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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虫夏草(中篇小说)

作者:朗顿·罗布次仁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别挖!这不是草,是虫子,挖出来就死了。”

努培小的时候跟着村里的大人放牧时,牧人这么告诉他。那是努培生平第一次看到冬虫夏草。

牧人们惊奇地发现努培这孩子有一样特殊的本领,他站着能寻见一米开外的虫草,而牧人们趴着凑近草地细细寻找,好一会才能找见一两根。牧人们都说,努培有秃鹫的眼睛。

努培每当看到那些像虫子的草,生出无限的怜悯。他放牧时,生怕牛羊吃到那种草,想着法把牛羊赶往虫草少的草场,但到了藏历四月份,草原上长满了冬虫夏草,他只得把牛羊赶往更远的草场。

塔本草原上的牧人最忌杀生,总以为杀生多了,拜佛念经磕头都不能减轻罪孽。到了宰杀季节,牧民自家宰杀牛羊,严格规定牛羊的数目,保证维持生活必用的开支以外,从不多杀。宰杀牛羊从不亲自动手,每次都要高价雇屠夫。

努培痛恨屠夫,他心爱的牦牛那迪、噶扎都死在屠夫的刀下。他亲眼目睹过屠宰牦牛那迪的整个过程,本来这样的血腥场合他完全可以回避,但他纠结了许久之后,还是去了屠宰场,想着最后再送一程,就像某个亲人走了,总该有个亲人陪在身边。

说是屠宰场其实就是屋后一小块空地。山顶融化的雪水流淌下来,在屋后空地的低洼处形成了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每年只有夏秋两季水量充足,其余的时间不是干枯,便是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屠宰场设在这里图的是取水方便。努培绕到屠宰场时,牦牛那迪的手脚已被捆绑结实,屠夫在一旁吹着悠闲的哨子,磨着刀,时不时用手指触摸着刀锋,感受着屠刀的锋利。牦牛那迪绝望的眼神,慌乱地张望,似乎在寻求着最后一丝天赐的生机,它看到努培走来,像有了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哀怜的眼神盯着努培,凄惨地叫唤起来。努培再不忍直视牦牛那迪的眼睛,愧疚地低下头,“唵嘛呢呗唛哄”随口冒出了一句经文,这是他会的唯一一句经文,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此刻这一句经文对他心爱的牦牛那迪有所帮助。

老练的屠夫拽起困住牦牛那迪双腿的绳子,将它掀翻,屠刀像一道闪电划过那迪的胸口,没有流一滴鲜血,一道峡谷般的口子像一朵雪白的花朵绽放般露出内皮。屠夫手脚麻利,不知什么时候手已经深深捅进内脏,摸索着切断命脉。牦牛那迪流着泪不停地抽搐、嘴角冒出白色的泡沫,在绝望中等待着死亡。屠夫在那迪咽气前的一刹那,口诵经文,将圣水灌进嘴里,一脸麻木地等着那迪咽下最后一口气。簌簌簌传出三声粗重的喘气声后,那迪咽了气。屠夫挥刀利索地剥皮、开胸、收拾内脏,在极短的时间里做完了一切。完事后,屠夫把牦牛头、皮子当做报酬带走,努培追着屠夫走了几里地,哭了几里地,肿胀的眼睛如同野牦牛的眼睛。

草原的夏季像个过客,一不留神打个盹都会溜掉。牧人们格外怜惜这段时光,在短短的不到三个月的夏季,日程安排得满满的,各种活动一个接一个,让人有些应接不暇也稍感疲惫,可牧人们喜欢沉浸在欢庆中,只有这样他们才觉得没有辜负那一段难得的温暖好时光。

赛马是整个夏季活动的重头戏,也是草原汉子们施展骑术,名扬草原的好机会。努培第一次参加赛马时是九岁,十一岁那年开始,他连续两年获得了冠军,威名传遍塔本草原。十三岁时,努培的阿爸给努培买了一匹新赛马,以确保他第三次蝉联冠军。那是一匹枣红色的大马,牧人们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烈火。烈火奔跑起来有风的速度,努培阿爸试骑时,摔下马,断了一条腿。

草原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从前,有位美丽的姑娘,她和失明的阿妈相依为命。当地王爷的儿子想娶这位姑娘,可姑娘已有心上人,便回绝了。狠心的王爷之子恼羞成怒把姑娘心上人的双腿给打断了。后来,姑娘得到拉姆拉措湖女神的点化,让她在每年冰雪消融之际,到山上采挖冬虫夏草,给失明的阿妈和心上人服用。一个月后,阿妈和心上人得以康复。为了治阿爸的腿,努培学着传说中的姑娘,上山采挖冬虫夏草。那时,塔本草原上专门到山上挖虫草的人很少。努培到达山上时,有几个放牧的人,闲着无事,正挖虫草,看到努培火急火燎地上山挖虫草还好奇打听,出了什么事?

那是努培第一次挖虫草,他不忍多挖,半天工夫挖了三十根,装进牛皮口袋,下了山。在场的牧人都被努培发现虫草的眼力劲惊呆了,他们忙活一整天也挖不到这么多。那时塔本草原上的虫草还是很多,只是牧民们还没有练出挖虫草的本领。牧人们挖虫草主要是用来治病,也有外地熟人相托的,也是用来治病。有时,运气来了,能找到虫草生长的脉络,牧民们称为“虫道”,只要沿着“虫道”挖,不费力气也会挖到许多。这样的好运气,一两年里也遇不到一回,就算是遇上了,也不会感到意外的欣喜,这主要是由于当时虫草一两角钱的收购价格和难以卖出手的窘境,很难鼓舞起牧人们挖虫草的兴致。

一个月后,努培阿爸的腿伤痊愈了。努培见识了冬虫夏草神奇的药效,对虫草生出无限的敬畏,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努培再没有动过挖虫草的念头。

努培家新购赛马的消息在塔本草原传开了,这消息让这一年的赛马节很值得期待。努培连续两年获得冠军实属不易,再想蝉联更是难上加难,就在去年,隔几个山头的一户牧人家的赛马跟努培家的赛马几乎是同时到达终点,只是骑手亚培缺少比赛经验,加上求胜心切,以半身之差输掉了比赛。赛后亚培大哭了一场,对努培一脸的不服输。努培当时就预感到明年赛马将会是一场恶战。努培觉得自己赢得那次比赛很侥幸,他的赛马的奔跑速度、体力和冲劲大不如以往,不换匹新赛马来年恐怕要输掉比赛。努培的阿爸也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换匹新赛马。

藏历新年刚过,努培阿爸用十头牦牛换来匹新赛马。牧人们一听说用十头牦牛换了一匹马,觉得不可思议,都想看看那么一匹昂贵的马,到底是个啥模样?牧人们看过了新赛马,没有一个不跷拇指夸赞的,可这么不惜血本的做法,各有各的看法。努培阿爸觉得十头牦牛换匹马,谁都会心疼,但能博得牧人们的夸赞他也感觉值了。

眼下,随着赛马节一天天的临近努培阿爸也有说不出的苦衷,一方面他盼着赛马节早些到来,好让儿子和新赛马露露脸,一方面他又担心输掉比赛,丢掉冠军的名号倒是其次,怕的是给人留下笑柄,丢了自家的颜面。

努培也盼着赛马节,塔本草原上还没有人连续三次拿过冠军,若是他拿了,争脸的不只是他本人,还能给家族带来无上的荣耀。他还清晰地记得,在获得上两次冠军时,牧人们向他投来敬仰和羡慕的眼神。

山那头的亚培也不是孬种,明知道努培家购买了新赛马还放出狠话说,我的赛马改名叫洪水专门扑灭烈火。

一场赛马的战争已经拉开了帷幕,到底谁会胜利,谁也说不准,可牧人们盼着赛马节,等着看一场好戏。

漫长的冬季过去已有一阵子,但从午后开始,风卷着沙尘一阵一阵扫来,让人看不见一丝春的迹象。几场夹着雪花的小雨飘过之后,街心的花坛街边的绿化树像惊醒般绿了,春天就这么着降到拉萨。每年这时,总能听到一个消息,到拉萨的汽车票火车票飞机票都很难搞。

拉萨主要街道上许多店铺紧锁着门,一些开门的店铺还没有开始正规买卖,不是在收拾货物,就是在做装饰,看那景象让人觉着这个城市像歇了一个冬天。街道上那些一模一样的招牌,从街最东头一直摆向最西头,看着没有多少美感,可仍显露出平日里买卖的兴隆。这些招牌中最显眼的是“冬虫夏草”的招牌,尤其是在游客必经的那些街道,收购或者出售冬虫夏草的牌子一家挨着一家,仿佛那稀罕的虫草就长在自家院里,出门时顺手拔出来卖,可走进店铺里一打听,价格离谱得让人咂舌。

亚培在虫草市场上打拼了十几年,虫草生意上的各种滋味,也算是一一经历了一番。这一年,老天格外开眼,他接到了一笔大买卖。经一位生意上有些来往的朋友介绍,他认识了个收购虫草的大商人,这个商人要用远远高于市场价的价格收购他所有的虫草。这个商人还豪爽地告诉他,“有多少,要多少。”他在喜悦之余把这喜讯传给塔本草原上的乡亲们。不到三天的工夫,几麻袋的虫草运抵了拉萨。商人验过了虫草很爽快地付给亚培一笔数目不小的订金,还答应他货款一个月后全部付清。

过了一个月,亚培找到那个商人讨要虫草款,那商人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告诉了他货款暂时付不了的缘由,并向他发誓保证货款尽快付清。亚培心里有些不悦,可一个大老爷们向他发誓了,他也不好再去催讨,只好耐着性子等着。那以后,亚培没有急着去催,他心里清楚出这么高的价格收购虫草,商人那边也需要时间筹集资金。又过了一个来月,商人那边还是没有动静,亚培这下有些不安了,他去找商人催要。那商人开始找各种理由拖延,货款始终没有兑现,亚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担忧,但也不好撕破了脸皮,每次都是好言好语,求着商人早些付钱。刚入冬,那个商人去了成都,亚培给他打电话,商人告诉他,他到成都去取虫草的钱,钱一到手他便回来,要亚培在拉萨放心等着。亚培在拉萨熬了一个冬天,虽说住着高级酒店,每天都到高档藏餐厅用餐,可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有种不祥的预感。那个商人的店门紧闭着,他时不时去看看。每次看到店面奢华的装饰,他心里便会踏实些,觉得能开这么大店门的老板总不至于是骗子。藏历新年刚刚过去,他又来到店门前,鼓足勇气重拨了那个熟悉的手机号码。手机那头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叫道,“阿布(牧区成年男人的统称)亚培钱到手了,机票好不容易买到了,后天回拉萨。”

“到机场接你吧?”

“不用不用。”嘟……手机挂了。亚培对着手机做了个愤怒的表情。心里却莫名兴奋起来,折腾了七八个月事情再过两天就要有个了解,他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下来。当初,他更多的是担心自己的那一部分货款拿不到手,现如今完全是为没法向家乡辛辛苦苦挖虫草的人做个交代而犯愁。这一下,虫草款终于有了眉目,他高兴得眼里噙满了泪水,久违了的笑容也不自觉地挂到脸上。

那是一个难熬的夜晚,亚培激动得一夜没有合眼,时间像凝固一般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很艰难,好不容易熬到天微微泛亮,又有些犯困,但只得强打起精神,穿好衣服,用凉水冲了把脸,精神恢复了过来。手机充了一夜的电,为了安心还插着电源,小心放在窗台上,亚培看看信号满满的心里踏实了不少。为了打发时间,他打开电视,盯着藏语频道,电视上正演着他平日里最爱看的电视剧,这会儿,他没有任何心情看下去。他时不时走到窗台前看看手机有没有响动,又发呆地盯着电视。直到下午三点钟,到拉萨的飞机都该到站了,还是不见有任何动静,他实在是坐不住了,抓起手机重拨了那个号码。对方是个汉人的声音,重复着一句话。他给对方回话也不搭理,拨了几遍仍是这种情形。亚培慌了,握着手机冲出门,对着吧台的服务员问,听听说啥?服务员说:“阿布你拨错号了,没有这个号码。”

亚培耳旁嗡的一声脑子像是炸开了。

三百斤冬虫夏草,换算成现金是个天文数字,怎么说没就没了。亚培心里越想越乱,越想越恐惧,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瘫倒在地上。

亚培在宾馆里休养了两日,身子始终没有怎么好转,这两天他心里老盘算着该如何是好,可怎么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来。这天,他起了个大早,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到冲赛康早市买了五斤上品的酥油和一捆桑枝,穿过一条胡同,径直来到八廓街,走进熙熙攘攘的转经人群里。他一边念经,一边见着桑烟台添一把桑枝,围着八廓街转了一圈后,在八廓街东南的拐角处拐进一条胡同,走了五十来米,低头进了一扇藏式老宅的大门。在这一栋古老藏式建筑的三楼上住着一位僧人。这个僧人是他同乡,占卜算卦一向都很灵验,他每次遇到大事都要请这位僧人算一卦吉凶。这次这笔买卖来得太突然,他事先也没有来得及找僧人问问吉凶,现在事情成这个样子,他很是懊悔,当初没有到僧人那里求一卦,也担心僧人会责怪他,但事情到这个分上,他又拿不出主意,只能硬着头皮去求教。

亚培一走进僧人的房子,便闻到一股长期燃烧酥油灯而留下的浓烈的奶香味。僧人狭小的房间里一切看着都很陈旧,可每一样物件被擦拭得闪出某种神秘的光亮,他每次走进来都要细心看一遍,就觉得整个身心一瞬间像是得到洗涤,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他心里生出一丝畏惧,不由得让他轻手轻脚,说话也要压低嗓门。这会儿,他没有平日里沉稳,像个冒冒失失的孩子,走进僧人的房子,酥油放下,还没有来得及寒暄几句,便急切地把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僧人显得不紧不慢,先招呼亚培坐下,眼睛半闭着停留在晨读的经文上,听完亚培的讲述,他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给亚培倒上一杯酥油茶说:“先喝口茶。”亚培急得没心思喝茶,带着恳求的表情看着僧人,双手下意识地在两腿间不停地搓着,手心里冒出的汗水黏糊糊。此刻,亚培用期盼的眼神追着僧人,看着僧人的反应。僧人在屋子里来回忙着手上的事。亚培见僧人毫无责怪的意思,也没有要替他拿主意的意思,便问:“帮着算算,人能找着吗?”僧人这才坐下来,取下缠在手腕上的念珠,口诵着经文,念珠在手里搓了搓,很随意地在念珠中选了一节,双手相向着拨动珠子。亚培看着拨完了念珠,确定僧人有了答案,赶紧问结果如何。僧人摇摇头说:“人别去找了,东西还在,叫几个靠得住的人,找找他的熟人,事情还有转机。”

两天后,从亚培家乡赶来几个汉子,他们留下一个人照料亚培,其余的人满拉萨城寻找商人的下落。亚培躺在床上,每天都能盼到一些好消息,病情也日渐好转。不到一个星期,他们找全商人店里的三个工作人员。那三个人一口咬定,收购虫草的事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只是店里打工的,挣些辛苦钱。找到那三个人最大的收获是,亚培知道了大部分虫草还堆在店铺的楼上,只有少量被商人低价出售、挥霍了。目前,那三个人也不知道商人的下落。

亚培当即从商人的铺子里搬回剩余的虫草,估算了一下,约莫损失十几斤,加上预付款,损失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他爽快地答应自己承担这笔损失,其余虫草还给各自的主人。亚培看那三个人可怜也就没有去为难,连夜回到塔本草原。

对这次的受骗,亚培只当是上天给他的一次劫难,不去放在心上。可从这次以后,他多了一个心眼,不见真金白银,虫草从不轻易出手。

再过些时候又到了挖虫草的季节。亚培忙活了几天,早早把挖虫草时用的帐篷、锅碗瓢盆、工具准备齐全,只盼着下几场雨。只要雨水充沛,草原两三天就变绿,等新草冒出地面一小指高,虫草也就长成了,塔本草原又会迎来一个虫草丰收年。但这几年,塔本草原上的雨水明显少了,亚培每当看到一望无际的蓝天,心里就发憷。他在拉萨时听僧人说过,“虫草挖多了,老天迟早要降下灾难”。亚培隐约觉得这几年草原上的灾难比前些年多了,他担心这是老天开始惩罚他们,可这忧心没几天,老天洒下几场淋漓的夜雨,把他的担忧一扫而去。短短几天草原绿得让他的心都感到晴朗。再有两天,他就要上山挖虫草了,他特地去了趟乡里的小学,打听学生挖虫草放假的具体时间,回来顺道去了阿爸阿妈家。家里的四个弟弟正各自忙碌着奔赴开挖虫草的准备工作。如今牧民们都忙活着挖虫草,很少有人去放牧,各家各户都雇日喀则那边的农民替他们放牧。

亚培一进家门,看见阿爸弓着背坐在院里的一块大鹅卵石上,背上满是阳光。阿爸一手扣着念珠,一手摇晃着经筒,嘴里小声哼着经文,看那样子像是在原地坐了几个世纪。亚培走过去,盘腿落在地上,阿爸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可让人觉得周围有任何动静都瞒不过他。亚培刚坐下,阿爸就说:“挖虫子(牧人对冬虫夏草的俗称)的日子眼看就到了,外乡人都会被赶出草原,你几个弟弟嚷着要去挖虫子,谁都不肯留下来照料牛羊。前些时候,他们闹着要分家要各自成家,我看这都是你这个做大哥的带的头,牧民不放牧,那还叫什么牧人?”

“想啥呢?挖到的虫子都是这个家的。”

“挖虫子有多有少,挖少了的没有怨言,挖得多的气能顺吗?”

“我分出去的时候可没有向家里伸过手。”

“没人明说要家里的,怕是要分这几年挖虫子挣的钱。”

“分就分吧!这都是早晚的事。”

“你倒是省心,挖虫子的钱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他们那么糟蹋,不把家败光了。这虫子能挖几年,谁说得准?等虫子挖没了,靠什么熬日子?”

“日子总是能过的,现在比过去受穷强多了……”

“我寻思着给他们说个能持家的媳妇,媳妇进了门,心拴住了,人不会胡来。”阿爸顿了顿说:“牧人以放牧为生,虫子这么个挖法,就算老天不管,罪孽也是要自己背的。”

亚培打心眼里害怕听到挖光虫子这样的话,每当人们聊到挖光虫子的事,他总会把话题转移开,可心里时时有种忧虑,老想着,不知道虫草还能挖多长时间?虫草到底会不会挖光?挖虫草老天会不会降下灾难?可有时又觉得,虫草挖了这么些年也没觉得越挖越少,草原上的天灾在开挖虫草之前也没有断过,现在但凡有个小灾小难,就说是挖虫草的缘故。其实,这之间到底有没有关联,他自己心里也没有数,他也就懒得在这上面花心思去想。

塔本草原的赛马节不出意外都是在每年的公历八月一日举行,牧人们俗称“八一赛马节”。赛马场离乡政府约莫三四里地远,是一片宽阔且长长的草滩。草滩平整,像是人工铺设的地毯,草地松软适度,是个优质的天然赛马场。到了赛马节时,略略高过草地的野花竞相绽放,姹紫嫣红,美不胜收。赛马节开幕的四五天前牧民们便赶到场地上,按乡政府划好的地,搭建起的帐篷。“八一赛马节”的前一天,乡、村、组和各家的帐篷都已搭建完成,在绿色的草地上,在蓝天白云下,在雪山的环抱中,印有各色精美图案的白色帐篷散落在围绕赛马场的周边,亮丽夺目。等安顿好,各个帐篷顶上飘舞起袅袅的炊烟,整个塔本草原上弥漫着一股远古的气息,让人感到又回到了格萨尔驰骋草原的年代。

赛马节除了赛马,还有一项重要内容是物资交流。塔本草原上的物资交流在整个藏北草原出了名的热闹。每年赛马节开始前几天,从农区、地区、县里甚至是拉萨来不少的商人。他们带着大包小包的商品,有些雇车,有些搭乘从县里来的每天一趟的班车陆续赶来,在赛马场周围随便找个地,搭起简易帐篷,货物随意一摆,也不急于去出售,给紧邻的摊子打声招呼,便跑到甜茶馆,喝两杯茶,听草原上这一年来的新奇去了。远来的生意人似乎从来也不知道着急,货物摆了一地,摊子上一天都见不到人影,买卖来了还得跑到茶馆找人。甜茶馆里挤满了远道来的商人,有一年没见了,都有说不完的喜怒哀乐,但凡有人为生意上的事来叫唤,他们老不情愿发着牢骚出去草草应对一番,便又急忙跑回甜茶馆。甜茶灌了一肚子,家长里短的事儿装了一脑子,一时半会儿也忘了饿,等聊尽兴了,才觉着肚子饿得慌了,吃几碗藏面应付了肚子。此时,日头也已偏西,青稞酒、啤酒便端上来,桌子上铺开骰子,凑了对手,摆开阵势,立了输赢的规矩,便吆喝起骰子口令,厮杀正式开始。没有轮到的人围坐在一旁,你一言我一句,帮着场上的人出谋划策,争执的比对阵的两人还热烈。对阵的两人似乎是观战人的走卒,每一步都走得谨慎,不敢稍有闪失,一旦出了差错被观战的人骂个狗血喷头。一局结束,输的一方该罚酒了,观战的人全都成了一个阵营。他们一面帮着斟酒,一面一杯一杯数着应喝的杯数,直到所罚的酒喝了个干净,才肯罢休。这些商人初到的几日,每天不醉到牛狗不分,似乎就感受不到赛马节的节日兴致,酒醉的糗事留不下一串,便少了许多的乐趣,在醉与未醉之间,他们打发着难得快乐相聚的日子,把平日里那些烦心的事忘个干净,得了短暂的逍遥。

塔本草原的牧人把积攒了一年的羊毛、羊皮、鞣好的牦牛皮、捻好的牦牛线、麝香、粗的细的奶扎、酥油整齐摆在帐篷里。帐篷的内顶上南北向拴上绳子,绳子上挂着新鲜产出的条形奶扎和新近宰杀的牛羊肉。走进帐篷里会闻到一股浓浓的奶油香气。牧人们在帐篷里铺上薄薄的垫子盘腿而坐,悠闲地聊着天,暗红色的脸油乎乎的,始终挂着憨态可掬的笑容。无论谁走进帐篷,牧人都歉意地露出半截舌头,招呼客人坐下,取出角落里叠摞的碗,摆到面前,从炉子边角提起黝黑的茶壶,摇晃几下,斟上冒着白泡的酥油茶。而后将装在竹筐里生的熟的干的牛羊肉、奶扎等一一敬给客人们尽情享用,客人们吃得越多主人家越发地高兴。货物摆满了一帐篷,可没有人叫卖,若有人来了兴致打听价码,主人家也羞于启齿,说:“牧区就产这些,看着给吧。”其实,牧人不会谈价,他们往往是以物易物,拿钱买货的事还没有干过,而用多少斤牛羊肉多少酥油换多少袋青稞本来就有定数,每年都这么交易,人人心中有数。就算是到了灾年也没有变过,只有牛羊肉的肥瘦大小不同而稍有贵贱。

赛马节前一天,远道来的商人与草原牧民的交易差不多结束了。牧人们一年里吃的糌粑、酿酒的青稞、新的酥油筒,孩子平日里穿戴的鞋帽、衣服都已采购齐全。远道来的商人所带的货物,差不多都出手了,剩下部分再懒得带回去,只要有人出价,觉得没有扫了双方的脸面,也就在半卖半送之间成交了事。接下几天,他们把自己当成这草原上的一分子,跟这牧人看马赛,跳锅庄,得了闲工夫便到附近的寺院拜佛、布施。

赛马节的开幕都是在一股浓浓的桑烟中开始,所有牧人穿着都隆重,牧女们身上的首饰,看得让人眼花缭乱,鸡蛋大的红珊瑚珠子、九眼的天珠、家传的绿松石头饰,八字指开的银饰腰带,足有几斤重。男人们一身镶着水獭皮边的白皮袄,头戴狐皮帽,胸前挂着纯金的“寇吴”(佩饰佛龛),背上背着叉子枪,个个威风凛凛。据说牧人佩戴的装饰样样价值百万。男人们走到赛马场中央,围着桑烟念经祈祷,抛撒隆达纸片。太阳还没有升起,朝霞映着雪山,七色隆达纸片随着桑烟飘散,牧人们高呼“嗦嗦嗦”骑上马,象征性地在赛道上跑一段,围观的妇人们向他们抛去哈达,祈愿赛马活动的顺畅,赛马节也就开幕了。

赛马的重头戏是十里长跑比赛,赛马从赛马场的最东头出发,到西面号称“虫草仓库”的山脚下为终点,第一个到达终点的为获胜者。这一天,参加赛马节的人们起一个大早来观看比赛。赛马和小骑手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做准备,场地外的观众,久久看不到他们的踪影。观众见不到马匹和骑手,很是焦急,探着头在到处找,他们想早点看到赛马和小骑手们的精气神,来猜测谁赢谁输。有些偷偷下了注的观众,更是期盼着早点看到赛马,可赛马和小骑手迟迟不肯出现在场地上,这也吊足了观众的胃口。临近比赛时间,小骑手驾着赛马从场地四周冒出来,缓缓地聚集到起跑线前,只等着发号令。

努培骑着烈火,出现在赛马场上,牧人们有的鼓掌、有的欢呼、有的吹哨,欢迎他的到来。他在赛马场上显得异常的耀眼。或许是因为赛前的紧张,或许是因为他保持着作为一名赛马选手的那一份荣耀,努培并没有对观众的欢迎给予挥手、鞠躬之类的回应,只听得“加”的一声,他在场地上飞奔了一小段,展示赛马的速度和他的骑术,用优良的状态来表达对观众的谢意。

小骑手们为了不给赛马增加负重,穿着都很单薄。努培穿着一件边上有两条白杠的蓝色球衣球裤,头戴一顶白色小毡帽,顶上有一撮红缨子,在晨风中热烈地跳动。他俯身轻拍着赛马的脖子贴着耳朵说:“好好跑,全看你的。”烈火听懂似的马头晃动了几下,努培起身深深呼了几口气,定定神,眼睛左瞧右看在队伍里寻找着亚培的踪迹,看了几遍都不见亚培,他纳闷儿起来,心想,怎么没有亚培?为了赢得比赛他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这次是带着必胜的决心来的,不见了亚培他心里有些失落,筹划好的赛跑思路,一下子被打乱了。刚要琢磨下一步该怎么跑好,“啪”的一声发令枪声响起,努培什么也顾不上了,只得硬着头皮冲出去。

赛道两旁站着一簇一簇的观众,这些人喜欢看赛马跑的过程,而那些在意胜负的观众,则聚拢在赛马场西头终点线的周围,伸长了脖子望着赛道。赛道有六七公里长,无法看清东头的状况,很多牧民爬上车顶遥望着,不时向围观的人传达一些消息,出发了!出发了!打头的像是烈火。不不不,是一匹白马。不相上下。好像烈火稍突前。一匹黑的也并上来了。牧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着,赛马很快在眼前大了过来,可还是看不清骑手的样子,只能从马的颜色来判断谁是谁。现在能看清的是三匹马,枣红色、白色、黑色,并排驰来,看不清谁先谁后,渐渐地能听到骑手驱马的喊声马鞭的响声赛马的喘气声。赛马越发地临近终点牧人们越发地围拢到终点线前,喇叭里嚷着给赛马让出通道,可牧人们的呐喊声盖过了喇叭声,维持通道秩序的人也被挤出了人群,气急败坏地在一旁喘着粗气。眼看赛马就快通过终点,牧人们挤出了一条仅供一两匹马通过的跑道,赛马在一片呐喊声中通过终点,比赛也分出了胜负。

喇叭里高喊着获胜骑手的名字,此刻,观赛的牧人们无人关心比赛结果,纷纷尾追自己熟识的骑手献上哈达,道贺。顷刻间掀起了欢庆的高潮。

努培的脖子上马背上缠满了哈达,可他没有丝毫的喜悦,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他,“打起精神,明年准能拿第一。”努培心有不甘,一时间,他怎么也挥不去输掉比赛的失落,牵着马像个斗败的公鸡,垂着头走向自家的帐篷,莫名中怨恨起亚培来,心想,“要有这小子在,准不会是这个结果。”

其实,亚培早早在赛场上,只是努培没有看见。努培快到帐篷前,亚培颠来一辆崭新的摩托车,一道车轮痕印在草地上,扑来鲜草死了的气味。亚培斜挂在车上回头说:“没有比够呀?”

“你的马呢?”

“换了铁马。”

“不比啦?”

“赢了才一千元,不值当!”

努培从没有想过划不划算,他是把比赛当做草原人的本分,赢得比赛是无上的荣耀,奖金只是一份意外的喜悦。他没有对亚培赛马换铁马的事说三道四,只是不无惋惜地说:“真是匹好马,可惜了。”那一刻,努培打心眼里怀念起洪水,当初,努培家不惜血本用十头牦牛换来烈火,本以为从此可以称霸塔本草原,不想输给了洪水,粉碎了他夺得三连冠的梦想。那以后的几年里,他俩各有胜负,不论谁胜谁负,有了洪水和烈火的比拼,塔本草原的赛马就有盼头,他们俩也有斗志。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俩都成了老骑手,再有一两年就要退出赛马,比赛资格要让位给更年轻体重更轻的后生。塔本草原的赛马节上再也看不到像烈火和洪水那样激烈的比拼,努培心里不免生出惆怅来。

亚培瞧着士气低落的努培,心里也有说不出的滋味,比了这么多年,一直盼着他输,今天输给了别人倒觉得可惜了。他像是根本不在乎赛马比赛似的说:“跟你商量商量,来年开春跟我去挖虫子吧?有个收虫子的老板,一根给这个数。”说着亚培晃出两根手指。努培此刻哪有心情考虑这个,敷衍说:“以后再说吧。”

亚培掉转车头轰了一小段,停下,回头喊着说,“打起精神,满山的虫草等着我们去挖呢!”

塔本草原上的牧人们已经记不清虫草疯狂涨价的具体时间,只是有个隐约的印象。有一年,快到挖虫草的季节,几个长期到塔本草原上收购牛羊皮的回族人,挨家挨户打听有没有虫草卖。牧人们都没有太在意,只是好奇地问回族人收虫草做什么?回族人不说要做什么,用一副让牧人占大便宜的神情说,“一根给两元。”这一惊人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塔本草原,各种猜疑随即传来,有的牧人说,那几个回族人是骗子,他们喊价很高,真要卖给他们不会给那么高的价格。有的说,不能卖给回族人,他们高价收购虫子是要留下种子,好在他们的家乡种。传言归传言,一些缺钱的牧人,这一年,上山挖了虫草卖给回族人,发了一笔不小的财。

从那一年开始,塔本草原上便有了一批专门挖虫草卖虫草的牧人。每到挖虫草的季节,这些牧人带着挖虫草的简陋工具,一大早出发,忙活一天,挖来几根、几十根,傍晚下山来,卖给收购虫草的回族人。那几年,虫草价格起起伏伏,挖虫草的牧人比其他牧人多挣了些钱,可说起挖虫草的艰辛,总觉得有些不值当,但除了挖虫草又没有别的挣钱法子,他们只得把所有的辛苦吞进肚子,继续忍受着那一份艰辛。

收购虫草的回族人,每到藏历四月,推着长长的货车,来到塔本草原,每天吆喝着在村子转悠。村里的孩子们整天围在后面,看着货车里的那些新奇的玩具、好吃的糖果心神不定,盼着挖虫草的人早些下山,换了钱买给他们。

虫草价格在两元左右徘徊了好几年,曾经沉甸甸的一元、两元越来越不像过去那样经花了,一部分专门靠挖虫草增加现金收入的牧人,琢磨起别的来钱的路子来,再没有心思满山挖虫草,挣那一份辛苦钱。

亚培从虫草价涨到两元一根那一年起,每年都到山上挖虫草。这几年,虫草价格在两元线上要死不活地起伏,有时甚至跌到一元左右。虫草价格怎么涨跌,像是没有影响到亚培,每到挖虫草的那个点,他始终是那一副老模样上山去挖,从没有想过换个别的赚钱法子。他不清楚,虫草价格为什么会涨起来,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跌下去。他觉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上长这么个虫子,外人觉得稀罕,亚培觉得那是上天赐予的恩惠,靠挖虫草挣些辛苦钱觉得心安理得,要是在来钱上动了歪脑子昧了良心,他觉得那才是造孽。

这几年,挖虫草时的那份艰辛,只有亚培心里明白,单说在卖虫草时别人那种白眼、那种怀疑的眼神,总让他有种低人一等的感受。有一年,村里收购虫草的回族人少了许多,虫草价格跌到了一根一元,他想到挖虫草的辛苦,怎么也不甘心那么廉价地出售,就到县里在菜市场上摊块布摆出来卖,摆了几天,别说卖出去一根,连打听的人都没有,后来,他托一个在县里工作的同乡帮着卖。几天后,那位同乡把他带到一位干部模样的人的家里,对那个人说了许多的好话,那人一副帮人解决难事的傲慢表情说:“看在我们两年多交情的分上,全收了吧。就这一次,下次可帮不了。”同乡对那人点头哈腰毕恭毕敬,亚培看着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要是平日他受不得这样的辱没,此刻他碍于同乡的面子,只好在一旁忍着。回来路上,同乡倒是客气,也没有对他说出他的难处,这倒让亚培感到更加的愧疚,为了表示感激亚培请同乡到就近的餐馆里吃一顿,同乡死活不从还说:“赚钱不易,能省就省。”亚培听着心里更是感到亏欠和憋屈,觉得自己的颜面扫尽了。

几年后,虫草价格稍稍涨了起来,有的商人一根虫草出价到了五元。收购虫草的商人逐渐多了起来。这一年,快到挖虫草的季节时,大批的商人赶到塔本草原,他们不再是推着手推车,满村子转,而是直接到山脚下,找一块平缓的空地,用红蓝相间的塑料布搭建起简易帐篷,密密麻麻扎堆在一处,俨然成了个小集市,看阵势就知道整个挖虫草季节他们都要待下去。

牧人们看到庞大的收购虫草商人的队伍,像是再也经不起诱惑,纷纷上山去挖虫草。太阳快要落山时,牧人们陆续下山来,拿着挖来的虫草,晃入收购虫草商人的帐篷里,把虫草拿给商人,用蹩脚的汉语交易起来。商人比划着告诉牧人一根虫草换一袋方便面。牧人失望地摇头。商人指着货架上的空纸箱说,再不换方便面都快没有了,那只能换糖、肥皂什么的。牧人满心不悦,但此刻,又困又乏,只得很不情愿地交易。这是挖虫草的第一天,牧人们在山坡上匍匐了一天,已经疲惫不堪。

这天天快亮时,亚培领着四个弟弟上山,到下午三四点时,五个人挖到一百二十几根。他们在山坡上趴了八九个小时,身体实在吃不消,便决定下山。他们是第一批到达山脚下的人,亚培带着虫草,来到商人跟前,商人看着虫草,比划着说,一根换两袋方便面。亚培用五根换回十袋方便面,几个人饱餐一顿之后,美美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太阳刚刚下山,亚培走出帐篷,沿着收购商人的帐篷溜达。这些帐篷里摆放的货物都差不多,大多是方便面、香皂、糖果、点心等日用百货和烟酒。另外有两家稍有区别,一家卖啤酒,另一家录像厅。亚培荡到卖啤酒的帐篷里,用虫草换来两瓶啤酒,寻思着找个空位坐下。这会儿,挖虫草的牧人都回到了山下,到收购虫草商贩的帐篷里,享受着辛苦一天换来的收获。卖啤酒的帐篷里也塞满了牧民,在烟雾中有的聊天、玩骰子、玩扑克还有一桌搓麻将。有几个熟识的牧人向他挥手,要他过去一起玩儿。亚培受不了这夹杂烟酒味的恶臭气味,摇手作了回绝快步走出帐篷,晃荡到放录像的帐篷前,甩给守门的人一根虫草,守门人仔细掂量虫草,掀开门帘放他进入。

夜幕下的塔本草原宁静、辽阔,远处传来野狼凄惨的嚎叫声,帐篷上映着牧人高大的影子,一台发电机轰鸣着发出疲惫的声响,帐篷顶上坑坑洼洼的喇叭里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都是武林高手们的打斗声。夜越来越深,喇叭里打斗声渐渐止住,另一个淫荡的、亢奋的、痛苦的女人呻吟声化成一双无形的手,摸着黑飘进帐篷,钻入牧人的脑袋,抚摸他们疲惫的身子,肆虐地把纯净的草原和牧人单纯的脑子蹂躏了一夜,直到天微微亮时随着发电机的熄灭仓皇离去。牧人们从浑浑噩噩中醒来,埋怨着、谩骂着、嬉笑着撑起沉重的身子,又开始采挖虫草的新的一天。

大规模采挖虫草的头两年,大多数牧人没有把挖虫草当做谋生的手段,用虫草换来吃的用的图的是新奇,换回任何东西不作太多的计较,还有种占了大便宜的喜悦。但往后的几年里,虫草价格每年都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涨起来,这时,牧人们觉得这已经成了赚钱的大事,图新鲜的乐趣没了,一心想着,挖更多更好的虫草,换来更多的现金。

赛马节从祖辈们传下来至今没有过大的变化,如果说有所改变,那就是每年会有一两个牧人们熟悉的赛马手退出比赛。早在赛马节前,一些牧民就已经听说某某某今年不比了,但这种传闻没有多少可信度,传闻大多是某个选手赛前的战术安排,为的是搅乱对手的战术。三年前,有传闻说努培要退出比赛,可每次比赛时他都出现在赛马场上。牧人们倒是清楚这不是努培赛前故意放的口风,像努培那样有实力的选手,用不着在比赛的输赢上动小脑子,但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说明努培已经在考虑退出比赛的事,毕竟他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了,这个年龄别的赛马手基本上都退出了比赛。

十七岁那年,努培很不情愿地退出了赛马,一个老赛马手退出比赛时,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他觉着这一下自己与塔本草原的赛马没有了任何干系,自己像一头年迈的牦牛被拉进了屠宰场,宰杀后,便会永远地消失。

努培在赛马场上驰骋了八九年,成绩值得炫耀,让努培引以为豪的始终是:他是塔本草原上参加赛马时年纪最小的选手。他的曾祖父在草原上留下了许多的传奇,村民们到现在还在传诵,但做赛马选手时,曾祖父比他还大一岁,他觉得单这一点自己盖过了曾祖父——塔本草原上牧人们将传诵这个新的传奇,可是直到他退出比赛以后的很多年里,从没有人提起过这一档子事儿,他们念念不忘的仍是他发现虫草的好眼力。那段时间,失落的情绪像一个幽灵时时纠缠着努培,他把所有的心思搁在放牧上,不去想任何别的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赶着牛羊到山上,太阳落山了,才回到村里,像是刻意在躲避什么。

那几年,虫草价格一路狂涨,村里和他从小玩大的小伙伴们,靠着挖虫草,或多或少都发了财。他看着他们有钱后那种洋洋自得自命不凡的神情,心里莫名地焦急起来。他倒不是嫉恨他们富有起来,而是为一时找不到致富的法子而焦急。那几年,他好几次想过要不要上山挖虫草,有一次甚至下定了决心,也准备好了挖虫草的工具,他跟着挖虫草的队伍走到了山下,最终还是放弃了。

那是一次差点让他懊悔一生的冲动。那一年,塔本草原上雨水异常的充沛。快到挖虫草时节的前几天,一到夜里雨水像约好了一般下起来,第二天醒来,雨停了,向来干燥的草原上一下子有了浓浓的湿气,呼一口气都能润到心田,感到浑身舒畅。天空、雪山、草地洁净得像冲洗过一般,山下的雨在山顶上变成了雪,每个山头像披着一头纱巾一样可爱。塔本草原像涂了色般变绿,草地里长出了一指高的新草,草尖上挂着粒粒微小的晶莹的露珠,在晨风中荡漾。这一喜人的景象,预示着这一年会是个虫草丰收年。

那几场夜雨下得真是有水准,不像七八月份雨季里的雨,那时豌豆大的雨点像一堵墙,没钟没点说下就下,一旦下起来,山上的雨水汇聚到山坳里,裹挟着山上黄褐色的土,冲到草地里,草地里像淌血一般积聚一层黄褐色的雨水,草地变得泥泞湿滑,出门行走都异常艰难。它又不像平日里的雨,平日里草原大多是无边的晴空,偶尔飘来一片乌云,正盼着痛痛快快地下一场,不想吹来一阵无名的风,搅乱了乌云的心思,落下几滴泪珠般的雨点后逃散得不见了踪影。那几场夜雨,雨量正合适,雨水像一层纱,在风中飘飘忽忽绵绵地落下来,像是有人往草地里浇水,雨水侵入草地,稳稳固住草根,地面有些湿润,走在草地里鞋子和裤腿上涂了一层淡淡的水渍,但不至于让泥土沾上鞋底。

这几场好雨,使得努培夜夜都不得安睡。他放牧回来,太阳已经落下西山,平日借着余晖将牦牛赶进牛圈,羊群并排拴牢,还有些空闲便跟家人闲聊一阵,等吃过了晚饭天才暗下来。可是这几日,随着太阳下山乌云跟着升起,不一会儿天彻底暗下了,还没等吃晚饭,细雨无声地落下来。平日,如果是晴朗的夜晚,他会提着酒壶跟邻居家的几个人,在牛圈边的草地上,借着月光喝上几杯。这几天,夜夜都下雨,他也就没了喝酒的兴致,吃了晚饭,便躺下来睡了。

躺下没有多久,迷迷糊糊中进入了半梦半醒之中,他听见雨声越来越大,看见雨水像一根针钻入草地深处,从草丛里长出拳头大的虫草,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布满了整个草地。他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揉揉自己的眼睛,再细细看,遍地都是拳头大的虫草。看着遍地的虫草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这股难受让他从梦中惊醒过来。连续几天的夜雨他都是被同样的梦搅醒,每次醒来,他回想着这个梦,又想着这个梦是什么寓意?自己是不是该上山挖虫草了?这些想法搅得他再也无法入睡。尤其是开挖虫草前的头天晚上只要一闭眼,便不停地做这个梦,一夜都没有睡好。虫草开挖当天,努培起了个大早,把挖虫草的镐子装入一个布袋揣进袍子里,迈着犹疑的步子走到村口。村里一些上山挖虫草的人聚集在村口,等着其他挖虫草的人齐了好结伴出发。村民们一看见努培这么早出来,先是一愣,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后又是一副疑惑的表情盯着他,像是在问,你来干啥?看着村民们那样的表情,努培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场面一时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但很快双方都反应过来,像在平常见面时一样寒暄,之后,村里其他人随即也到齐了,村民们带着努培是不是要去挖虫草的疑惑出发了。努培走在队伍里,也不跟大伙说话,默默地跟着队伍前行,此刻,努培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很难融入到队伍里,这队伍像是与自己保持着某种看不见的距离。村民们三人一撮,五人一伙,有说有笑,他像走了单,孤零零的。他走着走着满脑子都在想村里人此刻会怎么想,怎么看,看到他们说说笑笑老觉着在议论自己。看着一些人交头接耳地嘀咕,像是说,这小子怎么来抢咱们的饭碗?他心里生出巨大的羞耻感,脸上火辣辣的,像有无数双手在抽打他的脸。他怕别人看出他发红的脸,垂着头尽量把眼神避开人群,脑子里空空的,迈开步子这样熟悉轻松的事这会儿变得异常艰难,走着走着腿脚越发地沉重起来,好不容易迈开一条腿,又觉得不该是这一条腿。他想停下来,又怕无缘无故停下,别人会猜测他是不是犹豫了,他觉得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再走下去怕腿脚都不听自己的使唤。身边村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如同山洪轰隆隆奔涌下来,就要将自己掩埋。

“来挖虫子啦?”有人拍了一下努培肩头,他慌神地回头看去,亚培一脸诡异的笑容问他,他有些手足无措,一时想不起怎么回答好,他有些结巴地说:“来……来……来转转这边的商店。”说着指了指对面的帐篷,亚培顺着手指回头望望,像是要确定是哪一家商店。努培在亚培转头瞬间把手伸进袍子里将挖虫草的工具往更深处藏了藏。亚培“嗯”了一声回过头,像是不能确定他说的是否是实话般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今年虫子又涨了。”亚培把塔本草原上尽人皆知的消息复述了一遍,看努培的反应。努培一副漠不关心态度随口回问道:“是吗?整天在牧场上,没有听说。”亚培这会儿像是相信了努培的话说:“不来挖虫子,可惜了你的好眼睛。”努培哼哼一声笑了笑,觉得自己瞒过了亚培,心里松了一口气,赶紧指了指对面的商店说要过去看看,亚培这才回过神来似的喔了一声,跟他道了别,走进队伍很快不见了人影。

努培走出挖虫草的队伍,走到商店门口,村民们偷偷盯着努培的一举一动,看到他挨家挨户地进到收购虫草的商店里,不时跟商店里的人说着什么,村民们这才确定了努培不是来挖虫子的,便没有了兴致关注努培的行踪,也就随着队伍上山去了。

努培在商店里佯装买东西,顺着商店挨个转了一圈之后,等到挖虫子的人上了山,他赶紧走到回家的方向。在回去的路上,他回想着刚刚的一切,这一会儿他没法确定村民们有没有猜出他的心思,一种强烈的羞辱感涌上心头,暗自责怪自己的冲动,甚至想为自己的冲动抽自个儿两巴掌。当他走到村前那块空旷的草地上,把手摸进袍子里抓出装有挖虫草用的小镐子的布袋,看着布袋又是一阵懊悔,此时布袋拿在手上都觉得有些烫手。他再也不愿看见这个布袋,他狠狠地使劲捏了一把布袋,用尽浑身的力气将布袋甩了出去。布袋随即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沉沉地落在草丛中,布袋落地的声音很响,他听见了,顿时感到了阵阵的轻松。

第二天,努培离开了塔本草原。等他再次出现草原上已是一年以后,村民们再次见到他时发现他的穿着还和走时没有太多的改变,头上的红缨子还在,白皮袍还是原来那件,只是脚上的鞋子换成了学校老师穿的那种白色的运动鞋,这样的搭配显得有些不协调,但村民们眼神里仍然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羡慕,这让努培心里稍稍有了一种脱离了牧民身份的自豪。与努培一起出现在草原上的还有他开回来的那一辆破旧的解放牌货车。塔本草原上原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公路,出村的那一条简易的小路本是牛羊上山踩出来的小道,随着与外界越来越多的联系,小路通过村民们不断地拓宽,现在已经是一条能够勉强通行一辆货车的乡村土路。本身就是这么一条破路,全不值得说起,可是正是因为它的破败留给塔本草原太多辛酸的故事,以至于土路的变化与村里人的命运连在了一起。

努培小的时候,这条路还只是一条窄小得只能人畜通行的山路,运输全靠人背马驮。这条路在雨季时常被泥石流阻断,冬季又被冰雪封死,哪怕是天气好时也是崎岖难行,路就这样把村民们固定在这片草原上,隔断了他们与外面世界的联系。在村民的眼中塔本草原就是全部的世界,世界也就是塔本草原。当冬虫夏草的价格稍稍涨起来,路开始变宽了,草原上出现了第一辆摩托车,冬虫又涨价了,路又变宽了,出现了汽车。如今努培驾驶着破旧的货车在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速度并不快地驶来时,不管是羡慕、嫉妒还是欣喜,村民们都围拢过来,摸着看着评点着,都有种观看自家汽车的兴奋。那一刻,所有人隐约觉得外面的世界与自己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外面的世界不再遥远了,似乎自己很快也要走出塔本草原。

自从努培退出赛马以来,村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那种洋洋得意的神情。努培有事没事都坐在驾驶室里,开着车门,哼着牧歌,弄弄这儿,摸摸那儿,高兴了还给牧民指着车里的仪器说这是干什么用的,那是管什么的。车子被擦拭一遍又一遍,村民们取笑着说,车壳子都擦薄了。村民不小心触碰到车子他也没有好气地教训一番,就连孩子们好奇地摸摸车子,他也赶紧拿着抹布擦拭着,仔细瞧瞧触摸的地方有没有划伤,谩骂着把孩子们轰开。这一下,淘气的孩子们像是找到了乐趣,偷偷走回车子跟前,趁他不备故意触摸着车子,专等他发现便迅速跑开,远远看着他恼怒的可笑样子,孩子们对着他笑个不停。村民们从努培过分爱惜车子的举动,不难看出他想在塔本草原上干出一番大事业的勃勃雄心。

然而,事实是,他买来车子的头几年,那条破路、那辆破车让他吃尽苦头。村民们时常看见,他的车不是陷在土路的泥坑里,便是他趴在车子上,摆弄着工具在修车子。努培身上已经见不到以往做赛马选手时的那份骄傲,他满身油渍和满脸的疲惫,让看的人都觉得驾驭汽车是一件想一想都累人的苦差。努培倒是从没有叫苦,把所有心思近乎疯狂地扑在车子上,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会干什么。

努培苦苦经营车子的那些几年,亚培一门心思倒腾他的虫草生意。

亚培家凭着五个壮实的劳动力,早就是塔本草原上远近闻名的富裕户,自从虫草价格连年疯长以来,他家的富裕在塔本草原上更是无人企及。他们五个兄弟是最先骑摩托车的牧人,五辆崭新的摩托车,一人骑着一辆,整天轰轰地驰骋在草原上,把富裕起来的神气抖遍了塔本草原。

塔本草原的牧人们无不羡慕地传说起亚培家境的富裕。

亚培作为家里的长子,理所当然要担起支撑家业的重任。过去,塔本草原上的牧民家境都不富裕,但家规倒是格外的严格。父亲作为一家之主,在离世之前会牢牢掌控家中的实权,做子女的只有言听计从的分。但冬虫夏草价格莫名其妙地疯长起来之后,世道像是一下子变了。上山挖虫草全凭强健的体魄和过人的眼力,年轻人的优势凸显出来,自然成了挖虫草的主力军。年轻人挣钱多了,在家里说话的分量也就越来越重。亚培的父亲正当年富力强的年纪,可上山挖虫草已经是力不从心。不过,他骨子里还是有着牧人固有的精明,当亚培把第一笔卖虫草挣得的钱交到他手上后,他看着钱呆愣了好一会儿,感慨地哀叹了一声,一肚子的心事像是没地方倾诉,他考虑几天时间后,这笔钱的头一笔花销便是他为自己购置了一个精美的转经筒和一串象牙的佛珠,看样子大有从此退隐江湖,潜心礼佛的意思。但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为家里的大事小情不停操心本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说放下容易,想放下难,真放下更难。他每天到村口的佛塔前,跟着比他大十几岁的人,围着佛塔一圈一圈地转着,转累了,就坐在佛塔前那些散乱堆砌的鹅卵石上,与他们闲聊着世事变幻的奇妙和人心不古的忧虑,打发着每天的日子,一副彻底不再理会家事的样子,可他心里始终放不下的仍是家里那些个让他永远烦心的琐事。

亚培遗传了父亲的精明,看着父亲的手上多了佛珠和转经筒,他心里便明了父亲不会再像过去一样,把养家糊口的担子一个人硬扛着。父亲嘴上并没有将这个重担托付给他,但父亲的这个举动像是要试试他的那几个儿子到底有多大能耐。在虫草价格刚刚涨起来时,亚培上山挖虫草仅仅是为了给自己挣些零花钱,如今虫草买卖成了大生意,是家里现金收入的最重要来源,而他又是挖虫草的行家里手,他觉得养家的重担应该由他主动担起来。他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大显身手大展拳脚的时机到了。于是,从这一年开始,每到挖虫草时节,他便带着四个弟弟上山挖虫草,整一个月的挖虫草时节都吃住在山上,不管雨淋日晒,风吹地寒,从不叫一声苦,铁下心来挖虫草。一个月后,将挖到的虫草不再像过去那样着急卖给来村里收购虫草的商人,而是跑到地区上甚至到拉萨,卖给出价更高的人。在地区在拉萨跟收购虫草的商人接触多了,亚培凭着他的精明很快掌握了虫草市场的来龙去脉。两三年后,他也成了活跃在虫草市场的一个虫草商人,每年除了挖虫草的一个月回到塔本草原上山挖虫草以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亚培都待在地区或拉萨,料理生意上的事儿。

初到拉萨时的亚培,看什么都觉着新鲜。他在草原上听人说过关于拉萨的许多新奇的事儿,而他真正来到拉萨时,觉得比他听说的还要神奇。他头次去地区时,脑子里根本没有城市的概念,看到那么多的楼房,那么多交错的街道,他惊呆了,城市的繁华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第一次看见四五层高的楼房时,他还好奇地数起来,数着数着觉得头上的缨子滑下来。路上的行人见他手扶住缨子仰望着楼房的傻样,便认定这是刚刚进城的乡巴佬,对他指指点点,嗤嗤笑话他,他还一脸善意地还人微笑。他又看着黑亮的沥青马路啧啧叹气,总觉得这么好的东西铺路可惜了。最让他感到惊叹的是,赛马场大小的场地上只盖着一大间房子做生意场,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货物,要什么有什么,他恨不得都买下来,带回塔本草原。不过,那时虫草价格太低了,像他家那样闻名塔本草原的富裕户手头也没有多少现金,看什么东西都觉得太贵了。而今来到了拉萨,亚培就觉得地区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小地方,拉萨的那些胡同他钻得有些晕头转向头昏眼花。每次过了马路都有种死里逃生的窃喜。城市里人多车多,房子密密麻麻,让他透不过气来。尤其是城市里的人,冷漠得像块石头,草原上牦牛见了人还要叫唤两声,可在城市里稍不留意碰着别人,都被人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瞧着。他恨透了城市,恨透了城市里的人,要不是处理生意上的事儿,他一刻也不愿意待下去。初到拉萨的那段日子里,亚培无比想念塔本草原,只要听说家乡来人了,他迫不及待地跑去看望,见了家乡的人,哪怕是以往不太熟悉的人,一聊起家乡的事儿,总有见了亲人般的兴奋和激动。

亚培在拉萨待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城市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那里永远热情地迎接适合它的人,每个人都要主动去适应它的脾气,不然,城市就是一堵墙,哪怕是一扇敞开的门,也会是一堵钻不进去的墙。亚培渐渐熟悉了城市,觉得尽管城市里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不过,城市也有城市的好,在城市里干什么都方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是,城市里所有的好都要花大把大把的钱来买,没有足够的钱,就没法在城市里立足。在短短几个月里,亚培完全谙熟了城市生活的所有秘密,觉得城市也没有什么可稀罕,城市就是用钱堆积起来的,有了足够的钱谁都可以成为城市的主人。

亚培在城市的那几年,正是虫草价格疯狂涨起来的那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每年在草原上忙活一个月,其余的时间就待在拉萨,看着虫草市场的行情,把虫草卖掉,等拿到了钱,还倒腾倒腾别的生意,到了年底拿着十几万元的收入,像个凯旋的勇士回到草原上,直到过了藏历新年的十五日再回拉萨。这两年虫草生意异常火爆,他不再上山挖虫子了,他让家里的四个弟弟去挖,他自己待在拉萨专心经营生意,日子过得踏实安稳。几年里,亚培在家乡盖起了一栋二层楼的奢华房子,在拉萨的一个高档社区购置了一套像模像样的连体别墅。这个社区里住着的大多是来自藏北草原的虫草生意人,拉萨人取笑地称呼这个社区叫:冬虫夏草安居苑。当然,这样的称呼里隐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理,像是有些嫉妒、羡慕又像是有些轻视,有些不满和无奈。亚培倒是对此满不在乎。他只是痛恨城里的人那种傲慢,那种有些瞧不起的眼神,更看不惯一提起做虫草生意的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亚培觉得城里人越是那样小瞧虫草商人,他越要赚更多的钱,用自己的富足赢得城里人的尊重。

天有不测风云,亚培在生意上正顺风顺水,春风得意之际,一场旱灾降临到塔本草原上,这给了顺境中的亚培当头一棒。从上年年末开始到这一年的挖虫草季节之前,整个的塔本草原只下了几场似有似无的小雪。正值青草出土的时节,草原还是一片枯黄,牧人们抱怨着期盼老天爷早些降下甘雨,而接连不断的晴天,让人看不到一丝要下雨的迹象,在愁眉不展的等待中,挖虫草的时节很快到了。牧人们对今年虫草的长势毫无底气,但开挖的日子到了,照旧上山去挖,他们想碰碰运气,说不准过两天下几场雨,虫草也许会冒出来,小的收获还是有些希望。可是,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老天像个怄气的孩子,死活也不肯降下一碗半盆的雨水,人们开始谩骂,开始绝望,天空又像要讨好似的落下几场不痛不痒的零星小雨,给绝望的人们燃起稍许的希望。人们以为这些天的等待感动了上苍,倾盆的雨水很快会到来,但盼来的结果又是一望无际的晴空。反复几次之后,一些耐不住性子的,早没了心情跟着老天瞎折腾,他们商量着,做了绝收的打算,三三两两下山去了。留在山上的心里还有不甘,明知不会有好的收成,每天还是沿着往年路线寻找虫草。

此刻,远在拉萨的亚培听说了家乡的旱情,心里无比焦急,但面对灾难也没有任何的办法。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带着桑枝到八廓街烧香,跟着转到拉萨北面的扎吉寺,给扎西拉姆女神敬上贡酒,默默祈祷家乡的旱灾结束,老天早些降下雨水。那些天他急得见佛就拜,见庙就烧香。可是,等到挖虫草的季节结束,都没有听到家乡下雨的好消息。这下他料定当年虫草不会有好的收成。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亚培冒雨转经走到布达拉宫后面,走进一家甜茶馆,从一位同乡那里拿到了他的四个弟弟寄来的虫草。虫草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外面用一块红布包裹着。亚培在手里掂量一下,大概在一斤上下,他失望地摇摇头,叹了口气问道:“天还没下雨?”“来前下了一场,太迟了。”同乡一脸无奈地说。“今年完了。”亚培使劲咽下一口茶说。同乡嗯了一声又说:“听说又涨了?”“嗯。虫子太少,咋不涨!”亚培说着望望门口,外面小雨还没有停,甜茶馆门前的石板上嘀嗒嘀嗒地跳跃着门楣上落下的雨滴,一股莫名的忧伤涌上心头,亚培再没有心情聊下去,把杯子里的茶喝尽了,跟同乡道了别,把虫草揣进袍子里,走出甜茶馆。

八廓街东南边靠近拉萨河的地方,有一家老的三层楼商场,一楼对着马路的是一间间隔断的铺面,二三楼是旅馆,租住的大多是做虫草生意的商人。每年的五月份到十月份,各地的虫草生意人汇聚到此,异常热闹。亚培也是这里的常客,生意上的消息他都是到这里来打探。这年,西藏最优质虫草产地遭了灾,虫草价格涨了近一倍,而所有的商人都在抱怨虫草缺货。亚培手头只有几个弟弟寄来的一斤虫草,往年这个时候他手上起码有四五斤,多的时候七八斤,而现在拿着这么少的虫草,他心里没有一点底。这些天,他老去这家商城,他见别的商人比自己还心急,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这年,虫草从原来的二三十元一根涨到了五六十元一根,原本虫草这么高的收购价,该是他出手的时候,可是,前两天,他验过寄来的虫草,品相极其的差。不光细瘦,更要命的是蔫不唧的里头像是空的。品相这么差劲的虫草,以前偶尔有一两根,他也不会拿去卖,而是搁在一边攒起来,凑上十几根,当做礼物送人。如今手里的虫草都是这么见不得人的品相,着实让他失望。他在虫草市场上打拼了这么些年,还有些颜面,要是拿着这么差劲的货物去卖,实在是拉不下面子。最关键的是就算他不顾颜面,这样的东西也根本卖不起价。不管怎样,东西一定要出手,否则,今年将会颗粒无收。这几年,他又是盖房、又是买房,虫草生意上的收入差不多都花出去了,手头没剩几个钱,要是再没有收入,不光是日子不好过,他面子上也不好看,毕竟这两年阔绰惯了,外人都清楚这些虫草生意人个个都是有钱阔佬。

“咋看不出来呢?”亚培说着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商场二楼楼梯拐角的一间黑漆漆的小房间里,将一根虫草拿到床头柜上的台灯下仔细端详一阵,又在手上掂了掂,感觉重量增加了一倍多,他露出一丝窃喜的笑容说:“摸了一辈子虫子,咋就看不出真假来?”站在旁边带着圆黑框水晶眼镜的人,凑上来,露出一副显摆了本事后难以掩饰的得意之色说:“行吗?看好了吧?”亚培窃喜的表情瞬间换成一副可怜相说:“雨没有,虫子没有,钱多多没有。”跟着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一会儿指指天、一会儿做数钱之类的手势。水晶眼镜的脸暗了下来,他明白了这个牧人要他降价,他恼怒地瞪着大眼睛说:“不行。说好的价,一分不少。”亚培见他一副不容商量的态度,只好放弃讨价还价的打算,把一叠钱扔到床头柜上,拿着虫草出了门。

大概有一个星期,亚培没有出门,他整天在家里,用前些天从水晶眼镜那里学来的方法,正在给虫草“乔装打扮”。这是件苦差事,他苦练了两天,废了好几根虫草才掌握了这门制假的“技艺”。到了第三天,亚培的手法已经相当熟练。整个制假过程倒是并不复杂,最关键是要心细。亚培还是很有耐性,他将虫草在水中洗净后泡软,再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细短的铅丝,一手夹起虫草,一手将铅丝一根接一根小心翼翼地从虫草尾部插入体内,插了三根后虫草的身子撑胀饱满了,搁在一边,他又夹起一根虫草,继续着前面的过程,等凑够了十几根,又一一给虫草身上涂抹了油,晾在一旁。虫草干透了,一根品相上等的虫草被“制作”出来。亚培细细打量着自己费尽心思做出来的虫草,嗨嗨地笑着佩服起自己的“手艺”。他的手段相当高明,那些精心“打扮”出来的虫草,他这个老虫草生意人都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破绽。但此刻,他心里并不踏实,毕竟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他本人自然是看不出毛病,至于别人能不能看出其中的猫腻,他心里倒是没有了底。因此,他还不能太过得意,还得动脑子思谋,看看别人能不能看出其中的奥秘来。

第二天,将近中午,亚培走进一家虫草商行,依次看过了摆放在柜台上装在大瓶子里的虫草,挑选了一个品相极好的虫草,购买了半斤,径直回到家。一进屋,他赶紧把刚刚购买的虫草铺散在一张旧报纸上,紧接着打开他做了手脚的虫草的袋子,抓起一把,均匀地撒上去,双手轻轻地搅和了一番,估摸觉得匀称了,摊开手一瞧,他自己也惊呆了。眼前这些虫草他自己都分辨不出哪根是从商行买来的,哪根是做了手脚的,他的心头涌起一丝成功的喜悦,此刻,他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只想着到市场上试试身手,赶紧把这些虫草都卖出去。早在虫草制假成功前,他就想好了,要是制假弄成了,这些虫草再不能卖给他的那些老客户,万一有个闪失,今后就没法在虫草市场上立足,他得找到新的买主。如今的虫草市场那么大,找个把买主倒是不费力气,再说他手上的虫草并不多,只要找到合适的买主一次性卖出去也不是大问题。

五月拉萨已近初夏,但早出转经的人仍可以感受到春初般的寒气,拉萨城最外圈的转经路上转经的人流还很稀疏,再过些时候到了“萨嘎达瓦”节,从各地藏区来拉萨转经的人群便会挤满整个街道。而此时,大多数转经人只围着布达拉宫转,尽管人们还没脱去厚厚的冬衣,但清晨转经的人还是感到瑟瑟的寒冷。这时最好的去处便是甜茶馆。亚培提着一袋虫草,围着布达拉宫转了三圈,走进一家甜茶馆歇脚,暖暖身子。弥漫着柴火、热茶烟雾气的甜茶馆里挤满了客人,亚培一个人走进去,在一拨歇脚的转经老人后面的角落里找到一个座位。女服务员大概以为他和这一拨人是一伙的,进来一阵了也没有理会他。亚培叫喊了几遍,女服务员想当然地以为他要结账,答应马上到,却紧着招呼刚进来的客人,迟迟不予搭理。这会儿,正是迎客的高峰,女服务员疾步穿梭在几张茶桌间一刻不得空闲。她刚招呼着送走一拨客人,还没等送客的客套话说完,又迎来一拨新进来的客人,她扫视着里头的客人,在密集的客人中挤出几个位置,安排新来顾客坐下,又麻利地收拾着桌子顺便问客人要点些什么。亚培等得久了,恼了,呼着服务员的名字叫到跟前,发了几句牢骚,女服务员这会儿才认清这位老顾客,笑着说了些自嘲的话,客气地解释说,以为和邻座的是一伙,要他消消气,还问他要些什么马上送来。亚培看见了她的忙碌,再有脾气也不便发作,但怒气所致,还是没有摆出好脸色,声音硬硬地要了一碗藏面,一瓶三磅的甜茶。

拉萨有个虫草商行,要到十点以后开门。亚培在等着上茶的工夫看了看表,距离商行开门还有近一个小时。他吃了藏面一口喝下牛肉面汤,身子暖了许多。他掰断筷子,用细的一头剔着牙,又看看表。喝完茶,走着去,商行差不多就开门了。但他打定主意还要等等,要等到街上人多起来,商行里有买虫草的人,那卖虫草的一忙开,分了神,事情便会稳当。于是,亚培耐着性子,慢悠悠喝茶等着,可心里并不像外表一样平静,他一面盼着商行开门的时间早些到来,一面又有些稍稍的担忧。他害怕事情败露,害怕自己出尽洋相,越想事情的严重后果心里越发的害怕,更不敢往下想。他拿起茶桌上的虫草袋子,随意打开看看虫草,他看见自己高超的制假手艺,觉得这么高明的手艺谁也不能看出什么破绽,光凭这些虫草的品相,觉得自己的担心是那样的多余。越看虫草他越发坚定不会败露的信心,更重要的是眼下他的状况似乎到了非卖不可的境地,现在绝不是害怕的时刻,而是要尽快卖掉这些虫草,一种无所畏惧的心理瞬间战胜了所有的害怕,一时间他反而又有些等不及。三磅的甜茶剩了一大半,他把剩余的茶送给了邻座,付了账急匆匆走出了甜茶馆。

卖掉虫草,亚培没有费多大周折,毕竟是灾年,虫草减产,自然更加紧俏,出手也就变得容易。只是当亚培拿了钱走出商行,心却还在嘭嘭嘭地乱跳,直到走远了融进了人流,觉得别人找不见自己的行踪时,心才平静了一些。这会儿,他才觉出袍子里人民币沉甸甸的分量来,他不由地伸手去掂量掂量,感受了钱在身上的真实,也就有了一丝成事的窃喜。不过,回想刚刚在商行里他慌里慌张的表现,让他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那一刻,他不停地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可是在交易时还是吓得脸色发青,双手微抖,声音像是被喉咙卡住发不出来。好在商行的老板光顾着检验虫草,没有太留意他的神情,再加上语言不通,他俩总共没说上几句话。早在他解开袋子时,因为害怕手就在不停地微颤,他只得把袋子放到柜台上,服务员并没有瞧出什么异样,就这样侥幸逃过一劫,迈出可喜的第一步,后面便用不着他费什么事儿,为难已经推给了对方。服务员见柜台上打开的袋子,心领神会叫来老板。老板并不在乎是什么人卖,他只图东西好,价钱便宜。于是,老板只是略略打量了他一眼,也没有细看,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虫草的好坏上。亚培看出老板是个心细之人,虫草被一根根地验看。这一点亚培事先没有想到。当老板拿起第一根虫草时,亚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脸上的表情都僵了,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生怕老板看出什么破绽。老板验看得相当仔细,抓起一根来便翻来覆去,从头到尾,不放过任何的细节。亚培一直死盯着老板的表情,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像是直接连着他的心跳。这样的忍耐非常的痛苦,他看着老板的认真样,恨不得说我不卖了!直接拿着虫草走人。可是,这一会儿已经晚了,虫草拿到人家手里,任何的异常都有可能导致事情的败露,他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熬着等着。好在老板最仔细验看的第一根虫草安全通过了查验,亚培提着的心总算落回了原地。他也从老板验看过程的表情看出,老板并没有觉察出任何的不是,他的紧张心绪缓和了不少,但这并不可能消除他心里所有的顾虑,在交易完全结束前出任何的闪失,他都在劫难逃。因此,亚培不敢有懈怠,一刻不停地留意着老板。老板细致验看过第一根之后,已经对这一袋子虫草有了大致的了解,验看剩余虫草相对放宽了尺度。大概是心思放到了价格上。老板照例验看着虫草随口问亚培,怎么卖?亚培心里一喜,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出口,五十。一句浓重藏语味儿的汉语还加了个手势。这个要价是他事先想好的,不贵也不便宜,给买虫草的人留有还价的余地。不出亚培所料,那老板摇着头露出吃惊的表情嫌贵了,可拿在手上的虫草并没有放进袋子里,他还在细细地检验,亚培更加确定对方中了意,也不急于降价,等着对方主动还价。那老板掂量着虫草,不见亚培降价,便把虫草放进袋子推过来说,太贵了。亚培摁住袋子这才问,你说多少?对方又拿起虫草看着说,三十。这回亚培嫌少了,双方开始新一轮简短的讨价还价,事情还算顺畅,仅仅用了两三个来回,最终以一根三十五元的价格完成了交易。

这次的“成功”经历,让亚培偷偷乐了好些天,赚到钱的喜悦是小,让亚培得意的是那种当众被人揭穿甚至被抓住的风险,带给他的刺激。那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庆幸,是死里逃生的侥幸,更是虎口拔牙的侥幸。这件本见不得人的事,得逞之后会带给他如此大的愉悦,亚培事先根本没有想到。他无法自拔地回想着事件的整个过程,一次次得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和兴奋。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过了很长时间后,再次回想起这事儿他也就没有最初的那份刺激,结果是他逼迫自己再干一次。然而,从第一次干这事起纠结于内心的罪恶感,昧了良心的不安,时不时纠缠着他。他时时在为干与不干痛苦地挣扎。

随着挖虫草的季节来临,塔本草原的“虫草仓库”山下,远道而来的收购虫草的商人正忙着搭建帐篷。而此时,努培在离村口不远靠近“虫草仓库”山的空地上,已有了自己的土木结构的小商店。商店中间隔着分里外,里头一间摆着货物,外面一间摆着桌椅板凳,供购物的人歇脚。屋外一块平地上摆着一张台球桌,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喜爱玩台球,在牧闲时节,他们能玩上一整天。

这几年,随着虫草市场的异常火爆,努培的运输生意也兴旺起来。他卖掉原来的破车,购来一辆崭新的东风牌大货车,原先院子里的小商店搬出来,重新盖起这一家商店。生意异常红火。

前些天,努培眼看挖虫草的时节来临,跑去县里,为商店添了些货物。这几日,他一到商店,便拿出计算器,忙活着梳理账目,满脑子的数字,搞得他有些犯晕。他也就没有兴致跟其他牧人到收购虫草商人的帐篷跟前看热闹。

下午,太阳有些毒辣,看热闹的牧人耐不住暴晒返回来,坐到努培商店里,喝着啤酒歇脚。努培无意间注意到他们今日的反常,他们一进商店就围坐在一起,神秘兮兮,压低了嗓门热聊,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坏笑,像是遇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努培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像是很随意问道:“啥稀罕事?还怕人听见?”有牧人诡秘地笑着说:“女人,光腿的女人,藏北的寒冷都冻不坏的光腿,还不稀罕。”“收虫子哪有女人?”那牧人扬起眉头说:“这不来了,有一车,有多少虫子都用身子换。”说完坏笑着又凑回去,压底嗓子聊着,哪个女人让人心疼,哪个女人瘦了胖了高了矮了,猜想怎么个交易,什么价,还添上几句取笑的话,捂住嘴笑起来。

努培顾着颜面,不便插过去打探,心里却存有稀奇,留着耳朵听他们议论。他越听越觉得新奇,越新奇越想看个究竟。他弯下身子刚要把脑袋探出窗外,就听到几声肆无忌惮的又有些轻佻的笑声,由远到近逼过来。他慌忙缩回身子。坏了,说她们她们就来了。还没等他站直,红的绿的粉的花的衣裳闪过窗口,从门口飘进来。那一刻,牧人们的闲聊声戛然而止,全都像是屏住呼吸,直勾勾地傻看着。努培也傻了眼,直愣愣地看了一小会儿,什么也没看清,心却怦怦怦地乱跳起来,他感到自己出了洋相,赶紧走动着摆弄货物,装作没有在意,可心里留意着那些女人的一举一动。女人们进店后懒散地靠在柜台上,叽叽喳喳也分不清是哪个在说。她们旁若无人地聊了一阵后,喂喂喂地呼唤努培。努培这才转过身,走到柜台前,抬起眼想用正经八百眼神去看,可那些女子单薄的衣着没能裹住身子,白皙的肌肤随处可见,这一下,努培的目光没有了落脚处,他闪动着眼珠寻找最适合停留的地方,最终也没有找着,只好放弃努力垂下眼珠,目光落在柜台上。那一瞬间他有些微微的羞怯,同时,心底一丝隐秘的燥热跳跃起来,莫名中感到某种紧张。努培始终没敢用正眼瞧她们,脑子里深深印下头一眼看见的印象,眼前全是鲜红鲜红的嘴唇。自她们进来,商店里便弥漫开一股刺鼻的香味,到此时,努培强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他顺势捂住鼻子,尽量去掩藏自己的表情,好让女人们看不透他的心思。那些女人的眼珠始终在货物上来回跳动,没有正眼看努培。这会儿努培正为先前的表现懊恼之际,一根白皙纤细的手指勾着努培的眼神,鲜红圆润的长指甲如蜻蜓点水般指点起货物。努培将点到的货物一样一样堆在怀里,羞涩让他有些笨手笨脚,跌跌撞撞,一些东西掉落到地上,他慌忙捡起来。这一下,那些女人才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女人,将极具诱惑的眼神落到他身上,像是猜透他的心思一般对他扬眉一笑,顿时,努培感到了被扒光心思般的无地自容,强烈的羞耻涌上来,让他脸上微微发烫。他赶忙拿出计算器,点算起钱数,想去掩饰羞涩,可是他的手却不听使唤,在键盘上抖抖索索。女人们又叽叽喳喳地说笑开了。努培像是跌落到羞涩的谷底,不停鼓励自己冷静下来,可脑子里充斥异样的心思,没法集中在计算上,好一会儿他才算出钱数。等确定算准确了,他长舒了一口气,才将计算器上的数字拿给她们看。计算器上的数字很大,老远都能看清。可一只雪白的手臂故意伸过来,抓住计算器,白手臂像是没有骨头在他眼前柔软地扭了一圈,瞧瞧屏幕上的数字,放下计算器,摁住。另一只手掏出钱,用两个艳丽的鲜红的指尖夹着,浓艳的眉毛轻轻一挑轻蔑地笑着把钱递给他。努培在手足无措中接住钱,还没来得及看要不要找钱时,那些女人已经提着袋子,又叽叽喳喳的像是一群赶路小鸟般飞出商店。

努培的心像是尾随着她们跑出商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擦拭着额头的细汗说:“啊孜孜,这哪是收虫子的,这是来收魂魄的。”

店里的牧人们也已追到商店门口,探出脑袋,目光追着女人们,直到不见了踪影才走进来。一个牧人摇摇头说:“这一下,有好戏看啰。”他们又围坐着,像是挨了一闷棍再没有人说什么,呆怔着默默地想各自的心事。

从那以后,那些姑娘再没有齐聚到商店。每到夜里她们一两个分别过来,买些香烟、卷纸之类的小东西,个个疲倦的眼神早没有初到时的火光。身上时常泛着酒气,微醉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稚气。努培见夜里常有生意,这段时间便住在商店。有时,他睡下来,还有人来敲门,他也会爬起来招呼。夜里,他本可以不必让客人进门,但这些姑娘买了东西之后,常常会手托着脑袋靠在柜台上抽一根烟小憩一会儿,他也就不忍心将她们拒之门外,偶尔,还倒一杯清茶,递过去。那些姑娘见老板心眼儿不错,感激地冲着他笑笑,那一刻,努培心里再生不出任何的欲念,反而同情起那些小女子。

当然,努培夜里放她们进门,刚开始不仅仅是出于同情,也有一丝难以说清的心思,似乎是有些想了解,甚至想亲近那些女人。尽管语言不通,难以用言语互换各自的心思,可有时,孤身男女之间,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包含的东西,远比用言语表达的内容更为丰富,更为深入人心。于是,努培也就乐于让这些小女子进到商店,仅仅是一小会儿工夫,基本没有完整的一句话,但单单蹦出的几个词汇,也足以明了对方的心思,因此,很快就有了某种默契。

那些女人不到七天时间就被赶出了塔本草原。七天的时间,那些女人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草原到底是个什么样,牧民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便被两辆警车,带出了塔本草原。

但这七天使塔本草原颇不宁静。最先殃及的是努培,从那些女人到达塔本草原的第三天起,便有传言说,努培夜夜留在商店里,与那帮女人厮混。传言的原文倒是没有传到努培的耳朵里,可是,他从牧人言谈举止中,还是知道了传闻的大概。首先,几个与他亲近的牧人,跑到商店里向他打听,他与那些女人之间的秘密。努培很严肃地解释他的清白,但牧人们死活不信他的解释,还说,他这个人真不够朋友,背着他们吃了独食,还在他们面前装正经。他们认定努培做下了偷鸡摸狗的事,努培再做更多的解释,反而是将事情越描越黑。其次,这些天,别的牧人来商店里,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他,这让努培有种做了贼一般的不自在。他感到事情的不妙,晚上再不敢待在商店里,天黑之前就关了店门回家去。他本以为这样可以消除对他的猜忌,但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关闭店门,引发了牧人们更多的猜测,更多的牧人们以为,这些天生意这么好,他却在这个时候关闭店门恰恰印证了他做贼心虚。在店门关闭一个晚上之后,努培毅然决然决定夜里仍然住在商店,不再理会这些村里人的议论。努培这样的不顾及后果做法反倒表明自己的清白,牧人们对他的议论少了,但是更大的猜疑在牧人之间蔓延。很多牧人害怕猜疑沾染到自己,到了夜里他们闭门不出,躲避着是非,很快猜忌﹑不信任像一场瘟疫在整个塔本草原上蔓延。

没过两天,在那些女人们的帐篷里,发生了一场为争夺女人的殴斗,打斗的双方都是收购虫草的商人。他们白天在生意场上结下了怨气,夜里又在那些女人帐篷里相遇,于是,借着酒精的威力,以争夺女人为幌子,相互大打出手,最终以两败俱伤收场。而这事直接导致了那些女人们被赶出了草原。

在斗殴发生的第二天清晨,两辆警车呼啸着走进草原,几名警察简短处理了殴斗双方之后,那些女人便被带上警车离开了塔本草原。

努培看着那些年轻的女人们狼狈地钻进车子,眼前浮现出她们第一次进入商店时的那一刻,也想起了她们微醉着靠在柜台上情形,心里莫名中生出一丝同情。他远远望着警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驶去,警笛渐渐听不到了,红色警灯最终消失在草原的尽头。

又是一年藏历新年前夕,亚培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塔本草原。

这几年的城市生活,给他烙下了一个奇怪的毛病。只要他一进城,一入虫草市场,便忍不住想在虫草上动手脚。这一年,他曾几次试过身手,从没有失手。但当他一回到塔本草原上,回想起在城市里做过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心里会立刻聚集起强烈的罪恶感,使他陷入到无边的悔恨中。他自己也常常感到奇怪,在城市里他从没有过任何的罪恶感和悔恨,反而,他为自己的这个本事骄傲不已,有时甚至想在众人面前显摆一番,炫耀一下自己娴熟且精湛的手段。尤其是在那些专门为虫草做手脚,但手艺平平的人面前,他总想露露自己手上的“真本事”。但他清楚在虫草市场上混生意的人,别说去显摆这种“本事”,躲还来不及,更不敢去炫耀。于是,他就有了一种身怀绝技而又要隐姓埋名的寂寞。而回到草原后,他又对自己在城市里所做的事儿,产生巨大的羞耻感和罪恶感。亚培痛恨自己做下这样没了良心的事,还曾暗下决心,回到城里,再也不去做这档子事儿,然而回到城里,他像换了个人,觉得自己在草原上的想法有些幼稚可笑,在城里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他又开始施展他越来越高超的手艺。

尽管亚培的高超手段已经是炉火纯青,但随着得手次数不断地累积,他对历险带给他的刺激渐渐地感到麻木,而一种巨大的后怕越发地聚集起来。尤其是随着虫草生意的异常火爆,在虫草上做手脚的人多了起来,他时常能听到某人被打被抓之类的新闻,这更增加了他的恐惧。除了有特别要紧的事,他很少出门,也很少跟人打交道。他整天待在家里,心里还是感到不安,他害怕听到有人敲门,害怕别人叫喊他的名字。恐惧已经让亚培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在思量了许久之后,又一次他想到了帮他算命的僧人,又想着为自己算一卦,看看自己的情景。

在一个清晨,亚培走进了八廓街边的僧人家,他掩藏着内心的恐惧,脸上摆出一副不得意的,像是生意场上大有不顺的表情,压着嗓门请僧人为他算一卦,帮他看看生意上的前景。僧人并没有急于为他算卦,只是有些担忧地感叹说他最近瘦了许多。亚培敏感地意识到僧人是想问他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儿。亚培根本不敢提起他在生意场上做下见不得人的事儿,他只是用悲凄的口气说,最近生意上很不顺,心里烦闷,前来问问往后的吉凶。僧人确定他有难言的苦处,也就没有细问,从袍兜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罐子,里面装一对骰子,僧人抓起骰子往小罐子里随手一掷,又从身边取出一摞陈旧的经文,看了一眼骰子翻到一页,细细看过一遍后皱起眉头说,不妙,最好早些离开拉萨。僧人说到这儿也没有下文,亚培心里倒是踏实了许多,他一下想到了下一步该如何如何,也就没有细问缘由。亚培立即起身谢过僧人,准备走人。僧人叫住亚培说,看卦相,还要念些经文。说着,他在一张白纸上一一写下经文的名称,交给亚培。亚培赶紧请求僧人帮他念,还摸着衣兜准备掏钱。僧人挥手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说,我最近没空,这些经文要赶紧念,你还是找别人念。亚培再次谢过僧人出了门,径直来到扎吉寺,找到他一位熟识的僧人,将写有经文名称的纸条交给他,并嘱咐他尽早帮着念,还慷慨付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香火钱。僧人爽快答应他三天内念完经文,总算让亚培了却了一桩心事。

亚培仅仅用三天时间,打理好变卖拉萨房产的相关事宜,又将部分贵重家具打好包托运到家乡,便搭乘前往藏北草原最早的一趟班车回到了那曲。这几天的忙碌,让他毫无心思顾及其他,直到上了车子,亚培脑子才得空闲,他便简单梳理一遍在拉萨还未了的事宜。车子已经缓缓使出了拉萨地界。越往北,天空越发的高远,低矮的白云绕着山头,仿佛触手可及,枯黄的草地越发宽广,看着熟悉的景致,亚培的心似乎一下子落了地,回家的喜悦让他暂时忘掉所有的不快。

这一年,塔本草原的赛马节如期举行,与往年不同的是赛马节上增加一项新的内容,那便是评选当年的“虫草王”。所有牧民将这一年采挖到的个头最大品相最好的虫草展示出来,经过一番评比之后,在这些虫草中选出“虫草王”。

让整个塔本草原的牧人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获得“虫草王”称号的竟然是努培。当努培脖子上挂满哈达高高举起“虫草王”奖杯时,牧人们还清晰记得,他曾经不止一次向牧民们说过,挖虫草会遭报应,他永远不碰虫草。这事在塔本草原上被议论了一阵子,但很快又被遗忘了。现在,牧人们依然念念不忘地说着那些过去,说努培有秃鹫一样的好眼力。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