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黎贡山西麓的村庄
作者简介:汤世杰,湖北宜昌人;一九六七年毕业于长沙铁道学院铁道工程系。著有长篇小说《土船》、《情死》,中短篇小说集《高原的太阳》、《魔洞》,长卷散文、散文集《殉情之都》、《灵息吹拂》、《古摇篮》、《烟霞边地》、《冥想云南》、《心情的磨毛》等,影视文学剧本《大峡谷》、《香格里拉》等多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界》主编。
第一章:曲石镇的薄暮光影
最爱一天中这最好的时光
赶上曲石黄昏初降,我正沿着一条小巷缓缓走进小镇深处那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薄暮的醇厚光影波动不已,风起劲地四散播撒着某种清雅的幽香。一路走去,任幽香扑鼻光影拂面,一时倒像喝多了陈酿的老窖,满脑子都是些清醒的朦胧恍惚的镇定。最爱一天中这最好的时光——总嫌中午的明亮太过通透,子夜的幽暗太过壅塞,倒是薄暮这明暗兼具的暧昧千皱百褶的光影,鬼魅般的惑人又丝绸般的养眼。曲石管理所刚下过雨的院子里,披覆掩映的树木层层叠叠的花草,处处枝叶润湿雨痕犹在,随意走去,这里那里,满眼看不尽的都是鸭绿猩红茄紫鹅黄。偶尔有晶亮的光点在向晚的时分耀眼地一闪,任你怎么荒芜枯竭的思绪都会在刹那间给刷地点亮,再看便绿似翡翠红如玛瑙,那种跳脱的斑驳清丽的明艳,看得直让人感叹唏嘘。再往前走,周遭转眼没进更深更浓也更典雅的光影,远处倒传来了隐约可闻的笑声招呼声。不知是怎么了,那情形让我记起的,仿佛竟是些前世的经历梦中的所见:贸然闯进一座旧时的深宅大院,幽静中忽然听见有衣裙窸窣环佩有声,心想那必是个有美人佳丽的所在。循声看去,尽管只见那袅娜身影倏忽一闪,便踅身消失在幽暗的深处,但那渐行渐远却分明还在叮当作响的袅娜身影,倒越发地显出了她的妖冶魅人,让人不探出个究竟怎么都难善罢甘休。挣脱那些胡思乱想,眼前管理所那座斑驳的三层砖楼,虽不是什么华庭豪宅,倒把一片斑驳浓紫的阴影投满院子,恰似那片有美人隐身的幽暗。深深浅浅的光影层层相叠,水渍斑斑的砖墙历尽风雨,连粗癞的地面和早已磨得光可鉴人的石梯坎,都覆满了历史的青苔世事的沧桑。恍惚中,从腾冲到曲石不过百里的行程,倒让人像一脚退回去了好几个世纪。那个熟悉的喧闹不已的世界已相当遥远——遥远当然意味着清寂,却又意味着偏僻。雨后的乡野,浑身沾满静谧中透出的淡淡清凉,人也顿时陷落进了诗情画意的玄思冥想:走进院子时恍惚远远见到的“美人”,或许这里还真有过?
在院中石桌旁坐定,就着一壶老梗苦茶,对曲石往昔的打探便成为现实。不意一席闲话,竟将我的玄想铸成了解语谶言——对那种清幽,也对那片光影。曾经的年代,那些世俗不容的诗情画意真知灼见,都曾在这里悄然栖身。这早先的林业管理所,尽管与山水相依与林木为伍,到底逃不过时代的无知,先是来了一批罹难的“右派”,把个林管所生生变成了劳教所,后又强行充作“五七”干校,硬是将一个照料山水森林的小院,改成了供人忏悔祈祷的教堂——总之是要用速成的方式,把那些特立独行的知识者,尽皆变成惟上惟官俯首帖耳的所谓“战士”。那时我突然想到,那些失去自由的人们不定还真是些“美人”吧?已经谢世的纳西族学者周善甫先生有一联云:“不可夺者匹夫志,最难得是美人心”,联中的“美人”,正是那些志气高洁胸怀博大者。对于他们,日复一日强制劳作的艰辛、一日三餐反复洗脑的痛楚虽可以想见,更不堪的倒是这里噬魂摄魄的美丽与幽静。置身诗情画意这意外的奢侈之中,料想无论强令他们思索的还是自己“主动”思量的,看来不是些荒谬的时代命题就是些对灵魂的残酷自戕。当那样的折磨被冠以各种美妙名义出现时,才真让人不堪忍受。那样一想,仿佛他们就真在眼前。拖着沉重的精神镣铐,偶尔抬眼看看不远处的高黎贡山,他们会想些什么呢?其时,高黎贡山作为大自然中的“美人”,也跟人一样在揪心地思索:除了阳光雨水,树木花草更需要的就是自由生长。老林里,什么样的树木花草没有啊?如果动辄以权力去践踏柔弱新芽,以愚昧去撕剐幼木皮肉,以无知去刈除大树枝杈,那些参天大树漫山花朵到底从哪里来?以万物之主自居的人类,怎么就不能从对大自然法则的体会中领悟到一些什么呢?
古老山村的现代贫困
那是我第二次到曲石,头一次匆匆路过几无印象,这回要在曲石吃了晚饭再走,等着吃饭的时间,足够我对那个院子作一次深深的回望。时代在这块自由的土地上,留下那多深深浅浅的疤痕,想起来也真叫人不寒而栗。眼下不管有意无意,作为高黎贡山保护区腾冲管理所驻地,倒给古老的幽雅添了一点时代的新意。回头一想,尽管这院子的无论哪种用途,借重的都是它的偏僻与寂静,也只有用作保护区的管理所最为明智恰当。刚有点高兴却又听说,管理所正在县城买地盖楼,不久就要搬走——真不懂自然保护区的一个基层站所,摆到一个看不到高黎贡山的地方到底有何道理——谁去照拂那些山水林木呢?即便有千条理由,也是荒诞——如今这个大而无当的世界,好多事都大抵如此,越想越想不明白。
吃饭还早,撇下那壶苦茶信步而行,想去曲石镇里面看看。从院子通向小街的小巷瘦长逼仄,两边树木葱郁藤蔓缠绕。蓦然记起卡夫卡的布拉格,那条叫炼金术士的小巷,谁知一路走去,会碰到些什么人呢?
镇口倒亮堂了许多。一条土路蜿蜿蜒蜒,直通到不远的山下——那该是高黎贡山了。西斜的阳光越发浓艳,仿佛有人手持大钵将阳光肆意泼洒,把座高黎贡山涂抹得青红艳紫,如一架巨型屏风悠悠然如在眼前:山苍绿水澄碧云飘逸,一个山野小镇奢侈到能以大山作屏,委实让我大吃一惊。无处凭栏,直想把肉身的自己也好歹做成个饰件,挂到那屏风上——或许,那也正是当年那些失去自由的“美人”的奢望吧?
往右一拐,又一条小街向斜里伸去。正晚饭时分,柴烟味儿,饭香味儿,有点呛人的油泼辣椒味儿,不绝如缕。落日下雨后的曲石寂静依然,没有了刚才管理所小院的晦涩暧昧,倒另是一番后现代的喧哗的明艳矫情的灿烂:那些西向的屋脊、瓦檐、山墙和门楣,那些给浓酽的夕阳照耀着涂抹着的地方,一概红艳如火,而古旧老屋的背阴拐角处,大块大块铺开的却是连片的菱形或矩形的阴影,那样质朴的奢华与轻盈的滞重,一如重磅的黑缎透明的夜色,厚实到几乎伸手可揽。房舍之间,深窄的小巷两边高墙壁立,一边金红一边森黑,残缺的石板路则半红半黑,如阴阳之界。不知曲石人踱出宁静古典的自家小院一脚跨进这有着后现代色彩的街巷,是怎样一种滋味?
一路走去,空无人影,真不知该到哪里去寻那些“美人”?仅有的几家小商店早已收市打烊——兴许不是“街子天”,或是这时也早已散场。往深处走去,远远看见路边有个小摊,半大的旧簸箕里,零落地摆着些香烟、糖块、葵花子、南瓜子,余下满簸箕的金红落日,把那样的小生意更是衬托得惨淡。屋檐下的苍白阴影里,面街而坐的是个衣衫敞旧的老人,紫檀脸上皱纹如川细眼如豆,见我走过,滞浊荒凉的眼里竟突然亮起一丝期待——大约一眼就看出我是个外来者,以为我是来买东西的吧?料想那样的目光也不知投向过多少行人,可惜行人并非都是他的买主。真想买他一点什么,成全他一回小小的生意,犹豫再三,想想最终还是罢了。收回目光匆匆走过,禁不住竟突然有些讶异的惭愧:没想到曲石简静的优雅里,掩映着的竟是让人如此不堪的贫瘠,怎么都想不通,长年风调雨顺的高黎贡山西麓,那位天生丽质的“美人”,怎么就成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邋遢“村妇”。是的,当一个人怀着悠闲浪漫的心情赞美自然欣赏美景时,最不能忘的是马克思的那句话:“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坐在街边摆着小摊的老人,当然不缺古朴的宁静明媚的景色,缺的倒是起码的温饱与小康。西麓一路走来,总听人说到保护环境与发展经济的冲突,仿佛正是高黎贡山被划作了保护区,才挡住了他们致富的道路。我真不信,这世界难道除了为发展经济而破坏环境,就再无别的选择?
或许我真该买他一点什么?想想再次作罢:一管道德画笔的轻描曼抹,怎能遮蔽眼前那明媚的萧瑟于万一?这古雅街景背后的现代贫困,非千万双手一起使力,又怎么能断然根除呢?
“高黎贡山人”
往回走去,薄暮的光影愈加浓艳。源自地脉血缘的古雅氛围依旧温润怡人,心却有些莫名的空了。中国自古就有的是仁人志士,为改变这大地的贫困,多少人足足奋斗了一生。只可惜他们的种种努力,有时竟成了他们的“罪名”;即便稍有成绩,到了也没能看到他心中描绘的灿烂成为眼前的现实。美人迟暮英雄罹难的事,怎么就会一演再演呢?
来前读过些史书中的曲石,眼前的曲石却不在书中。边陲极地龙凤潜藏,尽管火山如林,倒也地肥水丰文脉深厚,养人也养心,出上几个与中国近代史难分难解的人物,并非奇事。二十世纪初一个叫李根源的人,就由偏远的曲石出发,一步步走向了中国现代史的风雨舞台——尽管他并非在曲石长大,其父倒家在曲石的河尾寨,日后他虽说只是偶尔来曲石小住几日,但无论他自号“曲石”还是别号“高黎贡山人”,都足见他对曲石的那片山水是怎样的刻骨铭心。其时的中国,“大清”残夜将尽,“民国”黎明未来,到处是诡谲怪异的光影,魑魅魍魉白日横行,“美人”待字闺中,志士尚未长成。青年李根源远赴日本研文习武,一腔救国热忱最终化作了同盟会员的铿锵誓言。回国后的李根源,先是充任云南陆军讲武学堂监督、总办,造就了大批人才,连朱德、叶剑英那样的铿锵战将,都曾是他的学生。一九一一年农历九月初九,在辛亥武昌首义带动下,一心救国于水火之中的李根源又与蔡锷等发动昆明“重九起义”,光复云南全境;继而参加轰轰烈烈的讨袁护法之战,矢志捍卫共和;民国年间曾出任陕西省省长、驻粤滇军总司令、北洋政府农桑总长、代总理;抗日战争中,李根源坚持抵抗反对投降,于腾龙失守滇西告急之际,主动请缨赴保山前线襄助军务,奔走于滇西与昆明之间,协助远征军组织焦土抗战;并发表《告滇西父老书》,动员家乡民众奋起抗敌;又力主坚守怒江防线,为拒敌于怒江以西,日后收复滇西国土,立下一份功劳。几十年间,李根源升升沉沉,隐隐出出,隐则风花雪月、金石书画,出则拜将列相、金戈铁马。一生所交,既有章太炎、章士钊等儒雅之士,也有孙中山、廖仲凯等革命先行,甚至还有陈独秀、李大钊那样的共产党人;蒋介石、李宗仁称他“国老”,宋希濂、卢汉称他“老师”,郭沫若称他“天下第一大老”,周恩来称他“同行”——一个人的身份,未必完全符合他的内心。来曲石前就想,不知做过大官小官闲官的李根源,内心到底落在哪里?如果不是他亲眼目睹过高黎贡山下那片土地肥美的贫瘠,惦记着乡亲们在生死线上的苦苦挣扎,到底凭什么出生入死地去征战一生?
曲石乡间有故事说,腾冲解放,蛰居在家的李根源被当作“军阀”抓获,士兵厉声问他到底是谁是干什么的,他皆不答,倒说你们去问问你们的朱德总司令。士兵层层汇报上去,竟引来朱德向音断多年却尊崇有加的老师执学生礼,一份火辣辣的急电,邀他的李先生尽速赴京商议国是。李根源答应了。无缘细读朱老总的那份电报,也无力猜度李根源手捧那份电报时的万千感慨,猜想无论作为先生的李根源还是作为学生的朱德,那都既出于师生之情也系于国家之需,必十分动人。风云闯荡大半生的李根源,后历任西南军政委员、全国政协委员,直至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第一副主任;那份不实亦不虚之职,正好与他的那颗不古之心、念乡之情互为表里。一个人,在曲石的薄暮光影里练就一手古隽文笔,复归于中华文化大山下那光影重叠的灿烂辉煌,或许正是前定。那天走在曲石的薄暮光影之中,我更愿意把做过政治家、军事家的李根源,看作一个读书人一个艺术家——国难当头的年代,仁人志士从政从军或是国家民族之需,所尽为匹夫之责,但铸就成他魂魄的依然是文化,舞文弄墨才是他的梦寐之归。料想李根源亦如是,出则是真志士,归则是真文人。由此才能理解为什么无论他人在哪里,总忘不了他的腾冲,一俟时局将缓或政事稍歇,他都会返回家乡隐身山林,苦苦地读诗书做学问刻碑石编方志;也忘不了他的曲石,直至暮年,还将一部文稿定名《曲石文录》,字里行间,像龙川江一样流淌的,都是对曲石对高黎贡山的眷恋——那是一个人世的“美人”对大自然“美人”的眷恋。这样的李根源,会赞成以对高黎贡山的无度开发与毁弃为代价,去解除乡间的贫瘠民间的疾苦吗?不会,绝对不会。想到此,曲石渐渐黑定的天空下,那渐深渐浓的沉沉夜色里,仿佛真传来了叮咚作响的环佩之声……
第二章:空巢遗响江苴街
“空巢”之后的“空巢”
与曲石赠给我扑面而来的薄暮光影不一样,我跟江苴的第一次面对倒是从声音开始。路上我问“江苴”还有多远,朋友笑说是江苴(Jiangzuo)不是江苴(Jiangju)。 “苴”怎么会读成zuo?后来查过好几种字典,“苴”的当地读音皆未见记载,属“独创”。真不知那是误读还是古读?朋友说,江苴人甚至保山人、腾冲人,读“江苴(Jiangzuo)”读了上千年,读得理直气壮。问“苴”为何意?说“苴”是江边苴草,可用以编席。往日江苴的买卖,有东来的粮食、盐巴、红糖、茶叶、石膏,也有境外的棉布、棉纱、珠宝、玉石,本地出产仅苴草席一种,远近闻名,行销于保山、缅北。如此,古雅的“江苴”,不过是一个“江边出苴草席的地方”。现在的江苴苴草很少见,会这手艺的老人大多故去,“江苴”已空有其名。又问,既名“江苴”就该有江吧?回说远有龙川江从北往南纵贯高黎贡山西麓,近是“摆夷河”,就在江苴街边,原是“摆夷”即傣族的住地。汉人明清时从内地迁来,傣族迁走,“江苴”这名字或出于此——原居的傣人哪知道什么“苴”?文化总跟着人走,内地汉人来了,将生活习惯、建筑样式、节祭时间、命名方式等也一并带来。汉人入住的是傣人留下的“空巢”,它的原名叫“苴(zuo)”,汉人为重建自己的文化家园,以“江苴”二字为这个村子命名,不过是对应于原名读音的汉字书写——作为傣人村寨的空巢遗韵,那既隐藏着汉文化的强势覆盖,又包含着原住民的古老声音。
——与“苴”字异读的这次意外遭遇,就那样成了我与“江苴”的第一次面对,傣家原住民人去“巢”空的千古遗响,从此在我心中回旋,注定我会去寻觅与这个古老村庄相连的种种声音——那是后来才明白的。
从曲石到江苴的八公里乡村土路,越野车居然走了个把钟头。一路坑坑洼洼,纵纵跳跳的车像练梅花桩,人被颠脱了几层皮。路边水田如镜,转绿的秧苗在风中起伏如同锦绣。车轰隆轰隆丁铃匡啷地往前开,闯过那段巨大声响震耳欲聋的路程,下车趟过村口的泥泞,我们突然陷进寂静,埋伏于江苴街两边的无边寂静猛然窜出,像要把我们一口吞没——那比刚才的轰响更让我吃惊。小街石板路铺得讲究,中间一溜条石直拉过去,两边条石横铺直到街沿,像一架巨大的鱼骨。老规矩说,老爷贵人跟头马头骡一样,走中间,赶马人走旁边。从南到北,印象中的江苴街为“S”形,上端那个弯,直通高黎贡山南斋公房,下端连着曲石、腾冲甚至缅甸、南亚。早先,马帮无论从东往西或由西向东,江苴都是必经的歇宿之地,最大的驿站。蹑足而行,小心翼翼,耳边却传来沉闷回响——猛然一惊,心想莫非那都是些空屋?细看,两边木屋都老了,多为二层,也有只一层的。早先就听说过江苴:翻过高黎贡山,山脚有个村寨,街巷房屋皆始建于明清,粉壁青砖飞拱翘檐,抗战时腾冲古城被夷为平地,那村子却躲过了一劫幸存至今。于是想象中的江苴不说像江苏周庄、安徽屯溪,至少也如腾冲的和顺乡丽江的四方街,木屋古建在残阳中显出清幽,在衰败中透出辉煌;一经现代旅游的打造,将红灯低悬酒幌高挑,便人流如织日进斗金;流连于古旧的老街老屋,读读文人名士的诗句题刻,想想千年前的故事传说,都该是一种享受。尽管如吴冠中所说,“今日周庄人山人海,野村成闹市,节日、假日更胜庙会,游人几乎无插足之地”,但眼前的江苴,倒是连与那样卖血式的繁荣也失之交臂了。
村子倒是真老了,风雨侵蚀,木屋已敞旧到灰白,即便都建于明清,细看也太过匆忙简陋,不像安居乐业之地。一打听果然,好些店铺都是外来人所开,当马帮断绝,江苴日渐萧条,赚不到钱的生意人挥手便将门面贱价转卖,甚或弃屋而去。余下的或多年失修破旧不堪,或一任虫蛀鼠窜如尚存的废墟。想在这样的屋居寻到古建筑的精湛生活的舒适,当然只是奢望;在傣人远去之后,江苴再次变成历史抛下的一具空巢,惟风歇雨驻,注释着当年那条繁华古道的衰颓。“江苴是条船,富客不富主”。江苴人如是说。如今除几家小杂货铺,商店大多终日紧闭,偶尔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从历史森黑的空巢里钻出个把人来,那匆匆而行的菲薄身影也像腾冲皮影戏里的无名过客,让人看得心酸;而他身后,凌厉的穿堂风将木门嘭嘭地摇来晃去,正把江苴今日的悲凉拍打得满天满地……
乡村医生的空茫怀想
尹启昌医生坐在江苴惟一的诊所里,两眼一派空茫。诊所开在江苴街中段,当街一个柜台,柜台和后面的货架上摆的都是药,中药、西药都有——头次走过还以为那是一家杂货铺。江苴迎街的杂货铺,尽皆一门一柜的格局,若把整个铺面分为三分,门占一分,柜台要占去两分或更多。门通向屋里,内里是堂屋或厨房,柜台后面的货架上,则摆着商品。也有干脆把货品摆在柜台下面迎街这一边的,用几个竹箩簸箕之类的装着,无非盐、烟、酒、茶、糖、煤油之类,而几乎每个铺面都当街摆着的冥钞纸钱,更无端地弥散开某种死亡的气息。没见到江苴著名的苴草席。跟江苴几乎所有的人家一样,诊所也是木头房子,一色的松木,从盖起到如今已有百年,住过四代人了。最早也是一家小食馆,后来才做诊所。以前因靠着几家马店、烟馆、小食馆,算是江苴街最好的地段。在马帮经济的繁盛时期,来这里寻医问药的除了本村人,更多是来往的马帮客商。
直到前些年,尹医生还是自己坐诊,每天端一杯茶往柜台后一坐,望着江苴的石板街,等附近乡民来寻医问药。现在不行了,偶尔有个把人走过,看都不看一眼,更多时候就完全没人。一个初来乍到的人,看着江苴如今的冷清也不过是冷清,尽管也会感慨,到底不会往心里去——呆上几个钟头最多几天,他就走了。尹医生不行,他在江苴住了七十七年,眼见喧闹的江苴成了一个空巢,真不是滋味。江苴空了,他的心也空了。繁华热闹战乱萧条,一一从他眼前闪过:先是马帮,一队队马帮从南斋公房那边下来,一个马帮就有二三十匹骡马,人要住马要吃,江苴就忙起来了,食馆烟馆夜夜人声喧腾。后来是抗日的远征军,他们在江苴住过,第二天就开拔了,要到远处去打日本兵。跟着日本兵来了,江苴住了一个行政班,二十来个人,每天轮流摊派,要江苴人杀一头猪,或一只羊;再后来日本兵慌忙撤走,五十三师的大队人马又回来了。有些事尹医生终生难忘:日本人快打进腾冲时,腾冲县长邱天培吓得跑到了大理下关;抗日的腾冲不能没有县长,选张问德出来当县长。李根源命邱天培经南斋公房回来交印,就在他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才去界头交印。张问德后来为军务公务,以六十多岁之身,六次冒生命危险经江苴翻越高黎贡山,他也见过;光复腾冲时,五十三师的一个团也是他领过来的。那时日本兵的一个行政班就住在江苴小学,他领着自己的部队进去时火还是热的。那时候,世界大事好像都跟江苴有关,世界在江苴风云际会,世界的每个变故好像都会牵动江苴,江苴充满各式各样的声音。不像现在,江苴早已被扔在一边,扔出了世界之外。再没人想起江苴提起江苴。江苴人想的,只是过过自己的清淡日子。他也老了,不坐诊了。儿子接替他成了新一辈的尹医生。小尹医生的医术未必不如父亲,求医者还是动不动要找老尹医生。那是没办法的事——大学玩就玩几个名教授,医院玩就玩几个名医,一个乡村医馆玩的就是那点名声。想到这里,尹医生的空茫感叹,或会因此有了那么一点温暖和慰藉,但江苴到底该怎么办呢,他不知道。
乡土作家的无声述说
江苴街口有个小杂货铺,主人虽有腿疾却爱读书,会写小说。走过那间杂货铺时,他邀我们到他家坐坐,说就在我这里吃晚饭。话说得真诚,让我心里一热。朋友说人那么多,饭就不吃了,时间紧,先要去街子上转转。小伙子低下了头,没有沮丧也没有失望。乡邻之间打交道大概就是这种样子,我想。在江苴街上转了一圈回来,他还坐在那里。我看了,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他,站在铺子前面,跟他聊了几句。
一个乡村青年读过几年书,就算得上是个乡村知识分子了——哪怕他有腿疾。门面是他花钱租的,进上一点货往货架上一摆,小铺子就开起来了。货不多,倒七零八碎什么都有,一个乡里人过日子需要的一切,在这里都能买到:油、盐、酱、醋、柴、米、布、香烟、酒水、糖果、瓜子、铅笔、练习本、橡皮头、文具盒、各式饮料,如此等等。他就那样在柜台后面一坐就是一天。偶尔有人来买点儿东西,也都是小生意,几分钱或几角钱。没人喊他老板,虽然现在时兴那么叫。人们总是直呼其名,然后说要点什么什么。那天不是街子天,雨后村路泥泞,生意清淡得像一碗缺盐少油的汤。四周的田野倒是一片绿,热烘烘湿漉漉的绿,蒸腾得厉害。生意要等到街子天,四面八方的人都涌到江苴,一天下来江苴有几万元交易,他也能卖几百元钱。现在不行,他只能沉浸在自己的梦想之中,望着远处傻傻地发呆。一个星期,这样的日子有六天属于他说不清的梦想,只剩下一天属于他的小生意。
做生意和写小说是他的两件事。一件只为生计,一件纯属心灵。做生意对他有些枯燥乏味,须辅之以幻想。他钱不多书倒买了不少,小店没人光顾时就拿出一本来读。书里书外的世界大不一样,边读就边想江苴的事想自己的事。雨季的小店有时一天都没生意,他就在柜台后面写他的小说。江苴有那么多故事,古老的现实的荒诞的统统都可以写进小说,就看他怎么想了。有人说过:“艺术,在某种程度而言,存在于每个人的生活里。即使是农夫在日出的山野,仅仅由于身体健壮,唱出一些自编的曲调;他歌唱着,或试图歌唱,被一种不常有的兴致所唤醒,这种粗糙的曲谱,完全是他自己的。另一个,他也是种田的,他歌唱雏菊,歌唱田鼠,或编述像《汤姆阿香脱》 那样有韵律的故事。他充满生活热情,比在霍奇灵魂中激动的生命热情还要强烈、还要微妙。不仅如此,他还用激动人心的语言与音乐歌唱起来,千秋万代都具有魔力。”
跟他告别时我想,古老空寂的江苴当然需要一个小杂货铺,也需要一个作家——为他自己也为那片土地。他对书有一种敏感一种神圣:小杂货铺什么都有卖,惟一没有书。或许书将由他自己来写。某一天,一本关于江苴关于高黎贡山关于一个乡村作家生命的书,要在全世界发行,也在江苴村头那个小杂货铺发行——那梦想是他的,好像也是我的。
“空巢”的夜半之响
江苴粮管所那幢巨大木楼,或是半世纪来当地所建的惟一公用建筑。庞大臃肿的体量蜂巢般密集的仓廪,用以屯粮想必数量可观。小小江苴竟有如此粮仓尽管让人匪夷所思,却能让人想见春天的江苴禾浪翻滚的丰肥良田,秋日的江苴黄澄澄的谷子如何像江水一样流淌。建造落成时江苴想必轰动一时,如今尽管早已老旧,那气势威风仍让江苴人有与凋蔽颓败相映成趣的豪迈。那似乎也是一个证明:江苴的贫瘠并非土地的错,也不是江苴人的错。到底是谁的错,尹医生和那个乡村作家恐怕都不知道。
寻遍如今的江苴无一家可住的旅馆,只好借宿那座木楼。一夜辗转,听不到的是声音听到的也是声音。注定我会追逐江苴的怪异声响,人越是在深厚的寂静中便越是有惊人的锐敏,即便细如游丝的响动,也在“空巢”里扩展放大,成为暗夜的惊天轰鸣。簌簌风凉,潇潇雨劲,哗哗水响,满地蛙唱,无边虫鸣,宿鸟惊飞,野物奔嗥,老人夜咳,娃娃梦哭……夜半的木楼竟吱嘎作响,哼哼唧唧,像垂病之身痛苦的挣扎历史老人莫名的呻吟。所有那些声音那些响动,听上去隐隐约约都有着痛苦。昔日的繁华早已远去,今天的萧条让江苴揪心。当一个昔日的驿站似乎走到了尽头,犹如一个空壳没有了喧哗没有了繁荣,对“空”对“无”的恐惧便无处不在。听不到的,是赶马人天塌地陷不眨眼的豪迈歌声,马蹄敲打石板街的哒哒声响,骡马夜食的咀嚼与鼻息,撼天震地金戈铁马的厮杀声。细细一想,来来去去的客商进进出出的军旅无非过客,从来都不属于江苴。那些声音是外来的,附加的,与江苴的传统无关。历史的喧嚣散尽之后,人间的江苴日常的江苴此刻正在高黎贡山的静夜里安然入梦,思想着明天。平静日常是历史的常态,也是生命和生活的常态。一锄一薅的耕耘,一升一斗的收成,一饭一粥的日子,一颦一笑的爱恋,才是真正的人生——这世界,哪有那么多的波澜壮阔惊天动地,那么多的旌旗招展锣鼓喧天,那么多的“火热”“喧闹”与“兴奋”?周庄的喧嚣丽江的狂热,已让那里的人们惶惑惊恐,何须重蹈覆辙?一个日常的夜晚一片家常的宁静,正好让那位老医生悠悠地回想往事,让那位乡村作家静静地构思美文,让朴朴实实的江苴人生儿育女颐养天年,让高黎贡山上的碧水长流绿树常在,让高黎贡山下的秧苗生长包谷结穗,花无声地开,鸟尽情地飞。“空巢”其实不空,“空”能变满,“无”会变“有”。只要山还在水还在人还在,生活就会继续。那样的生活是日常的生活,日常生活里的声音尽管琐碎,才是江苴真实本质的声音。
另一种遗响
离开江苴那个早上,趁着吃早饭还早,再走江苴街。一路细雨如纱薄雾如雨,渊静幽杳间突然传来的诵读声,如山涧溪水跳荡而至,先是把个江苴街灌得满满荡荡,再漫漶四散开来,在身边浮起无边的带韵的水声,叫人惊诧不已。细听那诵读声,老迈沉厚又清越飘逸,不像出自孩子。悠悠寻到一家小店——柜台上摆满各色布鞋,原来是家寿鞋店——柜台后背街而站正在诵读的,竟是位奶奶级人物,苍苍白发闪闪花镜,那手捧一册发黄旧书抑扬顿挫清声诵读的样子,如一幅仕女晨诵图,一声声皴染开的,尽是书香门第贞静的教养,要多古雅有多古雅。不敢冒昧相扰,只敢靠在柜台边听边看。那一看不要紧,原来念书者竟是个小脚。她终有察觉,回头问是不是要买东西?忙说什么也不买,就想听您读书。问那是本什么书?她转身递过书来,凑上去一看,书名《王化买亲大孝记》,木刻线装,说是祖上传下的。无限感慨,唏嘘而归,正好那位乡村作家前来告别,听说了刚才的奇遇,便告附近一个村子就有个书坊,专用木板印书,印板是木刻的旧板,书纸是本地的土纸。问能去看看吗,他说下雨路太烂了不好走,下次吧。
一年后,从报上一篇短文里,江苴的声音再次飘来。作者正是那个小杂货铺的主人,写的就是那个《古老的印刷作坊》。原来,“高黎贡山西麓江苴大渔塘村,有一个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印刷作坊,当地人叫‘书房’。‘书房’本名明善堂,是一座寺院,只不过多了一项印刷业务。明善堂占地一千八百平方米左右,有里四合外两个宅院和一个后花园组成,人多时曾达到三四百人。至民国年间仍有一百人之多。后因两场大火和‘文革’,僧去屋损,院落仅留其一,与普通庄户人家无异。” 文中说,书房的第二十八代主人,九十高龄的番复明老人至今健在。她十四岁进明善堂,因年轻加之心灵手巧,进堂后不久即参予印刷业务。刻一部书,因多用梨木或其他质地坚硬的木料,少者几月多者数年,工程浩繁。印一部书,从裁纸到在板上涂墨到最后装订成册,足足有七十二道工序。此生她印的最大的一本书是《华严经》,订好后足足装满了两个五尺多高的橱柜。印得最多的是学生课本,《三字经》、《百家姓》、《孟子》(上、下)、《论语》(上、下)、《中庸》、《告子》、《诗经》等等。也刻印消遣读物,如说唱类的《柳英记》、《西游记》、《金铃记》,训戒类的《幼女歌》、《女儿经》等,还有劝谕、指导农耕的《新旧篇》、《新修篇》等等。“书房”在江苴街设有售书铺面,外四合院里,每天都有背夫马帮沿古丝路走去,把书送到腾冲的倚罗、和顺等侨乡,直至芒市、瑞丽等边境地带,连泰国、缅甸、印度、马来西亚等国华侨手中也有保存。当年当地乡人都是读明善堂的书长大的。时至今日,在腾北山区仍能找到明善堂的书。民国元老李根源的童年读物,都为明善堂所印。一九四○年李先生回曲石故居探访,还专门为明善堂刻写了一块“明善”二字的石碑。
江苴作证,诵书老人作证,那位乡村作家作证:即使没有马帮没有闹市,但愿江苴也不是空巢。琅琅读书声是那些灵魂的声音,是江苴日常声音中最浑厚最本质的声音。那声音来自远古,有幸被那位乡村作家听到,然后被我听到,被世界听到。现实的江苴,怎么说都活在那样的声音里。在传统与当下之间,即便那样的声音也是一种传承。
第三章:抄纸女的不能承受之薄
农家小院抄纸女
美国女作家玛丽·奥利弗的那句话我一直觉得玄:“无论如何,通向树林的门就是通向寺庙的门”。直到走进高黎贡山下那个抄纸女的小院,才多少有了点感悟。
上龙寨的村巷像八卦,一阵七弯八拐后我方向尽失。中午的太阳威猛强劲,水田、禾苗、牛屎、马粪、垃圾、树丛、屋瓦……整个世界都在蒸发,湿热弥漫天地。听说这村子家家用老法抄纸俨然一个抄纸专业村,想去看看,可惜路两边人家都关着门,进不去。终于有户人家的门敞着,走进去院子里悄无声息如无人之境。迎着大门,里屋靠墙的阴凉处,几块竖着的木板上都是纸。阳光厚厚堆了一地,满院子那种黄澄澄的寂寞。森林、土地和水的气息在寂静中飘散得满天满地。
回头见一年轻女子,就在我们左手边的阴影里劳作:方脸,横格衫,长发在脑后绾成小髻,系一块胶皮围腰,像是阴影中最深最浓的一块。没想到会在那样的寂静里看到一个少妇,刹那间相互都有点儿惊吓。我的惊吓缘自意外——想象过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独坐在院中某个角落,夏天也穿着厚厚的衣服晒太阳;或一个粗服乱发懒于梳妆的中年妇人,独自在家忙于生计,洗衣服煮猪食……那个年轻女子在澄黄的寂静中出现,真让人有点儿不忍。我们的脚步声说话声或早已惊扰了她——也许有一个孤寂却美丽的梦已被粗暴地打断。站在那个巨大的木桶后面,她好像已被木桶挤压成薄薄的一片,张开的两手上指尖正湿漉漉地滴水,见我们进去像面对几个白昼入室的强人,嘴巴半张半合脸上一阵惊惶,想从木桶后走过来倒怎么都走不过来……一个有闯入者的陌生午后让她难以想象——也许平时这时候,除了她和一院子寂寞的阳光,院子里从来没人也没声音。活路一直要干到夕阳西下,到黝黑的阴影从墙根灶角从院子的各个角落无声地爬出,直至铺满整个院子……
直到我们慌忙道明了来意,她这才轻轻“哦”了一声,算是舒了口气,来不及收回满脸尴尬的笑,便将双手放回那个大木桶,再度搅出来一阵哗哗的水响……
纤纤手指间的梦与现实
目光于是被她的手指牵引。木桶里的水清淡浑黄得像兑过水的米汤——那就是纸浆吧。抄纸女手提一个长方形筛篦子缓缓沉进水里轻晃慢摇——直到这时,在近处,我才弄清水响的出处——然后轻缓平稳地把筛篦子慢慢往上提,提,提……“米汤”里肉眼难见的纸浆碎屑就那样被“抄”起来,均匀地铺撒在筛篦子上。抄浆这一步很要紧,她边说边干着,手要端平,起来时要慢一些,尽量一次成功,偏了斜了纸浆铺得厚薄不匀,那张纸就要“补”,“补”出来的纸就不好了。她抬头朝我们笑笑,笑得轻松灿烂——这时我才发觉她简直有点儿漂亮。最后,筛篦子从木桶上平平地移开,移到木桶边另一个位置上,整个地翻过来,让那张“纸”从筛篦子上自行脱落覆在一摞纸的上面,一张土纸就那样造成了。
一直盯着她的手看。手艺活靠的就是手,手的灵巧与否决定着成品的好坏。抄纸时筛篦子沉下多深,晃动几下,都有讲究,少了纸太薄,多了纸太厚,必须恰如其分。那样的技艺非“言传”可以传授,靠的是“身教”。谁是她的师傅?不知道。她的那串动作连贯自如一气呵成,让人惊叹抄纸女的纤纤十指,竟将世界把握得如此准确。古今中外,女人的手从来都精于分辨丝绸的细软眉笔的深浅,或穿针引线绘画绣花,或抚琴弄笛,把闺中悠长的相思,交付给那些色彩那些声音,“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那是夏天,伸进木桶的手感到的惟有冰凉。阴影中,她的十个手指早已泡得发白变粗,布满了口子——从早晨直到我们走进院子的午后,她一直在那个大木桶后,一次次地重复着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串动作。
边看边跟她说话。那让她高兴起来。她叫陈世惠,原不是上龙寨人,家在附近陈家坡,嫁到这边已十年。小时候她听说这边的人会抄纸,倒从没见过,想象中觉得那或许很好玩——读过几年书,还不知道纸是怎么做出来的,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学会抄纸?想象总是充满诗意。古老、轻薄、可以写字画画的纸,就那样成了对一个女孩儿的诱惑。一朝嫁作他人妇,进了上龙寨,才晓得抄纸是个苦活累活,闹着玩玩可以,长年累月当件事做,就苦了。
上龙寨人家都来自内地——明朝时兵部尚书王骥领十万大军一路征战,安定边地后,许多人都留下来屯垦戍边。公婆家祖籍湖南武陵,堂屋里供的祖宗牌位上至今那样写着。武陵即今湖南常德一带,与发明造纸术的蔡伦算是老乡——蔡伦,东汉桂阳人,即今湖南郴州。抄纸的手艺就那样从祖地传了过来——高黎贡山西麓树多草多,有的是抄纸的材料,古老的手艺如星星之火,在寨子里代代相传。同时传来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抄纸都是女儿家,心灵手巧,抄出的纸格外好。家家户户娶媳妇,娶回来的也是个抄纸的劳力。所有这些,远在陈家坡的陈世惠婚前当然不知道,嫁过来不久,原先对抄纸的那点新鲜与神秘很快便烟消云散。纸的诱惑最终成了重负,成了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薄。抄出第一张纸时她肯定没想到这一点。一张纸很轻很薄,一天一千张,一年三十六万张,十年三百六十五万张,摞在一起又厚又重,哪个承受得住?纸像雪片从她年轻的生命中飘落,带走她的青春红颜生命幻梦。长年累月整天那么站着,腿站直了,腰站酸了,人站老了。夏天手被泡得发白,冬天手会冻僵皴裂,连吃饭、上厕所,都要先暖暖手。一个人起早贪黑,一天能抄一千张纸,一千次重复那样简单的动作,能卖七十五元钱。除去成本,能赚一点也不多,算下来一个月不足一千块钱。造纸用的枸树皮要到西山去买,一块三到一块五一斤。把买来的枸树皮制成木桶里的纸浆,有几十道工序:撕,沤,洗,蒸,捶,捣……有些活是该她男人做的,有时她也一起做。前两年家里买了一辆拖拉机,男人常出去跑运输,在家时间少,只能靠她苦。还好,这些年总算没白苦——跑运输挣了一点,抄纸又挣了一点,有了那些钱,他们盖起了这个院子,大铁门,瓷砖墙,格花窗,像模像样,很体面。日子在抄纸中一天天过去,抄出的纸一张张飘落一捆捆运走。像上龙寨所有年轻媳妇一样,她这辈子都无法离开那个大木桶,离开筛篦子,离开纸浆,离开那些薄薄的纸了……
触摸一张纸时的奇异沉思
老奶奶是什么时候走出来的我毫无察觉,直到她在那里悄然坐定:白头帕,蓝毛衣,背脊佝偻着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把脸和身子都藏在阴影里,有意无意地,倒把小脚上那双青布绣花鞋伸进了阳光,成为一个意义含混的神秘意象。抄纸女说那是她婆婆冉土珍,七十五岁,嫁进这个家已五十五年,她的抄纸手艺都是婆婆手把手教的。默默看着她不敢打扰,她也不说话。胸前那个木托架上,厚厚一摞都是刚抄出来的纸,湿湿地都粘在一起。她要把纸一张张分开,“裱”在木板上、墙上,阴干一天后,再拿出去晾。不能暴晒,暴晒后纸会变形,七翘八拱的,卖不出去。分纸是细活,刚抄出的纸经不起撕扯,弄不好就破了,必须非常小心,先掀开一个角,再慢慢扩大,直到把整张纸揭开。几十年了,做那事她已非常熟练。光线很暗。她身边的阴影巨大、浓重。需要昏暗与阴凉的,是那些纸,她不过是纸的陪伴。
分完那摞纸,她起身蹒跚上楼——那是个纸的世界,躺着、挂着、堆着的都是纸。墙上,十多块靠墙而立的木板上,都“裱”着纸。半干的纸,一摞摞挂在一些竹竿上,挂在二楼天井的栏杆上。那些暂时空着的木板上,尽是斑斑点点的纸浆碎屑,有的地方因长年不见阳光加之水气浸润已糟变发黑,手一碰就往下掉木渣——它们用自己的身体吸干纸的水分,用自己的腐烂换来了纸的干爽。冉土珍是另一块“木板”,一块活动的、有生命会说话的木板。年轻时她像陈世惠一样,一直站在大木桶后,一张张地抄纸。陈世惠过门十年,她已走进这个院子半个世纪,一直在跟木桶、纸浆、筛篦子、木板、幽暗和潮湿打交道。若干年后,陈世惠也就成了冉土珍。再过几十年,陈世惠也会做婆婆,会把婆婆教给她的抄纸手艺,教给另一个新娶的媳妇。分纸是抄纸的下一道工序,想一想,冉土珍也是陈世惠生命的下一道程序。
——上龙寨造纸已几百年,全寨四十八家仅两三家不抄纸。抄纸人家家家都有抄纸女,有陈世惠也有冉土珍。想到那里,不禁有些黯然。
从小读书,纸笔是用得最多的东西。以为对纸早已烂熟于心,不料那天拿起一张纸,翻来覆去又看又摸了半天,感到的倒是阵阵熟悉的陌生。一辈子跟纸打交道,作文写信涂画打印,真无法想象能离开纸,倒从没认真触摸过一张纸,看过一张纸。只是用,只知道每张纸都来自工厂,但到底怎么来的却一无所知。用笔写作的年代,桌前枯坐停笔苦思,为一个错字一个不满意的句子,一张张撕掉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的事多的是,丝毫不觉吝惜。直到那天在那个家庭造纸作坊,仿佛才真正面对一张纸。一张那样的纸呈半透明的象牙白,稍带点儿黄,那种毛糙的柔软摸上去很有质感,比徽宣粗,比土纸细,对着光,看对面的房看人看世界,都模糊了。突然想到,一张上龙寨用土法造出的纸,能派什么用场呢?抄纸女说,这纸是土宣纸,修机器时用来擦手,擦油,银行用这种纸搓成纸绳捆扎钞票,好一点的用来抄书印书。心想除了后者,别的用途怎么都对不住那双女人的手。一捆来自高黎贡山的枸树皮,经一个个女人的手捶打,撕分,蒸煮,搓揉,漂洗,舂碎,制浆,挂网,晾晒,整理……等一连串工序,几经她的抚摸,落满她的目光,寄托着她的心思才情,最终才成为一张那样的土宣纸。当然也对不住高黎贡山——想想,每张那样的纸都是树的一部分,也是高黎贡山的一部分,是一片微型的、压扁了的高黎贡山。倒被拿去擦擦油污,捆捆钞票,甚至擤鼻子揩屁股,最后竟成为一团废纸,被毫不吝惜地扔进垃圾堆……
蔡伦肯定没想到,两千年过去,纸会有这些用途,古老的造纸术,年复一年地,还在耗费一个个年轻女人的青春。“命薄如纸”,常被我们用来形容无足轻重,但薄薄的一张纸,有时也会留下生命印记。所有的物,都是人造出来的,惜物亦是惜人。从此再面对一张纸时,不管它来自哪里,我都会想起高黎贡山西麓的上龙村,想起那些抄纸女,想起她们也是我们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薄。
第四章:把和顺阑杆拍遍
终归是老庄子风流
终归是老庄子风流。去过一些“先富起来”的“新农村”,欧式尖顶百页窗,一如阔佬阔少,尽管满身洋装也难入眼——怎么看都脱不了一个俗。何如老庄子好看?浙江西塘江苏周庄安徽宏村,人刚一靠近那股气韵便悠悠袭来,高雅的率性潇洒的散淡让人从里到外地舒坦。街巷其实逼仄,楼墙也已敞旧,灰黑斑驳一脸沧桑,却一砖一瓦一门一拱都安排得谨然妥贴——尽是些匠心的随意,一如旧时绅士暮年美人,老到满脸褶子,仍掩不住骨子里的气派风韵。也见过几本小书,出自江南文人之手,装祯精雅考究,文笔纤细入微,把些个江南小镇个个写得低徊宛转大义深藏,不是史传深厚便是文脉悠远,占尽人间风流。想想,不就是些大村子么,云南有,高黎贡山下也有的,要论风光山水史迹文脉,足可以跟它们比试比试,怎么就没人写呢?比如和顺。
滇西腾冲号称“极边之城”,和顺乡不远不近就在城边,去不难,花几毛钱招手拦一辆中巴车,坐上去眨眼就到,真要看懂却不易。古名阳温暾的和顺,相传旧时为佤族居住地,因有小河绕村而过初名“河顺”,后又依“云涌吉祥,风吹和顺”的诗句定名和顺。
远看和顺,四周尽皆大大小小的火山锥,从东到西环山而建的房舍抗战得远征军保护幸免于难保存至今。那种渐深渐高的环绕错落有致的密集,先自叫人惊叹。乡前,清清亮亮的三合河绕村而过,牌楼村舍倒映于粼粼波光,风起处萦萦绕绕地波漾不止,仿佛天上人间。两座石拱桥连接村内外大路——据说村中大小道路甚而村外田埂都用火山石条铺就,晴不扬尘雨无泥泞。河边环村大路虽不甚宽阔气派,却是和顺的王府井抑或南京路。一路行去,大路与每条巷道交会处,到处都有和顺人说的“月台”,半圆形或扇形, 四围石栏,中置照壁,其间总有一株绿阴如盖的榕树或槐树,下置石凳,既可让休闲聚会的乡民跳出身居其中的密集房舍仄狭小巷反观自己,也是如我一般的来访者一睹和顺全貌的好去处:平展展的台面齐腰高的阑杆皆用火山石砌成,极尽玲珑精雅又若自然天成。平台可进可退,阑杆可倚可凭。身在“月台”手扶阑杆,远观半亩方塘外的文昌宫,明镜般波光粼粼的元龙潭波光倒影的元龙阁,杂树掩映紫气氤氲,近看鳞次栉比的老屋场,小巷纵横行人出进。止不住一时兴起,手拍“月台”阑杆,道一声“好个和顺”,半晌回不过神来。
往里走,穿过九曲回肠的小巷走进那些萧疏闲冷的大院,满眼是鲜亮的敞旧绮丽的沧桑,天井檐深方砖苔厚,木门半敞纸窗虚掩,俯首可拾民初小说的玲珑细节;宛转的回廊九曲的扶栏,一脚跨进丝丝入扣的连环情局,恐就再也出不来。真不知在那样的地方住久了,会不会连自己也成为一部传奇?大大小小的和顺传奇,绵绵延延的和顺故事,就在宅角院心的浓浓阴影里静静伏着,与飞檐斗拱间的密密蛛网一起挂着。远远就能看见的那座乡村图书馆,实足一部海外传奇,当年靠几匹骡马从缅北运来英国定制的大门美国的锁至今仍在,贴上去听听,大海的喧响犹若在耳;不说民国元老于佑任,也不说滇地名耆李根源,上世纪初文坛骁将胡适亲题的匾额“和顺图书馆”,那五个笔力苍劲的黑底金字,极尽对一种乡村文化的褒奖,却随随便便挂在头顶,淡淡薄尘掩不住的,倒尽皆新文化的风雅。
和顺的风雅是自然的风雅,更是文化的风雅——说来这座中国乡村最大藏书最多的图书馆,原就是新文化运动的产物。和顺图书馆的历史,怎么看都是和顺新文化发祥传播的历史。得益于地处中原文化、东南亚南亚文化及西亚文化交汇融合的当口之便,和顺早已领风气之先。清末国难深重,新思潮遍及域中,和顺岂甘落后?先是留日归来的同盟会员寸馥清等于清光绪二十一年(公元一九○五年)在和顺创建“咸新社”,社址设于一经改建的古庙,购置成批新书供社内外人士阅读。民初,旅居缅甸瓦城的和顺青年寸仲酞、李清园等组建的“青年会”发展到和顺,于一九二四年创办“书报社”,自上海等地订购书刊杂志供乡人阅读。“青年会”后改组为“崇新会”,会员渐多影响愈大,遂将“书报社”扩大为图书馆,仍以“咸新社”社址为馆址。经在国内外乡亲中宣传鼓动,为图书馆捐款捐书捐物一时蔚成风气。据和顺图书馆十周年纪念刊《本馆经济史略》一文记述:图书馆“成立初期,经济方面既不名一文,对于书报的购定,也没有事前周密的筹备……”,一切皆“由本乡募捐基金”:驻缅京瓦城商界巨子尹玉山省下做六十寿辰庆典的费用,捐赠图书馆建筑费三百元;本乡乡民张德善摒弃传统婚礼举行“文明结婚”,节省费用一百元亦全数捐出;寸秀芳女士捐赠图书费二百五十元及复印器一架;至于老人弥留之际遗嘱捐款、父子同捐、兄弟共捐、夫妇合捐者,更数不胜数,桩桩件件都令人动情。本乡则“由两毫起码,名人老财不过五元……全乡募化结果得到二百余元”;“一切图书报章,多由各方捐赠……各热心同志将所有新旧藏书或借或赠,陈列馆内”。而“建造书架所费不资,亦皆由各同乡同志赠,本馆并未支出分文”。现馆藏诸多古今图书,如百衲本《廿四史》、《武英殿聚珍全丛》、《云南通志》、《九通全书》、《续藏经》、《四部丛刊》、《万有文库》、《汉魏丛书》、《佩文韵府》等等,尽皆那时募捐而来。图书馆的日常工作则“由热心赞助的各同志……轮流负责,每二人共同义务经理一星期”,所有工作人员都只尽其责不取报酬。但腾冲地处边陲邮传滞迟,内地报刊到和顺俨然已成“过时”之物,远难满足关心时事新闻者之需。恰本乡旅缅华侨尹大典在缅甸配制成短波机一台,带回乡后应图书馆请求,于一九三四年慨然捐出。此后尹大典与几位热心者便每晚收录,夤夜刻印赶制成新闻纸,以“和顺图书馆电讯三日刊”之名分送各处,甚而外县如保山、龙陵等均来函索取。“七七”事变后时局突变,电讯新闻由每刊一纸增至二、三纸不等,更成为保腾一带供不应求的新闻资料。直至后来办起的《腾越日报》,也由和顺图书馆提供电讯新闻。至此和顺图书馆不惟是腾冲最大的文化中心,也成了腾冲最大的电讯新闻中心。
——有时我想,真不知那时和顺人有的到底是怎样一种锋锐的意气豪迈的风采?那些石刻线装的古书蜡纸油印的电讯,怎么看都透着他们对往昔揪心揪肝的惦念对未来如饥似渴的憧憬,不足万数的人口,竟恨不得将古今中外所有的精彩与无奈整个世界的风风雨雨都装在自己心中!
现存的和顺图书馆乃一九三八年建馆十周年时于旧址改建而成,那座中西合璧坐南向北的二层砖木馆舍,规模更大风韵更浓,新颖别致又完全融入和顺既有的古朴。大门沿用旧有牌楼式老大门。在本就坐落于团山脚缓坡上的和顺建筑群中,那组依山势而上层次分明的建筑气韵非凡,更为和顺增添了时代的动感,加上宝顶飞檐绿柳粉墙,馆前宽敞的花园外建一三孔平顶拱门,额上嵌有李石曾书“文化之津”石刻,正拱门头上悬胡适书“和顺图书馆”木匾。落成之际,腾人张天放当即为《和顺图书馆十周年纪念刊》上题词:“在中国乡村文化界堪称第一。”
——难怪当年和顺的年轻人在这里一朝读过赫胥黎的《天演论》、达尔文的《进化论》、邹容的《革命军》,出去便成了大倡科学民主的凌厉先行,或纵横学界或驰骋沙场,皆胆略惊人手眼非凡。如今外界商战激烈人欲横流,阅览室倒依然静悄悄的,本色的木制桌椅边,戴花镜的乡党农人手捧发黄的旧报线装的古籍,正孜孜地温习着历史——早上放的牛还在窗外的田野觅食,等太阳落山便和他一起归去。如今,全套的万有文库,木刻的二十四史,孤本、善本都老了,惟为添制它们募捐掏钱的侨领还活在后来者心里。于此再拍阑杆:和顺传奇太多,足够拍百十部大片,部部都该是大制作,非请大编剧大导演大明星才能搞定。去过好多图书馆,惟这间乡村图书馆让我从此对文字更加心存敬畏,不敢胡乱动笔,就明白许多所谓的文字,都是该扔进字纸篓的。
穿过和顺的那条古道
三拍阑杆,是夜晚。灯下研读腾冲和顺的史料典籍,恰像倚着和顺的又一道阑杆与历史倾心对谈——那阑杆尽管非以火山石打制,倒实实也是以血性凝铸用心智砌筑,足可让心久久依凭细细品读,将和顺深藏不露的人文风景一一深味。前人留下的典籍毕竟是典籍,靠得住多了,何似如今那些东鳞西爪玩弄感性的文字?和顺如今游人如织,去一趟回来谁都在写。虽说和顺那种热烈的幽静无处不在,转眼就能消弭外来者都市式的浮躁与轻狂,而当今借助流水线生产的出版物终于泛滥成灾,真能专意寻访潜心著述以自己的心写和顺的魂者,又有几人?看来看去,也只有女作家何真那本《驿路商旅第一村——和顺》。真喜欢她那柔韧的执着不言的坚持:以十年时光读和顺,最终也不敢大包大揽,精雕细磨拿出的那本不大的书,虽非字字珠玑却让人一读就放不下。于是日后再在和顺曲折的小巷阔大的宅院去来出进,便只一意地看专心地听,叮嘱自己少些声张多点恭敬,绝不可似游荡江湖的文化掮客那样见子打子现炒现卖。有时找个古旧院子摸进去,“弯楼子”、“三成号”什么的,遇着有人了无论男女老幼,端个小板凳往那里一坐,只满怀敬意地跟主人家聊聊家常款款历史。正午天井里,一方当顶的阳光,正和主人回想的眼神中那点睛光一起闪烁。夕阳投在古旧老院的彩花玻璃上反射过来,仿佛是和顺历史中那些明媚耀眼的光斑。聊着聊着就深深地沉到了海底——诺大一个和顺,看上去尽皆清清爽爽的青瓦白墙通通透透的阔门敞轩,殊不知那清爽通透间涌动着的,倒是一片看不见的历史之海人性之波,深藏着和顺几百年的夕阳月色代代人的苦甜辛酸,牵连肺腑也带着血丝。在那样的“海”里泡久了,方可得和顺的元气精华,提笔却依然小心翼翼,只掬沧海一瓢饮——那一饮就醉了;朦胧间像何真说的,将和顺宽大的历史厚袍轻轻撩开一道缝,只一眼便看尽了和顺满目的离情别愁:“一个汉人的村庄,系在地老天荒的古道边,后面是天界一样的高山大江,前面是蛮烟瘴雨的夷方,中间一座座大大小小的火山脚下,只留有不多的田地。当弯腰躬耕而又收入微薄的和顺的先祖们从土疙瘩中直起背来的时候,总在想,山后面是什么呢?”
终知道和顺乡前那条土路,凝聚的正是南方陆上丝绸之路的一段灿烂,既紧连着中华历史的深厚血脉,也交融着与域外民族交往的风风雨雨。没准儿当年缅王象队前往朝贡中原皇帝扬起的滚滚尘埃,至今还飘荡在和顺老人的记忆之中。既是路,自然可进亦可出。那条携蜀风滇雨越高黎贡山逶迤而来的古道,伸展到和顺似虽说已是天涯尽头,却如一支射出去的箭,掠过和顺时仍飒飒作响呼呼有声。内里的田土早已开垦殆尽,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阔大多精彩?和顺人于是有了止不住的冲动,竟收拾起行装随古道一起跨国而去。勤勉智慧能吃苦的和顺人秉承炎黄美德,不仅从此在异国谋得了生计,也在域外开创出了一番大业。最早始于明洪武年间,和顺已有多人在缅甸王宫里供职做事,从充任“宫廷通事”即翻译,到担任“鸿胪寺序班”即国家礼宾官,直至成为“四夷馆教授”即培养外交人员的先生;到二十世纪中叶统计,和顺“这个乡在‘家’的有五千多人,在‘夷方’的却有七千人”,东南亚,日、美、英,港澳台,足迹遍及世界——读到那里我不禁伸了伸舌头。和顺的往昔千丝万缕,一旦从中理出了“走夷方”这个情结,再经经纬纬里里外外地把那些出走异国的男子、留守家园的女人的故事娓娓道来,字字句句,便尽是些令人肝肠欲断的悲欢离合,让人欲歌无声有泪难流的沧桑故事。看来什么书该由什么人写,多由天定。即便才子才女,也不是什么都能写写什么都能成的。不好让施耐庵写儿女红楼,自然也不好请曹雪芹做权谋三国。读懂了和顺漂泊的艰辛守望的孤寂,写幽怨则倍加幽怨,状悲壮便更显悲壮,再不是浮皮潦草的敷衍,也不是一无根基的感叹。心在如井的大院沉淀过,笔任异乡的风雨浸泡过,运笔方能圆润饱满,落笔处才总有风生水起花开花落。还是那个和顺,那些宅院那些人家那些故事,抓住了“走夷方”这根经,号到了文化这道脉,再看再读再写,都变厚了变浓了变醇了:雨洲亭前的别离,年年交织着风雨闯荡的艰辛与沉浮,尽管也有大斗金银伴着的声色犬马,说不尽的倒是青石板路上代代漂泊者的悲欢离合;画栋雕梁间闪耀着的,何止是闯荡异国的动荡沉浮,更是中华一族生生不息的顽强生命;洗衣亭下的捣衣声,捣不尽凭栏苦守的清冷幽怨,怀旧的斜阳下是怎么都晒不干的湿漉漉的相思……
奇怪倒在,那样的年代,偏远的和顺也不乏时尚追求——与其说那是来自异国的豪华奢侈对简朴本真的浸润与覆盖,倒不如说那是和顺借着外来物价的装点演绎着自个固有的古老而又简朴的精雅。时至今日,尽管那些“百年前就落脚在这个山村”的,“来自罗马、英国、德国的百年老钟还在墙上摇晃着钟摆,三炮台、骆驼牌的香烟筒装着些纽扣、顶针,美孚洋行早已锈迹斑斑的铁桶装着泔水,一不小心踢着主人家的洗脚盆,上边竟然刻写着德文”,以至随处可见“那些被报纸糊裱着的雕花灯罩来自捷克斯洛伐克,美国的多用灶,德国的压面机,伦敦的牛皮箱、缝纫机、洋线、咖啡壶,更别说印度的托盘、缅甸的镜子,还有不知哪国的水晶玻砖镜子……”,但和顺骨子里流淌的怎么都还是中国的血脉:苍翠的山教会我们简静的端庄,幽碧的水让我们见习浑厚的透彻。讲到“在一农家晾晒着包谷棒子的厢楼上一脚踢到一对帽盒时,足足愣了有半分钟”,那是装英国绅士礼帽装贵族女子有羽毛丝带蕾丝花边的帽子的帽盒,何真说她“在《傲慢与偏见》中读过,在哈代和高尔斯华绥的书中读过”,其实我们也在《红楼梦》在《牡丹亭》中见识过。传统的简朴毕竟远胜于当今豪华的粗鄙,中国式的精雅怎么都不等于眼下无度的奢靡。那些泊来品诉说的无非是个梦,丝丝缕缕都缠着对古雅文化的怀想对现代文明的憧憬:“和顺人就是这样把梦带回家的”,他们曾“把世界上三十多个国家的一百六十多种商品带回自己的家园,如今留下的只是当年生活品质的碎片,曾经的时尚和曾经前卫的残骸。”看来时尚不止是时尚,倒常常暗藏着文化品味和生活方式的梦想。古老的和顺决不是抱残守缺的和顺,它敞开胸襟吸纳的正是来自五洲四海的精华。后来呢?又一次的闭关锁国,那些物件都成了“罪证”,耗费一个民族长达几十年的如金时光,终于演就了当今豪华的粗鄙奢靡的雕凿——于此怎能不再、再再拍阑杆?
在熊熊的历史火光中
夜已深,放得下手中那些书,放不下的是对和顺的怀想。眼前尽是书上的铿锵文字,心里盈满了和顺的鲜活故事。当写就典籍的一支支笔向历史深处探去,我心也便往更深处游动,那一游便探及了心灵探及了良知与正义。一个村庄再怎么偏远,也无法游离于时代之外。说和顺,怎么绕得开曾在滇西翻卷的战争风烟?闪烁在和顺集体记忆深处的,倒正是历史真切的熊熊火光。小小和顺离京不止万里,近代中国的每次风云动荡,倒无不在此引来惊天回响。历史就那样造就出和顺的代代精英。和顺家喻户晓的名人多了去了,从曾做过缅王三朝国师的尹蓉,到辛亥革命作为滇南临安起义和腾越起义的策划推动者,蔡锷的“护国军”第一军秘书长,被章太炎称为“滇南一支笔”, 抗日战争时拍案痛斥日罪行忧愤成疾而亡的李曰垓,再到以一卷《大众哲学》风云中国的艾思奇,都是和顺的骄傲,其实和顺岂止这几位名人?倒有的是至今也不大为人所知,如今尽管蒙上历史尘埃,当年却也有被惊心动魄的火光映照得通体晶莹的魂魄。
——那幅绣有孙中山题词“华侨领袖,民族光辉”的金线寿幛的故事,初初一听,就叫人止不住有千曲百回的萦念百感交集的感动。那幅丝线手绣金线镶嵌以“八仙拜寿”图案为底的寿幛,怎么看都是一幅苏绣绝品,“文革”中倒硬是缝在一床破被子里多年,才侥幸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劫,保存到了如今。同时保留下来的还有两件宝贝:一件是影印的,由李根源代笔由沈钧儒公证的寸如东遗嘱,一件是民国革命军政府总裁岑春暄的“民国策勋”四字题赠。尽管历经风雨,那件寿幛一旦抖开来展示在新时代的眼前,不惟让满屋生辉众人惊叹,也抖开了老同盟会员寸如东的传奇人生:和顺少年寸如东十多岁到缅甸经商,因为人平和且做事勤勉,不到三十已是缅甸华侨巨商。光绪十一年,缅甸沦为英国殖民地,华侨商人倍受欺凌,清廷却无力保护,血性的寸如东山城四处奔走,联络广东、福建、云南华侨一起,会见英方驻缅甸统帅,义正辞严地要求其保障华侨生命财产安全,英方迫于舆论压力,只好公开声明从此将约束自己的军队,不准侵害华侨利益。寸如东由此名声大振,被推为缅甸中华会馆会长。与此同时,寸如东在家乡提倡妇女解放,反对缠足,所兴办的和顺明德女子学校乃云南最早的女校,学生一律学费全免,还免费供应早晚餐。世纪之交,寸如东有幸结识的革命党人居觉生、吕志伊和黄兴,皆“孙中山先生的左右臂”,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新世纪的希望,毅然加入了同盟会,并利用自己的影响,与他人一起,很快就帮助孙中山先生在缅甸发展了一千余名同盟会会员。寸如东的家由此真成了革命党人的家,凡革命党人到缅甸,不仅衣食住行概由他负责分文不收,还屡为革命筹集缴费:仰光《光华报》、留日学生的《云南》杂志皆由他捐资创办;保山起义、河口起义甚至广州黄花岗起义所用经费,都有他和同盟会员们捐赠的巨资。辛亥革命原拟在滇西起义,后因跨国元首军火受阻,才改到广州进行。一九一一年,为响应辛亥首义的腾越起义成立的都督府,因家饷无着向缅甸华商告急,寸如东与几位同盟会员一次筹集六万余银元,日夜兼程送回腾冲,才稍解燃眉之急。后蔡锷、唐继尧等邀寸如东出任高官,寸如东却坚辞不受,回缅甸继续筹集军费。一个商人,一生矢志革命,办报纸兴学校结社团捐巨资,说起来就连当年催生和顺图书馆的“书报社”,寸如东也是发起创办者之一——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换来的,无非他六十大寿那年,国民政府和孙中山、黄兴等人赠送给他的那面寿幛,再加一张孙中山亲笔签名的照片。这位一生都在经商的和顺人,说他堪称一位不折不扣的革命党人也决不为过。如此说来,那幅重新展开铺满了时代阳光的寿幛,展开的又何止是寸如东的百年传奇,也是侨乡和顺的整整一部近代史——到此再拍阑杆,再再再拍阑杆!
和顺版的《最后一课》
法国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曾让我和多少热血男儿一样读得泪流满面,殊不知多年后,真实得让人揪心的《最后一课》竟会在和顺真实上演。和顺荷塘边的雨洲亭,活脱又一块以烈火与惊雷铸就的火山石,让寸树声这个名字至今矗立在和顺人心中——雨洲正是寸树声的字。
一八九六年生于和顺的寸树声,青年时因学习优异,经李根源介绍于一九一八年获官费到日本留学,先后就读于东京师范大学、九州帝国大学,获经济学学士学位。其间他加入郭沫若的“创造社”,并与同乡张天放一起主编革命刊物《曙滇》,间或还指导正在日本求学的艾思奇等学习马列主义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九·一八”事变后寸树声毅然回国,在北平大学任教,并兼校长室秘书、研究室主任等职,曾与邢西萍、张友渔、千家驹等自费出版《世界论坛》旬刊,译介国外左翼文章,宣传进步思想;又与马叙伦等发起组织“北平文化界救国会”,支持 “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
“七·七”事变北京沦陷,寸树声到南京寻求工作的幻想破灭。之后他到西安,在西安临时大学、西北联合大学等校任教授。不幸又因“支持民先,思想不纯”被教育部解 聘。面对专制制度,心灰意冷的寸树声于一九三九年回到云南时,终日“徘徊在‘到滇缅公路上去经商’呢”还是去干别的什么的苦痛之中。恰逢故乡和顺乡中学筹备委员会来电邀他回去任和顺私立益群中学校长。该校为腾冲宿儒李仁杰在缅甸华侨组织“崇新会”的捐助下创办,意在帮助当地穷苦学生读书,由李根源亲任校董事长。此时寸树声“对教育已经厌倦”,先是婉辞谢绝,禁不住故乡再三呼唤,方回乡就任该校校长,并兼任和顺中心小学校长、和顺图书馆馆长。恰如他说:“事情的大小是在乎表现价值的大小,不在乎规模计划的大小”,“小的事情若把他内在的价值表现到最大限度,也算是一种才能”。到任伊始,他便委托吴晗、曹靖华在昆明聘到一批因抗战来滇的外省专业人士到校授课;又亲往缅甸在华侨中募集经费,从上海、昆明等地购置图书。一番苦心经营后益群中学、和顺乡图书馆在全国声名大振,社会名流、专家学者纷纷题词撰文,至今犹存。
回头看,仿佛从那时起,寸树声就已着手为“最后一课”备课——以他的才智也以他的血性:他的教育改革和乡村实验,强调“不应该使学校成为象牙之塔的特殊的存在,使学生成为高蹈的,与社会及生产脱离的特殊人物”,而是注重通过教育的影响达到社会的改革;他亲任“公民”课教师时摒弃说教,重在以现实社会现象和政治格局对照,让学生受到潜移默化;他对学生要求极严,规定学生一律以地产土布为衣料,以抑制浮华之风;并要求学生关心社会,每周清扫住家附近环境,改善乡村卫生面貌,还组织学生消防队多次上山扑打山火;他重视学生的体育锻炼,亲自带头开辟操场、挖游泳池,让妻子出任体育教师,带着学生在操场上蹦跳,震动了当地村民;他顺应和顺华侨通商的需要,在校开设当时中国独一无二的缅语课程,让学生掌握对外学习的工具;还购置收音机,每天把国际国内动态抄录在纸上,分送邻近乡村和县城机关,并通过演讲向学生和村民传播时事知识。
当一切似都准备停当,寸树声为学生上“最后一课”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一九四二年初,入缅中国远征军失利后被日军尾追着向国内撤离,五月三日畹町沦陷,次日芒市、龙陵失守,日军兵锋直指腾冲。此时腾冲一带中国武装尚有千人,何况腾冲边民素有保土卫国传统,足可依险阻滞敌军数日待援军赶到。无奈腾龙边区行政长官得消息后不仅秘而不宣,竟加紧征夫拉马抢运亲眷财富,六日借口因公赴昆明逃之夭夭。迟至七日夜县长邱天培才开会宣布龙陵失守,当即有人提议派兵截断咽喉要道腾龙桥,在龙江西侧布防,还据此分配了任务,不料当夜邱天培即带上自卫队及警察潜逃。
五月七日日军逼近腾冲,消息传来时益群中学上课钟声像往日一样敲响。寸树声走上讲台,低哑沉重的声音满怀义愤也无异于誓言:“时局的情形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们以为不能来到腾冲的敌人已经只离我们三四十里了。学校从今天起,只有停课。平时对你们所说的话,希望你们不要忘记。你们要在艰苦的环境里磨炼你们的精神,在斗争里发展你们的力量。我相信每一个黄帝的子孙,是不会当顺民的,不甘心做奴隶的……” 台下学生尽管痛哭失声,倒也把老校长的话句句记在了心里。仁人志士与贪官豪强的区别就在这里。当官员仓皇逃命时,寸树声的“最后一课”为学生而上,也不啻是为和顺、腾冲甚至整个滇西而上。五月九日上午,寸树声的“乡村实验”被迫夭折,匆匆离开腾冲徒步向高黎贡山走去。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不干学生送别的眼泪,但诚如他满眼泪水预言的那样,“在沦陷的日子里,和顺没有人当顺民和奴隶”。五月十日,仅二百九十二人的日军没费一枪一弹即占领腾冲,尽管群龙无首的腾冲此时只剩手无寸铁的百姓,但有骨气的腾冲人宁可舍家出走逃难,硬是只给日军留下一座空城、死城。逃难艰辛,侵略者也反复劝令迁回,许诺恢复集市解决民困,但始终没人愿意回到自己熟悉的古城里去当“顺民”。
——驿路上的和顺,商旅的和顺,曾经文化的、时尚的和顺,也是刚烈、悲壮的和顺。终归是老庄子风流——再再再拍阑杆,把和顺的阑杆拍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