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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

作者:路文彬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路文彬: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教授;一九六六年十月出生于黑龙江依兰,有土家族血统,致力于长篇小说创作、文化伦理批评以及英文翻译等。出版有长篇小说《流萤》,理论著作《历史想象的现实诉求——中国当代小说历史观的承传与变革》、《阅读爱情》、《视觉时代的听觉细语——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伦理问题研究》以及译著《迷失的男孩》、《我母亲的自传》、《安琪拉的灰烬》等,计二百五十余万字。
  
  第一章
  
  一阵狂风突起,不让沙瓦有任何反应,就极其蛮横地摘走了他的帽子。不过,沙瓦很快便回过神来,他正打算上前追赶,紧接着就看见周遭到处飞舞的都是他的绿帽子。那些帽子在沙瓦身边若即若离,招摇盘旋,还不停闪烁着刺眼的绿光,让沙瓦根本无法睁开眼来;他只能像个溺水的瞎子似的,使劲在漂满绿帽子的水面上胡乱扑腾,他把那些绿帽子当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但是,直到耗尽浑身最后一丝气力,沙瓦也还是没能抓住一顶帽子。在沉向黑暗深渊的瞬间,沙瓦发出了绝望的号叫。这一声号叫让他立刻清醒过来,帮助他躲过了在水中窒息的痛苦。然而,随之袭向脑部的剧痛又使他的意识再度变得模糊。迷蒙之际,忽然有了亮光,沙瓦一下子从黑暗中明白过来。他发现自己正歪倒在地板上,然后又看见睡眼惺忪的母亲穿着睡衣站在门口,一手按着电灯开关。
  “瞧你,睡个觉也不闲着?”沙瓦不理会母亲,也顾不上去抚慰疼痛的脑袋,他发现了自己那顶滚落在母亲脚旁的绿帽子;冲着母亲就是一个饿虎扑食,吓得母亲急忙退后一步。沙瓦用双手抓起帽子,又用双手将它戴在头上,头部的疼痛似乎马上就减轻了许多。沙瓦打了个哈欠,那顶帽子开始在他的头上摇晃,好像是被扣在了一根棒槌上。沙瓦用双手固定住帽子,重新回到床上躺了下来。
  “干吗偏偏要戴顶绿帽子?”母亲轻声叹了口气,关掉灯回到自己的卧室。
   沙瓦回味着刚才的噩梦,也轻声叹了口气。稍有风吹,他的这顶帽子便开始东摇西晃,甚至飞离他的脑袋。在风中奋力追赶这顶绿帽子,曾着实让他沙瓦出过不少的洋相。不过这也难怪,那本来就不是他沙瓦的帽子,那是别人的帽子。准确地说,那是沙瓦的战利品。正是从这顶帽子开始,沙瓦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了。
  不久前的沙瓦还是个相当悲观的初中生,衣袋、鞋子和书包里到处藏着十元一张的票子,这些主要是为等在学校门口那几个比他大几岁的恶少们准备的。只
  要一次给他们一张,他们就肯定不会再找他的麻烦。他目睹过自己那些同学千方百计的抗争,但最终的结局都是没能躲过他们的一顿暴打。有时见到那些没钱的孩子挨耳光,沙瓦很是不忍,便主动替他们交钱。一次,同班的宋小溪因为没钱被他们围在了中间,沙瓦赶紧过去替他付了十块钱。
  宋小溪哭丧着脸说:“你干吗要多管闲事?就让他们打我一顿好啦,我可没有十块钱还你呀。”
  沙瓦连忙解释:“你不用还的,全当是他们找我要的好啦。”宋小溪还是一脸的不情愿:“我可不想欠人家什么。”沙瓦继续安慰他说:“你不欠我的,我应该欠你的。”
  沙瓦说的是心里话,他指的是宋小溪的作文。老师经常在课堂上朗读宋小溪的作文,那些作文写得实在是太好啦,感动过他,鼓舞过他。至今一想起他那篇名叫《十元钱的春节》的作文,沙瓦依然会有心头一热的感觉。宋小溪的父母都是机床厂的下岗工人,家中还有一个身患绝症的妹妹,那篇作文写的就是他们一家人如何用仅有的十元钱过了一个春节的故事。也正是宋小溪的经历,让沙瓦意识到了自己的父母并不像他一直以为的那样一无是处。至少,他们还能挣钱,还能用给钱这种唯一的方式来表达对他的关心。也许,沙瓦应当感激自己的父母,但他更想感激的是宋小溪的那些作文。这个比他还要瘦小的孩子,很久以来就是他暗自爱慕的一个对象,他非常钦佩他那个能把事事都说得让人想哭想叫的脑瓜,他老早就想为他做些什么了。能用十块钱就让他免遭了一顿皮肉之苦,在沙瓦看来,这种付出太微不足道了,他盼望的是能让自己至少感到有些吃力的付出。
  在公共汽车站分手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宋小溪突然冒出一句:“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沙瓦顿时发觉眼前一黑,眼泪跟着便瀑布似的流了出来。回到家里,沙瓦感觉哭得还不够过瘾,便躲进卫生间用毛巾捂着嘴巴索性将眼泪全部哭干。受过那么多的委屈,沙瓦都没有哭过,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易抹泪的孩子。
  第二天,沙瓦去学校附近的一个游戏机房里找到那帮恶少,请求他们以后别再找宋小溪的麻烦了,他愿意每次多给他们五块钱,要不十块钱也行。从此,每次放学沙瓦开始同宋小溪一道走出校门,那帮恶少也不再找宋小溪的麻烦,对他同样的客气。渐渐的,宋小溪也格外依恋起了沙瓦,有事没事都喜欢跑到他的身旁待着。搂着宋小溪的肩膀走在路上时,沙瓦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强大。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这个会写作文的孩子一辈子。然而,宋小溪并没有让他保护一辈子,这个学期接近结束时,宋小溪的全家便要迁到宁夏去了,他的父母在那里承包了一个农场。当宋小溪前来向沙瓦告别时,沙瓦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半天,他才想到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宋小溪松开一直紧攥着的右手,手心里躺着被叠成一个正方块的十元钱,汗津津的。
  “你要干什么?不要、不要……”
  宋小溪什么话也不说,硬是把那十元钱塞进沙瓦的怀里,随即转身奔入街上的车流。
  沙瓦从地上捡起那方方正正的十元钱,在风中呆立了很久。这时,他忽然想到自己竟忘了问宋小溪明天什么时候走,是不是坐火车走。无论如何,他是要送一下他的。沙瓦不知道宋小溪的家住在哪里,打听了几个同学,也都没问出个结果。于是,他只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先来到了火车站。一个检票员告诉他,没有直达宁夏的火车。沙瓦便又跑到了长途汽车站,那里的人说这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坐汽车呢?沙瓦只好又一次回到火车站。可是,在候车室里一直转悠到了天黑,沙瓦也没有看见宋小溪的影子。
  
  接连几天的沙瓦无聊地驱赶着无边的寂寞。这天,他正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南淮大学的门口时,他停了下来。他看见一个戴着绿色棒球帽的高大外国小伙子,搂着一个中国女孩从对面走过来。那真是一个漂亮的姐姐呀,沙瓦心想,如果自己能有一个姐姐,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再看看那个笑嘻嘻的外国小伙子,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立马在沙瓦心里铺天盖地地烧了起来。等他们从自己身旁走过时,一阵强烈的冲动促使沙瓦迅速转身,几步奔上前去,猛地跳起,将那个外国小伙子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他比自己要高出半个身子还多呐,简直像一座巍然屹立的铁塔,沙瓦没有想到自己竟能跳到那么高。
  那个外国小伙子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大跳,他本能地转过身来,慌乱的目光最后落定在几米开外的沙瓦身上。虽然沙瓦摆出的是应战的架势,但脚下却已经做好了逃离的准备。看了看沙瓦,外国小伙子的脸色柔和了下来,他操着阴阳怪气的音调说:“如果你喜欢,我送给你。”沙瓦被他的腔调逗笑了。
  目送着他们走进南淮大学后,沙瓦解除了警戒。他挺起胸膛,将那顶脑子戴在自己的头上。望望前方,顷刻间,沙瓦感觉自己同那个外国小伙子一样高大了。下午放学的时候,那帮恶少又在校门口向沙瓦围拢过来:“好久不见啦,老瓦,怎么变样啦?从哪儿弄了顶绿帽子?”
  
  沙瓦不理他们,继续走自己的。一个家伙挡住了他的去路。沙瓦仍旧没话,打开书包。他们以为他是在拿钱,但闪现在他们眼前的竟是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沙瓦将匕首在他们面前晃了一圈,然后摊开左手,用刀刃在上面轻轻划了一下,即刻溅出一朵鲜艳的血花。沙瓦继续摊开着左手,双眼朝地,道:“老子不欠你们。”
  众恶少不约而同地让开了道,沙瓦正了正帽子,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这把匕首已经在他的书包里沉睡了很长的时间,自从第一次遭到这帮恶少的纠缠起,沙瓦便从父母的糕点房里悄悄拿走了这把匕首。然而,他始终没有勇气将它拿出来过。沙瓦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强大起来的,眨眼间,他便由一颗豆芽蹿成了一棵大树。伴随着这种强大而来的还有日益加剧的伤感。每次从学校出来,沙瓦都要想起远方的宋小溪。要是自己一开始就能像这样保护他那该有多好。
  没有人敢再欺负的沙瓦,这时开始慢慢欺负起别人来了。如今,他已经用两颗门牙的代价,永远赶走了校门口的那帮混蛋。他还将继续收拾这样的混蛋,他把这看做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任务,学习自然也就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他认为正义比学习更重要。不过沙瓦渐渐发现,不是每天都可以有主持正义的机会的。于是,沙瓦便扩大了自己的干涉范围。可管可不管的,他都一律要管,他的正义行动已在向故意找碴演变。
  
  后来,沙瓦总算有了一个朋友。这时候的沙瓦已经勉强升入高中,学习成绩和身体素质始终在按着反比例来,不过名声倒是和身材一样突出,大会小会上总能听见沙瓦的名字。没有谁羡慕沙瓦的这种名声。所以,沙瓦一直挺孤独。那天课间,沙瓦跟往常一样,一个人来到操场上寂寞地站着。忽然,他看到不远处有三、四个男孩在追打一个男孩。沙瓦顿时热血沸腾,冲了过去,抓住其中一个男孩就打。那男孩大叫道:“他抢了我们的东西。”沙瓦犹疑了一下,这时上课铃响了,那几个男孩急忙向教室散去。沙瓦也正想朝教室跑去,但看见那个被打的男孩鼻子在流血,没关的水龙头似的,便径直走了过去。
  那男孩仰着头,用手指捏着鼻孔,看见沙瓦,咧嘴笑了,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沙瓦摸遍了口袋,也没能找到纸,只有几张沙氏糕点房的名片。他把两张名片揉巴揉巴,卷起来,塞进那男孩的两个鼻孔。
  男孩说:“谢谢。”沙瓦问:“你抢了人家什么东西?”男孩从夹克衫里层掏出一个文曲星来,递给沙瓦:“送给你吧。”
  沙瓦摇摇头。男孩从屁股后面摸出一支歪歪扭扭的香烟,问沙瓦:“要不要?”
  沙瓦还是摇头,男孩便自己点着,狠狠抽了一口。沙瓦看着他插在鼻孔里的纸卷和叼在嘴中的香烟,好像是同时在抽三支烟,他想起了大象的嘴脸,不觉在心里笑出了声。
  男孩说:“我最爱吃沙氏糕点房的点心啦。”沙瓦说:“那是我们家做的。”
  “你叫什么名字?”“沙瓦。”
  “我叫余大石,那咱们现在就是朋友了吧?”沙瓦点点头,余大石迅速向他伸过手去,并赠给他一阵持久的开怀大笑。沙瓦也很开心,他和这位刚刚结识的朋友一起在草坪上躺了下来,晒起太阳。余大石朝他这边挤了挤,他也朝余大石那边挤了挤。挤着挤着,他们就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笑声在寂静的操场上响得格外放肆。
  
  自打有了余大石以后,沙瓦就整天忙于和余大石相约着到处寻衅滋事,课也上得越来越少。余大石让他第一次感到了生活的充实。一不打架,沙瓦就会感到空虚。他的脸上、身上总是新伤不断,可他毫不在乎,似乎迷恋上了疼痛的感觉,喜欢看鲜血从自己身体上流出来的样子。
  学校对沙瓦的容忍几乎到了极限,一再做沙瓦父母的工作,希望他们能够深明大义,让沙瓦退学或是转学。沙瓦的父母迟迟不愿表态。在他们眼里,自己的儿子除了学习稍差一点儿之外,完美得近乎无可挑剔。高大、英俊、正直、文雅,应该是人见人爱的呀,怎么就变成了另一个孩子?
  沙瓦的父母不表态,学校轻易也不敢不要沙瓦,因为学校得到过沙氏糕点房的赞助,连续三年的校运动会都是由沙氏糕点房赞助的。沙瓦明白这个,所以有恃无恐,不久便把战场扩大到教室里来了。那些无辜的同学和他们的家长忍无可忍了,电话、来访、控告信一股脑地涌向了校长办公室。最后,校长也忍无可忍了。他找来沙瓦和他的父亲,发出了最后通牒:是让沙瓦马上退学还是让他们把他交给公安局?现在只有这两种选择啦。沙瓦的父亲把沙瓦领回家了。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沙瓦父亲的嘴唇一直在哆嗦,这是一次致命的伤害。他向来认为,没有什么比丢面子更严重的事情了。如果是别人丢他的面子还好说,偏偏是自己一贯欣赏的儿子。一直走到校门口,他的嘴唇才算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可以说话了。他歪着头问儿子:“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怎么就不想想你哥哥,哈佛大学的博士,多给你老子争面子。打架斗殴能给你老子争面子吗……”
  父亲本来还想多说几句,但发现儿子正大摇大摆地跟他在一条路上背道而驰。他喊道:“你上哪儿去?”沙瓦充耳不闻,只顾往前走。他跟了过去,可沙瓦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自己是没能力跟儿子赛跑的,便停了下来,拦住一辆出租车打道回府。这个儿子越来越不知道给他面子了,想起来,他有点儿伤心。
  沙瓦来到校园后面的那片池塘,想到自己不再属于这个学校了,他并没有先前想象的那般解脱,反倒是有些茫然。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该不该来上学。走到一个正在塘边钓鱼的老人跟前,沙瓦停了下来。鱼漂在动。
  这时,沙瓦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大笑。他回过头去,看见校园的墙头上坐着一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少年,那少年的旁边是一个既像老头又像孩子的怪物。那少年从墙上跳下来,一点儿也不觉得生分,好像跟沙瓦认识似的。沙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移到了少年身后那个既像孩子又像老人的怪物身上,想不通他怎么会长成这副模样。那张脸像是一个还没等成熟,就突然开始瘪缩的冬瓜。
  少年侧身介绍道:“噢,这是我哥们儿,习句,是个诗人。”
  沙瓦同诗人握了握手,握得很小心,并自我介绍道:“我叫沙瓦。”
  诗人“嗯”了一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又摸出一支圆珠笔,埋头在上面刷刷写起什么。
  少年说:“我叫庄可天,”然后顺着沙瓦的目光看看身旁聚精会神的习句,道:“我哥们儿在给你写诗,这是他的习惯,认识个哥们儿,就要送首诗给人家当见面礼。”
  “他怎么……”沙瓦想问,又觉得不太好开口。庄可天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你是奇怪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吧?早衰症,我们刚过一个星期,他就已经过了一个月,就这么回事。他比我们还小几岁呐,可生命跑得比我们要快多啦。”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诗人已将诗写好了。他扯下那张纸,递给沙瓦,脸上还带着羞涩的红晕。那神情让沙瓦一下子想起了宋小溪,他动情地说了声“谢谢”。接过诗稿,沙瓦不敢怠慢,很认真地看了起来——《为喜识沙瓦君而作》:
   不要问你我自何处走来
   也不要问何时是彼此归期
   当我们决定向对方走去
   就已经把归期留给上帝
   也许我会早一点儿告别
  
   但请你别把它理解做背弃
   那只是为了又一次相会
   这次相会将再也没有分离
  “好诗、好诗,”沙瓦说,“有点儿屈原的味道。”他能记得住的诗人只有屈原。其实,沙瓦也说不清这首诗到底好在哪里。如果宋小溪在这里的话,他相信他肯定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庄可天凑到沙瓦跟前,瞥了一眼诗稿,道:“应该更有朱湘的味道吧,习句说他最喜欢朱湘,是新月派最棒的诗人。”
  “朱湘?新月派?”
  “朱湘是……”习句刚开口,就被庄可天打断了,“以后再给这哥们儿启蒙吧,朱湘,咱们得走啦。”沙瓦小心将诗稿叠起,夹进他那个精致的小笔记本里。正想着礼尚往来,应该送对方一点儿什么,庄可天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把,催他快走,他也就把想着的事给忘了。
  来到路口,庄可天说:“去我家玩玩吧,过了马路就是,朱湘家就在我们家楼上。”
  沙瓦觉得这个建议挺好,他挺喜欢跟这两个新认识的伙伴在一起待着的。
  庄可天用手掌拍了两下门,没人应声,接着便一声比一声响地连续拍打起来;一边拍,一边摇着头对沙瓦解释道:“我奶奶的耳朵不好使。”门终于开了,沙瓦看见一个笑眯眯的小老太太。“放学啦?”她说,嗓门很大。
  庄可天“嗯嗯”地敷衍着,示意沙瓦往里走。庄可天的房间里到处贴着摩托车的画报,沙瓦感觉好像是来到了一个销售摩托车的地方。沙瓦问庄可天:“你喜欢摩托车?”
  庄可天点点头,继续欣赏着自己心爱的摩托车,说:“要是能开上这样一辆庞大的家伙,在马路上呼啸而过,后面再驮上一个漂亮小妞儿,那该有多美啊,全中国的人都要嫉妒死我的。”说着,他便闭上眼睛,俯下身子,抖动起肩膀,嘴里“呜突突”地叫起来。
  沙瓦知道,他已经在想象中开上了这样一辆摩托车。
  “哥们儿,你能体会到这样的感觉吗?”庄可天仍然闭着眼睛。“就像骑着骏马在草原上奔驰。”习句脱口而出。庄可天睁开了眼睛,看看习句,道:“不愧是个诗人,说得真好。这就是我的梦想。”他转向沙瓦:“哥们儿,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这个问题让沙瓦有些措手不及。“是啊,朱湘的梦想是当一个著名的诗人。”
  沙瓦迟疑着说道:“只有实现不了的,才会去梦想吧。可我好像没什么实现不了的,如果我想要一辆摩托车的话,我父亲肯定会送给我一辆的。”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庄可天问。
  “沙氏糕点房的老板。”
  “沙氏糕点房,一口终生香。”庄可天和习句异口同声地背诵起了这句沙氏糕点房的广告词,接着,庄可天便倒在床上没完没了地大笑起来,笑得都快要窒息啦。庄可天笑得差不多了,摇着头说:“哥们儿,我太羡慕你了,居然可以不用有梦想,我真想也有一个你这样的爹呀。”
  习句建议去他家小坐一会儿。于是,沙瓦便跟着他们来到了楼上。习句不用像庄可天那样拼命拍门,只是按了一下门铃,门就开了。习句的母亲很年轻,画着浓妆,像是舞台上的人物。见到沙瓦,她好像特别高兴,搂着习句的肩膀,问:“我们的诗人又有了一个新朋友?”
  习句将沙瓦介绍给了母亲,最后补充说他是沙氏糕点房老板的儿子。习句的母亲很高兴。她拿出各种水果来招待他们。她问沙瓦:“习句为你写诗了吧?”
  沙瓦点点头。
  “我们习句是不很有才华?”“是。”
  习句埋头吃着香蕉,显得很不好意思。
  吃完水果,他们进了习句的房间。房间里有好多书,沙瓦从没见过谁家有这么多的书。他问习句:“你全看过?”
  习句摇头道:“那是不可能的,一个人一生看不了多少本书。我都算过啦,就算你能三天看一本书的话,一个月也就是十本书,一年就是一百二十本。即使你一辈子专门看书,能看八十年,那也还不到一万本啊。而我……”
  “那人们还干吗要没完没了地写书?”庄可天打断了习句的话。“我也不知道,”习句说,“我还想写一本呐。”
  “啊,你当然应该写,”庄可天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至少我想看到你写的书。”沙瓦发现庄可天一和习句说话,就好像是变了一个人,语调柔和多了。客厅里响起了钢琴声。
  庄可天看着沙瓦说:“朱湘他妈是音乐老师。”
  “德彪西的《月光》,我母亲最喜欢的曲子。”说着,习句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交给沙瓦。沙瓦看了看封皮:《朱湘诗选》。
  习句拍拍沙瓦的后背,说:“看看吧,你会跟我一样喜欢他的。”他又找了一本书给庄可天。三个人都坐在屋里看起了书。沙瓦先看了看作者简介,再看看诗,没有什么感觉。他有点儿急,接着往下翻,还是找不到感觉。
  “你怎么啦?”听到庄可天稍带惊诧的声音,沙瓦抬起头来,就见习句低头揉掐着太阳穴,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没什么,有点儿头晕,老年病。”习句说。沙瓦忽然意识到,身旁的习句已经是个老人了。他应该有多大岁数啦?六十岁?七十岁?还是八十岁?沙瓦用习句的一星期和自己的一个月这种比例在心里盘算着,算了半天也没算清楚。沙瓦开始拿目光在庄可天和习句的脸上来回徘徊,他从中看见了某种滑稽的东西,但他说不清楚那滑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看看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沙瓦想自己也该走了。
  回到家里的沙瓦兴奋劲儿仍然没有过去,立即给余大石打了个电话,将庄可天和习句这两个在他看来非同凡响的新朋友向他一一做了详细介绍。不过,余大石听说他退学了这一消息,倒是更觉得激动一些。两个人在电话里叽叽咕咕聊了老半天。放下电话,沙瓦还是非常兴奋,没有任何睡意。他翻出习句赠给他的那首诗,反复读了几遍。
  一个梦还没来得及做完,沙瓦便被闹钟吵醒了,他挣扎着起了床。洗完脸,坐到餐桌前,看见父亲,沙瓦恍然记起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去上学了。
  “你有什么打算?”父亲问道。沙瓦低头不语,耐心拨着鸡蛋壳。“你就不能把你那个鬼帽子给我摘下来吗?”父亲有些火了。沙瓦依然不语,继续耐心拨他的鸡蛋壳。
  父亲的火终于憋不住了,伸手就要拽沙瓦的帽子,沙瓦腾出一只手牢牢抓住父亲的手腕。父亲挣扎了几下,肩膀扯得生疼,沙瓦的手却纹丝不动。僵持了几秒钟,沙瓦松开了手。父亲揉揉酸痛的胳膊,看看在一旁坐着吃饭的保姆,觉得很没面子。趁沙瓦不备,他又伸出手朝沙瓦的脸上扇去,结果还是被沙瓦牢牢钳住了手腕。
  母亲这时说话了:“能管得了他的时候,你不管,现在管不了他啦,你倒来劲儿啦。”
  “我能管得了他的时候,他不需要我管。”父亲扯着嗓子吼了起来。
  父亲的话音刚落,“哗啦”一声巨响转移了屋里所有人的注意力:一块沾满泥污的砖头破窗而入,紧贴着沙瓦的后脑勺落在了地板上。父亲等人还没有从惊吓中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沙瓦就已经追了出去。他看见四个同龄人正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向西面逃窜。沙瓦辨认了出来,其中有两个是被自己和余大石不久前收拾过的家伙,当时他们在网吧里因为抢座位而动起了手脚。
  沙瓦回到屋里,没做解释,拎起书包就往外走。他是去找余大石,他迫不及待地要把他的这位朋友介绍给庄可天和习句。
  
  他们在庄可天家会了面,不过会面的气氛并没有沙瓦想象的那么激动人心。一见到余大石,庄可天就说:“这位哥们儿的脸上有股子邪气。”
  沙瓦在余大石的脸上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邪气。这时习句已埋头将诗写好,献给了余大石。余大石低头看诗的工夫,沙瓦也凑了过去。题目自然是《为喜识余大石而作》,但内容就不大一样啦。
  看完诗,沙瓦照样没什么感觉,而余大石却笑了一下,问沙瓦:“有些感伤是不是?”
  沙瓦点点头,没想到余大石竟然还能看出点儿门道来。不错,是有些感伤。余大石从屁股后面摸出一根歪歪扭扭的香烟,递给习句,说道:“谢谢你,我喜欢感伤的诗。每次打完架,我都有些感伤。是不是?沙瓦。”
  习句没有接余大石的香烟,余大石又让了让庄可天,没想到庄可天竟然接受了。余大石只好舔舔嘴唇,替他把烟点着。沙瓦知道,余大石的屁股后面永远只有一根香烟。
  沙瓦把自家窗户在今天早上的遭遇向各位诉说了一遍,并问庄可天有没有兴趣跟他去网吧收拾收拾那帮家伙。他想把这个机会拿出来同对方一道分享。
  庄可天道:“反正也没啥事,去就去呗。”
  习句却说:“暴力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
  习句说得没错,暴力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此后,沙瓦家的窗户就再也没有消停过啦,他的战场又从学校转移到了家里。不仅家里经常被一伙冲进来的不良少年打砸得一片狼藉,沙瓦的父母也多次在冲突中受伤。年轻的保姆由于经受不住这种大场面的刺激,住进了医院,随后便永远告别了沙瓦的家。邻居们也开始怨声载道了,他们的家几乎都受到过一伙不明身份少年的袭击。现在,沙瓦的父亲总算是体会到了那位校长的苦衷,他也已经忍无可忍啦。既然无计可施,总还有“惹不起,躲得起”这一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就这样,沙瓦像往常一样,在一天上午日上三竿一觉醒来时,发现家里仿佛被洗劫了一般,什么都不剩啦。他正算计着是哪伙混蛋胆敢如此嚣张之时,忽然瞥见了搁在门口鞋柜上的一个存折和一张便条。便条是父亲写的,说他和母亲到美国去了,他们已经办妥了移民手续,给他留下一张十万块钱的存折,希望他好自为之。沙瓦那一肚子烧得正旺的怒火顿时灰飞烟灭,他打开存折看了看,紧拧的眉梢渐渐舒展开来。真不容易啊,长到这么大,他沙瓦才算彻底获得了人身自由。
  
  当沙瓦和余大石吃力地推着一辆崭新、庞大的摩托车,在行人的注目之下出现在庄可天和习句面前的时候,庄可天简直惊呆了,一个劲儿地说:“哥们儿,我不是在做梦吧?”沙瓦拍拍他的肩膀,道:“哥们儿,应该说你的梦想实现啦。”
  “这造型、这牌子,还有这颜色,完全符合我的梦想。”庄可天围着摩托车上下左右没完没了地看了起来。沙瓦催促道:“上去试试,可别告诉我你还不会骑吧?”
  庄可天道:“那就让你小子亲眼见识见识。来,都上来,体验一下骑着骏马在草原上奔驰的感觉。”沙瓦、余大石都跟着他跨了上去,习句说啥也不肯,他担心自己的心脏承受不了。沙瓦还想劝他,庄可天说:“算啦,这种运动的确不适合他。咱们走。”说着,长长的头发一甩,摩托车便呼啸着蹿了出去。晃了几晃的沙瓦勉强抱住了庄可天的腰,余大石则极其干脆地以一个后滚翻的动作从后座上摔了下去。沙瓦惊呼余大石掉下去啦,庄可天却跟没听见似的,迅速将档位调至最高,让车子立即在大街上狂飞起来。风呼啦啦地在沙瓦的耳边抽打着,行人、汽车、建筑物忽闪得他两眼发胀,心脏也一下子失去了重量。沙瓦呼吸起来都感到困难了,他唯一能够意识到的就是死死抱紧庄可天的腰不放,脑袋紧贴住他的后背,以免自己的帽子飞出去。至于即将会发生什么后果,沙瓦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紧张使他忘却了恐惧,死亡对于此刻的沙瓦,就像是某种平常的东西,他似乎已经经历过了,只是还有些不太熟悉而已。此时此刻的沙瓦,一心想的只是随时与死亡照面。
  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招惹得整条街道都在颤动,沙瓦随之也剧烈颠簸了几下。耳边突然沉寂下来,时间仿佛是凝固了,他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沙瓦慢慢抬起头来,小心睁开眼睛,映入他眼帘的是南淮大学的校门。紧接着,沙瓦就看见了一个身穿墨绿色大衣的少女,手捧一束白色的鲜花,正从不远处过街天桥的阶梯上走下来。沙瓦明白了,庄可天就是为这位少女停下的。他们一声不响,目光共同追随着那位绿衣少女,直到她走进南淮大学对面的那家书店里。
  庄可天收起断了线的目光,说:“回吧。”那无精打采的声音让沙瓦一时有些认不出他来了。沙瓦问:“你怎么啦?”庄可天回过头来,笑了笑,反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沙瓦说:“我感觉死过一次啦。”“没错,速度可以让你体验到死亡的感觉。”沙瓦噘噘嘴巴,想了想,说:“嗯,我还真想再死一次哩。”不过,在这次重温那惊心动魄的速度时,沙瓦明显没有了刚才的那番紧张。他不知道,这主要不是因为自己有了经验,而是因为自己的心里一直都在想着那位从过街天桥上款款走下来的绿衣少女的缘故。
  庄可天将摩托车在余大石和习句等着的路口停下,沙瓦仍然紧紧搂着他的腰不放。庄可天喊了一声,沙瓦才如梦方醒。他睁开眼睛,朝前方张望了一眼,没有过街天桥,更没有那位绿衣少女。看到颧骨上青了一大块的余大石向自己走过来,沙瓦才从梦中回到眼前的现实。庄可天虽然下了摩托车,手却一刻也没离开过它。他看看沙瓦,看看摩托车,满脸的复杂表情。沙瓦似乎是读懂了他的这种表情,若无其事地对他说:“这车就交由你来保管吧。”
  
  今天是习句的十八岁生日,沙瓦本想送他一本精装的诗集作为礼物。但余大石却认为他们应该集体送给习句一个更有纪念意义的礼物,毕竟习句不是八岁,而是十八岁啦。沙瓦觉得余大石说得很有道理,就问他送什么样的礼物才有特殊的纪念意义。
   “女人。”余大石颇显深沉地说。
  犹豫片刻,庄可天说:“这倒是个挺人道的礼物,就是不知道朱湘的身体行不行?”
  “不行,见识见识也行嘛。”余大石说。
  沙瓦点头,他觉得习句是应该有一个女人啦,尽管他才十八岁,但实际上已经很老很老了,算起来该跟他的爷爷差不多了吧?庄可天则一时无语,看上去好像有些不悦。
  三个人正在商量着上哪儿去给习句找一个女人,习句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把他们都吓了一跳。见到一身新装的习句,庄可天随机转移了话题:“看呀,我们的新郎官闪亮登场啦。”沙瓦、余大石赶忙上前同习句热情握手,并不停地说道:“祝贺、祝贺……”
  习句很不好意思, “我妈硬要我穿的。”一身新装让习句显得浑身都不自在。庄可天看看墙上的钟,犹疑着说:“咱们现在就走?”“上哪儿去?”习句问。余大石拍拍他的肩膀,道:“去取我们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四个人上了摩托车,虽然习句一再叮嘱 “慢点儿开”,庄可天还是忍不住时而要猛撒一阵欢儿,紧张得习句大叫着要下去。速度终于降了下来,降到了最低点,几乎都要停了下来。沙瓦看看前面的过街天桥,看看路边的那家书店,即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自己也一直在心里暗暗寻找着那位绿衣少女呐。但是,哪里有那位少女的影子呢?这些日子以来,沙瓦已经把她当成自己的一个幻觉了。然而,此刻的庄可天却在提醒他,那并不是一个幻觉。
  摩托车缓缓驶过天桥,一路上速度再也没有兴奋起来。余大石以为这是因为习句,只有沙瓦知道,这是因为一个心事,一个他沙瓦轻易不敢触及的心事。这个心事就隔在他和庄可天的中间。
  
  经过发廊街时,余大石让庄可天停了下来。他挑了一家名叫头头是道的发廊走了进去,没两分钟的工夫,又走了出来,招手示意沙瓦和庄可天过去。习句站在摩托车旁,一脸的困惑。沙瓦和庄可天在余大石的带领下进了发廊,穿过门厅,是一个个狭窄而又昏暗的房间,房间里摆的不是沙发,就是单人床,看不见一个人在理发。余大石把他们领进其中的一个房间。这时,沙瓦、庄可天都基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啦。
  三个人把习句叫进发廊,没等将他护送进房间,就停了下来。余大石说:“辣辣小姐在里面等着你呐,她想跟你谈谈诗歌。”说完,往前推了习句一把,可习句却怯怯地退了回来,紧张地望着庄可天。庄可天冲他扬扬下颏, “进去跟她谈谈吧,说不定她会使你诗兴大发的。我们在外面等你。”
  出了发廊,沙瓦和余大石正争着要骑摩托车兜兜风,那位辣辣小姐却撵了出来,朝余大石喊道:“嗨,我说,你这位小弟是怎么回事?”余大石、沙瓦、庄可天走进房间,发现习句正站在门后的角落里埋头哭泣。庄可天见状,忙上前问道:“你怎么啦?朱湘。”
  习句不说话,肩膀抖动得厉害。
  庄可天看着习句沉默了一会儿,搂住他,道:“好吧,如果你不喜欢,那咱们走。”
  三个好心人都十分扫兴,上了摩托车,余大石说:“那就找个地方喝酒去吧,总得为朱湘庆贺庆贺才是。”
  习句忽然哽咽着说:“谢谢你们,都怪我不能这样……”说着,眼泪又要出来啦。
  “好啦,好啦,”庄可天安慰他道,“我们事先应该跟你说一声的,怪我们想得不周到。”他猛一踩油门,随着摩托车的一声呼啸,四个人的心情不知不觉就得到了改变。
  车速慢了下来,那座过街天桥又出现了。沙瓦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就在这儿找个地方吧。”他们进了紧挨着南淮大学的那家餐馆。沙瓦一落座,就开始仔细打量那些正在就餐的留学生,有意无意地寻找着自己帽子的主人。他摘下头上的帽子,望着那绿色,那绿色忽然间变得竟是这样的亲切。他把帽子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这绿色不单是温暖,而且是暗香袭人啊。
  余大石张罗着让每个人都端起了啤酒。“来,我们祝朱湘他老人家万寿无疆。”他说。
  从不喝酒的习句一口就把满满的一杯干了,涨得满脸通红,连眼睛都红啦。
  庄可天问:“你没事吧?”习句道:“人逢知己千杯少,能有什么事?”但他的嗓音已经开始有些颤抖,眼里也有了泪光。
  沙瓦说:“刚才实在是对不起,我们……”
  习句很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不,我已经说过啦,老沙,我感激你们。我越是感激你们,就越不想老……”
  余大石见势马上转移话题:“来,喝酒,喝酒,喝醉了我们就开始写诗。”习句笑了,望着余大石的眼神一时间动人了许多。
  一气喝完几瓶之后,余大石说他得去“解放”一下。起身离去之际,他搂着习句那盐碱地似的脑袋吻了两下,道:“我爱你,亲爱的,我真喜欢我们永远这样待在一起。”
  余大石转身走后,沙瓦端起酒杯,正想跟习句说句什么,忽然听见身后一阵稀里哗啦的剧烈声响,紧接着就看见正在用餐的人们惊呼着四处逃窜。沙瓦立即意识到可能是余大石遭遇到了什么夙敌,酒杯都没来得及放下,便奔了过去。闯进他视野的是躺在洗手间门前的余大石,头上、胸前全是他所熟悉的鲜血。沙瓦托起余大石的头,问:“是谁干的?”
  余大石吃力地笑了一下:“我喝得太多啦,不然他们是下不了手的。”说完,又慢慢闭上了眼睛,酒窝凝固在了那里。
  
   第二章
  
  余大石死了。沙瓦从来没有想到死亡竟会离自己如此之近,他一向以为自己的世界里是不可能会出现死亡的。他想余大石不过是睡着了,习句说得对,他还在笑呐。一个死去的人怎么会笑呢?沙瓦不顾现在已是深夜,急于想证明一下余大石并没有死。他拨通了余大石家的电话,但电话响了许久也没有人应答;正要撂下话筒,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喂?”那声音即刻让沙瓦想到了余大石睡眼惺忪的样子。
  “老余,你果真还活着……”沙瓦激动得说不下去了。“你找谁?”话筒里极不耐烦的声音让沙瓦一下子愣住了,他听出那是余大石哥哥的声音。“我找大石。”沙瓦的嗓子颤颤的。“他死啦。”对方大吼一声,挂断了电话。
  话筒掉在了地上,沙瓦仿佛是刚刚从噩梦中醒来。他四下里望了望,空荡荡的房间第一次让他感到了害怕,也让他第一次想念起了父母。他将所有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将电视也打开,他躺在沙发上久久不敢睡去,担心自己会在睡梦中像余大石那样死去。支撑到天亮的时候,沙瓦还是沉沉地睡去了。他梦见血像洪水一样从余大石的头上、胸前朝他奔涌过来,他无路可逃,只能绝望地任由它将自己吞没。只是在感到窒息的那一瞬间,他本能地挣扎了几下。于是,沙瓦从沙发上滚落下来,他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发亮的窗帘。沙瓦从地板上爬起,走到窗前,举起的手又放下。他不敢看窗外的太阳,他怕会再看到血,血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那种东西了。
  电话铃响了,沙瓦拿起话筒,他听见了父亲的声音。“爸……我想你们……”沙瓦泣不成声。父亲被感动了,很容易就原谅了儿子:“没钱了吧?儿子,老子马上给你寄,你赶快到美国来,老子也想你啦。”
  父亲只有这回算是问对啦,沙瓦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是没钱啦。长这么大,沙瓦第一次遭遇到了缺钱的难处。他将可能放钱的地方都找遍了,最后一共就找到了二十多块钱。沙瓦本来是想去沙氏糕点房给余大石买一个体面的礼盒来着,怎奈囊中羞涩,沙氏糕点房也已另属其主,他只能倾尽所有买一包散装的糕点。看着这包余大石爱吃的糕点,沙瓦忍不住哭了。他一直哭到庄可天家的门口。
  见到沙瓦,庄可天没有了往日的热情。沙瓦隐隐感觉到这不单是因为余大石的死,似乎还有对于自己的陌生。他们甚至都没有说一句话,便径直去找习句了。习句的母亲看见沙瓦,立即现出满脸的紧张和焦虑。她指指习句的房间,小声道:“从那天起,他就没从里面出来过,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写诗。这样下去,我真担心……”
  习句出来了,看看庄可天和沙瓦,说:“咱们走吧。”
  习句的母亲站在窗前望着他们离开,拐弯的时候,沙瓦回头看了看,觉得她的目光里到处都是对自己的不信任。上了车,沙瓦没有再像往常那样抢着买票。庄可天见沙瓦没理售票员的吆唤,便掏钱把三个人的票买了。下了车,沙瓦走得很快,没有察觉到身后庄可天在一直照顾着气喘吁吁的习句。到了余大石的家,沙瓦仍是一个人先上了楼。庄可天正陪着习句在二楼的阶梯上稍作歇息,突然看见沙瓦从上面仓皇奔逃下来,冲他们大喊着“快跑”。庄可天、习句还在疑惑,就见余大石的母亲高举着菜刀追杀过来,紧随其后的是余大石的哥哥和父亲。庄可天、沙瓦不顾习句“我不行啦、我不行啦……”的痛苦喊叫,拖着他一口气跑了很远才敢停下来。习句一头倒在地上,沙瓦和庄可天则弯腰喘着粗气。沙瓦回头看看,再看看习句和庄可天,吃力地笑了,但紧接着又呜呜哭了起来。
  庄可天、习句听着沙瓦的哭声,一言不发。随着这哭声的止息,只剩下了三个人呼吸的声音,他们仿佛都睡着了。最后,庄可天先坐了起来,道:“走吧,习句他妈该着急啦。”庄可天和习句上车走后,沙瓦步行离开了车站。沙瓦觉得所有那些他曾经格外熟悉的东西都正在渐渐离他远去。他的生活由于余大石的死,已经开始悄然改变。他并不渴望这样的改变,但也无意拒斥这样的改变。余大石的死已经让他开始对过去的生活有些厌倦了。他朦朦胧胧地想到了另一种生活,他还不清楚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然而他似乎看清了那位绿衣少女正在这种生活里穿梭的倩影。
  
  沙瓦漫无目的地来到了南淮大学后面的南淮大桥上,取下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那个书包,掏出里面的小笔记本,然后将书包扔了下去。沙瓦心想,他早就该扔掉这个书包啦,因为他早已经与学校没有了关系。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之久地背着这个破旧的书包。
  回到家里的沙瓦一头扑到了床上,电话铃响了。抓起话筒,沙瓦听见的是庄可天低低的声音:“你现在才到家?”
  沙瓦“嗯”了一声。
  庄可天沉吟片刻,说:“我不知道……大石会不会怪我们?我们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却没能保护他。”
  “要怪也只能怪我,如果我能料到他会这样死……”听筒里半天没有声音,沙瓦“喂”了一下,庄可天才开始说话:“我决定明天就去邮政局上班啦。”沙瓦没有接话。
  “我们都已经过了二十岁,不可能再是孩子了。”泪水无声无息,沙瓦又想到了余大石。
  “沙瓦?”“嗯?”
  “如果大石能知道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他一定会很欣慰的,你说是不是?”
  “是……”沙瓦撂下话筒,话筒上沾满了泪水。沙瓦就这么在床上躺着,再也不想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躺了有多久,闭上眼睛,他又看见了余大石那深深的酒窝,那根从屁股后面摸出来的歪歪扭扭的香烟……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听见了清晰的门铃声,他熟悉这个声音,但一时想不起她是谁来了。
  沙瓦摇摇晃晃地去开了门,感觉自己的身子在飘。门外站着的是他家以前的保姆,她的身后还矗立着一个保镖似的男子。
  沙瓦习惯性地喊了一声“薛阿姨”,将他们让进了屋里。“就叫我薛姐吧,我比你大不了多少。这是我丈夫,跑运输的,我结婚了。”
  沙瓦和那个男子互相点了点头。薛姐在屋子里巡视了一番后,突然哭泣起来:“这房子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沙瓦说:“我爸妈去了美国。”他发觉自己说出来的话都是飘飘的。薛姐用纸巾擦干眼睛,盯着沙瓦问:“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沙瓦问:“今天几号啦?”“八号。”
  沙瓦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恶心和眩晕,倒在了地板上。当沙瓦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社区医院的病床上。薛姐和她的丈夫都在一旁守着。
  薛姐和丈夫把沙瓦送回家之后,给沙瓦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沙瓦已有好久没吃过薛姐做的饭菜了,薛姐走后,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应母亲做的饭菜哩。
  薛姐不时往沙瓦的碗里夹菜,沙瓦来者不拒,吃得又馋又贪。见他这副吃相,正喋喋不休地给丈夫讲述着往事的薛姐泪水又涌了出来。
  临走前,薛姐给了沙瓦两百块钱和她家里的电话号码。出门的时候,薛姐回头看了一眼屋子,又开始哭泣:“我十五岁那年从农村来到这里,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年。”听到这话,沙瓦有点儿惊讶,他没想到薛姐刚来他家的时候,竟还是个孩子。他看看薛姐,看看她那个特别腼腆的丈夫,真想叫他们留下来。奇怪,他以前从来没有在意过家里的这个保姆,今天却觉得她就像是自己的一个亲人。将薛姐和丈夫送上他们的小货车,望着他们远去,沙瓦在原地站立了许久。
  
  庄可天终于来看沙瓦啦,穿着一身制服,手里拿着顶帽子,显得有些拘谨。“这单元一楼有张汇款单。”他说。
  沙瓦“噢”了一声,再次瞥一眼很有几分陌生的庄可天。他清清嗓子,努力像以前跟对方在一起时那样放松,但感觉自己还是十分拘束。他发现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容易找到话题啦。
  沉默一会儿,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最后还是庄可天先说了,他掂了掂手中的帽子,道:“我也有一顶绿帽子啦。”
  沙瓦便把目光放在了他的那顶绿帽子上。“忙吧?”沙瓦终于想起来问这么一句。
  “还行,成天骑着你的摩托车在街巷里跑来跑去,倒也贴近我的梦想哩。”
  “老庄?”“嗯?”
  “我也想有梦想啦。”
  ……
  送庄可天出去的时候,沙瓦站在门口,望着庄可天下楼,忽又觉得不大对劲儿,便跟了下去。往常,他总是要送到车站的。
  回到屋里,沙瓦开始坐在沙发上继续发呆。这几天他在尝试自己动手做饭,他学会了节省,在父亲把钱寄来之前,他必须考虑如何才能把薛姐给他的那两百块钱花到最久。无所事事的沙瓦也学会了整理房间,将每个房间都好好收拾了一遍,这个家已经不让他觉得有多么憋闷啦。
  就在沙瓦又一次即将弹尽粮绝的时候,父亲的汇款单总算是到了,同时到来的还有让他办理出国手续的材料。出国手续比沙瓦想象得还要繁琐,好在他没有什么事,也不十分着急,所以总算有耐性支撑了下来。办妥手续、买好机票的当天晚上,沙瓦去了习句家。
  习句正坐在台灯下写诗,看见沙瓦表现得非常兴奋。沙瓦随即便有了幻觉,以为他们又回到了从前。但在习句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沙瓦立刻又清醒了。他注意到习句的身体状况明显比自己上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更糟了。习句把他在这段时间里完成的诗作拿给沙瓦看,沙瓦很认真地看了,仍然是看不懂,不免又怀念起在这方面比他还强一些的余大石来。
  习句说:“我就要写够一个集子啦。”
  “想出本诗集?”
  “想。名字都想好啦,就叫《献给父亲的情诗》”。
  “情诗应该是献给情人的吧?”
  “父亲不可以也是情人吗?”
  沙瓦摇摇头,他想象不出该如何把自己的父亲当做自己的情人。那个留着八字胡,长着面包脸,戴着高高的白帽子,整日掂着呲啦冒火的大马勺,在大洋彼岸热火朝天地烧中国菜的中年男人,怎么可能会是他沙瓦的情人呢?不过,沙瓦这时猛然想到习句是没有父亲的,而且他也一直就不清楚习句为什么会没有父亲。
  “你父亲……”沙瓦欲言又止,他还是觉得这可能不是一个让习句感到愉快的话题。然而习句并没有什么不快的反应,他看着沙瓦的眼睛,郑重地说:“我是个私生子。”
  习句接着说道:“我没见过我的父亲,父亲是我的一个梦想。我写诗并不是为了当诗人,而只是想找到我的父亲。”
  沙瓦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的父亲特别喜欢诗,这是我母亲透露给我的唯一一点儿有关他的信息。我想,如果他哪天能读到我的诗,他一定会认出我来的。”
  “那你首先得把他们发表出来。”
  “我一直在努力,可还不那么容易。”
  “你会成功的,因为你是朱湘嘛。”
  习句笑啦,一脸老态的天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沙瓦把自己要去美国的消息告诉了他。习句听了,微笑顿时化成了沮丧。他沉默一会儿,转身拿起电话筒,把庄可天叫了上来。庄可天没有穿那身制服,脸上也有了往日那种狡黠的笑,但沙瓦还是觉得他有些陌生。习句将沙瓦要走的事告诉了庄可天,庄可天虽然没有感觉到意外,但还是表现出了那么一点儿失落。
  “明天我们为你饯行。”习句说。
  沙瓦挥了一下手,挥得异常坚决。
  “那我们去机场送你。”庄可天说。
  沙瓦仍是异常坚决地挥了一下手,他无论如何不愿接受这样的送别,这毕竟已不再是明天就可以再见的送别。
  也许是由于即将分别的原因,三个人谈着谈着就回到了从前,沙瓦又看见了从前的庄可天和习句;他甚至还听见了余大石在门外的敲门声。进来的并不是余大石,而是习句的母亲。她来提醒她的诗人已经到了吃药休息的时间。沙瓦意识到时候不早了,他该回去了。
  
  庄可天、习句都要送他,沙瓦没有执意阻拦。外面的空气干冷,可以看到稀疏的几颗星星在打着冷战。望着地上三个斜斜、细长的影子,沙瓦想起了庄可天、习句第一次送自己去车站的情景。不知不觉,三个细长的影子变粗了,是庄可天从后面搂住了沙瓦和习句的肩膀。
  车站到了,庄可天松开手臂,地上又有了三个斜斜、细长的影子。沙瓦朝车来的方向望着,问道:“老庄,梦想就是死亡的感觉吗?”庄可天沉吟一下,道:“还有新生的感觉。”
  沙瓦回过头来,瞥一眼路灯下庄可天那张模糊的脸,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大大的问号,但这问号紧接着就被驶来的公共汽车带走了。庄可天和习句在隔着车窗向沙瓦挥手的时候,沙瓦一时竟忘记了这可能将是一次长久的别离;直到两人的身影在他的视线里消失,沙瓦才恍然意识到远去的是什么。空荡荡的车厢让沙瓦感觉到有些凄凉。
  回到家中的沙瓦在每个房间里都转了转,仔细想着出发前还需要做的事情。只剩下了一件,那就是与薛姐告别。第二天一大早,沙瓦便拨通了薛姐家的电话,将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诉了她。薛姐得知沙瓦即将跟亲人团聚,就像她自己要跟亲人团聚一样的激动。她在电话里同沙瓦絮叨了许久,让沙瓦愈发的觉得她就是自己的一个亲姐姐。
  放下电话,沙瓦又重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行囊。该带的都带了,但沙瓦还是觉得少了一样东西,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到底是什么东西。时间还早,沙瓦想出去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南淮大学的校门口。他收住脚步,朝前面的过街天桥望了望,并没有他暗暗希望见到的那个绿色的身影。沙瓦又看看对面的那家书店,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书店挺大,装修得相当别致。两个顾客正在书架前挑书,像是一对恋人。柜台上的黑色花瓶里插着一束百合,闻得见淡淡的香。柜台里没有人,椅背上搭着一件墨绿色的外套。沙瓦往前凑了凑,想仔细看一眼那件外套。
  “您需要什么?”一个悦耳的声音忽然从沙瓦背后传来。沙瓦猛地转过身来,看见了那位从过街天桥上从容走下的绿衣少女。此刻,她竟然走到了自己的面前,那清澈的眼睛几乎可以让沙瓦看得见深处的水草和游鱼。沙瓦不等细看,心就乱了。他慌张得像个被当场抓住的偷书贼,用一种近乎狡辩的语气说:“啊……我是想找本书。”
  “什么书?我可以帮你查。”
  “不用啦,我还是自己看看吧。”沙瓦快步走到书架前,随便抽出一本书就返回到了柜台。付完钱,沙瓦匆匆离去,连最后打量一眼那少女的念头都没有勇气实现。
  沙瓦刚走出书店,那位少女便追了出来:“找你的钱。”沙瓦仍然不敢正视她,低着头,伸开一个手掌,让她将钱丢在自己的掌心里。他实在不敢接触那如百合花一样洁白而细腻的手指。走了几步,沙瓦又回过头来,望一眼那白底绿字的招牌:峰谷书店。他爱这个名字。回去的路上,沙瓦一直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时间还早,沙瓦却不愿在家里继续等下去啦,他情愿到机场去等。这是沙瓦第一次乘坐飞机,也是他第一次出国,但他却没有一点儿的兴奋劲儿。沙瓦的心跟在家里时一样的空虚和不安。他拿出那本从峰谷书店买来的书,定睛一看,原来是本菜谱。沙瓦笑了,父亲或许会以为这是儿子送给他的礼物哩。
  沙瓦要乘坐的那架航班终于开始安检了,看见周围纷纷起立的乘客,沙瓦的心一下子提前升入了高空,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像个木偶似的随着人流亦步亦趋。走到安检口的时候,沙瓦突然明白了过来,他冲那个一脸严肃的安检员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不”,然后撒腿就跑。
  沙瓦跑出候机大厅,一头扎进等在门口的出租车里,让司机直接向峰谷书店开去。随着车轮的平缓行驶,沙瓦的心渐渐又回到了地面。他把脸贴在车窗上,开始感到后怕,一旦他真的跟随那个巨大的金属物升入了空中,他便永远也回不到地面上来啦。沙瓦毫不怀疑这一点。
  那一片片熟悉的风景仿佛是失而复得,沙瓦激动得又喘不过气来啦。他提上行囊,按捺住心跳,俨然如一个久别归来的浪子,在斑马线上耐心等待着穿行。他要径直走到那个柜台前,走到那位少女的面前,替她披上那件墨绿色的大衣,然后凝视着她的双眼,郑重地告诉她:他叫沙瓦,今天他差一点儿干了一件可能会让他懊悔终生的蠢事;当然,他也可能是正在干另一件蠢事,但他坚信自己终生都不会为此而懊悔。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但却只能先告诉她,是她使自己忽然领悟到了一种奇妙的情感,因为一个陌生的人,他把自己给弄丢啦,而且只有她才能帮他找到他自己……沙瓦事先在出租车上将这番话默背了个烂熟。此时的沙瓦仍在心里反复着这番话语,他已经做好了到时背台词的准备。沙瓦一心想的只是去完成这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任务,而压根没有去想在完成这个任务之后,他从中得到的将会是什么。
  当沙瓦走到马路中央的时候,他才敢稍稍抬起头来,用视线小心搜索着那个白底绿字的招牌。然而,他的视线却在中途被拦截住了。沙瓦看见了那位少女,看见了庄可天和他那辆心爱的摩托。她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叠报纸,一脸灿烂的笑容。他则倚在摩托车上,正跟她起劲儿地说着什么。眼前的距离一下子拉长了,沙瓦不知道自己被抛到了何处。
  
  一连几天,沙瓦的耳畔总是回响着飞机腾空的轰隆声。等那声音彻底没了,他才开始能够静下心来想点儿什么了。他又去了南淮大学,找到那里的汽车技术职业学院,简单咨询了一下便报了名。沙瓦急于想做点儿什么,但又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该做点儿什么或者能做点儿什么。
  沙瓦成了一名大学生。从此,沙瓦可以经常从峰谷书店门前经过了,但他却需要时时克制自己走进去的冲动。一天傍晚,在学校食堂吃完饭回家,沙瓦发现峰谷书店里的灯亮着,就在路旁的花坛边坐了下来,远远地望着。他看得见有人影在书店里晃动,却看不清里面的人。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书店里的灯光熄了,那位少女走了出来,锁好门,来到马路对面的车站。她距离沙瓦仅有几米之远,沙瓦似乎闻到了她身上的百合花香。沙瓦在想象中随她一道上了车,然后就不知去了哪里。等沙瓦重新找到自己时,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花坛边独坐了多久。看看四周,只有不远处的那个乞丐还在路灯下看书。沙瓦打了个哆嗦,站起来。从乞丐面前走过时,他掏出一块钱扔进乞丐跟前的搪瓷缸里。乞丐的头顶上栖息着一只恹恹欲睡的乌鸦,见到那一块钱,立即大叫起来,并扑到搪瓷缸上将钱衔起,放到乞丐正在捧读的书本里。
  “善人必有善报。”乞丐说。
  “善人必有善报、善人必有善报。”那只乌鸦竟然也说起话来,听声音像是个小老太婆。沙瓦来了兴致,又抽出一张十块的放了进去。乌鸦的叫声更兴奋了,并照例将那十块钱立即衔到了乞丐的书本上。乞丐摸了摸那张十块的票子,说道 “爱情使人美好,我知道你爱上了马路对面的那个姑娘。”
  不等沙瓦有何反应,乌鸦先在乞丐头顶上扑棱了几下翅膀,起哄似的叫道:“爱情、爱情……”
  乞丐晃了晃脑袋,冲乌鸦嘘道:“阿美,不能这样,应该尊重人家的秘密。”
  乌鸦顿时就安静了下来,乞丐收好书本,支起拐杖,道:“我得和阿美吃点儿饭去啦,再见,小老弟,好事多磨。”
  沙瓦冲乌鸦摆了摆手,它跑到了乞丐的肩膀上,头一直在朝他这里张望着。沙瓦回过头去,走到车站等了一会儿,又离开了车站。他想步行回去。快走到家的时候,沙瓦再次改变主意,向庄可天家的方向走去。
  
  走进庄可天的房间,沙瓦有些惊讶,屋里比以前整洁多啦,门和墙都重新刷过。沙瓦立刻对此行有了悔意,他想庄可天也许并不希望见到自己,他正在试图抹去过去的一切哩。然而,庄可天见到他还是很高兴的,那高兴不是伪装的,沙瓦看得出来。
  “这么快就回来啦?”
  “我压根就没去。”
  庄可天“噢”了一声,瞪着眼睛等待沙瓦的解释,但沙瓦好像并不想做什么解释,一屁股在床上落座后,便开始望着书架里的那些新书发呆。那个书架里以前是没有什么书的,装的差不多都是庄可天童年时代遗留下来的破烂。庄可天见沙瓦在盯着那些书,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道:“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
  “都是从峰谷书店买来的吧?”沙瓦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庄可天愣了一下,点点头。
  沙瓦也跟着点了点头,说:“那个女孩真的很可爱。”
  庄可天“噢”了一声,道:“是,很可爱。”
  沙瓦极想和庄可天谈谈那个女孩,但是看见庄可天提到她时的那种幸福表情,便不免心生嫉妒,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下去啦。他一口喝干杯中的茶水,起身要走。庄可天匆忙穿上衣服,跟沙瓦走到了楼下。
  沙瓦说:“我想兜兜风。”庄可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动作麻利地去地下室将摩托车推了出来。“够冷的。”他说。
  沙瓦将帽檐拉低,将领子上的拉链一拉到头,护住脖子,然后踩着了引擎;见庄可天在一旁站着,便道:“上来吧。”庄可天好像就是在等他这句话似的,一个箭步跨了上去,搂住沙瓦的腰,伏在他耳边低语道:“我们又在一起啦。”
  沙瓦猛地松开离合,摩托车狂啸一声,飞奔而去。寂静的大街迅速在沙瓦的面前展开,那个墨绿色的身影开始在沙瓦的前方徘徊,无论他如何放纵油门,始终都没法接近那个飘忽不定的身影。沙瓦只好冲着昏暗而无限的前方,一遍又一遍地喊道:“我叫沙瓦、我叫沙瓦……”这绝望的声音淹没了马达的咆哮,清冷冷地在城市的夜空里盘旋。熟睡的人们纷纷从梦中醒来,眼角无不噙着莫名其妙的泪水。
  那是沙瓦的泪水,沙瓦一个人在空旷的大街上哭了许久。庄可天已经回家,在拥有那位绿衣少女的美梦中含笑走向黎明。就在这个夜晚,沙瓦决定以后再也不为此哭泣了,他告诉自己,他并没有失去那位少女,也永远不会失去那位少女,事实仅仅是那位少女失去了他。沙瓦难过的就是他根本无法帮助她找到他自己,他的好友已经抢先一步将她带走了。不过,她还可以继续停留在自己的生活视野里。珍重,可爱的女孩,珍重,恼人的女孩,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虽然我并不知道你究竟如何拿走了我的幸福。
  
  绿衣少女成了沙瓦需要终生感激的一个陌生人,尽管她失去了沙瓦,却给了沙瓦一个期待已久的梦想。课堂上,当老师将一辆越野车的模型呈现在沙瓦面前时,沙瓦的内心忽然萌生出一阵神秘的悸动。看看窗外,他骤然感觉到春风来了,桃花开了。他将要在这样一个季节,驾驶着一辆属于他自己的越野车,去远方寻找他心爱的绿衣少女。他坚信还会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绿衣少女在远方等待着他,远方是沙瓦的梦想,沙瓦把梦想交给了远方。
  爱永远不是失去,爱又使沙瓦获得了梦想。梦想将沙瓦变成了一个优等生,让沙瓦在学生时代的失落得到了空前补偿。同学们都格外拥戴他,寥寥的几个女生也都整日把目光存放在他的身上。如果不是因为那位绿衣少女的存在,沙瓦会很快乐地融入他们中间的,正是那位绿衣少女使沙瓦显得有些落落寡合。
  每天傍晚,沙瓦还是喜欢独自在校门口的那个花坛边坐下,静静守望着峰谷书店的门窗。这是他一天里最舒心的时刻,尽管不无忧伤。他一定要等到那位绿衣少女熄灯关门,上车离去,才会心满意足地踏着夜色回家,群星也随着那少女的离去凄然暗淡。
  这天晚上,沙瓦从乞丐面前经过的时候,乞丐忽然说了一句:“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沙瓦止住脚步,蹲下身来,问道:“什么意思……先生?”
  “小老弟,你叫我先生?啊,那可担当不起,就叫我乞丐吧,这是我的职业。”沙瓦看看他头顶的乌鸦,问:“它怎么不说话啦?”
  乞丐道:“阿美有点儿势利,见不到钱是不会开口的。”这话可能是让阿美不高兴了,它开始啄起乞丐的头发。
  乞丐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笑笑,对沙瓦说:“我把它给惯坏啦,希望您不要介意。您刚才问我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是庄子说过的话,意思就是与其一直站在水边想着得到里面的鱼,还不如趁早回去织张网来。”
  沙瓦轻叹了口气,说:“可是鱼已经属于别人的啦。”
  “噢,那就有些难办啦。看来你只有耐心等待啦,也许那条鱼并不适合那个人。”
  沙瓦垂下头,内心一片茫然。腿有些麻木了,沙瓦索性在乞丐的草垫子上坐了下来。他看看身旁这个衣着干净、眼窝深邃、面相慈祥、一天到晚始终笔直坐着的乞丐,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敬意。
  “您干吗不去做点儿什么?”
  “我不是在做乞丐吗?我已经说过啦,乞丐也是一种职业,如今的我只配得上这种职业啦。”
  沙瓦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样卑贱的职业,他看上去并不算老,身体也不算糟,似乎还挺有文化,怎么就不能去尝试一下别的职业呢?沙瓦将目光停留在他膝头那本厚厚的书上,他的手里平时总是捧着这么一大本书,嘴里还念念有词,而且永远是正襟危坐的姿态。
  “您看的是什么书?”
  “《礼记》,小老弟,不过不是看,而是读。” “这么暗的路灯,看得清吗?”他问。
  “有时候不是要用眼睛才能看的。读过《礼记》吗?”乞丐问道。
  沙瓦摇头。他也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呀,祖先留给我们这么珍贵的遗产,我们却视而不见,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
  乞丐又要带阿美吃饭去了,沙瓦和他们分了手。抬头望一眼那含情脉脉的月牙,沙瓦说了一声“晚安”,这是对他心中的那位绿衣少女说的。
  现在,那个乞丐成了和沙瓦来往最多的人。他依然叫沙瓦“小老弟”,沙瓦则称他为“老乡”。沙瓦天天同老乡见面,后来发现还有另一个留披肩发的小伙子也时常拿着书本来找老乡。这是个日本留学生,名叫小野郎,每次都是来向老乡讨教古文的,讨教完,就给老乡丢下一百块钱,有时候是两百。
  老乡望着小野郎的背影,感叹道:“汉语说得多好,比咱许多中国人说得都好呐。”沙瓦情不自禁地点头,是说得太好啦,他压根就没有感觉出那是个日本人在说中国话。至于他和老乡谈论的古汉语问题,他沙瓦几乎都听不懂哩。
  
  沙瓦决定去一趟峰谷书店,这天夜里他是喃喃着峰谷书店的名字甜蜜睡去的。第二天中午,吃完饭,沙瓦便走进了峰谷书店。沙瓦在一排写着“中国典籍”的书架里找到了一本文白对照的《礼记》,他拿着这本书来到柜台前。她看看这本书,又看看沙瓦。
  交完款,正要转身走开,沙瓦不知突然从哪里得到了一股力量,他又把书还给了她,并深吸一口气,道:“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我?”她的眼睛睁得好大,额头上都堆起了细细的皱纹。沙瓦点头,“嗯”了一声,一脸的严肃,仿佛是在要挟对方为他做一件事情。
  “啊……好吧。”她似乎是屈服了他的要挟,在扉页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写得有点儿慌乱。写完了,她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手里玩弄着那只刚刚用来签名的圆珠笔。
  
  沙瓦看了看仍然摆在她手边的那本书,她“哦”了一下,赶紧将书递了过去,一并给了他一个动人的微笑。这微笑让沙瓦再次得到了一股力量,他壮起胆子,问道:“您见过会说话的乌鸦吗?”
  她愣了一下,道:“见过的。”
  “在哪儿?”“童话里。”
  沙瓦摇摇头:“不,真有会说话的乌鸦。”
  走出书店的沙瓦十分兴奋,他拿着这本书朝马路对面的老乡晃了晃。老乡又在凝神捧读,并没有看见沙瓦,是阿美发现了他,冲他呱呱呱地叫起来。老乡抬起头,朝他这边望了望,沙瓦忙朝他挥手,但他却又将头低了下去。沙瓦没有走过去,快要上课啦。
  走进教室之前,沙瓦再次打开手中的书,凝视着扉页上的名字:齐谷。写得的确有些慌乱了,“谷”字的最后一笔都没有现出来,仅仅是一道划痕。沙瓦在那个地方亲吻了一下,仿佛是在亲吻她手上的一处伤口。
  “发动机、润滑油、防冻液……”从老师嘴里不停吐出的这些词语,沙瓦觉得似乎全然与他无关。此刻的他正驾驶着一辆马力强劲的越野车,带着他心爱的绿衣少女,纵情向远方奔驰哩。
  
  没等沙瓦再次走进峰谷书店,齐谷倒是主动找上门来了。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坐着庄可天的摩托车呼啸而来的。
  “这是齐谷。”庄可天介绍道。
  “咱们好像见过。”齐谷说。
  沙瓦紧张地点头,心想,亲爱的,咱们岂止是见过,我已经见过你无数次啦。
  庄可天坐在沙发上翻搁在茶几上的那本《礼记》,沙瓦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扉页的那个签名上稍稍停留了片刻。齐谷接过沙瓦手中的椰汁,连连哀叹窗台上的那些花怎么都死啦。沙瓦说那是他母亲养的,他想不起来照料它们。
  齐谷咂咂舌头,道:“你这可是草菅生灵啊。”她看看茶几上的《礼记》,问道:“你还会看这样的书?它能允许你这样做?”
  沙瓦憨憨一笑:“看晚啦。”
  齐谷和庄可天都笑了。笑声之后突然出现了沉默,沙瓦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庄可天和齐谷,觉得他们实在是很般配,心里因此不免有些黯然。
  “哪里能看到真会说话的乌鸦?”齐谷打破了沉默。“就在你的门口,只要你能慷慨一点儿,它就会说话。”
  “你是说整天喜欢待在那个乞丐头顶上的那只乌鸦?”沙瓦点了点头。
  此时的庄可天看上去有些无聊,瞧瞧手表,说:“咱们走吧。”齐谷站起身,沙瓦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他几乎是在用哀求的口吻对庄可天说道:“再坐一会儿吧。”庄可天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朱湘病了。”
  沙瓦“噢”了一下,马上又转向齐谷,道:“再坐一会儿吧。”“时候不早啦,以后还有时间。”齐谷的话语里充满柔情,这让沙瓦感到温暖。
  沙瓦站在楼下的台阶上,眼巴巴地看着庄可天将他心爱的女孩带走了。回到屋里的沙瓦先是洗了一个澡,然后靠在床头,打开那本《礼记》,想把心思收回来。但是良久,他的目光仍只是在扉页的那个名字上徘徊不去。
  门铃响了,沙瓦打开门,庄可天走了进来。“我见你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就……”他说。沙瓦意识到自己刚才忘了关掉客厅里的灯。
  “今晚我能在你这儿住下吗?”庄可天问。沙瓦没有回答,他不习惯庄可天这种说话的语气,从前的他们哪里需要这样的客套?在他的那张小床上,他、余大石、庄可天和习句曾经挤过了多少个快乐的夜晚啊?
  庄可天靠在床头抽着香烟,若有所思,沙瓦胡乱翻着那本《礼记》,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喜欢看书啦?”
  沙瓦不说话,仿佛是看得聚精会神,接着便读出了声,他忽然想起老乡说过的话,看书并不就等于是读书。
  “都是峰谷书店给闹的……”庄可天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沙瓦撂下手里的书,看着庄可天:“你们有多久啦?”
  庄可天垂下了头,“别傻啦,老沙,”他说,“齐谷是不会看上你我这种人的。”停顿一下,又继续说道:“想想看,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又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还拥有一个自己的书店,对啦,她还比咱们大两岁呐。”
  那个美丽的身影顷刻间在沙瓦的心中迅速远去,变得越来越虚无缥缈啦。天呐,她干吗要如此完美啊?沙瓦有点儿恼火,他猛地伸出手去,抓过庄可天的烟盒。这个动作把庄可天吓了一跳。
  
  习句又老了许多,正躺在客厅的一把摇椅上晒太阳。见到沙瓦,他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委屈的表情。“我想你,老沙。”
  沙瓦感动得都快要哭出来啦,“我也想你,朱湘。”
  “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呐,没走也不跟我说一声。”
  “你怎么样啦?”
  “反正是没有死掉呗,上帝对我真的非常仁慈。”
  “如果上帝真的仁慈,他就不会让你……”
  “不、不,老沙,”习句打断了他的话,“上帝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要知道,跟我一样的人十四、十五岁就不在啦,可我却一直活了下来,我已经算是个老寿星啦。我得因此感激上帝。”
  沙瓦心想,他的脾气可真是好,如果换作我的话,我会一辈子都恨上帝的,即使是下了地狱,我也要恨他。他握了握习句的一只手,枯瘦却有些细腻的感觉,怪怪的。习句看着他,笑了:“我高兴你不走,老庄也高兴”。
  “还在给父亲写情诗?”
  “啊,我的集子已经完成啦。”习句吃力地站起身,沙瓦搀扶着他走进他自己的房间。
  “我开始用电脑写作了。”习句指了指书桌上的一个手提电脑,然后将旁边一沓装订得厚厚的书稿递给了沙瓦。
  题目:献给父亲的情诗;作者:习句。封面上画的是一个正在狂风中奋力奔跑的孩子,那一定就是在追赶父亲的习句吧。
  沙瓦翻了翻,问:“有发表了吗?”
  习句摇摇头,一脸的遗憾。沙瓦拍拍他的肩膀:“别急,你的上帝一定会继续帮助你的,要不了多久,你的父亲就能看到啦。”习句的脸上顿时现出开心又腼腆的笑容。
  这时,习句的母亲买菜回来了,沙瓦起身告辞,临走将习句的诗稿也借走了。沙瓦直接去了学校的打印社,在那里将习句的诗稿复印了好几份。他把这些复印件拿到校园内一个文学社的宣传栏上张贴了一些,然后将剩下的全部贴在了市区的大街小巷。当沙瓦将最后一张贴在公共汽车站的广告牌上时,夕阳正向他投来含蓄的一笑。
  过了几天,习句打来电话,对沙瓦说:“谢谢你,老沙,这几天总有不认识的人给我打电话,谈论我写的诗歌。其实,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的。”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朱湘。”
  “我开心着呐,老沙。”
  “有人去拜访你吗?”
  “有,不过城管大队的人也找上门来啦。”沙瓦抱着话筒得意地笑了,他有许久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了。
  
  再次见到齐谷的时候,沙瓦的心里平静多了。他知道自己是无望的,也就不必那么紧张了。峰谷书店的招牌依旧显得那么遥不可及,但是看见它,沙瓦还是觉得亲切、充实。现在,他已经不在花坛边守望了,可他并没有完全放弃见到齐谷的愿望。所以,当沙瓦这天从书店门口路过时,见齐谷突然走了出来,还是颇有些喜出望外的。
  “我听到那只乌鸦说话啦。”她说。
  
  “真神,”她说,“那个乞丐也挺神,说起话来无边无际的。”
  “他说了什么?”“他说我很幸福,但又说不知道我能不能得到这种幸福。”
  “你当然能得到。”沙瓦说得毫不犹豫。
  “今晚到我这儿来聚聚怎么样?你和庄可天。”沙瓦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愣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事?”“啊……没事,我一定来。”
  “那好吧,六点,我提前关门。”
  整个下午沙瓦几乎没有动手,一直看着同学们在摆弄那个破旧的发动机。最后一节课还没上到一半,沙瓦便匆匆溜出实验室赶回了家。他在浴缸里泡了许久,又在衣柜前驻足了半天,最后总算是勉强选中了母亲从美国给他寄来的那件蓝格子衬衫,还有那条湛蓝的牛仔裤。沙瓦在穿衣镜前左端详,又端详,尝试将头发变换了好几种发型,但在临出门时,还是决定戴上那顶绿色的棒球帽。
  沙瓦去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百合花,那花香令他陶醉,整整一个下午沙瓦都在陶醉。他打心眼里感激齐谷,感激齐谷愿意同他和庄可天这样的人往来。他凝视着手中的百合花,满怀深情地自言自语道:“亲爱的,我不会要求更多了。”
  下车时,沙瓦看看手表,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他便朝老乡和阿美走去。阿美的眼神永远比主人的好,远远地就跟沙瓦打起了招呼:“呱呱呱……”沙瓦掏出十块钱给了它。
  老乡道:“小老弟,你无需这么客气。”说完,抽抽鼻子,又道:“哦,你拿着花?是给对面那位姑娘的吧?”沙瓦点点头。
  “确实是个迷人的姑娘,连阿美都被她迷住啦。真遗憾,我帮不了你,小老弟。不过,我认为你还是幸福的,我羡慕你。”
  “幸福?”提起这个词儿,沙瓦的心底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就是这种幸福正在带给他失望的剧痛。
  老乡好像是能够洞察到沙瓦内心似的,他说:“幸福的感受里也包含有痛苦,小老弟,如果没有痛苦,那就不叫幸福而叫快乐啦。”
  “有什么不一样吗?”
  “幸福是沉甸甸的,快乐是轻飘飘的。”
  “为什么要沉甸甸的呢?”
  “为了不离开大地,小老弟。”
  “你真不应该是个乞丐。”
  “乞丐也有乞丐的幸福,比如你就是我这个乞丐幸福的一部分,是吗?阿美。”
  阿美呱呱两声,表示同意。
  沙瓦望望对面,他该过去啦。正要穿过马路的时候,他看见庄可天骑着摩托车冲到了书店的门口。车把上也插着一束鲜艳的百合花。沙瓦瞧瞧自己手中的百合,顿时觉得它没有了光彩。如果还来得及,他宁愿扔掉它,为齐谷重新换上一样礼物。但是现在,他只能硬着头皮跟随庄可天走进去了。
  齐谷送走最后一位顾客,插上门,翻过“暂停营业”的牌子,然后转身接过他们手里的花,说了声“谢谢”,将他们领到最里面,在书架的背后有一扇门,推开,竟是一个别有洞天的空间。空间不大,像是一间卧室,却没有床,只有简单的几样家具,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卡通饰物。五颜六色的美味就摆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
  “都是冷盘,不知道你们习惯不习惯?”齐谷道。“习惯、习惯。”沙瓦和庄可天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沙瓦将房间里的每个细节都默默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便开始在心里感激起齐谷来,齐谷待他们真是太好啦。
  见齐谷拿起了开瓶器,庄可天抢了过去,道:“我来、我来。”随着庄可天手指的转动,瓶塞一点点地探出头来。庄可天甩甩头发,将绛紫色的葡萄酒倒进每个人面前的玻璃杯里。齐谷将酒杯举向庄可天,说道:“你天天给我送报纸和邮件,还不时来照顾我的生意,真是谢谢啦。”
  “千万别客气,我情愿为你送一辈子的报纸和邮件。”说完,庄可天便猛喝了一口,但是满脸的微笑旋即变为了久久咽不下去的沮丧。“不好喝吗?”齐谷关切地问道。
  “好喝、好喝……”庄可天不住点头,凝结在眉头上的疙瘩却迟迟无法舒展开。
  齐谷的酒杯又转向了沙瓦:“谢谢你让我见识了一只会说话的乌鸦。”
  “我……情愿一辈子为你做一只会说话的乌鸦。”话一出口,沙瓦便知道自己说错了,他想说的其实是“如果我是一只乌鸦的话,见到你也一定会开口说话的”。沙瓦在齐谷和庄可天的笑声中,饮了一口酒,但是又差点儿吐了出来。
  齐谷坐在沙瓦的对面,沙瓦始终不敢抬头看她,只是一直隔着杯碟看她的手,那跟百合花一样洁白、细腻的手。他想象着那双手在琴键上奔跑、在书页里徜徉、在清水里嬉戏、在阳光下飞翔……再看看他自己的手,粗糙、僵硬,还有几处被金属磕碰出的伤痕。别说飞啦,就是跑也是不可想象的。渐渐地,沙瓦的头有些晕了,神经便不再那么敏感啦,他仰起头来,木木地看了一眼齐谷;齐谷正好也在看他。于是沙瓦的脑子又立即清醒了一些,但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句:“我们不会让您厌烦吧?”
  “怎么这么说呢?”齐谷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啊,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齐谷低下了头,眼睛盯着手中的杯子,绛红色的液体一直在杯子里旋转。“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轻声说道,“可我的朋友都很忙,只有你俩可以跟我在一起待上一会儿。”
  庄可天站起身,道:“我去买个蛋糕去。”
  齐谷伸手拦住了他,庄可天仍然执意要去,齐谷见拗不过他,似乎有些生气,低头不再说话。庄可天见状只好又坐了下来。沙瓦这时发现齐谷好像是在流泪,便冲庄可天使了个眼色,庄可天看看齐谷,犹豫片刻,凑过去,用胳膊半揽住了她。庄可天的这个动作让沙瓦情不自禁地张了一下嘴巴,紧接着他便起身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从两排长长的书架中间穿过去,沙瓦来到临街的一扇窗户前,拉开窗帘,不知外面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路灯下水雾弥漫的街道上,时而有车辆闪过;老乡和阿美往常待在的那个地方,只能看到背后有三棵影影绰绰的松树。沙瓦长哈了一口气,窗外的世界随即便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光。
  庄可天走了过来,靠着窗棂站了一会儿,说:“我没有做错什么吧?”沙瓦暧昧地摇摇头。两个人在窗前默立了好半天,最后庄可天又回到里间去了,沙瓦也跟着走了进去。
  齐谷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沙瓦大胆地看了一下她的脸,睫毛好像还是湿的。两人将茶几上的残局简单收拾一下后,沙瓦看看表,已是半夜啦。庄可天打了个哈欠,把地板上的坐垫拼到一起,躺在上面睡了。
  沙瓦走了出去,在柜台里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下。黑暗中弥漫着百合花的芳香,雨声听得格外清晰。望着那一排排朦胧的书架,沙瓦觉得自己似乎是来到了一处迷宫的入口。他一直不知所措地望着这座迷宫,终于觉得累了,沉沉地趴倒在桌子上。迷迷糊糊中,沙瓦看见自己走进里间,拉起躺在沙发上的齐谷,他们一起朝一个有很多水的地方走去。
  
   第三章
  
  水,那是齐谷对于故乡的唯一记忆,而且是模糊不清、支离破碎的记忆。她只知道离自家不远的地方,有好多好多的水。这是故乡停留在齐谷五岁时脑海里的记忆,从那以后,她便距离自己的故乡越走越远了。
  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到齐谷的面前,递给她一块糖果。剥开那精美的紫色包装纸,香甜的味道立刻就让齐谷陶醉得一塌糊涂。那个女人趁机拉住齐谷的手,齐谷没有拒绝,陶醉使她暂时忘却了对陌生的恐惧。齐谷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刚才待过的那个地方,满眼都是水。这就是故乡留给齐谷的最后印象。此后的齐谷,一生都在庆幸自己这不可思议的一瞥。
  
  陌生女人领着齐谷上了一列火车,齐谷一直都在盼着能接近这么一个长长的怪家伙,每天她都能在自家窗前看见它大喊大叫着跑过去。她显得相当的兴奋,不停地朝两边的车窗张望,那些飞速向后跑去的高楼、大树让她惊讶得喘不过气来。后来,齐谷终于看累了,躺在座位上睡着了。等她醒来时,觉得肚子很饿,忽然就想起了妈妈。齐谷看看坐在对面的那个陌生女人,她正闭着眼睛,嘴角挂着一滴亮晶晶的口水。齐谷开始有些害怕,想哭,就在这时,火车停了。齐谷离开座位,随着人流走下车,出了站。
  一出站人流就散了,齐谷开始发慌,她不知道该往那边走。天色已经发灰,到处是不熟悉的景象,齐谷抹起了眼泪。这时,她瞥见一个背影,毅然就跟着那个背影执著走了下去。那个背影走得很快,走着走着,又饿又累的齐谷便跟不上了,她哇地哭了出来。
  听到哭声,那个背影停了下来,回过头,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他蹲下来,一边哄她,一边等人来找她。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仍然不见有人来,他把她带回到自己的校园,直接去了食堂。这顿饭齐谷吃得没完没了。吃完了,齐谷抬起头来,大哥哥在冲她微笑,齐谷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她觉得她喜欢这个大哥哥。不时有人凑过来,向他询问她是谁,他说是他妹妹。他的表情是幸福又自豪的。她听见他们喊他的名字:齐峰。
  他拉着她的手,他们在夜色中穿过一片建筑群,来到一幢高楼前。不一会儿,就见一个长发飘扬的大姐姐从楼梯上飞奔下来。齐谷仰头望着他俩说话,说完了,那个大姐姐便要拉着她的手走。她不想离开他。大哥哥安慰了她几句,并保证明天一早就来接她。这个时候,齐谷感到有些困了,趴在那个大姐姐的怀里,由她抱着上楼去了。
  小小的齐谷不明白,大姐姐其实就是那个大哥哥的女朋友,名字叫钟媛。这天夜里,齐谷是在钟媛的床上睡的。睡梦中,她梦见了那片水。早晨醒来时,她见到的不是那片水,而是钟媛,于是她开始不停地闹着要找妈妈。钟媛怎么也哄不好她,便只好赶紧领上她去见齐峰。见到齐峰,齐谷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些。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吃完饭,齐峰和钟媛便把齐谷送到了附近的派出所。
  警察记录完相关情况,要了齐峰的电话,示意他们可以走了。但是,齐谷说什么也要跟着他们走。结果,他们和那个警察费了半天的口舌,总算是让齐谷明白了,如果在这里等着,她是可以等到自己的妈妈的。齐谷只好勉强同意留下来,但看着齐峰和钟媛走时,她还是忍不住哭了。齐峰和钟媛在向她招手,并保证明天上午就会来看她。
  哭泣的不只是齐谷,钟媛在扭过头去的那一刹那,也是潸然泪下。齐峰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可真脆弱,她会找到自己的妈妈的。”齐谷并没有找到自己的妈妈,他们也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一场紧张的英语四级考试让他们暂时忘掉了那个可怜的孩子。直到过去了一个星期,在钟媛的提醒之下,齐峰才恍然想起她那张泪水涟涟的小脸儿来。
  他们匆匆赶去派出所询问情况,一个值班的警察告诉他们,始终就没人来认领这个孩子,最后他们只能将她送往福利院去了。
  带着糖果和女孩子的玩具,更带着一腔愧疚的心情,齐峰和钟媛来到福利院找到了齐谷。看见他们俩,齐谷忧郁的目光里顿时多出来万般委屈。
  “对不起……”钟媛在齐谷面前蹲下身来,好像是要进行深刻的忏悔。齐峰忙将糖果和玩具递过去,齐谷看着他手上的东西,一句话也不说。犹豫了好久,她还是将那个漂亮的洋娃娃接了过来。那些糖果对她已经失去了诱惑力,在此后的岁月里,齐谷对于所有甜蜜的东西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他们在院子里荡了一会儿秋千,齐谷仍旧是一句话也不说。齐峰和钟媛跟她说再见的时候,齐谷依旧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过她在门口站立了好久,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泪光盈盈。她已无法再相信他们临别时的许诺了。但是,当齐峰和钟媛在下一个周末如约而至的时候,齐谷马上就原谅了他们;并且从此将这个日子当成了自己的节日,一到周末,她便早早来到门口望眼欲穿啦。这时的齐谷有了完整的姓名:国叶。和这里所有不知道自己姓氏的孩子一样,他们统统姓国,因为是国家的孩子;他们的生日也是依照祖国的诞辰而定的。
  妈妈已不属于齐谷的记忆,她把齐峰和钟媛当成了自己在福利院之外唯一的亲人。后来的她逐渐发现,自己越来越依恋的不是福利院,而是被她一直看做大哥哥、大姐姐的齐峰和钟媛了。有一阵子,这两个人突然不再一起来了,已经懂事的齐谷从他们各自那左躲右闪的言辞里明白一切。就是在这个时候,齐谷突然发觉,在这两个人当中,自己更依恋的,是齐峰。
  齐谷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长大后一定要嫁给齐峰,同钟媛姐姐一道嫁给齐峰。但是当她有一天猛然明白过来,齐峰哥哥只能娶一个妻子的时候,她和钟媛姐姐往常那种亲密的关系,便随着自己失落的心情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钟媛与齐峰分手,虽然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但她还是不能不为钟媛感到难过。一边在为钟媛姐姐感到难过的齐谷,一边同时也在盼着自己快快长大。她知道,只有长大了,她才可能嫁给齐峰哥哥。等待着长大的齐谷总是迫不及待,因为齐峰哥哥要比她大整整十五岁呐,她生怕他没有等待自己的耐心。
  就在齐谷以为自己已经长大的时候,齐峰和钟媛又一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齐谷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背着他们,她的泪水流了一遍又一遍。流完了泪水,齐谷就真的长大了。
  长大的齐谷进入了大学,紧接着就有了自己第一次正式的恋爱,可是没过多久,她便抽身退出了这场恋爱。齐谷终于意识到,只要齐峰还停留在自己的脑海里,她是没法再去爱别人的。太多的男孩子喜欢和她交往,但他们又无一例外地提醒着她,齐峰有多么的完美。他那俊朗的外形足以满足她对爱情所怀有的最浪漫的想象,而他的智慧又总是能够使她对生活的新奇感受得到充分的保证。齐峰永远令她感到绝望,永远令她没有信心去接受另一个人的爱情。那么,就索性彻彻底底地让自己做他的妹妹好啦。于是,她自作主张改换了自己的姓名,就让人们从今往后都叫她齐谷吧;山峰与山谷注定永远厮守在一起。她甚至还篡改了自己的生日,让自己和齐峰在同一个时刻出生。这个经过她篡改的日子,可以使她更深刻地怀念一个人。
  山谷纵然可以和山峰厮守在一起,但由于终究无法并肩伫立,所以只能有仰望与怀念的份儿了。齐峰留给她的,差不多只有怀念,一年四季,她向来很少能看见他的。他总是背负着一个庞大的行囊,攀缘在边远地带的某座险峰峻岭上。他真的成了山峰,而她却并没有真的变成山谷。她属于喧嚣城市的一角,他则属于远方她永远无法企及的天空。齐谷常常不免遗憾地想,也许本来她是可以和齐峰并驾齐驱在通往巅峰的险径上的。就在她走进大学校园的那一年,齐峰送给了她一双登山鞋。她仅仅是把这看成了一件珍贵的礼物,小心收藏在某一个隐蔽的角落,而从来没有试图穿过它。如果自己当年能够穿上它,今天的她或许就可以自由追随在他的左右了。如今,齐谷已经没有勇气再碰那双登山鞋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永远无望胜任齐峰所迷恋的那个世界的。
  
  发呆的时候,齐谷总是喜欢向高处仰望,仿佛是看见了齐峰在险峰上的身影。他步履维艰,一步更比一步沉重地踩在齐谷的心上。此刻,她又在仰望着他,但是不知怎的,那个背影竟然转了过来,直接走到了她的面前。恍惚之间,齐峰那饱经风霜的面庞离自己愈来愈近了,虽然又多出了几处冻伤和几分陌生,但那迷人的微笑却是恒久真实不变的。齐谷从柜台后面站了起来:“天呐,真的是你。”
  
  “嗬,我的小妹妹越长越漂亮啦。”齐峰解下行囊,伸手拍拍齐谷的后脑勺。他似乎还想拥抱她一下,但她却装作没有看见,躲开了。她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冰雪的气息,不是她不想接受这样的味道,而是因为深藏在自己心底的那份时时令她感到绝望的依恋,在本能地拒斥着他任何一个亲近的举动。
  齐谷拨通了钟媛的手机,钟媛正在外地出差,简单说了几句,便把话筒交给了齐峰。等到他们通完话,齐谷才端着茶杯走回柜台。齐峰道:“还是先去吃饭吧,我可饿坏啦。”齐谷看看时间,向店员交代了一下,便和齐峰一起走了出去。齐峰看来是真的饿坏了,顾不上喝啤酒,先是一阵毫不客气的狼吞虎咽。直到肚子垫得差不多了,他才抬头看看坐在对面的齐谷,齐谷的眼睛里此刻正闪过一道泪光。
  “你怎么啦?”“没什么,昨晚没有睡好。”齐谷用纸巾擦擦眼睛。
  “生意顺利吗?”齐谷点点头。
  “谢天谢地,这个时代还有人读书。”
  “不过,他们读的跟你们那个时代读的可大不一样啦。他们最爱读的是英语教材、计算机教材、考研辅导教材,有好多书店都改成考试书店啦。”“你什么时候也改?”
  “那我宁可关门,我开书店首先是因为我喜欢书,而不单单是为了赚钱,干别的可以更赚钱。”
  “嗬,我的小妹妹,我就喜欢你这种劲头,永不妥协。钟媛缺少的就是你这种劲头。”
  “你这样说对钟媛姐可不那么公平,她辛苦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却一直连个名分都不给人家。”这话让齐峰顿时没了精神,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是还不具备结婚的条件呀。”
  “这样下去,你永远都不会具备结婚的条件的。”齐峰咬咬嘴唇,招呼服务生结账,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接过账单一看,齐峰掏钱夹的动作立刻变得迟缓了。齐谷趁机将账单抢了过去。
  他们先回书店取了行李,然后又一道去了齐峰在地质研究所的宿舍。宿舍里的摆设依然有条不紊,但有一股浓重的霉味。齐谷先将窗子打开,接着便去水房端回一盆水,上上下下擦洗起来。忙碌完了,齐谷在电脑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认真看了一眼齐峰脸上的冻伤,自从他喜欢上登山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那张脸的本来面目了。
  “赶快结婚,和钟媛姐搬到一起住得啦。”
  “等我有了钱,马上就结婚。”
  “你何时才能有钱呢?”
  “等登上珠峰后,我就一门心思赚钱去。”
  “征服对你难道就这么重要吗?”
  “征服?”齐峰的眼睛突然瞪得老大,“不,不,不,我的小妹妹,我只是想去亲近珠峰,了解珠峰。我之所以愿意冒着生命的危险去登山,可不是为了什么征服,而是因为爱。爱跟征服完全是两码事。”
  齐谷不再言语了,她不了解登山,但她了解爱,尽管她爱得并不算多,但她明白爱的确是与征服大不相同。
  齐峰想起了什么,打开行囊,翻出一张画报,展开贴在墙上。这是一位中年男子的头像,面部绽放着极为谦和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齐谷觉得这个陌生男子的表情将她打动了。她从来没有在谁的脸上见过这么朴素动人的笑容。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夏尔巴人丹增,”齐峰说。齐谷想起来了,齐峰曾经给她讲过这个男人的故事——那是一九五三年,人类就在那一年首次征服了珠穆朗玛,不,不是征服,用齐峰的话说,应该是亲近,人类在那一年首次得以亲吻了珠穆朗玛的额头。这是由新西兰登山家希拉里与夏尔巴人丹增共同完成的。当时,来自世界各地的登山者在尼泊尔境内开始攀登珠峰的时候,都要借助于生活在山脚下的夏尔巴人充当他们的向导和搬运工。丹增便是希拉里的向导和搬运工,最终,他们两人同时登上了峰顶。但就在登上峰顶的那一刻,两人的表现却迥然不同。希拉里首先插好他的国旗,然后趾高气扬地说道:“我终于征服了这个狗娘养的!”而丹增则是立即跪下,向珠峰顶礼膜拜道:“啊,谢谢你,我的恩人,我的女神!”……
  那时,齐谷并不理解,为什么齐峰每次在提及丹增的名字时,语调里总是充满了柔情。而现在,她仿佛是看见了齐峰和丹增那在珠穆朗玛上空盘旋不去的灵魂。齐谷长时间地望着这个男子的肖像,她承认自己有点儿嫉妒他。
  “你现在怎么样?”齐峰问她。
  “什么怎么样?”
  齐峰看看齐谷,没再说话,目光里若有所思。齐谷觉察出了齐峰脸上的倦态,起身要走。临走时,她说道:“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挺好,可你现在的生活却让别人为你感到不安。”
  齐峰打了个哈欠,道:“好吧,我的小妹妹,我将尽量提前结束别人为我感到的不安。”齐谷回头看看他,将他拦在门口,说:“我希望你真能为钟媛姐考虑一次。”说完,扭头便走。齐峰撵了出来,喊道:“嗨、嗨、嗨,让我送送你。”
  两人没走几步,就来到了南淮大桥上。齐谷在桥边停下来,趴在栏杆上,望着下面在灯光中闪烁的河水。这河水总是让齐谷感觉到亲切,故乡那模糊的记忆此刻正在这水面上浮现出来。她轻声问齐峰:“你说,那个时候从火车站里出来,我为什么要一直跟着你走?”
  齐峰笑了,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他不知有多少遍啦。他记得她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只是推测着说:“可能是我的背影让你觉着像自己的父亲吧。”自那以后,齐谷便有了留意男人背影的习惯,人群中每一个有着与齐峰相似背影的中年男子,都会被她怀疑为自己的父亲;就像她只要一看见有许多水的地方,就以为自己来到了故乡。她也一度曾把南淮河边认做是自己的故乡。
  过了一会儿,齐谷自答道:“我想这是命运的旨意吧。”她继续望着河水,望着在他们脚下缓缓驶过的朦胧帆影。她又问:“登上顶峰是不是就为了寻找这种俯视的感觉?好让自己显得很高大?”
  “高大的永远是山峰,而不是山峰上的人。站在山峰上,你也许是高了,但你同时也渺小了。”齐峰答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正式向珠峰冲顶?”
  “下一次,这次都已考察得差不多了,也做了适当的热身,但愿珠峰能在下一次接受我的礼拜。”
  “她一定会接受的,到时候千万别忘了替我向她问一声好。”“一定。”
  
  第二天,齐谷本想在下午去齐峰的宿舍,拨通电话时,听到的却是钟媛的声音。齐谷愣了一下,马上便掩饰住自己不自然的情绪,两个人寒暄过几句,齐谷便匆匆把电话搁下了。等到一个星期之后,齐谷才重又拨响齐峰宿舍的电话,结果一直就没有人接。她想他一定是在钟媛那里。过了几天,她又拨起了齐峰宿舍的电话,然而接听的还是钟媛。她告诉她,齐峰已经走了。
  齐谷一时无语,她猜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但从钟媛的语调里,她觉察不到这些。“我想见你。”她说。“好啊,我也想见你,我们已经有许久没见啦。”
  齐谷撂下电话就冲出了书店,向在路旁车站刚刚停下的公共汽车跑去,她甚至没有看见在摩托车上迎面驶来跟她打招呼的庄可天。齐峰走了,齐谷的心一下子便空了;她急于要见到一个跟齐峰有关的人,好将自己心里那块空出来的地方填补上。她不明白齐峰这次为何要走得如此匆忙,这让她感到非常的不安。
  齐谷走进齐峰宿舍,发现屋里多出一些钟媛的家具,显得更拥挤不堪了。“这是怎么回事?钟媛姐。”她指指新搬进来的这些家具。
  
  钟媛看看她,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把房子卖了。齐峰登山需要钱。”她说。
  一听到这话,齐谷便低下头去,显出非常不耐烦的样子。登山、登山,又是登山,他已经把山压在了别人的头上,而且那都是深爱着他的人啊。
  “你为什么要这么纵容他?”齐谷把火气转向了钟媛,“你已经把他给宠坏啦。他都快四十岁的人啦,还没有自己的生活,而且他还要把你的生活也拿走。”
  钟媛一直微笑着,等齐谷说完了,平静了下来,她才开口,语调依然是不紧不慢的:“现在登山就是他的生活,如果他不能走进我的生活,那我除了走进他的生活,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齐谷低头沉默了半天,终于颤抖着嗓子道:“钟媛姐,我有时觉得……爱情并不值得你付出那么多。”说着,齐谷的脸上便淌满了泪水。钟媛深受感动,走过去,将齐谷的头揽进自己的怀里。“等你有了自己心爱的人,你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结果,这让齐谷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钟媛不停摇晃着齐谷的身体,用最温存的话语安慰着她。齐谷哭了许久,钟媛也说了许久。钟媛之前说的那么多话她都没有听清,她只听见钟媛在说:“男人的世界是在远方的,如果你无法跟随他,那就在家里守候他吧。”
  齐谷从钟媛的怀抱里抬起头来,看看钟媛那发红的眼圈,又道:“钟媛姐,今晚我想住在这里。”两个人洗漱完毕,先后上了床。齐谷闻着枕巾上那股熟悉的气息,感觉有些眩晕,似乎齐峰就躺在她的身边。她用力抓着床单,那上面也散发着齐峰的气息,她和齐峰一起在这种气息形成的巨大漩涡里飞速旋转、飘浮,一阵强似一阵的离心力量,正在试图把她和齐峰分开。她死死抓住床单,仿佛是在抓住齐峰的衣襟。
  钟媛熄灭了灯,黑暗却让齐谷清醒了过来,睡意顿时荡然无存。“钟媛姐?”她小声试探道。“嗯?”“你就从没想过要离开齐峰哥吗?”钟媛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在吃力地回忆着一件快要被她遗忘的久远往事似的,慢慢说道:“想过,那是开始的时候,我认为他爱自己的理想甚于爱我,于是,我就爱上了别人。但是,当我开始同那个男人相处时,我才真正意识到一个有理想的男人的诱惑力。”
  钟媛接着说道:“许多女人可能并没有男人那样宏伟的理想,但是一个有着这样理想的男人,却可以让一个女人感受到她所缺少的力量。”
  齐谷想了片刻,道:“你的意思是,你需要的就是这种让你一无所有的力量吗?”
  “我并不觉得我一无所有,齐峰给了我许多许多。”钟媛说,“我当然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小叶,婚姻、孩子、房子,是不是?啊,这些对我们来说都不那么重要,如果我们想要的话,我们早已经要啦,或者将来我们也许会要的。你知道,小叶,你哥和我都是更关注自己内心生活的人,我们与别人不大一样,所以我们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曾经有一段时间,也就是在我俩准备结婚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琐碎和无聊,我开始怀疑起婚姻的意义,怀疑起生活的意义。于是,结婚的事情就被我们搁下了。你哥他说我被这种过于平淡的生活弄得不知所措了,建议我把精力转移到外面的世界里去。他说高尚不仅是别人对于你的需要,其实更是你自己内心的一种需要。后来,他带我去了一趟西藏,让我亲自感受了一下贫穷和信仰的力量。从西藏回来之后,我便加入了民间的一些公益组织,现在我已经是生态保护协会的副会长啦……”钟媛越说越激动,索性从床上坐起来,靠在了床头。
  齐谷也爬了起来,紧挨着钟媛坐着。
  “我现在的业余时间几乎都是在为别人奔忙,别人对于我的需要让我觉得自己非常的重要,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既然我能够为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做这么多,为自己所爱的人做多少又算多呢?你哥他渴望在四十岁之前登上珠峰,这次他之所以没能采取行动,是因为经费不够了;虽然他没有告诉我,但是我知道了以后,又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呢?不过说起来,这次也不完全是为了他。”齐谷侧脸看看钟媛,等待着她说下去。
  “在你哥的提议下,我准备策划一次清理珠峰垃圾的活动,他负责为我在登山爱好者中物色人选,当然前提是他得先亲自登上去考察一下情况喽。我们的这个计划还有一个名字,叫‘国叶计划’。”“国叶?”
  “是的,这是你哥的主意,你知道,你哥一直不赞同你把名字改掉,他认为你应当感激这个国家。”
  “但我更想感激的是他……还有你。”说着,齐谷将脸贴在了钟媛的肩膀上。钟媛拍拍齐谷的手臂,道:“还是感激我们的相遇吧。”
  寂静的黑暗里,齐谷的思绪有点儿纷乱,她想自己并不真正了解齐峰和钟媛的内心世界。过去,齐峰时常对她说,人应该选择一种高尚的生活,她以为这便是他选择珠穆朗玛的原因。在她看来,他的所谓高尚无非就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个人刺激追求罢了。现在想来,要想理解高尚,可能首先还得达到一定的境界才行。也许,她只有亲身登上珠穆朗玛,才可能真切理解齐峰对于珠峰的向往吧。然而,有这个可能吗?齐谷的所有信心都开始面临坍陷,她发觉自己其实压根就没有走近过齐峰的生活。她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比钟媛更爱齐峰,尤其令她感到灰心的是,她以为钟媛确实比自己更适合齐峰。她毫不怀疑自己对齐峰的爱,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分担齐峰的生活,她一直在想的只是,她应当改变他现在的生活。
  听着钟媛如歌吟般的呼吸,齐谷翻过身紧紧搂住了她,她嫉妒这个女人,但也热爱这个女人,并且比从前更加的热爱了;在搂紧她的时候,齐谷仿佛也间接搂紧了远在天涯的齐峰。睡梦中,她离齐峰渐渐地就近了,她看见齐峰正在拥抱亲吻珠穆朗玛的额头。但不知是为什么,紧接着她便看见他张开了双手,让自己从峰顶上坠落下来。齐谷惊叫一声,也从睡梦中坠落到现实里来。
  钟媛打开台灯,齐谷立即坐了起来,将头趴在膝盖上。她隐隐感到,齐峰说不定哪一天就这么去了,也许此刻,他已经像刚才在她的梦中那样,永远地去了。齐谷开始低声啜泣。
  
  庄可天给齐谷打了几次电话,约她出去,她都没有答应,她打不起精神来。最近一段日子里的齐谷,一直有些魂不守舍。自打做过那个噩梦之后,齐峰的生死便成了一个未卜的问题牢牢系在了她的心上。为了摆脱这种不安情绪的纠缠,齐谷决定回福利院一趟。她有挺长时间没有回去过啦,那个地方总会让她想起自己失去的最宝贵的东西;让她意识到自己曾经与大多数孩子不一样的身份。同自己那不知何处的故乡一样,她真正的家——福利院,也是一个时常令她伤感的地方。她感激这个家,却并不喜欢这个家。
  望见福利院的大门时,齐谷放慢了脚步。走到跟前,她看见一个女孩瘦小的脸夹在铁门的栏杆之间,朝外面张望着,手里还拿着一个快要散架的布娃娃。齐谷心想,这也许就是自己当年玩过的那个布娃娃呐。
  “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小女孩显得很大方。
  “你的家在哪里?”
  小女孩缩回脸去,摇摇头,一只小辫子在脑后跟着摇摆。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我叫国佳,五岁啦。”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等妈妈来接我回家。”
  齐谷的眼睛一热,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情景。她抓住小女孩的手,说:“姐姐看你来啦。”
  保安为齐谷开了门,她领着小国佳向院长办公室走去。院长隔着窗户看见了齐谷,忙迎出来。“你什么时候又溜到大门口去啦?快回到班上去吧。”小国佳乖乖地点头,乖乖地走了出去。院长不放心,跟到门口目送着小国佳。齐谷将带来的两大塑料兜糖果放到院长文阿姨面前,又将一个信封交到她手里。文阿姨握住齐谷的手,道:“孩子,你总是惦记着我们。”
  
  文阿姨给齐谷沏好茶,接着就打了个电话,将会计叫来,把齐谷的礼物和捐款拿去入账。齐谷熟悉文阿姨的这套工作作风,她打量着文阿姨那又骤然生出许多的白发,心想自己的母亲是不是也有了这么多的白发?
  文阿姨靠在椅背上,端详着齐谷的面庞,说道:“你是我们的骄傲,孩子,只可惜你的父母……”
  “你们就是我的父母,文阿姨。”齐谷打断了她的话,并不停地摇着头。
  “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孩子,不过,我仍然没有放弃。”
  “不,文阿姨,你们为我做的已经太多啦,我觉得自己够幸运的了,没有资格再奢求什么了。真的,文阿姨。”齐谷不禁又回想起那一次次的抽血、DNA测试,那些每次以极大的兴奋开始,又以无边的沮丧收场的测试。她都怕啦,那已经不是什么希望的尝试,而是一场场可怕的折磨了,她再也不想去面对了。那些陌生父母失望的眼光,犹如根根芒刺一样,尤其令她感到心痛。
  “你有很长时间没来了吧?”文阿姨说,“福利院马上要全部进行改造,下次再来,说不定你就不认识啦。”说完,文阿姨开怀大笑起来。这是一种令齐谷深感欣慰的笑,在她的记忆里,文阿姨极少有过这样的笑。她发现,文阿姨虽然老了,却比过去开心多了。无意中,她漫不经心的一瞥与窗外那片白花花的水塘遭遇了。“文阿姨,这片水塘还会保留下来吧?”她问。
  “当然啦,孩子们都可喜欢这片水塘啦。你小时候也是一样,经常跑到跟前站着,没少把鞋子弄湿,我也没少为此批评过你。”
  “我想去看看它,文阿姨。”一来到水塘边,文阿姨便开始大谈起她不久即将在这里开始实施的美好规划来。齐谷听着听着便陶醉啦,不过她陶醉的可不是这片水塘未来的美丽景观,而是那个孤独地站在这里的五岁小女孩的全部忧伤。此刻的齐谷依然是忧伤的,不过她忧伤的已不再是自己难觅的父母,她忧伤的只是那个身在高处的男人。
  文阿姨看见了齐谷脸上悲哀的痕迹,挽住齐谷的胳膊,道:“走,我带你去看看孩子们。”
  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她们来到了食堂。文阿姨对那些正在埋头吃饭的孩子们说道:“看看谁来啦?”有些孩子是认识齐谷的,他们立刻撂下饭碗向她奔来:“齐谷姐姐!”
  “姐姐!姐姐!……”一片山呼海啸般的聒噪霎时将齐谷淹没了。她尽力张开手臂,想揽住所有的孩子,但是不断包围过来的孩子的身体将她淹没得更加彻底了。就在这个时刻,齐谷内心蓦然喷涌出来的东西,也在渐渐地将她淹没。哦,这些全是她的弟弟和妹妹呀,她猛然间记起,自己还曾有过许多的哥哥和姐姐呐。这些数不清的兄弟姐妹,岂不正是因为她的失去而获得的一种丰厚补偿?最重要的是,因为那次失去,她拥有了一个可以让自己一生都刻骨铭心的人啊。够了够了,她还有什么理由觉得这个世界亏欠她太多太多呢?
  在食堂里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吃了一顿特别热闹的午饭,接着,齐谷就该告辞了。临走时,她特意找到小国佳,告诉他,自己以后会经常来看她。她想,即使不是出于感激或者同情,仅仅为了齐峰和钟媛,她也是应该这么做的。
  告别文阿姨,齐谷一人走到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将脸贴在了冰凉的栏杆上。当年那个和小国佳一样的女孩随即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看见了什么?哦,那不是齐峰哥正在冲她微笑吗?齐谷不由自主地朝他摆起了手,他也在向她不停地招手。不,不,那不是齐峰哥的动作,齐谷愣住了,庄可天怎么会到了这里?
  齐谷并不想在这里见到庄可天,她不希望对方介入自己过去的生活。
  “你真高尚,”庄可天说,“我可是很少会想到去主动帮助别人。”
  “高尚不仅是别人对于你的需要,其实更是你自己内心的一种需要。”齐谷将齐峰的话照搬了出来。
  庄可天两手扶着摩托车,低头不语,好像在沉思。齐谷忽然觉得今天的庄可天与往常似乎不大一样,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发现原来他的脸上多出了一副玳瑁框眼睛。齐谷忍不住哈哈大笑,她感觉他是把别人的眼镜戴在了自己的脸上。“你从哪儿捡来的这么一个东西?”齐谷指指他的眼镜。
  “朱湘帮我挑的,他说这种眼镜可以使我看上去像个‘五四’时期的诗人。”
  “谁?朱湘?”
  “噢,就是我的一个好哥们儿,习句,喜欢写诗,喜欢朱湘,所以我们都叫他朱湘。”
  齐谷戴上头盔,坐在了庄可天的身后。庄可天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选择了一条偏远的山路,从一大片火红的高粱地中间穿过。“这里哪座山最高?”她问。
  “舜耕山。”
  “哪天我们去爬山吧。”
  “好啊,要不就这个周末吧。”
  “带上沙瓦。”
  齐谷让庄可天把她直接送到了家门口,从摩托车上下来,她仰头看了看五楼那属于自己的窗户,说:“对不起,我有些累了,改天再请你进去坐吧。”
  庄可天显然有点儿失望,但马上带着理解的笑意,对齐谷说道:“啊,没什么,我正好也有事情需要去做呐。再见。”
  庄可天并没有转身就走,他见齐谷打开单元门,又追了上来:“齐谷,以后你要是再去福利院的话,让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怎么?你也有高尚的需要啦?”
  “什么高尚不高尚的,那是你们这些强者才喜欢考虑的事情,我是个弱者,还顾不上这么多。”
  齐谷摇头:“问题不在于你是不是一个强者,而在于你想不想是一个强者。”
  庄可天扶了扶他的眼镜框,道:“我自然想是一个强者啦。”“那你就自然该去考虑高尚的事情。再见。”
  门在庄可天的面前自动合上了,他握着门把手,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回到屋里的齐谷草草洗把脸,随后一头扎在她那宽大、柔软的床上。每当她在这里放牧心情的时候,都会想到那个正在风雪里挣扎的男人。那个永远在忙碌着的男人,总会让她为自己哪怕是片刻的悠闲感到愧疚。她知道这并不公平,她想要的就是这么一种从容、优雅的生活而已。她无需像他那样,总要通过某种力量的对抗来激发自己对生活的热情,并在这种自我力量的陶醉之中获得巨大的满足。她对生活从未有过厌倦的想法,生活始终就是她的朋友,不是她的敌人,她不必通过打败它来使它成为自己的朋友。尽管他一再辩称他不是要征服珠穆朗玛,然而他的行为里却分明暗含着征服的意愿。即使不是征服珠穆朗玛,那也是对他自己的征服。
  年轻的齐谷因为年轻,还顾及不到时间的问题。她对于那个男人的爱,让她忽略了彼此在年龄上的界限。她没有想到,她和他最根本的不同,或许就是缘于这种数字上的不同。未来的某一天,她极有可能也要遭遇一个同样的问题:是她冷落了生活还是生活冷落了她?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纷乱如麻的梦始终在纠缠着她。当齐谷睁开眼睛的时候,反而轻松了许多。窗户上已经有了灯光的昏黄,齐谷跳下床,赤脚走过去。她想拉上窗帘,但是随意的低头一瞥,让她看到了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看看,好像是庄可天,正斜倚在灯柱上抽烟。
  齐谷披上衣服,走下楼去。但当她来到那个灯柱下的时候,发现根本没有任何人影,四周都没有人。正准备回去,却意外瞥见了地上正在燃烧着的烟蒂。她将它捡起来,看了看牌子,正是庄可天平时爱抽的那个牌子。她又往四下里望了望,还是不见一个人影。齐谷摇摇头,扔掉烟蒂,回到了屋里。
  
  
  周末,齐谷在书店见到了沙瓦,他好像是有些瘦了。没聊几句,庄可天也来了。齐谷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先去隔壁超市买点儿吃的带上。”沙瓦拍拍自己肩上的一个背包,说:“不用了,我都买好了。”
  走出书店,沙瓦冲路对面的老乡和阿美挥了挥手。仍然是阿美的眼神好,它扑棱着翅膀,朝沙瓦“呱呱”叫唤了两声。老乡这才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朝他这边望了望。沙瓦再次挥了挥手,老乡迟疑着点了点头。
  庄可天拦住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谈好价钱,付了车费,他们坐了上去。庄可天摇下车窗,点着一支香烟。齐谷在后视镜里瞟了一眼他手里的香烟盒。
  “朱湘要是能来就好啦。”沙瓦道。
  庄可天摇摇头,没有说什么。抽了几口烟之后,他凑到齐谷耳边,说:“什么时候,我领你去见见朱湘吧?”
  齐谷点头道:“好啊。”但是她并没有真当回事,她并不想走进他的生活。同样,她也不希望他太走进她的生活。沙瓦一直眯缝着眼睛,靠在那里,不时地从后视镜里偷看着齐谷。
  汽车开到山脚下停了下来,沙瓦尚未从一种遐思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庄可天已经抢先下车,为齐谷打开了车门。齐谷从车里出来,一站定,眼睛就开始在前面那巍然耸立的山峰上搜寻起齐峰的身影来。
  “从哪面开始?”庄可天问道。
  “啊……就从那面开始吧。”齐谷顺手指了指最陡的那一面。于是,庄可天打头,沙瓦押后,齐谷居中,他们开始了向山顶的挺进。没走几步,沙瓦停了下来,爬到一棵树上,折下一根拐杖般粗细的树枝,再用刀子简单修剪一番,递给齐谷:“拿着,不时在草丛里打打,小心里面有蛇。”
  听说有蛇,齐谷立马一步都不敢往前迈啦,脚下那一片片泛黄的深草里似乎到处爬满了蛇。庄可天道:“嗨,有我在前面为你蹚路,你怕什么嘛?”齐谷还是不敢往前走,沙瓦正想走到她身边去,就见庄可天后退几步,拉住了她的手。这样走了一阵子,齐谷把蛇给忘了,让庄可天松了手。她抬头看看山顶,仍然有那么遥远的距离,“咱们歇歇吧。”她说。
  三个人各找了一块岩石坐下,庄可天一边拧着矿泉水瓶盖,一边意味深长地望着沙瓦。沙瓦没有理会庄可天的目光,只是低头不时摆弄着自己汗湿的帽子。帽边有些地方已经磨损了,这让他很是有些惋惜。
  齐谷重新系了一遍鞋带,隔了这么多年,她才穿上齐峰送给她的这件礼物,没想到竟还有点儿大。鞋依然跟当初一样的新,只是样式却明显老了。
  庄可天见齐谷一直在端详着她的鞋子,这才也在她的鞋子上多看了两眼,说:“你还特意穿了登山鞋?”沙瓦也注意起了齐谷的鞋子,看着看着,便看见了鞋子里面那双美丽的脚。他非常不好意思,马上将目光移向别处。齐谷操起树枝,道:“咱们继续吧。”
  庄可天随手将喝空的塑料瓶扔出去,齐谷“哎”了一声,过去又把塑料瓶捡了回来。“山上的垃圾是很难清理的”,她说。
  沙瓦打开背包,让齐谷把塑料瓶扔进去。齐谷瞥了沙瓦一眼,觉得今天的他突然变得特别的安静了。
  爬了没有多大一会儿,齐谷又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了,而且越累越觉得沮丧,因为这使她想到了自己与齐峰之间那不可逾越的距离。终于抵达了峰顶,沙瓦和庄可天什么都顾不上看,先是倒在地上狂喘一气。齐谷却迫不及待地走到悬崖处,解开衣襟,让风尽情地吹拂着自己。整个城市的面容尽收眼底,那么宽阔的南淮河此刻就像是飘落在地上的一根银色丝带。齐谷看看天空的云朵,自己仿佛就置身在这云朵之中。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像她曾经想象的那样,变得高大了,而是变得轻盈了,轻盈得如同一根羽毛、一片树叶,她以为自己会就此融化在这蓝天里的,她已经闻到了蓝天正在散发着的清香。她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向齐峰靠近……
  “小心!”见齐谷的身子在悬崖边摇晃,沙瓦和庄可天都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紧接着又一起冲过去;但是庄可天抢先抓住了齐谷的胳膊,将她往后拉了一把。
  “你干什么?”齐谷睁开眼睛,面带怒色。可庄可天不在乎她的恼火,他一向怕的是,他不明白她为何要恼火,尤其是,他看不得她那时常神情飘忽的样子。这会让他觉得她离自己格外的遥远,而他一直就在努力地不让她离自己太过遥远,为此他已经非常的努力啦。
  “吃点儿东西吧。”沙瓦说。他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块绿色的毯子铺在地上,随后把背包里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糕点、面包、榨菜、火腿肠、花生米、咸鸭蛋、水果罐头,竟然还有啤酒和一次性纸杯。齐谷和庄可天都愣住了,他们意识到了眼前这个背包的重量。“辛苦啦,沙瓦。”齐谷望着沙瓦那张汗津津的脸说。“辛苦啦,老沙。”庄可天在沙瓦的胳膊上亲昵地拍了一掌,随即拿过他打开的啤酒,给每人斟了一杯。“来,为我们的未来干杯。”庄可天举起纸杯说道。
  “我们的未来是什么?”齐谷问。
  “这个……”庄可天看着沙瓦,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活着呗。”沙瓦说。
  “活着?”庄可天看看齐谷。
  “是的,好好活着。”说着,沙瓦的脸上现出了笑意。想到为什么要好好活着,沙瓦分明看见齐谷离开了这里,重新出现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他此刻正驾驶着一辆马力强劲的越野车向那个迷人的地方疾驰而去。这就是他的未来,一个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的未来。他相信这也一定是齐谷的未来,是庄可天的未来;至于他们有没有可能成为彼此的未来,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应该都有一个爱的未来。
  “那就干杯吧,为了我们的好好活着干杯。”庄可天稍一用力,将纸杯捏瘪了,他赶紧趁势把杯中物全部喝了下去。
  齐谷跟着喝干一杯,紧接着又喝干了第二杯。齐谷一边吃东西,一边在想,齐峰那也算是好好活着吗?将生命存放在一种危险的境地里,难道是善待生命的一种方式吗?她将空纸杯伸到庄可天的面前,问:“怎样活着才叫好好活着呢?”
  庄可天给她倒完酒,说:“这个问题还是继续请老沙来回答吧。”
  沙瓦看了一眼齐谷,她的目光正栖息在自己身上,似乎是在等待着他的回答。沙瓦垂下头去,晃晃杯中的酒,说:“为了爱而活着。”说到“爱”字,沙瓦的声音忽然变得又小又涩。
  爱,这个字眼在齐谷心底唤起的是一阵时而温馨时而酸楚的感觉,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充分体验过这样的感觉。齐谷点点头,也许是吧,齐峰不是说他就是为了爱才去攀登珠穆朗玛的吗?爱有时就是这么危险的啊。她一口将杯中的酒干掉,随即又来到悬崖边。
  “这山有多高?”她问道。
  “海拔两千四百米。”庄可天回答。
  齐谷仰头望望天空,云朵似乎一下子躲远了。想想齐峰的那八千多米,另外加上天寒地冻,齐谷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没有了什么意义。“咱们下山吧。”她说。
  
  第四章
  
  和齐谷登过那次山以后,沙瓦有很长时间没再见到她。这段时间里的沙瓦只好天天在家里握着那根齐谷用过的木杖沉思,不仅沉思齐谷,还沉思读了许久的《礼记》。沙瓦去书店买过两次书,两次齐谷都不在。他很想问问店员齐谷去了哪里,但最终也没有问。他不敢主动同齐谷联系,怕惹她厌烦。他看得出,齐谷是一个有心事的女孩,心事还不轻。沙瓦一再提醒自己,千万别把思念和眷恋放纵到贪婪的地步,否则,他便极有可能会永远的失去她。他没有理由要求得更多了。
  
  见见庄可天还是可以的,沙瓦想,他也许会告诉他一点儿有关齐谷最近的消息。可是庄可天不在家,沙瓦立即想到他有可能是和齐谷在一起,但庄可天的父亲却说他去南淮大学听课去了。这让沙瓦觉得蹊跷。满腹狐疑的沙瓦上楼敲了敲习句家的门。习句的母亲为他开的门,见到沙瓦,她似乎挺高兴。“大诗人,又有贵客来访。”她冲屋里面喊道。
  沙瓦走进去,见习句正坐在沙发上看影碟。他抬头跟沙瓦打招呼的时候,满眼都是泪水。“什么片子?”
  “《邮差》。”习句说,声音湿漉漉的。
  “那不就是老庄吗?”习句笑了,拿手擦擦眼睛,道:“是大诗人聂鲁达跟一个意大利小邮差的故事,你真应该看看,老沙。”
  “我一定看,就冲你的眼泪。”
  习句关掉电视,取出影碟,放进盒里交给了沙瓦。沙瓦注意到习句的头发又白了不少,也掉了不少,不过他的精神倒是显得相当的好;但这并不能就此掩去沙瓦内心的那片悲哀。沙瓦常常会想到习句,却就是不太情愿与他常常相见。他明白,这无非就是因为他害怕面对自己内心的这一片悲哀而已。无能为力,尤其会令沙瓦感到悲哀。习句总是在提醒着他衰老和死亡。沙瓦清楚这不是习句的过错,所以他得为此而生的所有不快深感愧疚。曾经的沙瓦只是畏惧死亡,如今的他却在开始厌恶它,因为他发现,死亡竟然在使他变得自私和冷漠。
  “又有新作问世吧?朱湘。”
  习句点点头,不过并未急于给他看自己的新作,而是拿出一本杂志,翻开放到他的面前。沙瓦在上面看到了习句的名字,他一把抓住习句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他,“嗨,哥们儿,我都不认识你啦,你真了不起,一个年轻的诗人终于诞生了。”
  “不,我已经不年轻了,老沙。”
  “不,你年轻,你才只有二十岁。”
  “不,衰老的不是你的年龄,而是你的身体,老沙。”
  沙瓦的一腔喜悦顿时化作了难以招架的沮丧,他无精打采地说:“能送给我一本吗?我要告诉别人习句是我的哥们儿。”习句点头道:“也别忘了告诉别人,你是我的伯乐。”
  沙瓦拍拍习句的胳膊,没让他说下去。“我压根也没想到会这样。”沙瓦道。
  “后来连市作协主席都听说我了,专程赶到我家里来看我,这两首诗就是他帮助推荐发表的。”
  沙瓦表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却是得意极了。“你的气色真好。”他说。
  “这都是因为诗歌,写诗让我感到年轻。”
  “噢,我也想写诗了,朱湘。”
  “那就写吧,老沙,等你开始写诗的时候,你会发现,那些曾经使你恐惧的东西,统统没有了威力。”
  “再给你看一首诗。”说着,习句从案头的一本书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沙瓦。这首诗很短,没有名字,不过沙瓦倒是看懂了,因为那里面写的好像也是他目前正在感受到的一种东西。“谁写的?”他问,他看出那不是习句的字迹。
  “老庄。”“老庄?”沙瓦觉得庄可天越来越让他感到意外了,但是马上他就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了,他相信,这一切不过都是由于齐谷。
  “这是老庄的处女作,写得还不错吧?”
  “还行,”沙瓦说,“老庄近来变化挺大,连眼镜都戴上了。”说话的沙瓦目光有些呆滞。
  “没错,他现在突然开始发奋啦,参加了中文自学考试,已经考过去好几门啦。”
  “啊?”庄可天又一次让沙瓦感到了意外。此时的沙瓦坐不住了,他开始着急,觉得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在虚度生命。沙瓦起身便要走。
  习句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沙瓦已经匆匆走了出去,连那本杂志都忘记拿了。下了楼,没走几步,沙瓦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沙哑的歌声。那是庄可天在唱,一边唱还一边气喘吁吁。路灯没亮,沙瓦就在黑暗处站着。连跑带唱的庄可天只顾陶醉,结果差点儿撞到沙瓦身上,吓了一大跳:“谁?!”声音拐了好几道弯儿。
  “我……老沙。”
  “哎呀,哥们儿,你这么深沉干吗呀?吓死我啦。”说着,就将手中的一塑料袋书甩到沙瓦身上。沙瓦将双手抄进裤兜里,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庄可天的书架里又添了不少新书,连书桌上都摆满了书。沙瓦再瞧瞧他的眼镜,忽然就觉得自己的这位哥们儿已经有了大学问,今非昔比啦。
  一关上门,庄可天便开始自顾自地在桌子上的那堆书里翻来翻去,查找着什么,然后又开始在一张纸上记着什么,接着又打开一本英汉辞典,哗哗翻个没完。那本辞典的块头让沙瓦吃惊不小,“你都用这么大的家伙啦?”庄可天合上词典,用他那修长的五指捋了捋头发,正正眼镜,道:“英语这玩意没啥难的,不学不知道。”
  “噢……”沙瓦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他想,要是这家伙早点儿发奋,说不定他们根本就无缘相识喽。
  庄可天眼镜后面的那对儿眼珠子一直在转悠,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沙瓦注意到,自打庄可天戴上这副眼镜之后,他的眼珠子便开始有了这种转悠的习惯。沙瓦不再看他的眼睛,看了叫他眼晕。他挪挪屁股,好像坐得不太舒服。这时,庄可天大概是从思绪里飞了出来,定睛看看面前的沙瓦,问:“你找我有事吗?”
  沙瓦晃晃脑袋,心想,这种问题他以前是从不会提的,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无事不登三宝殿”啦?
  几分钟之后,沙瓦低声说了一句:“我见过朱湘了。”庄可天“噢”了一声,眼珠子又开始转悠。沙瓦直起身子,做好告辞的准备。起立之前,他随便问道:“你在念自考?”
  庄可天停下乱转的眼珠子,说:“是啊。”
  “怎么想起念这个啦?”问完这个问题,沙瓦马上后悔,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是多余。他随即站了起来。
  “啊,我打算考个研究生试试。”庄可天说得很平淡,而沙瓦却像是听到了一声霹雳。天呐,这是庄可天今天第几次让他感到意外啦?吃惊的沙瓦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来,他的思维有点儿跟不上趟儿啦。“你这一步迈得是不是大了点儿?”愣了一会儿,沙瓦说。
  “很多参加自考的人走的都是这条路,”庄可天道,“没上过本科并不耽误你上研究生。”
  “那你不想当邮差啦?”
  “我从来就没想当过。”是的,他从来就没想当过邮差,这个他沙瓦知道,但是一个邮差又有什么不好呢?而且他现在不已经是邮差了吗?庄可天这一改变不要紧,让他沙瓦觉得自己的生活也被迫跟着发生了改变;最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他开始认为自己是不是也应该主动有所改变了?他是不是正在过着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可问题是他一直就觉得自己现在的这种生活挺好,他根本不想它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即使是将来他寻找到了心中的那位绿衣少女,他想要过的也仍然还是这种平凡又平静的生活。沙瓦清楚,改变就意味着失去。经验告诉沙瓦,生活自己会发生变化的,他的生活不正是由于余大石的消失和齐谷的出现而发生变化的吗?当然,沙瓦也不是不明白,庄可天所做的这一切并不都是为了他自己。尽管他一直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希望,却是一刻也未曾放弃过努力。想到这里,沙瓦忽又觉得庄可天没有什么好指责的了,假如没有齐谷的出现,他会想到要这样改变自己的生活吗?相信一个研究生绝不一定比一个邮差生活得更好的沙瓦,最后终于领悟到,即使庄可天不能得到齐谷,至少还可以这样一步步接近齐谷,而他自己只是一心想着要去寻找另一个齐谷,却从未想过,一旦哪一天当真找到了那个齐谷,他是否又有能力将她迎上自己的车来呢?生活改变了,他自己也得随之改变;既然他渴望的是梦想中的生活,那就需要相应献上一个梦想中的自己才是啊。仅仅拥有一辆越野车可能还是远远不够的,即使它的马力所向披靡可能也还是不行。可怜的沙瓦把梦想视为了一切,结果这个梦想竟演变成了一个白日梦,让此刻猛然醒来的他发觉自己只是一直在虚度光阴而已。开始还对庄可天有些抱怨,现在,沙瓦所能抱怨的只有他自己了。痛之悔之的沙瓦一秒钟都待不住啦,他必须马上就开始追回那些被他挥霍掉的时间。快!快!快!
  
  庄可天说时间很晚了,叫他留下来,但是沙瓦哪里听得进去?摆摆手,一句话不说便走了。走出小区,沙瓦开始拼命奔跑,他想尽快跑到齐谷身边去,请求她等等他,他马上就开始努力,像庄可天一样的努力。想着,跑着,不知不觉沙瓦就跑到了峰谷书店的门前。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捂住胸口,让自己剧烈的喘息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以免惊扰到正在里面熟睡的齐谷。但等喘息平静下来,沙瓦即刻明白过来齐谷是不会待在里面的。他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门上倾听了片刻,什么动静也没有。沙瓦背靠着门滑坐在台阶上,朝老乡和阿美的那个位置扫了一眼,这个时候的大街上是不会有人的。沙瓦刚才的那股子急切劲儿突然不知了去向,疑问接踵而来:你该如何努力呢?像庄可天那样努力吗?怎么可能呢?沙瓦连连摇头,他绝对不相信自己会和什么研究生沾上边的。他根本没有这个能力,这样的奢望只能使他徒劳地为自己的中学时代去懊悔。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只有跟一个人处于同等的位置上才能去爱一个人吗?不,什么也阻止不了他的爱,即使是他所爱的人也阻止不了。如果她不愿走上自己的车来,那就让他追随着她一直走下去吧,直到她需要他的时候。
  沙瓦仰望着空中的那片月牙,想起了齐谷那张优美的脸颊。“你好吗?沙瓦。”他冲着它喊了一声。“你好吗?沙瓦。”他又喊了一声。沙瓦笑了,蜷缩在那里睡着了。但是很快,他就被冻醒了。
  
  既然不能平等地去爱一个人,那就卑贱地去爱一个人吧,像一个奴隶爱他的主人。沙瓦被一种死心塌地的爱情渲染得犹如一幕悲剧里的壮烈主人公,自己则被这个主人公感动得一塌糊涂。他想写诗,他想歌唱,他拿出了纸和笔——“啊……”这个字刚一写完,沙瓦便继续不下去了,那波澜壮阔的心情实在无法经过这根细小的笔管儿一泻千里。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哑巴,一个迫切渴望放声呼喊的哑巴。如果再发不出声来,他是要爆炸的呀。于是,不会唱歌的沙瓦只好改为诉说了——“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谷,我的绿衣女郎,我的梦想,我的未来……”沙瓦没能写出他的第一首情诗,但是写出了他的第一封情书。这是一封绝对漫长的情书,沙瓦中小学时代的作文全部拼贴在一起,也远远赶不上这封情书的长度。这封情书耗去了沙瓦整整三个夜晚,阅读、修改、誊抄,又耗去了他整整三个夜晚。第六个夜晚,沙瓦在最后一页信笺上印下自己的热吻,然后将它装进一个洁白的大信封,写上齐谷的地址姓名,贴上邮票,紧接着便踏着月色走到了邮局。可是,就在他用颤抖的双手将信封投进邮筒的那一刹那,沙瓦立即清醒过来,他后悔了。他得将这封信拿出来。沙瓦围着邮筒琢磨了半天,仍然是一筹莫展。
  第二天一大早,沙瓦又匆匆赶到了这个邮筒前,他看了看上面写的开箱时间,还早,可以先去一趟学校,但是沙瓦不放心,宁愿在这里等。九点多钟的时候,开箱的人来了,不是庄可天。沙瓦急忙跑上前去,向那个小伙子讲明了自己的请求。小伙子绷着脸翻出了沙瓦的那封信,扔给沙瓦,“记着,下次再要寄这么厚的信,至少得贴上五张邮票。”
  沙瓦光顾点头,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小伙子已经骑上自行车走了。沙瓦望着手中的这封信,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长这么大,他没给谁写过信,也没想到信的厚度竟然还与邮票的数量有关。这是他的第一封信,但却是一封未能发出的信。此刻的沙瓦想象不到,今后还将会有更多未能发出的信在等待着他。
  当天晚上,沙瓦便开始了他的第二封信,信写完时,已是午夜,沙瓦将信叠好,装进信封,然后连同第一封信一起塞进壁橱里的那个大旅行包里。他打开壁橱里的灯,将那个黑色尼龙旅行包细细打量了一会儿。那还是他准备去美国时买的,沙瓦又听见了飞机腾空时的轰隆声。
  从此,沙瓦的信再也没有中止过,写完,沙瓦将信装进信封,然后便往那个大旅行包里一扔。写信现在成了沙瓦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它甚至在很大程度上缓和了沙瓦想见齐谷的冲动。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去她的书店买书了。然而,一天傍晚,沙瓦从一个同学家里出来,走到街道上的时候,忽然瞥见齐谷领着一个小女孩正在等待着横穿马路。见齐谷和那个小女孩走了过来,沙瓦将头一歪,匆匆走了过去。他是那么的渴望见到她,可当真的见到她时,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却只是快快逃避。
  逃到家里的沙瓦当即给庄可天去了电话,他说:“我刚才看见她啦。”语气既紧张又神秘。“她怎么了?”庄可天的语气马上也紧张了起来。
  “啊,没怎么。我看见她领着一个小女孩……”
  “噢——”庄可天长舒了一口气,“那一定是国佳。福利院的孤儿。”
  “福利院的孤儿?”
  “嗯,可能你还不知道,齐谷经常去福利院看望那些孤儿。”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高尚呗。”
  “高尚?”沙瓦一时没弄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跟他似乎从不曾知道高尚是怎么一回事似的。
  “嗯,”庄可天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喝水,接着又道:“她总是对我说,高尚不仅是别人对于你的需要,其实更是你自己内心的一种需要。老沙,你的内心有过这种需要吗?”沙瓦没有回答,心想,我连什么叫高尚都还不知道哩。
  庄可天嘿嘿一笑,说:“我的内心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种需求,不过,我正在设法让自己的内心有这种需求。”
  放下电话,沙瓦从自己的旧书堆里翻出那本残破的《现代汉语词典》,查到“高尚”这个词条。他顿时恍然大悟,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将如此简单的一个词语忘掉的。蹲在地上的沙瓦半天没有起来,齐谷所拥有的东西使他再一次体尝到了失落的感觉。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跟齐谷实在是太不一样啦,他根本就不配同她享受共同的生活。沙瓦觉得自己首先也得高尚起来,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甚至还踮了踮脚尖。沙瓦十分高兴,自己的内心现在终于也有了高尚的需求。高尚的冲动让沙瓦兴奋了好一会儿,但是兴奋之后,沙瓦又转念一想,难道我是个不高尚的人吗?思来想去,沙瓦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不高尚的人,他也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憎恨一切邪恶的现象。只是和齐谷一比,沙瓦便无法再觉得自己是一个高尚的人了,因为他从来就没想过主动去做一件什么高尚的事情。他想象不出,高尚究竟是怎样成为一个人内心的需要的?他沙瓦当然不会拒绝高尚,可是怎么从来就没见高尚自动光顾他的内心呢?沙瓦现在需要面对的是,自己究竟应该选择一件怎样高尚的事情来实践?沙瓦想了想,忽然想到,是不是哪天去给希望工程捐点儿钱呢?
  沙瓦没有想一想便罢了,他真的就这么做了。沙瓦决定资助一个宁夏固原农村的三年级小学生,那个孩子的父亲身患多种疾病,丧失了劳动能力,母亲在半年前因心脏病突发死在了庄稼地里,还有两个姐姐,也都面临着失学。沙瓦之所以选择这个孩子,是因为宁夏,宁夏让他想起了宋小溪。当天,沙瓦就把钱寄给了希望工程。从邮局里出来,沙瓦首先想到的不是那个孩子的笑脸,而是齐谷的笑脸。因为这张笑脸,沙瓦又陶醉了许久。回到教室,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始给齐谷写信:“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谷,我的绿衣女郎,我的导师,我的女王……”
  
  深爱着的沙瓦是充实的,可这充实并不能驱赶尽他内心深处的寂寞。有时候,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的沙瓦怀疑自己会在这样的寂寞里死去。不过,此时的焦虑同余大石的死带给他的焦虑并不完全一样。现在的沙瓦更害怕的似乎不是死亡而是寂寞,他可以死去,但绝不应该是在寂寞中死去。自从遇见那位绿衣少女之后,寂寞便牢牢攫住了沙瓦,这是在时时提醒着他与她咫尺天涯的寂寞啊。这天夜里,沙瓦刚一睡着就被惊醒了。他听见了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寂寞的声音,紧随其后的就是死亡不怀好意的叫喊。沙瓦吓坏啦,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灯。他用力拍打着桌子,啪啪的响声让他恢复了真实的感受。而恢复了真实感受的沙瓦再也睡不着了,他急需找到一个人来分担他的孤单,他迫切地渴望去拥抱一个人,把自己全身那快要将他烧焦的热量传输给对方一些。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当然是齐谷,不,那个人当然不是齐谷。
  
  沙瓦跳下床,穿戴整齐,冲进了茫茫黑夜。他在路口等了许久,才等到一辆出租车。沙瓦让司机在距离发廊街足有两百多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宁愿多走几步路,也不想让司机知道他是要到发廊街这种地方来。整个发廊街灯光昏暗,沙瓦已记不清上次余大石带他们来过的那家发廊的准确位置,他只是凭着感觉怯怯地摸了进去。但是里面的格局不大一样,摆设也完全不一样,沙瓦正犹豫着准备退出去,却突然看见一个一头黄发的高个儿女子朝他这边走过来。沙瓦觉得那人很像辣辣小姐,可是又不敢确定。那女子走到沙瓦跟前,看看他,停了下来。“咱们好像见过。”她说。
  一听她说话,沙瓦便知道确是辣辣小姐无疑了。见沙瓦一时有些尴尬,辣辣小姐上前抚摸了一下他的胳膊,不容分说,拉住他的手便往里面走。沙瓦没有挣扎,乖乖跟着她进了过道尽头的那一个小房间,沙瓦几乎能够听见自己怦怦怦的心跳。
  辣辣小姐锁好房门,望着沙瓦头上那顶绿色的帽子,恍然间想起了什么,说:“啊,你是跟余大石来过的吧?”沙瓦点点头。
  “那哥们儿也有好长时间没来了,他现在在忙些什么?”沙瓦摇摇头,仍然没有说话。他在想,天堂那里是不是也有发廊街呢?
  沙瓦贪婪地瞟了一眼辣辣小姐白得跟面粉一样的身体,这个身体同他想象过的女人的身体很不一样。沙瓦浑身哆嗦,呼吸急促,一把抱住辣辣小姐的腰肢,将脸埋在了她的双乳之间。沙瓦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在不断膨胀,整个身子在失去知觉。救救我,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谷,我的绿衣女郎,我的母亲,我的天使……沙瓦听见自己的内心在凄厉地呼喊,可这呼喊声没有唤来齐谷,唤来的仅仅是他自己眼中那灼热的泪水。
  “你怎么哭了?”辣辣小姐抚摩着沙瓦的头。沙瓦的泪水奔涌得更加欢畅了,那泪水顺着辣辣小姐丰满的躯体流淌成了一条快乐的小河,向齐谷的身边纵情奔去。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谷,我的绿衣女郎,我的彼岸,我的归宿,我来了,我是你的……
  沙瓦仰起头来,泪光中那张模糊的脸并不是齐谷的。“对不起,”沙瓦说,“我以为……”他用手掌使劲擦着脸颊上的泪水。
  出了发廊,一阵冷风猛地扑面而来,仿佛是谁迎头痛打过来的一记耳光,沙瓦一个趔趄,顿时从刚才的情境里跌落出来。他十分懊悔,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脸面见齐谷去了。沙瓦伸开手掌,让冷风带走了辣辣小姐给他的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小纸片,别了,辣辣小姐,他想他永远不会再需要她了,就像余大石永远不可能再需要她了一样。
  尽管沙瓦以为自己再也没有脸面见齐谷去了,但他还是抱着胳膊在冷风里步行六里多路,来到了峰谷书店的门前。他似乎想尽快向齐谷表示忏悔,可实际上,他只是靠在书店的门上发了好一阵子呆。沙瓦就这样站了一夜,与寒冷抵抗了一夜,他不敢回家,怕家里那无所不在令他窒息的寂寞。
  
  好在这个时候父母回来了,他们是特意赶回来过春节的。两年多不见,父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然而沙瓦却分明感觉到自己和父母之间隔住了一些东西。虽然父亲一再说不需要他去接,但沙瓦还是早早地到了机场恭候父母的归来。他忙前忙后,把父母当成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沙瓦注意到,父母进屋的那一瞬间显得有点儿紧张,进屋之后便开始四处打量。但是马上,他们那目光里的忧虑就开始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闪烁着动人光泽的惊喜。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儿子竟会将屋子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墙壁粉刷一新,花盆里换上了新的花卉,甚至还养了几条样子十分可笑的金鱼。高兴异常的母亲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反而抹起了眼泪。父亲在沙瓦的胳膊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说:“儿子,你长大了。”
  母亲意犹未尽,接着进了沙瓦的房间,书架里那整整齐齐排放得满满当当的书籍更是令她吃了一惊,连儿子的书桌上也都摆满了崭新的书籍。她忙朝门外喊道:“快!老沙,快来看看。”父亲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他的眼睛也即刻再一次睁大啦。
  “儿子知道读书啦,”沙瓦的母亲拿起一本书在丈夫眼前晃了晃,“瞧,这么多的书。要知道他会这样,咱们还不如早点儿去美国呐。”父亲连连点头连连称是。
  而沙瓦却在一边暗自摇头,心想,我这是为她做的,我这是为她做的呀,我要是早能够遇见她那该有多好啊;一切都会改变的,沙瓦坚信自己一定会比此刻能更令他的父母亲感到满意。想着想着,沙瓦的目光便直了,满是无助满是凄凉。这目光让父母见了好不心疼。
  父亲看看沙瓦,觉得儿子的确是有些变了,变得有些拘谨了。于是,他又开始怀疑他们的离去是不是给儿子造成了什么伤害。想到这里,他刚才的得意随即化作了内疚,恨不得马上掏出钱来弥补一番。
  沙瓦知道,父母谁也帮不了他的,但是他们的关心还是令他有了全新的体会。他不断提醒自己,赶快把心思从齐谷的身上转移出来,转移到父母的亲情上来。这是一个机会,他不能在齐谷的世界里继续沉迷下去啦,否则,他会彻底丢失自己的,他会活不下去的,那样的话,他也要永远失去他心爱的人儿了——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谷,我的绿衣女郎,我的前世,我的今生,再见吧,请让我好好休息一会儿,请让我能够更加从容地想你……
  “我哥怎么不回来?我想他啦。”沙瓦挺委屈地说。沙瓦想借这个机会将心里的委屈释放出去一些。“他哪有时间,他的位置重要得很哩,美国佬根本就离不开他。”父亲说。
  “你哥订婚了。”母亲突然说。
  “和谁?”沙瓦的反应慢了半拍。
  “一个美国姑娘,黄头发、蓝眼睛的美国姑娘。”母亲说着,从旅行箱里摸出一张照片让沙瓦看。
  “你有了吗?儿子。”父亲问。
  “啊……”沙瓦点了点头,马上又摇了摇头。母亲道:“也不小啦,该有了。”
  是的,我会有的,我已经有了,只是我还不知道该怎样让她同时也拥有我而已。沙瓦望着母亲笑了,笑容里隐藏着无限的幸福和凄楚,还有无限的憧憬和怅然。
  母亲随着沙瓦那迷离的目光朝窗外望去,哦,一种意想不到的东西正在姗姗来临;顷刻间,它使沙瓦那沉静的脸上骤然闪现出春天的神采。下雪了,漫天飞舞的雪花正无声无息地讲述着自己的心事,那一地厚厚的心事啊。“我出去一会儿。”沙瓦说。
  “穿上外套。”母亲叮嘱道。沙瓦根本就没有听见母亲在他身后的呼喊,他一头冲进大雪里,在雪地里使尽全身的力气狂奔起来。他仿佛是跑入了一个梦境,这个梦境可以把他重新带回到童年。沙瓦跑得更加急切啦,沿着长长的街道,他在向童年跑去,向齐谷跑去。他终于跑到了时间的尽头,跌倒在前世来生的入口。沙瓦躺在雪地里纵情大笑,那大笑被阵阵急剧的喘息搅弄得时断时续。
  
  这是多年未曾见过的一场大雪,一直持续到了春节。沙瓦已经独自度过了三个寂寞的春节,这个春节则因为父母的到来显示出了些许生机。最激动的还是父母,他们一回来便开始为这个节日忙活了,一直忙活到除夕的这一天。父亲在每一扇门上都贴了春联,从前父亲也会这么做的,但从没有像今天贴得这么多;而且,沙瓦也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父亲的春联。可是这次,沙瓦却饶有兴趣地跟在父亲身后一一看了个仔细。看完了,沙瓦还会站在一边好好琢磨一小会儿。
  “爸,过年为什么要贴春联啊?”沙瓦忽然问道。“哈哈哈……”父亲又是一阵开怀大笑,鼻涕都笑出来啦;擦鼻涕的时候,父亲把糨糊抹了自己一脸,“儿子啊,你让老爸又回到了从前,你小时候可爱问你爸我问题啦,有些问题我还真回答不上来,不得不再去向别人请教,不然我这个当爸的面子可就要丢尽了。可是……” 父亲突然敛住笑容,声音也低了下去,“等你慢慢长大了,儿子,你就再也不问你爸爸问题啦。”
  
  “我这不又问您了嘛,爸。”
  父亲的脸上立刻又有了笑容,道:“儿子,有一阵子,你爸我是真不希望你长大呀。”
  “放心吧,爸,我以后会经常问您问题的。”父亲点点头,凝视着儿子那张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开始变得温和了的脸庞,然后猛地抬手将刷子在沙瓦的脸上抹了一把。
  “爸……”沙瓦一脸的无可奈何把母亲也逗笑了,“瞧你们爷俩儿。”她说。
  家中有好久没出现过这样愉快的场景了,沙瓦的父母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儿子的长大,而沙瓦自己却将这一切都归功于他的那位绿衣女郎。当沙瓦沉浸在春节这动人的情调中时,他一时说不清感动他的究竟是父母还是齐谷?不过他非常清楚的是,如果此时齐谷能够和他们围坐在一起,那可以给他带来的一定是空前绝后的感动。就这么简单地想它一想,沙瓦所获得的感动已经足够他去消受一生了。
  沙瓦本来是喜欢喝啤酒的,因为齐谷,他现在也偏爱起了葡萄酒,当然是那种绛紫色的葡萄酒。那深邃而神秘的颜色,总是令沙瓦想起齐谷脸上忧郁的神情。不过沙瓦知道,此刻的齐谷是不会忧郁的,因为此刻她想必也有家人的亲密陪伴。喝着喝着,沙瓦就有了醉意,父亲也有些醉了。“咱们出去放炮,儿子。”父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那么多的鞭炮和烟花。
  父子俩拎着两大塑料袋鞭炮和烟花走了出去,母亲嫌路滑,说什么也不肯同去。他们来到小区外的一片空地上,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节日的气氛只能从家家户户那绚烂的灯光里感受到一些。沙瓦和父亲先将烟花摆了一地,接着挨个儿点着。五颜六色的火花腾空而去,带着沙瓦对他心爱姑娘的祝福,为冬日的夜色平添了几分妩媚。于是,沙瓦就在这天幕中看见了齐谷微笑的面庞。
  父亲迫不及待地把鞭炮也拿了出来,在雪地上摆成一条红色的长龙。“儿子,火。”父亲喊道。沙瓦俯身揿着打火机,凑到引信前,结果几次都没能点着,手抖得厉害。许久没放过鞭炮了,那一个个粗壮的家伙现在真让沙瓦有点儿害怕哩。
  父亲说:“看我的,儿子。”他从沙瓦手中拿过打火机,不慌不忙,一下子便点着了。
  耀眼的火光伴着震耳欲聋的巨响,顷刻间就解除了整座城市的矜持。沙瓦的耳朵随即出现了短暂的幻听,整座城市正在爆发出海潮一般的狂笑,连他脚下的大地也笑得哆嗦个不停。巨响接近尾声时,沙瓦突然又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警笛声,他以为那仍是自己的幻觉。然而,那警笛声却愈来愈清晰了。
  父亲说:“是警察来了。”说着,就把手擦进口袋里,大概是等着呈上罚金。沙瓦犹豫片刻,道:“爸,咱们还是跑吧。”
  两个人踉踉跄跄地在雪地上紧跑起来,沙瓦回头想拉着父亲一起跑,但是父亲却急着摆手说:“只管跑你的,儿子,他们抓不住我的。”沙瓦看见警车追了过来,再看看父亲那两条短短的罗圈腿,心想,他老人家今天想必是要被活捉无疑啦。可是,父亲却仍在一个劲儿地催他快跑。沙瓦索性不管那么多啦,自顾自地猛跑起来。一口气跑到家里的沙瓦正要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母亲报告父亲的“不幸”,却忽然发现那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不就是父亲吗?“这……”沙瓦使劲眨了几下眼睛,以为是自己的眼睛也出现了幻觉。父亲哈哈大笑,沙瓦不由得也跟着父亲笑了起来。哦,好一个新鲜又刺激的春节啊。
  
  过完春节,沙瓦的父母就得回去了。动身之前,沙瓦跟他们一起去看望了一次薛姐,薛姐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生活得非常满足。沙瓦想,自己要过的不就是这种生活吗?但是,他可以把薛姐的丈夫想象成自己,却无法把薛姐想象成齐谷。他再一次觉得,齐谷终究是难以属于这样的生活的,他与她根本不可能拥有共同的生活。沙瓦的内心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焦灼了,现在,他已经能够平静地守在一边,默默凝望着齐谷过她自己的生活了。沙瓦终于说服了自己。
  父母临走的前一夜,他们睡得很晚。父母始终在劝说沙瓦同他们一道去美国,他们看不出儿子待在家里到底会有什么出路。他们实在不明白,儿子怎么这么年轻对家就这么留恋。一点儿不像他哥,甚至还不如他们老两口有闯劲哩。曾经,他们最担心的是儿子欺负别人,给他们惹麻烦,如今,他们最担心的却是儿子被别人欺负啦。他们不知道儿子当年的那些斗志都跑到哪里去了?
  最后,沙瓦困得有些支持不住了,便说:“爸、妈,你们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考虑呀,儿子。”父亲道。“我都考虑过了。”沙瓦说得很坚定,说完便笑了。沙瓦的微笑打动了父母,他们从儿子脸上那自信、深情的笑容里,仿佛真的看到了他美好的将来。
  第二天,临登机之前,父亲忍不住又问了沙瓦一次:“儿子,你真的不愿意去美国吗?”
  “爸,我真的喜欢我现在的生活。”沙瓦说。“那好吧。”父亲带着满脸的遗憾和难舍,拽着母亲的胳膊朝安检口走去。走到安检口时,父亲又回头望了沙瓦一眼,沙瓦那孤单、落寞的身影迫使他又一次折回头来:“儿子,等你结婚时,我和你妈就回来,给你看孩子。”沙瓦点点头,他看见了齐谷怀中搂抱着的那个孩子,那不正是他的孩子吗?然而,那个孩子的笑脸随着父母背影的隐去突然消失。
  离开机场的沙瓦神色黯然,他没有直接回家,他想去看一看老乡和阿美,看看他们是不是过完年回来了。当然,他也想顺便去齐谷的书店里看一看。不过,沙瓦并不认为这表明自己仍然没有摆脱掉对于齐谷的依赖,他以为自己只是出于礼节去给对方拜一个晚年罢了,他们不是朋友吗?但是,沙瓦却不想反问自己,为什么他不在大年初一那一天给齐谷送去春节的问候?他在那一天电话问候了庄可天,问候了习句,也问候了自己的同学,却唯独没有问候过齐谷。
  沙瓦在南淮大学门口下了车,门口冷冷清清,学校还没有开学。老乡和阿美也都不在,那么厚的积雪丝毫没有融化的意思,即使他们来了,也是冷得没法在那里待的。沙瓦屏着呼吸瞥了一眼峰谷书店,看见了挂在门上的“正在营业”的那块白色牌子。沙瓦的心脏一阵急跳,向前迈了几步,但又停了下来。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进去了?
  “嗨,这不是沙瓦兄吗?”
  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沙瓦转过身来,原来是好久不见的小野郎。
  “新年好,老兄。”说着,一身唐装的小野郎抱拳给沙瓦作揖,一招一式像煞了古人。
  “新年好。”沙瓦想给对方还礼,但却不懂如何作揖,结果就变成了鞠躬。
  “我是来找老先生讨教的。”小野郎指指老乡的那个位置说道。“他可能得等到雪化的时候才会回来吧。”沙瓦说。
  “这样吧,咱们去喝杯咖啡怎么样?”
  小野郎是真的盛情,沙瓦也就不便客气了,跟着小野郎进了南淮大学的“红枫林酒吧”。落座之后,小野郎要了两杯咖啡,又要了几碟零食。
  小野郎从书包里掏出了书,翻到某一页,凑到沙瓦面前,问:“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挺想知道。”
  沙瓦看了看封面,是《易经》,再看看他划的那几句,简直就像是胡言乱语,根本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沙瓦有点儿急,额头开始冒汗。小野郎轻轻拍了拍沙瓦的后背,说:“甭着急,过几天我去问他好啦。”他指了指东南方,沙瓦明白他指的是老乡。
  见小野郎还在琢磨那几句话,沙瓦问:“你对这些怎么那么有兴趣?”
  
  小野郎说:“纯粹是出于需要,要了解中国人就得了解中国文化。”
  “你对中国人有兴趣?”
  “啊,准确点儿说,我们是对和中国人做生意有兴趣。我的家人在中国投了不少资,如果不了解中国人,这生意怎么能做得赢呢?”“说得也是。”沙瓦点头。
  ……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十分瘦小的女孩,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跟滚进来的一个火球似的,但脸却白得出奇。她用日语和小野郎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到一旁坐下了。沙瓦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她两眼,心想这女孩子莫不是有病吧?这么苍白、这么瘦弱,就像是长期吃不饱肚子似的。
  “看上她啦?”小野郎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沙瓦愣了愣神,摇摇头,道:“太瘦了,我还没见过这么瘦的人呐。”
  小野郎说:“要不要我介绍你们认识?”
  沙瓦的脸一下子红了,一时不知做何反应。那个女孩好像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回头朝他们这儿冷冷打量了一眼。小野郎冲她尴尬地笑笑,然后走过去在她耳旁嘀嘀咕咕了一阵子。听小野郎嘀咕完,她又回头看了看沙瓦,沙瓦被看得挺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等他再抬起头时,发现她竟然坐到自己的旁边来了。
  小野郎介绍道:“她叫贵子,是文学院的博士生。这位是沙瓦,我的朋友,学汽车的。”
  “汽车学院的。”沙瓦补充道,并冲她点了点头。贵子也点了一下头,但神情仍很严肃。沙瓦闻到贵子身上有一股酒精的味道,这才意识到她杯子里那透明的液体不是矿泉水而是白酒。“不要点儿下酒菜吗?”他问。
  贵子摇摇头。小野郎说:“贵子是海量,她的酒就相当于咱们的水。”“这么喝身体能受得了吗?”沙瓦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他想她之所以这样瘦,大概就是因为脂肪都被酒精燃烧掉了吧。“放心,贵子不喝酒身体才会受不了呐,是吧?贵子。”
  贵子对小野郎的话没什么表示,端起杯子就是一大口。沙瓦眨巴眨巴眼睛,细细打量了一下杯中那矮去的一大截儿,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沙瓦心里实在不赞成一个女孩子如此过分地喝酒,况且还是一个瘦得如此过分的女孩子,并且喝的是最过分的白酒。
  小野郎的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没听上两句,便急忙跑到没有人的角落里去了。沙瓦见他又是挥手,又是跺脚,叽里哇啦的,好像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不大一会儿,小野郎又跑了回来,收拾起桌子上的书,对他和贵子说道:“我得先告辞啦,生意上有点儿急事。”
  沙瓦目送着小野郎那长发披肩的背影,见他走到门口时,差点儿与一个正走进来的小伙子撞到一起。那个小伙子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张开手臂和小野郎来了个热情拥抱。小野郎掏出钱包,抽出两百块钱来,塞到小伙子的手里。小伙子稍稍客气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不停地点头和哈腰。那副模样让沙瓦看了很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头。沙瓦将视线收回来,发现贵子正在盯着他的手看,看得他好一阵心慌。沙瓦想把手藏起来,但又觉得不够礼貌,犹疑不决之际,贵子突然开口了:“你的手好大啊,就像川岛的手。”贵子的汉语说得跟小野郎一样的地道。
  “川岛是谁?”沙瓦问。
  “我的恋人,曾经的恋人。”贵子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让了让沙瓦。沙瓦摆摆手。
  贵子把杯里的最后一口酒喝完,又开始看沙瓦的手,半天也没有一句话。沙瓦浑身不自在,也没兴趣陪这样一个瘦得可怕的日本女酒鬼,正打算溜之大吉,贵子却又开口了:“你能教我开车吗?”
  沙瓦想了想,道:“行吧,但你绝对不能喝酒。”贵子看看沙瓦,好像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勉强点了点头,问沙瓦:“今天可以吗?”
  “今天恐怕不行,车得提前借,再说,你今天也喝酒了。”“明天呢?”
  “好吧,我试试。”沙瓦咳嗽几声,站起身,真的打算溜之大吉啦。贵子喝完酒就开始没命抽烟,已经把他熏得有些晕头转向了。
  “我怎么和你联系?”贵子问。
  “给我打电话吧。”沙瓦四处扫了几眼,想找到纸和笔。“你说吧,我能记住。”
  “六六五一一二一。”“我记住了。”
  沙瓦将信将疑,但实际上也并不在乎她是否真的能记住,因为他压根就不期待与她的第二次会晤。沙瓦轻描淡写地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了红枫林酒吧。从峰谷书店门前经过时,沙瓦有意低头加快了脚步,仿佛生怕齐谷从里面追出来似的。
  由于喝多了咖啡,这一夜沙瓦迟迟毫无睡意,读了大半夜的书,也依然没有一丝倦怠。最后,沙瓦坐到台灯下,提笔任思绪飞驰起来: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谷,我的绿衣女郎,我的手足,我的姐妹……
  
   第五章
  
  沙瓦第二天一早就从他实习的那家汽车修配厂借来了一辆还没有完全修好的奥迪轿车,但在家中却迟迟等不来贵子的电话,沙瓦估计贵子是根本就没记住他的电话号码。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钟,贵子还是没有来电话。沙瓦不打算再等下去了,他向老板保证过要在下午五点钟之前把车还回去。沙瓦拿到驾驶执照还不到一个月,正是有车瘾的时候。于是,他开上这辆患有严重哮喘病的奥迪,绕着市区美美地兜了两圈儿。
  过了几天,贵子突然来了电话,这时的沙瓦差不多已经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啦。他说:“我还以为你没记住我的电话号码呐。”
  贵子道:“我当时不是告诉你我记住了吗?我只是把第二天跟你学车的事情给忘了。”贵子的语气很正式。 “明天可以吗?”贵子问。沙瓦犹豫了一下,说:“能不能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明天再和你联系吧。”
  “好吧。”贵子给了沙瓦一个手机号码。
  沙瓦接着就给汽车修配厂的老板去了一个电话,商量借车的事。老板答应得十分爽快,但随即问道他能不能过来帮一晚上忙,最近的活儿特多,厂子里的人实在有些忙不过来。沙瓦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不过,沙瓦这一过去才发现,摆在他面前的活儿根本就不是一晚上能忙完的。他一直忙到午夜两点多,才算让那辆被撞得龇牙咧嘴的破吉普的面目不再那么狰狞;最后实在是困得受不了啦,沙瓦便开着那辆已经完全修好的奥迪车回家睡觉去了。可是,一个美梦才刚刚开始,沙瓦便被一阵该死的电话铃声给吵醒了。迷迷糊糊中,沙瓦迟疑着没有去接,电话不响了;沙瓦正要重新返回梦乡,电话马上又开始响了,沙瓦仍在迟疑,但是电话这回响得够坚决。沙瓦只好起床去接了,然而没等走到电话机跟前,电话又忽然没了声息。沙瓦正要发作,电话又厚着脸皮响了起来。
  “喂?”沙瓦尽量压制着就要从嗓子眼里喷出去的火气。
  “沙瓦,这么早打搅你,真的很抱歉,可是我怕过一会儿自己又把跟你约好的事情给忘了,上一次已经非常抱歉啦。”
  沙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瞟一眼电话机上的显示屏,才五点多一点儿,他叹了口气,问:“你想现在就开始吗?”
  “你的意见呢?”
  “……好吧。”沙瓦也说不出什么意见来,再睡个回笼觉,两三个钟头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而且车主下午就要到厂里取车了。
  “那我在校门口等你。”没等沙瓦说什么,贵子便把电话挂了。
  清晨有些薄雾,沙瓦不敢开快,慢悠悠地晃到了南淮大学,就在他朝大门口张望之际,贵子已经从另一侧开门坐了进来。
  
  “好冷啊。”贵子一边搓着双手,一边打着冷战。沙瓦立即闻到了贵子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刺鼻酒气,但他没说什么,径直把车开到一处人烟相对稀少的宽阔地带停了下来。“你喝酒了。”沙瓦说。
  “不喝酒我清醒不了。”
  “那你根本就不能开车。”沙瓦有些生气,觉得贵子简直是在耍弄他。
  贵子看看沙瓦直视前方的那副冰冷面孔,垂下头来。突然,她猛地倾过身去,抓住沙瓦搁在方向盘上的右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出于本能,沙瓦想把手抽回来,但是贵子抓得很紧。贵子哭了,泪水打湿了沙瓦的手。沙瓦的手只好安静下来,任由贵子的脸和眼泪摩挲着。这样静静过了一会儿,沙瓦道:“你实在想开的话,那我就教你吧。”
  贵子没有任何反应,依然在抓着沙瓦的手流泪。沙瓦有些不知所措,看了一眼贵子颈后那块被黑发映衬得十分耀眼的白,目光马上又慌张地逃开。终于,贵子大约是哭得差不多了,松开沙瓦的手,说:“对不起。”
  “咱们开始吧。”沙瓦说。
  “咱们还是先去吃点儿饭吧。”沙瓦没说什么,掉转车头往回开去。这时,雾已经散了,阳光朗朗地照耀着整座城市。贵子突然指着街旁的一家日本料理店,说:“就去那儿吧。”沙瓦将车拐过去,在料理店的门口停下。贵子先下了车,在台阶上站着,等沙瓦走过来,便拉上他的手往里走去。沙瓦觉得很不自在,不明白贵子为何这么大方,是不是日本的女孩子都这么大方?他不想让一个女孩子这样拉着自己的手,但同样也不想让自己表现得不够风度,结果就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店里光线昏暗,冷冷清清,是沙瓦在中国餐馆里从没见过的一番景象,不过店里的摆设和格局倒引起了沙瓦的好奇。老板一看见贵子,立刻大叫一声,跑上前来,用日语跟她寒暄个没完没了。一边寒暄,还一边冲沙瓦点着头。沙瓦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老板的眼神和贵子说话的神情,他能判断出老板是把他当成了贵子的男朋友,这让沙瓦觉得更不自在啦。
  贵子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她熟练地拉开一扇推拉门,脱掉鞋子,走了进去。沙瓦只能紧跟着贵子亦步亦趋,唯恐在她面前出什么洋相。榻榻米矮得令沙瓦难受,沙瓦想,这样委屈着身子吃饭肯定不利于消化。正想着,一个身着和服,脚登木屐的小姑娘风风火火走了过来。她满脸堆笑,朝他们弯腰用日语问候了一句。贵子俯身回应了一声,沙瓦则仍然傻傻地坐在那里。小姑娘赤脚走进来后,便极自然地在他们面前跪下来,将怀中的菜谱双手呈给沙瓦。沙瓦受宠若惊,接过菜谱草草看过两眼便转给了贵子,他根本看不明白里面的名堂。“还是你来吧,我吃什么都行。”他说。
  贵子翻着菜谱,跟小姑娘叽里哇啦地交代着,小姑娘一边在纸片上记着,一边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终于记完了,小姑娘起身退出,沙瓦随之长吁了一口气。饭菜端上来了,既有青豆饭,也有天妇罗,还有酒。沙瓦瞪着眼睛说:“你还喝呀?!”
  贵子咬咬嘴唇,说:“和开车比起来,我更爱喝酒。”说着,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端起酒杯,看看沙瓦,道:“你不喝吧?”
  沙瓦使劲摇了一下头。贵子点点头,兀自喝起来。一边喝,还似乎一边在想着心事。
  沙瓦不想打搅她,只顾闷头吃饭。这日本人的饭菜看起来特别的精致,吃到嘴里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味。沙瓦无意细品,几分钟的工夫就把自己的那份给消灭掉了。吃完,沙瓦挪动一下身子,想让自己已经有些麻木的双腿放松放松。贵子从沉思中醒来,瞧瞧沙瓦面前的空碗,说:“你都结束了?”
  “是的,你慢慢喝吧。”沙瓦站起来,想走动走动,但翻着白眼往上看他的贵子让他觉得这样站着好像不大对劲儿,于是他又坐了下来。贵子的酒已经喝完了,饭几乎没动。沙瓦说:“这样下去,你的胃会崩溃的。”
  贵子道:“我会比我的胃先崩溃的。”
  沙瓦看看她,无言以对。
  贵子点着一支烟,埋头在那儿抽了起来。沙瓦等了她一会儿,发觉她还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便问道:“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送我回去吧。”贵子喷出一口长长的烟雾,把整个桌面都笼罩了。沙瓦二话不说,起身就走。看见沙瓦,大厅里那个服务的小姑娘快步走过来,木屐敲击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快板似的响声。小姑娘弯腰将托盘呈献在沙瓦的眼前,托盘里躺着一张蓝色的纸单,沙瓦正要伸手去拿,却被贵子一把抢了过去。贵子结完账,老板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叽里哇啦地说笑着,将他们送到门外。
  车快开到南淮大学门口时,沙瓦把速度降了下来,但贵子却拍拍他的手,要他继续朝前开。在贵子的指挥下,车从校园西墙拐过去,进入校园后面的那片住宅区。贵子在这里租了一套一居室的房屋。沙瓦把贵子送到地方后,就准备自己一个人去兜兜风,所以没有熄火。他看着贵子下了车,然后冲她摆摆手。贵子正要关车门的手即刻停了下来,问:“你怎么不下来?”
  沙瓦道:“我就直接回去了。”
  “下来。”贵子面无表情地说,像是请求,更像是命令。沙瓦不想下去,但不知为什么,只僵持了几秒钟便不由自主地下了车,乖乖跟在贵子的后面进了电梯。贵子的住所在十四层,一走进去,沙瓦根本无法相信这是一个女孩子的房间,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不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沙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乱的房间。沙瓦立在门口,无从下脚,他想,如此乱的房间,贵子怎么也敢让外人进来?
  贵子一进屋便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待门口清理得差不多了,沙瓦才得以走进去帮她一起收拾。收拾了将近半个小时,房间总算是有了点儿模样。两个人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来,贵子微微喘着粗气说:“我一个人从来想不到收拾房间。”她左右看看,脸上依然是那么的冷静,一点儿没有难为情的意思。“过去都是川岛帮我收拾房间的。”她说。
  “那你真应该把川岛带到中国来。”沙瓦道。“他死了,就在上个星期。我刚参加完他的葬礼回来。”
  沙瓦愣住了,望着贵子,不仅表情冷,连声音也很冷。如果不是联想到她刚才在汽车里的哭泣,沙瓦真以为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这个日本女孩子在乎的。沙瓦想问问川岛是怎么死的,结果还是忍住了。
  趁贵子去厨房煮咖啡的工夫,沙瓦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了,阳光呼啦一下子涌进来,使得沙瓦摇晃了一下,眼前闪现出瞬间的黑暗。待黑暗渐渐褪去,沙瓦俯瞰到了南淮大学的整座校园。沙瓦朝更远处望去,在无意之中搜寻着峰谷书店的影子,然而那一整条街都消失在了一片稠密的法国梧桐枝丫的下面。沙瓦极力想让自己的视线从那片烦乱的枝丫中间穿过去,但是一缕咖啡的浓香干扰了他,诱使他回过头来。贵子手持两杯咖啡走了进来。
  沙瓦将咖啡接过来,很烫,他低头闻了闻,他喜欢闻这种香味,就像他喜欢闻百合花的香味一样;和喝咖啡比起来,沙瓦更喜欢闻咖啡。
  贵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沙瓦,沙瓦拿到手里一看,是日文的,他翻了翻,不明白贵子为什么要给他这本书看。他瞅瞅贵子,贵子“噢”了一声,又将书拿回去,放入书架,重新抽出一本给了沙瓦。原来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沙瓦将书打开,刚看了几行,就感觉光线又暗了下来。他回头看见贵子正在拉上窗帘。
  沙瓦又回到中断的那一行,接着往下看,好像有点儿意思。不知不觉间,一股酒气围了过来,还没等沙瓦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贵子已经从后面揽住了他的脖子。贵子的脸紧紧贴在了沙瓦的脸上,沙瓦一阵惊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贵子伸手摘下沙瓦的帽子,沙瓦忽然有了被侵犯的感觉,一把抢过帽子,跳了起来。回过头,他看见了贵子上身那一大片和她颈后一样的雪白。沙瓦愣了一下,贵子急忙用双臂捂住自己的胸前,极可怜地站在那里。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将整张脸罩了个严严实实。沙瓦也低下头去,但是紧接着就走过去拾起贵子掉在地上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你喝醉了。”沙瓦道。
  
  “我是从来都喝不醉的。”说着,贵子开始抽泣。贵子的肩膀抖动得厉害,衣服又要掉下来了,沙瓦重新给她披了一下,就在他的双手停留在贵子身上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了一阵拥抱她的强烈冲动。沙瓦试图克制住这阵冲动,然而双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向贵子的肩头滑去。贵子的肩膀不再颤抖,她猛地扭过身来,扑进沙瓦的怀抱。沙瓦紧紧搂住了她,闭上眼睛的一瞬间,齐谷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忽闪了一下。趴在沙瓦的怀抱里,贵子很快就安静了下来。贵子一直这么在沙瓦的怀里趴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沙瓦有点儿支持不住了,他把贵子抱起来,想将她放到沙发上去,但是贵子却说:“抱我到床上去。”
  沙瓦犹疑着朝卧室里走去,贵子的卧室要比客厅整洁一些,但也还是够乱的。他踢开地上扔得到处都是的鞋子,把贵子放到床上,可是贵子却并没有松开他,依然死死搂着他的腰不放。沙瓦被迫跟着倒下去,趴在了贵子的身上。贵子开始亲吻他,那股酒气先令沙瓦本能地抵抗了一下,随之便被彻底麻醉在身体里汹涌而起的波涛之中。沙瓦伸出手去,想抓住齐谷在岸上的身影,但波涛一眨眼的工夫就将他卷入了激流深处。沙瓦在沉沦带来的窒息快感中,完全放弃了挣扎,任由激流将他带往远方。他不再关心那远方究竟是距离齐谷近了还是远了?他已经不想在乎她了。
  波涛退去,激流不再,沙瓦重又漂回到了岸上,像一条搁浅的鱼,嘴巴大张着。沙瓦有些后悔,但在茫然了几分钟之后,他还是偎过去,搂紧了贵子瘦小的身躯。沙瓦似乎有点儿爱怜这个身躯,这个刚刚让他领教了巨大能量蕴藏的身躯。
  
  这个春节齐谷是和钟媛在一起度过的,钟媛本来打算回乡探望父母,但因为迟迟等不到齐峰的消息,看到齐谷也在为齐峰的杳无音信越发地忧虑,索性就留下来陪伴她了。春节过后,还是一直没有齐峰的音讯,齐谷又急又气,心想这回见到他无论如何得狠狠数落他一顿,他的确是有些被钟媛给惯坏了。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齐谷百无聊赖,在黑暗的屋子里踱来踱去。走到窗前,齐谷拉开窗帘,信眼望去,忽然又看见了路灯下那个熟悉的身影。齐谷穿着睡衣,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路灯下那个身影的跟前。那个一直在埋头抽烟的身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吓得浑身一哆嗦,香烟掉到了地上。
  “上来吧。”说完,齐谷转身走了。
  惊魂未定的庄可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原地站着,见齐谷走到了黑暗处,他才想起来追上去。齐谷抱着双臂在前面走着,庄可天低头在后面跟着,好像有些不大情愿似的。上了楼,推开门,齐谷才回过头看了庄可天一眼,将一双拖鞋丢到他面前。
  庄可天边换鞋边问:“我打扰了你吧?”
  齐谷没说什么,把客厅里的灯打开,然后坐到沙发上,抄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把电视打开;庄可天讪讪地在齐谷旁边坐下,看着屏幕上被齐谷不断调来调去的画面。没有什么可看的节目,齐谷又将电视关掉了。“要喝点儿什么吗?”她问。“我不渴。”
  “那就吃点儿水果吧。”齐谷将果篮朝庄可天的跟前推了推。
  庄可天看了一眼篮中的葡萄和香蕉,并没有要吃的意思,齐谷便拿了一根香蕉递到他的手里。庄可天双手握着那根香蕉,若有所思。彼此都沉默着,等待着对方发话。最后是庄可天沉不住气了,开口道:“我……我好像是……爱上你了。”眼睛依然在平静地望着手里的香蕉,而心脏就快要从胸膛里跳出去了。
  齐谷沉默了几秒钟,轻叹一口气,说:“谢谢你,庄可天,我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和你一样,也爱上了一个人。”
  灯光下,齐谷看到庄可天的眼睛里有一种湿润的东西在闪烁,他的脸颊涨得通红,那高大的身躯在顷刻间显得极其的弱小。齐谷真想走过去,将他揽在自己的怀里,但她还是克制住了心底这股强烈的冲动。
  庄可天站起身来,一下子又恢复了原有的高大。“我能带上这根香蕉吗?”他问,并转身朝门口走去。
  “现在是不是太晚了?”齐谷问。
  “我已经习惯了在这样的深夜里散步。”庄可天回头冲齐谷笑了一下,那是齐谷以前在他脸上没见过的一种笑容,她的心被触痛了。齐谷打开门,让庄可天走出去。“要不我送送你吧?”她说。
  “谢谢,不用啦。”庄可天站在门外,望着手里的香蕉,说:“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难道你要出远门不成?”
  “谢谢你,”庄可天点点头,“再见。”
  “庄可天,现在我已经习惯了你的眼镜,它的确是很好看的。”就在庄可天要下楼的工夫,齐谷急忙这么补充了一句。
  夜晚寂静得出奇,也明亮得出奇,路灯甚至有些刺眼。走了很长一段路后,庄可天忽然意识到不对,他停下来,左右看了看,又往回走去。庄可天捏了捏手中的香蕉,香蕉沉甸甸的,他剥开皮,张大嘴巴猛咬了一口。这时,一股冷风蓦地迎面吹来,庄可天被噎住了,但大把大把的泪水却痛痛快快地奔涌出来。庄可天流着泪水吃完了那根香蕉,他甚至连香蕉皮也吞了下去。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道:我什么都不剩啦、我什么都不剩啦。庄可天开始感到懊悔,明明会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不就把它当做一个幻想永久留在自己的心里呢?他现在连幻想这点儿幸福都丢掉了。
  更令庄可天懊悔的是,他发觉在向齐谷表白之后,自己实际上已经无法再像以往那样面对齐谷了;而且他也已不再如过去那样渴望见到她了,每次见到她总是会让自己觉得十分的尴尬。再给齐谷送报纸和邮件时,他都是往柜台上一扔,便匆匆离去,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总想设法跟齐谷搭讪几句。这天,庄可天把一份报纸扔在柜台上时,眼睛的余光瞥见齐谷一直在盯着他。他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照常匆匆离去;刚跨上摩托车,齐谷就追了出来。“你是在生我的气吗?”齐谷问道。
  “怎么可能?”
  “那怎么跟不认识似的?好赖我也算是你的客户吧。”
  “我很忙,我还有其他的客户。”庄可天挂上了车档。
  “那就忙你的去吧。”齐谷生气了。
  庄可天毫不在乎,一松离合,车子蹿了出去。车子蹿出去的那一瞬间,庄可天觉得挺痛快,然而这痛快没有持续多久,他便开始自责起来。庄可天想马上返回去道歉,但瞧瞧邮袋里的报纸和邮件,他还是继续往前开了。庄可天紧锣密鼓地送完报纸邮件,匆忙赶到峰谷书店旁的一家报亭前悄悄待下来;待了将近一个小时,齐谷随着店员出来了。齐谷锁好门,转身正要走,庄可天推着摩托车走上前来。“我送你吧。”庄可天尴尬地笑笑,取出头盔递给齐谷。齐谷瞪着庄可天看了片刻,老大不情愿地接过头盔。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到达齐谷的住所时,齐谷还没有意识到,仍坐在后座上发呆。庄可天提醒了她一下,她才“哦”了一声,从车上跳下来。庄可天接着就准备走,但却被齐谷叫住了:“等等。”
  庄可天熄了火,眼睛始终不敢正对着齐谷。齐谷叹了口气,把头盔还给庄可天,“明天有空吗?”
  庄可天明白齐谷肯定是又想爬山了,这一个月里他已经陪她爬了三次山了,而且每次她都是专拣最难爬的那一段。他想到了明天的英语课,心里不免有些犹豫。
  “没空就算啦,以后再说吧,再见。”齐谷冲他挥挥手,后退几步,然后猛一转身,一路小跑。
  庄可天抱着两个头盔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齐谷飘扬的长发,直到她消失不见了,才想起来“哎”了一声,而回应他的只是那扇单元门合上时的沉闷响声。庄可天走过去,盯着门旁的传呼器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先回家再说。
  
  进屋后,齐谷在门上靠了几分钟,然后打算洗洗堆了一个星期的衣服,收拾收拾房间,但是看到那堆衣服,她忽然感到浑身无力,便一头倒在了床上。齐峰的身影又开始在她的脑海里摇晃,接着庄可天的身影也出现了。两个身影的交替闪回让齐谷的身体渐渐旋转起来,愈来愈快的速度使她的心脏突然有了失重的感觉。她急忙睁开眼睛,但是那两个身影依然在黑暗中隐隐地摇晃;她挣扎着坐起来,打开灯,眼前的一切顿时都静了下来。她跳下床,拨通了钟媛的电话,还是没有得到齐峰的任何消息。无边的失望让齐谷看见了眼前那漆黑一片的深渊,她真想纵身跳下去。那也许是最轻而易举的一种解脱,然而伴随着堕落的那种自由还是令齐谷感到惧怕的。她坐到窗台上,朝下望了望,想象着坠入深渊的感觉。然而,齐谷越想越是害怕,她跳下窗台,匆忙穿上衣服,准备去和钟媛一起度过这个可怕的黑夜。
  
  早上,庄可天背着一个包,来到齐谷家的楼下,按了半天的传呼器也无人应答。庄可天以为是齐谷睡得太熟,便在门口耐心蹲了下来。抽了三支香烟之后,他起身又去按了一通传呼器,还是无人应答。庄可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想她不该这么早就出去呀。绕到楼后,他往五楼的卧室望了望,发现窗帘并没有拉上,看来齐谷很可能是不在家啦。他只好乘车赶往峰谷书店。店员刚刚把门打开,齐谷还没有来。庄可天随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下来一边翻阅一边等着齐谷。不知又过去了多长时间,庄可天坐得背有些酸了,他站起来,朝门口走去,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见齐谷穿着一件颜色格外鲜亮的外套正从马路对面朝这边走来。目光掠过齐谷的肩头,庄可天又看见沙瓦和一个异常瘦小的女孩子从南淮大学的校门里走出来,那是沙瓦吗?庄可天定睛看了看,没错,谁会有那样一顶可笑的帽子呢?那个女孩子亲昵地牵着沙瓦的手,非常呵护他的样子,而沙瓦却是始终低着头,上身显得极其的僵硬。这一高一矮、一大一小,极不协调的比例,让庄可天觉得有点儿滑稽。齐谷推门进来,庄可天不得不收拢回自己的视线。
  “你怎么来了?”“找你去爬山。”
  “你不是没空吗?”
  庄可天望着齐谷,没说什么。
  “好吧,那咱们走吧。”齐谷跟店员打了个招呼,做出马上就要走的样子。
  从书店里出来,庄可天往四周望了望,没有再看见沙瓦和那个女孩。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让齐谷先坐了进去。车开后,庄可天继续朝车窗外张望,搜寻着沙瓦和那个女孩的身影。
  出租车开到舜耕山山脚下的一条公路上停了下来,庄可天仰望着那座神态安详的山峰,心里涌起的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情感。他终于明白了,齐谷并不是单纯地喜欢爬山,她之所以频繁地到这里来,一定是跟她心里爱着的那个人有关。沙瓦说过,齐谷是一个有心事的女孩,现在他终于知道她的心事是什么了,只是还不知道那个人何以会成为她心中一桩沉重的心事。他非常想见见那个人。往山里走的时候,庄可天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正在和齐谷一起去拜访那个人。他四下里张望着,似乎那个人会随时由丛林里出现。
  高跟鞋给齐谷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她不得不由庄可天拉着,否则寸步难行。庄可天提议不要再从最陡的那一面爬起了,但齐谷执意不肯。刚爬了那么一小会儿,齐谷的鞋子就已经面目全非了。庄可天心疼地说:“你把这双鞋给毁了。”齐谷甩甩头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爬到半山腰他们歇息了一会儿,喝了点儿水,当他们准备继续往上爬的时候,齐谷的高跟鞋突然从岩石上滑脱了,她尖叫一声,跪倒在岩石上。庄可天赶忙回过头来将齐谷搀扶起,但是齐谷拖着哭腔说:“我的脚扭了。”庄可天俯身去摸她掉了鞋子的右脚踝,可手刚挨上去,齐谷便大叫着立即将脚躲到一边,不愿让他稍碰一下。从齐谷的惨叫和流出的眼泪,庄可天能够体会到她正在忍受着的疼痛。“先忍一忍,亲爱的,我马上背你下山。”他背起齐谷,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
  趴在庄可天背上的齐谷感觉摇晃得厉害,每过一个陡峭处,都要事先发出一阵紧张的喊叫。她不知道,这种喊叫声反而刺激了庄可天,使他愈发地兴奋起来。此刻的庄可天一点儿也不怕失足滚落下去,就这样与齐谷一同死去,对于他来说应该是幸福的。总算安全下了山,来到山脚下的公路上,庄可天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在冒汗。
  医院里的长廊上坐着好多与齐谷同病相怜的人。庄可天看见轮到齐谷还得有一段时间,便走了出去,等他回来时,手里却多出了一副拐杖。众目睽睽之下,齐谷有些不好意思,但更不好意思辜负庄可天的一番好意,所以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拄上了那副拐杖。拐杖是可以调节的,庄可天替齐谷调到合适的高度,扶着她在走廊里慢慢挪动起来。一个来回齐谷便掌握了要领,不知不觉,脸上也有了点儿笑意。望着齐谷拄着双拐从走廊的那一头向自己踽踽走来,庄可天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双臂,仿佛在等待着齐谷扑进自己的怀抱。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幻觉,齐谷并没有扑进他的怀抱,她仅仅是在他的面前停留了一下,随即又把背影留给了他。这个背影一下子攫住了庄可天的心,它使庄可天豁然意识到,自己将来对于这位少女所有的回忆都无法离开这个背影了。这可能是齐谷最终唯一能够给予他的东西。
  庄可天又开始变得黯然神伤,甚至在看到医生给齐谷正骨时她那痛苦的表情,也有些无动于衷。直到出了医院,庄可天才强迫自己从低落的情绪里走出来。他对自己说:至少,最近一段时间她可以需要我了。
  
  莫名其妙地同贵子有了这种关系,当时的沙瓦非常沮丧,但他并不怪罪贵子。相反,看着贵子蜷缩在一旁的小小身躯,他又一次紧紧搂住了她。“我会爱你的。”沙瓦说。他清楚自己并不爱她。
  “爱不爱并不重要,只要我们在一起快乐就行。”贵子说。“没有爱怎么能快乐呢?”
  “有了爱你就会快乐吗?”
  沙瓦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贵子道:“川岛对我的爱并没有给他带去快乐,而只给他带去了毁灭。”
  “为什么这么说?”
  “他是为我才自杀的。”
  “自杀?”沙瓦感觉到自己的手臂一热,是那种湿润的热,他意识到贵子又哭了。他再次往紧里搂了搂她。
  “他真自私,他就忍心让我的良心为他受一辈子的煎熬。”贵子的身体开始颤抖。
  “你还爱着他?”“毕竟曾经爱过。”
  “后来就不爱了?”
  “我没法长久爱一个人,我做不到。”
   “那可能是因为你还没找到一个可以让你长久爱着的人。”
  “也许是吧,也许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找到这样一个人。”
  沙瓦沉默了,心想,我会是一个可以让你长久爱着的人吗?但无论是还是不是,沙瓦都没有感到丝毫的快慰或者失望。
  贵子还在抽泣,沙瓦抚摩着她的脸颊,安慰道:“也许毁灭对于他来说,并不意味着不幸。”沙瓦想起了老乡曾经对他讲过的幸福与快乐的区别。“你真残忍。”贵子说。
  “不,是爱残忍。”说着,沙瓦用力捏了一下贵子的手,贵子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沙瓦将自己的脸贴在了贵子的头发上,贵子这头黑亮的秀发令他深感欣慰,因为齐谷也有这样一头秀发,只是更长。沙瓦忽而想到川岛一定也曾像自己这样亲近过贵子的头发,但遗憾的是他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了。沙瓦为川岛难过,他想爱即使是再残忍,他也不会轻易放弃的。只要爱在他就会在,再残忍的爱也终究还是爱。虽然齐谷不能属于他,但至少还有他对齐谷的爱是属于他的。爱既然不能给他带来快乐,那他就不要快乐,他不在乎,爱已经给了他超乎快乐之上的幸福。爱就是福。
  
  沙瓦又一次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经过去一刻钟了,他拿起那袋枸杞走了出去。这是他资助的那个宁夏孩子前几天寄给他的,他一直打算送给齐谷,因为他认为这应该是属于齐谷的。没有齐谷,他自己可能压根就想不到去资助那个可怜的孩子。然而,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勇气再面对齐谷了,这回是永远的没有勇气了。他已经在心里默默地同自己这位心仪的绿衣女郎永别了。
  沙瓦来到峰谷书店,将那袋枸杞交给了一个店员,托她转给齐谷。随后,他便快步朝贵子那里赶去。但是没走几步,沙瓦就瞥见小野郎和两个中年人正站在马路旁边比比划划,一副指点江山的气派。沙瓦低下头,打算从小野郎的眼皮底下溜过去,他不想跟这个他说不太清楚的日本小伙子打招呼。然而小野郎的目光永远是那么犀利,沙瓦打峰谷书店里出来的时候,他便看见了。
  “沙瓦兄,别来无恙乎?”小野郎撇下那两个中年人,热情有余地向沙瓦走过来。
  “无恙、无恙,你也无恙吧?”沙瓦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啊,我也无恙。我正准备出钱把这条路修修。”小野郎指指面前的这条马路。
  这条马路叫大学士路,伤痕密布,的确是早该修一修了。也许是为了表达一下谢意,沙瓦不再急着离开,而是认真地询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动工?”
  “这个暂时还不能确定,因为协议还没有最终谈妥。”“有什么问题吗?”
  “就是这条路的命名问题,我想给它换个名字,可是有些人不同意。”
  “你想换成什么名字?”
  “当然是小野郎路啦。”
  大学士变成小野郎?这像什么话?有这么改的吗?首先他沙瓦就不能同意。他道:“在这条路上走过的人,今天确实有许多都已经成了大学者,叫大学士路名副其实。你觉得叫它小野郎路比叫它大学士路更好听吗?”
  “哈哈哈……”小野郎放声大笑,“好吧,老兄,难得你这么诚实,我愿意参考一下你的意见。你这是上哪里去?”
  沙瓦含含糊糊地往前面指了指。
  赶到贵子的住处时,贵子已经走了,门上留了张字条,沙瓦揭下那张字条,然后就去了南淮大学食堂。一个人在那里吃完晚饭,沙瓦发现时间尚早,便又溜溜达达地来到了大学士路。道路两旁的积雪都已经融化,路上散步的人们明显在增多。沙瓦意识到,春天又开始光临这座城市了,老乡和他的阿美应该就要回来了。沙瓦在老乡常坐的那个地方停下来,朝峰谷书店望去,峰谷书店里早早地亮起了灯光。但是,还没等沙瓦看个清楚,书店里的灯光便突然熄了,两个店员说笑着走了出来。沙瓦望着那两个店员将门锁好,又望着她们消失在人流之中,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向不远处的中医学院走去。贵子正在那里学习针灸和推拿。
  沙瓦用很缓慢的速度走到中医学院,又用很耐心的态度在大门口等着。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贵子终于出来了。见到沙瓦,贵子紧跑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越抱越紧,好像是想要把他的腰弄断似的。沙瓦不喜欢这种公开的亲热,面对贵子的无所顾忌只能笨手笨脚地应付着。更让沙瓦难堪的是,贵子的亲热总是漫无尽头,抱着他迟迟不肯撒手,沙瓦只好拖着她在地上走。这样走了一段后,贵子总算松开了手,但却要沙瓦背上她。贵子提这种要求时,从来不像撒娇,因为她的神情始终是严肃的。沙瓦无奈,弯腰让贵子趴上去。
  贵子的身体很轻,沙瓦感觉像是背着个未成年的小妹妹,其实他知道,论年龄,贵子应该是他的姐姐。可这个姐姐不像是姐姐,齐谷那个姐姐才像是真正的姐姐。
  月亮低悬下来,沙瓦背着贵子像是在朝月亮里走去。如果不是有偶尔驶过的车辆,沙瓦真以为他们已经在月亮里行走了。
  准备穿越一条马路时,贵子说:“你累了吧?让我下去。”
  沙瓦道:“不,我要好好珍惜。”
  贵子说:“我会永远记住今晚的,沙瓦。”
  沙瓦“嗯”了一声,问:“贵子,为什么会想到学针灸和推拿呢?”
  “为了生计呗,”贵子道,“如果回国找不到工作,我就只有开一家中医诊所喽。”
  “博士还能找不到工作?”
  “日本跟中国可大不一样,你们中国的读书人是最幸福的啦。”
  “那你就留在中国吧。”
  “可是我的心已经离不开日本了。”
  沙瓦不再吭声,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贵子同自己道别的日子。不知不觉,沙瓦的脚步开始变得滞重起来。
  直到将贵子背到电梯里,沙瓦才把她放下。一进房间,贵子不等沙瓦喘口气,便立即让沙瓦在床上躺下来,说是要让他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按摩技艺。沙瓦顺从地趴在了床上,贵子掀开他的衬衣,手指按住了他的脊背。沙瓦没有料到,贵子如此纤细的手指竟是如此的有力,令他疼痛更令他快乐。沙瓦感觉到自己的骨架随着贵子手指的移动,一次次散乱又一次次复合,让他在浪尖与波谷的激荡淘洗中死去活来。待贵子结束按摩,倒在沙瓦的身旁阵阵喘息时,沙瓦获得的是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他托起贵子一只神奇的小手,放在唇前吻了吻。他发现,贵子的这只手腕上有一道细细的割痕。
  “这是怎么回事?”
  “也没有什么,”贵子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那是我妈妈第三次结婚,可结婚没有多久又离婚了。她的婚姻一次比一次短,这就意味着我要更频繁地更换新的养父。我很不习惯,就要求跟我的生父一起生活,可是生父不想要我,他已经又有了两个女儿。那天晚上,妈妈跟一个陌生的男人出去了,我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她还没有回来。我怀疑那个男人可能就是我的下一个养父,想到他,我的心里特别地排斥,可是毫无办法。去卫生间时,我看见了上一个养父丢在洗漱池旁的剃须刀。我把刀片卸了下来,然后在浴缸里放上温水,自己跳了进去。我在电视里看见过有人这样自杀。我闭上眼睛,拿刀片在手腕上试了试,随即猛地一划。并不觉得多疼,只是感到手腕上热乎乎的。等把手浸在温水里时,那热乎乎的感觉马上也消逝了。但当我睁开眼睛准备拔掉浴缸的漏塞时,我被那一缸血红的水吓呆啦,开始没命哭喊。正好这个时候妈妈回来了,她救了我。”
  贵子清清嗓子,侧过身去,背对着沙瓦。沙瓦偎过去搂住她。虽然没有任何声息,然而沙瓦能够感觉到贵子在哭泣。他让她哭了一会儿后,又抓起那只手,不停亲吻着它腕处的伤痕。“那时你有多大?”他问。
  “十二岁。”
  十二岁就开始面临生死这样的问题了,这在沙瓦看来,真是无法想象。“我会对你好的,贵子。”他说。
  沙瓦轻轻拍着贵子,轻轻拍着那个十二岁的日本小女孩。直到听见了贵子的鼾声,沙瓦才蹑手蹑脚地起身,给贵子脱去鞋子,垫好枕头,盖上被子。看到房间里又有些凌乱了,沙瓦简单地收拾了一番。走进卫生间时,沙瓦特别留意了一下,没有看到剃须刀。临走前,沙瓦来到贵子的身边,俯身看了她一眼。贵子似乎睡得很香,但眼角仍然挂着一滴未干的泪珠。沙瓦正要伸手将那滴泪珠拭去,贵子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别走。”贵子低声道。
  沙瓦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沙瓦灭掉灯,在黑暗中躺了下来。他没有脱去衣服。贵子扑进他的怀里,用力抱住了他。沙瓦闻着贵子头上洗发水的香味,暗自琢磨着,这是百合花的香味吗?沙瓦一时无法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认为自己已经爱上了贵子。他不知道远在美国的父亲针对自己的这次恋情将会如何反应?对了,还有父亲崇拜的他那位在更远的天国拥有一肚子学问的二伯父又会如何反应呢?不过,沙瓦并不关心这些,沙瓦今夜仅仅关心贵子一个人。
  
  
  第六章
  
  “我们认识有多久啦?”
  “差一个月就正好四年半了。”
  “有这么久了?”
  “我不会记错的,我认识你比你认识我要早。”说着,庄可天的眼前便蓦然闪现出了那个秋天,一位手捧百合鲜花的绿衣少女正从高高的过街天桥上走下来,骤然间将他眼前所有的景物都染绿了,让他从此拥有了一个绿色的秋天。
  “真不敢想象。”“真不敢想象什么?”
  “没有什么。”齐谷的情绪忽然有些烦躁,支起双拐走到了阳台上。
  庄可天扔下手里那本一直在研究着的菜谱,跟着站了起来,但他没有跟到阳台上去。他那似乎找不到着落的双手尴尬地揉搓了一会儿之后,伸向了挂在墙上的一把吉他。他找来抹布,擦去厚厚的尘埃,冲齐谷说道:“我给你弹一支曲子吧。”
  齐谷没有吭声,心不在焉地望着暮色中陆续亮起的灯光。庄可天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掠过,泛起一道细微的涟漪,随之涌起的便是朵朵浪花,向遥不可及的陆地低诉着满腹的心事。这浪花溅湿了齐谷的目光,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心情。她回到屋里,重又在庄可天的对面坐下,任凭这朵朵浪花拍打着自己的全身。阵阵爽怡令齐谷的心松弛下来,她开始在漫无边际的天地里纵横飘荡。琴声将她越送越远,当琴声渐渐终止时,齐谷依然没有归来的念头。最后是庄可天将吉他搁在桌子上的响动惊醒了她,她恍然搁浅在庄可天的面前,显得好不尴尬。“这是谁的曲子?”“我的。”
  她看看庄可天,他身上刚才的那股子生动和活力似乎已被消逝的琴声带走了。沉默少顷,她又问道:“有名字吗?”
  庄可天摇了摇头,但是忽又点头道:“有的。《拄双拐的少女》。”
  齐谷低下头去,咬咬嘴唇,问:“你还做过别的曲子吗?”
  “没有,就这一首。”其实,庄可天已有许久没碰过吉他了。仅仅是因为一天深夜,他梦见了齐谷,醒来时,便有了这首曲子。他没有料到,自己会在这样一个时刻把它献给齐谷,并且为它命了名。他几乎已经完全把它给遗忘了。“再弹一遍好吗?”
  庄可天重新抄起吉他,这回他的手指显得有些慌乱,乐音起飞得拖泥带水。不过齐谷并没有在意,她正准备追随着琴声再度奔往那个辽阔自由的地方。然而,崩断的琴弦让她的心刚一腾空就突然跌落在了泥泞里。“怎么回事?”她过度紧张的心情里竭力压抑着一丝恼怒。
  “我没有太用力呀。”庄可天捏着半根断了的琴弦,一脸无辜。“我看看。”齐谷急忙伸出双手,将吉他要了过来。琴弦正好是从中间崩断的,她抚弄着断裂处,喃喃自语道:“怎么就会断了呢?”琴弦崩断的那一刻,齐谷分明听见自己的耳际掠过一声惨叫,她不愿意承认那就是发自齐峰喉咙里的惨叫。这把吉他本来是齐峰的,后来被她要了过来,她并不想真正去学它,她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毅力;她只是为了缅怀齐峰的琴声带给她的那些美好记忆。琴弦于这一刻的骤然崩断,让齐谷那颗久悬的心一下子摔落下来,她不能不联想到齐峰可能是遭遇了最不幸的结果。齐谷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不仅是不想让坐在对面的庄可天看见,还因为她害怕自己的预感竟会真的应验。
  齐谷的脸色叫庄可天看了非常难过,他猜到这把吉它想必也同她心里的那个人有关。他走过去,拾起倒在地上的拐杖,对她说道:“我这就去买一根新弦来。”
  “天都黑了,你上哪儿买去?再说吧。”齐谷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马上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将吉他丢在了一边。
  “我明天就给它换上。”为了避免齐谷看了又要伤心,庄可天赶紧将断弦卸下,然后把吉他重新挂回到墙上去。
  庄可天正考虑着如何处理掉手里的断弦,却听见齐谷说道:“把它给我吧。”
  庄可天只好把断弦交了出去。
  齐谷接过断弦,去了卧室。庄可天看看时间,该回家了。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正要跟齐谷打个招呼,外面陡然炸响一声惊雷,小区里的汽车紧跟着鸣叫成一片。庄可天走到窗前想看个究竟,可看见的只是有力砸在玻璃上的大颗密集的雨滴。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站在客厅里的齐谷瞪大着眼睛,显得心神烦乱。
  “没什么,雷声通知你春天来了。”庄可天笑着说道。“你要现在走?”齐谷瞧了瞧庄可天拎在手里的书包。
  “啊……我去盖一下摩托车。”庄可天撂下书包,向齐谷要了一把伞,冲下楼去。他把摩托车推到墙根前停好,从后备箱里找出雨布,将摩托车整个罩住。
  回到屋里时,庄可天见齐谷坐在那张餐桌上盘点她的账目,便也在她的对面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英语词汇手册,等待着雨水尽兴的时刻。
  雨一阵疾似一阵,一时没有减弱的意思。庄可天顿时对这阵雨来了兴趣,盘算着它究竟会把自己挽留到什么时候。他可不急着回家。
  盘点完账目,齐谷发觉雨还在下,她看看庄可天,一丝犹疑在眉宇间转瞬即逝。这时,庄可天也把头从书本里抬了起来,他瞧瞧齐谷,又瞧瞧窗户。齐谷支起双拐,离开餐桌,走到那把吉他前停了下来。庄可天的心一沉,心想,明天一定得记着赶紧把那根弦给补上。
  齐谷望着吉他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庄可天,你认为我还是少女吗?”
  庄可天猛地站起身,一本正经地答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手持鲜花从过街天桥上款款走下来的绿衣少女。”
  齐谷没有理会他的话,去卧室的衣柜里开始翻找她那件墨绿色的大衣。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齐谷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坏极了,双拐捣得地板咚咚直响。
  雨声变得格外的清晰,似乎屋子里也在下雨,齐谷下意识地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愣在一旁的庄可天,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叫她看了心酸。庄可天瞧瞧时间,走到窗前撩起窗帘,瞟了一眼窗外,雨还是那么的大。他决定此时就离开。
  “如果你不介意睡沙发的话,就在这儿将就一夜吧。”庄可天愣住了,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听清了齐谷刚刚说过的话。他眼巴巴地望着齐谷,希望她能把刚刚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齐谷并没有重复,而是着手替他铺好了被单和被子。
  庄可天拧开淋浴器,站在水里闭上了眼睛。水其实是有些凉的,但庄可天一点儿都不在乎,他的浑身烫得厉害。体温在迅速下降,而庄可天的兴奋却丝毫不减,他把齐谷的挽留当做了她对他的需要。从卫生间里出来,庄可天发现卧室的门关上了,客厅里的顶灯也熄了,沙发旁的一盏台灯朦胧地亮着。除了雨声,没有任何声息。庄可天轻手轻脚地躺到了沙发上去。环视一下整个空间,这只有四十几平方米的一居室让庄可天倍觉温馨。他想等自己将来结婚时,一定也住这么大的房间。太大的房间是不会给他这种温馨的感觉的。这个夜晚让庄可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终于,忽然一声不小的响动结束了庄可天在梦幻世界里的放肆,他睁开眼睛,仔细分辨着刚才的动静。他听见齐谷的房间里好像是有声音。他掀开被子,朝卧室门口挪了几步,果然听见了齐谷微弱的呻吟声。
  “有事吗?齐谷。”庄可天敲了敲门。
  齐谷没有回答,但是呻吟声比刚才大了一些。庄可天急了,拧了一下锁把,门竟然开了。黑暗中,他看见齐谷坐在地上,拐杖倒在了一边。庄可天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亲爱的,摔伤了没有?”他抱起齐谷,将她扶到床上。打开灯,他忽而感觉到屋里有点儿凉,这才注意到窗帘和窗户都是打开的。他随手将它们合上。
  
  齐谷抱着伤了脚的那条腿,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结果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一定很疼吧?亲爱的。”庄可天蹲下身子,表情跟齐谷一样,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齐谷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哭了出来。
  “啊,亲爱的……”庄可天的手情不自禁地放到了齐谷的肩上。
  齐谷不再克制,索性放声哭了出来。
  “啊,亲爱的、亲爱的……”庄可天将齐谷的头整个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齐谷想推开他,可是却反而抱住了他。这是他第几次叫自己亲爱的啦?她不喜欢他这样叫自己,她不想让他们之间显得过于亲密。但是她也很清楚,他们之间实际上是在一天天地变得亲密,她害怕这种亲密,却又无力阻止这种亲密。这种亲密在不断向她暗示着他的好,暗示着自己对于他的依赖。她把这一切都归之于自己老了的缘故,才二十五岁,她就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老了。她变得畏惧孤独了,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那种独立和自信。同学和朋友们恋爱的恋爱,结婚的结婚,这更加剧了她的孤单感,而齐峰与钟媛则又永远会让她为自己的这种孤单感觉得羞愧和绝望。蓦地,一股恶意从齐谷的心底翻涌上来,她想伤害这个正在呵护着她的人。于是,她狠狠地说道:“我永远不可能爱上你的!”庄可天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在抚摩着她的后背。“我永远……”
  “不要说了,我已经听见了。”庄可天打断了她的话。齐谷从庄可天的怀里抬起头来,用手擦着脸颊上的泪水。庄可天起身去卫生间给她拿来一条毛巾。擦完眼泪,齐谷躺在了床上。庄可天关掉灯,在床上继续坐了一会儿。听到齐谷的呼吸在变得均匀,庄可天慢慢站起来准备离开。
  “请把窗帘拉开。”齐谷突然说道。庄可天拉开了窗帘,雨已经停了,蓝蓝的夜幕上漂浮着一轮水灵灵的月亮。庄可天回头轻声道:“看,这样的月亮。”
  朦胧中,齐谷动了一下身子。
  庄可天未在窗前久留,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便打算回到沙发上去,可是齐谷却叫住了他:“再坐一会儿吧。”庄可天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目光继续留在月亮那里。
  “要不你就躺上来吧。”齐谷拍拍她的旁边说道。庄可天犹豫着躺了上去,齐谷往床边挪了挪身子。庄可天紧把着床沿,两个人的中间空出好大一片来。
  “盖点儿被子吧。”齐谷将被子朝庄可天那边拽了拽。
  “不冷。”庄可天的声音有些发抖,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他问:“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知道防备我呢?”
  “如果你需要防备,我也不会留你在这儿过夜的。”停顿一下,齐谷又补充道:“那样的话我们也不可能交往到现在的。”
  “问题是你怎么就能断定我不需要防备呢?有的人连他自己都无法断定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或者不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齐谷没有说话,几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说话,庄可天的心里开始犯起嘀咕,就在这时,齐谷开口了:“我没有让你觉得我是在诱惑你吧?”
  庄可天笑了:“怎么可能?我倒是巴不得你诱惑我哩。”
  “看来我的感觉今天的确是不太可靠。”
  齐谷的话刚完,庄可天便忽然一个转身,扑到了她的身上。惊恐之中,齐谷正考虑着该如何应对,就听见庄可天伏在她的耳际喃喃道:“亲爱的,我永远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我要保护你一辈子。”
  齐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惊恐依然没有完全过去,她真怕庄可天会在这一时刻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庄可天将她抱得越来越紧,她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她想把他推开,却又担心这样反而会让他把自己抱得更紧。于是,她只好委屈又吃力地说:“我快被憋死啦。”
  庄可天立刻松开了她,重又回到了床边,齐谷能够清晰地听见他在紧张地喘息。随着那喘息声渐渐弱了下来,屋里的静谧又开始显得有几分紧张。齐谷正试图说句话来化解这紧张的空气,庄可天却先说话了:“你总是敞着窗帘睡觉吗?”
  “是的,我喜欢夜空。夜空会让我想起远方的一个人。”
  月亮悄悄藏进了云层,庄可天心想,以后,夜空也会让我想起一个人的。
  
  终于等到了齐峰的消息。钟媛在电话里告诉齐谷,齐峰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现在正在医院里接受治疗。齐谷什么都没有问,撂下电话就出了书店。她的脚已基本痊愈,可以不用双拐了,只是走路还不能用力。找到齐峰那个病床时,看见他正在熟睡,齐谷便在一旁的一个三脚凳上坐了下来。齐峰的模样叫她不忍细看,整张脸都是紫色的,凸起的颧骨处是两大块发黑的冻伤,缺少打理的胡须更是显得了无生气。不过齐谷仍然感到欣慰,坐在那里心中是空前的踏实。就是永远这么坐下去,她也不会失去耐性的。还有什么再值得期待吗?这时,齐峰动了动身子,搁在枕边的一本书滑落下来,被齐谷及时用手抓住。她瞥了一眼封面,是英文版的《丹增传》,封面上的丹增脸上依旧是带着那种谦卑而又迷人的微笑。齐谷正要翻开扉页,齐峰睁开了眼睛。“你什么时候来的?”他伸了个懒腰,淡淡笑了一下。
  “刚来。”齐谷说,她注意到齐峰脸上的冻伤使得他那笑容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那分明是一脸破碎的笑容,齐谷担心它永远再也无法恢复了。
  齐峰坐了起来。
  齐谷望着齐峰眼里的血丝和布满唇边的白色脓肿,觉察到他的情绪好像有些低落。
  “回来多久啦?”
  “有几天了。做了个小手术。”
  齐峰说起话来有气无力,齐谷还从来没见过他有这种状态。“让我看看。”
  齐谷掀开了盖在他脚上的被子,突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双残缺不全的脚,两只脚上各有两个脚趾失去了踪影。齐谷的眼睛本能地闭了一下,再睁开时,她马上就恢复了镇定。她将被子重新盖好,转身走到窗前,茫然地望着窗外。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少还不很影响走路。”齐峰说。齐谷开始抽泣,她擦去眼泪,扭头朝外面跑去。跑到建筑物后面一个无人的地方,齐谷蹲在地上失声痛哭。哭完了,齐谷站起来,拿纸巾在脸上好好擦了擦。她准备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再回到齐峰那里去。
  “齐谷。”有人在喊她,她抬起头,看见钟媛正向自己这边走来。齐谷瞥了一眼钟媛,忽然看见她额间散落下来的几根白发。她一下子扑进钟媛的怀里,又开始痛哭起来。
  “他毕竟算是平安回来了。”钟媛抚摩着齐谷的头发说道,“进去吧,他在等着你呐。”
  齐谷止住泪水,点了点头。她们手拉着手回到了齐峰的病房。齐峰已不在病房里,她们站在门口正纳闷之际,齐峰回来了。齐谷注意到他的步子有些发飘。
  “我办了出院手续,钟媛,你去帮我结一下账。”齐峰说。钟媛愣在那里,望着齐峰的目光看上去有些为难。齐谷即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说:“我去吧。”钟媛没有表示异议,只是迟疑了一下,便跟了过去。
  结完账,齐谷将钱包里剩下的几张大票全都给了钟媛。“回头我再去银行取点儿给你。”她说。
  齐峰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不等她们回去,就拎着自己的东西下楼来了。他发现齐谷走起路来跟自己有些一样,便盯着她的脚问道:“你这是怎么啦?”
  “扭了一下,已经好了。”
  
  三个人坐进出租车后,一直都是钟媛在说话。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变得兴奋起来,一会儿说最近有人给他们协会捐助了多少钱,一会儿又说有哪个出版社在约她写一本关于民间环保行动的书。齐峰开始还“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后来就干脆一句话都没有了,一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头。齐谷见此情景,只好强打起精神,跟钟媛一唱一和起来。
  
  到了齐峰的宿舍,钟媛紧接着就进了厨房,齐谷给齐峰的杯子里添了点儿水,也跟着进了厨房。“这里有我一个人就行啦,你去陪陪他吧,回来后他一直就这么消沉。”钟媛压低着嗓音说。
  齐谷点点头,放下正要系上的围裙,走了出去。齐峰在阳台的窗棂上斜倚着,背影显得尤其的虚弱。齐谷走过去,望着窗外大兴土木的工地,说:“到处都在拆迁。”
  齐峰叹了口气,道:“他们这是在毁灭这座城市的历史。”
  “你得承认,这座城市变得越来越漂亮啦。”
  “是越来越新啦。”
  “为什么你这么看重历史?”
  “因为历史是我们的命运。”
  “命运?”
  “是的,历史里面收藏着我们的情感,可他们却在扼杀着我和这座城市之间的情感,一天也没有停止过,让我再也没法喜爱这座自己的城市了。我宁可逃避它。”
  ……
  “吃饭吧。”钟媛在他们身后喊道。
  齐峰慢慢吞吞地离开了阳台,在饭桌旁坐下没有两分钟,便又站了起来,躲到床上去了。一碗米饭压根没有动筷儿。
  齐谷看了一眼满脸焦虑的钟媛,说:“别管他,吃咱们的,这菜炒得真香。”她几口就把自己碗里的米饭吞了下去,然后又把齐峰那一碗米饭倒进自己的碗里。
  吃完饭,齐谷洗过碗碟,打扫了厨房,接着就告辞了。她一个人在暮色中埋头走了许久,直到脚又开始疼了,才拦下一辆出租车。但是在出租车里还没等待上一分钟,她便发现自己的目的地已经到了。下了出租车,齐谷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忽然瞥见庄可天在路灯下朝她走过来。
  “你上哪儿去了?”“去见一个朋友。”
  “别忘了你的脚还没好利索。”
  “总比锯掉脚趾要好多了。”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我有点儿累了。”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庄可天发觉齐谷的神情有些恍惚。
  “没遇到什么事,就是有点儿累了。”
  庄可天看着齐谷打开门逃也似的溜了进去,仍旧在门前站着;他仰起头,等到五楼那间房屋里的灯光亮了,才恋恋不舍地走开。没走几步,庄可天又停了下来,回过头去,发现齐谷屋里的灯光已经熄了。他点着一支香烟,抽了几口,然后又回头望了一眼那黑黢黢的窗子,迈大了步子。好在还有一个去处,就是沙瓦那里。
  他敲开了沙瓦家的门,沙瓦正在锻炼,一边举着哑铃一边将他让进屋里。庄可天在沙发上坐下,看着沙瓦龇牙咧嘴地举完最后几下,问:“怎么练上了这个?”
  沙瓦拍拍肚子,喘着粗气说:“这里鼓起来了。”说完,沙瓦便抖开地板上的一个垫子,躺在上面做起了仰卧起坐。做完五十个仰卧起坐,沙瓦瞧了一眼一直没有声音的庄可天,发觉他的目光有些呆滞。“齐谷的脚没事了吧?”“嗯。”庄可天点点头,有气无力。
  提到齐谷,庄可天居然还这么无精打采,沙瓦料定他应该是在她那儿受了什么挫折。尽管沙瓦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但自己的心里却也马上有了受挫的感觉。
  “有酒吗?”庄可天问。
  沙瓦打开一瓶葡萄酒,拿来两个高脚杯,两人坐在沙发上你一杯我一杯地痛饮起来。
  沙瓦不停旋转着手里的酒杯,望着那绛红色的液体,他很想跟庄可天谈谈齐谷,但这显然是个不合时宜的话题。而且,他即刻便想到了贵子,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是不能同时装着两个女孩的。他咳嗽了一下,两个女孩顿时都从他的心里飞出去了。“你的研究生弄得怎么样啦?”沙瓦问道。
  “不怎么样。”显然,庄可天对这个话题也没有什么兴趣,甚至表现得更不耐烦。沙瓦不知道,庄可天已经参加了今年的硕士研究生入学考试,成绩单正好就是在今天收到的,专业课均是勉强及格,外语和政治则离合格线远得无边无际,几乎让他看不到任何希望。庄可天回想不起来有哪一天会比今天更令他感到绝望。
  酒瓶空了,沙瓦在开第二瓶时,觉得这样喝下去不是办法,很快两个人都会醉的,得就点儿什么。他跑出去买了些酒食。可是庄可天连看都不看,只顾喝酒,还有抽烟。沙瓦觉得这气氛过于沉闷,便放了一张CD。是贵子推荐给他的一位日本男歌手。
  沙哑的嗓音仿佛承载着人世间所有的凄凉,沙瓦听不懂日语,心里回响着的是贵子给他翻译时的声音:“没有谁比我更熟悉黑夜的生机/因为有你在她怀抱中的沉睡/唯有此刻你才能收敛尽白日的高傲/像一枝洁白的花朵开始自由呼吸/这是一个永远无人知晓的秘密/一个孤独的守夜人独享着你举世无双的美丽……”
  “我爱上齐谷了。”庄可天突然说道。
  沙瓦看看他,说:“难道你是今天才爱上她的吗?”
  “我一直在警告自己不要陷进去,可最终还是陷了进去,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啦?”“一如既往呗。”
  “问题是她已经有了自己所爱的人。”
  “谁?”沙瓦举到唇边的酒杯又放了下来,“干什么的?”
  “不知道,好像是不在这个城市。”
  顷刻间,沙瓦变得跟庄可天一样的失魂落魄了。他想,齐谷那一向若有所失的神情无疑就是对这个异地人的牵挂了。但沙瓦马上又开始以暗自庆幸的方式安慰起自己:幸亏我没有像庄可天那样爱上她,否则我会……不过,沙瓦没有让自己这样继续想下去,这种想法明显太不义气啦。再说,他所付出的爱又能比庄可天少到哪里去呢?他不过是没有来得及像庄可天那样给自己留下一些希望罢了。再看一眼庄可天那满脸哀伤的表情,沙瓦只剩下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第二瓶酒很快也喝完了,沙瓦把最后一瓶打开。庄可天说:“屋里太热,咱们出去喝吧。”沙瓦没说什么,拎起酒瓶就往外走。
  来到小区外面的一条马路旁,两个人在路灯下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庄可天说:“我始终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即使是睡在她的身边,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说什么?老庄,你都在她的身边睡过啦?”一口酒没来得及咽,沙瓦就把它吐了出来。
  “别往歪里想,老沙,”庄可天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他拍了拍沙瓦的肩膀,拍得沙瓦杯里的酒都洒到了裤子上,“对别的女孩子你可以这样想,但是对她你永远都不能这样想。记住了吗?老沙,记住了吗?”庄可天的舌头已经不那么灵活了。
  “我记住了,老庄,我记住了。”沙瓦的舌头也跟庄可天一个样子啦。
  庄可天一把搂住沙瓦的脖子,说:“好哥们儿,你是我的好哥们儿,你应该同我一起保护好齐谷,你听见了没有?”
  沙瓦没有吭声,庄可天使劲晃了晃他,道:“你听见了没有?老沙,你听见了没有?”
  “我听见了,老庄,我听见了。”
  “发誓同我一起保护好齐谷。”
  “我发誓,老庄,我发誓。”“好哥们儿,干杯。”庄可天跟沙瓦猛地碰了一下杯,沙瓦没有准备,酒杯差点儿从手里飞出去。沙瓦抓牢酒杯,把酒干掉,说:“老庄,我一直就觉得齐谷和咱们好像不属于一类人。”“没关系,她不属于咱们这类人,咱们属于她那类人不就行了吗?”
  “得不断努力,老庄,可你不觉得爱情这东西有时候太残忍了一点儿吗?”
  “你是说齐谷残忍吗?哥们儿,你是说齐谷残忍吗?”“不是,老庄,我是说爱情这东西本身残忍,老庄。”
  
  “记着,哥们儿,”庄可天又在沙瓦的肩膀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爱情本身永远没有错,错的……”“永远是不懂得爱情的人。”沙瓦替庄可天说出来了。
  庄可天笑了,用力搂住沙瓦的脖子,道:“不愧是我的好哥们儿,老沙,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
  沙瓦也笑了,说:“齐谷永远值得我们……不,永远值得你去爱,老庄。”
  “不,老沙,永远值得我们去爱,你难道不爱她吗?老沙。”“我……?”
  “我什么?哥们儿,一个如此聪慧美丽又如此富有爱心的女孩,你怎么能不爱她呢?你忍心不爱她吗?”
  “是的,我爱。”
  “大点儿声,哥们儿,这没有什么可丢人的。记着,爱一个人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即使是被拒绝了,也不丢人。”他盯着沙瓦,“再说一遍,大点儿声,对着整个南淮市说一遍,趁着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让全市的人民都能听得见。”
  “好吧,老庄,”沙瓦深吸了一口气,冲着茫茫夜空张大了嘴巴:“我爱!”
  “这就对啦,哥们儿,这就对啦。”庄可天站起身,走到马路中央,用尽全身力气,将酒瓶子摔在了地上,随着哐啷一声巨响,庄可天冲着齐谷所在的方向,放声喊道:“我爱你!齐谷。我爱你!齐谷……”
  沙瓦也走到了马路中央,他没有酒瓶子可摔,便把手里的酒杯摔掉了,然后跟着庄可天喊道:“我爱你!齐谷。我爱你!齐谷……”喊过几嗓子,沙瓦忽又觉得要是贵子听见了一定会伤心的,于是便改口道:“我爱你!贵子。我爱你!贵子……”
  ……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这时候,庄可天突然扯开喉咙,唱起了歌,沙瓦也随着唱了起来:“……那些痛的记忆/落在春的泥土里/滋养了大地/开出下一个花季/风中你的泪滴/滴滴落在回忆里/让我们取名叫做珍惜……”
  回到家,沙瓦将庄可天往沙发上一推,他便躺在那里打起了呼噜。沙瓦想把他弄到床上去,却怎么也弄不动他,只好找出一条毯子盖在他的身上。沙瓦关掉灯,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在床上躺下,他又坐了起来。沙瓦突然特别想给贵子打一个电话,但是贵子正在做梦,他不能打搅她。沙瓦揿亮台灯,拿出信笺和钢笔,任自己的思念又在纸上自由飞舞起来:“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谷,我的绿衣女郎,我的宝贝,我的冤家……”在纸笺的深处,沙瓦看见齐谷与贵子正在合成一个人向他姗姗走来。
  
  第二天下午,齐谷带了一些营养品去看齐峰,发现齐峰理了发,刮了胡须,整个人精神了许多。齐谷心里一阵高兴,仿佛又看见了多年前的那个齐峰,那个她眼中最英俊的男子。然而一说话,齐谷满心的喜悦便开始淡去了。齐峰的情绪仍然是那么的低落,比她想象的还要低落,一直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坐在电脑桌旁,摆弄着手里的一个望远镜。被晾在一边的齐谷急了,说道:“你失去的哪是几个脚趾,你整个人都没有了。”齐峰依旧一言不发。齐谷哭了,泪水在无声地流淌。终于,齐峰说话了:“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难道攀登珠峰就是你生活的全部吗?”齐峰沉吟了一下,问道:“那么什么才是生活的全部呢?”
  “珠峰究竟给了你什么?”
  “她让我失去了四个脚趾。”
  “她还会让你失去生命……”说到这里,齐谷急忙打住,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冲动,她喘了口气,道:“极限、刺激、放纵,这就是你想要的吧?就像人们在飙车时体验到的那种快感。”齐谷想起了庄可天向他描述过的飞车时的那种兴奋感受。
  齐峰道:“这只能说明你还不完全了解登山,那可能是一种极限,但绝不是你所说的刺激和放纵。你不应该把它与飙车相提并论,借助于机械的速度才是真正的刺激和放纵,它既不承担什么,也不付出什么,它是纯粹的享乐,是让生命失去重量而接近死亡的享乐,跟做爱和吸毒极其近似。”
  “做爱”这个字眼儿让齐谷的表情出现了瞬间的不自然,不过齐峰并没有注意到,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飙车是一种依赖,是软弱心里的释放,而登山是对自然和自我心灵的亲近,它属于孤独者的事业。一个让你疏离自我,让你在无限的沉沦中收获自我毁灭的快乐,另一个却是让你面对自我,让你在不断的进取中体验生命丰富的意义。你怎么能够把它们相提并论呢?”
  齐峰那激动的神情叫齐谷觉得好笑,一说起登山他总是这么认真,然而齐谷偏偏就喜欢他这个样子,那个充满生气的齐峰似乎又回来了。而且,他总是能够把她说服,她尤其喜欢被他说服的那种感觉。此时,她的脑海里一个是在宽阔公路上飞驰的庄可天,一个是在险峻雪山上攀缘的齐峰。这两个人似乎都离她非常的遥远,注定一个也不会属于她。她不无伤感地想,说到底,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只是,齐峰更敢于面对自己的孤独罢了,这或许便是他吸引自己的一个地方吧,齐谷把这归结于自己的脆弱,归结于自己对力量和勇气的需要。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有点儿自私,把爱当成了对于自己的一种补充。
  齐谷去厨房沏了两杯茶,递给齐峰一杯:“看来你对登山并没有失去信心。”
  齐峰说:“我已经认命了,珠峰并不青睐我的礼拜。我对她的亲近只能到此为止了。”
  齐峰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丝凄惶叫齐谷看了心颤,她不禁想起那天庄可天遭到她拒绝时的目光。她没有想到,那个她一向以为比任何男人都更坚强的齐峰竟然也会有这样的目光,让她不顾一切地想将他揽在自己的怀里,好使他忘掉所有的失意和恐惧。齐谷再一次不无伤感地想,说到底,每个人都是脆弱的,唯有命运是强大的。但是,她当然不甘心看到齐峰就此屈服于自己的命运啊。所以,她只能说:“既然你的双脚还在,那就不能证明珠峰并不青睐你的礼拜。别忘了,你曾经允诺过我,要亲自转达我对珠峰的问候。如果你愿意收回自己的允诺,那我就自己去问候她。我说到做到。”齐谷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此时此刻,她毫不怀疑自己会真的这样做的,她绝不缺乏这样的力量和勇气。
  齐峰怔怔地望着齐谷,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亮,他想象着齐谷这样的女孩在亲吻珠峰的额头时,那该是怎样一番动人的景象啊。但是,当他将视线移向自己手中的那个望远镜时,他的目光随即暗淡了下来。他又想到了那张无比年轻的面孔,那张高鼻深目的面孔。就在他第二次攀行到海拔七千五百米高度的时候,他忽然瞥见不远处一块耸起的岩石旁靠着一个人,风雪中他朝他吃力地喊了几声,那个人却没有一点儿回应。他艰难地朝他移过去,到了跟前,才发现那个人已经完全冻僵了。他还是一个孩子,一张少女似的脸庞上,眼睛依然大大地睁开着,手里握着一个刻有“Made in Swiss”字样的望远镜。到了这里,他再也拿不出一点儿向上的气力了,而恶劣的天气仍旧在变本加厉地纠缠着他,让他根本看不到任何一丝的希望。他从那个少年的手中拿过这个可以留念的望远镜,便脑袋空空地下了山。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脚冻得有多严重,但他已经预感到这可能就是他亲近珠峰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不是惦记着钟媛,他真想像那位少年一样,把自己永远留在这里。他实在是没有了下山的勇气。
  齐峰将望远镜放到电脑桌上,双眼有些模糊。他端起茶杯,一行泪水滴进翠绿的茶水里。那个永远休憩在七千五百米高度处的异国少年是不会哭的,齐峰不知道他是该为自己的泪水感到羞愧还是庆幸?
  “下次再去珠峰带上我。”齐谷说。
  
  齐峰微微笑了一下,笑得十分疲倦。齐谷看了看表,问:“钟媛姐是不是该回来了?我去迎迎她。”齐谷拿上自己的小皮包走了出去。下楼的时候,齐谷在想,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他再送回珠峰去,即使是拖也要把他拖回去。现在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了,齐峰首先是属于珠峰的,离开了珠峰他便没有了生机。把一个没有魂灵的躯壳留在自己的身边又能有什么意义呢?她和钟媛也都得认命,齐峰是为那险峻的高度而生的,不是为地上的她们而生的。
  出了地质研究所的大院,齐谷沿街走了十分钟左右,就看见钟媛骑着自行车迎面驶过来。“你怎么在这里?”钟媛跳下了自行车。
  “我来迎迎你。”“齐峰怎么样?”
  “你不用太担心,我觉得他今天的状态挺好的。”
  “唉,这次他是抱着一定成功的信念去的,可两次冲顶都失败了,而且还冻残了身体,这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他对我说,他差一点儿就不想回来了。”
  “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重新振作起来?”钟媛说,“这次回来,他说想跟我结婚,过普普通通的日子,甚至还为此在申请调换工作。这当然也是我所希望的,但我却一时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答应他啦?”
  齐谷想了想,道:“如果待在你身边的已不是原来的齐峰,你会愿意吗?不管怎样,我们都得让他振作起来,一定得让他振作起来。”
  走到楼下,齐谷从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钟媛:“你看够不够?”钟媛意识到是钱,并没有打开看,接过来就放进了自己的包里,说:“够了,过几天出版社要预付给我一笔版税,那时我一并还你。”
  “你不用这么急,钟媛姐,我想你们应该有一套像样的房子,我可以把首付和装修费借给你们,你们总不能在齐峰哥的宿舍里结婚吧。”
  “你对我们真好,齐谷,有时候我非常愧疚,为你小的时候没能更尽心地照顾你。”
  “不,钟媛姐,你这样说不公平,你们还要怎样更尽心地照顾我呢?何况那时你们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呐。我已经相当相当地感激你们啦。”齐谷的鼻子有些发酸,提及过去,总是有抵挡不住的感伤向她袭来,而此情此景尤其加剧了她这样的感伤。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想着各自的心事上了楼。齐峰还在原处坐着,那个望远镜也还在他的手里握着。见她们进来了,他稍稍起了下身,又坐了来。
  “我请你们出去吃吧。”齐谷说。
  齐峰不大情愿地站了起来,齐谷冲钟媛挥了一下手,说:“走哇。”齐谷把他们领到了她和齐峰曾经来过的那家徽菜馆,菜是齐谷一个人点的,她还给每人倒了一杯啤酒。钟媛向来是不喝酒的,但因为齐峰酷爱啤酒,所以今天也破了例。当齐谷率先举起酒杯时,她本想说点儿什么,结果却忽然发觉根本就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于是,她支吾了一句,便把酒喝了。齐峰犹豫着抿了一口,但是那熟悉的滋味随即便消释了他那一直在僵滞着的表情。这是久违了的生活的滋味啊。
  虽然口口声声没有胃口,三个人当中还是齐峰吃得最多,以至于齐谷不得不又添了两道菜。齐谷很想调侃齐峰两句,但因怕破坏了这来之不易的轻松气氛,只好作罢。开始只是钟媛和齐谷一直在聊她那本正在写的环保书稿,后来齐峰也加入了进来,渐渐情不自禁地问了钟媛好多个问题。
  
  正好有一封峰谷书店的挂号邮件,正好齐谷也在书店。让她签收时,庄可天说:“你最近好像总是不在书店?”“是吗?”
  “你的脚好利索了没有?”
  “一点儿没事啦,你看。”齐谷用力在地上跺了一脚。“你最近好像是很开心?”
  “是吗?那是因为脚好了呗。”齐谷不敢再看庄可天的眼睛,那透着哀怨的目光叫她看了歉疚。
  “这个周末去爬山吧。”
  “啊……过一段时间好吗?”齐谷看了看自己那只受过伤的脚。
  “好的,那我先工作去了。”
  齐谷跟着庄可天走到了门口,庄可天并不知道齐谷在送他,跨上摩托车,头也不回地走了。齐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发现大学士路上突然出现了一群正在忙碌着的民工。看来她对于这条马路的记忆也要被改变了,她想,若是齐峰看见了,是不是又得说他们在毁灭历史呢?当初,齐谷还有些庆幸自己对于这些所谓的历史没有齐峰那么强烈的感情,她把这看成了是自己心态要比齐峰年轻的证明。毕竟,她还不至于像他那么容易恋旧。而在前天去了一趟福利院之后,齐谷遭遇的莫名失落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起齐峰的看法来了。那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的确使得福利院不是让她觉得亲近了而是疏远了。可以回忆的东西在逐渐变得稀少,这也意味着将来的某一天,她和这个大家庭里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可能就不会再拥有共同的记忆了。
  下午去找齐峰时,齐谷的心里一直有点儿愧疚,她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庄可天的存在。今天她是要同齐峰一起去爬舜耕山的。跟他磨蹭了这么久,他总算是答应了。
  到了门口,齐谷刚要敲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便推开走了进去。她看见齐峰在窗前坐着,手里仍然握着那个望远镜。
  “我老远就看见你来了。”他说。
  出门后,齐谷不时在偷偷观察着齐峰的步态,发现已经没有了发飘的那种明显感觉,但是依然觉得跟从前不大一样。齐谷是熟悉齐峰的背影和步态的。过马路时,齐峰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宛若一只受惊的鸵鸟,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才好。齐谷搀上他的胳膊,从容不迫地穿了过去。一到马路对面,齐谷便立刻松开了自己的手。
  一辆出租车驶了过来,齐谷朝它招了一下手。不久,舜耕山便渐渐呈现在了他们的眼前,齐谷注意到齐峰那一直有些迷离的眼神开始聚拢光泽。下车后,齐峰仰望着最高的那座山峰,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齐谷见了心里分外酸楚,她能够猜到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你没有忘了它吧?”齐谷问。
  “怎么能忘呢?”齐峰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怎么能忘呢?”他迈开大步,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前奔去。他仿佛又看见了久违的自己,那个青春年少的自己正在山顶上冲他招手哩。他一口气跑到山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便顺势一头扑倒在了草丛里。当齐谷追上来时,他仍在那里趴着,一动不动。“你没事吧?”齐谷俯下身来问道。
  齐峰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指揉了揉眼睛。
  “看咱们谁先爬上去?”齐谷说着将肩上的背包扔给了齐峰。
  齐峰接住背包,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齐谷已经从最陡峭的那条山路上开始攀行了。她的动作那么灵活,速度那么飞快,这让齐峰大大吃了一惊。他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的愣,才挎上背包,追了上去。齐峰是真追的,在大山的怀抱里他是永远无法掩饰自己的。很快,齐峰便追上了齐谷,接着又把她远远地甩在了后面。齐峰重新爆发出的生气感动着齐谷,她竭尽全力要跟住他,不让他把自己丢得越来越远。可爬到一半时,齐谷实在是累得喘不上气来了,被迫在她上次扭伤脚的那块岩石上坐了下来。
  “要不要我背你?”齐峰冲她喊道。
  齐谷笑了,高声说道:“留着力气去背你的女神吧。”齐峰继续向上爬去,转眼间,齐谷就见不着他了。等齐谷爬上山顶时,齐峰已经在那里待了挺久了,正用望远镜观看着城市的风景。
  齐谷猛喝了几口水,说:“一见到山,你简直就成了精灵。”
  “过去我几乎天天要爬这座山,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山的。”齐峰道。
  
  “那登珠峰时你们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恐惧吗?”
  齐峰摇摇头:“敬畏会让我们感觉到安全。”齐谷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在心里暗自琢磨着敬畏与安全之间到底能有什么联系?
  齐峰还在用望远镜看着山下,一边看一边说道:“我都快不认识这座城市了。”
  齐谷说:“也许过了这阵就好了,它总不能没完没了地变化下去吧。”
  “问题是如果他们把变化当成了进步,那可能就真的没完没了啦。”
  齐谷不再说话了,她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齐峰接着说道:“就拿火车站来说吧,使用得好好的,仅仅因为它是日寇建的,就生生把它给拆了。再耻辱的历史那也终究是我们的历史啊……”说着说着,齐峰又激动了起来。齐谷拿过他手里的望远镜,看了看新建的火车站,已经封顶了。她又看了看整座日新月异的城市,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这座城市的,毕竟它让我认识了你和钟媛姐。”
  齐峰望了齐谷一眼,这句话令他听了不免心酸,他又想起了齐谷那不幸的身世。他说:“是的,你得感激它,它还会让你认识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你……们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有一天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在认识钟媛之前,我一直以为父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齐谷摇了摇头,沉默好一会儿,道:“我始终记得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情景,你把我领到你们学校的食堂吃饭,你的同学们都问你我是谁?你说我是你妹妹。知道吗?齐峰哥,因为这句话我一直都在感激你,你没有说我是一个你捡来的孩子。”
  “天呐,那时候你才多大呀?齐谷,就这么敏感?”
  “……”
  “这不太好,齐谷,我一直觉得你是有些过于敏感了,其实,许多往事不必像你那样时刻放在心上的。”
  “这是我的历史。”齐谷将脸颊贴在了自己的膝盖上。齐峰朝她跟前坐了坐,拍拍她,说:“齐谷,你能成为今天这个样子,我和你钟媛姐都为你感到自豪。我们甚至相信,即使你的命运没有发生那场变化,你也可能不会有比今天更令人满意的结局了。”
  齐谷的肩膀在抽动,齐峰仔细听了一下,发觉她在哭泣。他搂住了她的肩膀,说:“当然,能有今天,我知道你一定也有不少的委屈,可你却又不能像其他同龄人那样释放自己的委屈。而我这个当哥的对你关心得不单非常不够,还要你经常替我操心。齐谷,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齐谷的肩膀抽动得更厉害了,在她的记忆中,五岁时失去家乡的那一场哭泣也没有这么伤心,她似乎要把自己这一生的委屈统统哭尽,她好像预感到自己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哭泣了。齐峰越是哄她,她便哭得越是凶猛。最后,被齐谷哭得伤心而又疲惫的齐峰再也没有了安慰她的力气,只能茫然地望着她一个人在那里哭泣。
  齐谷的哭泣一直持续到黄昏降临,她的衣服被泪水湿了个透。泪水终于哭干了,齐谷抬起了头。她一边用纸巾擦着脸颊,一边抽泣着对齐峰说:“你答应过我的,要亲自替我向珠峰问个好。”“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吧。”齐峰的声音也哽咽了。
  远处,橘红色的夕阳在缓缓向城市的背后沉去,匆匆赶来的星月仅仅来得及听到它一声沉重的叹息。
  
  第七章
  
  一见到沙瓦,阿美立刻飞到了他的肩膀上,呱呱呱地聒噪个没完,还时不时地啄一下他的帽子。沙瓦道:“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呀?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想我啦?”
  阿美马上就不叫了,沙瓦说:“看来真是,我也一直在想你呀,阿美,怎么现在才回来呀?”阿美又呱呱叫了两声,算是回答。
  沙瓦掏出十块钱递到阿美的嘴边,阿美不接,又飞回到了主人的头上。
  老乡说:“小老弟,阿美这是把您当朋友待了,朋友的钱它向来是不要的。”
  沙瓦问:“你们怎么在家里待了这么久?”老乡道:“我们没有回家,一直在北郊的乡下待着,我的气管炎又犯了,没法出来。”
  沙瓦注意到老乡的脸更消瘦了,气色也远不如从前,便问:“要不要我去给您买点儿药来?”
  “谢谢您,小老弟,不用啦,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从衣袋里掏手帕时,他把一张照片带出来掉到了地上。沙瓦将照片捡起,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这是谁?”沙瓦问。
  “您说什么?”“照片。”
  “照片?”老乡愣了一下,马上把手伸进衣袋里摸了摸,接着就恍然道:“噢,你是说我口袋里掉出来的这张照片啊。那是我的儿子,他现在有你这么大了,不,应该比你还要大一些呐。”“他是干什么的?”
  “中学教师,教语文的,比他父亲可强多啦。”说到自己的儿子,老乡脸上的皱纹全部舒展开了,就像一条条奔腾的小溪。
  然而,沙瓦对他的这个儿子却颇有些不满,不明白他怎么能够让自己这样一个根本不像乞丐的父亲出来乞讨?他是完全可以站在讲台上的一位父亲呀。沙瓦问:“他会来看你吗?”
  “他太忙,哪里抽得出时间来?不过我理解儿子,他是个好儿子,对得起他父亲。”
  既然老乡这么说了,沙瓦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望了一眼对面的峰谷书店,又望了望崭新的路面,对老乡说道:“这条路现在不叫大学士路了。”
  “那叫什么了?”
  “您没看见新竖起来的路标吗?现在叫小野郎路了。”“野狼?”
  “就是经常向您请教的那个小野郎,这条路是他出钱修的,所以就改了他的名了。”
  “啊,他是跟我提起过这事来着,没想到他真……”老乡显得有些不安,“我们不能为了钱把什么都丢掉吧?”
  沙瓦正要说话,忽见贵子出现在了校门口,便匆忙跟老乡和阿美打了个招呼,向贵子奔去。他们约好在这里见的。贵子挽住沙瓦的胳膊,两个人一起上了公共汽车。他们是去一个名叫方家圩的地方,那里出产一种用当地野草酿制的白酒。沙瓦喝过这种酒,味道相当不错,但是在商店里买不到,只能到一些流动小贩那里去买。没有包装,所以也没有名字,老百姓俗称它为草酒。草酒登不了大雅之堂,却深受老百姓的喜欢,而且价格也非常的便宜。贵子也喜欢喝草酒,很想知道这种酒是怎么做出来的。沙瓦现在知道了,贵子的博士论文跟酒有关,题目是《魏晋文学与酒文化》。所以,他不能再把贵子对酒的偏爱理解为纯属不正当的嗜好了。当贵子说她要去方家圩看看时,沙瓦主动提出要陪她一块儿去。那么偏远的地方,沙瓦不放心让贵子一个人去。这时的沙瓦正处在毕业找工作的前夕,有的是空闲。
  其实,贵子一个人已经去过方家圩好多趟了,但是那个酿制草酒最有名的方守金师傅却始终不肯接受她的拜访。不过贵子也不怕他不答应,就一趟又一趟地去。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去过多少趟方家圩了,最后,方师傅被她的诚意打动了,同意了她的拜访。这次贵子来方家圩时的心情和往常是大不一样的,何况还有沙瓦的陪同。
  坐了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途中又换上一辆中巴颠簸了三个小时,终于到达了那个蜗居在大山中间的小镇。小镇上空酒旗飘扬,到处弥漫着草酒那特有的醇香。小镇不大,人却很多,而且几乎都是男人,都有一张红扑扑的脸膛。贵子说这些都是外地慕名前来的酒客。
  他们在一家私人旅店住了下来,老板娘认识贵子,贵子介绍说沙瓦是她的丈夫,老板娘便给他们开了一个房间。房间在楼上,家具简单得只有一张大床和一张办公桌。一进屋,贵子就躺到了床上。
  
  沙瓦也脱掉了鞋子,依偎在贵子身旁。他用小拇指撩弄着贵子长长的睫毛,说:“我想做你丈夫,贵子。”
  “你现在就是我丈夫。”
  “我想永远是你丈夫。”
  “现在就是永远。”
  “你是不是害怕永远?”
  “我害怕的是我自己。”
  沙瓦凝视了一会儿贵子雪白的面孔,开始动手解她衬衫上的扣子,似乎想在她衣服遮蔽下的身体上寻找到那个令贵子害怕的自己。事实上,只有当沙瓦深入到贵子身体内部的那一刻,他才能发现那个令贵子害怕的自己。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听见贵子一遍又一遍地呻吟着:“救救我,沙瓦、救救我,沙瓦……”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沙瓦才觉得自己是被贵子真正需要的,除了他,没有任何人可以拯救得了贵子。
  贵子的呻吟声渐渐远去,沙瓦不知道那个令她害怕的自己是否也随之远去了?他依然紧搂着贵子的身体,担心这个身体也会被贵子所害怕的那个自己带走。
  贵子睁开了眼睛。沙瓦松开她,烂泥似的瘫倒在她的身边。贵子坐起来,靠在床头。她摸了摸沙瓦的帽子,问:“你为什么睡觉时也总是戴着帽子?”沙瓦闭着眼睛说:“习惯了。”“能不能为我摘下来一次?”
  沙瓦睁开眼睛看了贵子一眼,觉得贵子的语调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贵子也在低头望着他,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清澈,叫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齐谷,心底随即泛起隐隐的痛。他不敢再看那目光深处的水草和游鱼,仓皇躲开贵子的目光。过了片刻,沙瓦摘去自己的帽子。
  贵子抚摩着沙瓦茂密的头发,说:“我就是想看看完整的你,沙瓦。”
  贵子的手指刚一离开沙瓦的头发,沙瓦便情不自禁地立刻用双手捂住了头顶。
  “戴上吧。”贵子拿起帽子替沙瓦戴上,并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穿好衣服,贵子拉着沙瓦的手下楼去吃饭。老板娘一边将他们往餐厅里让,一边对贵子说:“是新婚吧?”
  贵子点头道:“是的,是新婚。”
  沙瓦红着脸,一直不说话。
  吃完饭,贵子领着沙瓦在小镇上转了转。转着转着,沙瓦就被弥漫在小镇上的酒香熏得有些醉了,他不再让贵子牵着自己的手,而是紧紧搂住了她,样子尤其的缠绵。
  贵子说:“你现在不怕被别人看见啦?”
  沙瓦道:“我不怕,反正我是你丈夫,你是我老婆。”
  “你就这么想做我丈夫吗?沙瓦。”
  “我想,贵子。”
  贵子抓起沙瓦的一只大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沙瓦感觉到了贵子的泪水,他低下头,看了看贵子,贵子果真是哭了。
  一条小河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贵子擦干眼泪,看看手表,说:“我们可以去方师傅那里了。”
  
  小镇上家家都有酿酒的作坊,家家也都有酒馆,家家的门前都悬挂着酒旗。酒旗一律是墨绿色的,沙瓦自然就联想到了齐谷的那件外衣。他朝天空望去,仿佛满眼飘拂着的都是齐谷的外衣,而齐谷本人就在天空里站着。他抽抽鼻子,觉得有一股百合花的芳香正从天空中飘洒下来。他问贵子:“草酒香跟百合花香是不是有些一样?”
  “百合花的香味是这样的吗?”
  贵子在一家叫做草魂香的作坊门口停了下来,对沙瓦说:“就是这里。”他们从酒馆穿过去,来到后院,看见一座二层小楼和几排平房。贵子指着那几排平房说:“那就是造酒的作坊,闻到酒香了吧?”
  沙瓦说:“酒香一直就没断过。”
  这时,从楼房里走出一个穿着一身银灰色中山装的老人,冲贵子招招手,道:“来啦?”贵子立即给他鞠了一个躬,说:“给您老添麻烦啦,请您多多关照。”沙瓦猜出这就是贵子所说的那位方守金师傅了。
  老人将他们让进屋后,很不放心地打量了沙瓦几眼,说:“你可没说过还带一个人来的啊。”
  “啊,他是我朋友,只是陪我来的,不参与我的事情。”“保证书带来了没有?”
  “啊,带来了。”贵子从斜挎在身上的那个小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了老人。老人抽出信封里的一张纸,戴上花镜,看了看,说:“姑娘,这虽然仅仅是个形式,可你得尊重这个形式啊。”
  “放心吧,方师傅,这也是对我自己的尊重。”
  方师傅看上去对贵子的回答挺满意,摘掉花镜,将保证书推到一边,说:“要不看你是个外国姑娘,大老远地跑了这么多趟,又是为了写博士文章,我可绝不会答应你的。”
  “太谢谢您啦,方师傅。”
  方师傅瞧瞧沙瓦,沙瓦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方师傅马上站起来,说:“你看,我光顾说话了,竟忘了给你们倒茶喝。”
  方师傅去了里间,回来时一手端着一杯茶。贵子和沙瓦立即上前将茶杯接过来。
  沙瓦望着杯子里的茶叶,觉得不像是茶叶,比一般的茶叶要大得多;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那清香也有些特别。
  方师傅瞧见了沙瓦脸上的疑惑,对他说道:“这就是我们方家圩用来酿酒的救祖草,我们沏茶也用它。”
  沙瓦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那些酒旗的颜色就是这种草的颜色啊,他又仔细瞧了瞧杯中的这几片草叶。
  贵子问:“为什么叫它救祖草?有什么典故吗?”方师傅眯起了眼睛,瞧着窗外,道:“说起来这可有历史了……”
  贵子赶紧掏出笔记本,随后又把一个录音笔放在了方师傅面前。
  “……那还是宋朝的时候,方腊起义失败,他的家人和族亲都遭到了牵连。其中有两家人可能因为是渔民的缘故吧,常年在水上漂流,结果就侥幸逃脱了。他们躲进了深山,然后一直向南逃去,可是由于搞错了方向,他们实际上是向北逃的。等逃到现在这个地方的时候,又饿又渴、又冷又累的他们全部都病倒了。那个时候刚刚入冬,没啥可吃的,他们就啃起了山上的荒草,啃完荒草,又喝了一肚子山里的泉水。不大工夫,他们个个都开始觉得头晕,倒在地上睡着了。等再睁开眼睛时,他们发觉身上的病痛不但没有了,而且还有了一些力气。他们非常感激这里的荒草和泉水,决定不再继续逃亡了,就定居在这里。没过多久,他们便琢磨出了用这里的荒草和泉水酿酒的方法。这种荒草是这里特有的,人们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人干脆就用救祖草这个名字称呼它了。”
  “这么说这里的居民应该都是方腊的后代喽?”贵子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问道。
  方师傅点点头,去里间把保温瓶拎了出来,要给他俩添水,沙瓦将它抢了过去。
  方师傅说:“经常喝草茶和草酒,保证你不得大病。你们可以到我们镇上的医院去看看,一天到晚总是冷冷清清的,没有啥病人。”
  贵子道:“方师傅,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注册一个正式的商标,把草酒推向市场呢?这样的话你们可以赚到更多的钱呀。”
  方师傅连连摇头,说:“救祖草是救我们的命的,不是让我们去赚更多的钱的。再说啦,救祖草的数量也是有限的,不可能满足所有市场的需求。还有一个原因你们知道吗?那就是草酒一离开方家圩,味道就变得不一样了。”贵子和沙瓦都点点头。
  方师傅大概是讲得有点儿口渴了,自己也沏了杯草茶。沙瓦插不上话,就一直坐在那里,充满无限敬意地望着杯中那几片漂浮着的救祖草。
  方师傅喝下一口水后,又说道:“经常有厂商来找我们合作,要出一大笔钱,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后来他们甚至还说动政府出面,要把我们从这里迁移出去,给的条件可是够好的啦,但是全镇的人没有一个答应的。就为这事还闹出过一条人命,弄得政府最后也不敢再干预了。”
  
  “如果条件够好,迁到城里居住岂不是更方便?”沙瓦终于插上了这么一句。
  “那是你们城里人的想法,我们可不这么认为。”方师傅说,“我们生在这里,也要死在这里。救祖草救过我们祖宗的命,现在轮到我们救它的命了。如果没有我们的保护,救祖草很快就会灭绝的。他们都把救祖草看成了钱,只有我们是把它当做生命看的,它的命也就是我们的命。”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推门走了进来,冲沙瓦和贵子笑笑,沙瓦和贵子立刻起立,以为这是方师傅的妻子,但却听见方师傅喊了一声:“娘。”老太太指指贵子和沙瓦,说:“请客人去吃饭吧。”
  贵子赶紧看了一下表,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忙摆手道:“不用、不用。”
  “都做了你们的饭了。”老太太说。
  “谢谢啦,给您添麻烦啦。”贵子给老太太鞠了一个躬,又转身给方师傅鞠了一个躬,然后匆匆朝外面走去。沙瓦虽然没有说话,但也随着贵子一一鞠躬,亦步亦趋。
  方师傅出门提醒道:“明天上午八点,我带你上山去看看。”“好的,谢谢您,方师傅。”
  离开方师傅家,贵子给沙瓦讲起方腊起义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也就是北宋末年……”贵子像是在开始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语调沉缓,表情凝重。沙瓦随即也跟着进入了状态,板起面孔,耳朵尽量在往贵子的嘴边凑。暮色中,家家作坊门前的“酒”字灯笼纷纷亮起,沙瓦望着脚下,感觉自己和贵子分明是走在北宋末年的青石板路上。
  
  贵子上午要和方师傅一道上山,正式开始了解草酒的酿制过程,沙瓦只能回避了。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睡了一上午的懒觉,一直睡到老板娘喊“开饭啦”才起床。贵子还没有回来,沙瓦很有点儿担心,准备去接一接她。刚一出旅店,沙瓦便看见了贵子风尘仆仆的样子。“怎么现在才回来?”
  “你不知道那山有多大.。”贵子将手里的一棵绿草给了沙瓦。
  沙瓦道:“这就是救祖草吧?”
  贵子“嗯”了一声。沙瓦将救祖草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觉得那味道就像百合花。低头闻救祖草的工夫,沙瓦瞥见了贵子手臂上的多处刺伤。他抓住贵子的手臂,问:“疼吗?”贵子说:“我好饿。”
  沙瓦抓着贵子的手臂赶紧往餐厅里走,直奔角落里的那个座位,他们已经习惯了那里。贵子把包放下,就去了卫生间,等回到座位上时,沙瓦已经将菜点好了,自然也少不了一小瓶草酒。贵子端起酒杯,往手臂上的伤口洒了一点儿,然后用手搓了搓。看她那表情,沙瓦就知道有多疼。
  “下午还要上山吗?”沙瓦问。
  贵子点点头,说:“我需要见识一下这里的泉水,救祖草只有用这里的泉水才能酿出地道的美酒来。”
  贵子的确是饿了,一杯酒没有喝完,便开始吃起了饭,剩下的酒都流进了沙瓦的肚子里。贵子吃得很快,沙瓦明白她不仅是饿了,也是累了,想尽快吃完回房间休息一会儿。沙瓦也加快了速度,在贵子撂下碗筷的时候,紧跟着也撂下了碗筷。
  回到房间,沙瓦说:“我给你按摩一下吧。”贵子躺在了床上,沙瓦卷起衣袖,也跟着上了床。“翻过身去。”他说。
  贵子没有动,沙瓦碰碰贵子,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沙瓦紧贴着贵子侧身躺了下来,他轻轻抚摸着贵子一只手臂上的刺伤,想起了她当初对自己说过的话:“了解了我你可能就不爱我了。”沙瓦觉得不是这样的,他发现自己越是了解贵子,就越是喜欢她,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实际上已经有些离不开她了。他真希望贵子能够留下来,哪怕是和他一起永远留在方家圩也好。他望了一眼贵子那长长的睫毛,想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留在方家圩?贵子的睫毛闪了闪,沙瓦知道了,贵子是愿意的。
  贵子真的就和沙瓦留在了方家圩,他们也开了一家作坊和酒馆,取名叫贵子。沙瓦是老板,贵子是老板娘,生意不温不火,日子不咸不淡。他们平静地看着皱纹爬满彼此的脸,看着白发遮住你我的头。直到有一天,沙瓦突然看见贵子的身后站着两个年轻人,两个跟年轻时的他和她一模一样的人,沙瓦惊讶地问贵子:“他们是谁呀?”贵子笑了,说:“难道你不认识他们吗?咱们的孩子啊。”“孩子?”沙瓦用力眨眨眼睛,想好好看一下,但是看见的却是另一番景象:贵子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躺在偌大的床上。
  沙瓦跳下床,来到外面的走廊上。阳光朗照的院子里,老板娘和她的女儿正在晾晒刚刚洗好的床单。沙瓦扶着铁栏杆朝远处的山峦望去,心里加倍地思念着贵子。
  闷热的天气让沙瓦感觉懒洋洋的,他又回到屋里接着睡去。等再次醒来时,已是傍晚,沙瓦洗了把脸,然后出了旅店,顺着进山的小路走去。快到山脚下时,沙瓦发现脚下的路开始分岔,有四五条通向山里的小径。沙瓦不清楚贵子和方师傅会走哪条路,便在路口蹲了下来,耐心等待着贵子的出现。
  天渐渐黑了下来,还是不见贵子的人影,沙瓦有些急了,一边在路口走来走去,一边盘算着贵子到底会从哪条小径上走下来。最后,沙瓦的耐心一点儿也不剩了,他冲着黑黢黢的山上扯开喉咙大喊起来:“贵子、贵子……”刚喊第二声,就听见了贵子在不远处的声音:“我在这儿呐,沙瓦。”
  沙瓦循着声音望去,一个娇小的身影急匆匆地朝他这边奔过来。“贵子。”沙瓦赶忙迎上前去。贵子一头扎进沙瓦的怀里,不停喘着粗气。沙瓦紧紧搂住她,发觉她的浑身都汗透了。“贵子,你没事吧?”
  贵子摇头,将沙瓦抱得更紧了。
  “方师傅呢?”
  贵子还在急促喘息,顾不上回答。
  沙瓦轻轻拍着贵子的后背,等她平静下来。贵子的喘息终于不那么急促了,她松开了沙瓦。“方师傅呢?”
  “我让他先回去了,想一个人在山上转转,没想到走迷了路。”
  “他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大山里呢?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不怪他,是我硬要他先回去的。”
  沙瓦蹲下身去,贵子趴到了他的背上。沙瓦问贵子:“喜欢这里吗?”
  “喜欢。”“那咱们就留在这里吧。”
  “这里要是日本就好啦。”
  “那就在日本找一个这样的地方,到时我跟你去。”
  “你到日本能干什么呢?”
  “只要跟你在一起,干什么都行。”
  “谢谢你,沙瓦。”贵子摸了摸沙瓦的脸。
  沙瓦将贵子一直背到旅店里的餐厅,做饭的师傅已经下班了,老板娘只好亲自为他俩下厨。等菜上桌的工夫,贵子掏出了香烟,沙瓦忽然意识到已有许久没见贵子抽烟了。
  “我都忘了你还抽烟。”沙瓦说。
  贵子点着香烟抽了几口,然后就开始盯着沙瓦的手一言不发。沙瓦以为她又在怀念川岛,索性就让自己的手一动不动地搁在餐桌上,由她看去。直到老板娘将第一盘炒好的菜端了上来,沙瓦才俏皮地动了动两个食指,示意贵子参观该暂停一下了。贵子从沉思中恍然抬起头来,问沙瓦:“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啊。”沙瓦耸耸肩膀。
  贵子看了一眼桌上的炒菜,将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灭,端起了酒杯。“我给你唱首歌吧。”她说。沙瓦觉得贵子有点儿反常,他从来没听她唱过什么歌,只是知道她喜欢听歌,不过沙瓦还是点了点头。
  贵子喝下一口酒去,轻声唱了起来。虽然听不懂,沙瓦仍然觉得这歌很好听,而且贵子的嗓音也蛮有磁性的。沙瓦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贵子那认真的表情打动了他,他不得不也跟着认真起来。但是,歌声在沙瓦以为刚刚进入高潮的时候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等着贵子接着唱下去。然而贵子根本没有接着再唱的意思,她又点着了一支香烟。“没有完吧?贵子。”
  
  贵子说:“这首歌太忧伤了,还是不唱了吧。”
  “也好,不过能给我解释一下这首歌的意思吗?”
  “这是一首挽歌,”贵子说,“是作者写给自己的挽歌。”
  “干吗要给自己写挽歌?”
  “因为作者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所以想在离开人世之前,能和爱她的人一道体验一次祭悼自己的感觉。”
  沙瓦的心情立刻暗淡下来,说:“贵子,何必要给我唱这样的歌呢?你知道我会怎么想吗?”
  “对不起,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忽然间就想起了这首歌。”
  沙瓦的脸色很难看,直到吃完饭,也没有变过来。回到房间后,两个人几乎没有说话就各自睡去了。睡到半夜,沙瓦又听见贵子在哼唱那首挽歌。他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但却分明听见身旁的贵子正在断断续续地唱。“贵子。”沙瓦唤了一声。
  歌声停止了,能听见的只是贵子均匀的呼吸。沙瓦搂住贵子,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眼睛刚一闭上就要自动睁开。直到窗帘透进朦胧的天色,沙瓦的眼皮才算没了精神。
  醒来时,贵子已经不在了,桌上留了一张字条:昨天晚上非常对不起,可能我的情绪又出了问题,你一定得原谅我。今天一天我都要待在作坊里,中午不回来吃饭了,别再等我。你一定得原谅我,沙瓦。
  沙瓦拿着字条,坐在床上发起了呆,很为自己昨天晚上的生气感到懊悔。他想,也许我是想得太多了,贵子要是想唱就让她唱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唱完了她的情绪说不定会好一些。沙瓦低头望着床单上贵子身体留下的凹痕,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贵子。
  吃完饭,沙瓦回到房间百无聊赖,便拿出自己带来的那本《礼记》翻了起来。他这已经是在看第二遍了,封面都快要掉下来了。但是看了还不到一页,沙瓦就看不下去了。他站起来,把书撂下,走了出去。不知不觉,沙瓦走到了草魂香酒馆的门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继续往前走去。走到那条小河边,沙瓦又折了回来,再次来到草魂香酒馆的门前。沙瓦这样来回走了好几趟,最后走不动了,就在小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坐到夕阳染红了眼前的河水,沙瓦马上站起来又向草魂香酒馆跑去。
  沙瓦在酒馆前站了足有二十分钟也没能等到贵子,他猜想贵子也许是已经回到了旅店,便当即决定先回旅店去看看,但是贵子并没有回来。沙瓦在房间里躺了一会儿,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等他冷不丁睁开眼睛时,发现屋里黑漆漆的。沙瓦完全睡糊涂了,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个人这样躺在床上。他打开灯,看看表,努力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睡着前的情形了。沙瓦赶紧出去看了看,餐厅里已经没人了,老板娘说她也没有看见贵子。沙瓦有些着急,撒腿便往外跑,跑到门口差点儿同贵子撞了个满怀。
  “你这是急着去哪里呀?”贵子问。
  “去找你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早回来不了嘛,不过咱们明天就可以回去了。”贵子将手里拎着的一个塑料袋递给沙瓦:“你也还没吃吧?我买了方便面,咱们别再麻烦老板娘了。”
  沙瓦望着贵子汗涔涔的脸,道:“贵子,做论文要这么辛苦吗?”“是啊。”
  “那要是写关于战争的论文,就非得亲自上一趟前线不成喽?”
  “如果可能的话,当然需要这样啦。”
  沙瓦摇摇头。贵子道:“如果我不亲自来一趟方家圩的话,怎么能了解一种酒还会有这么多的传奇呢?”沙瓦又开始点头。
  贵子一共买了四盒方便面,沙瓦一个人吃掉了三碗。吃完方便面,两个人便上了床。关掉灯,沙瓦的手就开始变得不老实起来。贵子抓住沙瓦的手,说:“我有点儿累了,沙瓦。”
  “明天咱们一早就走吗?”沙瓦打断了贵子的话。
  “一早就走。”
  “我真想和你在这里留下来,贵子。”
  贵子搂住了沙瓦,拍拍他,说:“睡吧,明天得早起呐。”沙瓦安静了一会儿,说道:“贵子,把昨天的那首挽歌给我唱完好不好?”
  “我困了……”贵子的话听起来像是呓语。“那就睡吧。”沙瓦拿开贵子的胳膊,轻轻拍着她。直到确信贵子睡着了,沙瓦才停下手,背过身去。泪水不知不觉滴落到自己的手上,沙瓦意识到时,觉得这很有些莫名其妙。
  
  回到市里,沙瓦先将贵子送回住处,然后回了自己家。一到家门口,沙瓦便看见了庄可天贴在门上的一张字条,要沙瓦速跟他联系。沙瓦进屋就拿起了电话,电话是庄可天的母亲接的,说庄可天不在家;去了医院,习句恐怕不行了。沙瓦马上放下电话直奔医院而去。
  见到沙瓦,庄可天有些意外,他冲沙瓦点点头,闪到一边,把床头的位置让给了沙瓦。沙瓦一看见习句那张苍老不堪的脸,便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从那张脸上,沙瓦又一次清晰地看见了死亡,他的眼前突然一黑。习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听到哭声,他那一直呆呆瞪着天花板的眼球动了两下,他看见了沙瓦。“我不想死,沙瓦,”习句吃力地说,“我还没有见过我父亲。”
  习句的母亲一直坐在角落里悄声抽泣,这时候忽然开始号啕起来,庄可天赶忙走了过去。
  沙瓦握住习句发凉的手,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他。他不敢看习句的眼睛,只是相当沉重地在喘息。
  “沙瓦?”习句在叫他。
  沙瓦抬起了头:“嗯?”
  “你会当父亲的,我不会了。”“嗯……”
  “等你当了父亲,可别忘了跟你的孩子讲讲我。”
  “嗯。”
  “你会有个儿子,是不是?”“嗯。”
  “他应该叫我叔叔,是不是?”
  “嗯,”沙瓦用力握了一下习句的手,“我一定会给他念你的诗听的,朱湘。”
  “可惜我不能也为他写一首诗了。”
  “你那么多的诗足够他用了。”
  “沙瓦?”“嗯?”
  “我好累啊,我想睡了。”
  “嗯,你睡吧,朱湘。”沙瓦拍拍习句的手,松开了它。他掏出钱夹,从最隐蔽的里层抠出那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十块钱,塞进习句的手心。那是宋小溪当年还给他的,他一直想再把它还给宋小溪,但是这一生他都可能再没有机会见到宋小溪了,而习句一度总是会让他想起远在宁夏的宋小溪。
  习句的眼睛慢慢合上了,头也慢慢歪了过去。“朱湘?”沙瓦惊恐地叫了一声。
  习句的母亲立刻冲过来,“儿子、儿子,你醒醒……”她剧烈晃动着习句的身子。
  两名护士推着一辆医用车走了进来,将习句的母亲拉开。沙瓦和庄可天搀扶着她,望着两名护士将习句推了出去,推向长长的走廊尽头。刹那间,走廊的尽头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沙瓦看见了湛蓝湛蓝的天空和朵朵飘浮着的白云。习句从医用车上跳下来,朝蓝天深处跑去,跑了几步,习句又回过头来,向他们招了招手。沙瓦也情不自禁地挥起了手,这时,他又看见余大石从云朵后面跑出来,拉住习句的手,两个人一起朝前方跑去。沙瓦的手猛挥几下,希望余大石能够看见他们,可是他根本就不理会他们。蓝天、云朵忽然间就不见了,习句和余大石也不见了,空荡荡的走廊尽头恢复了先前的昏暗。沙瓦又听见习句的母亲在啜泣。
  庄可天看了一眼沙瓦,道:“我去给我妈打个电话。”沙瓦一个人搀扶着习句悲痛欲绝的母亲,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想告诉她习句并不孤单,有余大石在陪着,可话在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庄可天回来了,将习句的母亲扶到外面花园里的石椅上坐下,又离开了。等他再回来时,身后多了一个人,正是庄可天的母亲。两位母亲一见面,便抱在一起号哭起来。庄可天冲沙瓦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一边去。
  再见到习句时,就是在那个叫做殡仪馆的地方。沙瓦以前从没来过这种地方,这里给他一种怪怪的感觉。齐谷竟然也来了,看见她,沙瓦不知为什么忽然吓了一跳。齐谷本想同沙瓦打个招呼,但是他脸上的那种神情打消了她的这个念头。他们像陌生人似的面对面走了过去。
  追悼会实际上只是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这是习句生前的意愿,庄可天当场朗读了习句一首名为《我的遗嘱》的诗,那就算是悼词了:
  在死亡的悲泣里
  我终于看到生命的欢颜
  就是在这一时刻
  我意识到向死的挺进有多么艰难
  生不过是为了完成死的梦想
  死用它的圆满成全了生的匮缺
  这是结束当然也是开始
  它让我忆起临世的第一声啼哭
  然而,我仍不想死去
  那不是因为我对生的眷恋
  而是因为生对我的依赖
  我不想背负自私的罪名
  去投奔死亡的宽容
  我无愧于生亦应无愧于死
  ……
  沙瓦想,这可能是习句写下的最后一首诗吧,可惜,他还是不太懂诗,他不知道习句究竟想在这份遗嘱里告诉他们些什么。没有听完,沙瓦的眼睛便开始在人群里搜寻,他想找到习句的父亲。但是人群里只有两个中年男子,一个是庄可天的父亲,另一个他不认识,他在那张陌生的脸上竭力联系着习句的样子。突然,沙瓦听见习句母亲一声尖厉的哀号,他慌忙转过脸去,发现殡仪馆的一名工作人员正在将习句从玻璃棺下面拉出去。沙瓦意识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习句了,可是他并没有特别地去看他,他不想记住习句死时的样子。
  等候取习句的骨灰时,沙瓦问庄可天:“习句的父亲是不是来了?”庄可天摇头。沙瓦也摇了摇头,他对习句的母亲深感失望,不理解她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一下自己那可怜儿子的可怜愿望。庄可天道:“他母亲也不知道他父亲在哪里。”
  一个穿蓝大褂的小伙子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骨灰盒,庄可天马上接了过去。沙瓦望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想到里面的习句,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宁愿相信自己在医院走廊里看到的那一幕,习句已经跟着余大石一起消失在蓝天深处了。
  前来为习句送行的人陆续离去,习句的母亲也被劝了回去,只剩下了庄可天和沙瓦,他们要再送习句最后一程。他们携着骨灰盒打车来到南淮河边,雇了一条渔船。渔船行至一处开阔无人的地方,庄可天打开了骨灰盒,伸手抓起一把白花花的骨灰撒向河心。沙瓦犹豫着把手伸向骨灰盒,但是没等他碰到骨灰,庄可天便捧起骨灰盒,向空中猛地一扬。阳光下,骨灰犹如一缕白烟,眨眼间就消散在茫茫的河水上了。习句肉体的印迹就此没有了任何印迹。
  “再见,朱湘!再见,习句!”庄可天歇斯底里地喊道。沙瓦也想喊,可就是喊不出声来,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渔船开始往回开,庄可天最后看了一眼习句消失的地方,说:“老沙,现在只剩下咱们两个了。”沙瓦低头望着翻卷的河水,一时无语。
  上了岸,两个人便分了手。当车子向市区驶去时,沙瓦忽然感到一阵轻松,好像是某种一直在纠缠着他的东西终于被他摆脱了。这种轻松没维系多久,沙瓦便有了愧疚之感,觉得自己对习句实在不如庄可天对习句那么好,而现在要想弥补都来不及了。想到这里,沙瓦的心又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汽车行驶到中途突然熄了火,司机恳求大伙儿下去帮忙推一下。沙瓦第一个下了车,接着又有一些人跟着走了下来。众人高声叫喊着推动了汽车,汽车很顺利地发动了起来。沙瓦没有再上车,一个人开始步行。路边的景色让他回想起当年自己和余大石、庄可天、习句无忧无虑地走在一起的情形,一切竟是那么的真实。沙瓦想尽快回到家去,可脚下的路却摇晃得厉害。总算走到了家门口,幸运的是还有贵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待他。
  “现在才回来?”贵子站起身,眼睛紧盯着沙瓦的脸。“贵子,”沙瓦一把搂住她,眼泪开始无声地流淌,“我们不会死的,是吗?”“你一定很难过吧?沙瓦。”
  “我们是不是不会死?”
  “你想让我怎么回答你呢?沙瓦,我有些支撑不住了。”沙瓦直起身子,抹了一把眼泪,说道:“我想要你,贵子。”
  
  因为急于工作,沙瓦接到第一家汽车修配公司的录用通知后,便马上就去报到了。本来还可能有更好的机会,但沙瓦实在不愿意再等下去了。这是一家中型股份制公司,沙瓦觉得同他最想去的那家公司比起来,也不过就是规模小了一点儿,待遇差了一点儿而已,其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所以,当一个星期后,那家大公司突然通知他已被录用时,沙瓦也没有什么特别遗憾的感觉。特别是这几天上班的经历又相当愉快,这就更让他觉得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不过贵子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沙瓦缺少长远的眼光,对于自己的前途考虑得太少。沙瓦没有反驳贵子,他承认自己的确不是太关心个人前途的问题,尤其是这次经历了习句的死亡之后,沙瓦更不觉得自己的前途有多么需要考虑了。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这本身就已经够幸福的了。再有什么奢望,那简直就是对习句的欺辱了。
  现在,沙瓦几乎完全住在了贵子这里,白天没时间见面,晚上见了沙瓦就不想走开。而且,沙瓦认为贵子现在也的确是需要他。最近,因为写学位论文,贵子失眠得厉害,夜里老是容易胡思乱想,脾气也变得格外暴躁,沙瓦很是担心贵子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什么意外。陪了贵子几夜之后,沙瓦的睡眠受到严重影响,白天上班总是犯困;有一次躺在车下修车,修着修着就睡着了。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沙瓦索性去药店买了一盒安眠药,每天在贵子临睡前喝的那杯橙汁里偷偷放上一片。因为怕贵子产生依赖心理,所以沙瓦不能告诉她。安眠药十分奏效,贵子接连几天睡得都很好,精神状态也立刻大变。沙瓦随之着手减量,每次只往她的橙汁里搁上半片安眠药了。
  他们的生活逐渐规律起来,晚上一起在学校的食堂吃完饭后,便绕着校园散上一圈步;回到住处,贵子动手接着写她的论文,沙瓦则用贵子的笔记本电脑输习句的那本诗集《献给父亲的情诗》。一个月过去了,就在沙瓦打完最后一首题为《告别》的诗时,沙瓦的眼睛突然模糊了。“我终于能读懂诗啦!”他兴奋地大叫起来。
  正在另一台电脑上写作的贵子猛地转过头来,惊愕地望着沙瓦满脸的泪水,怯生生地问道:“你这是怎么啦?沙瓦。”
  “我终于能读懂诗啦。”沙瓦趴在桌子上,第一次如此痛快地在贵子面前哭了起来。
  贵子走到沙瓦身边,拿起电脑旁的那本诗稿翻了翻,立即就被吸引住了。可是沙瓦还在哭泣,她不得不又放下诗稿,冲沙瓦说道:“既然你读懂了,就讲给我听听好不好?”
  沙瓦揩去泪水,道:“我想他,贵子。”
  贵子又捧起诗稿,说:“有些……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了,沧桑,是不是?”
  
  沙瓦点点头。
  “太沧桑了,他好像是根本就没有年轻过。”
  “他……年轻过吗?”沙瓦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天你真应该让我去看上他一眼。”
  “不看也罢,最好看他的诗吧。”
  “我一直想问你,你干吗要自己打一份?就是为了读懂它吗?”
  “我希望它能出版,让习句的父亲看到,这是他的梦想。”
  “沙瓦,你对朋友真好,它一定会出版的。”沙瓦看看电脑上显示的时间,说:“咱们该休息了。”
  贵子合上诗稿,正要交给沙瓦,一张纸从夹页里飘落出来。“这是什么?”贵子从地上捡起那张纸。
  “噢,我把它给忘了,这是习句的遗嘱,我要加进去的。”“在死亡的悲泣里/我终于看到生命的欢颜/就是在这一时刻/我意识到向死的挺进有多么艰难……”贵子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我喜欢,”她说,“想不到习句对死亡的理解这么感人,我真应该认识他的,沙瓦。”
  沙瓦没有说话,他想,这可能是由于习句一直就是在死亡的阴影里活着的缘故吧。
  “你不喜欢吗?”贵子问沙瓦。
  “所有跟死亡沾边的东西我都不喜欢。”沙瓦从贵子手里拿过那张纸,埋头继续敲打起来。
  “既然你不喜欢它,那还是我来打吧,我打得也比你快。”
  
  出版远非沙瓦期望的那么乐观。沙瓦带着习句的诗稿非常盲目地去了两家出版社,一家说他们压根就不出版文学作品,另一家则称他们已有好久没出过诗集了,原因是这年头出这种玩意儿只有赔钱的份儿。接待他的这位编辑甚至连习句的诗稿都懒得看上一眼,还是在沙瓦的一再央求之下,他才勉强翻了两页,然后就把它扔给了沙瓦,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而寄给北京一家出版社的一份诗稿也如泥牛入海,迟迟见不到任何回音。无奈之下,沙瓦只好要向齐谷求助了,毕竟她平常总是跟出版社打交道的。沙瓦先去找了庄可天商量此事。庄可天知道沙瓦的意思后,立刻拿上习句的诗稿就要去齐谷那里,并想让沙瓦也跟他一道去。沙瓦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
  “那等我回来去找你吧。”庄可天说。
  “不用,有什么消息你就打电话吧,打这个电话。”沙瓦在庄可天手边的本子上写下一串数字。沙瓦起身要走,他想尽快回去陪他的贵子,在外面的每一分钟他都念念不忘自己的贵子。下楼时,沙瓦想到楼上习句的家,即使是该去看看习句的母亲,那也不是现在这个时候。
  庄可天骑摩托车将沙瓦送到贵子那里,接着便向齐谷的住处赶去。沙瓦听着轰隆隆的马达声在远处渐渐消逝,忽然有了特别孤单的感觉。不仅是自己的孤单,还有庄可天的孤单。他想,活着跟死去就是不一样,虽然习句活着的时候,他们也并不常常见面,但至少想起他时不会有这样孤单的感觉。
  敲开门,看见贵子,沙瓦即刻忘掉了孤单。但等贵子继续坐到电脑前背对着他时,孤单的感觉又开始漫上沙瓦的心头。他明白,一旦贵子的论文写完,那便意味她就要离开中国了。现在,沙瓦已不再愿意谈及他和贵子的未来,因为这是一个只能令他和贵子都感到伤心又无奈的话题。
  “贵子。”听见沙瓦的召唤,贵子回过头来:“干什么?沙瓦。”
  “贵子。”沙瓦坐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贵子。“干什么?沙瓦。”
  “贵子。”贵子走到沙瓦跟前,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这是怎么啦?沙瓦,不舒服吗?”
  沙瓦一愣神,“啊”了一声,说:“咱们该休息了吧,我去给你倒橙汁。”说着,便慌慌张张地去了厨房。
  贵子看看时间,离他们平时休息的零点还早着呐。她觉得今天的沙瓦有点儿怪,但也顾不上去追究,不容乐观的论文形势逼得她根本无暇分神。望着沙瓦走进厨房,她马上又回到了电脑桌前。
  沙瓦将橙汁送到贵子面前,贵子抓住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贴了一会儿。沙瓦亲吻了一下贵子的头发,说:“赶快写你的论文吧,我等着为你庆贺呐。”
  “好的。”贵子喝了一口橙汁。
  今天沙瓦没有再往橙汁里放安眠药,他想试试贵子的睡眠是否真的恢复了正常。回到沙发上,沙瓦瞥了一眼电话机,不知道庄可天今晚能不能给他消息。如果齐谷最后也帮不了这个忙,那他就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啦。沙瓦真有些同情那些想成为诗人的人,不仅得写出好诗,还得求那些大老爷似的编辑们给你出版。沙瓦觉得,如果梦想是这个样子的话,那他还是不要梦想的好。他很替习句感到委屈,他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习句永远委屈下去,他必须得帮助习句完成这个心愿。可是,他有这样的能力吗?沙瓦将目光停泊在贵子的背影上,仿佛贵子可以帮助他。
  贵子似乎感觉到了沙瓦的目光,回头道:“你先去睡吧。”沙瓦道:“我想上一下网。”沙瓦拔掉电话线,接上笔记本电脑,开始在网络上搜索全国各地的出版社,并一一记下它们的通讯地址。有些可以进行网上投稿的出版社,沙瓦便把习句的诗稿直接通过电子邮件发了过去。贵子见沙瓦这样做,提醒他这样太不安全,很有可能会被人盗用的,建议他先写一份说明,再附上几篇有代表性的诗作就行了。沙瓦不知道该怎么写这份说明,贵子便干脆代劳了。
  几分钟的工夫,贵子就拟好了一份说明,请沙瓦过目。沙瓦读了一遍,从习句的身世写起,很是感人。接下来,该选几首诗了,沙瓦有些拿不准,请贵子定夺,贵子很快就选出了五首诗,说:“我最喜欢这几首,你呢?”
  沙瓦点点头,贵子的眼光肯定是不会错的。忙乎完习句的诗稿,已经是午夜了,沙瓦不免有些内疚,觉得影响了贵子的睡眠。而且,沙瓦还一直在担心贵子今夜会不会像往常那样顺利入眠?她是不是真的能够离开安眠药了?这个沙瓦一点儿也没有底。沙瓦催促贵子赶快上床,可贵子就是不肯,非要洗过脚才能上床。
  上了床,沙瓦立即关掉灯,拍着贵子的后背,哄她快快进入梦乡。拍到手臂发酸时,沙瓦估计贵子是睡着了,慢慢停下手。
  “沙瓦,你是不是还在为习句难过?”贵子又说话了。“我只是为帮不了他而难过。”
  “你大可不必为了这个难过,沙瓦,最重要的是你在帮他,我相信习句一定是很感激你的。”
  “睡吧,贵子,我不难过了。”
  “在死亡的悲泣里/我终于看到生命的欢颜/就是在这一时刻/我意识到向死的挺进有多么艰难……”贵子开始背诵习句的诗,并且是把整首诗都背诵了下来。沙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道:“你真厉害,贵子。”
  “我喜欢这首诗,”贵子说,“习句是个乐观到了骨子里的人。”
  “我怎么觉得这首诗悲观得很呢?”
  “真正悲观的人才可能是真正乐观的人。”
  沙瓦不明白贵子这句话的意思,完全是矛盾的嘛。不过,沙瓦也无心追问下去,此刻他最想的就是能让贵子尽快睡着。他不再吭声,接着拍起贵子的后背。拍了好久,直到确信贵子这回是真的睡着了,才轻轻抽回酸痛的手臂。没等再听一下贵子的呼吸,沙瓦自己也沉沉睡去了。
  等从清晨的一个激灵中醒来时,沙瓦发现比平常起床的时间整整晚了半个小时。不过看到贵子睡得很香,沙瓦觉得就是迟到一回也无所谓了。他不声不响地匆匆溜出门去,见等电梯的人多,沙瓦直接朝楼梯跑去。一口气跑到小区门口后,沙瓦开始在路边招手拦出租车。这时忽然听见一旁有人在叫他,沙瓦转过头去,发现庄可天正骑着摩托车在那里停着。“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你呗。你的电话是怎么搞的?一直打不通。”“我在上网。快,先送我去公司,老庄,我要迟到啦。”庄可天犹豫着发动了引擎,然后又道:“要不你骑摩托去吧,我打车去单位。”“也好。”
  “晚上我再来找你,咱们一块儿去齐谷那里。”
  “有希望吗?”“晚上再说吧。”
  沙瓦还想说句什么,但是车子已经蹿了出去。沙瓦想,既然老庄叫他晚上去齐谷那里,这说明事情可能还是有些希望的。而当他赶在最后两分钟之前冲进公司的大门时,沙瓦更加坚信希望的存在了。习句的诗集会出版的,他的父亲会看到的;贵子的失眠会好转的,她的论文会顺利完成的。贵子不是说习句是个乐观到骨子里的人吗?她自己也一定是个乐观到骨子里的人。乐观到骨子里的人自然是爱希望的,只要爱希望,希望就不会抛弃他们。沙瓦始终相信,爱永远不会被爱抛弃。
  
  和贵子在食堂吃完晚饭,沙瓦没有接着散步,而是先回了贵子的住处,他要等庄可天的电话。等了几分钟没有等到,沙瓦便主动给庄可天去了电话。庄可天正准备出门,要他二十分钟之后在小区门口等他。沙瓦撂下电话,跟正在写论文的贵子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他骑上摩托车来到小区门口,他更愿意在这里度过那二十分钟。
  没等几分钟,庄可天就到了,沙瓦把摩托车交给庄可天。沙瓦好久没坐过庄可天的摩托车了,今天坐上去又让他体验到了那种刺激的感觉,只是他不再愿意把这种感觉和死亡的感觉联系在一起。他已经从贵子那里得到过了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给予他的根本就不是死的冰冷,而是生的炽烈。贵子在他身上激发起的永远是对于生之永恒的渴望,这种渴望令他厌倦死亡,而不是惧怕死亡。沙瓦觉得,唯有生才可能使自己和贵子向那个巅峰处穷尽,而死只能让他们稀里哗啦地快速下滑。
  从摩托车上下来时,沙瓦感觉自己似乎依然是在云端处行走着,超然而从容。但当他意识到这是在往齐谷家走去的时候,沙瓦的心脏开始活跃,特别是听到齐谷在传呼器里的声音之后,沙瓦即刻完全回到了地面。
  “你好,齐谷。”一见面,沙瓦就主动打起了招呼。他不想在齐谷面前表现得那么拘谨了,他以为这样有点儿对不起贵子。
  齐谷招呼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坐在齐谷面前,沙瓦发觉自己的心脏跳得还是那么厉害,不禁对自己有些失望,随即也开始想念起贵子来了。齐谷给他和庄可天各削了一个苹果,削完苹果,齐谷用纸巾擦了擦手,望着沙瓦说道:“今天上午我去出版社找了我那个同学,他说现在出版诗集确实很难,即使他报上去了,总编也不会批的。”说到这里,齐谷看到沙瓦的脸色立刻黯淡了下来,她紧接着又说道:“不过,他说要是实在想出的话,可以走自费这条路。”
  “自费需要多少钱?”沙瓦问道。“一万伍,我那个同学说通常得两万才行。”
  “跟你那个同学说,我们自费出,这钱我来想办法。”“还有我,我也是习句的朋友。”庄可天道。“习句是你们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这样吧,我也算一份,咱们三个人来共同帮助习句完成这个心愿吧。”
  庄可天冲沙瓦点点头,说:“就这样吧,尽快把它出出来才是。”
  “那我们就替习句谢谢你啦,齐谷。”
  沙瓦真想替习句给齐谷鞠一个躬,并且为习句生前没能见见齐谷深感惋惜,他说:“齐谷,习句活着的时候要是能认识你该有多好。”“都怪我,”齐谷道,“读了他的诗,我才知道后悔了。不过,好在我还能赶在最后的机会见上他一面。”
  从齐谷家出来,庄可天明显没有了来时的劲头,摩托车开得无精打采。行驶到南淮大学门前,摩托车不知何故突然熄了火。庄可天狠踹了一脚,将火重新打着。当摩托车从过街天桥下缓缓驶过时,坐在后面的沙瓦不由得又想起了齐谷。他让庄可天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
  庄可天掉转车头要走,沙瓦叫住了他: “明天中午我把钱给你,你替我给齐谷吧。”庄可天微微点了一下头,猛地向夜色中冲去。
  沙瓦抽出钱夹里的那张信用卡在路灯下瞧了瞧,如果没记错的话,那里面应该正好还有五千多块钱,这是他的劳动所得,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沙瓦将信用卡小心收好,脸上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他似乎已经看见习句那散发着清香的诗集正在书店里被人们争相购阅。沙瓦吹起了口哨,那口哨嘹亮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
  从电梯里出来,沙瓦意犹未尽地停止了口哨。为了不打搅贵子,沙瓦自己用钥匙开了门。坐在电脑前的贵子回头望了一眼沙瓦,立即又转过头去。听那噼里啪啦的声音,沙瓦知道贵子此时的写作进行得很顺利。他在贵子身后站了片刻,然后去厨房给她倒橙汁。刚走进厨房,就听见贵子大叫一声:“沙瓦!”
  沙瓦一惊,转身冲出厨房。“怎么啦?贵子。”贵子低头坐在那里,双手掩面。沙瓦以为她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抓住他的手腕,说:“快让我看看,快点儿啊。”
  贵子终于抬起了头,让沙瓦看见她满眼都是的泪花。“我的论文完成啦。”她说。
  “太好啦,贵子,祝贺你。”沙瓦捧住贵子的脸颊,用拇指拭去她流淌下来的泪水。
  贵子说:“沙瓦,我想谢谢你。”
  “不用。”贵子那一本正经的神情叫沙瓦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我真害怕我离不开你了,沙瓦。”贵子趴进沙瓦的怀里,像一只驯顺的小动物。
  “你不用离开,我也不让你离开,贵子。”
  贵子在沙瓦的怀里安静极了,仿佛睡着了一般。沙瓦明白贵子的内心其实并不安静,他的胸前已经有了湿漉漉的感觉。不过,抚摩着贵子的头发,沙瓦还是相当欣慰的,脸上由衷的微笑迟迟不肯消失。贵子的论文写完了,习句的诗集也有望出版了,所有他期待中的事情都在一一向他走近。沙瓦没有理由怀疑自己不会和贵子永远在一起的,就像他相信庄可天也会和齐谷会永远在一起的。是的是的,爱永远不会被爱抛弃,只要永远爱着希望,希望就永远不会将他们抛弃。沙瓦拉住贵子的手,他要带她去午夜的大街上狂欢,疯跑、放歌、大笑、痛饮……他要和贵子一起度过一个不眠的夜晚,一个沉醉的夜晚,他知道贵子将再也不会失眠了。
  
  第八章
  
  新修的马路比从前气派许多,简直称得上豪华,两边的人行道上铺的全是红色的花岗石,连路灯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别致样式,据说那是直接从法国进口的,同塞纳河畔的路灯一模一样;只是那崭新的路标牌叫齐谷看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小野郎究竟是什么意思?隔窗望去,那个乞丐和他的乌鸦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明知阿美不可能看见她,齐谷还是冲它招了招手。昨天钟媛告诉她,齐峰已经去了郊区的登山训练基地。这当然是个好消息,尽管欣喜之余齐谷又有那么一丝怅然。犹豫了一下,齐谷还是再次拿起话筒,拨通了齐峰的手机,但是手机一直没人接听。齐谷装出生气的样子,失望地撂下话筒。可话筒刚撂下,铃声就响了起来。齐谷拿起话筒,听到的是齐峰的声音,气喘吁吁的。“我在跑步,没有听见。”他说。
  “周末回来吗?”“会回去的。”
  “好吧,那周末见吧。”其实,第二天就是周末。到了这天,齐谷想了想,决定还是去福利院一趟,毕竟钟媛和齐峰见上一面也不那么容易。这么想着,齐谷便将刚刚换上的一套衣服又脱了下来,重新换上一套学生装似的衣裙。
  
  走出单元门,齐谷看见路旁停放着一辆摩托车,她正在想,这车怎么和庄可天的那么像?一抬头,庄可天便犹如一个拦路大盗似的矗立在了她的面前,让她狠狠吃了一惊。
  坐上摩托车,齐谷的心里有点儿不大痛快。经过南淮大学门前时,庄可天放慢了速度,与齐谷一同行驶在如此美丽的街道上,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何况,这里还有他妙不可言的回忆哩。无意间,庄可天瞥见了沙瓦,他定睛瞧瞧,发现沙瓦正在给身披博士袍的贵子拍照呐。贵子的两边分别站着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庄可天猜那位妇女应该就是贵子的母亲吧,至于那个小姑娘,应该是贵子的妹妹喽,只是年龄相差得好像太大了一点儿。齐谷也注意到了贵子,但注意的只是她身上的袍子和头上的方形帽。她不认识贵子,也没有看见沙瓦。
  
  庄可天猜得没错,站在贵子身边的的确就是她的母亲和妹妹,但他不清楚的是,那个妹妹与贵子并不是同一个父亲。今天是贵子的毕业典礼日,母亲特意带着小女儿从东京赶来。让沙瓦惊讶的是,贵子的母亲竟然也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贵子告诉他,自己的母亲早年在日本驻华大使馆工作过。沙瓦从没想到贵子的母亲会是这个样子的,看上去温文尔雅,和蔼可亲,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种高贵迷人的气质,同他从贵子口中听到的那个形象截然相反。
  给贵子拍完照,沙瓦想请贵子的母亲和妹妹吃顿饭,可贵子说母亲一会儿要去看望一个朋友,那个朋友要请她们吃午饭。见此情形,沙瓦虽然极不情愿离开贵子,却也只能跟她们说再见了。
  沙瓦望着母女三人的背影,明显能看出贵子和母亲、妹妹之间的生疏感来。而一想到将来贵子终究是要同母亲和妹妹而不是他在一起,沙瓦的心里便更加难过了。
  沙瓦做好了几天见不到贵子的思想准备,他想这样也好,反正要不了几天,他就得正式接受许久见不到贵子的这个事实了,一辈子也说不定哩。现在,他真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在没有贵子的日子里他到底该怎么办?可是沙瓦的脑子很乱,只能想到贵子走时的那一步,至于她走后的情景,沙瓦根本就想不出来。沙瓦失魂落魄地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全然没有听见阿美在身后对他的亲切呼唤。
  自己家比贵子的住处要宽敞得多,也舒适得多,但沙瓦还是怀念贵子那个始终有些凌乱的地方。这个家空得让他发慌,会让他想到所有人的离去。电话铃突然响了,满屋子的空气似乎都在随之震荡。沙瓦抄起话筒,竟然是贵子。
  这一夜沙瓦睡得很晚,睡得也极不踏实,醒来过好几次。没有贵子在身旁,沙瓦已经有些不习惯了。天蒙蒙亮的时候,沙瓦就醒了,再也没有了睡意。贵子让他也体验了一次失眠的滋味。沙瓦索性跳下床,打开音响,按了重复模式,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沙哑而凄凉的声音:“没有谁比我更熟悉黑夜的生机/因为有你在她怀抱中的沉睡/唯有此刻你才能收敛尽白日的高傲/像一枝洁白的花朵开始自由呼吸……”
  听着听着,沙瓦又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九点多钟了,沙瓦赶紧下床洗漱。洗漱完毕,沙瓦关掉音响,坐在沙发上开始等候贵子的电话。等了一会儿,沙瓦忽然想到是不是贵子已经来过电话,而自己在睡梦中没有听见?想到这里,沙瓦便身不由己地拨了贵子的手机。贵子说她正在返回的路上,沙瓦也没有多问,扔下电话就往贵子那里赶。
  敲敲门,没有回应,沙瓦便掏出钥匙自己开了门。屋里一片狼藉,让沙瓦即刻回想起初次来到这里的情景。不太一样的是,屋里这次多出了许多大纸箱。显然,贵子是在为回国做准备。站在狼藉之中的沙瓦犹如幸存在战场废墟上的一名败将,感到的不仅仅是茫然,还有无尽的羞愧。没有能力挽留住贵子,这让沙瓦无法原谅自己。沉浸在自责当中的沙瓦没有觉察到贵子走了进来,直到贵子在身后搂住他的腰,沙瓦才恍然“啊”了一声。他紧紧抓住贵子的手腕,这双细小的手腕啊。
  “什么时候走?”他问。“明天。”
  “我帮你收拾行李吧。”“好的。”
  贵子的书最多,装了满满五、六个纸箱,剩下的东西除了衣服差不多都留给了沙瓦。沙瓦望着那些东西,目光黯然。
  贵子说:“咱们出去吃饭吧。”沙瓦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跟在贵子身后。贵子转身拉住沙瓦的手,把头靠在了沙瓦的胳膊上。
  沉闷了许久的沙瓦忽然想到贵子的心情,于是在吃饭时尽量多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而沙瓦一说话,贵子却一句话都没有了,弄得他不得不又沉默下来。
  吃完饭,两个人开始着手办理托运,一直忙乎到晚上。这是属于他俩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沙瓦觉得应该为贵子饯行。贵子想吃火锅,沙瓦就带她去了最有名的香蟹村火锅店。贵子想喝白酒,沙瓦就要了一瓶五粮液。沙瓦刚领工资,恨不得把钱一晚上全部花费在这里。不过,今天晚上沙瓦并不想喝酒,他想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所以,他只给自己倒了一杯打算意思一下。但是,看到贵子那不将一瓶喝光誓不罢休的劲头,沙瓦只好又多喝了几杯。
  这一夜他们是在沙瓦家里度过的,贵子洗了个澡,上床没有几分钟便睡着了。沙瓦将灯光调暗,继续坐在贵子身旁,贪婪地望着她那苍白的面孔。今夜,沙瓦不会睡了,他要为贵子做一次守夜人。那首歌曲始终在他的耳畔回荡着:“没有谁比我更熟悉黑夜的生机/因为有你在她怀抱中的沉睡/唯有此刻你才能收敛尽白日的高傲/像一一下枝洁白的花朵开始自由呼吸/这是一个永远无人知晓的秘密/一个孤独的守夜人独享着你举世无双的美丽……”
  在床上坐累了,沙瓦便转移到了地上,坐在书桌旁继续凝视着贵子。沙瓦丝毫没有睡意,贵子一直就在他的眼前活跃着,从南淮大学的红枫林酒吧到她的住处,从方家圩到午夜的大街,贵子似乎一刻也未曾离开过他。然而,等到此刻这个黑夜过去,贵子就将真的要离他远去了。沙瓦知道,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别离,它可能不会给他任何希望的等待。贵子睡得好香啊,那格外安详的面容着实像一枝洁白的花朵。沙瓦几次抬起手臂,渴望触摸一下那枝洁白的花朵,但是几次都遏制住了内心的强烈冲动。
  天渐渐亮了,沙瓦关掉台灯,贵子却睁开了眼睛。
  贵子朝沙瓦伸出手,沙瓦握住贵子的手,回到床上。贵子的手在沙瓦身上摸索着,让他顷刻间就兴奋了起来。沙瓦死死抱住贵子的身体,极力要把她向那个高远的巅峰处推去。待在那里的贵子才可能是安全的,因为只有那里距离死亡很远很远。他们一起抵达了那个高处,随即又从那个高处向天际飘去。
  “你真要送我吗?沙瓦。”贵子的声音宛若从天际传来,迷离缥缈。“是的,贵子。”
  贵子并不想让沙瓦送自己,但是沙瓦根本就不给她商量的余地,这还是贵子头一回见沙瓦如此的固执。
  到了机场,办理完所有手续,距离航班起飞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沙瓦终于开口了:“贵子,不能为我留下来吗?”
  贵子的眼睛湿润了:“谢谢你,沙瓦,也许有一天我会为你回来的。”“那别忘了我在等你。”贵子扑进沙瓦的怀里,再也无法自持了。沙瓦说:“贵子,认识你这么长时间,我还从没见你笑过呐。只有一次在梦里,我看见你笑了。”
  贵子擦干眼泪,凝视沙瓦片刻,吃力地笑了一下。那么委屈的笑容,沙瓦的心都快要碎了。“贵子,”他将她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我真不想让你走。”
  贵子也紧紧抱了他一下,然后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掏出自己的手机递给他:“留给你吧,这个号码我已经用不上了。”说完,贵子转身走去。“我会等你的,贵子。”沙瓦冲她奋力摆了摆手。
  
  贵子不见了,沙瓦仍在原地站立着,以为贵子一会儿便会回来,就像他平素等待她一样。他望了望手心里的手机,贵子的手机还在他这里呐,她能不回来吗?
  
  贵子当然没有回来,至少是目前还没有回来。沙瓦让她的手机一直开着,希望能随时听到贵子从东京传来的声音,但是沙瓦一直没能如愿。不过,这倒让沙瓦对贵子回来的信心更加坚定了,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收到了贵子的来信。贵子的信很短,只是告诉沙瓦自己暂时还跟母亲和继父住在一起,一旦找到工作就马上搬走。这封短信既使沙瓦感到些许欣慰,也使他多少有点儿失落。看来,贵子并没有想到要回到他的身边。沙瓦有些不太理解,他们之间在一起过得那么愉快,贵子为什么就一点儿都不知道留恋呢?他完全有能力可以让贵子在中国生活得更好,可她为什么偏偏还要回到连工作都那么难找的日本呢?如果贵子能在日本生活得好,那他沙瓦也就甘心了,可问题是他始终隐隐觉得,贵子回到日本是不会幸福的。他为自己不能挽留住贵子既感痛心,又感惭愧。
  沙瓦立即给贵子回了信,信写得很长,基本内容无非是关于自己对贵子的思念,希望她能早日回来。信发出去一个多月,沙瓦迟迟收不到贵子的回音。于是,他开始担心贵子并没有收到自己的信,又提笔写了一封更厚的信寄去。之后没有多久,沙瓦终于等到了贵子的来信。依然是很短的信,说她还在找工作,但是已经从继父家里搬了出去。沙瓦将这封信看了许多遍,越看越是感觉不安。他真想马上就赶到贵子身边去,距离多远他也不在乎,只可惜她是在自己很不容易赶去的异国啊。不过,沙瓦已经暗暗将去日本一趟当成了自己此时的梦想。
  下班后,沙瓦又拿出了贵子的信。贵子那一个个小鸟似的汉字,叫他看了满心欢喜。走到公司门口时,沙瓦忽然想到旁边就是一家航空机票代理中心,何不去那里问问飞往东京的票价?沙瓦正要朝那个方向挪步,一辆从公司里驶出来的小货车突然在他的面前停下,挡住了他的去路。司机打开车门,跳下来,站到沙瓦的面前。
  “你薛姐没了,沙瓦。”说着,他的眼圈便红了。
  “怎么回事?”
  “车祸,我们两个一道去给人家送货,拐弯的时候,和迎面开来的一辆卡车撞上了,我没事,可你薛姐却……”
  沙瓦的鼻子开始发酸,一连串伤感的往事直向他的心头涌来。
  “我得走了,沙瓦,我还要给人家拉货去。”他拍拍沙瓦的肩膀,“你薛姐活着的时候,经常提到你们家,说你爸妈对她非常不错。”
  面前的车开走了,沙瓦低头望着手中贵子的信,随即便回想起她曾经告诉自己要珍惜他们之间交往的那一幕情景来,可是现在沙瓦发现,有许多东西是他压根就无法来得及珍惜的。而有些东西即使是他再加倍地珍惜,最终也还是要失掉的。沙瓦觉得薛姐给他留下了遗憾,这遗憾是再也没有办法去弥补了,然而贵子还活着,他不该让这遗憾继续下去。想到这里,沙瓦甩开大步,直朝那家航空机票代理中心奔去。
  晚上给贵子写信的时候,沙瓦告诉她自己会尽快去东京看她的,从现在起,他要拼命挣钱、攒钱。写完信,沙瓦就给他以前实习过的那家汽车修配厂老板打了个电话,问他那里有没有活儿干,他想兼职多挣点儿钱。老板本来就十分欣赏沙瓦这小伙子,再加上他那里的活儿也从来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所以当即就痛快地答应了沙瓦,并说他马上就可以过去。沙瓦撂下电话,拿上准备寄给贵子的信便走了出去。
  从此,沙瓦没有了业余时间,不在单位,就在那家私人汽车修配厂,其次就是躺在自家的床上。他再也没有摸摸书本的机会了,一回到家里累得就想往床上倒,一觉就是大天亮。一天早晨醒来,沙瓦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手机,发现有个未接听的电话。他查看了一下号码,号码有些特殊,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号码。沙瓦立刻想到贵子,随即按照这个号码打了过去,但是始终打不通。沙瓦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给贵子写了一封信。为了不再错过任何电话,沙瓦将手机音量调到最大,睡觉的时候就搁在自己的枕边。但是一个夏季都过去了,沙瓦也未能等到贵子的电话,而且也一直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法国梧桐的叶子开始像泪水一样扑簌簌落下,积满了道路两旁,沙瓦蓦然想起贵子向他描述过的樱花匆遽凋零的景象。他还清晰地记得,贵子当时使用了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词儿——“凄艳”。贵子说她这一生即使是能像樱花一样短暂,终究也是没法用“凄艳”这两个字来形容的。听贵子这么一说,本来还对这个新词儿所表达的情境充满神往的沙瓦立即就对它失去了兴趣。他想,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同意贵子用短暂的生命去换取所谓的“凄艳”可能带来的那点儿辉煌的。他所要的就是贵子能和自己一起活着,哪怕她永远是苍白的、永远是黯淡的。再说,只要能够感觉到贵子的呼吸,他沙瓦就不会认为她是苍白或黯淡的。他沙瓦更愿意相信活着才是一种辉煌,死亡不过就是把这种辉煌显衬得更加耀眼罢了。他想让贵子认同自己的这个看法,然而贵子仅仅是皱了皱额头。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的时候,沙瓦盘点了一下自己的收获,去一趟日本的消费已经绰绰有余。他给贵子去了封信,说自己想去看她。没过多久,沙瓦便收到了一件寄自东京的包裹,然而这件包裹没有让沙瓦感到欣喜,反倒是给他带来了一阵不安,因为包裹上的汉字显然不是贵子亲手写的。沙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包裹撕开,他先是看到了一本书,并一眼就在封面上认出了贵子的名字。这无疑就是贵子的博士论文了。沙瓦小心掀开封面,看见扉页上一行用毛笔写下的汉字:献给我的中国恋人沙瓦。那是贵子的笔迹,沙瓦太熟悉了。墨迹的上方是一行印刷体日文,沙瓦看不懂,但是意思他已经知道了。沙瓦一页一页往下翻着,看到了夹在书页中间的一封信,那是贵子的母亲写来的。她告诉沙瓦,贵子在仲夏的时候自杀了,在整理贵子的遗物时,她发现了这本书,应该是贵子还没有来得及寄给他的。在信的最后,她说贵子曾经对她说起过他,作为母亲,她非常感谢他为贵子在中国求学时提供过的帮助……书掉在了地上,沙瓦使出全身的力气才将它捡了起来。就在沙瓦试图直起身子时,心脏突然一阵剧烈抽搐,让沙瓦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心痛的感觉。他用双手捂住胸口,感觉自己好像是昏厥了过去。
  有人在后面拍了拍他,沙瓦费劲地转过身,看见自己的工友正在跟他说着什么,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到对方的嘴唇在动。他用力晃了晃脑袋,还是听不到一丁点儿的声音,那位工友只好带着一脸的惶惑找别人去了。沙瓦走进更衣室,换上工作服,去了车间。他毫不理会工友们的招呼,一头扎进车底,咬住满是油污的手套,泪水夺眶而出。
  整个白天沙瓦都没有离开过车底,他在那里一直待到傍晚下班,一边干活,一边流泪。回到家里以后,躺在床上,沙瓦的脑子才开始能够思想一些事情了。现在,他可以断定那个没有接听到的电话就是贵子打来的了,贵子应该就是在那天夜里自杀的吧。沙瓦追悔莫及,如果那天夜里他不是睡得那么死的话,他便可以听到贵子的声音了。如果能听到贵子的声音,她也许就不会死了。沙瓦坚信,贵子是在最后一刻向他求救的。他为没能在贵子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恨透了自己,他把自己的忽然失聪看成是上天对于他的惩罚。他宁愿让自己从此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是,沙瓦想弄清楚贵子究竟是怎样死的。于是,他翻身起床,决定给贵子的母亲写封信,询问贵子死时的情景,他想知道贵子是不是死得很痛苦?写信时,沙瓦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处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半个月后,沙瓦收到了贵子母亲的回信,信中说贵子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是在死后一个月才被发现的。一个月?沙瓦由此开始惦记的不再是贵子死时的痛苦与否,而是她在生前死后所承受的凄凉了。沙瓦一直在猜测贵子可能是割腕自杀,没想到她选择的竟是安眠药,这让沙瓦不由得开始怀疑,贵子是否当初就已经识破他偷偷放进她橙汁里的那些安眠药了?不过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沙瓦以为吞服安眠药总比割腕要好一些。沙瓦不敢想象他们发现贵子自杀时的情境,一个没有了生命的肉体在一个月之后该会变成怎样可怕的样子?
  旧的追悔尚未结束,沙瓦又有了新的追悔,他追悔自己没能在贵子离去时强行挽留住她,追悔自己后来没有执意让贵子将那首挽歌唱完。回想得越多,沙瓦的追悔也就越多,最后弄得他都没有勇气再继续回想下去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沙瓦的听觉陡然又恢复了。提示他听觉恢复的是自家的电话铃声。当时的沙瓦正坐在书桌前抚摩着贵子的那本书,这已成为他最近一段日子里每天晚上用来打发时光的唯一方式了。现在,沙瓦已经辞掉了兼职,这项工作又因为贵子而失去了它的意义。这时,沙瓦忽然听见了电话铃声,他还以为是幻觉。走到客厅,沙瓦看到电话机上的显示屏的确是在闪烁。他抄起话筒,还未来得及说话,庄可天的抱怨声便已经劈头盖脸地朝他涌来:“怎么回事?老沙,也不打个招呼就杳无音信啦?”
  “我……”沙瓦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庄可天也并没想听他说什么,接着说了一句“等着我,我马上就到”,便挂断了电话。
  沙瓦呆呆地在电话机旁坐下,不明白自己的耳朵为什么又突然好使了?顷刻间,身边的万物迫不及待地纷纷向他亲近过来。但是,这种亲切让沙瓦感到的不是惊喜而是羞愧,他知道,贵子再也不可能感知到这样的亲切了。她再也不可能听见此刻正在传来的摩托车的轰隆声,再也不可能听见此时砰砰的敲门声。沙瓦跑过去开门,庄可天抱着一摞新书站在门前。“怎么才开门?我还以为你又失踪了呐。”他一脸的不解。
  沙瓦想接过他怀里的那些书,可庄可天没有给他,一步跨进屋,将书放到了沙发上。沙瓦拿起一本瞧了瞧,哦,《献给父亲的情诗》。封面是黑白的,用的就是习句自己设计的构图——一个在狂风中奋力奔跑的孩子。勒口处有习句的相片和简介。沙瓦把书翻到最后,找到那首《我的遗嘱》:在死亡的悲泣里/我终于看到生命的欢颜/就是在这一时刻/我意识到向死的挺进有多么艰难/生不过是为了完成死的梦想/死用它的圆满成全了生的匮缺……泪水模糊了那一行行漂亮的字体,为了防止它们被自己的泪水打湿,沙瓦迅速将书页合上。
  看到沙瓦的表情,庄可天没有吭声,坐在沙发上用拇指默默拨弄着书页。沙瓦闭了一下眼睛,将泪水挤出,道:“习句要是能够看见就好啦。”“他能够看见的。”庄可天说。
  沙瓦看了庄可天一眼,笑容在脸上瞬间划过,乌云骤雨随之而来。“贵子死了……”沙瓦终于开始放声恸哭,压抑良久的冲动在这一刻毫无遮拦地释放了出来。
  庄可天被沙瓦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弄得手足无措,他傻傻地望着沙瓦,听着他那抗议似的哭声在天花板上愤怒地盘旋。终于,沙瓦的哭泣感染了庄可天,他站起身,走到孤零零的沙瓦跟前,用一只手扶住沙瓦的肩膀。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深爱着的人该有多么可怜。此时此刻,庄可天似乎有理由把爱情和残忍联系在一起了。再念及自己的内心,他分明看见残忍正在凶恶地撕咬着他的爱情。只是为了这爱情,他庄可天绝不会轻易就妥协罢了。他相信沙瓦也绝不会妥协,他的哭声可以证明这一点。那么坚定、那么有力的哭声,必然是无所畏惧、必然是所向披靡。他为贵子感到惋惜,惋惜她未能好好守住沙瓦的爱情。但他并不想责怪贵子,贵子之所以选择死亡,也许就是因为她最终忍受不了爱情的残酷吧。爱可以让人生,也可以让人死。尽管他不知道贵子究竟是因何而死,但他可以确信贵子在选择死亡时,一定会想到沙瓦的爱情,而一个怀着爱死去的人终究是幸福的;想想那些怀着恨死去的人吧。因此,他想告诉沙瓦,不管怎么说,他的爱情对于贵子都是有价值的。归根结底,爱情不会由于残酷而丧失它的价值。
  沙瓦停止了哭泣,一切仿佛也都随着这哭泣的停止而停止了,无声无息。
  庄可天的声音从沉睡中苏醒过来:“老沙,贵子应该是幸福的。”
  
  不再兼职的沙瓦又开始往南淮大学跑了,不过他并不是到这里来怀旧的,他参加了外语学院的一个初级日语培训班。他想了解一下贵子的母语,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听懂贵子留给他的那些日文歌曲。这样,沙瓦又可以经常同老乡和阿美见面了。他将习句的诗集送了老乡一本,老乡说现在年轻人写的诗他很难理解。沙瓦说习句不算是年轻人,即使算是,也应该是一个比他还要老的年轻人。老乡问沙瓦何以这样说?沙瓦便给他讲了习句的故事。老乡说那他一定会好好读读习句的这本诗集。沙瓦建议老乡先读读最后一首诗,他很想听听他对这首诗的看法。沙瓦翻到《我的遗嘱》那一页,将书重又递到老乡手里。
  老乡那粗粝的手指在书页上摩挲了几下,道:“小老弟,您能不能读给我听听?我今天的眼神不太管事儿。”
  沙瓦接过书,扫了一眼,开始读道:“在死亡的悲泣里/我终于看到生命的欢颜/就是在这一时刻/我意识到向死的挺进有多么艰难/生不过是为了完成死的梦想/死用它的圆满成全了生的匮缺……”沙瓦其实并没有照着诗集念,这首诗他不知念了多少遍了,早已经烂熟于心了。
  “您能不能再读一遍?”老乡似乎意犹未尽。沙瓦便又从头背了一遍。
  “啊……真对不住,小老弟,我还想听一遍,您念得很好听。”沙瓦只好再来一次。
  “啊,差不多了。谢谢。”
  沙瓦望着他,等他说话。他低头做沉思状,半天才道:“这是一份挺特殊的遗嘱。”
  沙瓦以为他会接着说下去,但他一直就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沙瓦未免有些失望。阳光骤然暗淡,一股寒风吹过,老乡死去活来地咳嗽起来。阿美扑棱着翅膀,发出一阵惊叫。这情景叫沙瓦的心也随之阴冷下来。他望了一眼峰谷书店的窗户,准备告辞了。
  老乡的咳嗽已经平息,但喉咙里仍有咝咝的声音,他道:“对于死亡这个话题我无话可说,小老弟。”
  “我就是不明白好人为什么这么容易死去?”沙瓦说。老乡沉吟着说道:“可能是因为好人负担得太多的缘故吧,不过,如果我们不是那么厌恶死亡的话,也就不必过于为死去的人感到惋惜了。”
  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沙瓦满意,他的目光停留在老乡膝头那本厚厚的《礼记》上。这本书虽然他已看了两遍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但里面关于死丧之痛的描述却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那是何等深切的哀痛啊,叫活着的人怎么可能不厌恶死亡呢?不管怎么说,想想他的哀痛,贵子就不该去死。她那么喜欢习句的这首诗,怎么就不在乎其中“我无愧于生亦应无愧于死”这一句呢?即使他沙瓦可以接受死亡,但他也不愿意接受贵子这样的死亡。她埋怨川岛自私,难道她自己不也同样自私吗?沙瓦不再想下去了,他不想埋怨已经死去的贵子。总之,贵子也是不幸的。他掏出十块钱,丢进老乡面前的那个铁皮罐里。
  第二天是星期天,风很大,沙瓦料定老乡还会出来,他一向是风雨无阻的。沙瓦从父母的衣柜里找出父亲那件许久不穿的军大衣,准备在下午去听课时给老乡送去。但是想了想,他还是决定这就送去。
  
  公共汽车一拐入小野郎路时,沙瓦便隔着车窗望见了躺在地上的老乡,他的姿势有点儿古怪,让沙瓦看了不禁一惊。而阿美在他身上飞来飞去的慌张样子,更是加剧了他不祥的预感。跳下车,沙瓦便听见了阿美急促的尖叫声。他几步跑过去,发现老乡的双眼在茫然地睁着。
  “老乡、老乡……”沙瓦喊了几声,但是老乡却没有任何反应。
  沙瓦摸了摸他的手,冰冷而僵硬。这时一个过路人停了下来,看看老乡,道:“可能已经死了,打110吧。”说着,便拿出手机拨了110。110警车很快赶到,两名警察从车上走了下来。其中一名警察戴上塑胶手套,蹲在老乡身边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对另一名警察说:“应该是自然死亡,叫殡仪馆来人拉走吧。”
  习句的诗集还在一旁放着,连同那本《礼记》,风哗啦啦地翻着书页。沙瓦估计老乡昨天晚上没有回去,很可能就是在夜间死去的。这么冷的天不回去,想必他是病得走不动了。沙瓦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病要了老乡的命?他走上前去询问那名警察,警察摇摇头,说:“这要解剖尸体才能搞得清楚。”
  沙瓦把自己拿来的军大衣盖在老乡的身上,那名警察看看沙瓦,说了声“谢谢”,又将军大衣往上拉了拉,遮住老乡的脸。
  警车开走了,沙瓦捡起那本《礼记》揣进自己的怀里。这时候,他忽然想起阿美,便喊了一声:“阿美。”
  阿美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沙瓦发现阿美就站在自己的肩膀上。他让阿美跳进自己的掌心,抚摩着它的羽毛,在心里说道:“阿美,不要怕,我会照顾好你的。”
  等了二十分钟左右,殡仪馆的车开来了,沙瓦和阿美望着他们将老乡抬上了车。风弱了下来,阳光开始若隐若现,沙瓦打算带阿美回家。可是,阿美突然飞到老乡常坐的那块空地上,东张西望着呱呱叫了起来。
  “阿美。”沙瓦轻轻唤道。
  阿美飞回到沙瓦的肩膀上,在沙瓦的帽子上啄了两下,然后尖叫一声,急速向长空里飞去。阿美飞得实在是太快了,也飞得实在是太高了,直入云霄,沙瓦还从来没有见过一只飞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高的鸟儿。就在阿美行将消失在云端里的时候,沙瓦恍然意识到,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它了,就像他再也见不到老乡了一样。于是,沙瓦挥起了右手:“再见,阿美;再见,老乡……”
  坐在车上,沙瓦从怀里掏出老乡的那本《礼记》。封面是粘了好几层的牛皮纸,毛笔写下的“礼记”两个字已经模糊不清,这本书比他自己的那本可要厚多了。沙瓦翻开书页,怎么回事?到处是针眼似的小孔,一个字也没有呀。然而,沙瓦的困惑没有持续多久,他便明白了,这是盲文。再回头想想老乡那些曾令他觉得有些奇怪的举动,沙瓦不免吃了一惊,老乡竟是个盲人啊。他怎么从来就没有看出这一点呢?沙瓦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触摸着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孔,仿佛是被老乡的手牵着,踩着他的脚印,一步步走进了老乡昨日的世界……
  
  没错,小老弟,我就是个瞎子。不过我并不是个天生的瞎子,只是患有先天性的白内障而已。我知道自己最终是要瞎的,所以早早学会了盲文。在狱中,我偶然弄到了一本《礼记》,读着读着便喜欢上了它。没事的时候,我就用盲文抄写它,没想到它却在我眼瞎之后给了我这么大的安慰。从监狱里出来,我发觉自己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我想我是落伍了,属于人们常说的被社会淘汰的那种人。可是《礼记》这本书却让我越来越认识到,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正在变得愈发地不知羞耻了。这不应该算是我的过错,因为我相信《礼记》没有错,它是高贵的。您说您读过两遍《礼记》还没有什么收获,那就接着读下去吧,小老弟,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对了,您一定在纳闷我怎么会是个罪犯吧?实话告诉您,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罪犯,虽然我在监狱里以罪犯的身份待了整整十五年。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犯过罪。说来话可就长了,小老弟,过去我是一名民办教师,在一个穷得您可能都没法子想象的小山村里教孩子们语文课。能够转为公办教师,运气好的话,再能调到县里的中学去,这就是我此生最大的梦想了。然而,这个机会让我一等就是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我的儿子都已经开始上中学了。我的妻子一直抱怨我的运气不好,此时面对着这个朝我招手的指标,她高兴得什么话也不说了。我们都相信,我的运气开始好转了。连校长也承认,这次再不给我转正,简直是天理难容。
  我按捺着激动的心跳,尽量装作平静的样子等待着那个幸福的时刻。可是事实证明,我的运气的确不好,我没能等到那个时刻,反而等来了一副冰凉的手铐。我永远也忘不掉那个下午,冬日的阳光透过塑料纸糊的窗格,斜斜地映照在我的学生们那一张张毛茸茸的脸上,我正在带领他们一起背诵鲁迅的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突然,门开了,校长走了进来,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两名警察。我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双手已被套上了手铐。那是我一生中最羞辱的时刻,我的学生们无不用惊恐的目光望着我。
  来到公安局,他们才告诉我,有人揭发我奸淫过三名女学生。这当然是诬告,可我不知道诬告我的人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又是谁诬告了我?二十年来,我一心兢兢业业地教书,从不同他人争名夺利,应该是没有什么仇人的啊。不过当时的我也并没有太担心,心想这只是诬告而已,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我压根就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但这次却显得有些乐观了。他们将证据出示给我看,那些细节编造得竟然是如此的天衣无缝,让我看了都不免突然生出恍惚之感来。接着,他们便开始在心理上围攻我,彻夜不让我睡觉。说真的,虽然我是满腔的愤怒和冤屈,但他们那种不屈不挠的敬业精神却不能不令我钦佩,那可真是一种相互的折磨啊。最后,我彻底崩溃了,只求快快结束这样的折磨。别无选择,我只能违背自己的心灵,这种痛苦尽管同样巨大,至少暂时我还可以承受。
  我成了一名正式的罪犯,等待我的将是二十年的漫长刑期。接踵而来的不幸是,我的妻子当年就跟我离了婚,并在不久之后属于了另一个男人。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的确是太令她失望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收到过她的一封信,告诉我陷害我的那个人是我的同事小王,他因为检举我有功顶替了属于我的那个转正名额。我几乎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在我眼里,小王压根就是一个十分腼腆的孩子,站在学生堆里简直就看不出他是个老师来。我们成为同事也不过是近两年的事情,我觉得这孩子聪明、肯干,一向挺喜欢他的,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王彻底毁掉了我对他人的信心。我从来没有恨过谁,是小王让我第一次尝到了仇恨的滋味,但也正是这仇恨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否则,我是不会怀着沉重的羞辱心理支撑下来的,即使是我心爱的儿子也不能让我做到这点。报仇雪恨变成了我要苟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监狱剥夺了我的自由,却没有剥夺我的职业,在那里我仍然是一个老师,只是教的不再是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而是成年的罪犯,那是一张张或无知粗野或邪恶不端的面孔,它们总是唤起我对学校生活的怀念。可是我知道,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再回到我所热爱的校园了。就是可能会有这样的机会,我也无颜再面对那些纯洁的孩子了。一个仅仅剩下仇恨的人还会有什么希望可言呢?
  在狱中,我获得过两次减刑的嘉奖。最后一次,是因为制止群犯在工地上的械斗。当时,不知是谁的铁锹击中了我的太阳穴,等我苏醒过来时,什么都看不清了,连眼镜都不管用了。这次挺身而出使我提前五年走出了监狱,也将使我提前几年告别光明。我知道,失明已是近在眼前的事了。所以,我得赶在眼瞎之前了结掉那个在心中埋藏了十五年的愿望。
  
  我回到故乡,打听到了小王的情况。他过得可真是如鱼得水呀,已经是那所小学的校长了。可惜,他的滋润日子就要结束了,因为我这个打鱼人已经出现了。我在地摊上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我要用它在一瞬间把自己十五年的痛苦清除,仇恨实在太让我痛苦了。我一直在他家的附近徘徊,寻找最佳的下手时机。第一次碰见他,他是和自己的妻子、女儿在一起。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女儿握着一串冰糖葫芦,坐在自行车的前面,由他推着,妻子则亲密地依傍在他的身边。懂事的孩子这时嚷嚷着要爸爸和妈妈尝一口她的冰糖葫芦,妈妈先在上面浅浅舔了一口,咂咂嘴,道:“真好吃。”他也跟着附和道:“真好吃。”可女儿还是坚持要他尝一口。我的心里蓦地闪过一阵邪恶的兴奋,强烈的冲动刺激我赶快拿出刀来,让她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看着她们的幸福是如何被我夺去的,就像看着我的幸福是如何被他夺去的一样。我朝他们走了过去,虽然不能看得很清楚,我还是认出了他来,他明显有些发福了。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我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他莫名其妙地望着我,问道:“你认识我吗?”看来我的变化真是太大了,竟没能让他认出我来。“爷爷好。”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他女儿那唱歌般的声音,这个声音让我那只正要从怀里抽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刀子猛然间开始变得沉重。“啊,我认错人了。”低声咕哝了这么一句,我便慌忙走开了。
  在涵洞里跟自己斗争了一夜,结果是我认定自己不能就此罢休,必须对自己那不幸的十五年有个交代,况且我失去的还不止那十五年哩。第二天中午,我决定带上那把刀再去找他。临出发时,我还用它使劲比划了几下。我提醒自己一定不能再犹豫了,如果给我开门的是他,我便当即拔出刀子向他的心脏部位捅过去。
  但是给我开门的不是他,是他的妻子,她笑眯眯地问我:“您找谁?”我说找王校长。她说学校里临时有事把他给叫走了,可能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她将我让进屋,给我倒了一杯茶,又将我让进里面的一间屋子。她出去了,我在书桌旁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看得出,这是他的书房,很小,但收拾得极整洁。他的条件虽说不算多好,可还是比我那时候要强多了。我拿起他书桌上的一个相框,那是一张全家福;放到眼前瞧了瞧,我终于看清了他妻子的容貌。一个好端庄的女子啊,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过去的妻子,眼泪再也没法控制了。尽管她已经不是我的妻子,我还是非常地想念她,甚至超过了我对儿子的想念。这样一个娇美的女子是不该承受不幸的,可她却因为我承受了那么大的不幸。而同样的不幸还要因为我继续下去,马上就要继续,承受它的就是照片上这个此刻正在外屋吃饭的善良女子。我的泪水流淌得越来越凶猛了,叫我压根无计可施。我的手在不停地发抖,我放下相框,掏出那把匕首放在了相框的旁边。
  她正在收拾碗筷,看见我,带着歉意说道:“可能学校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处理。”我说我不等他了,下次再来。她将我送出院子,问我有没有什么话要留给他?我说请您转告他,一个十五年没见过面的老同事来看他了。“十五年?”她说,“那您还是再等他一会儿吧。”我笑笑,说:“等了十五年,等得我都没有耐心啦。”
  从他家里出来,我非常的沮丧,觉得这十五年的等待没有了任何意义,我打算自杀。但要是自杀的话,我应该在十五年前就动手了。我想我不能就这样毫无意义地去寻死,至少我还可以见一眼自己的儿子,告诉他他的父亲绝对没有犯过什么罪。我托一个老朋友从我前妻那里要来了儿子的电话号码,据我的那位老朋友说,他已经成家,现在县里的一所重点高中教书,教的也是语文,而且很有名气。关于儿子的消息让我激动了好一阵子,我忽然又觉得那十五年的等待有了新的意义。当天晚上,我在街头的一个电话亭前徘徊了许久,一直在琢磨着该对分别了十五年的儿子说些什么。那几个数字键被我按了四、五次才算按成功,接着我便听见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标准的普通话,一听就可以判断出她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这想必就是我的儿媳了,我不由得立刻就开始想象起她那可爱的模样来,以至于一时间竟忘记了说话。在被她追问了几声之后,我才恍恍惚惚地说出儿子的名字。“喂?”一个十分浑厚的声音,让我一点儿都听不出那是我的儿子。确认了一次他的名字之后,我屏住呼吸说:“我是你父亲……”对方突然没有了声音,但我仍能清晰地听见他在喘息。这样沉默了一段时间后,我接着说道:“我为你感到骄傲,儿子,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你的父亲是清白的。”我等了很久,他始终不肯说话,我只好把话筒搁下了。
  我理解他,让他突然间接受一个消失了十五年之久的罪犯父亲,这的确有些困难。从他的喘息声里,我能够感觉到他心上的负担有多么沉重。这是我丢给他的负担,可我一直就没有想到它居然会有这么沉重。看来,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去完成。那就是为自己洗清罪名,让我的儿子卸下他那沉重的心理负担。我决定乞讨,一方面是以此为生,另一方面希望能借此积攒些上访的费用。当然,我不能在家乡乞讨,以免又为儿子增添一份心理负担。所以,我来到了五百公里之外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其实,我本想走得更远,但是走到这里,我的眼睛便彻底瞎了,结果只好留在了这里。
  在南淮大学门口乞讨了一年后,我带上不多的积蓄回过一趟家乡,可还没等上访出个眉目,积蓄就花得差不多了,翻案比我预料的要困难得多。有个好心人给我出主意,让我先到省里去告。于是,我暂时又回到了南淮大学门口,等待着去省里的时机。这年冬天,我大病了一场。这场病表面上看来只是我的气管炎又犯了,实际上我已经感觉出自己的体内开始被更严重的疾患占据了,它早就在暗示着我了。时常眩晕的头部和剧痛的内脏,使我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没有体力和时间为自己洗清罪名了。瞧瞧,小老弟,我始终就是这样一个不走运的人。
  你说你就是不明白好人为什么这么容易死去,说实话,我也跟你一样不明白。看看自己的周围,我经常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兽的世界,而不像是一个人的世界,它变得似乎越来越不可爱了。不瞒您说,小老弟,我已经在期盼着死神的降临了,当意识到自己可能已没有能力更正所受到的不公待遇时,我一刻也不想留在这个世界上了。如果不是担心我的儿子万一知道会给他造成不好的心理影响,我真就立即选择自杀了。所以,小老弟,我一点儿都不厌恶死亡,只是那个时候我没有告诉您。我不知道死亡能带给我什么,但至少可以知道它会使我失去什么。像我这种状况的人,仅存的能力就是把失去当做一种获得了。
  永别了,小老弟,不需要为我多么难过,因为我是心甘情愿地去同死亡照面的。如果可能的话,请您照顾好我的阿美,给您添麻烦了。
  
  两年多来,他不断收到父亲的来信,但今天的这封却厚得有些特别。拆开来,字迹潦草、稠密得出乎他的意料,洇漶处满纸都是,有些地方甚至有干硬的泥浆;读着,一股凄寒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儿子,这是父亲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趁我现在还有握笔的力气,我得赶快把最后的话说完。我并不想请求你的原谅,儿子,我也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因为我的确没能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但我希望你能相信你的父亲,相信他是清白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个垂死的父亲是不会对他唯一的儿子说谎的。在我即将走向人生尽头的时刻,我始终怀着两个强烈的愿望,一个是为自己平反昭雪,另一个就是听你叫我一声“爸爸”。可是现在看来,无论哪一个愿望我都不可能去实现了,我开始感觉到一个个完好的细胞正在我的体内迅速消失。我本想留给你一个清白的父亲的名声,为了换回这个名声,我特意积攒了些钱,但是现在我只能把这些钱留给你了。不要把它看做是父亲对你的补偿,父亲欠你的远远不是这点儿钱就可以补偿得了的。父亲没有给过你什么,你却给了父亲很多,让他一直都在为你感到骄傲。回想起你小的时候,妈妈坐在床边给你讲故事,我坐在灯下批改作业,那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儿子,其实,我这一生真正拥有的,也就是这些关于你和妈妈的回忆了;它们是我曾经幸福过的证明……
  
  泪水滴落到皱巴巴的信笺上,他的手有些拿不住它们了。妻子走了过来,问道:“你怎么啦?亲爱的。”他急忙将信笺塞进口袋里,说:“没什么。”
  “那你怎么哭了?谁来的信?”
  他根本不去理会她,转身走进自己的书房。他找出钥匙,打开放在书柜上的那个小旧皮箱,里面装的全都是父亲的信件和他过去的照片。他一封封重新打开这些信件,每一封信都不太长,说是信件还不如说是日记——
  我在长途汽车站等车的时候,忽然听见树上传来鸟儿的惊叫声,紧接着,那惊叫声便到了地上。我在草丛里找了一会儿,发现是一只出生没有多久的乌鸦。我想把它放回树上的窝里去,可它的窝已经散架在了地上,旁边还有不少成年乌鸦的羽毛。我猜那一定是这只小乌鸦的母亲,突然遭遇到了什么不测,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只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带着这只可怜的小乌鸦上了汽车,当汽车行驶到南淮市的时候,它开始不停地叫唤起来。我想它是饿了,就在那里下了车,给它买吃的东西,但它实际上根本就不饿。我没有再继续赶路,决定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我在南淮大学的门口摆了一个水果摊,生意还算不错,有许多好人经常前来照顾我的生意。清闲的时候,我就读书或是教这只小乌鸦说话。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美,你知道的,儿子,这是你母亲的名字。阿美非常聪明,已经会说“您好”和“再见”了,我不知道最终能不能教会它背一首古诗?小时候,我可是教你背了好多古诗的,你不仅聪明,也肯用功……
  我的背后有三棵高大的松树,我常想让阿美飞上去玩耍一会儿,但它总是不肯。我猜想它是被那场可怕的灾难吓坏了,我真担心它永远也不敢再靠近树林了,这样一只鸟儿怎么能有自己的生活呢?在我的对面有一家书店,是一个年轻姑娘开的。姑娘很迷人,有两个小伙子一起爱上了他;其中一个小伙子人很好,时常到我的摊位上来,阿美也挺喜欢他。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个小野郎吧?不知是什么原因,阿美就是不喜欢他。他一直很想听阿美说一次话,可阿美始终就是金口难开……
  父亲的字一笔一画写得极其工整,这大概是职业习惯的缘故吧。但是不知为什么,父亲的字总喜欢跳行,中间不是空出许多,就是紧紧地挨在了一起;有几次甚至将两行字交错在了一起。这显然不应该是父亲故意这么写的吧?
  他拿起一张相片,相片是彩色的,但颜色已经有些黯淡了。微笑的父亲站在一栋低矮的瓦房前,周围簇拥着一群同样面带微笑的孩子。父亲的肘窝里夹着一本书,那应该就是语文课本吧?他不知道当时的父亲有多大,看上去非常的年轻,淡淡的笑容里还透露着一丝腼腆……
  他原打算后天去南淮市,为的是从容一点儿,但是一夜的梦魇让他感觉到父亲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了。天一亮,他便和妻子匆匆吻别,踏上了开往南淮市的列车。列车行驶五个小时之后,抵达了南淮站。他顾不上吃午饭,直接打车赶到了南淮大学。他找到了那三棵高大的松树,枝叶如火炬一般。对面的确有一家书店,叫峰谷书店。然而,他并没有看到任何的水果摊。他问了好几个路人,他们都说附近没有摆过什么水果摊。他又去了南淮大学的其他几个校门,同样没发现有任何水果摊,而且更没有那三棵松树和对面的那家书店。最后,他再次回到了那三棵松树前。在松树前徘徊一阵儿后,他穿过马路,走进那家书店。
  柜台内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她旁边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百合花。他想,这一定就是父亲提到过的那个迷人的姑娘吧。
  “我是想向您打听个人。”
  “嗯,您说吧。”
  他指了指窗外马路对面的那三棵松树,说:“是不是有个老人曾经在那里摆过一个水果摊?”
  她摇摇头,道:“没有哇,从来没见有谁在那里摆过水果摊。”
  “噢……”他彻底失望了,不过还是有些不甘心,又问了一句:“您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老人?他养了一只乌鸦。”
  她的眼睛忽然睁大了,说:“是的是的,我看见过。那只乌鸦叫阿美,他们平时就待在那里。”她优雅地伸出手指,朝那三棵松树的方向指了指。
  “是的是的,就是他,您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吗?”
  “我有好几天没看见他们了,不过,那个老人是个乞丐呀。”
  “乞丐?”“是的。”
  恍然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谢谢您。”他给她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身离去。他走得太急了,险些滑倒在地上。出了书店,他径直走到站在南淮大学校门口的一名保安面前,向他询问起那个乞丐和乌鸦的去向。
  保安十分肯定地说:“那个乞丐死了,那只乌鸦我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您知道吗?”
  “有一个多礼拜了。”
  “他死的时候您在场吗?”
  “那天上午正好是我当班,后来警察来了,我才知道他是死了。你打听他干什么?”保安不解地望着他。
  “啊,想了解一些情况。”
  “你是记者?那你可以去公安局采访一下,他们更清楚情况。”“谢谢您,我会去的。”
  他又折回到那三棵松树下,靠着中间的那棵树干,他喊了一声“爸爸”,泪珠滚滚落下。忽然,他听见树枝间有乌鸦的叫声,他止住哭泣,仰头望了望,没有发现什么。他以为是幻觉,掩面哭得更加伤心。但是,果真有一只乌鸦掠过他的头顶,落在了他眼前的地面上。“阿美,”他喊道,“是你吗?”
  乌鸦望着他呱呱叫了两声。他俯下身来,伸出双手,向它走过去:“阿美,过来。”
  它并没有要亲近他的意思,扑棱几下翅膀,凄厉地大叫一声,直向蔚蓝的天空冲去。
  “爸爸!”他朝着它飞去的方向高喊道,而回应他的依然是呱呱的叫声,与他的喊声一样的凄凉。他擦干眼泪,准备这就去公安局一趟。这仅仅是个开始,接着,他还要去父亲生前工作过的学校,去父亲曾经服过刑的监狱,他要为父亲讨回那个清白的名声。虽然父亲没能清清白白地做人,但他至少可以让父亲的魂灵保持住
  它的清白。
  
   第九章
  
  齐谷的手里捧着一本书,那是她托同学刚刚从美国寄来的《丹增传》。好久不碰英语了,读起来非常的吃力,一刻也离不开词典,这让她忽然想到一个比喻,简直就像是在登珠峰嘛。想到珠峰,自然便想起了齐峰,齐谷的心跟着又乱了。把书撂下,齐谷将视线转移到了窗外。不经意间,她瞥见了那个刚才进来向自己打听那位老人和乌鸦的青年。此刻,他正站在中间的一棵松树下哭泣。齐谷盯着望了一会儿,发现他哭得非常伤心。一个那么大的人像个孩子似的在哭泣,这不能不打动她。齐谷迟疑着站起来,但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但最后她还是决定走出去。然而,等齐谷走出门时,那个青年已经不在树下了。她朝四处望了望,始终未能发现他的影子。
  回到柜台里,齐谷继续观望了一会儿那三棵松树,似乎在等待着那个青年的再次出现。然而,青年一直没有再出现,齐谷又回到了中断的书本里。她在读着丹增,心里想的却老是齐峰,有时候,她以为书里的那个人物就是齐峰。齐峰这次一直令她有些懊恼,自从那次周末没去见他之后,她便直到现在也没能够再见到他。后来,齐谷再给他打电话时,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了。询问钟媛,才知道他已经去了珠峰。
  
  现在,就连见见钟媛也没那么容易了。齐峰走后,她一直想见见她,可她总是说很忙。想见的人见不到,不太想见的人却时而会出现在她的前后左右。事实上,她有时还是挺需要他的。她比谁都清楚,如果庄可天一旦就此从她的生活中消失,齐峰的缺席对于她必将成为难以承受的折磨。想到这一点,对她同样也是一种折磨。只是,她轻易不会让自己想到这一点。也正是因为这样,齐谷有时会跟自己赌气,跟自己赌气,往往也就是跟庄可天赌气。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庄可天的消息了,庄可天换了岗,现在负责她这一地区邮件投递业务的是一个中年妇女。
  
  一个多月前的晚上,齐谷一个人正在家里郁郁寡欢,这是她早已经习惯了的一种情绪,时不时地需要在这种情绪里沉浸一下。这种情绪一向比快乐更能令她感到亲近,尤其是在最近一段时间里。但是,不请自来的庄可天却搅扰了她的这种情绪。这已不是第一次了,齐谷特别恼火,不过她最终还是克制住没有爆发,而没有爆发的结果便是在他的面前始终一声未吭。甚至在庄可天灰溜溜地告辞时,她也仍然未吭一声。打那以后,庄可天就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了。齐谷知道自己伤了他,觉得应该向他道歉,可是一想到道歉,她的心里便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其实,她一直在等待着庄可天主动来原谅她。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齐谷沉不住气了。她开始反思自打认识庄可天以来,自己有意无意地给他的伤害是不是过多了?反思的结果加剧了她对庄可天的愧疚,于是,她打算给他打一个电话。拿起话筒,想了想,又把话筒撂下。
  今天歇业晚了一些,齐谷关门时,发现天色已经黑透。她还在犹豫,要不要给庄可天打一个电话?最后,她拿出了手机。可刚按下第二个号码,一辆摩托车突然从她身后窜了出来,吓了她一跳。
  “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谢谢。”她主动坐了上去。
  车子开动时,她搂住了他的腰。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到了齐谷的家门口,他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她只好邀请他进去,他虽然有些犹疑,但还是跟着她上了楼。
  进屋之后,齐谷才在灯光下注意到一个多月未见的庄可天明显有些发胖了,不过她又有点儿怀疑那是不是因为他把头发剃得太短了的缘故?她先给他倒了杯茶,然后说了声“今晚尝尝我的手艺”,便转身进了厨房。
  齐谷刚把围裙系上,庄可天便推门走了进来。“我想……我还是回去吃吧。”他说。
  庄可天脸上那拘谨而生分的表情叫她不忍心看下去,她低下头,没有做声;打开冰箱,拿出一把芹菜,递给他:“帮我摘下菜吧。”
  庄可天接过芹菜,不再提要走的事。齐谷站在一边削起土豆皮。摘完芹菜,庄可天问:“还有什么要收拾的?”齐谷道:“你出去坐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好。”庄可天左右看了看,点点头,走了出去。
  一共炒了四个菜,再加上现成的熟食,摆满了一桌子。齐谷从橱柜里拿出一瓶葡萄酒和开瓶器,交给了庄可天。
  庄可天说:“我有好长时间没喝酒了。”
  “最近一段时间你在做什么?”齐谷问。
  “住了几天院。”庄可天说得轻描淡写。
  “因为什么住院?”
  “交通事故,被一个开飞车的家伙给刮了一下。”
  “以后骑摩托车千万得小心点儿,现在的交通状况真是吓死人。”
  “嗯,知道。”庄可天很乖地点头。
  “今天你骑摩托车,少喝一点儿。”齐谷盯着庄可天手中的酒杯说。庄可天未做任何表示,夹了一口菜,道:“真香。”
  “没想到习句的诗集在我那里卖得还挺不错的,都快赶上畅销书了。”齐谷说。
  “是吗?那我可得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老沙。”
  齐谷没留意,大半瓶酒已经不见了,而她自己连一杯还没喝完呐。她提醒道:“你还喝吗?”庄可天摇摇头,说:“没事的。”
  吃完饭,庄可天说:“我回去了。”
  齐谷没有说什么,但是庄可天走到门口时,她又有些不放心了。“你还是过会儿再走吧,你喝了那么多酒……”她说。
  庄可天转过身来,望着齐谷,说:“你还是关心我的,不是吗?齐谷。”庄可天的目光突然变得那么的咄咄逼人,那是她以前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的一种表情。这样的目光持续了几分钟之后,他猛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手。他的动作强硬有力,甚至有些粗野,但在低头亲吻她手指的那一刻,他却显得柔情万般。
  齐谷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此刻,她忽然觉得神思恍惚。当庄可天出乎意料地搂住她,将脸贴在她的脸上时,她的大脑里出现了一片空白。空白随即又被齐峰那张模糊的面影占据了,她开始真切地感受到那张面影的灼热。她喜欢这样的灼热,希望这种灼热能够传导到自己的心上来。她的某些下意识动作可能鼓励了庄可天,庄可天的唇急切地找到了她的唇;可就在他的唇贪婪地张开的那一刻,齐谷蓦地睁大了眼睛,奋力将眼前的这个人推开去。庄可天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齐谷打算转身走开,但却被庄可天牢牢抓住了胳膊。他再次将她搂紧,齐谷本想反抗,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有付诸行动。但当庄可天试图第二次将嘴唇凑近她的嘴唇时,齐谷忽然被激怒了,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次,庄可天已不仅仅是发愣了,表情上似乎又多出了几分恐慌。他半张着嘴巴,一滴泪珠从眼角矜持着滑落。此情此景,令齐谷看了终生难忘。“对不起……”她喃喃道,瞧了瞧自己那只刚刚打过庄可天耳光的手。
  庄可天缓缓转过身去,耐心地打开门,再轻轻关上。接着,齐谷就听见楼道里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当代之而起的摩托车声逐渐消逝于远处时,齐谷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那一连串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她在原地里沮丧地站着,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好。
  迎面的寒风在肆无忌惮地抽打着他的脸,但庄可天仍旧感到自己的那半张脸是火辣辣的,犹如他正在燃烧到极限的速度一样。燃烧过后便成了灰烬,极限的速度也许可以让他从眼前的这个世界消失。长长的街道瞬间就被他的车轮铺展开了,仿佛是他在创造着这个街道。一个人都没有,他正在用速度开天辟地。然而,就在他以为可以无拘无束的时候,他的视野里冷不丁闯进来一个黑影。他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个黑影就在他的身边飘了出去。他减慢速度,回头望了望,并没有看见那个黑影。他往空中望了望,也没有发现那个黑影。一切好像是一个幻觉。
  
  熬过这个失魂落魄的夜晚,齐谷又忽然变得心神不定起来。中午,她往庄可天的家里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正在焦虑之际,沙瓦陡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一看他的脸色,齐谷便本能地问道:“你见到庄可天啦?”沙瓦摇摇头。
  齐谷紧张地瞪着沙瓦,无助地等待着一个不好的消息。冥冥之中,她认定沙瓦是为一个不好的消息而来的,消息的内容自然与庄可天有关。“庄可天被警察带走了。”沙瓦压低着嗓音说。
  虽然不像她料想的那么坏,但也仍然是一个不好的消息,她的预感还算是应验了。她呆呆地看着沙瓦,半天才想到问一句:“为什么?”“交通肇事逃逸。”
  “交通肇事逃逸?”
  “昨天夜里他骑摩托车把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给撞了,那人伤得很重。”
  “他现在在哪里?”“在看守所。”
  “我要去看他。”齐谷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
  
  “现在还不允许探视。”
  齐谷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外套掉在了地上,她慢慢抬起右手,攥成一个拳头,这就是给庄可天招来麻烦的那只手。如果这次麻烦造成的损失是无可挽回的,那么,这只手得让她懊悔一辈子啊。
  沙瓦替她捡起衣服,递给她,她没有接。沙瓦将衣服又放回到了椅背上。
  “我来就是想问问,昨天晚上他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是的。”“你们吵架啦?”
  齐谷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沙瓦。
  “我想……这对律师是有用的,肇事逃逸,这不是庄可天的风格。”
  “请律师了吗?”沙瓦点点头,说:“他父亲请的,我已经见过那位律师了。”
  “走,带我去见他。”
  两个人风风火火地赶到了那位律师所在的事务所,一坐下来,齐谷便开始讲起昨天晚上自己和庄可天在一起发生的事情。沙瓦听着听着,就起身走了出去。他来到走廊,趴在窗台上,下面正好停放着一辆摩托车。望着那辆摩托车,沙瓦想象起庄可天昨天夜里独自在大街上狂奔的情景。他理解庄可天当时的心情,他自己没出什么意外,这就已经够庆幸的了。
  齐谷走了出来,神色依然是那么的紧张。沙瓦进去同律师打了个招呼,然后和齐谷一起离开了律师事务所。
  “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一有什么消息,请你尽快告诉我。”齐谷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
  沙瓦也跟着坐了进去。齐谷回头看看他,没有再说什么。齐谷让车开到了自己的家,当出租车拐进小区时,沙瓦忽然记起那次碰见齐谷领着一个小女孩,就是在小区前面的这条马路上。他瞧了瞧齐谷那一头飘散下来的长发,依然乌黑依然发亮,她依然年轻,然而那件事情却好像是在多年之前发生的,那是一段足可以使他们老去的时间。
  沙瓦没有下车,他接着就让司机往回开了。但等出租车驶出小区时,沙瓦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让司机停了下来。付完钱,沙瓦跳下车,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他看见身着绿衣的齐谷正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等待着横穿马路。这次他没有慌张,而是镇定地望着她们穿过马路,走过自己的身旁,向小区里走去。沙瓦回过头继续望着她们,直到她们的背影消失,才悻悻走开。
  
  半个月后,他们才在法庭上见到了庄可天。其中,齐谷同时又是以证人的身份出现的;她发现庄可天的脸又恢复了从前的消瘦。在见到庄可天之前,齐谷一直在想着该以怎样的神态去面对他,她担心自己会在他的面前表现出过多的痛苦。但是,在看到庄可天在警察的押解下走向被告席的那一刹那,齐谷还是流下了眼泪。
  庄可天的目光在旁听席上巡视了一遍,看见了每一位关心他的人。最后,他将视线转向正在用纸巾揩去泪水的齐谷。他冲她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噙着泪花的齐谷最终没能笑出来,只是点了一下头。
  案件的审理过程主要是围绕着庄可天的行为究竟是否属于肇事逃逸而展开的,替庄可天辩护的律师表现得异常出色,这给了齐谷很大的安慰。她的情绪开始好转,脸上的阴霾已经不见了。即使是这样,在法官当庭宣判时,齐谷的心还是高悬了起来。当她从法官的嘴里听到“判处有期徒刑一年”这几个字眼儿的时候,那颗高悬着的心骤然间便失去控制离她远去了。她傻傻地望着庄可天,觉得庄可天也正在离她远去。庄可天的确是在离她而去,但在被警察带走时,他回头望了齐谷一眼。齐谷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焦虑,他只好再次回头用目光向沙瓦求助。沙瓦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走到齐谷的跟前。齐谷的身子在微微摇晃,沙瓦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扶住了她。
  “一会儿咱们可以去看他。”沙瓦说。齐谷像个木偶似的跟着沙瓦,怎么来到看守所的她全然不清楚,以至于庄可天突然出现她的面前时,她还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庄可天依旧面带着微笑,对他们说道:“很遗憾,我要有一年的时间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了。”
  齐谷扭头看看沙瓦,想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而沙瓦却以为她有什么话想单独同庄可天说,于是,他退了出去。
  齐谷细细打量了一眼庄可天那张瘦削的脸,说:“我真对不起你,我……”
  “不要这么想,齐谷,一年的时间没有多久,正好我也需要用这么长的时间好好想一些事情。”
  “你是不是很后悔认识我?庄可天。”
  “不,我永远不会为这件事情感到后悔的。实际上,我始终都在为这件事情感到庆幸,齐谷。相信我,我绝没有骗你。”
  “谢谢你,庄可天。”齐谷伸手在他的手臂上轻轻触摸了一下,随即转身匆匆离去,她不想再让对方看见自己落泪。见齐谷走出来,沙瓦马上走了进去。他看看庄可天,张张嘴,忽然发觉没有什么话可说。
  “齐谷说朱湘的诗集卖得很不错,快赶上畅销书啦。”庄可天脸上的微笑始终没有逝去。“噢……”
  “替我照顾好齐谷,我知道你能行。”
  “放心吧。”
  庄可天拍拍沙瓦的肩膀:“摩托车该还给你了,我暂时是不需要它了,钥匙我父亲会交给你的。”
  “我们等着你,老庄。”
  庄可天用力点点头。沙瓦和齐谷在过道上站着,望着庄可天在一名警察的前面朝那扇铁门走去。铁门打开时,庄可天回过头来,冲他俩招了招手。
  齐谷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再来看他?”
  沙瓦说:“等他转到监狱去再说吧。”
  齐谷绷紧面孔,不再吭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她低着头,径直往前走。沙瓦在距离她身后一步左右的地方紧跟着。
  路的两旁是一大片毫无生机的草坪,但是沙瓦发现有几棵嫩绿的小草已经露出头来。他俯身拔起一棵,递到齐谷眼前,说道:“看,都已经绿了。”齐谷抬头看看四周,极力搜寻着春天的影子。她在想,到明年这个时候,究竟还会有多久呢?
  前面就是街道,齐谷突然停下脚步,问沙瓦:“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坦白地说,你是我见到过的第一个最高尚的人。”
  “高尚就意味着不自私吗?”
  “我想是的。”
  齐谷直视着沙瓦,而沙瓦永远做不到同她对视,他的目光是从来不敢与她的目光轻易相遇的,他避开了她的视线。齐谷摇了摇头。“我要去福利院一趟。”齐谷说。
  “我陪你去,反正我今天请了一天假。”
  “不必了,我想一个人去。”齐谷的态度十分坚决。
  “那好吧,再见。”
  两个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然而,走了一段后,沙瓦又拐了回来。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回公司去。走到与齐谷分手的地方,沙瓦四处望了望,没有看见齐谷。来到公共汽车站,沙瓦仍然没有发现齐谷。
  齐谷已经坐上了公共汽车,正无精打采地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现在她才意识到,福利院是唯一可以给她提供最后的安慰的地方,尽管这种安慰并不是十分充分的。
  
  庄可天的父亲打电话催了沙瓦好几次,要他去把摩托车骑走,可是沙瓦一直就没有行动。后来,庄可天的父亲索性亲自把摩托车给沙瓦推来了。沙瓦压根没有打算骑它,从头到尾给它做了一次详尽的大检查,上了些机油,然后费尽周折地把它搬运到了客厅里。他想让它在这里耐心等待着自己主人的归来。坐在沙发上的沙瓦,望着这辆被庄可天保养得很好的摩托车,心里起伏的是一段段美丽的往事。是啊,如今它早已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了。准确地说,他们当年的那几个小伙伴中,剩下的不只是庄可天和他,还有这辆马力依然强劲的摩托车。但是此刻,沙瓦感觉到真正剩下的只有他、齐谷和这辆摩托车了。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还不能就把它丢在这里,它应该继续同他和齐谷待在一起。于是,他不惜再费一次周折,将摩托车又搬运到了楼下。
  
  第二天上班,沙瓦便开始骑摩托车了。下班后,他骑着摩托车像往常一样又来到了齐谷的书店。这几天,沙瓦每天下班都要到齐谷的书店走一趟。有时候是买本书,有时候只是在书架前随便翻翻,反正是要等到齐谷关门的时候他才跟着离开。庄可天不在了,沙瓦又出现了,齐谷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反倒认为这可能是沙瓦怀念庄可天的一种方式吧。事实上,她也在怀念着庄可天,最近一段时间,庄可天在她脑海里占据的时间远比齐峰要多。见到沙瓦,多少能让她从中获得些许慰藉。今天沙瓦提出要送她回家,那辆摩托车让她自然又想起了庄可天。她没说什么,随着沙瓦坐到了后面。车子开动时,她抱住了沙瓦的腰,这就像是庄可天在送她回家。她忽然想到,一辈子能有这样一个人天天送自己回家,那应该算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啊。以前,她却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快到家时,齐谷说:“一直往前开,沙瓦。”
  沙瓦不知道齐谷要去哪里,前方越来越空旷了;继续走了一段后,沙瓦便把速度降了下来。但见齐谷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只好又把速度提了上去。道路的两旁开始出现遍地的花丛,阵阵浓郁的芳香扑鼻而来,沙瓦意识到他们这是来到了林场。他不由自主地减慢了速度。
  齐谷站在路边,望着满目的繁花,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沙瓦问:“这是些什么花?”“樱花。”
  沙瓦走进树丛中,细细打量着花瓣的形状。唉,要是早知道这里也有樱花,真应该带贵子来看看的。沙瓦朝四周望了望,仿佛是在找寻着被淹没在花海里的贵子。他向天空望去,芬芳的气息正由那里飘散下来,笼罩了大地。奇怪,樱花的香味怎么也跟百合花的香味那么近似?“贵子。”沙瓦突然喊了一声。齐谷听到了沙瓦那充满惶恐的叫声,她急忙从花丛背后走出来,问道:“你是喊我吗?沙瓦。”
  “啊……我……”沙瓦回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呼唤的到底是贵子还是齐谷啦?不过,看见齐谷,他的内心顿时踏实了许多。他说:“我好像闻到了百合花的香味。”
  齐谷左右看了一眼,道:“这里没有百合花。”沙瓦抽抽鼻子,说:“这难道不是百合花的味道吗?”
  “看来你只熟悉百合花的味道。”齐谷说。沙瓦将鼻子凑近一枝樱花,一边努力地嗅着,一边心想,我是不是永远也没法闻出樱花固有的香味来呢?
  夜幕携着湿气弥漫开来,转眼间便掩去了群樱的娇艳,也冲淡了袭人的浓香。沙瓦走到齐谷身边,抬起的手臂正要往她的肩膀上放,蓦地看到她侧过来的脸,马上又将手臂放了下去。“天黑了,咱们走吧。”他说。
  到达齐谷家时,空中飘起淅沥的雨丝。齐谷要沙瓦进屋避一会儿雨,沙瓦说什么也不肯,顶着细雨回到了家里。
  
  得知庄可天已在城郊的监狱正式开始服刑时,沙瓦和齐谷马上赶去看望了他一次。庄可天的头发剃得更短了,不过脸上却也明显更瘦了。齐谷将一束野花递给他,说:“我们在外面的路边采的,这样的花可多啦。”
  “很漂亮,”庄可天接过花束闻了闻,“也很香。”庄可天将目光对准了沙瓦,问道:“还在学日语吗?老沙。”
  “嗯。”
  齐谷问:“怎么样?能习惯这里的生活吗?”庄可天道:“能适应的,有时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学生时代,一切都是那么的有规律。昨天我们出去种树了,回来后我就写了一篇文章。记得上小学时,每年种完一次树之后,都要写一篇作文交给老师的。”
  “这次写的该不是小学生作文了吧?”
  “哈,还真是的,一拿起笔,我就很自然地想到了小学时代的作文,开头总是这么写道:‘今天早晨,晴空万里,迎面拂来阵阵和煦的春风……’”
  “你比我写得可好多啦,”沙瓦说,“有一次我的开头是这样写的:‘这是一个春天的早晨,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三个人有说有笑,聊得非常开心,仿佛这是久违之后的一次聚会。但等探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结束时,沙瓦和齐谷脸上的笑容顿时都不见了。从监狱里出来,他俩的表情一直是凝重的。上了汽车,两人的表情也始终没有松弛下来。车窗外不时可以看见各色正在怒放的鲜花,沙瓦将车窗推开,混合着香气的风便涌了进来。当然,那仍然是百合花的清香。沙瓦指了指远处一片粉红色的花丛,问齐谷:“那是樱花吗?”
  齐谷摇摇头,道:“不是。”
  沙瓦想问那是什么花,可看见齐谷闷闷不乐的样子,只好欲言又止。
  汽车很快驶进了城区,沙瓦关上车窗,茫然地盯着坐在前面的那个陌生人的后脑勺。齐谷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沙瓦眨眨眼睛,发现已经到了南淮大学。
  从车上下来,齐谷问沙瓦:“要进去坐一会儿吗?”沙瓦说:“不啦,我想回去休息一会儿,晚上还有日语课。”说着,他的眼睛便情不自禁地瞥向了一旁的那三棵松树。
  “那个乞丐有好久没见了。”齐谷道。
  “死了。”沙瓦说。
  齐谷盯着乞丐常坐的那个位置看了片刻,说:“对了,曾经有一个人到我的书店里来向我打听过他。”
  “什么样的一个人?”
  “三十岁左右的一个男子,戴着眼镜,看上去挺斯文的。后来,我还看见他一个人站在这三棵松树下哭泣。”
  沙瓦想,那会不会就是老乡的儿子呢?他朝齐谷扬手说了声“再见”,向那三棵松树走去。走到松树下,沙瓦回过头来,看见齐谷正推门走进书店。他的视线未等从齐谷的背影上收回,猛然又瞥见小野郎背着手,挺着胸,踱着方步,踌躇满志地朝他这边走来。沙瓦赶紧扭脸走开,但是小野郎已经在喊他的名字了,无奈的沙瓦只好站住,望着小野郎走到自己跟前。
  “啊,好久不见啦,沙瓦兄,你还好吧?”小野郎热情地同沙瓦握手。握完手,小野郎的手臂冲身旁的马路一挥,划出一道优雅的弧度,说:“这条路如今已经成了南淮市的标志,我也因此成了南淮市的荣誉市民,你可能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吧?”沙瓦摇头。
  “啊,许多媒体都报道过了。”小野郎对沙瓦的反应颇有些失望。发现沙瓦在看不远处的路牌,小野郎道:“我已经建议过他们不妨继续使用原来的名字,可他们最后还是改掉了。大概是为了表示对我的尊重吧,所以我也就没有再固执,总不能对别人的好意不礼貌吧,你说是不是?沙瓦兄。”
  沙瓦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打算马上就跟他分道扬镳,可是小野郎却一把抓住沙瓦的胳膊,说道:“听说老先生死了。”他的头朝那三棵松树歪了歪。
  沙瓦发觉小野郎的眼圈竟然红了,他的心立马软了下来。“是的。”他说。
  “我太忙,一直没能和他老再见上一面,我还有不少问题要向他老讨教呐。”小野郎松开沙瓦的胳膊,再也没有了刚才的眉飞色舞。
  “你还记得贵子吗?”沙瓦问。
  “当然,她还好吧?”
  “她死了。”“怎么死了?”
  “自杀了。”沙瓦说完扭头朝另一个方向疾步走去。
  
  洗完澡,齐谷关掉客厅里的灯,准备去卧室休息。突然,电话铃响了。齐谷拿起话筒,还没等说话,就听见了钟媛的声音,说她马上要过来。不等齐谷问个究竟,钟媛便把电话挂了。齐谷不明白钟媛有什么急事,这么晚了还要赶过来。听她的语气,倒像并不是十分着急的样子。齐谷换掉浴衣,打开电视,等待着钟媛的到来。一刻钟的工夫,传呼器响了,齐谷在屏幕上看到了钟媛模糊的面庞。
  
  齐谷将一双拖鞋放到钟媛的脚旁,钟媛并没有去换,一手扶着墙壁,好像是很疲倦的样子。她瞪着齐谷,似乎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事情。“你怎么累成这个样子?”齐谷问。
  钟媛摇摇头,说:“齐谷,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一定要挺住。”
  “什么事情?”可怕的预感骤然笼罩住了齐谷的心灵。
  “你一定要挺住。”“快说吧,我会的。”
  “齐峰遇难了。”“你是说他……?”
  钟媛吃力地点了点头。“什么时候?”
  “一个星期前吧,他的队友刚刚找到我。”
  从惊愕中半天才回过神来的齐谷泪流满面。“他真是的,我们是为了让他恢复信心,可不是为了让他带给我们这个结果的。”她说。
  钟媛搂住浑身不停颤抖的齐谷,道:“你哭了,我就更不能哭了。”然而,她还是哭了。
  两个人彼此拥抱着,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我不该让他再回到珠峰去,是我害死了他。”齐谷拍打着钟媛的后背说。
  “不不,我们没有什么错,齐谷,他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错。”
  “就是我的错,我非常后悔。”
  “不,齐峰也不会同意你这么说的。”
  “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
  “不!”钟媛大喝一声。这一声怒吼镇住了齐谷的哭泣和絮叨,她推开钟媛,愣愣地望着她,钟媛的眼睛里闪烁着湿漉漉的凶光。
  “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即使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也还是要把他送到珠峰去。死在那里的齐峰比死在床上的齐峰更像是齐峰。”说完,钟媛转身打开了门。
  “你要去哪儿?”“回去。”
  “等等我。”齐谷急忙走进卧室换了一套衣服。
  春日的夜晚尚存一丝凉意,但是两个人走得很急,完全感觉不到周遭的冷暖。一辆出租车开到她们身边时放慢了速度,齐谷伸手招呼它停了下来。坐进车里,齐谷背过脸去,任泪水猛流了一阵。
  上楼时,钟媛摇晃了一下身子,齐谷赶忙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钟媛摆摆手,说道:“我没事。”走到门前,钟媛拉了好几下,才将皮包的拉链拉开,但是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钥匙。齐谷拿过皮包,正准备帮她寻找,却听见钟媛忽然说道:“在这儿呐。”原来钥匙就在她的手上。
  一进屋,目睹到这格外熟悉的景象,齐谷忍不住又哭了。她拿起电脑桌上齐峰在珠峰脚下拍摄的那张照片,泪珠雨水一样地滴落到相框上。钟媛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站了起来,她忽然记起齐峰说过,一旦他遭遇不幸,就把他放在床下的那个密码箱打开,她的生日就是密码。
  钟媛跪倒在地上,从床下拖出那个密码箱,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打开箱子,钟媛看到了一个写有遗嘱字样的信封,其余的是两本日记和一捆热恋时期她写给他的信件。钟媛拿起那个信封,走到灯下,将信封拆开。除了遗嘱,还有一份人身意外保险赔偿单,受益人一栏上填写的是她的名字。钟媛抽泣着将遗嘱递给了齐谷。遗嘱中,齐峰吩咐请把他的骨灰交由队友撒到珠峰上去。
  齐谷问:“他的遗体在哪儿?”
  “他们始终没有找到。”钟媛说。
  齐谷把遗嘱还给钟媛,低头抚弄着餐桌上的一个瓷杯,瓷杯上画着一个正在牧羊的小女孩。这是齐峰的茶杯,他曾经说杯子上的这个小女孩和小时候的齐谷像极了。这个瓷杯是他在尼泊尔买的。齐谷拿起这个杯子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她想喝,但并不渴,只是看着自己的泪滴在水里溅起的波纹。
  钟媛道:“对于这一天,我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是这一天来了,我还是接受不了。”
  “问题是这一天来得实在是太早了。”
  两个人再次相拥而泣。哭了一阵,钟媛用双手擦擦眼睛,说:“找不到遗体也没有什么,反正他是在珠峰的怀抱里,这合乎他的心愿。”可是齐谷想到这一点,却不禁更加难过了。为了不让钟媛看到自己的泪水,齐谷来到了阳台。此时的天际已经灰白,一抹亮色正欲喷薄而出;对面的那座高大建筑也已竣工,如同一个巨人似的俯视着她。蓦地,齐谷觉得那就是齐峰的目光。此刻,她正被这样的目光紧紧包围着。这一生,她都不愿意走出这样的目光。他们不是没有找到他的遗体吗?那就不能证明他已经死去。所以,她将永远不会失去这样温暖的目光。
  天亮了,齐峰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更加清澈了。
  
  清澈的不仅仅是齐峰的目光,事实上,在这海拔七千五百米的高度,连同他的灵魂也在变得清澈。他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在无限地透明下去,这透明可以洞穿世间万物,不需要眼睛,就能让他看见踽踽独行于城市熙攘街道上的钟媛、看见她在桔黄灯光下的静读漫笔、看见她在睡梦中浮现于嘴角的安详笑意。艰难的呼吸使他沉重的身躯在渐渐失去分量,湛蓝的天顶似乎离他愈来愈近,来自春天的馨香正从上面缕缕飘下,像雪花一样地飘下。多么诱人的香气啊,沁人心脾。他毫不怀疑,今天的自己一定会在这天顶的迷人芳香里寸寸融化的。他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同自己心爱的钟媛一道分享此刻的满足,但是,这满足同时又在令他有些不安,毕竟,他还没有抵达一直让他梦萦魂牵的顶端呐。倘若真是到了那一刻,他的满足又将会把他推往何处呢?哦,想到那个神圣的顶端,那个迫在眼前的顶端,他不只是难以呼吸了,他压根就不会呼吸了。他渴望那个顶端,但更畏惧那个顶端。
  这已是他第三次处在这个高度上了,他本想尝试另辟蹊径,然而习惯总是能够战胜他求变的冲动。不过这一次,还有另外一重因素,那个永远停留在这一高度的异国青年让他放心不下,他还想再看看他。他要告诉他,今天他将带着他的望远镜冲上峰顶,在那里替他用望远镜纵情俯瞰一下江河大地。这一次,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有信心,因为他随身带来的还有其他两个人的心愿。嗨,钟媛、齐谷,请接受我在地球之巅向你们表达的敬意吧,这可是最高的敬意啊。但是,那处地形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厚厚的冰雪在那里隆起一片开阔的峭壁,为他的继续上升制造了极大的麻烦。不过,他是不会因此而退却或者另做打算的。这依然属于他的一个习惯。他准备好装备,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这段危险的旅程。
  向上前进了还不到十米,他就已经觉得相当的吃力了。他想喘口气,看了一下表,这不到十米的距离竟然花去了他三个多小时的时间。他没有再往上打量,他不想让剩下的难度无谓地敲打自己的信心。他开始用冰镐在这片峭壁上刻凿起钟媛的名字,遒劲的魏碑体笔画渐渐显现出清晰的眉目,这是钟媛最喜欢的一种字体。刻凿完钟媛的名字,他才感觉到这两个字实在是太小了,应该刻凿得再大一些。可是,他马上又想到,多大的字体才有可能与这座山峰比起来而不会显得渺小呢?
  欣赏完面前这个美丽的名字,他就要同它告别了,他已经听到这个名字在峰顶对自己的呼唤。他收回冰镐,正要寻找下一个支撑点时,突然瞥见不远处的雪峰在摇晃。他正在想这是不是雪崩的预兆?然而,这一想法还没有来得及完成,他的双脚便在瞬间脱离了峭壁。突如其来的闪失带给他的恐惧同样也只是一瞬间的,他随即便恢复了镇定。腰间的绳索防止了他的继续下坠,但却把他悬在了空中。身体在空中旋转一阵之后,终于静止下来。他观察了一下周围,试图依靠身体的晃动回到峭壁上去,但是尝试了两下他便放弃了。距离过远,仅靠身体自身的晃动根本产生不出足够的动力。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那就是借助于手臂的力量沿着绳索将自己拉上去。只是,他不敢确信自己的双臂还会有这样的力气。他把身上的东西尽可能地丢下去,然后一掌又一掌地紧握着绳索向上升去。升了没有多高,他的手臂就麻木了,不容他想一下便让他顺着绳索滑了回去。他不再挣扎,在空中静静悬了一会儿。等双臂酸痛的感觉消失之后,他又把身上最后的一点儿东西扔掉了,除了那把冰镐。他甚至连氧气瓶也扔掉了,他明白,这回即使有登上顶峰的可能,也绝无生还的可能了。孤注一掷的念头激励着他再次向上攀去。
  
  所有的希望此刻都维系在自己的双手与双臂上,他从未像这一刻对自己的双手与双臂充满这样殷切的期待。眼前的双手与双臂仿佛已不是他自己的,他的期待里混合着某种乞求的成分。绳索已经缩短了一半,但是另一半让他看到的却不是希望,他根本不可能再将那剩下的那一半穷尽了,他甚至连维持住超越过的那一半都是不可能的。于是,他第二次艰难地回到了起点,这是永恒的起点,他知道自己再也无力将这个起点作为起点了。他想到了另外两名队友,可惜他们在登到七千米的时候,便因身体不适返回了营地。天色在变暗,远处的风云正迅猛向此处汇集,恶劣的天气随时就要到来。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热量似乎已经所剩无几,他想呼喊却已发不出声音。他的意识开始趋于朦胧,时而清醒时而沉滞。一种漂离的轻松感觉浸透了他的全身,他仿佛正在朝着一个温暖光明而又无所羁绊的地方飞去,尽管他的身后似乎也有一股难以割舍的力量在牵制着他。这股力量不算强大,但却暂时有效抓牢了他。正是这股力量使他又一次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继续这样下去,他只能是被冻死的结局了。他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他宁愿在清醒的状态中死去。他想到了主动坠落。他必须就此紧紧攫住这个想法,否则他的意识便会稍纵即逝。他开始设法动手打开捆在腰间的锁扣,可是他发现自己的腰间已有几道绳索胡乱缠结在了一起。他根本没有能力将锁扣打开,即便是打开了,那些死死牵扯着的绳结也不会放过他的。他挣扎着拉开裤腿一侧的拉链,将手伸了进去。这仅仅属于本能的努力,他并没有多想。然而谢天谢地,那把瑞士军刀居然还被他遗忘在这里。他把它抓在手中牢牢攥了一会儿,唯恐自己会一不小心将它丢掉。这可是最后的希望啊。
  确保自己握紧了刀子之后,他才开始小心翼翼地抽出刀刃。在刀刃接触到绳索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有点儿兴奋,而且不知从哪儿涌出来一股子力气。不过,锋利的刀刃割削绳索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要慢,因为时时提防着刀子飞出去,他那冻僵的手指变得越发的笨拙了。他将两只手都用了上去。终于,粗大结实的绳索不再执拗,他看到一绺绺的绳股在断裂。当整根绳索在一瞬间崩断的时候,他向冰雪峭壁上的那两个字投去最后深情的一瞥。
  再见了,钟媛,我最终也未能完成你的期待,此刻,我正怀抱着你的期待疾速坠落。在我只能坠落的这个时刻,亲爱的,你的期待依然在以重量的形式赐给我力度。你一刻也不曾离弃过我,而我现在却要离弃你了。没有办法,亲爱的,既然我不能接近天空,那就让我回到大地吧;既然我无法于高空之中真正体验飞翔的感觉,那就允许我将坠落的方式权当做一次飞翔的历程吧;既然我无望亲吻珠峰的额头,那就看着我紧紧拥抱它的双足吧。我虽不能选择生,但却可以选择死,这最后的选择不是我对生的抗拒,而是我对它所表达的感激。这是生在一切即将终结的时刻给予我的最后一项权利。
  还有齐谷,我心爱的小妹妹,我无法转达你对珠峰充满敬意的问候了。看吧,遗憾无处不在,但也恰是遗憾促使你我懂得了圆满的尊贵。所以不要为遗憾而伤心,值得我们伤心的永远是我们不能为追求圆满而遗憾。因此珍惜你的遗憾吧,它注定将成为你走向人生圆满归宿的一个又一个里程碑。
  这就是清醒死去的一个益处,他可以将瞬间的生贯穿永恒的死。所有艰辛沉重的生之上升,都是为了最后一刻自在轻松的死之坠落。而他此时在一个雪白世界里的急遽穿行,让他惦记的不是死的来临,而是生之刹那对于死之永恒的超越。是的,他已经确确实实闻到了,曾由天上飘来的那股清香,此时此刻正从一个相反的方向阵阵袭来……
  
  这几日,沙瓦的情绪严重受到齐谷的影响。他发觉,本来就有些抑郁的齐谷,在庄可天出事之后,情绪一直处于不断低落的过程当中。而最近,她的情绪算是跌到了谷底,话变得越来越少,眼睛都凹陷下去了。前天,她忽然给沙瓦打电话,说想爬山。沙瓦陪她去了,可在整个上山下山的过程中,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好像是在故意和沙瓦赌气似的。当然,沙瓦明白齐谷的情绪压根与自己无干,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幸运。他只不过是十分担心,像这样继续下去,齐谷的身心最终是否还能够承受得住?贵子留给他的阴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动,齐谷的形象时不时地会被这片阴影遮住。他很想试探一下齐谷的内心究竟装着什么,这种冲动实在是太强烈了,他必须把她从这片阴影的背后拉出来。可是,几次谨慎的开口都被齐谷答非所问的话语扭转了方向,而且她说话的样子也总是漫不经心,这令沙瓦感到茫然,他想,也许是他还没有资格让齐谷对自己敞开心扉吧……
  “沙瓦,有人找。”工友的喊声猛地打断了他的思绪。沙瓦从车底爬了出来,“谁找我?”他问。“是我。”
  沙瓦看见一个穿着极其讲究的男子朝他走了过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本习句的诗集。沙瓦一时搞不清楚这个陌生人为什么会来找自己,而且还拿着习句的一本诗集,难道他是习句的诗迷?
  “咱们能不能出去谈几分钟?”来人指了指门口说。沙瓦将手中的工具扔到地上,跟着这个陌生人走了出去。
  来到外面一处无人的空地,陌生人停了下来。“我是从峰谷书店过来的,那个书店的老板告诉我你在这儿。”他说。
  “你是……”“我是习句的父亲。”
  沙瓦不敢相信,习句的父亲居然会这么年轻。声称是习句父亲的男子望着手里的书,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搔了搔自己的头顶。沙瓦注意到,他的头发很稀疏,白花花的头皮在阳光下十分惹眼。
  沙瓦在对方的脸上尽量搜索着习句的影子,但他能够回忆起的仅仅是习句苍老时的样子,根本看不出那张脸同眼前的这张脸有什么共同的地方。
  “是的,你是觉得我还不够老吧?”他说,“是这样的,习句出生的时候,我只有十六岁。啊,还应该是个孩子,不过,我有点儿早熟。”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看沙瓦,又低头继续道:“是的,我有点儿早熟。他妈妈曾是我的音乐老师,从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疯狂地迷恋上了他。当时的我还疯狂地迷恋着另一样东西,那就是诗歌。我经常把我刚刚写完的诗拿给她看,现在想来,那都是些过于热烈的情诗。可她非常喜欢我的这些诗,将它们一一谱上曲子,然后唱给我听。她的歌喉美妙极了,我一听便不能自拔。有一次,就在她唱着的时候,我再也没有办法克制住自己了。就这么一次,结果就有了习句。我觉得根本不可能要他,但她却坚持要,而且表现得相当固执。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后来她竟然消失了,让我再也没能见到她。至今我都没弄明白,她到底为什么那么想要这个孩子?她应该知道,生下这个孩子对当时的我和她都没什么好处呀,唉……”
  “阿姨非常地爱他。”习句道。
  他愣了一下,说:“我也非常地爱他。”
  “可他一生都在寻找你。”
  他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望着书上习句的相片,他哽咽道:“我这不也是来寻找他了嘛,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他开始抽泣起来。
  看着一个这么大的人像个孩子似的站在自己面前哭泣,沙瓦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哭了一阵后,他忽然意识到沙瓦的存在,马上掏出手绢将眼泪擦干。“习句平时都喜欢干什么?”他问。“写诗。”沙瓦说。
  “他的诗怎么写得这么伤感?不像他那个年龄的孩子写的。跟我一样,他也太早熟了。”
  “不是……”“什么?”
  沙瓦摇摇头,没有说下去,而是在心里嘀咕道:习句岂止是早熟啊?
  
  “你们以前经常在一起玩儿,是吗?”
  “嗯。”
  “你喜欢他吗?”“喜欢。”
  “喜欢他什么?”
  “他会写诗,也很大方,总是同我们一起分享他的诗,虽然我们并不真正懂得……”沙瓦打住了,他看到习句的父亲又在哭泣。
  “我能拥抱你一下吗?”他张开了双臂,沙瓦发现他的手臂长得异乎寻常。沙瓦瞧瞧自己身上满是油污的工作服,有些犹豫,但是他的双臂已经扑向了自己。沙瓦摘掉手套,用缓慢的动作紧紧搂抱住了对方。他想,我这是在替习句拥抱他的父亲。想着想着,他的眼睛不禁也湿润了。
  “好啦,你回去工作吧,见到你我该满足了。”他用手绢揩拭着眼角,勉强给了沙瓦一个微笑。这时沙瓦才觉察到,他的笑和习句是酷似的。“您住在哪儿?”沙瓦问道。
  “啊,我不住在这座城市,当初习句的妈妈也不住在这座城市。”说完,他朝沙瓦挥了下手,转身走去。
  “叔叔。”沙瓦喊了一声。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你是喊我吗?”
  “您还写诗吗?”
  “啊,从我下海经商那天起就没再写过了。”
  “习句认为他的父亲永远不会离开诗歌的,所以才……。”
  他突然趔趄了一下,站稳后,他点点头,道:“谢谢你,沙瓦。”
  沙瓦在这最后的时刻深深打量了一眼他的脸庞,沙瓦想替习句牢记住这张他从未见到而始终渴望见到的脸庞。
  
  下班后,沙瓦照常赶到了峰谷书店,可是书店不知为什么提前关门了。沙瓦又赶到齐谷的住处,但他只是一直在楼下徘徊着,并没有要上去的意思。夜幕垂下,拖着寂寥的颜色,沙瓦终于看见齐谷的房间里亮起了灯,窗帘上偶尔闪过齐谷的一段身影。沙瓦站在那个地方,那个庄可天过去多次站过的地方,静静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推上摩托车悄悄离开。
  回到家里,沙瓦觉得浑身倦意,直接到床上躺了下来,但是怎么也睡不着,习句父亲的形象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跳跃。二十分钟后,沙瓦坐了起来,打算吃点儿东西。可走进厨房,一想起做饭,他忽而又感到一阵沮丧,于是决定出去潇洒一顿。骑上摩托车,沙瓦去了南淮大学校园里位于湖边的那家餐馆,这是他以前和贵子来得最多的地方。但等走到餐馆门口时,沙瓦忽然又改变了主意。隔着窗子,望着那成群结伴的少男少女,沙瓦不明白自己今晚何以要来到这个地方?他一时连胃口都没有了。
  出了校园,沙瓦绕着南淮大学的围墙兜了一圈儿,接着又往齐谷的住处骑去。一进小区,沙瓦便将摩托车停到路旁,徒步向齐谷的那栋楼房走去。齐谷的房间里已经没有了灯光,不过她卧室的窗户却是开着的,而且窗帘也是拉开的。他又站到了那盏路灯下,他似乎听见齐谷在啜泣,他立即屏住呼吸,然而很快他便分辨出那是微风从树梢上随意拂过的声音。他希望能听到齐谷的声音,为此他站了许久,满怀信心的样子,但是,最后他听到的只是她将窗子轻轻合上的声音。
  沙瓦抬头望了一眼月亮,月亮和他一样的寂寞,傻傻地晾在半空,一副极不甘心的神情。沙瓦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那盏路灯,又晃晃悠悠地行驶在深夜的大街上。他时而看看月亮,时而看看眼前的路,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看见了自己的家。沙瓦匆匆爬上楼,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是的,一件已被他中断了好久的事情。他冲进房间,打开台灯,铺开信笺,握住有些沉重的钢笔,哆哆嗦嗦地写道:“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谷,我的绿衣女郎,我的往事,我的昨日……”
  信没有写完,想到贵子,泪水一次又一次模糊了他的双眼。沙瓦起身去了厨房,想给自己煮碗面吃。
  睡觉时,沙瓦不停摆弄着贵子留给他的手机,并在心里反复念叨着齐谷的电话号码。
  “喂?”沙瓦忽然听见了齐谷的声音,这声音立刻让他联想到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我是沙瓦。”他按捺着心跳说,但是回应他的只是一连串烦躁的忙音。沙瓦睁开眼睛,发现台灯还亮着,手机也在自己的手里握着。他关掉手机,关掉台灯,随即又去追逐那个已经消逝掉的梦了。“喂?我是沙瓦……”他镇定地说道,嘴角带着自信的微笑。
  他终于接通了齐谷的电话,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与齐谷说话,电话里齐谷的声音有些陌生,但是异常的饱满,沙瓦很快便习惯了这样的声音。他们在电话里聊了许久,准确地说是一夜;齐谷的心情实在是好极了,不时发出无所顾忌的大笑,他还从来没有见她像这个样子笑过,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但当沙瓦在清晨按时醒来时,齐谷所说过的话,甚至是她的大笑,他统统都回忆不起来了。
  上班的路上,沙瓦仍然在绞尽脑汁地回忆,试图搞清楚齐谷究竟因为什么那么开心?但是记忆始终不愿意向他敞开任何一道缝隙。
  中午,沙瓦利用休息的间隙,迫不及待地来找齐谷了。然而,峰谷书店的门上却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沙瓦并未多想,掉转车头就回去了。但等下班再来时,那个牌子依然在那里挂着。沙瓦去了齐谷的住处,却始终没能看到她的房间里亮灯。他按响了传呼器,依然是一直无人应答。沙瓦估计齐谷是外出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外出,这样对她的心情应该会有好处的。沙瓦这样想到。
  不过,这次外出似乎太久了些。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齐谷仍然没有回来。沙瓦没法再沉住气了,他终于拨打了齐谷的手机,可是齐谷并没有开机。他开始放心大胆地拨打,然而连续拨打了几天,齐谷依旧是关机。不知所措的沙瓦连个可以打听的人都没有,齐谷雇用的那些店员他也一个都不熟悉。此时,沙瓦所能够想到的,只有庄可天一个人了。
  休息日,沙瓦来到了庄可天这里。他觉察到,庄可天那喜悦的目光不自觉地在往他的身后张望,他明白他在期待着什么。看得出,他的笑容里隐含着某种极度的不满足。
  “她没有来,”沙瓦直截了当地说,“我就是为这个事情来的。”
  庄可天的两眼直直地瞪着沙瓦,见到沙瓦的那一刻,他便感觉出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沙瓦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你怎么不报警呢?”庄可天立刻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又坐下去。
  “报警?”听到这个词儿,沙瓦的心里一阵恐惧,他根本就没敢往齐谷会出意外这个方向去设想啊。
  “对呀,你早就应该报警,人都失踪这么长时间啦。”
  “她有没有什么亲人或朋友也住在这个城市?”
  庄可天摇摇头,但突然又建议道:“对了,你可以去福利院问一问。”沙瓦点了下头。
  “快去报警。”庄可天站起身来。沙瓦也跟着站了起来,本来他还想告诉庄可天自己见到了习句的父亲,可现在任何别的话题都失去了意义。“对不起。”他对庄可天说。
  沙瓦不再踌躇,扭头便走。一跨出监狱的大门,他就开始拿出手机报警。当然,他还是不相信齐谷真会遭遇什么不测。可是,一等报完警,沙瓦的心理即刻发生了变化,他开始忍不住往最最不幸的方向去推测了。
  他乘车直接去了福利院,找到院长,但是并没能问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不过,他却意外地探听到了齐谷的部分身世。原来,福利院就是齐谷的家啊。沙瓦是初次走进这样的地方,临走时,他将它好好打量了一番。看见一个年幼的女孩在草坪上玩耍,他想象起齐谷当年在此生活的情景,她那一贯满腹心事的样子是不是由于从这里开始的始终不曾逝去的孤单感呢?
  
  离开福利院,沙瓦又来到了峰谷书店的门前。望着那张依旧悬挂在那里的牌子,他情不自禁用力推了几下紧闭的门。门纹丝不动,沙瓦趴在门上哭了。此时的这扇门让他想起了齐谷的面孔,那后面该掩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凄凉秘密啊。他真的要相信不幸已经降临在了齐谷的身上,不幸不是没有降临过她的身上啊。沙瓦忽然听出身后有人,他急忙用衣袖抹了一下眼睛。
  “请问去种子公司怎么走?”有人在他身后问道。沙瓦转过身,往一边指了指,说:“走到头,向左拐几步就到了。”
  那人摘下草帽,冲沙瓦哈了个腰,道:“谢谢。”
  当沙瓦的视线不经意地从那人晒得黝黑发亮的脸膛上扫过时,他忽然觉得这张脸好像有点儿面熟,稍稍迟疑那么片刻,沙瓦随即想到了自己的初中同学宋小溪。“宋小溪?”他犹豫着叫了一声。
  那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沙瓦头上的帽子,用衣襟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点点头,说:“你好。”说完,即扭头匆匆离去,生怕沙瓦追上来似的。
  沙瓦望着他依然那么瘦小的身影,内心一片茫然,他想,他是不是没有认出我来?也许他是急着去种子公司办事吧?沙瓦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的确已经快到下班的钟点了。
  沙瓦的目光再次回到峰谷书店那扇猩红色的门上,宋小溪的身影随之便淡去了,齐谷的面影沉沉地又压上了他的心头。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沙瓦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
  同样的呼唤也在珠峰下的高原上回荡着。此刻,齐谷就站在这里。望着那在蔚蓝天幕的映衬下静如处子的山峰,齐谷泪雨滂沱。这就是令她心爱的人儿魂牵梦萦的珠峰吗?这就是令她心爱的人儿情愿把生命托付给它的女神吗?尽管她无法去亲近它,但是伫立在这里,她已经深刻领会到了它曾向她心爱的人儿呈现出的那种神秘力量,她被这股力量迅速浸透着、淘洗着,渐渐浮现出一个崭新的自己。
  “您好!珠峰。您好!女神。”齐谷歇斯底里地喊道。虽然她的嗓子嘶哑了,虽然她的胸口仿佛卡着一块石头,可她感觉到自己的体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沛过。
  齐谷持续呼喊着,迟迟不肯离去,那呼喊是召唤、是问候、是祝福。就在这一声声呼喊之中,齐谷蓦然看见,浑身披挂着冰雪的齐峰正从山峰上朝自己走来,而另一个携带着春风的新生自己也正在向对方走去。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旷世的拥抱啊。冰雪融化了,春风止息了,剩下的唯有一座顶天立地的高峰,在用永生的巍峨与庄严印证着一种不朽的爱和坚持。
  
  第二天下午,当两名警察突然来到公司找沙瓦的时候,他的心猛地一沉,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还没有听他们说什么,沙瓦的喉咙里已经开始有泪水积蓄。然而,他们一开口,沙瓦才发现他们带来的并不是齐谷的消息。他们是为庄可天而来的,昨天夜里,庄可天越狱了。他们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这个表现一向挺积极的小伙子没有几天就可以提前出狱了,干吗还要做这 样的傻事?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想弄清楚昨天探监时,沙瓦对庄可天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起初,沙瓦还有点儿怀疑这个事实的可靠性,但就在他开始向两名警察如实陈述昨天与庄可天见面时的谈话内容时,他恍然了悟了庄可天逃跑的动机。听完他的陈述,两名警察似乎也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不过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叮嘱沙瓦,如果见到庄可天,一定劝说他主动回去。沙瓦点头应允。
  警察走后,沙瓦蹲在地上陷入沉思。他的双手托着脸颊,脸颊很烫,越来越烫,烫得他没法再用双手托着脸颊了。他怎么就从来没有像庄可天那样主动过一次呢?难道他真的不如庄可天那样爱她吗?沙瓦霍地站起来,走向停在院子里的一辆吉普车,打开车门,坐到方向盘前,发动了车子。他连工作服也没有换。
  这回,他沙瓦是真的要寻找齐谷去了,尽管他并不清楚齐谷究竟在哪里。对他而言,重要的是,他已经为寻找齐谷而上路了。这曾经是他的一个伟大梦想。沙瓦将吉普车开到家门口停了一下,他要带上那满满一大旅行包的信件,他要亲自把它们交给齐谷。他要告诉齐谷,他爱她,从一开始就爱她,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她的爱。
  吉普车飞快地远离了城市,驶入乡间的公路,沙瓦内心的呼唤就是他找寻齐谷的方向。这呼唤是他的,也是齐谷的。每一处宁静的地方都在向他娓娓讲述着齐谷的行踪。前面出现了大片的荒漠,一望无际,夕阳在尽头勉强显露着一个指尖大小的弧度。沙瓦将速度提到了极限,他似乎是想赶在那个弧度消失之前,把它从沉沦中拯救上来。然而,吉普车不知为什么突然慢了下来,最后一动也不动了。沙瓦跳下车,掀开车盖,一股热浪迎面袭来。他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问题。走到车后,沙瓦看见滴了一路的油迹。他检查了一下油箱,发现一道要命的裂缝放走了所有的汽油。
  夕阳不见了丝毫踪影,除去几簇野草,四处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而那辆满身沙尘的吉普仿佛已在这里等待了几个世纪的岁月,为的是一个谁也无从知晓的约会。沙瓦摘下帽子,在脸前扇了扇。此时,一股蓄谋已久的巨大旋风正在毫不知情的沙瓦身后悄悄逼近,骤然升起,致使沙瓦手中的帽子犹如惊惶的鸟儿腾空而去。沙瓦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帽子在灰蒙蒙的天上翻滚,它飞得真是高啊,飞得像阿美一样的高。沙瓦伸出手去,像是要抓回那顶帽子,又像是在同它挥手作别:飞吧,飞吧,飞吧。沙瓦希望它就这么永远地飞下去,直到齐谷有一天能够看见它。她一定会知道,这是沙瓦在四处寻找着她。
  
   二○○四年九月——二○○五年四月完稿
  于北京龙泽苑 二○○五年五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