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文摘 时政新闻 科技科普 经济法律 健康生活 管理财经 教育教学 文化艺术 社科历史

碑文

作者:韦昌国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一
  
  刘守恒一直想给自己写一个碑文。不是墓志铭,是碑文。墓志铭是大人物的事情,而他,只是一个看守墓地的人。能够想到给自己写碑文的人,一般只有两种情况,一是生活安稳,心情笃定,别无所求:另一种就是对生死看淡了,快走到生命尽头了,无所畏惧了。刘守恒两者兼而有之。更重要的一点,与众不同的是,他没有一个后人,生怕死后留不下一个字。
  写什么样的碑文,刘守恒是考量过的,这缘于他看守的墓地里那些碑文的启发。这个距市区十多公里的公墓,分为A、B、C、D四个区,顺着山势一层层排上去,像一个个微型的碉堡。他管理的A、B两个区,在半腰的缓坡上,两侧是苍翠的松林,中间隔着一条新修的水泥路。几年前,两个区的坟墓不到八百座,现在到了一千三百四十座,这是刘守恒一个个数过来的,而且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增加。管理员嘛,就要对自己管理的对象做到心中有数,刘守恒经常这样勉励自己。
  说到管理,其实只是到处走走、看看。遇到清明、正月十五这些上坟的日子,或者平时偶有家属来祭奠,烧香化纸、燃放鞭炮、送花等等,留下的垃圾由他打扫,每一座墓收取卫生费两元钱。这些墓,清一色汉白玉大理石碑,碑文均用电脑雕刻,墓碑两侧的石柱上,雕龙镂凤,骨灰盒埋在碑前的坑里,盖着两尺见方的大理石板。每一座墓的两边,各栽一棵小巧的塔柏,高矮一致,整齐划一。乍一看去,那些墓碑像一张张立着的扑克牌。在刘守恒看来,这也算得一种风景。
  刘守恒看这样的风景,已经十多年了。最早,他是火葬场的职员,后来做司炉工,再后来就退休了。因他做事认真,公墓建起来后,承包人就聘他来看管墓地,而且把A、B两个区交给他。这两个区的墓穴售价都在两万元以上,最高的三万九千八,属于高端消费。也就是说。他看守的是豪华墓区。正如市内的住宅小区一样,富人区聘请的保安,对素质要求是不一样的。为此,看管C、D两个区的黄汉宝还闹过意见。
  那一张张立着的扑克牌,外形一致,写的碑文却大相径庭。刘守恒来后,最喜欢看那些文字,后来发展到研究的层次,从中就可揣摩出墓主生前的一些东西来。如A区第一排中间是个老头,碑上写了生前的很多职务,股长、科长、副局长共有七八个,最后一个是调研员。他不知道调研员有多大,但是肯定比副局长还大,一则是他当了副局长才当调研员,按现在的行情,只要他生前不为非作歹,熬到年头自然会上升;二则如果他官职降了,墓碑上就不会再写了。谁会把自己不光彩的一面写出来呢。活人如此,死人同然。这是刘守恒的一个研究成果。后来经反复验证,果真不差。又比如B区左边有一个作家的墓,碑文很特别,写的不是常规那一套,姓名以下写出生和死亡时间,下面列出作品目录,还有在作家协会担任的各类头衔,又还有电话号码、电子邮箱之类,并且文字全部横排,乍一看,其实就是一张名片。“这个人,真逗!”刘守恒每次巡视到这里,总喜欢用手拍拍他的墓碑。
  这个作家,刘守恒和他有过一面之交。他来预定墓地时,和刘守恒谈过话,还征求过他的意见。作家说了他的属相,问他墓地取哪一方位的最好?刘守恒看他为人谦和,就仔细问了他的生辰八字,然后说,按风水行道来看,将坟头正对远处的山尖,后代就能升官发财,但是你最好不要这样。你是学文的,这年头学文的不值钱,后代恐怕也沾不了什么光,对准山头还容易出盗贼,稍稍偏一点,万一后代仍旧做了文人,成就弄不好比你还大呢。作家听了,很以为然,采纳了他的建议,当时就选定了墓地。
  因为刘守恒一直想着给自己写碑文,当天又遇着这么个绝好机会,心想征求征求他的意见,总比自己乱想好得多,便说出了想法。那位作家一听极为高兴,拉着他坐下来谈,还真个出了不少好主意。可惜没多久作家就死了,下葬的时候,刘守恒特意买了一沓黄表纸、几炷香,在他墓前化了。此后,他的墓碑只要下雨带上一个泥点,刘守恒都要及时擦掉,打理得干干净净。
  作家没有把刘守恒的碑文最后定下来,这就给他带来了麻烦。尤其是最后的几句话,任他日思夜想,总觉不妥,为此很不踏实。其实那天他把自己的经历、一生的遭遇,包括他年轻时所犯的致命错误,都原原本本地说了,作家正认认真真给他推敲呢,不想被人给打岔了。
  
  二
  
  刘守恒的碑文没能最后完成,原因是那天民政局局长的老母亲要出殡,经理派人上来叫刘守恒赶快做好迎接准备。此前,民政局局长的老妈已在殡仪馆停了三天,请来花灯戏、舞狮班、民乐队轮番上阵,敲敲打打,又跳又唱。热闹非凡。临出殡的早上,还闹出了点事。为的是他家要先烧。
  刘守恒做司炉工多年,对先烧后烧最清楚。先烧的不光是丧家为了赶早,主要是先进火化炉,烧出来的骨灰就不至于夹杂着上一个人残留下来的,这样骨灰就会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是自己的了。但是先烧后烧,要分个先来后到,这是规矩。民政局局长的老妈比另一家的后来半天,按说是不能插队的,谁知殡仪馆的人破了规矩,先抬进去烧了。这一弄,先到的那一家就不答应了,家属提出强烈抗议,意思是当官的活着处处可以优先,为什么死了人进火化间也要优先?由于抗议无效,就砸了灵堂的门窗、桌椅,双方还差点打起来。后来惊动了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把事情搞大了。民政局局长极为生气,当众狠狠批评了殡仪馆,殡仪馆的领导这下才出面认错,并免去那一家共计八千多元的花费,才算平息下来。
  民政局局长的老妈烧好以后,第一个上山来了。经理派人上来通知刘守恒马上做好迎接准备。刘守恒这时正和作家推敲他的碑文呢,只好站起来。当时和作家约好,下次务必请他帮忙,把碑文搞定,作家当时也爽快答应了。可是万万没想到,那位作家不久突发急病,竟比他先过了奈何桥。
  刘守恒是看管墓地的,本来不管别的事情,但是当地有个风俗,死人下葬,要做个简单的仪式,比如在墓井中洒雄黄消毒辟邪、杀鸡祭奠之类,其中还要念讨吉利的四言八句。刘守恒守墓以来,看多了土公子的这些板眼,对此略知一二。在公墓附近的村庄,土公子不好找,要价又高,有的人家就请刘守恒对付着做。此后业务慢慢娴熟,竟成了兼职的土公子。不过对于费用,他是从来不计较的,给多少都行。这和黄汉宝不一样,他要价高不说,还要烟要酒,这也是他羡慕刘守恒管理A、B区的原因。因为这里富人多,给的谢师钱多,烟酒也上档次,做一次可以多收好几十块钱。
  民政局局长的老妈上来时。刘守恒垂手站在半山腰上的墓地旁,看着送葬的车队沿公路蜿蜒而上,最后停在了停车场。霎时,旗幡舞动,鞭炮齐鸣,披麻戴孝的有好几十个。按风俗。男客先上来,等仪式做完,骨灰盒下葬盖了石板后,女客才能上来。因此刘守恒半跪在墓井边掏土、洒雄黄时,还能听到下边的哭声。
  刘守恒双手接过漆黑锃亮的小棺材,揭开覆在上面的红布,慢慢将那棺材放到井里,然后站起来,掉转身,一脸肃穆地看着远处的山头,再转回来,仔细将棺材头调准方向,才盖上红布,口中一直念念有词。他把跳井用的公鸡放下后,叫死者的儿子上来一个,背对墓碑躬身站着,抓一把井下掏出的泥土,撒在这个儿子的衣服后襟上,边撒便念他学来的“明山千重朝宝地,万里来龙归墓堂”这类四言八句,末了是一句需双方问答的话。刘守恒问:“请问主人家,是要富还是要贵?”围在墓地四周的人一起高声帮腔说:“富也要!贵也要!”之后,刘守恒杀了第二只点碑鸡,拔几根鸡毛粘在墓碑上,接着抱起还魂鸡,像捧着只凤凰一般,一边绕着坟墓转圈,一边念念有词。整个仪式不到一刻钟就都完了,待女客们上来后,就忙着上供、烧香、点烛、化纸、献花、放鞭炮。刘守恒束手站在一边看,男男女女排着队,争先恐后下跪磕头,那被人一直围着的民政局局长最后作了现场讲话,无非是感谢众位亲友,老母得以安息之类,但是看得刘守恒不禁暗暗羡慕。
  民政局长老母亲的墓地,背靠青山,视野开阔,下边是清澈如镜的湖水,远处莽莽苍山形如巨龙奔涌而来,一看风水就好,这有些像市内的那些别墅区。而C区和D区,地势低洼,阴冷潮湿,冬季雪后初晴,富人区的雪化了,贫民区还积满厚厚的冰雪。刘守恒经常想,埋在那里不光死人受罪,活人也不会发达,要是自己死后能葬在A、B随便一个区就好了,如果有后代,下一辈的人恐怕就会翻身得解放。但他也只能是想想,这两个墓区的地价,超过了市内豪华住宅小区的房价,即使内部照顾,给他一些折扣也买不起。“现在死个人,也不是好死的啊!”刘守恒有时会这样抱怨。
  
  三
  
  墓地里的寂寞,比城里人常说的那种寂寞要胜过百倍。刘守恒实在搞不懂,那些白天在车水马龙里穿行,晚上在灯红酒绿里消磨的城里人,为什么会感到寂寞。他每天巡视墓地,巡视完了就坐下来,背靠着任意一块墓碑,晒太阳,看天空,看远处的山和脚下的湖水,四周是一座座坟墓,在阳光下泛出刺眼的白光。除了风声和偶尔的鸟叫,他能听见的就只有坟墓石缝里小虫细微的声音,甚至蚯蚓在土里穿行,伸展腰身的声音都能听到。在这样的死寂中,刘守恒经常会生出些感叹来。他现在是越来越老了,眼睛花不说。耳朵里总是响着整整一个夏天的蝉鸣,死啦死啦地叫个不停。他巡视一次墓地,过去只要一小时,现在却需两小时,而且每次都气喘吁吁,热汗淋漓。黄汉宝总笑他,要死了,要死了,你吃了那么多高档的供品,拿了那么多的谢师钱,看来也是冤枉的。话虽难听,但说的不假。
  刘守恒其实并不怕死,因为他认为,人从一生下地那天起,无论是怎样的活着,不过都是一天天、一步步地走向这个墓地罢了。另一个原因是,他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在D区的边上买了一穴墓地。那个地方地势稍高,看得见一小角湖水,远看的话,除了对面坡上高大的树林有些遮挡,视线也还过得去。真要说还有什么缺憾的话,那就是碑文了。刘守恒想,人过留名,鸟过留声嘛,总要给自己或者今后看的人留下点什么吧。他当然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墓地里的那些人一样,在墓碑上写出多姿多彩的一生,但是再怎么着,也不至于立一块无字碑吧。历史上立无字碑的,好像只有武则天,不过人家是皇帝,再说是因为罪恶累累,不好写才那样做的。
  刘守恒的碑文难以确定,主要是他的经历有些与众不同,有的话不能不写,但又不能直写出来。比如说B区最后一排的董媛,听人说好像是遭祸事死的,到底遭的什么祸事,人家就没有写,只在最后写上“仅享春光二十一度”。董媛的墓碑上,还镶嵌着她的彩色照片,刘守恒第一次看时,吓了一跳。这是一个非常年轻、非常漂亮的女孩,并且很像刘守恒年轻时遇到的一个人。
  董媛的照片上,是她用手拉着一枝花正在闻花的镜头,背景是四野盛开的鲜花,那一朵朵蓝的、黄的、紫色的花,像要溢出香来。董媛那光洁的额头、修长的眉毛、甜甜的笑容,酷似刘守恒年轻时的女友郑若洁。这幅照片深深吸引着刘守恒,总希望从碑文上探出她的一点什么来,比如她的职业、工作单位、死亡原因,等等。但是无论怎样翻来覆去地看,从那短短的几十个字当中,他什么也看不到。
  郑若洁好像也有一张这样的照片。不过说郑若清是他的女友,其实很勉强。因为他们在一起共事不过两年,而真正地在一起,也只是一个晚上罢了。
  自从董媛来后,刘守恒就发现,山上其实也并不太寂寞。每到傍晚,他会慢慢走上山来,在一座座坟墓间散步。这样的散步,与过去公事公办的巡视是有所不同的。到底有什么不同,刘守恒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在散步时,喜欢用手轻轻拍打那些墓碑,有时还叫着一个个人的名字,就像老师在点名。遇到一些墓,刘守恒就故意放大了嗓门喊,有时还念叨两句,念叨完了,自个笑起来说:“管你这长那长,死了往这里一躺,就什么都不是了,呵呵……”
  刘守恒最不满的是B区里面的那个局长,因他是犯了事跳楼死的。他认为,公墓应该专设一个罪人区,至少,这个局长不该埋在这里。
  傍晚,刘守恒喝了酒,慢慢走上山来。他先巡视A区,然后来到B区,照例一个个拍着墓碑点了名,声调比平时高了许多。因为他要召开一个会议,由大家来讨论那个局长能不能葬在B区的问题。刘守恒站在墓地前面的横道上,倒背着手,对着一个个坟墓大声说:“今天,我们来开个专题会议,讨论某某局长该不该葬在这里的问题。为了充分发扬民主,请大家畅所欲言,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意见。”说完停顿片刻,环视一周,没有任何声音。接着说:“我先发个言,算是抛砖引玉。我个人认为,他是犯了事畏罪跳楼死的,不应该葬在这里。但是现在公墓还没有专设这样的小区,法律又没有规定。有钱有势的人,死了还一样风光,这成何体统呢?”刘守恒说到这里,听到一片掌声,连C区和D区的都在鼓掌。这掌声当然是他自己想象的。他用手往下按一按,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既然大家都没意见,现在举手表决。”接着他宣布“同意的请举手,不同意的请举手,反对的请举手,弃权的请举手”。每喊一次举手,他都停顿片刻,环视那些墓头,接着喊“没有,没有,没有”。程序走完,刘守恒作了总结性发言。会议最后形成决议,某某局长不能葬在B区,不能与革命同志为伍,但是现在既成事实已无法纠正,下不为例。并特作一个补充规定:将某某局长除名,剥夺政治权利,今后不得参加任何活动。
  宣布完毕,刘守恒大吼一声:“散会!”说完挥一挥手,嘿嘿笑起来,继续散步。此时他已是满头大汗,耳朵里嗡嗡嗡的又响起来。毕竟他已经太老了,加上今晚又多喝了两口,走起路来,脚步踉踉跄跄。抬头看天,灰白的半个月亮躲在云层里,下面是逶迤起伏的黑黝黝的山梁,除了风声和虫鸣声,山野里一片死寂。
  
  四
  
  刘守恒每天在墓地里散步,在散步中点名,逐渐成了习惯。他无论从哪一边上去,开会或者不开会,最后都会走到董媛的墓前。但他从来不点董媛的名,静静站着看一会,然后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慢慢吸着。这时候,往往已是夜幕低垂,远山笼罩着浓重的雾气,倒映在湖水里,影影绰绰;附近的松林上,成群的鸟儿嘎嘎叫着,要落不落的在那里翻飞盘旋:强劲而冷的风掠过,掀起阵阵松涛,哗哗地从山脚下一直滚上山梁。
  董媛墓前经常会有一些花,是那种开得很盛的黄菊,每次都是一大束。刘守恒知道,这是一个小伙子送来的,他打扫墓地时遇到过几次。等这些花蔫了,刘守恒就会及时清走,因为一旦下雨,花草腐烂会污染墓前的大理石板,留下难看的印迹。
  郑若洁也喜欢花。那一次去乡村指导农民为猪配种,在路上,他为她摘了一大束。也许是那些花,铸成了他们的错误,不过刘守恒至今不后悔。那时候,他从学校毕业才几年,郑若洁比他晚两年,得到特殊照顾分进了县畜牧局。刘守恒会拉手风琴,郑若沽能歌善舞,局里搞联欢会或是参加县里的活动,他们是最好的搭档。那天,他们要到一个养猪示范村去,先坐客车行驶几十公里,然后又走了十几里山路。在那样的乡村,不要说为猪搞人工配种,就是养公猪,按习俗都是老光棍的专利,正常人家为了脸面是绝不会养的。听说县里的技术员来了,并且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技术员,村里人都赶来围着看稀奇,请他们的人也特别多。郑若洁作十分尽心,村民们都在为她鼓掌,场面极为热闹。工作结束后赶回乡里已是傍晚,班车早没了,无论如何赶不回县城了。
  在乡里的办公楼兼招待所,刘守恒和郑若洁分住在相邻的两个房间。这是一栋两层楼的木板房,他们住在二楼,脚踩下去,地板嘎吱嘎吱地响。乡干部安顿好他们后都回家了,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两盏煤油灯。那时候的夏天,格外的热。刘守恒躺在木板床上,被子潮湿,蚊虫又多,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他到了郧若洁的房间。郑若洁说她也睡不着,两人就天南海北地闲聊,谈音乐、谈舞蹈,最后说到白天为猪配种的事情。刘守恒说,你真棒,你看老百姓多喜欢你啊,以后我们经常来,多为群众做点事。刘守恒说到村民放在圈里,用给公猪训练配种的那块母猪屁股模样的大木头时,郑若洁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完后,脸红起来。后来就不再笑了。再后来,两人就睡到了一起。
  那时候,这种事是最受人关心的,而一旦出了,不是闹着玩的。组织上反反复复找他们谈话,指出他们所犯的严重错误,并责令两人写出深刻检讨,最后在全局大会上公开通报。刘守恒的错误最为严重,因为郑若洁是县里一个官儿的未婚妻,他这是破坏革命家庭。刘守恒很清楚,那不是什么未婚夫,不过是他追求郑若浩,许诺帮她安排在县里工作,郑若清才不冷不热和他谈上的。但他是县里的官,权大的人,什么话都只能南他说了。幸好刘守恒认错态度好,总算把工作籍保住了。不久,刘守恒被调到火葬场,郑若洁被重新分配到全县最边远的一个乡兽医站。组织上还明确规定,今后无论是任何情况,两人都不得再往来,更不能结婚,否则要重新处理。这个重新处理,其实就是开除工作籍。到兽医站没几年,郑若沽因病死亡,埋在了乡下。刘守恒很久以后才得的消息,很想去看一眼,但是不能去。后来只偷偷去看过一次她的坟墓,是很小的一个土包,上面长满了青草和小黄花。看守公墓后,刘守恒甚至有一个想法,把郑若洁悄悄迁过来,和他葬在一起。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刘守恒知道,郑若洁是真心喜欢他的。在乡政府招待所的那个晚上,事情做到最关键的时刻。郑若洁一边呻吟着喊“快,快!”一边叫他“哥哥,哥哥!”天快亮了,刘守恒要走,郑若洁还恋恋不舍地抱着他。刘守恒被宣布调到火葬场当天,散会时,她在楼梯拐角处低声对他说“不要怕,我会等你的。”为了这句话,刘守恒几乎是唱着歌去了火葬场,愉快地接受了新的工作。他悄悄给郑若浩寄过很多信,但是都无一例外地被组织上截获了。刘守恒后来想,也许郑若洁的信件也是这样的命运,否则他不会收不到她的哪怕一张便条。
  刘守恒犯了严重的错误,又被发配到火葬场,整天与死人打交道,平时下班回来,别人见了都绕道走,婚姻自然成了大难题。一晃很多年过去,虽江月依旧,无奈人生易老,熬到四十岁上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再后来,人更老了,找个对象成家立业更无从谈起。
  时至今日,他要做的事情,其实就是找一块墓地。将自己埋葬。刘守恒想,自己的碑文里面,再怎么样,对生平总要写清个来龙去脉,因此这人生第一段,不能不写,但是绝不能写得太清楚,最多写上:“刘守恒,生前当过畜牧兽医技术员,后因故调离,历任某事业单位职员、司炉工”之类。“因故”这个词,是那个作家敲定的,刘守恒极为赞赏。不过再细想,也觉不妥,人们一看畜牧兽医几个字,怕不会联想到他以前的那些事?这是自己翻自己的历史老账,自己给自己抹黑啊!这世间上,每个人都希望写出自己人生的壮丽辉煌,对于所犯的错误,哪怕再细小,能掩就掩,能抹就抹,即便死了,也断断不肯提及一鳞半爪,我刘守恒为什么要老实,要写呢?
  
  五
  
  清明来后,天气慢慢转暖了。在这暖中,阴雨也接踵而来,厚重的云层终日紧贴在天幕上,压得天地一片灰黑。那雨,不大,却整天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上山来的人,有的没带雨具,下了车,顶着一张报纸或者用手毫无作用地遮着头顶,匆匆赶上山来,走到墓前,烧了香蜡纸烛,又匆匆地走了。
  由于下雨,很多墓上插着的纸幡湿漉漉地耷拉着。刘守恒来到董媛的墓前,她的坟墓上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这让他想起那些在雨中紧缩着脖子,贴在枝头瑟瑟发抖的嫩叶。“她走得太年轻了。”刘守恒经常这样对自己说。所以除了像帮作家擦拭墓碑一样尽心,刘守恒还特别注意保护她的照片。夏天太阳最烈的时候,他摘下几根树枝,或者一束花草给她遮阴。尽管如此,几个春秋下来,董媛的照片还是在慢慢变黄,明亮的眸子渐渐失去了光泽。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只有那么几次,被黄汉宝看到了,笑着打趣他:“你这老不死的,是不是看中墓中人了,还给她送花,嘻嘻……”刘守恒从来不理他,自顾拍拍手上的花粉,扭头走了。
  黄汉宝过去也是司炉工,应该说还是他的徒弟。不过刘守恒很烦他,因为收加快烟他是最积极的一个。那时候的殡仪馆不叫殡仪馆,叫火葬场。火葬场设施简单,火化个人就一百来块钱,家属当天接走骨灰,然后找片墓地埋掉,总共也就花三五百块钱。殡葬改革后,火葬场改为殡仪馆,到黄泉路上去的人,按规定必须来此报道。由于条件改善,几乎所有的丧家都要按风俗将死者在殡仪馆停放三天。这三天。亲友故旧、单位同事来悼念、守夜乃至打麻将,都由殡仪馆供吃喝,实行有偿服务。人缘好的人家,每一餐要开十几桌、几十桌,加上买墓地的钱,最少也得花上一两万元。
  火葬场改称殡仪馆,好比专升本改称学院、学院改为大学,又好比原来的那些个部、局、委、办改为集团公司、分公司、经营部等等,其实都仍是教书和做生意的行当,但是收费标准已经翻了几番,而且往往都是垄断经营,收入比起原来的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全市不过三十来万人口,因为只有一家殡仪馆,常常人满为患,所以刘守恒他们每天都很忙。那时候烧尸体不像现在用高压电,而是用柴油,不仅耗时长而且效果差。尸体推进去时,在炉门口肚子会被划上深深的一刀,为的是防止烧的时候炸膛。喷油点火后,先是死者的衣物成片成片地从高高的烟囱飞升上去,当浓重的黑烟冒出来时,烧肉的焦煳味弥漫开来,家属和亲友们站在火化间外面的空地上,看着这些碎片和黑烟冉冉升空、渐渐消失,或跳着双脚号啕大哭,或佝偻身子垂首低泣。但无论怎样,这个人就永远从人间消失了。几十分钟后,炉膛里只剩下一堆白骨,刘守恒他们就刨出来,等到稍微凉了,用一把锤子捣碎,装在骨灰盒里交给家属。整个过程需要一个多小时。接着又推第二个进去。
  为了把死者烧快一点,烧彻底一点,烧出来后把骨灰扒拉得干净一点,丧者家属往往会送烟酒给司炉工,说是辟邪的“挂红”,背地却称“加快烟”。当初其实多数是家属自愿的,可是后来发展到不送就不干,或者乱干的地步,弄得丧家怨声载道,多次向上投诉。黄汉宝收的烟酒最多,都堆在床底下,多了还拿出去卖,但也只是在上面来检查时做过几次口头检讨罢了。丧家不满的还有,一个几十块的骨灰盒,殡仪馆卖到了五百八十块。又还有,殡仪馆规定不准从外面买鞭炮花圈进来,只能在里面买。这些事情,上面来追查时就收敛几天,过后一切照常。至于说公墓里那一片屁股大的地方卖到成千上万乃至好几万,因为市里已经承包给人经营,人们更不好说三道四了。对此,黄汉宝说,市场经济嘛,谁奈何得了?就是这“加快烟”他也有说法:现在的世道,火车要加快,邮寄要加快,办身份证要加快,加快就得拿钱,天经地义的事嘛。不过刘守恒认为,烧尸体要烟要酒,这是敲死人竹杠,总觉不太合适。他看守公墓后,经常和那些个干部们讨论,问他们:“一个人从生下来,进幼儿同要送礼,升小学上初中要送礼,大学毕业找工作要送礼,工作调动、职务升迁要送礼,死了还要送礼,你们看看,这合适吗?”每一次,这些人都默不作声,刘守恒就拍他们的墓碑,点他们的名。
  清明第二天,刘守恒再次走上坡来,很多人家都已祭奠完了,收拾着准备下山。人们看到他,都拿出小票交给他。这小票是卫生费,每张面值两元,刘守恒打扫了卫生,便可拿去领提成。这是公墓承包人给他们的绩效工资,说是多劳多得。刘守恒对此从来不计较,因为他的墓地已经买下,再多的钱也没用处了。他上来,是为了别的事情。
  董媛的父母过去经常来,一年要来好几次,每次都是两个人,男的搀扶着女的,一步步走上来。到了以后,男的站着看,女的就蹲着哭。不过从去年起,来的次数慢慢减少,送花的更没有了。果然,今天董媛的墓上仍然没有插上青钱,在一片白色招摇的纸幡和四面袅袅的香烟中,显得孤孤零零。“咋回事啊?她们忘记你了吗?不用伤心,我明天给你补上。”刘守恒咕哝着,脚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耳里的蝉声又响了。他扶着一块墓碑定了定神,蹒跚着慢慢绕过去,这才看清墓前蹲着一个人,低着头在那里抽泣,边哭边说:“媛媛,妈妈好可怜,你走了,就只剩下妈妈一个人了,妈妈真想和你一起走……”刘守恒吓了一跳。
  这时虽不过傍晚时分,因为下着雨,天已经快黑了。董媛的妈妈站起来,一边抹泪一边慢慢往下走。刘守恒远远地跟着,一直走到山下的路口。到了这里,可以乘坐返程的公交车,刘守恒放心了。看他一直跟着,董媛的妈妈似有所悟,摸出十元钱,说是交卫生费,刘守恒没有接。
  其实,公墓里也不尽是眼泪。比如最近新开辟的E区,除了同样的大理石墓碑、雕龙镂凤的石柱,还有石制的桌凳。这个新的开发区,里面的每一座墓地,除了高大宽敞,装饰豪华,还允许用泥土垒高高的坟头,不过价格也更贵一些。来祭奠的人,三五成群,天气好时,可以在石桌上打麻将、搞野炊。用开发商的话来说,这是以人为本。
  董媛的朋友们是第三天来的。天气转晴了,连松林上空的雾气也消散了。他们来看董媛,莫如说是来春游踏青,除了各种吃食、啤酒、饮料,还带来了麻将。吃喝一阵后,接着架上扛上来的折叠桌,哗啦啦倒出麻将。桌子一摆开,有人就喊:“董美女快来!五抽啊。”刘守恒远远地看着,看得直摇头。
  
  六
  
  后来的半个月,刘守恒每夜都听到一种声音,那是女孩子嘤嘤的哭声。仔细一听,又没了。“见鬼啊!”刘守恒竟然有些害怕起来。自己肯定是快要死了,快要死的人,才会听到鬼哭。这样一想,刘守恒更着急了,他要写的碑文,就成了压倒一切的任务,成了他这一生中最后悬而未决的大事。
  刘守恒过去也听到过这样的哭声,那是他在殡仪馆当管理员的时候。具体年月记不清了,但时间是下半夜。那时,他白天管理骨灰存放室,晚上管灵堂,主要是为家属提供桌凳、茶水、冬季取暖的木炭,后来还提供麻将,也兼管死者灵前的油灯。这长明灯不能熄灭,要不断添油,所以要一直值班到天亮。这个职务,其实也是在做守灵人,家属往往嫌麻烦,就给一点小钱,由他代为照管。刘守恒为一家人守长明灯,到第三天晚上的下半夜,天气异常寒冷,家属们实在熬不住都走了。刘守恒往火盆里添了两大块木炭,半躺在火边的靠椅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灵堂里的某个角落忽然传来哭声。这是一个女人的低泣,那声音被强压着,在夜间极为凄惨。刘守恒在半寐半醒中,听出哭声来自灵帐后面,顿感毛骨悚然,背脊直冒冷汗。因为那黑色的灵帐遮挡着的大半间屋子里面,放置的是盛装死者的水晶棺,而那棺里,躺着的可是一个男人!
  这男人不过四十岁的样子,刘守恒第一天看灵帐上方挂着的遗像就看出来了。再看贴在大门外的死者生平,知道是个医院的外科主任,出过很多研究成果,得过不少奖励。显然他处世为人也很成功,来看他的人多不说,口碑也很好。这么好的人,说死就死了,刘守恒都为他惋惜。
  冷风从半开的门吹进来,灵桌上的油灯明明灭灭,刘守恒不敢睁开眼睛,更不敢到里面去看。他在靠椅上缩做一团,侧耳细听,嘤嘤的哭声忽高忽低,还有窸窣的声响。刘守恒等到自己慢慢清醒,隔着黑纱的灵帐往里看,在灯光的透射下,隐约还看到一个纤细的影子投到墙上。他安慰自己,鬼应该是没有影子的,这恐怕是人吧?再听,竟然有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收到你短信了的,但是我不能来看你啊……我一来,你怎么交代啊……我珍惜这份缘,几千里赶来,但是你……为什么就走了啊……”
  刘守恒听了一会,胆子大起来。这哪里是鬼说的话,分明是人嘛。他慢慢站起来,迟迟疑疑地掀开帷幕,走进去,那女人惊得抬起头来,抹着泪水,慌乱地看着刘守恒。
  这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刘守恒说是来看表哥的,飞机晚点来晚了。刘守恒理解地点点头,叫她节哀,并说太晚了不安全,这里离市区又远,天寒地冻的,你可以到殡仪馆的招待所去休息。女人临走时,伏在水晶棺上又哭了一气,流着眼泪走了。
  刘守恒守到天快亮,实在熬不住,又要睡去。这时,门外悄然飘进来一个人,又是个女的。她没有哭,也不看刘守恒,自个把拿来的供品摆放在灵桌上,点了三炷香,化了几张纸,然后仰头默然看了一会死者的照片,转过身,走了。整个过程,简洁明快,这让刘守恒很久以后回想起来,都像是他自己做了个梦。不过那晚上,在两个女人走后,刘守恒再也睡不着了。他闷闷地想了一阵,禁不住骂起那男人来:你妈妈的。这么多漂亮女人同着你,死了还来看你,真是早死也值了。想当年,老子喜欢一个人,还就那么一晚上,就落到今天……骂到最后,不禁感慨起来,还是这年头好啊,好得他妈的都过头了。
  第二天上午,男人要火化了。在被推去火化间的路上,他那同样漂亮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双手死死拉住担架把手,大喊着“不啊!不准送进去啊!”伤心得几近晕厥,一直由人搀着才没有倒下。刘守恒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人啊,人啊,唉!”刘守恒此后经常这样感叹,感叹完了就摇头。在殡仪馆这样的地方,人间的生离死别,爱恨纠葛,他算看得多了。有的人家,人还在火化炉中,家属就在候灰室商量着如何分割家产;有的死了老伴,子女们为赡养老人在灵堂争吵;有的为了前夫、前妻的财产和继子女大打出手。有一家三姐妹,在老母亲将推进火化炉时,硬要撸下老人手上的玉手镯,一个压肩膀,一个握手镯,像拔河一样使劲地拉扯,边拉边说:“老妈,你就松松手吧,我们是要留着纪念你老人家啊。”手镯撸下来后,老人的臂也弄脱臼了。
  火葬场其实是人生最后的舞台,即使你躺下了,表演的好与坏,从身后人的表现也能看出来。“人的心,其实是最深不可测的。”这是刘守恒自认为一生中总结得最好的一句话。他甚至想把这句话写进自己的碑文以告诫后人。但是,看了的人,能明白吗?
  在碑文上写一句话,既简洁明了,又深含哲理,这当然是最好不过的。那位作家就和他说过一件事:美国有一个神父,专门为临终的人作祈祷,每次他都把死者的最后一句话记下来,日积月累,到他八十岁时,已集了厚厚两册。他心想的是编一本《临终者的话》,发行到世界各地。谁知某一天家里突发大火,烧了这些记录。神父年事已高,记忆力减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记起那些话了,他为此悔恨万分。临死时,他说了一句话:“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任何人都会成为伟人。”后来人们把这句话刻到了他的墓碑上。刘守恒当时听了感到很新鲜,没想到碑文还能这样写。作家看着他的样子。咧开嘴嘿嘿笑着说:“怎么样?够经典的吧。我自己的,也要写得与众不同,你的嘛,也力争为你写精彩些!”
  如今慢慢想来,那个神父说的话一点不假。比如说他自己,要是不去给猪配种,要是不和郑若清一起去,或者去了不和她那样,他会来到火葬场吗?他难道就不会像别人那样,从技术员到兽医师,再到省管专家甚至享受国务院津贴的专家吗?如果从政,也许就是股长、科长、副局长、局长一路升迁上去。总而言之,再不咋样,也不至于弄成今天的样子吧!可惜时光不能倒流,人的错误就无法去改正,无法从头再来。很多人的改正,其实就是尽力去隐瞒、去遮掩罢了。
  为了写好碑文,刘守恒经常冥思苦想到半夜,想得多了,耳朵里又死啦死啦叫起来,浑身流汗不止,口角起泡,这是急得虚火上来了。但这不能怪任何人,只怪自己这一生太没出息,而且还惹了事,留下了污点。像他这样的人,要写好碑文,恐怕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了。
  尽管如此,刘守恒还是下了决心,这个周末,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碑文搞定!
  
  七
  
  不止一次,刘守恒已经听到了死神问候的声音。有时候就在他的背后,细声细气地问他:“你准备好了没有啊?”这个声音像空气中的一根游丝,阴霾、冰冷、尖厉,有时候又是湿漉漉的,让刘守恒感到好像有一条冰凉而柔软的舌头,从背后在舔他的脖子。不过他已经无所畏惧了,都到了写碑文的时候,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所以他说,我没什么好准备的,随你的便吧。“你真的不害怕吗?”那声音又问。刘守恒说,不害怕,因为我有些累了,也该走了。那声音说:“是啊,很多人以为我是那样的恐怖,这其实是他对生总是念念不舍,什么都放不下,这样的话,一想到我就会瑟瑟发抖。其实我是很温柔的,想开了的人都会喜欢我呢。”说着又舔了刘守恒一下。刘守恒认为他说的有道理,只要把一切妄念放下,把那些恋恋不舍而实为多余的东西都放下,人就会坦然面对死亡,坦诚地与死神列话。也许只有在殡仪馆、在公墓,人更能领悟到生老病死,更能思考生命与死亡。刘守恒想,人生虽说好几十年,来来往往,起起伏伏,转眼间也就过去了,这有些像山上的那些树叶,风吹日晒,慢慢变老,最后百孔千疮地吊在枝头,说不定哪阵风一来就吹走了。刘守恒想,自己正是这样的叶子。不过这一切皆如天地间的风生水起,花开花落,自然法则是挡不住的。既然抵挡不住,就不必自寻烦恼,而应该坦然面对。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去请经理帮他写定碑文,了却最后的心愿。
  黄汉宝是在刘守恒口述他的碑文时闯进来的。他一推门进来,就把一束蔫了的花草摔在桌上,叫经理看,并转头对着刘守恒哼哼地笑,说:“你干的好事!以为别人不知道!”
  刘守恒坐在沙发上,有些气喘,知道他又在找碴,没有理他。其实他心里很明白,为了争着管理A、B两个区,黄汉宝从来对他有意见,过去就经常揭发他,打扫卫生不干净啦,私底下收别人的钱物啦,拿别人的供品啦,等等。这一次,黄汉宝告发的是刘守恒的作风问题,原因是他经常去董媛的墓地,有时还抚摸着她的照片,又哭又笑,对她的墓地墓碑关爱有加,已经到了极不正常的地步。黄汉宝指着桌上的花对经理说:“这就是证据!这是他从山上讨来献给董媛的!”经理笑了起来,连忙叫他坐,并说,你们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不要为了工作动气嘛,这样会伤害身体的。黄汉宝不肯坐下来,气咻咻地说,这件事,经理你一定要严肃处理,要不然,公墓里的风气要被败坏了。临走时,还狠狠补了一句:“他这种人,一辈子就这毛病!”
  刘守恒颤巍巍地伸出枯槁的手,指着黄汉宝的背影说:“我就这毛病,看你能怎样!”
  经理没有看刘守恒,对着稿子说,不理他,他就是想和你换管理区,说过很多次了。刘守恒说,有什么好争的啊,他要想换,就换给他吧。我这辈子算活明白了,争来争去,争得再多,最后还不都是赤条条地埋在这里。经理说,是啊是啊,这事我们暂时不管他,你要写的碑文,我们继续来推敲。
  经理对着稿子念道:“刘守恒,××年x月×日生,××年×月x日病终。生前当过畜牧兽医技术员,初级职称,后因故调到某事业单位,历任管理员……”经理念到这里,问他:“下面怎么写,你说。”
  刘守恒说:“加上一句!把因故两个字改成因与同事郑若洁真心相爱被处分。”
  经理说:“这样不妥吧,哪有把自己受处分写上墓碑的。再说,你说的这个郑若洁大家不认识,她又没成你的妻子,写在墓碑上别人看了也不好啊。”
  刘守恒说:“她的确不是……我妻子,但她是为我而死的,而且我们是真心相爱的,难道她死了连个名都不能有吗……”刘守恒说到最后,声音微弱起来。
  经理仍然说不妥,怕刘守恒再坚持,就说这一句我们先放着,再推敲推敲。又问:“下面,下面怎么写,你说。”
  ……没有答话。
  经理又问:“下面,下面怎么写,你说。”
  仍然没有答话。
  经理转脸看刘守恒时,整个人早已歪在了沙发上,没了半点声息。经理急了,连喊:“刘守恒,刘守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