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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往事

作者:阿莹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阿莹,陕西耀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多篇作品被收入各类文学选集和中学生课外读本。出版有小说集、报告文学集、散文集、长篇电视剧和歌剧等作品。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优秀奖;国家文华大奖特别奖和优秀编剧奖。
  华清池断想
  
   华清池是一个让历史的尘埃拥堵得喘不过气的皇家林院,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枝一叶都浸透着难以释怀的悠久回声。踏入这间貌似华丽雍容的庭院,尽管雕梁画栋鲜艳,垂柳繁花茂盛,心里却总想搜寻曲径小桥上纷乱的历史脚步,总想窥视飞檐斗拱里隐藏的历史谜底。
   好像这里是一处催生浪漫演绎爱情的福地,人们到这里游历最感兴趣的是,周幽王当年在园林后山的敌台上燃起烽火时,褒姒那惊讶的笑容持续了多久;蒋介石歇卧垂柳深处的五间厅时,宋美龄如果随从在侧中国近代史该如何演绎;但是最能挑起人们探幽心理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牵手的那一场感天动地的爱情传奇,所以这里的殿堂与画廊都营造得格外温馨,这里的池水与花草都能讲述那位皇帝在天宝年间“缔造”的故事。从此以后的文人墨客也都喜欢紧紧抓住点滴线索津津乐道,白居易感情柔美的《长恨歌》更使这段情爱成为历史经典。所以华清池是展现爱情传奇的宝地,任何一位对爱情有幻想的才子佳人都会钟情于这里的绿草和亭台,以至于有位至今还很活跃的画家勾勒了一幅唐明皇华贵出巡的水墨画,被竖立于庭院显要的位置,引得游人们走到这里就想拍照留念。更有拓展者将《长恨歌》创造成实景演出,使得这片夜间沉寂森然的园林,日落以后也能看到明皇与贵妃阳刚与婀娜的对舞,而人们摩肩接踵汇集到这里的唯一情趣,大概聚焦的仍是那一段经久不衰情意缠绵的魅力。
   倘若走进那间被偶然开掘出来的“贵妃池”,墨玉的水池,莲花的造型,尽管昔日的奢华已经荡然无存,但仍旧会发现水滑凝脂在香雾弥漫中若隐若现,更给了人们娇弱无力缠绵悱恻的感觉,也把这桩情爱推到了登峰造极的状态。毫无疑问,那位雄才大略的天之骄子,在华清池被拖进春歌肤软的氛围里已是浑身酥软,似乎想抽身拔腿梳理朝政已是不易了。其实,人们可能不知,那位缔造了“不朽”爱情的唐明皇,在华清池留下最多痕迹的应该是横溢的才气和宏大的魄力,可怜他的这一切抱负都被安史之乱的马蹄践踏得朦朦胧胧支离破碎了。
   拍遍华清池畔的栏杆,岁月真的是这样无情啊!
   长叹一口气吧,如果走到华清池的灰墙边细细体味,似乎可以依稀听闻唐明皇当年在华清池外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剪灭妄想接续女皇之梦的韦夫人集团,接着又以摧枯拉朽之势把影响唐明皇施展抱负的太平公主集团定格进历史的瞬间。显然,如果没有这两次英勇果敢的行动,兴庆湖畔的李三郎想登基执政绝无可能,想把大唐王朝带进中国封建社会的巅峰“开元盛世”就只能是痴心幻想了,然而那些被岁月磨去锋芒的刀光剑影似乎在华清池畔已经了无踪影了。其实在这香风熏暖的华清池畔,依然留有唐明皇励精图治批阅奏章的朝天阁遗址,似乎可以感觉到开元年间的天子在孤灯下批阅的奏章已堆满书案,独步徘徊的身影依旧在墙壁间如影随形,只是现今的人们对千年之前政治与经济的大手笔已是索然无味了。人们对当年唐明皇批准的租庸调制使得国库民舍粟米充栋更是丧失了甜腻的感觉。
   而且那间被旅游纪念品充塞的九龙殿,似乎还可以感受到唐明皇吟诵诗词大赋的节奏,这位大唐天子实在是被自己营造的辉煌影响了,人们对那些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已经无暇眷顾,想博得几声喝彩几无可能了。当然如果说这只是一代天骄趋风附雅的应景之作,历史上有这般能耐的君王为数不少。但是,能够注释先秦经典,敢将《礼记》中的《月令》改为《时令》,将《周易》中的“颇”改为“陂”,更把亲注的《道德经》赏赐群臣修身养性。如此种种枯燥而繁琐的书案考据,恐怕就不是心血来潮的风雅之作了,这些成就纵使放在今天的高等学府,也能因此而戴上经学大师头衔的。
   令今更为惊叹的是,在华清池畔枯燥的考据之外,唐明皇居然执著于音乐的钻研,一支支带有西域风情与皇家风范的羯鼓曲在这儿奏响,至今尚存的曲牌目录竟有二十一首之多,随之李隆基先生头戴面具腰挂羯鼓,舒腕弹指敏捷灵动,身手矫健有若神助,嫔妃臣仆为之惊叹,连专业艺人也自叹弗如。而最为令人震惊的是唐明皇那年踏访三乡驿,耳畔漾起悠扬而澎湃的旋律,真真有如天籁之音,便创下中国唐代音乐的巅峰之作《霓裳羽衣曲》。唐明皇亲自组织宫女嫔妃予以排演,这位大唐天子把最优秀的舞蹈曲艺人才汇集于华清池畔,谓之梨园。舞技超群的杨贵妃又伴着神奇的旋律,编创出如梦如幻的霓裳羽衣舞,这让皇室贵胄们如醉如痴,也让文人墨客追梦不已。遗憾的是那宏大辉煌的曲律形象没能流传下来,人们只能从白居易的《长恨歌》里体会那“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的艺术形象了。从此以后,无论是红透南北的大腕剧团,还是混迹乡间的草台戏班,都在后台供奉着唐明皇的神像,寻觅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哪位君王享有如此尊荣啊。
   这位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唐明皇,无疑是将中国封建王朝的政治、经济、艺术推到极致的一代天骄。然而也正是这位君王的才情超然,什么都玩得专业,玩得有滋有味,玩得登峰造极,从而澎湃了自身的劣根性,狂妄自大藐视天下,执迷于华清池的春歌肤软,放纵镇守边塞的节度使权力膨胀,从而酿成了大唐王朝最具悲剧性的“安史之乱”,也使恢弘的时代一蹶不振,转入了万劫不复的下行轨道,这让多少喜好考据历史旧案的学者们长吁短叹悲悯嘘然。
   是的,那华清池的香雾迷离了一代天骄的双眼,也熏软了威风八面的“天可汗”的筋骨,仅仅成就了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段爱情传奇。而那掩映着垂柳和亭榭的华清池水,平静得对昔日的豪迈与浪漫毫无感觉,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人们对那段历史的搜寻和追问……
  
  羊肉泡馍
  
   我爱吃羊肉泡馍是小时候就养成的嗜好。
   那时我刚刚上小学,似乎一季中最为隆重的一天,就是父亲带上我和爷爷进城去吃羊肉泡馍。那时候,吃泡馍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全西安城卖泡馍的饭馆也就城墙圈里区区两三家。每每我随父亲进城,只要走进繁闹的东大街,远远就能闻到款款飘来的羊肉香。不过走到饭馆前只能眼馋地朝里边望一眼,绝不敢走进去掏钱解馋。似乎不完全是兜里钱少的缘故,最为纠结的是没有“羊肉泡馍票”。那时候吃泡馍是要凭票的,有钱还要有票才能享受泡馍的口福。听父亲讲,他们工厂待遇好,每月会给领导发一张泡馍票,有些领导不习惯羊肉的膻味,就把票送给对泡馍情有独钟的父亲了。等把票攒够了,全家人就可以进城去吃一碗令人垂涎的羊肉泡馍了。
   这一天也就成了我最为期待的“节日”。我记得清楚,爷爷天不亮就要进城到老孙家泡馍馆排队去了。等天亮以后,父亲会拉上我乘七路公交进入和平门,再紧走慢走赶到挤在人堆里的爷爷身边。也是巧了,每当我和父亲赶到泡馍馆,就有服务员叫号到我们,那时候就没有包间的概念,偌大的饭厅里二三十张圆桌全都围着满满的人,一个个吃得满头大汗,更有甚者喜欢在嘴里发出啧啧的响声,让人感觉他那一碗香得醉人。我们进去找到一张凳子就不敢撒手,常常三个人挤三张桌子掰馍吃馍,直吃得汗水从脸上淌到碗里才扬起头来,馋嘴的形象也就全写在脸上了。
   后来吃泡馍不要票了,全家人会在父亲去报社领稿费的时候聚到城里吃顿泡馍。渐渐地我发现这羊肉泡馍似乎已经渗透到三秦儿女的血液里了,没有哪个陕西人会对泡馍表示拒绝,长时间没吃就会到处打听哪里可以尝一碗货真价实的泡馍。身边也常有外地人慕名来吃泡馍,可嚼不到一半就放下筷子不想吃了,但是神妙的是,几个回合以后他们对泡馍的赞叹竟不绝于口,比陕西人还要张扬呢。似乎父亲对泡馍更有研究,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最早在西周就有“羊肉羹”之说,那就是后来羊肉泡馍的雏形,而对我国烹饪学做出“杰出贡献”的苏东坡也有过“陇馔有熊腊,秦烹惟羊羹”的赞叹。所以,这羊肉泡馍就是王室考究的羊肉羹工艺,流入民间后简化提炼而成的菜肴。我以为父亲这些说法都是那些泡馍痴迷者的牵强附会,今天的羊肉泡馍,就是马背民族进城后风俗演化的结果,连那泡馍专用的“饦饦馍”,都是阿拉伯语馕饼“饦儿木”在关中方言中转化而来的。那时候可能就是路边街头支一口大锅,扔进一只整羊,一边吃一边煮,路人掏一星碎银盛上一碗,再把褡裢里的饦饦馍掰碎放进去,直嚼得香气四溢,便会嚷叫大家都来品尝,更有人喜欢在锅里放些茴香干姜之类调味,再配以辣酱糖蒜之类的佐菜,那味道便就更加醇香迷醉了。于是引得城中的王公贵族也期望能得到味觉的满足,更使西域来的牵马人和商客吃到了比草原上更为精致的羊肉,于是这道小吃就变成这座城池的招牌了。
  
   但是父亲有些说法我是同意的,他到今天还坚持羊肉泡馍之所以香腻,首先归功于那一锅老汤。传说有的汤煮过十几年浓香醉人,炉头们往往要按季节轮换兑进党参当归杜仲等三四十种中药和桂皮八角花椒等一二十种香料。而那煮馍的肉质,必须是用玉米面搓洗过的一年生的羊羔肉。所以父亲只要走近泡馍馆,一闻汤味就知道这家泡馍的水平了。而且父亲常常“教导”我,这泡馍的优劣还与掰馍有关,会吃的老食客会把“虎背菊心”的饦饦馍从中间分开,再一点一点地往下掐,每一块都是三角状,都有一面烤黄的硬皮。当一碗掰得满满了,用手掌压住轻轻一抹,火烤的硬面居然都朝上了,整个碗面呈现出黄黄的焦面来,只是这般的功夫似乎父亲自己也难做到。但是我体会这掰馍的过程就是培养食欲的过程呢,一边掰馍一边会有馋涎在嘴里漫延,要不停地吞咽下去的,等那满满的热腾腾的泡馍端上来香气扑鼻,直恨不得几口就吞下肚去。但吃馍就更有讲究了,绝对急不得,父亲常常会用筷子敲敲桌面,示意不要急要慢慢地蚕食到嘴里,再慢慢地嚼烂咽下去。这泡馍吃的时候只感觉醇香耐嚼,待把碗里最后一口汤倒进嘴里,直起腰来便会感觉饱得一天都不用再吃什么了。
   从此那羊肉泡馍的精髓就渗透到食客的骨头里了,几天不吃就像犯了烟瘾一般难受。我在大学上课的时候,常常书包里藏进一只铝饭盒,眼睛盯着老师和黑板,手却在书包里一刻也不停地掰着馍,一节课下来两块馍就掰得差不多了。而且那掌勺的师傅大都看馍下菜,见那馍掰得精粹如黄豆,就肉多汤浓香醇绵厚。见那馍掰得如杏仁,就像怕坏了他手艺似的,撂在锅台好久不予端上来。我等中午下课铃响,便拿到校外的泡馍馆往窗口一塞,扭头的功夫一碗香喷喷的泡馍就摆到面前了,同学们都以为我跟那炉头有交情,其实我那秘密都在书包里呢。
   如今羊肉泡馍的名气越来越大,行旅陕西不吃上两口泡馍好像就白来了似的。听说还有些在陕北插过队的北京知青,回到京城业务做得大了,忘掉了乡村里迷恋过的“小芳”,却忘不下羊肉泡馍的味道,时常上午飞回西安大嚼一碗泡馍,下午再飞回京城睡觉。羊肉泡馍的魅力还影响到一位在陕北窑洞住过的老将军,他那年到阎良视察海军装备,居然提议用羊肉泡馍来宴请会议代表。我参与接待把话传出去,老孙家泡馍馆便把老汤调料和烤馍全拎到阎良摆开了场子,直把那些将军们吃得肚子鼓起来,一个劲儿嚷叫怎样才能在家里做出这般味道。等那老将军也放下碗,决定把厨师带回京城时,有一张书案端端地抬了进来,有请将军题词留下墨宝,老将军不假思索提笔挥毫“天下第一碗”。从此老孙家的泡馍便火大了,至今还是顾客盈门生意达江,倒把城里城外其他的泡馍馆忌妒得咬牙切齿了。
   现在,羊肉泡馍已成了最为普通的陕西小吃,泡馍馆也遍布了大街小巷,但应了食不厌精的古训,羊肉泡馍已经从寻常百姓家的饭桌走进了豪华饭店。只是如今饭店里的泡馍,已经精细到小小的瓷碗里了,只一口就能全拨到肚里去,但那价格却是不菲,张口就是一碗五十元,但怎么咀嚼也嚼不出原来的感觉了。而且还有人变换花样,将鱼翅鲍鱼等昂贵的食料汇到泡馍碗里,价格更是高得离奇,但这些极为功利的改良几乎没有市场,似乎老陕们都在顽强捍卫着泡馍的传统。那天我把九旬的父亲哄到饭店,想他年龄大了就要了一小碗海鲜泡馍,但父亲只尝了一筷子就坚决推开了,怒斥饭店把泡馍做成这般味道是糟蹋行当,起身就要回家,我连哄带骗又亲手掰了一碗普通的羊肉泡馍端上来,才熄了他熊熊的怒火,但他对今天羊肉泡馍的水平依然耿耿于怀。其实失却了吃泡馍的那个闹哄哄的氛围,似乎就难以吃到过去那个醇香了。
   所以我到星期天,喜欢跑到郊外找间简陋的泡馍馆,躲在吵吵的角落里,要两个馍自己掰上一碗,直嚼得满口生津满头大汗,然后直起腰来嘴角一抹感叹一声,这才叫真正的羊肉泡馍呢!
  
  (特邀编辑:王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