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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房垸凡人纪事

作者:柳长青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柳长青,一九六三年三月生于湖北鄂州,现供职于中共黄冈市委宣传部。曾在《湖北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

伍房垸的拆迁已经开始,这个曾经有过二百多户人家的大垸子将成为一片高新技术产业园。伍房垸的村民将整体搬迁到开发区的安置小区,从此过上被他们称为街上的城市居民生活。伍房垸将不复存在,但这里的人们曾经上演的一幕幕生动活剧却不能被人遗忘。

——写在前面

细德姆妈和天赐伯

细德天赐两家隔壁左右,热天共一个巷子乘凉,关系十分融洽。细德姆妈总是随细德叫天赐他伯为“大伯伯”,天赐伯尽管比早已过世的细德伯要大几岁,但他总是管细德姆妈叫“李大嫂”。因为在细德他们这一房中,比细德长一辈的都管他姆妈叫大嫂,和细德平辈的都管他姆妈叫大姆妈。后来,天赐在五个姐姐的帮助下盖了三大间红砖红瓦的新屋,屋脊明显比细德家的高。过了不久,细德家也拆了土砖屋,准备盖三大间红砖红瓦的新屋。根据细德姆妈公开宣布的规划,她家新屋的前后深于天赐家,屋脊也将要比天赐家高出整整一尺。天赐伯觉得这明明是在欺他家的势,细德的几个叔爷家表明自己的反对意见。放线打墙脚那天,天赐伯又好说歹说,央求细德姆妈别把屋脊做得那样高。“你把屋脊做得比我屋里高的时候跟哪个说过?”细德姆妈根本不予理睬。见好说行不通,天赐伯不顾脸面躺在细德家的地基上横七竖八地打滚子,死活不起来。细德姆妈端了淘米洗碗的水往天赐伯身上泼,照旧让屋脊高出天赐家整整一尺。隔壁左右住了几十年,从未红过脸的两家人,从此便结下了深深的怨恨。

细德的哥哥在外头当工人,接个媳妇上十年都没有生养,天赐伯原先蛮同情,现在却觉得这是细德姆妈欺人太甚该得的报应。细德媳妇过门才五六年的功夫,一连生下三个女孩,天赐伯觉得这也是对细德姆妈的惩罚。当他的独儿种天赐也生第三个女孩时,天赐伯就不再说报应之类的话了,常常一个人独坐到三更半夜,无穷无尽地唉声叹气。人们背地里都说,天赐伯成了秋后的茄子——蔫了。

一天,天赐伯到加工厂去轧面条,晒面的时候,听一个拄着棍子的老婆婆说,她垸里去年修好了先前拆的庙,一垸的老小都没有病过,垸里的媳妇一个接一个地生出一大排男孩来。这话叫天赐伯好生羡慕,目光中流露出一个三岁孩童突然得见一大堆新奇玩具时才有的天真和激动。羡慕过后却又倍感辛酸,人家垸里生男孩是成排,而自己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来一个孙子,这是一种多令人沮丧的失望!坐在横放于两只箩筐之上的扁担上,随着袅袅飘散的烟雾,天赐伯想起来自己垸里原先也有座土地庙,那庙拆了二十多年,拆庙的时候是他那当红卫兵的天赐儿第一个上去掀的瓦片。自己抱不上孙子莫不就是这个缘由?垸里的媳妇接二连三地尽生女孩是不是这个事没有做好呢?这样想来想去,天赐伯茅塞顿开,突然感到心里明亮了许多。赶紧把那拆了的庙再修起来吧,庙修好了就不愁抱不上孙子了!可再细细一想,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他知道单靠他一个人修不起那座庙来,得让全垸的人都有他一样的认识才行,可这事怎么说出去呢?搞不好,庙修不成,还要落一垸人来笑话。

天赐伯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几个通宵,也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但他已经感到这事得请细德姆妈出面。她还不是个想孙子想得要发疯的人,况且她说话有人听,有她出面,事情一定会好办得多。可怎么向她低头找她说话呢?那一盆脏水泼在身上,就是八辈子也不能忘记呀!她仗着两个儿的势,欺负老子,老子斗不过她,恨也要恨死她。向她低头,真是死了脸,没有用!然而,经过一番并不激烈的思想斗争,天赐伯还是想通了,为了抱个孙子,为了把自家的香火传下去,没有什么拉不下面子的。再说都是没有几天的人了,还象个三岁小孩那样死心眼做什么?而且事情都过去两年多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嘛。

决心虽然下了,可见了细德姆妈还是开不了口,心里既紧张又激动,憋得天赐伯十分难受。这天,他提着箢箕去捡粪,远远看见细德姆妈从菜园里弄菜回来,就在路边等着。事情不能一拖再拖了,谈得拢就谈,谈不拢拉倒,反正不求她个么事,好多事情一低头就过去了。为了早抱孙子,该低头就低头,该求人就求人,老戏里头都唱了的韩信还要受胯下之辱,怕么事?正想着,细德姆妈走过来了,眼睛高高地瞟着,根本不望他一下,象是从不认识的陌路人,又象是狭路相逢的冤家,心里头高度提防高度戒备着。天赐伯朝四下瞄了瞄,见周围没人,硬着头皮叫道:“李大嫂!”心里憋的劲不小,喊出的声音却不大。细德姆妈象是没听见,还是那么高傲地向前走着,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架势。天赐伯追了两步,又喊道:“李大嫂!我跟你说个话!”细德姆妈这回听清了,她很是诧异,但只回头拿不屑不解不信的目光扫了一眼,就看出天赐伯没有恶意而且是一副有事急于求她的那种低三下四的样子。“是他个蔫茄子先叫我的,死脸!那年不要脸在地上打滚子,今天又死皮赖脸向人求饶。不是看在隔壁左右的份上,我才不得理睬你这个既可怜又可嫌的老东西!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伸手不打笑脸客,以后还要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着你转个弯算了。”细德姆妈一时间想起了很多,想着就暗自高兴起来,一种胜利的喜悦油然而生。她止步站住并转过身来,满脸堆出让天赐伯久违的笑,以一种大人大量的气魄和口吻乐呵呵地说:“他大伯伯有什么事就说吧,我听着哩。”

天赐伯红着脸,双手拄了粪盘,先干咳一声,然后神秘地说:“说起来,怕你李大嫂不大相信,这几天,我天天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在垸子里头到处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蛮伤心的,说我们垸里无人管他。”

细德姆妈瞪大眼睛:“哎哟!莫不是土地菩萨在跟你托梦哦?”

天赐伯想要的就是这句话,细德姆妈不假思索脱口就说出来了,没有转弯抹角拖泥带水,也用不着任何的提醒或暗示,真是个聪明苕。为了显得比细德姆妈更笨更苕,他立即作出得到高人点拔后恍然大悟的样子,惊喜地叫道:“难怪,原来是土地菩萨。对,是土地菩萨!你李大嫂不说我哪里晓得是土地菩萨呵,这几天把脑壳想破了也没有想出来。”

“我也是猜的。这话说起来了,土地庙拆了二十四五年了吧?”

“有。”

“土地菩萨跟人一个样,没有个屋住,日晒夜露,风吹雨打的,几伤心呐,能不哭?”

“我那天去轧面,听别垸的一个婆婆说……”天赐伯把轧面那天听到的话说了一遍。

细德姆妈听了压低声音说:“你看垸里不发人是不是土地菩萨见了怪不保护垸里呢?”

天赐伯见把细德姆妈轻而易举地引上了他架设的楼梯,立即很肯定很自信地说:“我想是的!土地菩萨可是我垸的家神啰。”

细德姆妈说:“走,把这事跟叶三婆说下子。”

叶三婆年长辈长,经的事多,听了天赐伯的话,没有任何惊异,很从容淡定地说:“我早就说了的,有神不敬要遭报应。这两年垸里的媳妇尽生女孩你们还不相信,非要土地菩萨托梦。这事可不算小,找大家来商量下子,快点把土地庙修起来。”天赐伯立即上了各家的门,细德姆妈也跟着去吆喝。等人聚齐,天赐伯说了他的“梦”,也说了轧面条时听到的话。婆婆妈妈们听了都当回事,只有几个男人还不大相信。细德姆妈说:“这事由不得你们不信,要垸里发人就得把庙修起来。前些年日子难过,庙没有修,土地菩萨也不怪哪个。如今的日子都好过了,家家户户都做了新屋,再不给土地菩萨还个屋,土地菩萨不怪垸里?叶三婆说了有神不敬要遭报应。”

还是细德姆妈的话有效,开始不信的人马上说,反正垸里的泥瓦匠多的是,砖瓦也好弄,一家一户凑一点,过年前给土地菩萨把庙修起来吧!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天赐伯虽未喜形于色,心里却洋洋自得,一垸的人都将为着他的目的而忙乎却还要感谢他说他领头做了一件大好事,这样的感觉真好,比吃肉喝汤有味多了。

动手修庙那天,天赐伯对天赐吩咐道:“你也去做些事。叫你媳妇也去,别的做不了,帮着递递砖也是好的。今天口里要放干净些,不能说鬼,不能瞎吐痰,不能往砖瓦上跨。修庙的时候,土地菩萨就站在那里,莫让他见了怪。等庙修好,你媳妇也就能换个胎了。”

没几天的功夫,土地庙就在原来的位置上修起来了。伍房垸的老土地庙是青砖青瓦的,在古朴中略显气派。如今,青瓦还有但青砖难寻,所以,新修的土地庙只能用红砖。动工那天,细德姆妈抱了万字头的浏阳鞭到老庙基上放了一个喜气洋洋吉利吉祥,引得家家户户都拿了鞭炮往修庙处跑。看到全垸一半的人在忙着修庙,一半的人在忙着放鞭炮,细德姆妈很是高兴甚至觉得也很风光,天赐伯能带男人做事,她也能号召全垸的婆婆妈妈,所以没有输天赐伯,差不多打了个平手。为了进一步显示自己的坚定态度和远见卓识,进一步显示自己的威望,细德姆妈对现场所有人说:“把拆的庙再修起来就是还个原,还原就要还成原样子。要跟原来一样高一样宽一样深,给菩萨办事打不得折扣的。”天赐伯最看不惯妇道人家说三道四、指手画脚,但碍于是细德姆妈他不好也不愿说什么不满不耐烦的话,他嘴里含着烟,一边继续干着手中的活计,一边用既是商量又是否决的口吻说:“老庙有几高几宽几深怕是没有哪个还记得那清楚。差不多有个大概的谱、八九不离十就行了。其余的事好办,把墙外头刷成原来的颜色就行了。”细德姆妈一听,脸色马上就沉了下来:“话我是说了的,哪个不听哪个是要吃亏的。到时候落不倒好别怪哪个就是的。”说完就转身回家去了,以后一两天,都不见细德姆妈到修庙工地上来。天赐伯心里很清楚,细德姆妈这是在生气见怪。见了怪也不怕个么事,反正这庙说修就要修起来了,还怕她拦着不让修不成?问题是,几年没有说话,起和才几天又要翻脸总不太好,再说为一垸人的事去得罪她也划不来。天赐伯思前想后,决定每天晚上都到细德家跟细德姆妈汇报一下当天的进度,告诉她今天有哪几个人在庙上帮忙出力,商量土地公土地母的塑像定几尺高,问庙的外墙是刷黄色好还是刷灰色好。起初两天细德姆妈不冷不热只听不说,到第三天细德姆妈分明是被感动了,热情了许多,又是泡茶又是叫细德把好烟拿出来,并且终于很爽朗地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个事是大伯伯你挑的头,你说么样好就么样办。”有细德姆妈这句话,天赐伯心里踏实多了,总算是把细德姆妈哄好了。就是做样子也把它做到底吧,免得又节外生枝。天赐伯还是坚持天天向细德姆妈汇报工作,就算是隔壁左右拉个家常,而且要显示出他所做的这一切全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特别是他心甘情愿的。墙砌就瓦盖好后,众人又把墙壁里外都粉刷了一通,把里面刷成白的,外面特地用买回的颜料涂成了青灰色,门窗也上了漆。给土地公土地母安位的那天,一垸人都来搭红,庙里香雾缭绕,庙外鞭炮不断,好不热闹。敬完香,细德姆妈就回去了。等天赐伯带众人对着土地公土地母跪拜完毕,细德姆妈又扛着四棵法国梧桐树晃晃悠悠地赶来了。“我在这里栽几棵树给土地菩萨歇个荫。”众人都说细德姆妈想得周到,七手八脚帮着将树栽在庙前。

庙一修好,天赐细德两家和好如初。细德姆妈不管在哪里看见天赐伯总是响亮亮地叫声“大伯伯”。天赐伯碰见细德姆妈也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李大嫂。”细德媳妇今天送了一碗腌菜过来,天赐媳妇明天就从菜园里多弄一把新鲜菜送过去。一有好看的电视,细德媳妇就过来喊。天赐伯不管什么时候去,总有个位子给他留着。

一晃年了月尽,庙前那四棵树冒出了绿芽。细德他哥打电报回来说他媳妇生了一个儿。细德姆妈喜得合不拢嘴,垸里的人也来帮着高兴,细德姆妈大大方方地请了全垸老小来吃糖面,吃面的人都叫了恭贺。看到细德姆妈的高兴劲儿,天赐伯就想到自己马上也有这样风光的时候。他知道这庙修起来真的管用了,因而显得比细德姆妈还高兴。叫过几声多谢,打着饱嗝回家之后,天赐伯想,土地菩萨总不会忘了我吧,重修土地庙可是我出的主意我出的力啊!

细德姆妈提了鸡蛋捉了鸡到细德他哥那里去的当天,垸里的另一家媳妇也生了,冷冷清清的,连挂小鞭炮也没有拿出来打。垸里人知道这生的又是女孩,也没人上门去叫恭贺。这事儿,引起了天赐伯的思索。两家都是庙修好了才生的小孩,怎么一家是男一家还是女呢?按说两家凑了同样的份子出了同样的力气,应该一个样地生嘛!怎么偏偏就不一样呢?菩萨的眼睛应该是明亮的呀!是不是细德姆妈栽了几棵树讨了菩萨的好呢?是的,让她栽那几棵树,等于是让她一个人替一垸人做了好事,土地菩萨也就只晓得照应她一个人了!天赐伯突然发现细德姆妈好深的心思,好毒的算计,把一垸人的辛苦功劳都不动声响地抢到她一个人头上去了。

土地庙前的四棵树突然不知到哪里去了,只留下四个小坑。好多人都到天赐家门口来说这事。天赐伯说:“世上总有这样爱小利的人。天赐,你把门口的几棵树挖起来送去栽着,栽深一些,看哪个再把它挖回去。”来说话的人一听都回去了。天赐问:“挖几棵?”天赐伯想了想,果断地说:“挖八棵。”等天赐爷俩挖好树,驮到土地庙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那里栽树了。天赐爷俩一齐动手,抢在有利位置栽下了八棵树。天赐伯心想,要他发不离八,我这回栽了八棵,总比她那四棵有份量些。但他只是和栽树的人扯别的话说,压根不露他的心思。栽好树回去的时候,天赐伯象个得胜回朝的将军,精神焕发,志得意满。

细德姆妈出去三个多月,等她孙子满了一百天才回来。回来的时候,看到天赐媳妇的肚子高高地鼓着,看到细德媳妇的肚子还是平平淡淡的,看到土地庙那里已经有了一片小树林。说起这片小树林,她才知道那里面已经没有她栽的树了。本房中的侄儿媳妇来说:“大姆妈栽的四棵树长得好好的,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哪个人爱小气把树挖回去了,不想过了十几天,我往对面山上走,在个塘后坎看到了晒得枯干的四棵树,这肯定是哪个故意做的。”听侄儿媳妇这么一说,细德姆妈不由得窝出一肚子火来。她知道那几棵树是多么重要,如今被人挖了,简直就象剜了她的心头肉,狠狠埋怨细德和他媳妇一通之后,就站在门口高声骂道:“哪个断子绝孙、绝根断苗、绝得一抹光的东西,搁不得老子,挖老子栽的树?”

天赐伯在屋里听到细德姆妈骂的话,坐立不安,几年来,他最忌讳的就是“断子绝孙”这几个字眼,现在一字一句的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象是无数的钢针扎在他的心上。可他知道这个时候得忍着一点,要是出去说她骂坏了,那就等于承认是你挖了她的树;你挖了她的树她还不打破你的头跟你拼了老命。他无可奈何地长吁短叹,显得心烦意乱。刚好,细德家瘦皮拉筋的狗跑进来了,见了鸡食盆里的剩饭,大口大口地吃。天赐伯走过去照狗身上就是一脚,仿佛是踢在细德姆妈的心窝上一样解恨。那狗尖叫一声,夹着尾巴怏怏地跑了。立刻,又听见细德姆妈在外头用寻衅的口吻示威般地喊叫:“是哪个打了我屋的狗来,我听到一叫的,不做声,我要拿砧板刀剁的!”天赐伯听了,知道坏了事,后悔不该人不惹去惹鬼,心中生出好几分怯意,连喘气的力都不敢多使,生怕细德姆妈知道他在屋里。

细德姆妈叫了几遍,回屋对儿子媳妇说:“我看到狗从天赐屋里跑出来的,一定是那个老东西打的,他就打我的狗,是他在胀气,这树肯定是他挖的。”细德说:“您看到人家挖了?隔壁左右,马虎一点算了。”细德姆妈说:“你个苕东西,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他看到我先抱了孙子,他心里搁不得气不过,想损我。他阴得狠,八成是看出了你哥生个儿是我在土地庙前栽了几棵树的缘故,才故意把我栽的树挖了,再把他屋里的树拿去栽着。”细德最听不得他姆妈说这个生儿那个生女的话,有些烦躁的说:“不管怎么说,您骂得人家没有做声就算了,莫欺人太甚。”细德姆妈说:“哪个欺人太甚?打狗欺主,他是冲着我来的!他才是欺人太甚!有狠跟我当面锣对面鼓的干,偷偷挖我栽的树算么本事?”

细德姆妈骂起人来真是水平高,明明骂的是天赐伯,就是不点名,见了他还是响亮亮地叫他“大伯伯”,并说:“哎呀,你看你媳妇的肚子都歪到左边去了哩,这回怀的一定是个男孩!”天赐伯听了,脸上火辣辣的,明知道这是在笑他,却不能表示任何反感。他从心底恨这个女人,却又对她有那么几分怯怕,有如他是老鼠她是猫。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嘴比刀子还要厉害,干脆装糊涂,乐呵呵地把细德姆妈的话当好话接承下来,口里说:“要是落在李大嫂口里,我接你吃二十碗糖面。”心里却在骂老子让面胀死你个老乞婆!

自细德姆妈开骂以来,再也没见两家的媳妇相互送菜了。每天晚上也不见细德家有谁来叫天赐伯去看电视。

两家的日子就这么冷冷淡淡而又相安无事地朝前过着。天赐媳妇终于生下了第四胎。那天,五尺长的男子汉天赐伤心失意地哭了。要不是有五个姐姐帮衬着,这个家早就被罚得一干二净了,可罚到现在却还是罚出个女孩来。天呐,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天赐一哭,天赐伯也不禁老泪纵横。忽然,细德姆妈跨进屋来,笑呵呵地冲着天赐伯高声叫道:“大伯伯,天赐媳妇生了个男孩吧,怎么不打挂大鞭呢?”

天赐伯听了这话,额上的青筋突得象几条肥大的蚯蚓,抹了一把眼泪,抖了半天的嘴唇,才说出一句话来:“几天的萝卜几天的菜哟,我的天赐儿说不着哪天跳起脚来就死了,那天你再来笑。”

细德姆妈一听就知道这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但她不能发作。他不是没有点名么,哼!量他个老东西也不敢点老子的名!于是,作出一副被误解受冤枉的样子,拖长声音说:“看哪,这象个么话!我以为你媳妇换了胎,隔壁左右的来帮着高兴高兴,你何必这个样子呢?我屋里得孙的时候,没有哪个请你,你还不是跑去叫了恭贺。你屋的恭贺我肯定有叫得着的时候,我听到说大伯伯在土地庙栽了七八棵树,无论如何菩萨是要关照的,你莫急,天赐媳妇迟早是要换胎的,到时候你大伯伯莫舍不得,要接全垸的人吃糖面。”说完用手弹弹衣服,大模大样地走出门去。虽说挨了天赐伯的骂,但她并不恼怒,早就想面对面地教训这个老东西的,今天算是就了心愿。你好生的把给土地菩萨歇荫的树挖了,土地菩萨也是一方神圣,给他的东西,是能随便动的?够你个老杂种受的,看你还挖不挖老子栽的树。细德姆妈的心里有一种很少有过的快活,真象缎子面上抹了一把猪油。

打这以后,天赐伯和细德姆妈见了面连一句假心假意的话也不说了,两个人既不吵也不骂。只是两家的媳妇为了各自的孩子不时相互斗骂一阵。在未见高低输赢的斗骂声中,细德媳妇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挺得更高,过了阳历年,细德媳妇生了第四胎,细德姆妈命人用一挂接一挂点燃的鞭炮欣喜若狂地迎接她姗姗来迟的第二个孙子。

九朝这天,细德媳妇的娘家来了不少的人,细德姆妈一面大宴细德媳妇的娘家人和本房中没有出五服的叔伯婶母,一面接全垸老少人等来吃糖面。满月之后又再次给全垸下了糖面。两次都派人给天赐家送了去。

天赐伯是不吃这几碗面的,全都倒进猪食盆喂了猪。面对细德姆妈的炫耀,天赐伯并没有气愤,而是很冷静地思考。没有多长时间他就找到了细德姆妈连得两个孙子而自己一个也没有得到的原因。

正月初二,天赐的五个姐姐和五个姐夫带着一大群外甥来给他伯拜年。喝年酒的时候,天赐伯说:“现在人家压了你们兄弟的势,你们就天赐一个兄弟,势单力薄,你们可不能不管,看你们一个人出几多钱,帮他把屋重做一下子,不管怎样也要把个屋脊做得比细德家高些,这口气你们要帮你兄弟争回来。”虽然姑娘们都已经做了人家的人,听了老父亲这番话,还是深感责任重大,当下商定每人出千把块钱,一过正月就来帮忙做屋。

做屋那天,细德房中的叔伯婶母轮番出阵,一再要求天赐伯把屋脊做得与细德家一样高。天赐伯见女儿女婿都在场,见自己房中众多的侄儿侄媳妇都在旁边,有恃无恐,坚决表示屋脊想做多高就做多高。

细德姆妈并没有象天赐伯那样去打滚子,甚至连一句重话也没有说,表现出一种叫人难以置信的宽让,心平气和地做着她应该做的事。当天赐家的新屋做成的时候,细德姆妈才若无其事地说:“下半年,我细德要做个三层楼的楼房。”

天赐伯听了细德姆妈的话,顿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了。

撑不开的雨伞

刘爹爹从一个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声色俱厉的人,变成一个能与垸里的老少媳妇插科打诨嬉笑追骂的人,是在他被一场由强台风带来的强降雨淋得大病一场之后。病愈大半年后的刘爹爹对比以前简直判若两人,他经常把“我再也不找气怄,伢们想么样就么样该么样就么样”这句话挂在嘴边。垸里没有人嫌他啰嗦,反而更喜欢和尊敬他了。有些媳妇故意逗他激他说:“爹爹,你再不管闲事那天天做什么呢?”刘爹爹有意走到隔她们十几步的地方,先看看四周的地形,才和颜悦色进而又正言厉色地说:“你们又笑老子。老子现在就是要快快活活地享享福,我才不管什么狗屁闲事。快活死了也不怕你们这些狗婆娘骂老子短寿!”说完拨腿就跑。因为稍有迟疑,这些媳妇就会追上来,要么把他脸上糊得五花八样,要么从他身上抠出几块钱来去买糖吃,要么逼他承认最爱哪个媳妇。刘爹爹就这样开心快乐地过着每一天。那些曾经在垸里广为传播的笑谈随着刘爹爹的改变已不再有人提起,再也没有人在不听人劝固执己见干争死犟时被说成是“你怕是刘爹爹有伞不打——欠病啰。”

那年街上的影剧院新开张,要请戏班子唱半个月的戏,垸里男女老少一连几天都在议论这事。有的说要请就请姜翠兰,有的说请的肯定是那陈伯华,说着说着七嘴八舌就争吵起来了。刘爹爹看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故意扯起喉咙大吼一声:“争什么?吵什么?哪里的戏园子做成功,不是用大戏踩台?百分之两百是请陈伯华!”几个媳妇不大服周地问:“爹爹,你怎么这清楚?”刘爹爹哼了一声,并不拿正眼看她们几个,说:“老子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多,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多,有什么我不清楚?”

刘爹爹本名刘德才,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年青时骑着自行车在上海的里弄里送过牛奶,后来又在汉口当过钟表学徒,是垸里第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刘爹爹六十二三岁,有三儿一女,属德字辈,是垸里做爹爹的辈份,得了孙儿孙女三四个,竟还有一个幺儿没有接媳妇一个独女没有出阁。平时垸里的媳妇都叫他爹爹,孙辈的媳妇也这么叫,只是在有正经事的时候才随她们小孩的口气叫他太爹。叫着叫着,竟让与他同辈的婆婆们也叫他爹爹,更怪的是与他岁数差不多的哥兄老弟平时在一块聊天抽烟也扯长了腔调叫他爹爹,辈份矮的人更是抢着叫他爹爹。久而久之他的大名反不为人知,全垸的男女老幼慢慢都知道“刘爹爹”就是他,他就是“刘爹爹”。尽管垸里姓刘且又得了孙儿孙女做了爹爹的人有一大排,但刘爹爹这个称谓是专属于他的。其实这不是随年龄和辈份得来的称呼,而是对刘爹爹某种权威的尊重与肯定。大集体时,队长不是他家老大当,就是他家老二当。即便现在包产到户,分田单干,他家老二还是队长,只不过是叫组长罢了。公事私事都在他家议决,垸里人弄不懂的规矩搞不明白的礼性都得由刘爹爹说了算。甚至婆媳吵嘴、妯娌打架最后都得找刘爹爹评理,只要刘爹爹一发话,谁都不会再争再吵,赶快回家去,过两天就找个理由起和。

陈伯华的戏班子到街上的那天,刘爹爹说话了:“怎么样,我说么样就是么样吧?”听的人口里虽连说是的是的,心里却还是不服,怎么是你说么样就么样,又不是你屋里请来的戏班子。刘爹爹从他们脸上不屑的神情中隐隐约约看得出他们是口服心不服,而且他早就觉察到垸里年青人中有股歪风邪气,犁田打耙样事不会,跑出去提了几天灰桶做了几天工,居然把他说的话不当回事。只有老一排的爹爹婆婆还在维护他,说这个老东西见的世面多说话还是蛮准的。陈伯华的班子来唱戏,再次向人们证明他刘爹爹说的话就是灵验。我说么样就么样,不怕你们不服,不服也得服。所以刘爹爹是全垸人中最高兴的,他天天跑到街上看戏。在这里他不仅能把戏中的人物情节忠奸好坏看个明明白白说得清清楚楚,还能一边用手指敲着大腿一边摇头晃脑地和着胡琴的节奏。他可以听出唱腔的任何细微变化,甚至可以看出来上楼和下楼的脚步与鼓板的点数是不是有所不同,并且还能及时把所觉察到的任何与他曾经在民众乐园看戏时的不同感受抒发出来。问题不在于刘爹爹要显摆,要命的是总有人爱问他现在唱的戏与他过去在汉口看的戏有什么不同,是不是改了删了,人家问到头上了总不能不搭腔吧。当然,在回答各种问题的过程中,刘爹爹总是不厌其烦并且还蛮有成就感。

这天,刘爹爹背了黄背包到街上来,包里装着大罐头瓶子泡的粗叶子茶、钱夹子、“扯旗子”的香烟(指汉产永光牌)和火柴。尽管一大早收音机里就说今天有大到暴雨,刘爹爹一看天头虽然有点阴,但太阳却还在云层中露出脸来,他不信七月正热天会下多大的雨。到了街上,刘爹爹照例要先到老燕乐喝一壶茶,听两个钟头的书。在这里他很容易从几个老头那里找到共同的话题,进而直抒胸臆地谈论共同的生活感受。戏园子还没开张,老燕乐的茶馆早就开了张,茶是抵不上以前的正,但里面的规矩礼性都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多时不兴说的征东征西三侠五义施公案包公案,现在都捡出来了。原先拆的庙现在有人修,毁掉的祠堂有人建,各种老戏有人唱,死了老人也有和尚来念经有道士做法场了,这才叫正而八经。说起这些,刘爹爹和几个老头,眉飞色舞,津津乐道,仿佛永远也不会丧失生活的信心。只是谈起时下的年青人,他们才不免摇头叹息。现在的年青人跑出去打了几天工赚了几个钱一回来就变了,变得叫人不可思议。说这话的老头个个都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变,听他怎么变,老辈子留下的规矩总是变不了的,就是变出去了迟早也还是要再变回来。”刘爹爹说得特别来劲,显得比那几个老头更有底气,更加自信,他相信这世道不能也不会由着这些年青人的邪性变下去。

临到吃中午饭,几个老头各自回家了。刘爹爹就在老燕乐隔壁买了十块臭豆腐,点了一碟花生米,打了二两纯谷酒,慢吃慢喝。等打闹台的锣鼓响了半天,他才将茶水灌满,再不紧不慢地到戏园子里去。现如今的年青人真是苕得狠,这好的老戏不晓得看,只晓得看武打的电影、听些不三不四的人唱唱嚷嚷,还疯疯癫癫的跳五跳六。哪一出老戏不是在教人做人教人做事?哪一出老戏不是在传承千把年留下的规矩与方圆?哪一出老戏不是唱念做打有板有眼有滋有味的?刘爹爹这些天都在替年青人们惋惜替他们遗憾。在津津有味地看完陈伯华领衔主演的《三请樊梨花》后,他更是有些发毛,简直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这么好的戏怎么就没有几个年青人来看呢?他自言自语地发完一通牢骚,才依依不舍慢慢腾腾地走出来,准备回家。从街上到垸里差不多有十来里路,刘爹爹脚步很健,顶多个把小时就可到屋。现在天还早,刘爹爹去买了七月半要烧给祖人的纸钱,提个大袋子,很正式地回家。这时天变得有些暗,还起风了,而且这风吹得人身上凉嗖嗖的,刘爹爹知道这是要下雨了。从街口服装厂门口经过,正碰上在这里做工的独姑娘和一群女工邀倒一起出去吃饭后再接着上夜班。姑娘把刘爹爹喊住了,说:“您现在才回去呀,要下大雨了,您等着我去跟您拿把伞。”刘爹爹只好站在路边等,不一会,姑娘拿着一把折叠伞跑出来了。没等姑娘拢来,刘爹爹就抢上前去,一把夺过姑娘手中的伞,胡乱一卷,迅速往黄背包里一塞,然后拍拍包说:“我走了。”刘爹爹的手脚麻利动作很快,以致站在服装厂门口的几个女工压根就没看清他是怎样将伞收藏起来的。

从街上出来,刚刚走过铁路,雨就下来了,雨点还很大。路上的人都在跑雨,跑得慢的就脱件褂子蒙在头上。刘爹爹既不跑,也不脱褂子,他把提着的袋子顶在头上,虽然步子比刚才快了许多,但他并不在乎这点雨,这时候下的都是阵头雨,下雨隔牛背,这里再下往前头走几步说不定还是大晴天,他很坚信这雨下不了多久。不想往前走了好一会,雨不但没有减小的架势,反而越下越大,压根没有不落要停的迹象。刘爹爹有些慌了,后悔没把他的那把伞带出来。那是一把油布雨伞,他打这把伞时,可没有几个人有,每次雨过天晴他都要把伞拿出去晒一晒,每年他都要用上好的桐油把伞从里到外认认真真地刷两遍,尽管伞面慢慢变黑了,但一点都不漏雨。本来这样的伞用得好好的,忽地冒出一种叫“克拉米”的洋伞,还没等他搞清楚“克拉米”是个什么玩意,又冒出来一个“半自动”。总算对“克拉米”看顺了眼,却又冒出一按一嘣撑得大势阳开的“全自动”,还是什么折叠的。如今又冒出花花绿绿的玩意来,这种伞姑娘伢小媳妇打显得花里胡哨妖里怪气,后生伢打这种伞更是不阴不阳不成体统。刘爹爹始终觉得还是他的那把伞好,且不说这伞是从汉口买回的,那伞遮两个人的雨一点都不成问题,用了一二十年还好好的,凭这,就足可证明它是一把好伞。伞是遮雨的,能遮雨就行,何必一天一个样,花里胡哨,变来变去?不就是城市里头的人挖空心思赚人的钱吗?

雨下得更大了,雨点又密又粗,地上水放得响,天上雾蒙蒙,十步开外什么也看不见。刘爹爹感到背上湿透了,褂子背心都紧贴在后背,举在头顶的两只手又酸又软。路上没有一个能够躲雨的地方,也看不到任何人影了。刘爹爹一只手扶着头顶上的袋子,一只手麻利地伸进了黄背包,他想把伞拿出来打一下,这雨太大了,简直让人受不了。然而,碰到伞的手却又象触电似的迅速抽了出来,接着把包狠狠地往身后一甩。都这大把年纪了,又不是死不着,怎么能打花屁伞丢丑现报哩?如此一想,刘爹爹的心气又高起来了,竟然不再觉得手臂还有哪里有什么酸软。

刘爹爹包里的这把伞,要是真的打开了,那就等于半空中开出了一朵带绿叶的大红花。就为这把伞,他家老幺好长时间都没有理他,这几天虽然理了他,却远远没有以前那般亲热,祸害就是这把伞。他记得那天没下雨,好端端的天,出着大太阳,已经二十四五岁还没有把媳妇接进屋的老幺打着这把如花似朵的伞回来了。他用力气不大的手捶了桌子说:“怕晒太阳就戴麦草帽子,一个大男人打这个花屁伞,丢人现眼的,显你娘的报!”老幺也没好气回答他:“你管得几宽呐!现在外头哪个不是打这样的伞?”刘爹爹也不答话,起身走过去,从老幺手中夺了伞,直往门口奔去,还没迈出门槛,就把伞摔出两三丈远。老幺莫名其妙,暴跳如雷,大吼一声:“你搞什么啊!” 刘爹爹看见老幺的眼睛放着绿光,不敢再作声,只好闷着头抽烟,但心里却煮得烂牛头。老伴出去把伞捡进屋来,亲自交到老幺手上。老幺重重地把伞丢在他面前:“你再丢,丢一把我买一把!”别的后生伢打这样的伞,他看了都不舒服,怎么能够容忍自己的儿把他看不惯的伞打回家来?“不准你再打这样的伞!”刘爹爹的口气那也是斩钉截铁,一点都不含糊。老幺寸步不让,针锋相对:“我偏偏要打,我现在就打!”说着一下就把伞抢在手里。刘爹爹气得把喝茶的杯子往地上一摔:“你要气死老子不成?”站起来就准备从老幺手中抢回那把伞。老伴连忙上来把老幺连推带劝送出门去,回过头对刘爹爹数落道:“你个老东西,也不怕人笑话,爷两个都犟得跟个牛似的。”这才避免了一场大吵大闹大冲突。但这之后气死人不填命的老幺就不嚷他了,天天进出也不和他说一句话,气得他几次要砸了这把伞。后来,姑娘回来要了这把伞:在姑娘面前他不好发作,但心里还在嘀嘀咕咕,巴掌大一点的东西,花花绿绿,男女不分,实在不成体统。如今,姑娘把这伞给了他,他怎么能够拿出来用呢?不是看姑娘特别喜欢这把伞,他早就拿出来把它丢了。现在还把它背在身上,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了。

突然,一把大红大绿的伞出现在雨中。一个年青女子给一个有刘爹爹这般年纪的老头打着伞,迎面而来。“好有孝心的姑娘,自己身上都打湿了,把大半个伞都给她老子打着。”刘爹爹由衷称赞,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刚走过去的俩人。这女的是老头的姑娘还是老头的媳妇呢?刘爹爹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来。他想,要不是姑娘,那女的怎么能那样护着老头。哪有公公和媳妇在这样的大雨天一同出来共同打一把大花伞的。如果真是公公和儿媳妇这个样子,那不叫人笑话,还不丑死人了。所以刘爹爹断定刚走过去的是一对父女。不过刘爹爹觉得这老头还是蛮有味的,这么花的伞他也敢打,而且还要叫个年青漂亮的姑娘跟他一起打,他怎么就一点也没觉着不好意思,一点也不怕丑呢?如今,一些人算是白活了几十岁,老的不周正,那年青人还不是由着性子乱来?难怪如今的年青人这么不听话,这么调皮。全是一些老家伙没做出样子,没带好头。这不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吗?刘爹爹想起这些,心里不免有些激愤,顿感自己责任重大,宁肯淋雨也不能打丢人的花屁伞。他知道做到这一点不是那么容易的,没有一点狠劲是做不到的。除了他刘爹爹,还有几人能做到?他觉得这是个重大的原则问题,是大是大非的大问题。刘爹爹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到底,坚持就是胜利嘛,他仿佛看到自己已经胜利在望了。

“大伯!” 刘爹爹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喊,原来是国顺站在他面前,打着一把花伞,手里还拿着一把花伞,看样子是去接哪个。“您老没带伞啦?”国顺说着,迅速撑开手里拿着的那把没有撑开的花伞,连忙递过去,遮在刘爹爹头上。刘爹爹抹了一把眉毛胡子,甩了甩手中的雨水,顺势推开国顺的伞说:“我包里带着伞,这点雨算什么?我懒得打它。”国顺手上的两把伞都撑开了,一红一绿,此时分外引人注目。见刘爹爹不肯要伞,国顺就说:“您老是不是嫌这伞花哨呀?这么大的雨,还讲究那么多干什么,打着它总比光头淋雨强。”说着又将伞给刘爹爹打上了。刘爹爹又是推又是让,完全一副四处躲避的劲头,生怕让自己沾了这把花伞的边。“我不打你的伞,要打伞我早就打了,我又不是没有伞。”刘爹爹有些不耐烦地说。国顺见刘爹爹躲到哪里就把伞移到哪里,始终想把刘爹爹遮挡起来,他极富耐心的哄着刘爹爹说:“那好,不要您老打,我跟您老打。这伞不是您老打的,是我国顺打的,这总不怕别人说什么吧?再说这里没有人,有人也不认得您老,您老还怕哪个看到不成。我们在这里多站一会,等雨停了,您老再回去,好不好?” 刘爹爹说:“好什么好?你跟我把这花屁伞打着,那不跟我自己打是一样的,捏鼻子哄眼睛呐?做人做事那都得讲原则,古人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晓得吗?我宁肯淋雨也不能打我看不惯你们打的这种花屁伞。我不让你们打这种伞不喜欢你们打这种伞,我自己却打起来了,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再说我这就快到屋了,反正身上也都打湿了,我还打什么伞?你就让我硬周一回行不行?”国顺没想到刘爹爹此时还有心思说这么一通长篇大论,更想不到刘爹爹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做晚辈的心意,要硬周就让他去硬周吧。但他还是忍不住奚落了刘爹爹两句:“您老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淋病了没人管您!” 刘爹爹连忙接着话说:“好好好,别管我别管我,我病不了更死不了。”说着就在雨中迈开了步子,不仅态度坚决而且步伐也十分坚定,任凭国顺怎么叫他,他既不搭腔也不回头。国顺愣了一会,收起一把伞,摇摇头,很快就消失在朦胧的烟雨之中。

刘爹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国顺。在他看来,百式百样的新花样都是这个国顺带头兴出来的。穿喇叭裤,戴太阳镜,提个三洋在垸里到处咚来咚去,一会儿穿花褂子,一会儿蓄长头发,接个媳妇一进门就挺个大肚子。就是这个国顺带坏了一垸的年青人。男的把个头发蓄成女的,女的把个头剪成男的;男的穿花褂子,女的穿裆口开叉上着拉链的裤子,捆得紧崩崩的屁股上还亮两块铜牌牌,显不显报?在田里地里做事,还穿什么西服,颈上还要吊根带子,不晓得玩哪门子味,看见就头痛。“穿西服的是些什么人,你们晓得么?”有一天刘爹爹实在忍不住,想教训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国顺他们几个小青年倒好,仰着他的话来抵他:“那你晓得穿西服的是什么人哩?”刘爹爹真的气得不行,往地上吐口痰:“哼!解放前,老子上到重庆下到上海,上汉口跟进菜园门一样方便,什么没见过?什么不晓得?”那几个年青人一齐拖着声气说:“您老见过的事那么多,怎么老呆在屋里?”刘爹爹把眼皮往上一翻,骂道:“妖骨养的!回去问你娘老子,看我说的是好话还是拐话!”骂过以后,刘爹爹用手指着国顺他们的鼻尖说:“你们以为那西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穿的吗?解放前,穿西服的是上海滩上的公子哥,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是留洋回来的读书人,是蓝眼睛高鼻子卷头发的外国人,还有日本人的翻译官。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穿西服?”国顺他们偏着头说:“现在不是解放前,我们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与你何干?”顶得刘爹爹只有破口大骂,并无有理有力的反击,这让他很不甘心也很无奈。上次和老幺大闹一场之后,他就听说那把让人怄气的伞就是国顺从外头弄回来卖给他家老幺的。要不是你这个国顺,我那老幺能打那种花屁伞?要是没有你这把祸害伞,我能跟老幺大吵一通?要不是父子伤了和气,老幺能天天进出都不理睬我?国顺这狗东西专门跟我作对成天都想害我。想到这里,刘爹爹又把国顺骂了几句。

雨点还是那样又粗又密,雨势还是那样凶猛。刘爹爹继续头顶装着烧纸的塑料袋子在雨中不紧不慢地朝着回家的方向行走。已经能感觉到垸子就在前面不远了,用不着要赶多快,再说这雨真是太大,想快也快不起来,急不得。刘爹爹这么一想,心里踏实多了。国顺硬要我打那花屁伞,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见不得我们打花伞吗?今天偏偏要你打一回,看你今后还能说哪个?这不是量我的拳头塞我的嘴,让我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狗东西,好毒的心思!幸亏老子没上当。刘爹爹稍一琢磨,就看出了其中的蹊跷,更看出了国顺的险恶用心。他自说自话,不觉如梦初醒,他很满意自己坚决地推开了国顺的伞,任凭那狗东西怎么说甚至苦苦相求就是不为所动,这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么?没有两下子,肯定早就上当了,早就叫那狗东西牵着牛鼻子走了。刘爹爹感到自己简直有些英明,他更加得意的是自己态度坚决掷地有声地对国顺说了那么多硬气的话。他觉得那些话说的真好,很有水平。要是自己从包包里把伞拿出来打上了,然后在半路上碰到国顺这狗东西,让他看到我打着花屁伞,那会是怎样一个局面呢?想到此,刘爹爹不寒而栗,一种后怕油然而生。好险呐,差一点就栽到国顺这狗东西手上了。幸亏自己狠斗了想打伞的一闪念并把它迅速熄灭,幸亏一直把伞放在包包里没拿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真的是不堪设想啊。想到这里,刘爹爹心生几分庆幸,脚力忽然加了几分,走得更快了。

一进垸子,雨就无声无息地停止了。刘爹爹把顶在头上的袋子提在手上,象个得胜回朝的功臣,洋洋自得的回到家里。老伴有些爱怜的接着他,说:“都湿透了,怎么不晓得躲一会再回?有钱看戏,就不能买把伞?”刘爹爹把黄背包拿下来往桌上一放:“买什么伞,这不是现成的?”老伴半信半疑地问:“你带着伞?带着伞怎么不打?”刘爹爹从包中拿出那把花伞,重重的丢在桌上,理直气壮地反问老伴:“这是我打的伞么?”老伴看了看这把曾经由她捡回来交给幺儿子的伞,长长叹息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赶紧去烧姜汤。

半夜里,刘爹爹开始发烧了。他硬撑了两天,不仅不见好转,反而越烧越高,人都有点迷糊了。第三天,他终于被老幺、国顺几个后生用竹床抬着送到街上卫生院去打吊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