了战争赢了精神的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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