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死”的纠缠
摘要:渡边淳一作为日本当代“大众文学”作家,在日本几乎被认为是一种“读后即弃”的一次性文化消费品。然而,若进行深入探讨,可以发现在渡边淳一的这种日本当代“大众文学”中也深深地反映了日本文学中传统中的爱情与死亡伴生的现象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死亡意识”、“死亡美学”等,可见日本传统文学对日本现当代文学的深远影响。本文试从死亡美学角度对渡边淳一《樱花树下》进行解读。
关键词:《樱花树下》 渡边淳一 日本文学 死亡美学
自渡边淳一的作品被译介到中国并引发1997年的“失乐园现象”之后,其作品在中国的读者群不断扩大,影响也不断扩大。在中国渡边淳一的作品虽是最畅销的当代日本文学作品之一,但与其他日本当代作家相比,对渡边作品的批评、研究的深度、广度和高度都相差甚远。并且,作为日本当代“大众文学”的渡边文学固有其自身特点和局限,但其实它确实反映了诸多日本文学的传统元素,日本当代的“大众文学”也依然深受日本传统文学的影响。由于渡边淳一的作品属于日本“大众文学”,属于非纯文学的“中间小说”,再加上渡边淳一“性爱作家”的这一头衔,使得许多研究者对之采取某种回避的态度。但客观地对渡边文学进行分析,可以发现其中深刻地反映了日本当代社会的诸多现实问题,尤其是婚姻家庭问题,作品也继承了日本“私小说”对人性的深刻揭露,另外,作为一个大众文学作家,渡边在自觉不自觉中也深受日本文学传统和文化传统的影响,并很大程度上在其作品中体现了这种影响,在渡边文学作品具有的浓厚的当代气息中,读者却也能深深地感受到传统的痕迹。基于这几点来看,对渡边文学做进一步的探讨和研究存在其意义和价值。首先,其作品对于了解日本当代社会具有巨大认识价值;其次,以此为基点并联系现当代日本其他作家的文学创作探究日本传统文学中的现象,能够更进一步认识日本文学传统的纵向历史演变及对日本现当代文学的横向影响;最后,这也有利于中国文学界更正确地解读渡边淳一并更好地就中、日本文学传统在当代的继承和发展进行比较研究。
“爱与死”是渡边淳一情爱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主题,他的很多小说都涉及了“死亡”,这一内容,甚至其中不少作品以“死亡”作为整个爱情故事的高潮或结局。其中影响最大的当是《失乐园》,除此之外还有《魂断阿寒》、《无影灯》、《深夜起航》、《瞬间》、《爱的流放地》和《樱花树下》等都不同程度地描写了“死亡”,体现了“爱”与“死”的复杂关系与深刻主题。于佳玲女士在《渡边淳一情爱文学论》中将渡边文学作品中的“爱与死”归纳为以下三种情况:“死亡保存爱情”、“死亡阻止爱情”和“死亡成就爱情”{1}。其中,“死亡保存爱情”的情况中又有《魂断阿寒》里渡边淳一初恋情人加清纯子在18岁时自杀而令人“难以忘怀的死”、《无影灯》中直江自杀而使他在恋人伦子的心中“实现永生的死”以及《瞬间》中女主人公梓在选择与恋人久我曾一起去过的地方跳崖而使久我亲临自杀现场后对她深深怀念的“弥补遗憾的死”这三种对爱情具有不同意义的死亡;而属于“死亡阻止爱情”(确切地说是“死亡挽回旧情,阻止新情”)这一情况的例子则有《深夜起航》中男主人公能登高明觉察到恋人移情他人而背叛自己后以死解脱又是以死报复的故事;而《失乐园》则毫无疑问是“死亡成就爱情”理念的代表,男女主角久木和凛子最终抛下各自的一切而双双殉情,以“死亡”这种最激烈的方式实现了“永生的爱”。
《樱花树下》也与“爱与死”的主题密切相关,下面对此做一个较为细致的分析。小说描写了一个中年男子和一对母女的畸恋。男主人公东京某出版社社长游佐与常年生病的妻子感情冷淡,而风韵犹存的京都料理店老板娘辰村菊乃与丈夫分居多年,游佐出差京都时常常光顾这家料庭,于是两人渐渐发展出婚外恋情。可是后来游佐又爱上了菊乃的女儿凉子,并且凉子也对他有好感,他于是利用凉子对母亲的叛逆心理,一步步引诱并占有了她,凉子成为了他的地下情人。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也无法放弃与菊乃的关系,既贪恋母亲的成熟风韵,又爱怜女儿的年轻可爱。最终悲剧发生,母亲菊乃在痛苦和失落中坠楼而亡,死在了樱花树下,应验了小说开头“樱花树下埋着人的尸体。”这句话;凉子也在失去母亲的内疚与悲伤中与游佐断绝了关系。
若按于佳玲女生关于“爱与死”的分类,则《樱花树下》中的菊乃之死应当属于“死亡阻止爱情”这一类,因为菊乃的死不仅彻底结束了她和游佐的纠缠,也促使凉子从此离开游佐。但是,菊乃的死不能说是以“死亡挽回旧情,阻止新情”,故事几乎是以菊乃的死而告终,并没有对后续之事做太多解释(游佐是否因为菊乃的死而从此断绝了对凉子的爱恋,并以永远的思念来延续他与菊乃的旧情之类),或者受没有必要解释,因为菊乃的死就是一个带有幻灭意义的终结,她以沉重的代价斩断了三人之间这种畸形的羁绊,结束了三人在“樱花的魅惑”下的沉沦与堕落。《渡边淳一情爱文学论》中将菊乃之死说成是一种“以死报复”,认为菊乃的自杀使凉子下决心离开游佐,这可看作是对游佐和凉子背叛者自己的报复。但本文作者并不这么认为:首先,菊乃的死本就难以定性为“自杀”或是“意外事故”,既不能说是菊乃怀着明确的死亡意识和报复意识跳楼自杀,也不能说她仅仅是单纯地因醉酒且阳台栏杆老旧而意外坠楼死亡的,其实,这一点小说借凉子之口已给了我们一个最好的解释——“母亲是被樱花精带走了。”在一个春日的晴夜,当自己的情人与女儿在别处约会时,酒精的作用下,月色朦胧中,窗前那株妖冶的樱花树似乎召唤着绝望中的菊乃潜意识里的死亡意识,于是她就这样如樱花一般坠落并长眠在了樱花树下。其次,也不能将菊乃的死简单的视为一种“报复”。这不仅因为她死亡过程中的自我意识是不明确的,并不是一种以报复为目的的自杀。而且,从菊乃死亡的意义来说,确实使凉子和游佐两人因此而悔悟,凉子在母亲死后不断地说“是我杀死母亲的。”“母亲是为了惩罚我所以才死的。”“最后,还是我杀了母亲。”一类的自责的话,对于游佐的描写也表现了他愧疚的心情:“看着菊乃的脸,游佐心里涌出一种思念和痛楚。如果在这里,菊乃能苏醒过来的话,游佐愿意在地上给她磕几个响头,向她赔罪。‘我不知道会让你这么痛苦……全都是我的责任。’”可见,两人对菊乃的死都深感痛心和深深自责的,而小说的重心并不在于此,作者将菊乃的死设计为故事的高潮和结局的用意也并非以此批评指责游佐与凉子违反伦理道德的行为。小说直到最后也没有明确地阐释菊乃的死因,但却说“先不管导致菊乃死亡的理由,游佐、菊乃、凉子似乎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樱花所魅惑”,把菊乃的死和三人的畸形关系都推给樱花,似乎有些推卸责任,但其实不然,这实际上体现的是渡边淳一和日本文学中特有的一种“死亡美学”。作者将菊乃的死描写得十分唯美,甚至令人难以相信她是死去了,而是“像花一样横躺在眼前”“一动不动地睡在这盛开的樱花下”。{2}
《樱花树下》和渡边淳一的许多其他小说中的死亡情节反映了他的一种死亡观念——他不认为死亡是一种悲观消极的事物,相反他认为“死是一种强烈的自我表现方法,是一个人为了能够强烈留下一种印象的方法”{3}而他的这种死亡观念和小说中体现的“死亡情结”又是与他的人生经历紧密相关的。首先,他的初恋对他后来的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渡边的初恋情人纯子在18岁时自杀给少年渡边(他当时17岁)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渡边对纯子的死可以说是既困惑,又震撼,而且一生难忘的,甚至纯子因死而在渡边心中得到了永生,渡边淳一在接受采访时也说过“她的死对我的人生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我至今还记得她18岁的面容”{4}。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渡边淳一在成为职业作家之前在北海道大学的外科部做过10年的外科医生,作为医生他亲眼目睹了很多病痛与死亡,也近距离地体会了面对死亡的恐惧,另一方面,他也曾看到爱人的陪伴让面对死亡的病患忘记了对死亡的恐惧,这使他深思“爱”与“死”的关系,他根据自身经历得出的结论是“在这么多死亡的悲剧当中,能够拯救死亡的可能唯一就是爱了”{5}。可见他始终认为“爱”与“死”之间存在着某种深刻而又难以说清的关系,这也反映在了他的很多作品中。
或许,渡边淳一把“爱与死”的主题演绎到了极致,但这这个主题并不专属于渡边,“爱”与“死”的这种微妙联系在日本文学中是广泛且长期存在的。可以说日本文学自《源氏物语》以来就形成了以死亡为悲剧美学的传统,之后的文学创作也继承并发展了这种“死亡美学”的传统。例如,日本江户时代市井小说代表作家井原西鹤的艳情小说“好色物”中就有很多这样与爱相关的死亡。如《好色一代男》中有因爱慕世之介却得不到他的爱而自尽的女人,有执着于性爱而触犯法律致死的阿七,还有阿珊和茂右卫门典型的“情死”——先假装投海自尽,后来被双双处死,死时却无怨无悔。这一类如上所述因情而死的例子在井原西鹤的小说中还有很多,不胜枚举。并且,同一时期的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写的《曾根崎情死》算是“净琉璃”史上第一部现代情死剧,当中的男女主人公也是以双双殉情为结局的。这部剧受到了当时和后来众多观众的喜爱,这出戏连同作者其他几部情死剧出演后,甚至殉情自杀成为了当时的一种时髦,并且引起了德川幕府的关注。从中可见日本文化传统中根深蒂固的一种死亡观念,这已不仅仅是一种文学传统,而是一个民族的文化观念。另外,在日本近代文学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竹林中》以及现代文学作家川端康成的《雪国》等也体现了日本文学中的这种死亡主题和以死为美的美学观念,日本战后文学作家三岛由纪夫也说“死亡这一观念在我的工作中仍是最甘美的母胎。”{6}他的《近代能乐集》中的《绫鼓》也书写了男主角爱情梦想破灭而以身殉情的悲剧。并且这三位作家最终都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生命,可谓是用生命实践了他们文学创作中的这一死亡观念。
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死亡情结”从古代、近代再到现当代在日本文学中是具有广泛性和承续性的。渡边淳一小说中“爱与死”的主题可以说是以一种现代的淋漓尽致的形式演绎了日本文学中这一关于“死亡”的传统母题。而这不只是一个文学主题或社会现象,若更加深入地对这一观念加以分析,可以发现日本这种独特的死亡观根源于日本的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而一个国家文化的形成也与该国的自然条件分不开。从自然原因方面分析,在地质构造上,日本岛处于太平洋板块和亚欧板块的碰撞边界又是一个温带岛国,因此,地震、火山、海啸和台风等自然灾害频繁,而在这样的自然条件下,人生死更是无常而渺小,大自然的喜怒无常使得如“轻生死”、“生命无常”之类的观念自古以来就深深地渗透进了日本人的生命意识中。而从文化原因方面分析,日本民族这种以死为美的文化观念正是“花当樱花,人当武士”的日本武士道献身殉死传统。上文也说到了樱花所代表的文化内涵和民族精神,樱花在开得最繁盛之时随风逝去,没有犹豫没有眷念,有一种洁白、决绝而悲壮的美,而这种樱花式的赴死精神在武士道中的体现便是日本武士道经典《叶隐》中所说的“武士道,是死亡为等闲之道也”的精神,这种武士道精神便是毫不留恋、毫不犹豫、毫无畏惧的死,并且要以一种“美”的姿态死去。于是,死与美就这样微妙地结合在了武士道精神之中,日本文化与民族精神中也有了这种对于死亡的美学追求,因而,与中国的“重生死”相反,日本文学中甚至对死亡有着一种崇尚与礼赞。
渡边淳一作为日本当代“大众文学”作家以及“性爱作家”,无可否认,其作品具有一定消费性、娱乐性、庸俗性甚至官能性,而且他在很大程度上把人类自我救赎的方式限定在性爱的出路上,显示出其情爱文学一定的局限性。但是,若对渡边淳一的文学作品稍加探究,而非仅仅是“读后即弃”的消费性阅读,其实我们也可从中发现其文学价值所在及其反映的日本文学传统,这有助于我们对渡边淳一乃至日本文学进行正确而更深入的解读,亦有利于中日比较文学的研究。
注释:
① 于佳玲:《渡边淳一情爱文学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② [日]渡边淳一:《樱花树下》,文汇出版社,2010年版,第381-394页
③ 《日本著名情爱文学大师渡边淳一访谈实录》,新浪网读书频道,http://book.sina.com.cn/nzt/dubianchunyi/
④ 同上
⑤ 《日本著名情爱文学大师渡边淳一访谈实录》,新浪网读书频道,http://book.sina.com.cn/nzt/dubianchunyi/
⑥ 三岛由纪夫:《三岛由纪夫选集》,日本新潮社,1957年版,第435页
参考文献:
[1] [日]渡边淳一:《樱花树下》,文汇出版社,2010年版
[2] [日]紫式部著,康景成译:《源氏物语》,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3] 王向远:《东方文学史通论》,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2005年版
[4] 于佳玲:《渡边淳一情爱文学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
[5] 王若茜,齐秀丽:《“浮世草子”的婚恋世界》,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6] 陆扬:《死亡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7] 颜翔林:《死亡美学》,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