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消息
作者简介：叶舟，一九六六年生，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发表于《芳草》等多家刊物，著有《大敦煌》、《叶舟小说（上下卷）》、《叶舟诗选》、《边疆诗》、《第八个是铜像》、《花儿——青铜枝下的歌谣》等，部分小说被改编为影视剧，并被翻译成英、日、韩等国文字，曾获“《人民文学》奖”、“《十月》诗歌奖”等。现居兰州。
人物表
（按出场顺序）
我【年轻的民歌采集者，孙子】——我是一名年轻的音乐人。那一年，我获得了一个去采集民歌的机会，渡过黄河，在祁连山两麓，沿着一条古老的丝绸之路，一路向西，奔向天山。我致力于音乐（尤其是民歌）并非没有原因。
在我年幼时，常常看见祖父站在开花的田野上，在每一个悠长的黄昏，在四季的风中，独自一人，偷偷地漫唱着一首首“花儿”，歌声绵延，秘不示人。尽管那时，他早已鳏居，身体衰弱不堪，但嗓子一开，他便像换了个人似的，矍铄，乐观，笑容灿烂。我想，恰是在祖父的漫唱声中，一种秘密的营养浇灌了我，一种悄然的神示奠基了我，使我在青年之后，变得伤感，冲动，对音乐如痴如狂。说起来也许你不相信，那时我才二十出头，轻狂得像一只山上的幼鹰。我目中无人，一意孤行。
「以下为背景材料，将在剧情发展中陆续呈现」
后来，祖父终于一病不起。弥留之际，他从病床上挣扎起来，特意为我哼唱了一曲“花儿”，催我上路。他词不达意，断断续续，但我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了一块燃烧的炭火，一种无法熄灭的期冀，炯炯有神。后来，他又郑重地递给我一卷册页——半本破旧的“花儿”歌册，小羊皮装订，斑驳凌乱。它出自我祖父的手笔。每一页上，都画满了祖父青年时代的手迹，模糊，杂沓，龙飞凤舞，像极了那个遥远且硝烟弥漫的岁月——这像一种神圣的嘱托。我接受了，但我并不以为然，内心哂笑，觉得他有点儿小题大做。祖父临终前只说了几个简单的字，匪夷所思，也仿佛在给我引路。他念叨说：
“梅花消息！”
现在，我料理完祖父的后事，终于上路了。我越过黄河，深入祁连山。我想遍寻世上的歌王，见见世面，一遂所愿。选择这样的季节，多半是因为秋收完毕后，村人们闲散，加之农历春节前后，乡间会有很多自发组织的歌会——我一直笃信，真正的“花儿”乃是穷人的诗歌、贫瘠的宗教、灵魂的抒唱、爱情的爝火……它就生长在田埂地头、穷乡僻壤里，像粗茂的植物一样。饿了，就唱饿的歌；饱了，就哼饱的调。与风雪为伴，共日升月沉。我对原汁原味的民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情感。比如有一句歌词说：
“花儿，是光阴里的药方子。”
但我没料到，那一年祁连山上风雪肆虐，胜于往年。我一脚踏进去，往事离析，扑面而来，故事便开始了……
小梅花——我是一名植物学专业的大学生，在黄河之畔的一所大学里攻读研二。我在天山脚下长大，那里浓密层叠的植物给了我最初的记忆，我始终觉得自己也是一棵树，说不上具体是什么树，可能是一株梅花吧，像我的名字那样。我笃信，一根枝、一朵花、一棵树的年轮，一定蕴藏着这个世界的所有秘密。我的工作就是去倾听，去辨识，去看见前世的花，觅见今世的果。
呵呵，这么看来，我当然是一棵树，在等待世上的一阵风、一片雨露、一只怦然心动的蜜蜂。也说不定，我其实在等着一个人的到来呢。
那一年的寒假，我领了课题，和一帮同学在祁连山上采集标本。这项工作自冬至秋，覆盖四季，因为我想完整地观察一个生命的轮回。虽说山中的日子寂寥且艰辛，但我仍然乐此不疲。我没料到，我会邂逅这个年轻的民歌采集者，从而唤醒了一段尘封已久的故事，接续了上一辈人中断的歌声。
我想，这或许就是如水的天命吧。
「以下为背景材料，将在剧情发展中陆续呈现」
这是一种宿命的陈述。因了半本信物般的“歌册”，小梅花和年轻的民歌采集者拨开云雾，觅见了时光的罅隙，落脚于一九四○年，从而发现了一场歌剧式的悲哀——在广袤的大西北腹地，在滚滚红尘中，一对青年男女的炽烈爱情，因“花儿”为媒，显得一唱三叹，难以割舍。
我【祖父】——我生活在一个大时代，举国抗战，遍地烽烟，救亡图存的烈焰映红了大地。现在，学校纷纷罢课，游行四起，国土之内已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和一群群进步青年撒过传单，呼过口号，出演过街头剧。真的，我有一副引人注目的好嗓子，我必须干点儿什么才行。
这时，地下组织找到我，让我化装西行，做一名联络人和向导。
「以下为背景材料，无须在情节中过分渲染和刻画，但必须给全剧奠定一个坚实的时代基础，一种宏大、透彻的现实观照，一个正义的注脚。
否则，整个故事会轻飘寡淡，令人生疑，也会迅速失效。」
那时，甘新公路刚刚修通，来自苏联的援华物资正是通过这条线路，源源不断地进入兰州和西安，再输送到内地和抗战的第一线。但甘新公路时好时坏，塌方、泥石流、洪水、恶劣天气，加上土匪和日本特务的破坏，使这条生命线岌岌可危。前不久，一支援华物资车队失去了消息……
为便利起见，我化装成一个脚户哥，混迹在西去的人群当中。
我沿着河西走廊，披星戴月，一路往西。在寂寞的长路上，我用歌声抒唱内心，疏解焦虑，天地是我一个人的大舞台。我像猎犬一般打探着车队的消息，却一无所获。春天了，万物复苏，泥土解冻，这条公路却越来越坏。我一步三叹似的，踏过了凉州、甘州和肃州，来到了敦煌。
偶然间，我从一个中间人的嘴里得知，在口外，在吐鲁番以远，风传有一支汽车队被融雪带来的洪水围困，物资受损，车仰马翻，人员死伤惨重。冥冥中，我相信它正是我要寻找的车队，我须臾不能停歇，夤夜趱行。
我渐渐偏离了公路，踏过巴里坤、哈密、吐鲁番、昌吉等地，一路上方向不明，辗转打听。那一天，我翻过山冈，进入了一座村庄，终于找见了奄奄一息的队伍。
我还结识了一个叫梅花的姑娘。听人讲，她和她爹爹带头抢救了车队，救助了伤员。她爹爹还为此丧命。
那一刻，我竟懵懂无知，不知道我碰上了自己的命运。这种天命仿佛一树梅花，此后与我的一生交织难离，横亘于头顶，婆娑不已。
梅花——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在我的成长中，我始终保持着一个小地方来的人应有的谦卑和自尊，但我的歌声除外——天山脚下的乡亲们，以及路经这座村庄的行人和商贾们，大多听过我漫唱的歌。其实，我的歌真没什么，一般都是我劳作后的心声、对季节的描画、对万物的讴唱。有时，我也唱一点点少女内心的渴望，忐忑而不安，不足为外人道。我唱天上的流云，唱雪白的鸽子，唱古说今，看见什么唱什么。人杂时，我背转过身子在心里唱；人稀时，我可以放肆地对着天山山顶唱。但不知为什么，我的歌声被他们的耳朵偷走了，泄露了自己的心思。他们不以为怪，还纷纷赞许我，说我有一副夜莺般的歌喉。哦，这实在是太过分了，臊得我时时脸红。
实心讲，在唱歌上，我还真没碰见过好对手。
我没有妈妈，爹爹自小就娇惯我，由着我扯天漫地地唱歌。爹爹是村子里最有威望的人，喜欢主持公道，打抱不平，说一不二。他猎过山上的黑熊，和土匪干过架，救过陷入困境的路人，帮东帮西，名声好听。我跟着他翻过天山冰大坂，走过戈壁，穿过沙漠，去过不少的地方，见过许多的世面。慢慢地，我长大了，来家里提亲的人快踏坏了门槛。但你有你的提议，我有我的主张，这话说出来挺难为情，可我却不能不说——我不想随便嫁个什么人，糊里糊涂的，生一堆娃娃，养一圈牲口，清面寡脸地围着锅台转上一辈子。我知道，世上还有另外的风景，只不过我还没得到机缘罢了。
真的，要不是那一年春天，来了一场该死的洪水；
要不是有一支汽车队遇险，死了人；
要不是天山脚下的村子里，突然闯进了一个学生状的脚户哥；要不是这个脚户哥也会漫唱，撩动了我的心弦；要不是我心里第一次有了这么大的慌乱，失了主张——真的，你们还没福气听我的嗓音呢。
我叫梅花。为了这个脚户哥，我像一棵树，守望了一辈子他的消息。说的不如唱得好听，你们还是在我的嗓音里寻找答案吧。
同学若干【略】
各族乡亲们【略】
路人、醉汉、商贾、客栈老板、脚户哥、汽车队队员，土匪副官，等【略】
黑骨头【土匪头子】——我的罪孽像大戈壁滩上的日光，人人得见，隐瞒不了。在我活命的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我曾是丝绸之路沿线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土匪头领。我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以强盗的方式苟活于乱世之中。我恶行昭彰，十恶不赦，最后也因这个不光彩的角色，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但我始终留恋那一个女子——她说她叫梅花。她是我在狼狈不堪的土匪生涯中，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她的锋芒和贞烈震撼了我，她的歌声使我上瘾，她的凛冽与决绝犹使我欲罢不能。但我害了她，荒废了她一生的青春和美貌，让她离幸福越来越远。
现在，我需要回忆。
——在她往世的歌声中，为她的灵魂下跪，呈请，赎罪。
序 曲
【字幕：一条修远的大路，横亘在舞台上，变幻莫测。千百年了，那些过往的历史早已湮灭，如寂寂的衰草，守望着雪山、戈壁、沙漠、草原，似乎光阴停顿了。在路上，一些人走过，另一些人正在走来，隐隐绰绰。
【此时，在无限的天空中，似乎有一队天使般的合唱队员姗姗而来。悠长且清丽的歌声时隐时现，像表白，像颂歌，又像是一道深邃的谶语，在互相唱答：
哎，风来了，云知道，
春来了，草知道；
花开了，鸟知道，
爱来了，你知道；
哎，鹰来了，天知道，
梦来了，人知道；
心来了，肝知道，
你来了，我知道。
【歌声循环往复，迅疾，闪跳，一唱一和，若一簇簇怒放的花朵，层层叠叠，绵密无穷，翻卷着追问下去——仿佛给这个故事，铺垫了一种前定般的主旋律。
【又像是一种召唤，对着长路尽头，呼唤不已。
第一场 冬
【雪山危峙，大地银白。
【一阵罡风似乎刚刚吹罢，天地间静谧下来，出现了一线山脊和莽莽的丛林。碧空如洗。林中，又仿佛有动物的嬉闹和嘶鸣声隐约传来，如在世外。
【怦然间，好像天上的天使们列队而来，踏行而过，留下暗香习习，接续着序曲里那一支绵绵不绝的合唱，渐至尾音。
【在这种呼唤声中，年轻的民歌采集者衣袂飘然，慨然登场。
【独唱。
【歌声具有宣谕性质，以歌明志。
采集者：我的歌声里有一匹骏马，
祁连山是雕花的金鞍；
我的头顶上有一群星宿，
银河水是灿烂的雪山；
高不过太阳，大不过天，
祁连手拉着天山；
好不过花儿，圆不过月，
少年念想着牡丹。
我的歌声中有一片牧场，
马蹄声吹开了花瓣；
我的青春里有一座金殿，
北斗星照亮了桅杆；
飞不过老鹰，快不过眼，
歌王是世上的神仙；
美不过凤凰，甜不过蜜，
少年期盼着那一天。
【恍惚中，年轻的民歌采集者似乎看见了一缕淡烟，森林里也有动物的响动窸窣传来。他折转身子，向着山中大喊。
采集者：歌王，你在哪儿？是你吗？
豹子，祁连，老鹰，松树，岩羊，快快告诉我，歌王在哪儿？
老神仙，我是一名民歌采集者，向你鞠躬了！
【山峦阒寂，林木幽深，万物如一幅沉寂的画卷，只字不语。但喊声在山腰中回旋荡漾，一波波地扩散，像一只扩音器。年轻的民歌采集者不知危险将至，依旧作呼喊状。
【他在舞台上凌波微步，四方寻找，显得莽撞，昂扬，强健。
【渐次隐去。
【在山峦的另一壁，其实是舞台的另一边，植物学专业的研究生蹒跚登场。她是小梅花。她采摘下树木的叶子，将它们分门别类地存放在不同的标本夹里，青春盎然，一脸喜气。
【偶有小动物和飞鸟从身畔掠过，她仿佛懂得它们的语言，时不时地交谈上一两句，反倒惹得自己咯咯咯笑个不停。
【累了，这时她坐了下来，仰望蓝天，怀想心事。
小梅花：我要把地上的雪花拾起，纺成棉花，
给梅花鹿织一件花褂褂；
要是梅花鹿不听话，呵呵，
那就给小灰兔做两双长袜。
最扯心树上的松鼠娃娃，快快跳下，
替我叼一枚过冬的鲜花；
要是娃娃们听我话，呵呵，
那我在心口焐焐你的脚丫。
【这一幕仿佛有童话的氛围，如梦似幻。
【登时，森林里鸟声四溅，幼兽们围拢过来，簇拥在小梅花的身畔。她似乎惊诧了一声，手举一枚罕见的锯齿形叶子，仔细端详——这是一次重要的收获，她喜形于色。
【小梅花漫唱道。
小梅花：天留下了日月（么），
草留下了根叶；
人留下了子孙（么），
地留下一本经。
日月的身上（么）写光阴，
根叶写了节气；
子孙的身上（么）写名声，
经书写了生死。
【猝然间，飞鸟和幼兽们受惊似的，纷纷四散而逃，不知所终。徒留下小梅花愣怔着，环顾左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时，从山际中传来年轻的民歌采集者的呼喊声，声声播远，渐渐清晰。
【小梅花孤零零的，陷在一阵沮丧中，嘟哝几句，像在反驳。
小梅花：歌王？谁会在一个大雪封山的时候来找歌王呀。
嘻嘻，这里遍地是歌王，不信拉倒吧。
喏，喜鹊是歌王，鹞子是歌王，百灵鸟是，连梅花鹿、锦鸡都是。
我呢，当然也算一个啦。
【话音未落，山壑里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地震一般。
【小梅花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踩在一块巨石上，瞭望远处。
【此刻，山脊上的积雪冒起一股白烟，挂在天上。小梅花意识到了什么，顿时花容失色，手足无措。她喃喃着，却喊不出来。
【这一刻，年轻的民歌采集者的喊声戛然而止，猝然中断。而声音的起处，恰是那一片山壑，已被更大的烟雾所笼罩，声震云霄。
【小梅花终于嘶喊了出来。
小梅花：山崩了，雪塌了；
雪塌了，山崩了。
【舞台骤然黑暗，陷落在洪荒一般的死寂中。
【经过长久的等待，光明渐起，稀薄，隐约，朦胧，像创世的第一日。
【舞台深处，仿佛有童声在唱那一支主旋律，声若天籁。
【也接近朗诵，稚气，天真，无邪。
风来了，云知道，
春来了，草知道；
花开了，鸟知道，
爱来了，你知道；
鹰来了，天知道，
梦来了，人知道；
心来了，肝知道，
你来了，我知道。
【光明骤降，劈头盖脸的，毫无道理。
【这时，呈现在舞台中央的是一片山间空地，四周林木茂密，白云如带，雪化了不少。空气中仿佛有沁人的植物香气，飞鸟穿行，一派和平。
【在一间木质小屋内，年轻的民歌采集者慢慢苏醒，挣扎欲起，却又重重地摔倒在地。在小屋的门楣上，可以看见一块“考察基地”的牌匾，原来这里正是小梅花她们落脚的地点。
【屋外，在明净的日光下，小梅花将民歌采集者用脏的绷带、器具、衣物什么的统统洗干净，正依次挂在晾衣绳上，身姿婀娜。
【民歌采集者试图站起，但又一次摔倒，晕厥在地。
【小梅花听见异动，窸窣上前，在门口张望了一眼，却没发现什么。
小梅花：银河里涨水，西天上满，
天一亮就剩下了北斗；
少年是一扇沉重的磨，
扯乱阿妹心里的云朵。
一买了鞭子，二买了马，
三买了梅花的镫了；
一喊了灵魂，二喊了身，
三喊你百病快散了。
黄翅的鹰，黑翅膀的鹰，
虚空里打了一仗了；
少年是一只孤独的雁，
闪坏了阿妹的念想。
一买了绣针，二买了线，
三买了救命的草了；
一想了宝瓶，二想了经，
三想你百病快散了。
【祈愿的歌声传入，年轻的民歌采集者渐渐苏醒。
【他递耳聆听，顿觉身体好了许多，挣扎着站起，摸过身旁的一副拐杖（很原始的木棍构件吧，应该是小梅花事先预备的），艰难地站在门口，扶住门框。
【他被眼前的一幕震慑了，如此美，如此静寂的和平。
【小梅花背转过身子，继续小声哼唱着，在冬日的阳光下晾晒着衣物，根本没察觉出身后的动静。
【这时，从山间的小路上，涌来了小梅花的同学们，三三两两的，藏在林柯树丛中，仿佛见证着此刻，亦仿佛被小梅花的歌声迷住了，期待着下一首。
【年轻的民歌采集者懵懂无知，用歌声发出了质疑。
采集者：凤凰展翅三千里外，
麻雀掉在了山口里；
悲伤时，谁在喊我的名字，
我在百灵的歌唱中醒来。
月亮亮在了高天上，
星宿的光气啊流淌；
悲伤时，谁在喊我的名字，
我在花儿的药方里醒来。
【小梅花折转身子，看见踉跄而来的年轻人，先是彤云密布，一阵羞赧，却在他即将摔倒的一瞬，忽然紧步上前，扶住了他。
【他倔强地挣脱了，眼神里有一种质询，似乎在问：“你是谁？”——这种眼神仿佛伤害了她，她迅疾闪开。年轻人又追撵上去。
【与此同时，他第一次正视她，被小梅花的美窒息了一般。年轻的民歌采集者像一只蜜蜂似的，趔趄地围着她转了几遭，疑惑更浓。
【小梅花在最初的羞赧之后，变得活泼，大方，亲和无比。
小梅花：你已经睡了十八天，终于醒来了。
采集者：我记不清这一切，睡了，还是醒着；醒着，还是睡了？或许，那一刻我失去了知觉，只觉得睡在了一阵阵歌声里，我的梦很轻，一直在飞。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这是什么地方？
小梅花：雪崩了，你受了伤。
采集者：对了，我记得最后的一瞬，铺天盖地的歌声从天上砸下来。
小梅花：幻觉！
采集者：哦，是你的歌救了我，唤醒了我。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小梅花赧然一笑，回避而去，手抚过晾衣绳上的东西，若有所思。
【年轻的民歌采集者追撵上去，但腋下的拐杖时时带来不便，让他愈加着急。他的姿态急迫，像木偶，令小梅花不忍。
【小梅花用眼神告诉年轻人，意思像说：“你猜！”
【小梅花漫唱道。小令。
小梅花：三九的天气上黄河结冰，
寒冰上长一棵树哩；
我是树上的一朵花，前世开过，
今世又跑来问哩。
十八个梅鹿们石崖上转，
石崖上让阿妹晕哩；
你是一根害病的木头，刚刚醒过，
现在又跑来闹哩。
【年轻的民歌采集者即刻猜破了，一时间手舞足蹈。
【他怔怔地求证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仿佛了然于心、再世重逢一般，恍然，回味，咂摸不止。
采集者：你叫梅花？
小梅花：小梅花，小小的梅花一朵。
采集者（喃喃道）：小—梅—花！
【年轻的民歌采集者登时肃穆起来，身体语言里有一种拨云见日、度尽劫波的幸存感。他反复吟哦着这个名字，声音中有一种悠长的意味，仿佛来自从前。
【小梅花见他表情异常，亦转入了仓皇似的，慌乱起来。
【她的眼神漂泊，若即若离，好像年轻的民歌采集者是一份空白的试卷，等待她去寻求答案，去追问因果，去接续先前。
【采集者一瞬间恍然，歌声作证。
采集者：天上的太阳明着哩，
明着哩，
日影里却下了一场大雪了；
阿妹的眼前站着哩，
站着哩，
又闻见一朵梅花的香了。
山上的雪花搁着哩，
搁着哩，
春天里它就要一阵阵醒了；
梅花的香气嗅见哩，
嗅见哩，
像一群群花蝴蝶绕来了。
【欢闹声四起。
【如歌中所唱，从四面八方绕来的不是蝴蝶，却是藏匿在林柯树丛间的一大帮同学们，叽叽喳喳的，先拢住了小梅花，对着她翘大拇指，夸赞她的歌声，后又围住了陌生的民歌采集者，嘘寒问暖，对他的大病初愈表示祝贺。
【年轻的民歌采集者见到这么多人，顿有再世为人之感。
【他属于那种见面熟的人，此刻心花怒放、如鱼得水一般……
【同学们卸下各自肩上的标本夹。偶有男生过来，卖弄似的打开夹子，让民歌采集者欣赏植物标本，逐一介绍。而女生们则在小梅花身边咬耳朵，说一些俏皮话，令小梅花连连闪避，不知所措。
【这时，一个胆大的女生拽住小梅花，搡她站在舞台中央，又像开玩笑，又像用歌声做媒，擅自漫唱起来。
女生：左边的黄河，右边的崖，
雪白的鸽子水面上飞来；
少年连梅花是一双鸽子，
亮嗓子好比惹人的哨子；
一双鸽子晴天里飞，
你俩是天配的一对。
【竞歌一般，舞台上跳出来一个形容滑稽的男生，摸摸采集者的头，又去嗅嗅小梅花的脸，令人喷笑。这也是集体生活的一个缩影，尤其在山中。
【滑稽鬼终于消停下来，一脸坏笑，吊了吊嗓子，模仿起小梅花的姿势，一本正经地开唱道。
男生：上山的鹿羔呀下山来，
下山了平川里卧来；
过路的阿哥（么）我跟前来，
心上的花儿给你漫来。
树上的杏花呀还没有开，
清风送一场透雨来；
鹿羔下山（么）要吃水来，
阿哥你端寻着梅花来。
【笑声沸腾，整个舞台上嘈杂喧闹，沸反盈天，仿佛快要失控了。
【女生们乐不可支，拉拽着小梅花，将她搡向民歌采集者，小梅花使劲儿挣脱，却奈何不过，逐渐移步，靠在了年轻的民歌采集者身边，羞臊不已。
【而男生们像簇拥着一尊脆弱的雕像似的，对这个伤员起哄，打口哨。
【这时，有人从拴在林间空地的晾衣绳上，取下来一长匹红色的绸带（事先预备妥的，没有原因），径自跑来。一头挂在了小梅花的脖颈上，另一头拴在了采集者的胳膊上，绾上一个吉祥的结，如一朵象征之花。
【顿时，气氛达到了高潮。对考察队而言，这分明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节日。
【小梅花挣扎着，绸带却越来越紧巴。
【年轻的民歌采集者也试图挣脱，腿脚不利索，结果比小梅花更狼狈几分，险些摔倒。还是小梅花先挣了出来，又心生不忍，恼怒地拨开众人，上前仔细解下了采集者身上的累赘。
【这是一种强烈的身体语言，信号明确。周遭的同学们读懂了，渐渐散去，营地里安静下来，各忙各的，开始整理标本夹什么的。
【舞台深处，或者更远的丛林背后，有人在喊。
男生：开饭喽，开饭喽。
羊肉儿面片。
胡萝卜包子。
【灯光暗沉，东山顶上露出一瓣月牙儿，西天上隐约钉上了几枚星星。
【有风吹过。
【营地里阒无一人，或者说同学们都被夜色隐匿了，不知所终。唯有木质小屋里一灯如豆，带来稀薄的温暖。这是一个宜于诉说和回忆的夜晚。
【定影灯缓缓打亮。
【年轻的民歌采集者蹒跚走来，坐在凳子上，龇牙咧嘴，疼痛依旧。
【小梅花的身边，摆放了脸盆一，毛巾一，椅子一，红“十”字药箱一。她已经大汗淋淋，正在给年轻的民歌采集者换药。
【小梅花扯开一匹雪白的纱布，缭绕于舞台上，轻盈，漫漶，忽上忽下，犹如此刻的心境。
【偶尔，四目相对时，仿佛触电一般迅速撇开，欲言又止。
【终于，小梅花果敢地攥住了他的手，让他配合治疗。
采集者：小梅花，你搭救了我，可你还没问我是谁呢。
小梅花：我只知道，我收集世上的枝叶，你采集人间的歌谣。
采集者：悲哀的是，我采不尽人间的歌谣。
小梅花：哦，我也收不完世上的枝叶。
采集者：你是我碰上的第一支悦耳的歌。
小梅花：我不是你要找的歌王。
采集者：我不要歌王。只要天天听你的歌，我就会重新站起来，健步如飞。你的歌是一副神药，起了反应，愈合了我。
小梅花（打岔，赶忙阻止住）：快别动，出血了。
【再次注视时，已没有了先前的试探、忐忑和不安。
【两个人相视一笑。笑是一种共同的语言。
【小梅花埋下头，悉心包扎着伤口。年轻的民歌采集者心有所动，被眼前浓浓的温情包围着，竟情不自禁，在心里吟唱起来。
【小梅花的动作中，呈现出一番倾听、调皮、顽劣的味道。
【小令。
采集者：天下的腊梅花开在三九天，
花开了，像一盆红炭；
我有心开口引一个火，
又怕湿柴（么）接不上缘。
【小梅花仿佛听见了他内心的歌谣，挥汗中，也在心里应和道。
【小令。
小梅花：月亮上来（者）亮上来，
月亮的影子里浪来；
我有心在亮光里写一颗字，
又怕天亮时被涂改。
【夜鸟惊飞，山壑更幽。
【冥冥中，这种无声的对唱令年轻的民歌采集者激情难抑，踌躇满志。他伸手，做出急切表白的动作，仿佛在抚摸小梅花的脸庞，越靠越近。
【小令。
采集者：高高的山上高高地望，
梅花踏雪，落在了身上；
这一刻我醉倒在路上，
心里头让刀子搅伤。
【小梅花回应。
【小令。
小梅花：七月的芙蓉（么）腊月的梅，
美不过五月的刺玫；
旧花败了（么）新花开，
心里的疙瘩要解开；
【这种对唱渐渐成了一种赌气的对峙，言辞的交锋，技艺的炫耀。气氛大起，又接着大落，为后面的悬念铺垫了一层冷色的背景。
【小梅花招手，意思让采集者脱下上身的衣服，替他擦药。
【他遵从了，健朗，优美，有型，身体若一尊雕塑。她俯身下去，呈现出一番女性的柔美感。
【冷凝，空旷。
采集者：你说过，我昏迷了十八天？
小梅花：你是一片受伤的叶子，刚刚醒来，还很脆弱。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安静养病吧，况且大雪封山了，谁也走不出去。
采集者：呵呵，这么说，我被你狠心采下了？
小梅花：对，到秋天时，你会变红。
采集者：变红？
【突然，年轻的民歌采集者跳了起来，惊慌失措。
【他趔趄着脚步，在舞台上东找西撞，身体中有一种狂躁的嘶喊。他几乎摔倒，又愣怔地稳住自己，摊开双手，仰天长叹。
【小梅花吓坏了，追撵上去，劝阻未果。
【他像一座山，塌在了舞台中央，显得颓丧，失败，漠漠无助。
采集者：我丢了它，天哪。
小梅花：什么？
采集者：一本歌册，一本破破烂烂的歌册。我不能丢了它，它是我爷爷用了一辈子的时光珍藏下来的。爷爷死了，但它是爷爷的化身，护佑我浪迹至此。
小梅花：从你的话里，我能看见爷爷的影子。
采集者：他就是我心中的一位歌王。
小梅花：但你把它丢了？
采集者（怅然若失）：丢了，我把爷爷守护了一辈子的圣经给丢了。我太混账了，我想找见它，哪怕我……
【舞台深处，有流星划过。
【罡风四起，仿佛在映证此刻的心境。
【年轻的民歌采集者以歌咏叹，试图勾勒出那一本歌册的过往历史。
【小梅花被歌声吸引，手持一匹白练似的长纱，在舞台上奔跃、旋转、舞蹈，仿佛在呼应着对方歌声中命运的转折、起伏与爱恨。
【这是一节渐渐攀升的高潮。
【采集者道。
采集者：天上的星宿们都跑过，
有一个却站着不动；
世上的黑头发熬成雪，
万丈的悬崖上不舍。
我要追上那一支枉然的歌，
好嗓子作一个证来；
我要夺回那一本丢失的经，
今日里发一个愿来。
【小梅花的舞姿蓦然停顿，做翘望状。
【年轻的民歌采集者依旧沉浸在诉说中，痛不欲生，不能自拔。
【小梅花喃喃道。
小梅花：我看见爷爷的影子了，他正走过来。
来了，他来了。
【年轻的民歌采集者默不作声，似乎在酝酿什么。
【继而漫唱道。
采集者：砧板上打一根铁钉子，
铁钉子钉下个惆怅；
炉子里打一根铜钉子，
铜钉子钉下了念想。
哎哟，好花儿就是世上的钉，扯心哩。
月亮里打一根银钉子，
银钉子钉下个爱恨；
太阳里打一根金钉子，
金钉子钉下了生死。
哎哟，好花儿就是世上的经，难忘哩。
【小梅花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本歌册，递了过去。
【年轻的民歌采集者如遭电击，愣怔，惶惑，生疑，接着便转为狂喜。他一下子扑了上去，几乎抢过了那本歌册，抱在怀中。
【他欣慰地望着小梅花，眼神里充满感激。
【小梅花唱道。
小梅花：白马驮的白布多，
黑马驮的纸多；
我为你淌下的泪水多，
歌声里的难心多。
大雁捎的春来了，
白塔蘸上雨了；
我给你指示梅花的消息了，
生死的状子上快写了。
【年轻的民歌采集者听懂了。
【他疾步追上来，拽住了小梅花。
【小梅花的情绪与采集者构成极大的反差。她在一瞬间跌落在悬崖下似的，泪水涟涟，嗓音哽咽。
【年轻的民歌采集者狐疑万分，却被小梅花甩开，抛在身后。
【采集者哀求道。
采集者：我知道，你救了我，也救了这一本歌册。你读过了？
小梅花（摇头否认）。
采集者：你刚才还唱过它？
小梅花：我曾经见过它，另外的半本，几乎一模一样的另半本。
采集者（愕然）：在哪儿？
小梅花：天山脚下！
【两个人望向雪山顶峰。
【大地安然，山峦依旧，缄默无语。
【灯光渐熄。
第二场春
【时光回还，进入历史的章节：一九四○年。
【此时，年轻的民歌采集者走上舞台，化身为爷爷“我”，一副风尘仆仆的脚户哥的扮相（用灯光勾勒出“我”的这个区），衣衫褴褛地在长路上跋涉。
【背景音乐中，依稀是《毕业歌》的歌声，“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我们今天桃李芬芳，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甚或，有口号声在幕后响起：十万山河十万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灯光渐起。舞台深处，有雪山、沙漠、戈壁和草原的图景依次掠过。背景音乐渐熄，转化为本剧的主题音乐。
【我的身边，不时地闪过骆驼队、马帮、商贾和各色路人，间或有僧侣、算命的瞎子、弹奏三弦卖唱的艺人、叫卖吃食的小贩、二流子、鼻涕小孩、军人和晒日头的老汉，等等。我混迹其中，四处张望。
【隐约中，可以看见敦煌莫高窟九层楼的外状。
【我停在了一家客栈门前，在湍急的人群中，茫然地抒唱内心。
我：鹰飞起，一杆大纛展双翼，
西天远，一条长路横东西；
别了长安有兰州，
过了凉州是甘州地。
枣红马骑上枪背上，
参加了抗日的战场；
好英雄折了千八万，
美名声留在了世上。
硝烟紧，十三省里烽火烈，
山河在，一颗北斗天山外；
春风踏破玉门关，
瓜州之后是敦煌寨。
不问苍天和菩萨，
收复失地报国家；
刀子拿来膛开下，
结一座万世的骨塔。
【话音未落，忽有一个拿酒葫芦的醉汉趔趄过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嚷嚷着“喝一杯去”。
【我不由自主，被他拽进了客栈楼下的酒馆里。
【舞台上灯光大亮，但见酒馆内喧闹声起，一众路人猜拳行令，乌烟瘴气。
【醉汉强逼我喝酒，屡次被我拒绝。推拉中，酒馆内的客人们安静下来，用各种复杂的眼神盯视着我。这时，爱逞强的醉汉站上前来，继续催迫我。
【此番问答，仿佛江湖切口，暗存韵律。
醉汉：酒是神仙水，又是忘忧汤，喝不喝你先端上。
我：少年是赶脚的人，我急死在路上，谢了。
醉汉：猫卧在墙根里捉老鼠，你大气（哈）不敢出了？
我：娘老子病倒在炕上，心里的疙瘩们成疮，实不敢喝。
醉汉：兵荒马乱的时节，枉作来日的盘算。
我：你是姜太公，无事坐鱼台；我乃小鹦哥，光阴里找食来。
醉汉：雪化了。
我：我有一双刘皇叔卖的草鞋。
醉汉：发水了。
我：我用桦树木的勺勺舀干。
醉汉：路断了。
我：我求一把秦皇爷头上的登云伞。
醉汉：日本的飞机天空上站，丢下丧尽天良的炸弹。
我：曹操的兵马十八个万，还让张翼德一声喊乱。
醉汉：好口气，俊少年，我替你喝干。
【醉汉豪饮而尽，又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鼾声大作。周遭的食客们哈哈大笑，又开始饕餮不已，吆五喝六，各忙各的去了。
【这时，在一旁观察了许久的客栈老板奔上前来，拉住了我。
【灯光勾勒出一方小区，罩住了我和客栈老板。
【客栈老板审慎地盯了盯我，似乎看出了门道，窥破了我的身份，漫唱道。
【小令。
老板：唐僧取经去游外国，
八戒、悟空们保呢；
好少年单飞的孤独雁，
我搭一座桥你过来。
【出发前，地下组织告诉了我和中间人接头的暗号，我牢记在心。
【此刻，我听出了这是客栈老板的一种试探，心里顿时警觉起来，佯装不懂，于是以歌声周旋他。
【小令。
我：祁连山上的盘山路，
高得很，
盘到了天河的口里；
你给我搭桥叫我过，
心一热，
我没有半分的银钱。
【客栈老板假装自己被误解了，又将我拽到了酒馆安静的一隅，目光上下审视了我好几遍。客栈老板继续漫唱道。
老板：白蜡的杆子（么）膏药的旗，
风刮是它个家倒哩；
中华的江山是血染的，
这时候要咱们料理。
【我听懂了暗号，于是回应道。
我：青铜的灯盏十八转，
降龙木刻下的底盘；
天塌地陷（者）心不变，
中华国修下的因缘。
【客栈老板猛扑上来，按住我的肩膀，喜出望外。
【无疑，他正是我一路上要寻找的中间人。这时，我才恍悟，先前的醉汉呀，劝酒呀，质问呀什么的，皆是中间人精心安排的，在试探我。果然，地上的醉汉悄悄爬起来，使了个眼色，将我和客栈老板唤到了隔壁的一个房间里说话。
【灯光勾勒出这一方小区。
【我内心激动，如遇亲人。
【似乎客栈老板和醉汉也跟我一样的心情，竟围着我转了几遭，眼里放射光芒，喜兴无比。
老板：本以为，向导员该是天上的鹞子、山中的熊罴、水底的蛟龙、人中的长老；料不到，却是一个面如朗月、脚下生烟、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学生娃。
醉汉（插嘴）：敢问兄弟属啥？
我：属马，今年一十八。
醉汉（态度颟顸）：一十八，也敢来接洽？请问，苏联红军用的什么枪？
我：卡宾枪。
醉汉：坐的什么车？
我：嘎斯车。
醉汉：打的什么炮？
我：喀秋莎。
老板（见我回答得天衣无缝，忽然上来打圆场）：自古英雄出少年，老话在理。莫说别人，你这身脚户哥的打扮，连我这个老江湖都走了眼。（突地蹲在地上，面呈难色，唉声叹气）现在妥了，向导员一来，我可以报告了。
我：苏联的援华物资车队咋了？
老板：让山洪冲了。
醉汉（抢话）：客栈里接待了十几批外来的商人，亲见的，说援华物资车队在路上让山洪冲走了，死伤惨重。去年大雪灾，今春融雪多，唉。
我（惊诧）：毁在何处？
老板：凶多吉少，音讯皆无。
醉汉（遥指，声调拖拖拉拉的）：天山背面，口外西天。
我：快，我要即刻上路。
【客栈老板和醉汉忙乱起来，紧着给我收拾行囊，准备干粮。我心绪茫然，沉甸甸的，感觉前途未卜，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客栈老板瞧见了我无助的样子，抚着我的肩头，为我鼓劲。
【或许，我就是从他的歌声里，汲取了力量和信心的。
【客栈老板漫唱道。
老板：佛爷好（者）谁见来？
给米来么给面来？
法西斯蒂的气焰大，
苏联红军送枪炮来。
我：蝎子的尾巴虎狼的心，
毒不过鬼子的膏药旗；
舍我的身子要我的命，
我去接红军的汽车队。
老板：小哪吒人小本事大，
闹翻了东海的龙宫塔；
小阿哥是世上的赤兔马，
三山五岳的人记下。
（又道）：这是我的名刺，我在这条路上稍有人望，或许管点儿用。拿着！
【我接过来，背起行囊，辞别了客栈老板和醉汉，慨然上路。
【场景转换，晨昏交替，日升月沉。
【我再次走在漫漫无涯的长路上。背景中，依次闪过了吐鲁番、火焰山以及废墟般的座座古城，有异域风情的新疆音乐缓缓响起，令人联想起天山的广袤牧场和异族的风土。
【我一路寻找，一路歌吟，只为驱策长路上的寂寥和风雨。
【小令。
我：红太阳上了天山了，
冰河水淌成白绸了；
走烂的鞋子十八双，
磨亮天边的星星了。
山丹花盘根刺玫花艳，
马莲花开在了路畔；
我这里想想那里看，
这个地方实在不一般。
【这天，我来到了一个命运的所在。
【丘陵起伏，鲜花泛滥，牛羊星点，如歌的草原上嵌着一座村庄。时值五月，仿佛空气中都荡漾着一股沁人的香气，袭面而至。
【无疑，这是本剧的核心场景之一。
【疲惫的我，正惶惑地站在村前的高坡上，茫然四顾。这时，一群少女簇拥着一个长辫子的姑娘，慢慢转出了山坳，嬉戏着，打闹着，忘乎所以。她们喊她“梅花”，我记住了。
【不知为何，长辫子的姑娘始终闷闷不乐，一脸的哀伤，不能自拔。
【显然，少女们在逗她开心。一问一答间，她们似乎在对歌诀。
一人问：老鹰飞了没飞？
众答：飞了的话，
天空就亮啦。
一人问：小羊上山没上？
众答：上了的话，
青草就绿啦。
一人问：心上的人来了没来？
众答：不来的话，
人的心就要毁啦。
【气氛鼎沸，欢声四溢，但长辫子的姑娘笑意全无。一帮少女们见实在无法逗她开心，窃窃私语一番，便三三两两地散了，隐没在村子里的小径上。
【长辫子的姑娘心事沉沉，颓坐在一棵高树下，漫唱起内心。
【我听见了她的歌，如聆天籁，却又为她颓败的心情牵挂不已，暗自神伤——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叫梅花。
梅花：象牙的筷子金银碗，
它再好，
比不上爹娘的泥碗。
淌下的眼泪拿桶担，
它涩咸，
一路洒来一路哭奠。
孟姜女哭倒了秦长城，
她可怜，
还比不上梅花的辛酸。
杨七郎射死在花椒树，
不瞑目，
也比不过梅花的心烂。
【闻听歌声，心下骇然，我怕眼前这个长辫子的姑娘会有什么闪失，竟忘了自己的身份，想去开导开导她。
【我的出现，让她吓了一跳，惊魂未定。
【我喊了一声，她脚步未停，索索而走。我一时慌乱，顾不得礼数，拉拽住她。她的脸腾地红了，嘶哑地喊起来。我怕引起误会，忙丢开她。
【这时，我慌不择词地问道。
我：借问姑娘，开春来，可见过一支汽车队么？
【我的话像一枚钉子，钉住了她。
【她折身回看，泪眼婆娑，嘴里一直嗫嚅着。我浑身上下很狼狈，仿佛一个叫花子似的，跟她亭亭玉立、鲜花盈枝的相貌反差极大。
【她听懂了我的口音，并不嫌弃我，绕着我反复检视了好几圈。
【突然，她很泼辣地冲过来，站在我面前，质问我。
梅花：你从哪里来？
我（掰起手指细数，无非想让她高兴，便吹牛）：陕甘道上的尘土大，我没沾上半片灰；凉州瓜州的花椒麻，蒸下的馍馍豁豁牙；哈密迪化的雨点打，出溜一声，哎哟，我从雨缝缝里闪到了你眼下。（见她嗔怒起来，我开始严肃，正声回答）我从西安兰州来，领一支苏联援华的汽车队回家。我是向导员。
梅花（略带鄙夷，又拷问似的）：先前，我跟着阿爹去过一趟陕甘大道，你哄骗不了我。且问，七月初七夜，长安城里有一座什么殿？
我（稍一迟疑，梅花上前，揪住了我的耳朵）：殿？什么殿？
梅花（提示）：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我（恍然，又惊诧）：长生殿！
梅花：兰州城靠的水北门，北门上有一座什么塔？
我：藏经的白塔。
梅花：经上写的是什么？
我：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坑多路不平，河里鱼多搅浑水，哎哟，阳世上的事情天注定。
梅花：孔子门前经不要念，鲁班面前斧不要玩。你当真是一个向导员？
我：战马成群的太行山，帐篷扎下了咱的营盘，头一仗打了个闪击战，尕日本败了个可怜。我真是向导员，带上斯大林的枪炮弹药送前线。
梅花：口说无凭？
我（愣怔一下，忙掏出怀里客栈老板的名刺，递给她）：他是中间人，抵抗组织的联络员。
梅花（细端详，情绪几近失控。忽然，她不问青红皂白地冲上来，攥起拳头，雨点般地擂在我身上，哭出声来）：你为何才来？你太迟了。（她失声痛哭，扑过来，埋在我的肩上，情不自禁）山上发了大洪水，为抢救这一支汽车队，村里折了好几个小伙子。幸亏，物资都抢回来了，一件未失，都码在我家院子里。
我：汽车队员呢？
梅花：往生了，大部分都往生了。（她挣脱我，在舞台上狂奔起来，若一只哀伤的鸽子）我阿爹领着他们，跳进了洪水河，把物资一件件地抢回来，人却筋疲力尽，全都被冲进了山里。整个春天了，望不见他们的音讯。
我（嗫嚅道）：你阿爹？
【梅花停在了一处高坡上，瞭看远方。
【天地肃穆，哀声回旋，惨白的光束勾勒出她孑然萧索的身影。背景深处，仿佛还能闻听到一种巨浪滔滔的洪水声响，渐缓，渐熄。
【我仰看着梅花，随着她的漫唱舞动起来，仿佛在呼应她的伤痛。
【梅花漫唱。
梅花：天上的霹雳（么）有根哩，
葫芦开花要搭架哩；
梅花好比是尕鸡娃，
牵不上阿爹的那一根绳哩。
白纸上写上个黑字来，
黄裱纸要拓上个印来；
活着你捎上封书信来，
死了（者）要托上个梦来。
【我从来没听到过如此痛彻心扉的歌。
【这一瞬间，我先前的自负和炫耀，我曾经饶舌的歌曲都被击得粉碎，苍白无力。我僵硬地瞭看着梅花，如望女神一般。
【我喃喃地喊了一声。
我：梅—花，梅花！
【梅花却不理睬我，依旧沉浸在她的心情和叙事中。
【她继续漫唱道。
梅花：拔一根头发九股子分，
心疼（者）骨头里渗了；
腔子里点灯心里头明，
阿爹（哈）口唤给了。
诸葛亮祭起东南风，
火烧了八十万曹兵；
眼前的少年是引路的人，
相跟上保卫个和平。
【梅花的态度慷慨、凛然、决绝，不容一丝一毫的置疑。我明白，她用歌声向我发出了请求。
【我心里却喜忧参半，一时失措，拿不定主意。喜的是终于找见了汽车队，虽说人员伤亡惨烈，但抗战的物资俱在；忧的是梅花一个女儿身，若果跟随上大部队往口里进发，长路漫漫，危险时现，一定会带来诸多的不便，甚至将面临生死考验。我犹豫着，不敢作答。
【梅花的目光像一束光照过来，盯得我难受。
【无奈，我只能说出心里的困惑，与她激辩一番。
【类小令。
我：高不过蓝天深不过海，
黑不过墨盒的砚台；
梅花是世上的高洁树，
生死的路上莫闯来。
梅花：天阴下雨打雨伞，
过不去河了坐船；
少年人在路上遇到了险，
好歹还有个梅花的主见。
我：头一道林里的黑刺槐，
二一道林里的桦木柴；
沿路上的机关多，
鬼子们端的是三八盖。
【梅花的脸上愠怒异常，从坡顶上漫下来，大大方方地拽住我，劝我，叫我答应她的请求。她没有丝毫的忸怩，仿佛跟我相识了八辈子似的。
【我在她的漫唱中渐渐落败，渐渐无地自容。
【类小令。
梅花：杨家三代出了名将，
穆桂英她是个女将；
梅花给少年长精神，
打日本要留个名声。
我：关老爷在曹营十八年，
让皇嫂遭够罪了；
穿破了袜子跑烂了鞋，
苦楚让男人扛了。
【梅花娇嗔地在我的额上一戳，似乎她占了上风。
【类小令。
梅花：清眼泪淌得眼睛疼，
好花儿漫得心疼；
命根子一刀砍下来，
阿爹的口唤豁出来。
我：梅花是天上的凤凰鸟，
挂在青铜的枝上了；
为你的念想（哈）我难受，
横下这一颗心了。
【梅花见我终于答应了，灿烂一笑，拽着我，走上了坡顶，坐在树下。
【我的忐忑、困惑和尴尬，似乎都被她的歌声一风吹尽。
【梅花又道。
梅花：上天的梯子你搭下，
天上的星星（哈）摘下；
常走的大路你指下，
梅花的身子（哈）舍下。
【我再次点点头，郑重地应承下来。
【这时，我蓦地想起了什么，从行囊里翻出一个本本子，拧开钢笔帽，急簌簌地记下了梅花刚才漫唱的歌词和曲调。这是我做学生时的一个习惯，喜欢随时记录下一些感动的细节。
【梅花显然不知我的这个习惯，诧异地盯视着，一脸的莫名。她看了看我的文字，拿起钢笔瞧了瞧，了然一笑。
【梅花喜道。
梅花：别着急，东去的路上，你放开记吧，我给你们漫上一路的好花儿，让你们解乏，叫你们精精神神的，把苏联的枪炮送到太行山下。
我（惊诧）：你们是谁？
梅花（胜券在握）：村里的小伙子，他们都在等这一天，等你这个向导员。
我（惊喜地跳起来）：全村的？
梅花：阿爹临死前留下的大口唤。都想为抗日出一把力，别难为他们。
我：你阿爹？
梅花：对！他是这一座山上的首领，他是一只倔头羊。
我：哪天出发？
梅花（思忖片刻，很沉着的样子）：三天后，黎明时。
【谈话中，暮色渐起，眼前的山冈和丘陵沐浴在一片夕光里。
【我和梅花坐在树下，悄声谈议着一些细节，并埋下头，一一记录在本子上。
【梅花偎在我身畔，没有一丝的生疏感，时而嬉笑，时而沉思。这一刻，我浑然忘却了身外的世界，沉浸于梅花带来的少女般的气息中，越陷越深。
【——呵呵，这给了村里的其他姑娘们可乘之机。她们从村间的小道上蜂拥而来，漫山遍野地站在周围，将我和梅花团团拢起。我和梅花竟没有察觉，依旧窃语，继续商议着什么。
【繁星密布，夜风携香。在这片内陆高迥的大地上，出现了短暂的和平。
【这时，舞台深处，仿佛有童声在唱，如表白，如颂歌，声若天籁。这是一道深邃的谶语，留待此后的光阴去破解，去说出谜底。
【也接近朗诵，稚气，天真，无邪。
风来了，云知道，
春来了，草知道；
花开了，鸟知道，
爱来了，你知道；
鹰来了，天知道，
梦来了，人知道；
心来了，肝知道，
你来了，我知道。
【在童声颂唱中，大地沉入了无涯的黑夜里，阒寂无声，繁星如歌。
【场景转换。三天后的黎明，有雄鸡报晓，婉转入云。
【——依旧是村前的这一片坡地，依旧是春天的景象。这热闹的场面，一扫洪水肆虐时带给乡亲们的无尽哀痛，像遭逢了一个特殊的节日。我暗自猜想，或许我的到来，让他们看见了稀薄的愿望，忘却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吧。
【人们的目光集中在我和梅花身上，半是疑云，半是祈福。
【梅花像个高傲的公主，站在坡顶的树下，指挥村子里的小伙子们干这干那，井井有条。小伙子们居然对她的话很服帖，万分恭顺——这也许来自她父亲生前的威望。当然，她的美貌也是一个致命的原因吧。我猜。
【人群中，有几对情侣在依依惜别，眼泪，欢闹，赌气，拥抱，少不了一大堆的甜言蜜语。我艳羡无比，但我插不上手，干站着。
【此时，有新疆风土性质的音乐，衬托场景。
【忽然，村子里的老人和娃娃们也蜂拥而至，麇集在曙光初升的丘陵上。他们服饰各异，相貌迥然，乌泱泱地围住了梅花和我，七嘴八舌地说话。
【我能认出来，人群中有维吾尔的老汉，哈萨克的姑娘，塔吉克的鹰帽，蒙古族的鼓手，回族的盖头，等等。人们大多带着哈达、花枝、馍馍、油馓子、葡萄干什么的，往小伙子们的手里塞，几乎快垒成了一座小山。
【这时，蒙古族的一个壮汉迈上前来，赠我一把弯刀。
壮汉：我叫巴特尔，意思是“英雄”，要不是我的腿害了伤寒，我宁愿跟上向导员走一趟太行山。喏，这是一把刀，成吉思汗的弯刀。
【我诚恳地接受了，致礼。
【巴特尔刚说完，塔吉克的猎手走上前来，赠我一支鹰笛。
【梅花在侧，替我翻译了他叽里咕噜的话。
梅花：他说，这一杆鹰笛一旦吹响，路上的豺狼虎豹们都会闻风丧胆，吓得屁滚尿流了。呵呵，这是冰山上最响亮的笛子，神器。
【我接过来，别在腰间。致礼。
【出乎我的意料，人群中竟然有三个苏联的士兵，一个拄拐杖，一个躺担架，还有一个缠着绷带，受伤不轻——原来，他们是被乡亲们从大洪水中，抢救出来的汽车队员，伤势未愈，尚需静养，不能跟我们一同前行。
【头顶五角星的红军士兵们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排成一列，抬手敬礼。末了，他们用俄罗斯语在哼唱一首歌，感人，雄壮，威武。
【我听不懂，但受到了歌声的感染，信心倍增。
士兵们（《共青团员之歌》）：……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眨眼间，众人身后的丘陵上乱作一团。
【马嘶，犬吠，骆驼长啸，驴子撒欢，驭手在高声牵引。回眸一望，居然是一支准备停当的庞大队伍，赳赳而来。牲口们的脊背上，枪支、弹药、药品和汽油桶什么的，都已伪装完毕，像即将开赴远途的一支商队。
【我登时觉得腋下生翼，热血贲张，陡然间平添了无穷的力量。
【梅花灿若花朵地走过来，偎在我身旁。
【我和梅花站在坡顶上，身披霞光，像两个检阅自己大部队的首领，庄严，肃穆，目光迢远。梅花指着挨个儿走过的队列，依次介绍。
【背景音乐，仿佛动物协奏曲，诙谐，幽默。
【梅花道。
梅花：喏，这是古尔班大叔家的枣红马；瞧，这是索菲亚家的调皮骆驼，才三岁；这是阿拉木罕家的骡子，爱尥蹄子；这一只捣蛋的猎犬，是阿依古丽的小跟班，叫老虎……
【太阳升起来了，这是新的一日。
【到了告别的时刻。舞台上的众人分列两厢，一边是乡亲们，另一边是临时组成的骆驼队（姑且这么叫吧），清一色的小伙子们，剽悍，勇武，神清气爽。
【站在头前的梅花，手执鞭子，在舞台上旋转舞蹈，仿佛在抒发自己内心的念想。在一众小伙子中，梅花作为骆驼队的首领，显得格外惹眼，身姿凛然。
【梅花漫唱。
梅花：川里的麦苗青变黄，
黄不黄，
由太阳说了算。
天鹅的翅膀罩阴山，
求团圆，
十三省的路上想念。
举意的队伍下河源，
红灯照，
大地说明了脚尖。
【梅花的漫唱，引得村里的歌唱把式们纷纷站出来，应和着。
【一位年长者恓惶无比，挽留道。
年长者：一对的竹竿（么）蓝黄的旗，
打上了进庙观哩；
死了是好撇，活了难舍，
梅花要长路上去哩。
【一位村姑也站出来，揪心地漫唱道。
村姑：长路上打雷天变阴，
摘一朵白云彩哩；
天山好比是白云彩，
梅花你摘下歇凉哩。
【又有一位少女扑在梅花怀里，不忍离别，哭咽道。
少女：关老爷的红脸（么）三缕须，
葡萄花盅，
要喝个糯米的酒哩；
梅花的伙伴们是护心镜，
你放胆去，
闯一条宽大的路走哩。
【末了，一位异族的老汉也挤出来，拉住梅花的手，疼爱无比似的，漫唱起来，殷殷叮嘱道。
老汉：眼望着少年们下河源，
调兵（者）闯了个潼关，
路上的梅花（哈）打一封电，
头一仗，
把日本杀给了几万。
【……骆驼队忽然炸响，像一支得到了哨令的队伍，急不可耐地要开拔，赶赴长路。梅花抱拳，惜别了众乡亲，一个鹞子翻身，骑在了头马上。
【她身上猎猎的气息，犹如风中的一面旗帜。
【梅花漫道。
梅花：千万年的黄河（呀）水不干，
万万年不塌的青天；
千刀（么）万剐的我情愿，
舍我的举意是万难。
【山冈上罡风劲吹，春花若雪，飘飘洒洒的迎面袭来。
【这一支队伍在乡亲们的告别声中，蜿蜒而去，走上了崎岖的山径。此时，依然会有新疆风情的歌谣衬托着，渐强渐弱，高高低低，仿佛呼应着长路上的颠沛与艰辛。
【我拽着梅花的那一匹头马，再次掠过了舞台，隐入曙光深处。
第三场夏
【背景中，时断时续地传来驼铃声、马的响鼻、犬吠和驭手的口令声。夹杂其间的，则是无始无终的风沙声，仿佛给这一趟远行，铺垫了一层腻子般的沉郁底色。似乎越如此，越需要用一种石破天惊的漫唱，来慰藉焦渴的旅人。
【舞台深处，如万花筒般，呈现出不同的西域地貌，去诉说他们湍急的脚步。
【金色的沙漠，如羽毛状一样打开；
【嵌在沙海中的小小湖泊，类似于一滴忧伤的眼泪。群鸟翔集，芦荡深深。
【白帽子的雪山。
【挂在峰顶的一只巨鹰，翩然而舞。
【寂寥且枯燥的戈壁滩上，心跳若一声声鼓点，渐渐播远。
【无边的薰衣草花田，微风拂来水浪一般的香气，令人心情一爽。
【此时，影像模糊，会隐约看见一支队伍的跋涉状。
【灯光陡切，场景骤换。
【舞台上出现了一道夏季的冰大坂，骆驼队员的眼前是一面长坡。山峦缟素，仿佛一次严厉的拷问。
【队员们和牲口趔趄着身体，好歹藏在了一面背风的崖壁下。
【这时，梅花大汗淋淋，指挥着小伙子们，给骆驼和骡马卸载，喂草料，饮水。小狗老虎在梅花的脚边跑来蹿去，汪汪不停。负责警戒的小伙子们手持弓箭和弯刀，分散开来，布置在舞台四角，浑身机警。
【我累得快趴下了，靠在崖壁上，气喘吁吁，连他们递来的干粮都拒绝了。有几个队员纷纷笑话我，冲我做鄙夷的手势，但没什么恶意，玩笑而已。
队员甲：饭没盐了淡如水，人没精神赛过鬼。学生娃，一山分四季，人有三六等，这是一面冰大坂，你趁早回去吧！
队员乙：学生娃，你是鸡儿的嗉子老鼠的眼，吃不多来看不远。（忽然下蹲，试图搬起我）喏，我背你下山吧？
队员丙：（见我冻得哆嗦，从马鞍上解下一根绳子，递给我）系上吧，看把你冻成了一个猴娃子啦。俗话说，十单不如一棉，十棉不如腰里一缠，快系上。
【众皆哄笑，臊得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起来。
【梅花走来，闻听我受欺，大有打抱不平的架势。她挥了挥鞭子，甩在小伙子们身上，试图撵跑他们。但小伙子们嘻嘻哈哈的，继续哂笑——也许，唯有这种方式，才能让旅途变得不那么单调和寂寞吧。
队员甲：梅花，漫一首，漫一支曲子吧。
队员乙：来一首吧，梅花的嗓子是一帖狗皮膏药，会让学生娃解个乏，提个神，头不晕，眼不花，翻过这座冰大坂的。
队员丙：呵呵，我也想贴一块梅花的狗皮膏药，贴在心口窝上。（做晕倒状）我晕了，气息短，心脏疼，脚抽筋。
【梅花“哗”地甩给他一鞭子，队员丙缩头缩脚，狼亢地躲远了。
【但哄笑声、怂恿声并未停歇，梅花拗不过大家的请求，用眼神征求地看了一下我。我用目光肯定了。她粲然一笑。
【这是一种默契，被队员们看见了，闹得更凶。
【梅花站在一块巨石上，整理妥衣裳，清了清嗓子，作歌唱状。
【这时，我像个书呆子似的，赶忙解开纽扣，从怀里掏出了记录的本本子，拧开钢笔帽，准备将梅花的漫唱写在上头。
【显然，一路上我已经记录了不少。手里的本本子厚厚一沓，让我很有成就感。
【梅花盯了盯我，开始唱道。
梅花：三十匹的骡马（么）摆尾头，
冰山上排了个队了；
两股子的眼泪（么）冻成冰，
掉在心里又化了。
铁匠的炉子（么）铁打铁，
砧子是生铁铸的；
万物是真的（么）人假的，
阳世是五荤人闹的。
【喝彩声蜂起。队员们跃跃欲试，试图PK一下。
【甲乙丙三个队员闻听梅花的歌声，忽然顽劣起来，扑上来抢了我的坎肩、本子和钢笔，假模假式地装扮成我，和梅花对唱起来。
【他们轮换着，仿佛我的衣物是一件道具。
【梅花倒也没恼，和他们逐个儿在歌声中争锋起来，看得我乐不可支。这是旅途中罕有的欢乐，梅花好像也践约了，要用歌声为大家疏解一下长旅上的寂寞。
队员：兰州的浮桥（么）两头翘，
天旱（者）落不下雨了；
阳世上来了，阳世上闹，
人过三十是老了。
梅花：清水们打得（么）磨轮子转，
磨口上淌的是细面；
宁叫（么）皇上的江山乱，
决不叫咱们的路断。
【我抢回了本本子，盘腿坐在舞台中央，刷刷刷地记录着，像一名古代的录事，耳聪目明，勤于本职。
队员：河州的街道上牛拉车，
牛拉车，
车拉了松木的板了。
你把少年的心拉热，
心拉热，
拉热（者）你不管了。
【蓦地，漫唱的这个家伙拎起我的耳朵，我的身体在空中打了几个空转，他突然丢手，将我搡进了梅花的怀里。
【我一个跟斗，险些栽倒在地。幸亏梅花眼明手快，双臂一张，挽住了我。
【我臊死了。手里的本本子撒了一地，忙俯身去拾。
【可梅花不会给他们机会，挺身上前，迎面他们的揶揄和挑战。
梅花：身背了长枪的赵子龙，
刘爷结拜的弟兄；
好抱个身子（者）难保个心，
出一趟远门，
回去了治你的良心。
【这一节，梅花显然占了上风，对手灰溜溜地下去了，遭到一阵子讥笑。
【另一个打擂的家伙上到台前，居然又套上了我的坎肩，学起我的姿势和嘴脸，拿起地上的一张纸，照猫画虎地写着什么。
【梅花扑哧一声笑了，将我护在她的身后，直面挑战。
队员：杨二郎领兵（者）上口外，
丝线们上起的肚带；
我拿上实心（者）你不爱，
你要皇上的秀才？
梅花（羞涩，仿佛夫子自道）：
三十把鞭子的四十根棍，
换人（者）打，
浑身（哈）打成个病了。
打死打活的我没有认，
只因为，
我心里的缘法们准了。
【愚钝如我，竟没有看见这一刹那，梅花脸上那一朵羞怯的彤云。
【周围的队员们却明白了意思，朗声大笑，还有人朝我竖起了大拇指。他们吃着干粮，撕着干肉，酒葫芦叮当作响地碰在空中。
【我故态复萌，拾起了散乱的纸张，盘腿坐在舞台上，继续书写。
【甲乙两个家伙跳出来，唯恐天下不乱似的，互相使眼色，想接着搞怪。他们添油加醋地漫唱，歌里歌外地讽刺我。小令。
队员甲：大庄里维了瓜娃娃，
后悔了，
尕庄里维了个哑巴。
你和瓜娃娃说了个话，
怪个家，
你看那哑巴的吵法。（——挥手指我）
队员乙：野狐桥的桥塌了，
从前把主意错拿了，
怪是怪梅花个家了。
水淌（者）大路断下了，
捷路走着弯下了，
咦，少年把梅花闪下了。
【恰在这时，冰大坂的山口上狂风大作，罡风刺骨。
【这一场短暂的欢乐戛然而止，众人忙着收拾骆驼队，重新披挂起来，准备下山。梅花有点儿恼怒，用鞭子抽着空气，发泄心中的不满。
【这时，我手中的本本子忽然掉了，被风吹乱，撒满了舞台。
【我狼狈不堪，撅起屁股，东找西摸地，逐一捡拾起来，将它们凌乱地抱在怀里，好像它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掉了队，骆驼队已经快速下山。
【我感觉有些恓惶，荒荒凉凉地站在山口上，被风刮得摇摆不定。我想，我必须要喊上一嗓子，表达内心的曲折。
【小令。
我：长坂坡大战的赵子龙，
曹营里砍瓜切菜了一顿；
好男儿人伙伙里当英雄，
当狗熊被戳烂了脊梁骨。
三十条骡子四十匹马，
狰狞的山口上站下；
我站的路远搭不上话，
心急得想不出办法。
【骆驼队转下了冰大坂，来到舞台中央。
【罡风止息了，天顿时放晴。我喊着，狼亢地追撵上去，队员们纷纷扭头，冲着我打口哨，做鬼脸，讥诮不断。
【梅花一直断后，指挥着队伍行进，英姿飒爽。
【我上前，拽住了梅花座下的枣红马的缰绳，但梅花高傲地仰起了脸，对我不闻不问。我不计较这些，哟哟哟地牵着马，试图追上队伍。梅花突然甩鞭，在我的脊背上狠抽了一记，打得我扑通一声，栽在地上。
【呃！梅花惊叫一声，翻身下马，捧住我的脸，吟吟地哭了起来。
【从梅花的舞姿中，我读出了她心里的爱怜和冲动。
【骆驼队走远了，我和梅花还纠缠在一起。她在抚慰那一鞭子的内疚。
【风中，传来队员们现编的曲子，夹杂着驼铃和马蹄声。
【进行曲式。
队员们（合唱，反复）：
尕马儿骑上（者）枪背上，
要上个抗日的战场；
收复失地（哈）打东洋，
保卫个自己的家乡。
【场景转换。星空低垂。银月如盘。
【湖畔。银色的沙滩上。篝火一堆，火光烁烨。天地间只剩下了梅花和我，其他的队员们人困马乏，早早安歇了。
【在路上，这是一个短暂且祥和的夜晚，让人丝毫察觉不到不久后的乌云和杀机。
【梅花在火光中拈针，穿线，身上鲜有白昼里的泼辣劲儿，倒平添了许多的妩媚和女儿气，楚楚可人。
【我愣怔，仔细端详着她，内里暗暗滋生出一种柔软温润的情愫。
【梅花忽然道。
梅花：拿来！
我：啥？
梅花：你的那个小本本呀。我恰好有一块小羊皮的围裙，我撕开了，给你的小本本钉一个封皮，免得你丢三落四的。
我（语气很不屑）：不用啦。
梅花：我不懂你记下了什么。但它们是字纸，敬惜才对。
【闻听此话，我赶忙从怀里掏出来，款款递给她。
【火光中，梅花穿针引线，细细地缭起来。小羊皮的封皮上，布满了一层奇异的光泽，温馨，柔和，仿佛充满了一生一世的秘密。
【动作中，梅花不时抬头看我一眼，偶尔绽笑。
【我暗暗思忖，这或许是一个表白的机会。
我：想知道这里头都记了些什么么？
梅花（摇头，狐疑地盯视我）：你心里的话！
我：对，对对对！
梅花：你心里的话，我咋会猜准呢。
我（忽然上前，攥住梅花的手，但被她羞怯地打开了，埋下头去）：梅花，这都是你一路上漫唱过的歌，我一句不落，全都记下来啦。你看！
梅花：呀，多半本了。嘻嘻，我唱了这么多啊。
我：是的！我要把它写完，写满整整一本子，然后在小羊皮的封面上，写一行标题。这个标题，我准备用你的名字来命名。
梅花（张大了嘴，惊诧无比）：我的名字？
我（笃定的）：对！这本书，就叫《梅花消息》吧。
梅花：梅花消息？
【呵呵，我逮着了这个机会。
【我冲动起来，想用我粗糙的歌声来说明。虽说不如梅花的天籁之音，但每一只鸟儿都有歌唱的权力。
【此时，梅花依旧在缭着封皮，沉浸在夜色的包围中，笑靥如花。
【我开始漫唱。
我：摘花要摘个牡丹花，
五金里我只吹金唢呐；
我把梅花的歌记下，
这一世的甘泉水喝下。
读完了四书念五经，
疼烂了肝花捏碎了心；
长路上吆来梅花开，
这一世只拜你的光阴。
【梅花扑哧一笑，手中的针线上下飞舞，态度娇嗔。
【声音刚落，梅花用讽刺的语调反驳我。
【梅花道。
【小令。
梅花：虱子的肋巴（么）钉一杆秤，
跳蚤的油挖给了九斤；
梅花盼少年的心思成，
心思成了（者）买给个大针。
【我知道，她心里的某个地方松动了，正话反说，在揶揄我。
【我信心十足，根本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我漫唱道。
我：你拿上矛（miáo）子（者）我拿上枪，
山脑里进，
要吃个黄羊的肉哩。
你拿上烧纸（者）我拿上香，
隍庙里进，
要吃个不罢的咒哩。
【梅花听懂了我的心思，却且战且退，心中游移不定。
【梅花漫唱道。
【小令。
梅花：月亮上来笸箩大，
亮明星上来（么）碗大；
不怕你刀杀不怕你剐，
单怕你半路上闪下。
【我反击道。
我：天下有名的北京城，
西华门修下的端正；
为你害下了相思病，
十三省，再没个看好的医生。
琉璃瓦铺给经堂上，
武松像画给鼓上；
好汉子死在诺言上，
名望留给个世上。
【少顷，梅花举起针线，咬断了绳结。她哗啦哗啦地整理了一番小羊皮本子，郑重地递给我，仿佛将一个天大的许诺交给我。
【我接过来，捧在心口上。
【——我从没见过如此精美的歌册，尤其是它出自梅花的巧手，更使我珍爱有加。我的泪水淌了下来。
【梅花走来，跟我一起捧住了歌册。它像婴儿似的，那么轻，那么柔软。
【梅花叮嘱我。
梅花：我还要给你唱，把一肚子的歌全唱完，让你把它写满。
我（顿了顿首）。
梅花（眼中含泪，哭咽道）：说了你或许不信，我从一生下来就会唱歌，什么歌都会唱，见什么唱什么。可我，从没像这一个春夏里这么幸福，唱了一路，唱得这么酣畅淋漓，这么忘乎所以。
我（被梅花所感染，愈加笃定）：我会的。只要你放声，我就写下它。
梅花：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
我（疑惑）：黄金？
梅花：因为有你！
【梅花抽身离开，手捧着一本光芒熠熠的歌册，在舞台上浪漫地旋转、舞蹈、歌吟。我也踮起脚尖，呼应着，眼望明月，真想在月亮的表面写下这一刻的感动，宣谕世人，铭记一生。
【双人舞。灯光勾勒出这一方区域，类如特写。
【梅花站定，双手护书，漫唱道。
梅花：俞伯牙弹琴（者）钟子期听，
知音的人，
活像似同胞的弟兄。
话没有牵绳（者）往天上飞，
少年的人，
日月替咱俩作个证明。
【我懂得，这既是梅花的承诺，又是梅花的一种请求。
【此时，小羊皮封面的歌册，仿佛我和梅花之间的一个信物，一本感情的圣书。我接过来，捧在怀里，以此盟誓。
【我漫唱道。
我：尕羊羔是天上的信使，
一腔子血，
捎信来，
给我钉上了文章的封皮。
好梅花是人世的消息，
一辈子爱，
虚空里，
我有了上天入地的墙基。
【梅花回应道。
梅花：恋着你刀马娴熟，
通晓诗书，
少年英武；
跟着你闯荡江湖，
风餐露宿，
吃尽了世上千般苦。
【我热泪滂沱，肝肠寸断。
【梅花一下子扑入我的怀中，与我拥抱在一起，久久不肯分开。我能感觉到，我和梅花手捧的这一本歌册，忽然有了生命似的，振翅欲飞，像一只鸽子。
【在银色的沙滩上，在如水的月光下，我的灵魂仿佛羽化升天，有了生命中最初的感动和纪念。我抱着她，又听见她开始漫唱。
【我的嗓子跟随着她，呼应着她。
【像誓言，亦像一个隐秘的未知的预感。
合唱：打一把满尺的刀子呀，
挖一个乌木的鞘哩；
舍一个七尺的身子呀，
闯一条通天的路哩。
花儿（么）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是由不得梅花；
（男：少年；女：梅花）
红尘里我遭逢了对家，
生死的簿子上写下。
【以上是本剧的华彩段落，理当浓墨重彩，不惜篇幅。
【歌声绵延不绝，仿佛一个巨大的消息，在荒凉的人世上一阵阵播远。夜空下，天地间有回声，犹如见证。
【明月朗照，我和梅花紧紧拥在一起，瞭望黑夜褪尽，曙光渐近。
【场景转换。下午的天光中。
【这一日，骆驼队来到了一处雅丹地形的山坳中。
【头顶一线天，弯道如迷宫，随队的老虎突然冲上前去，汪汪汪地吠叫，似乎前路埋伏了危机。队员们机警起来，拿起弓箭和刀，看护着牲口们，摸索向前。
【梅花走在头前，命令道。
梅花（低语）：散开，大家散开！看样子，应该是一群土匪，多半是漠北的黑骨头一伙人，杀人不眨眼。
【恰在此时，一阵沙尘暴吹来，眼前混沌一片，气氛越发险恶。
【骆驼队缓慢地穿行着，但老虎的吠叫声预示着危险逼近。牲口们时时有炸群的可能。山坳里，依稀可以闻听见土匪杂沓的马蹄声和呼啸声。
【梅花无奈，只得挺身上前，撮起喇叭手，往沟壑里喊叫。
梅花：道上的神仙，贵手高抬，借一条通天的大路。
黑骨头（声音诡秘、却无处不在）：
水油两张皮，自古不实心。呵呵，你是个聪明人。
梅花：油怎么说？
黑骨头：把物资和骡马撇下。
梅花：水如何讲？
黑骨头：泼出去的水，滚球蛋的人。
梅花：塑匠给爷不磕头，爷的底细我知道。
黑骨头：嘿嘿，那就再加一码。
梅花：什么？
黑骨头：我缺个压寨夫人，你是个黄花闺女。实不相瞒，我跟踪了你一路，你漫唱的花儿叫我上了瘾。一听你开口，我浑身的骨头都酥麻了。
梅花：你是瞎子烙馍馍——不看火色。
【舞台深处。
【僵持中，队员们紧着排兵布阵，煞有介事的。
【枪声传来，土匪们开始进攻。
【那一瞬间，我的懦弱和胆怯暴露无遗。我抱住头，蹲在地上，早已魂飞魄散，瑟瑟发抖。梅花见状，忙吆喝来几匹骆驼和马，在我左右形成一堵屏障。
【梅花复又挺身而出，站在队列的最头前，虎视眈眈。
【枪声大作，已有不少的队员中弹倒下，鲜血横流。随队的老虎也被击毙，叫声惨烈，令人恓惶。
【……烟尘散去，黑骨头带着副官及一哨人马，冲上了舞台，将骆驼队围在垓心。梅花已花容失色，眼见着强敌环伺，却无可奈何。
【秃顶的黑骨头眼神调戏，左兜右转地围着梅花，像欣赏一件战利品。他的嗓眼里冒出淫荡的声音，声音里长了爪子。
【小令。
黑骨头：凤凰落架（哈）不如鸡，
把狮子当成个柴狗了；
尕妹的模样们长全了，
把皇上的正宫们压了。
【黑骨头动手动脚时，被梅花恼恨地打开了。但他追撵着梅花，嚣张，阴鸷，放肆极了。
【梅花站住，鄙夷地盯视着黑骨头，反击道。
【小令。
梅花：腿好像将军的肚子，
脚好像骆驼的蹄子，
脸好像打鱼的网子，
嘴好像乌鸦的嗓子。
【黑骨头不以为怒，反倒狰狞地大笑起来。
【土匪头子身边的副官也走过来，阴阳怪气地盯着梅花，怂恿黑骨头使坏。副官的言行很鬼祟，反让黑骨头显得像个小跟班。
【副官道。
【小令。
副官：羊肉半斤葱半斤，
粉条儿称给三斤；
尕妹是一块粉蒸肉，
娇嫩得搛不进口。
黑骨头：小峡的口子里着火了，
韩信是短了个命了；
多少的狼狈不说了，
阳世上有你（者）是够了。
【我躲在后头。在如此危难的关头，老毛病居然又犯了。我掏出小羊皮的本本子，高举着，挣扎着，似乎想赶紧记录下刚才的歌声。
【梅花见状，朝我的方向上抽了一鞭子，打醒了我。我蹒跚而出。
【灯光勾勒出这一方区域。
【土匪头子看见了我，将枪口端直地对准我。梅花赶紧过来，将我藏在她的身后，护得很严。
【梅花仿佛想教化他们，说明骆驼队的重要性。梅花漫唱道。
梅花：一面的黄河一面的崖，
手搬着栏杆（哈）过来；
抗日的将士们咬牙捱，
单等着这一些枪弹来。
【副官在一侧嘿嘿地笑，笑声像一群野鸽子，可怖，惊悚，埋下了伏笔。
【黑骨头不依不饶，和梅花争辩起来。
【均小令。
黑骨头：天上的白云彩黑下了，
百花儿让寒霜杀了；
日本是东边的毛鬼神，
犯不到我的地盘来。
梅花：黑老鸦黑的一顶煤，
尕喜鹊还带点白哩；
中国危难了要救驾，
人人得搭一把手哩。
黑骨头：八仙桌上裁衫子，
有针（哈）没个剪子；
你说你的漂亮话，
我把我的干柴架。
【黑骨头又扑了上来，梅花机灵地闪避开。
【这时，我想我再也不能忍了，不能让一个土匪侮辱梅花。我冲上前去，学着梅花刚才的样子，用身体将她遮在我身后。梅花挣扎着，但我鼓足勇气，不想让她受到伤害。那一瞬间，我热血沸腾，像一只仇恨的豹子。
【土匪头子的副官上前来，给了我一枪托子，将我砸翻在地。
【我嘴角流血，疼痛难当。但我爬起来，用嘲讽的歌声谩骂黑骨头。
【小令。
我：麻不过花椒辣不过酒，
毒不过蟒蛇的舌头；
阴毒最是黑骨头
陕甘道上的大干头。（干头，意指秃顶。）
【我的歌声一下子激怒了黑骨头。
【他恼羞成怒，拔出手枪，扣动了扳机。在子弹射向我的一瞬，梅花从我的身后奔出来，挡箭牌一般，替我做了牺牲。
【梅花的身体弹了一下，缓缓倒下。
【见状，我大喊。
我：梅花，梅花呀！
【鲜血流了一地，空气窒息了。梅花软弱得像一团棉花，嗫嚅着，巴望着我。她说着什么，我却没能听见半句。
【黑骨头也吓了一跳，似乎他珍爱的一件瓷器不小心掉在地上，摔成了齑粉。他俯身过来，查看梅花的伤情，脸上是一副动物般的表情。
【黑骨头嘴里嚷嚷。
黑骨头：可惜，可惜喽！
一块喂到嘴里的肥肉，没吃上。
【我跪在梅花旁边，搂住她的头，开始号哭。
【梅花血色尽失，气息奄奄，仿佛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连上天也难以挽留。她眼中的火光一点点的熄灭下去，身体也慢慢变凉了。
【我悲声大作。
【没了办法，我拿出那一个草纸的本本子，撕下纸页，揉成纸团，开始给梅花止血，擦她身上的血迹——什么歌册，什么小羊皮，此刻都不要紧了。只要梅花能活过来，我在所不惜。
【梅花醒来了，战抖着，支棱起身子，阻止了我的行为。
【梅花什么也不说，只将那一本歌册抱在怀里，像抱着自己的性命。我停下手，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时，黑骨头踢了踢我，想让我滚远一些。他像鬣狗一般，蹙着鼻子，嘿嘿嘿嘿地淫笑。黑骨头俯身，捏着梅花的脸蛋，探问究竟。日光下，他的影子像一件恶魔的大氅，罩在梅花身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来不及一点点思想。
【我只觉得梅花像鱼一样地跃起，顺手从我背后的腰带里，拔出了那把蒙古弯刀，仓朗一声，寒光突闪，就将匕首喂进了黑骨头的胸腔里。
【用了最后一丝力气，梅花又攮进去了一寸。
【黑骨头双手握住了刀柄，表情诧异，脸快变形了。
【梅花疲惫地栽倒了，有一种夙愿已偿的满足感。那一本血淋淋的歌册，恰巧覆盖在她凸起的乳房上，被风轻拂，仿佛一只鸽子，在带走她的灵魂。
【我被黑骨头搡开了，跌倒一旁。
【黑骨头的胸口上有一个血洞，殷红的气泡在咕咕乱叫。黑骨头仰看了一眼天空，又盯看了一圈周围的喽啰们，想说什么，却提不起力气。
【末了，黑骨头阴笑起来。
黑骨头：报应啊，报应！
想不到，一世英名的黑骨头我，竟死在了一个姑娘手里。呵呵。
【此时，蹊跷的一幕上演了。
【副官迈着八字步，慨然走上前，一脚踢翻了黑骨头。副官浪笑着，拔出了一把手枪，咔嚓上了膛。副官道。
副官：宁给硬汉子牵马拽镫，不给怂（sóng）汉子出谋定计。
呵呵，黑骨头，你的孽罐子满了，你舒舒服服去吧。明年的此刻是你的周年，我会给你烧一堆冥亡钱的。呵呵。
黑骨头（死不瞑目状）：你反了，你个小人。
副官（朗声大笑，笑声空虚且胆怯）：呵呵，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陕甘道上赫赫有名的大土匪头子，竟然让一个姑娘戳成了一根烤羊肉串，等一下就去喂了土狼。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借这姑娘的手，做掉了你。
黑骨头：小人！
【黑骨头环视一眼，似乎在等众喽啰们来援手。
【枪声大作，被副官事先收买了的亲信们，利索地干掉了黑骨头的人。七八条枪围成一圈，将骆驼队和黑骨头拢在中央。
【副官踱着步，一副志满意得的架势，睥睨着手下败将。黑骨头挣扎着，想知道最后的答案。
【副官开心地漫唱道。小令。
副官：姜子牙背榜下山来，
天下的神仙全封了；
半路上闯出个申公豹，
把黑骨头给绑了。
【黑骨头嗫嚅道。
黑骨头：你个小人，你一直在我背后动刀子，我竟没有识破你。
【副官得意忘形极了，又一脚踢倒了黑骨头，漫唱道。
【小令。
副官：你抱下个尕鸡娃叫鸣哩，
叫饿老鹰抓上（者）走了；
小人自古是背主的人哩，
这一趟物资（哈）笑纳了。
【言毕，副官不容黑骨头再说什么，枪口对准了他，连开三下。副官得意地吹了吹枪管，挥手下了命令。
【剩下的土匪们拢过来，威逼着我和骆驼队员们快速离开。
【雨点般的枪托子砸在我身上，我被拉拽着离开了这个山坳。在回眸的刹那，我看见了黑骨头肮脏的尸身，也看见了梅花凋落时的那一副凄惨的景象。但我奈何不得，痛彻心扉，忍痛看着她曝尸旷野。
【牲口们驯服地走在长路上，往荒凉的漠北赶脚而去。
【我被捆绑着，一步一回头，眺望身后的那一处山冈。
【脑海中的花儿，此刻像一篇篇沉痛的悼词，在我的嘴里泄洪一般的淌出来，不可遏止。我相信，梅花的亡灵会听见的，一定。
【我不管不顾，放声悲歌。
我：白杨树高了（者）三丈三，
缠住了对面的高山；
一把手揽你是胳膊短，
两把手揽你是路太远。
拿起了石头打月亮，
打在虚空的天上；
吃不下五谷喝不下水，
想死在这一步路上。
清油的灯盏（么）亮照下，
眼泪哭成了红蜡；
黑头发急成了白头发，
死了，就一搭里（者）埋下。
【舞台前端。
【这一日，土匪们押解着骆驼队和我，走在路上。
【赤日炎炎，天空死寂，谁都是一副焦渴难耐的样子，跌跌撞撞的。唯有我，还在漫唱着，声音里有一种濒死的感觉。
【忽然，一个土匪喊了声：“井！前头有一口井，我闻到了水。”
【骆驼队一下子乱了阵形，一股脑地跑远了，荡起一股股烟尘。只剩下了我独自一人，栽倒在地。
【舞台深处陡暗。
【灯光切在前台，霹雳闪烁。
【在马嘶人叫中，又有密集的枪声传来，响了很久。
【……待我从昏厥中睁开眼睛后，我看见了两个熟悉的人：一个是客栈老板，另一个是那个醉汉。
【客栈老板道。
老板：向导员，向导员，我们来接应你了。
醉汉：快醒醒！
【灯光止息。黑暗降临。
【一切都像我内心的挂念，坠入了无底的深渊，茫茫不见。
第四场秋
【我原路返回，踏上了寻找梅花的道路。
【秋天深了。弧形的天空中大雁南飞，人字形的雁阵挂在头顶，哀声鸣叫，像极了我的内心。骆驼队跟着我，仿佛一支送葬的队伍。
【背景深处，依次闪过了金色的胡杨林，浩渺的芦苇丛，阳光下绚烂的丹霞地貌……旷野上的野花仿佛一支色彩的大军，迎面狂奔。但我的心是冰冷的，我迷了路似的，狂呼着梅花的名字，声声断肠。
【在我少年人的心目中，我觉得自己丢失了一件极为宝贵的东西。我把梅花丢了，把第一次的爱情丢了。我真愚蠢。
【我返回，只为了告诉梅花一声，我不能丢掉她。
【于是，我漫无目的地歌吟着，希望梅花在天上的亡灵能够听见。
【我吼道。
我：鹞子飞了（者）鹰没有飞，
鹰飞了铃铛儿响哩；
身子毁了，心没有毁，
心毁了咋这么想哩。
清茶（哈）熬成牛血了，
腔子拍成了乌鸡肉；
剩下的一颗心想干了，
只丢下（者）一口气了。
请了个喇嘛念了个经，
白修了一座塔了；
看不见你（者）心死了，
我连你离得远了。
【这一天，我终于看见了记忆中的山冈。
【我在头前踉跄地跑过去，大声疾呼着梅花的名字。骆驼队慢慢尾随在身后，偶尔有驼铃声传来，给予我信心和支持——我爬上了一处山冈，果然看见了我睡梦中一直渴求的地方。
【我急不可耐地狂奔起来，摔倒了好几次。
【待我靠近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那是一座新砌的坟墓，坟丘上垒了几块石子。
【我昏厥了。
【很快，我又清醒过来，撕心裂肺地狂喊。
我：梅，梅，你上西天，
宽宽的大路，
长长的宝船。
梅，梅，你上西天，
溜溜的骏马，
足足的盘缠。
梅，梅，你上西天，
你甜处安身，
你苦处化钱。
【我跪在地上，抱着这一座新坟，号啕哭喊，喊梅花的名字。
【客栈老板撇下骆驼队，慢慢走过来，抚着我的头。客栈老板是个经验老到之人，他查看了一番周围的情况，拍了拍我。
【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去。
【客栈老板道。
老板：兴许，是一个过路的挡羊娃发了善心，葬下了梅花吧。
喏，远处的那一摊尸骨，一定是黑骨头的，早被狼啃干净了，只剩下皮带和衣服。
我（恼恨的）：那又怎样，我的梅花不见了。
老板（感喟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唉，秋深了，地寒了。
我：我要梅花！
老板（惊诧道）：这是什么？
【白光切下，如长练，如缟素，如一座郊外的灵堂。
【特写。
【这是舞台的右侧。
【左侧漆黑。
【惨白的灯光下，这一声惊喊，若一个命运的转折。
【我和客栈老板看见坟头上似乎埋着什么，忙不由分说，伸出手，用力地刨开了石子和土堆——这时，我看见了半本小羊皮的歌册，敞开在眼前，像一只报信来的鸽子，忽闪着翅膀，说着什么。
【我扑上去，取出了这半本歌册，怀抱胸前。
【我喃喃道。
我：另外的半本呢？我的梅花呢？
老板：这是个记号，梅花留给你的口信，另半本一定被梅花带走了。旷野上，只能这么草草掩埋，将就吧。
我：哦，难道这是梅花告诉我，她就躺在这一座冰冷的坟墓里么。
老板：保重吧。
【我被悲伤的眼泪压垮了，跌坐在坟旁。
【我拧开钢笔帽，在小羊皮的封面上，郑重地写下四个字：梅花消息。
【此时，我终于相信了，这就是梅花的新坟——她就躺在无底的黑暗中，用了这样的方式，来跟我诀别。
【我泪飞如雨，捧着歌册，仿佛抱着梅花雪白的身子，在诉说别后的相思之苦，在牵念这一世的爱恨情仇。但我的诉说，空空荡荡的，得不到一丝丝的响应。
【客栈老板知趣地退下了，给我留了一段柔软的空间。
【我试图用歌声唤醒梅花，央求她来和我相见。
【漫唱。
我：这短暂的一生，
就到这里终了；
来世少年的时节，
再作相会的盘算。
有心了看一回少年，
没心就辞一回路来；
活着捎一封书信，
死了就托一个梦来。
【我起身，抱着半本《梅花消息》，一步一回头，曼声走下了山冈，隐入无端的黑幕中。从此，我心里的悲伤成疮，只好用梅花教我的歌来疗治。
【背景深处，驼铃声浮出水面，越发急切，越发嘈杂，仿佛我们行进的脚步声，渐至消失。
【此后，舞台上出现了长久的阒寂。鸦雀无声。
【这时，舞台中央缓缓垂下了一道白纱般的帘子，分切了左右两侧。
【经过长久的等待，光明渐起，稀薄，隐约，朦胧，像创世的第一日——类似的情景，与本剧开头的场面如出一辙。
【舞台深处，仿佛有童声在唱那一支主旋律，声若天籁。
【也接近朗诵，稚气，天真，无邪。
风来了，云知道，
春来了，草知道；
花开了，鸟知道，
爱来了，你知道；
鹰来了，天知道，
梦来了，人知道；
心来了，肝知道，
你来了，我知道。
【这分明是一种召唤，犹如天使撒下花瓣，在空中引路。
【空气中，有一股梅花的暗香，葳蕤袭来。
【影影绰绰中，我在长旅上的身影穿过了白纱帘子，像时空转移，蓦地变身为一个玉树临风、凌波微步的小伙子。我怀抱半本《梅花消息》，穿越了湍急的光阴和岁月，只身来到了现在，站在明净的秋天下。
【——谁都看见了，我现在就是那个年轻的民歌采集者。
【舞台骤然开阔，左右通透。
【依旧是高耸的祁连山山峦，只不过冬季的白雪业已被秋天所统治，满目中皆是层林尽染，金黄一片。在林间空地上，有一座木质的小屋。小屋的门楣上挂着一块“考察基地”的牌匾。
【在舞台一端的林柯中，挂着一个简易、粗糙的秋千架。小梅花停下了摆动，从秋千架上站起来，目光迢递。
【这时，年轻的民歌采集者也站了起来，手捧半本歌册，深情凝望着小梅花。
【小梅花喃喃道。
小梅花：这就是爷爷的故事么？
采集者：也是奶奶的故事！
小梅花：好漫长啊。
采集者：是啊，从冬季讲到了秋天，还要讲下去，讲一辈子，讲生生世世。我喜欢它，我喜欢故事中的爷爷和奶奶。
小梅花：像一则传奇。
采集者：对，滚滚红尘里的传说。
小梅花（蓦地哭了，哽咽起来）：刚才，奶奶一定听见了，听见她的故事了。
采集者（狐疑道）：奶奶在哪儿？
小梅花：故事还没有完，奶奶其实并没有死，她被一个过路的牧羊人搭救了，捡回了一条命。
采集者：那座新坟？
小梅花：哦，坟里埋下的是另外的骆驼队队员。奶奶活过来了，回到了天山脚下的村庄，终身未婚，守望了整整一辈子。
采集者：守望？
小梅花：她哭瞎了双眼，一直守望着那个少年人，那个小小的向导员。
采集者：你是？
小梅花（了然于心，微笑）：在我们那座村子里，人人都喊她奶奶，孝敬她，供养她。我从小就听过了奶奶的故事，早烂熟于心啦。
【有鸟掠过，若长旅上赶来的邮差。
【年轻的民歌采集者惊讶万分，手中的半本歌册也掉在了地上。他扑上前，一下子攥住了小梅花的肩膀，探问究竟。
【小梅花拽住他的手，面朝西天，娓娓漫唱道。
小梅花：胭脂川买下的胭脂马，
天山上的雪莲花；
一世的思念（么）想成画，
心里的天幕上挂下。
十五的月亮咋这么圆，
刚爬上山口是半圆；
天上的月圆人不圆，
让世上的好花儿不断。
【年轻的民歌采集者揽起了小梅花的腰身，在舞台上旋转起舞，身姿曼妙，可歌可泣，犹若当初的爷爷和梅花一般，用身体继续讲述着这一则传奇。
【采集者应和道。
采集者：梅花的消息里有一场雪，
雪化了暖个人心；
生死的簿子上要续写，
红尘里我看见你的脸。
好花儿是人间救命的丹，
梅花的甘露透心甜；
虚空的昼夜里无明的念，
青冰上绽开了一枝牡丹。
小梅花：大雁南下是一封信，
云彩的纸上写着梅花消息；
风刮草帽（者）头抬起，
一生的长路上等你。
秋风漫卷过天山，
梅花的树下（哈）望穿；
金黄的大地上站端，
生命里有你这美少年。
【此时，年轻的民歌采集者和小梅花的舞蹈猝然停止，两个人紧紧地拥吻在一起，像一双温暖的羔羊，久久不肯离分。
【天地间一派肃穆，仿佛一座金黄的教堂，在为他们加冕，为他们作证。
【忽然，小梅花抬头望着采集者，喃喃道。
小梅花：课题结束了。
采集者：我的伤也已经痊愈了。
小梅花：我想回到天山脚下，回家去，报告这个消息。
采集者：我来护驾。
小梅花：你？
采集者：哦，我想在奶奶的面前，让这一本《梅花消息》再次重逢，让这一本歌册，作我俩爱情的见证，每一页都写上这个秋天的誓言。
小梅花（点头首肯，遂幸福地依偎在采集者的肩头）
【忽然间，藏匿在周边树柯密林中的同学们纷纷现身了，欢呼着，雀跃着，奔跑而来，簇拥起这对沉浸在幸福中的恋人。
【小梅花羞涩地躲开了……
【她用一段优美的舞姿和漫唱，向天地报告。
小梅花：大雁南下是一封信，
云彩的纸上写着梅花消息；
风刮草帽（者）头抬起，
一生的长路上等你。
秋风漫卷过天山，
梅花的树下（哈）望穿；
金黄的大地上站端，
生命里有你这美少年。
【短暂地收光。
【这时，有一个同学在喊。
同学：下山喽，下山喽。
尾 声
【灯光渐暗。
【舞台背景上依稀出现了一线山脊，可以隐约地看见下山的队伍。人群高高低低地耸动着，小梅花和年轻的民歌采集者的身影清晰可辨。
【这时，仿佛有童声在唱那一支主旋律，声若天籁。
【稚气，天真，无邪。
风来了，云知道，
春来了，草知道；
花开了，鸟知道，
爱来了，你知道；
鹰来了，天知道，
梦来了，人知道；
心来了，肝知道，
你来了，我知道。
（全剧终）
（实习编辑：张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