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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合

作者:景宜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景宜,国家一级作家,中国民族音像出版社社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金色喜马拉雅》、《东方大峡谷》、《节日与生存》,中短篇小说集《谁有美丽的红指甲》、《骑鱼的女人》、《白月亮》及散文等。荣获第二届、第四届全国少数民族文艺创作优秀小说及著作集奖;编剧的电视连续剧《茶马古道》、《金凤花开》在中央电视台一套黄金时段播出,荣获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担任主创的大型纪录片《茶马古道》荣获第二十一届星光奖、《中华民族》荣获第二届中国出版政府奖。
  
  一
  
  高高的山顶上行走着三个穿着紫红色袈裟的喇嘛。走在前面的老经师扎西朗杰银须飘飘,步履稳健,他不要身后小喇嘛曲扎的帮助,扶着那一根转山节留下的竹杖迎风前行。在他们的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喇嘛,匆匆追赶着老经师和那个小徒弟。这个青年喇嘛高高的鼻梁凸显着他的藏族血统,古铜色的脸庞被太阳晒得红润,由于性格活跃,笑起来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他因为被沿途森林、雪山和奇丽风光吸引落在后面。
  藏历绕回水兔年,日月寺的意西嘉措活佛圆寂之前留下了一个预言,活佛的老经师七十多岁的扎西朗杰流着热泪倾听了活佛的嘱托――这个预言来自雪域第二佛陀莲花生的空观之成果,他看见了一场与雪山和森林有关灾难,只有莲花生大师的密法可以降伏一切世魔,保佑万众生灵的平安。活佛以慈悲正见在日月寺留下最美好的希望后圆寂。老经师扎西朗杰发愿,为了消除这场灾难,他要在下一个藏历绕回金马年之前,绘制一幅莲花生大师的唐卡,以佛法之愿力消除雪山和森林的灾难,并且祈请无量寿佛赐给他再一次看到意西嘉措活佛转世再来的顺缘。
  为了这个心愿,老经师扎西朗杰不顾年迈体衰,带着小喇嘛曲扎踏上了前去寻找绘制唐卡艺师的旅途。他拿出最后一次出远门的劲头,走到了他年轻时候去过的阿尼玛青雪山下,在那里有一个他的好朋友——著名的唐卡大师土丹尼玛,上一次去朝拜阿尼玛青神山的时候他们还见过面。然而扎西朗杰忽略了岁月这个无常的东西,当他再一次来到阿尼玛青雪山下的时候,那位唐卡大师已于半年前去世了。
  村里的人对这个远道而来的老喇嘛十分同情,出于他与土丹尼玛生前的友情,向他推荐了唐卡大师土丹尼玛的一个徒弟,也是他的弟子格桑达吉,由于他是热贡地方的一个出家人,所以大家都叫他热贡喇嘛,关于热贡喇嘛的绘画技术,大家都说他是土丹尼玛唯一的神笔弟子,据那些见过他画画的村里人描述,他绘制在财神扎巴拉神右手上的一只大老鼠,连猫见了都一次次扑上去。
  就这样,三个月之后,扎西朗杰为远去的土丹尼玛念完超度的经文后,踏上归途,将这个看上去有些活泼但又不失幽默的年轻喇嘛格桑达吉带回了日月合。为了不让他感到陌生,老经师也仍叫他热贡喇嘛。
  
  这是五月的一个清早,滇西北高原上的春天格外明媚,银白色雪山高耸在湛蓝的天穹下,太阳照耀着,一座座雪峰闪着洁白晶莹的光芒,雪峰下的原始森林郁郁葱葱,山野盛开着各种颜色的高山杜鹃,山谷和悬崖处处都绽放着鲜艳夺目的花丛。山下有一条清澈的河流缓缓流过,深山里的融雪化成一条条奔腾的山溪流下来,汇入河流,河面上漂着一根根木头。
  “那河上漂的是什么?”青年喇嘛问。
  “是木头,他们在上游砍伐森林!”老经师的声音嘶哑,还不停咳嗽。
  青年喇嘛面前出现了又一片美景,他看见河流从雪山深谷中流淌出来,绕过山脚,山坡上坐落着一个小古镇,它仿佛是嵌在美丽风光中的一颗明珠。
  “这究竟是佛祖开示的东方琉璃世界,还是您说的日月合地方呀?”热贡喇嘛为眼前的美景而高兴。
  “这就是佛祖保佑的日月合地方,这条河水也就叫日月河。”老经师饱经风霜的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中流淌着阳光、汗水和一丝丝浮起的微笑。
  山顶上五月和煦的山风将三个红衣喇嘛的袈裟吹得飘动翻飞,他们为眼前的美景一起合掌。
  “如果这样美丽的地方都会有灾难,那世上就再也没有可以搭帐篷的地方了!”热贡喇嘛开始与老经师打趣。
  “不幸总藏在幸福之中,就像芒刺容易藏在羊毛里一样。”老经师的声音虽然苍老,但常年高声的诵经使他的喉咙发音很有底气。他看着山下的路,把手扶在徒弟曲扎的肩上开始一步一步走下去。
  “即使太阳落山,这些美景也不会消失,黑夜无法淹没它……”热贡喇嘛还站在原地,深情地看着眼前的美景,没有挪动脚步。
  “快走吧,前面好看的多着呢!”小喇嘛曲扎在前面喊他。
  “是因为这里四季如春的缘故吗?”他高声问道。
  “至于什么缘故你今后会有时间知道。”老经师回过头来说。
  
  翻过山梁之后,他们开始下坡,热贡喇嘛在山路上边跑边跳,追赶过了老经师,他脚下生风,险些撞倒老人。
  “阿尼玛青地方的野马可以奔跑,那儿全是草原。但这不是你的阿尼玛青地方!”曲扎喊道。
  “他想跑就让他跑吧。”老经师无奈地摇摇头,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哼!我看这个人不太懂得规矩,应该先让他在大经堂前念七天的《上师颂》,再和他说别的。”曲扎有些不服气地斜了一眼从他身边闯过去的热贡喇嘛。
  老经师也有些看不惯天性活跃的热贡喇嘛。可那个年轻人已经把他们扔在身后,顺着下山的小道,跑进山谷里去了。
  
  山谷里是一片杜鹃花树林,这里的杜鹃不是低矮的灌木丛,而是一株株高大的树木,一树树火红的杜鹃花,像燃烧的火焰,整个山谷全部沉浸在红杜鹃的树林里。
  山谷里传来一阵稚嫩的山歌:
  鸽子搬家的时候你不来,
  杜鹃花开的时候你会回来,
  ……
  “这是谁在唱歌?”热贡喇嘛朝山谷深处走去,他的红色袈裟在这些红色杜鹃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深沉,他像在梦境中一样朝杜鹃花的深处走去。
  热贡喇嘛今年十九岁,出生在一户穷苦的牧民家中。据说他母亲在生他的前夜梦见了许多红色的格桑花,于是就给他起名为格桑达杰。由于双亲早亡,八岁起他就跟着伯父土丹尼玛在寺院里学习绘画。伯父是一个深谙工巧五明的大画师,享誉雪山草原。他制作过一幅金唐白度母,曾被九世班禅进献给皇帝。他也曾经被一个汉族大画家请到敦煌去作画,在那些被风沙掩埋的石窟中,他看到世上最美的佛教造像和彩绘,从此大画师土丹尼玛制作的唐卡中,荟萃了汉族艺术,还吸收了大量的尼泊尔和印度的传统绘画技巧。格桑达杰在他的教育下,从小就显露出了对色彩和绘画的天赋,有一次去朝拜,他们来到藏区东部的一座大寺院前。那雄伟的寺院坐落在半山腰上,山下流淌着一条著名的河流,伯父站在路边,指着河对岸的金碧辉煌的寺院,问少年格桑达杰,要用什么方式才能画出这么美丽的寺院?格桑久久地盯着倒映在河水中的寺院和蓝天白云,对伯父说:
  “河水已经画出了寺院。”
  土丹画师低头一看,清清的河水中倒映着群山掩映的雄伟大寺,格外美丽,河水像一面镜子汇聚一切美景。这是一幅苍天之作啊!土丹尼玛画师立刻顿悟,伏地祈拜:
  “这是佛的旨意啊!——格桑达杰这个孩子必将是唐卡绘画中未来的人杰。”
  过河之后,伯父就在那座寺院里让十一岁的侄儿剃度为僧,授文殊菩萨灌顶,从此带在身边日夜教诲不倦。也许是因为河水和母亲梦见格桑花的因缘,格桑达杰不到十七岁就能独立作画,他不仅能够采撷和调制出绘制唐卡需要的各种矿物、植物颜料,能勾底描线,彩绘图案;就连土丹尼玛画师最绝妙的描金技术都难不倒他。有一次,一个收药材的商人为求财来请土丹画师,专门为他绘制一幅财神占巴拉的唐卡,为了考验侄儿的学识和技术,土丹画师画完财神占巴拉手抚一只金鼠的神像后就搁笔了,当所有人都在为这幅流金溢彩财神像赞叹时,小侄儿格桑达杰却说:
  
  “占巴拉手抚的这只金财老鼠心情不好。”
  “那怎样才能让这只金财老鼠心情好呢?”土丹尼玛画师故意问。
  小侄儿走上前去,拿起那支用猫尾做成的细笔,在财鼠的眼睛上添了一圈细金,顿时,那家主人便喊道:
  “看呀,那只金鼠就要跳下来了,快别让猫进来!”
  从此,格桑达杰的名字开始在阿尼玛青雪山下传扬开来。老师不仅教他作画,也教他做人。有一次一个西北大军阀为母亲过八十大寿,用千两重金请土丹尼玛绘制一幅观音菩萨像。当他们爷俩冒着风雪把那张金唐卡送进豪宅喜堂时,那老太太嫌弃唐卡上有酥油味,看不起藏族画师。土丹尼玛受了白眼,他一怒之下卷起金唐卡扬长而去。当他们路过一个村子时,路边一个快要冻死的老乞丐希望土丹尼玛把他扶到寺院,他想看看观音菩萨再谢世。土丹尼玛在风雪中打开了那张用了三年时间绘制的金唐卡观音菩萨像,老乞丐微笑着流下热泪,匍匐在那张金唐卡上去世了。土丹尼玛把老乞丐背到寺院,将那张金唐卡观音菩萨像随老乞丐一起火化。
  两年之后,伯父病重,就在他即将去往西方阿弥陀佛世界的前夜,老画师把那个装着各种颜料的羊皮口袋交给了侄儿,告诉他一句话——唐卡是众生心灵飞翔的图画。
  “这些心灵飞向哪里?”
  “飞向佛之境界……”
  他让格桑达杰在人生的旅途中去体悟这个道理,只有真正将唐卡作为众生心灵的图画来描绘,才能成为真正的画师。
  虽然这次跟随扎西朗杰老经师来日月合作画,是为了让土丹尼玛伯父的在天之灵不感到寂寞,同时也是为了让更多的朋友记住土丹尼玛画师与日月寺老经师的在世友谊,但真正看见日月合之后,热贡喇嘛的心灵被另外一种力量触动,他突然感到这是冥冥中的安排,如果没有土丹尼玛伯父他不可能来到这样美丽的地方,这其中的奥秘让他热血沸腾。他没有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为了掩饰一个十九岁喇嘛的激动,他只有奔跑下山。
  “喂,你踩着我的小羊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热贡喇嘛低头一看,脚下有两只小白羊跪在草地上,花丛中站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她头上披着一块绣花的头巾,显然是从母亲或姐姐那儿拿来的。
  “你是谁?”小女孩走到他面前。
  “那你是谁?刚才是你在唱歌?”他看着小女孩直笑。
  “我是加米拉,有十一岁了,可是他们总是说我还没到戴头帕的年龄。”
  “这么好的春天,为什么要戴头帕呢?”
  “因为这上面绣满了杜鹃花,你看看吧。是我妈妈绣的,她在雪山下见到了那棵杜鹃花王,可高呢,树上开满鲜花。”
  热贡喇嘛走到小姑娘加米拉面前,看到头帕上的刺绣真是精美极了,这样的刺绣手艺不知出自何方?属于哪一种教门的传承?这个小女孩的头饰和名字与他在甘肃见过的回族人很像。
  “这肯定不是你绣的。是你妈妈照着那些杜鹃花绣的吗?”
  “当然啦!可是我也已经开始学绣花了。所以我每天都要来看这些杜鹃花,只是这儿离雪山太远了,否则我也会见到那棵杜鹃花王。”
  “你刚才唱的什么歌?”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歌,总之我就会这么唱。”于是小姑娘又唱着她的歌走了:
  鸽子搬家的时候你不来,
  杜鹃花开的时候你会回来,
  ……
  老经师在曲扎的搀扶下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
  加米拉看到银发飘动的老喇嘛时,高兴地朝他们跑了过去。
  “喇嘛阿老,您上哪儿去?我去给您送羊奶,他们不让我进日月寺,说您出远门去了。”
  这时老经师的脸上才露出一路上难得一见的笑容,他一边捶打腰部,一边对跑过来的小女孩说:
  “真对不起,加米拉,我忘了告诉你我要出远门,可我不是回来了吗?”
  “那我明早晨还给您送羊奶去吗?”
  “当然,当然。我这几天做梦都在想着加米拉送来的羊奶,谢谢你,顺便向你父亲问好。”
  “她父亲是谁?”热贡喇嘛有些好奇。
  “清真寺里的马阿訇。”
  “他是谁呀?差点踩着我的小羊。”加米拉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闪着童稚的美丽。
  “他是新来的画师,也许是岩羊转世,他喜欢奔跑。”
  “画师是干什么的?”
  “将来你会知道。”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清真寺?”热贡喇嘛不解地问老经师。
  “这山里有矿,清朝的时候从南边来了些回民到山里开矿,从那时候起就有了清真寺。”
  热贡喇嘛开始纳闷,老经师是虔诚的佛教徒,怎么会和清真寺阿訇的孩子如此亲密?
  这时候听到旁边有人惊呼:
  “快躲开!快躲开!马惊了!”
  一匹脱缰的烈马从山坡上冲了下来,转眼就要踏过小女孩的头顶,热贡喇嘛冲上前,一把将小女孩拉开,用身体掩护住老经师,烈马从他身后驰过,撕去了袈裟的一角。所有人都吓出一身冷汗,老经师口中念出一串串佛的名号和护佑词。
  山间响起一串马铃声,一队马帮驮着几个商人走来,两个赶马的彝族人追了上去,把惊马撵进丛林,在丛林的羁绊下拉住了缰绳制服了惊马。
  马帮领头的那个人身材较胖,戴了一顶藏式的毡帽,扁圆的脸上长着一个肉滚滚的鼻子,脸色油润,一看就是一个会做汉藏生意的商人。当他看清了路边差点被撞的是日月寺的老经师时,吓得立刻从马背上跳下来,摘下毡帽上前鞠躬:
  “真对不起,让您老人家受惊了!如果不是师傅带着吉祥,今天恐怕要出乱子!”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老经师一手搂着小女孩,一手拍打身上的泥土,却不看来人一眼,只是低着头说:
  “李老板,这不怪你,也许今天就是一个马儿奔跑的日子。”他边说边看了一眼身边的热贡喇嘛。
  “啊——啊——这骡子撞谁,也不该撞到您老人家面前,全是我的不是,没有雇到好马帮。”
  “说话讲点良心,谁不是好马帮呀?每天一斤豆子的马料钱都舍不得给,还要用鞭子抽它,它当然要跑!”赶马的彝族男人愤愤不平。
  “好啦,走吧走吧。”老经师挥挥手让马帮赶快离开,末了又对曲扎说:
  “拿几个钱给赶马人买豆子,我看到刚才那个马受伤了,还流着血呢。”
  彝族人愤愤不平地说:“老师傅,不该你给钱,是谁的马,谁喂料!”
  李老板道:“说谁呢?说谁呢?”
  彝族人回他:“说你!连畜生都待不好的人,还做什么狗屁生意!”
  “啊!老子抽你信不信?”李老板提着鞭子气哼哼地跳下马来。
  老喇嘛推开彝族人,把钱塞给他,让他快走:“走吧,走吧。就看在这马儿的分上,别与他一般见识。”
  彝族人双手接过老经师的钱,对他的慈悲心行过彝族礼,愤愤不平牵着马走了。
  “师傅,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改天到寺院里去点灯。对不起了,对不起了。”李老板脸上挤出很难看的笑容,那双小眼睛挤成了一条线。
  加米拉朝着李老板的背影扮了个鬼脸,算是对他的厌恶的报复。
  “他们是马帮?”热贡喇嘛问。
  “不,是木材商人,就是他们把日月合的森林全买去了。”
  “对了,镇子里来了许许多多的砍树人,我阿爹不让我跟他们说话。”加米拉说。
  “末法时代,生灵涂炭啊!”
  热贡喇嘛看见老经师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
  
  中午时分,他们离小镇越来越近了。
  这是一个地处滇川藏茶马古道上高山驿道边的小镇,早年来往的马帮商旅常常在路边宿营,为交易茶叶、盐巴,就在驿道两旁盖起一些遮风避雨的木棚子,形成了集镇的雏形。渐渐就有附近大理鹤庆人、丽江纳西人、中甸藏族人,还有许多回族、彝族、汉族人来这里做生意。年深日久,这个古驿站变成了这个用石板铺路、石头砌墙的小镇,有藏式的小楼,也有内地的四合院,鳞次栉比,炊烟袅袅。
  
  小镇上只有一条街,每到赶街的日子,住在深山里的傈僳族、彝族、苗族、藏族都背来山货药材进行交易。小镇上非常热闹,一年到头都有不同的民族在过节,刚过了彝族、白族的火把节,又到了藏族的锅庄节,还有苗族的插花节,纳西族的三朵节,再加上汉族人的端午、中秋、春节、冬至,各种吃食风俗无奇不有,来往人群也形形色色。
  小镇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半山腰有一座基督教堂。与它遥遥相对的就是日月寺那金光闪闪的大经堂,还有就是在小镇街头转弯地方有一座拱顶的建筑上闪烁着一弯新月,那就是加米拉的父亲马阿訇的清真寺。这三大寺院在日月合地方各有历史,各有信众,各寺的主持都严守教规每日进行神圣的祈祷活动。但不论是喇嘛,神父,还是阿訇,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像小镇居民一样互有往来,像村邻一样相处。
  热贡喇嘛望着这美丽而又神秘的地方迷糊了,教堂、喇嘛寺、清真寺,方寸之地就有三个教派同时筑寺,这其中的宗教徒们真的能坚守教规吗?信众之间也能相互往来吗?他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远处绿色拱顶上的一弯新月,和那个刚刚敲响钟声的教堂……
  老经师一行人顺着小镇中间的路往日月寺走去,走到教堂后的山坡下,山路积满了泥水不能通行,热贡喇嘛和曲扎从山坡上捡来许多枯枝和树叶垫在路上,扶着老经师颤颤巍巍地走过去。老经师望着山下的教堂说:
  “一定是亨利神父为了保护他那片山葡萄,用石头挡住山洪水,把路也淹了!”
  小喇嘛曲扎一脚没踩稳,摔倒在树叶和泥水中,他生气地说:
  “这个亨利神父,怎么想出这种害人的主意!他把下面的水沟堵住,泥水就全部都流到路上来了,要是下大雨,住在上面的那些人家也会被山洪冲垮的!”
  “不能怪他,过去这些山里根本没有洪水泛滥,就是因为那些砍树人把树都拔光了,没有树根抓住泥土,山水才自然往下淌,不要乱说别人不好。”老经师劝住小喇嘛。
  热贡喇嘛踏着树枝和泥水前行,泥水将他脚边的袈裟打湿,他提着袈裟,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二
  
  日月寺终于到了,古老沉重的大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这是一座十三世纪之前建立在滇川藏交界地的藏传佛教宁玛派寺院,整个寺院的建筑都是原始森林的木头建成,只有金顶上闪闪发光的法轮和吉祥兽来自遥远的古印度和西藏。
  老经师没顾得上洗去仆仆风尘就将新来的画师带进大经堂。主供佛释伽牟尼塑像前点亮着一盏盏酥油灯,三个远途归来的喇嘛像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迎着庄严大佛慈悲的目光高高举起了哈达——
  在一阵感恩的心愿和虔诚的祈祷声中,热贡喇嘛听到老经师轻轻啜泣,他跪在那里一次次感谢佛祖给他的加持,让他的心愿终于要实现了,在下一个藏历绕回金马年到来之前,日月寺一定会悬挂起莲花生大师的巨幅唐卡,为万众生灵消灾免难,迎接日月活佛转世再来。他对佛祖感恩不尽,因为身边匍匐着的这位年轻画师已经验证了佛祖加持的善缘——泪水顺着他银色胡须滴淌下来。
  这时年轻的热贡喇嘛也感到喉咙哽咽,一片温暖从他心底涌起,他暗暗祈祷文殊菩萨,给他智慧和加持,让他在日月寺成就这个老经师的心愿,为他绘制一幅莲花生大师的唐卡,这样也会使他那位已经去往东方琉璃世界的伯父土丹尼玛得到慰藉。
  他起身去扶起老经师,老经师向他讲述这座大殿几百年的历史。据说它是从西藏飞来的一座寺庙,它的建筑和绘画唐卡都带着藏传佛教前弘时期的特征,而它飞来的那天正好是日月同辉之日,所以它就叫日月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酥油灯都点亮了,大经堂四面墙壁上的绘画在灯光下显得影影绰绰。
  “按照宁玛派教史的记载,莲花生大师被赞普赤松德藏迎请到藏区不久,就跨过金沙江来到这里传教。”
  老经师举着酥油灯把寺庙的历史介绍给年轻的画师,在他一一指点下和对博大精深的佛教历史讲述中,热贡喇嘛仿佛置身于远古的海洋,老经师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边。
  “你今天见到的那座高高的雪山下,有一个秘密的洞室,就是莲花生大师修行的地方。当雪域第二佛陀莲花生大师来到日月合这个地方时,他看到这里因为没有森林树木,没有河流,野兽和鸟类喝不到水都渴死了,他就发愿要让这个地方成为世间最幸福的吉祥圣地。按照他的心愿,他在西藏修建的一座寺庙飞到了这里,从此,日月河两岸鲜花盛开,森林密布,河水清澈流淌,百鸟歌唱。”
  老经师沉吟了片刻,又接着说:
  “但是最后,莲花生大师也说出了一个巨大的秘密,那就是在铁鸟升天、铁马奔腾的时代,人类的灾难也就随之而来——圣明的莲师将这个预言写成了经文,藏在雪域高原和滇川藏的许多山岩石壁之中。几百年后,伏藏大师们从这些秘密地点取出一卷卷经文留给了我们,日月活佛在圆寂前说的就是这个预言。”
  老经师举着酥油灯娓娓道来,那张被岁月雕刻出的古铜色面庞,在抖动的灯光映照下,像一尊在黑暗中隐没的雕像。
  热贡喇嘛的心凝固了,这一瞬间他喘不上气来,这个巨大预言和上千年的历史深深地震慑了他,那些久远神圣的传承刹那间落在了他头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用颤抖的手接过老经师手中的酥油灯。老经师借着灯光注视着这个年轻喇嘛的脸,看他是否听懂了他说的这些话,他看见灯光将那张年轻脸上的眸子照得分外的明亮,而眼圈内浮起一层泪光,这是他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没有想到的,他点点头,表达了他对年轻喇嘛的接受。
  突然间大殿显得十分开阔,昏暗的光线下八根巨大的用雪松木做成的柱子像站立着的八个古代武士,每根木柱都有三人合抱那么粗。老经师朝那大柱子走去,用颤巍巍的手抚摸那油光锃亮的圆形大木柱,那些光亮是千千万万朝拜者手上的酥油在柱子上抚摸后的痕迹,老经师抱住一根柱子,将耳朵贴上去倾听。
  “他们有时会哭泣。”那个苍老的声音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曾经是雪山上的千年古松和云杉,有着森林的灵魂。在修缮日月寺的时候,上几世活佛念了无数的祈祷经,做了一个个祈愿大法会后,才把它们从雪山上请了下来,站在这里普度众生。可能是他们在雪山上生长了几千年,森林的灵魂没有熄灭,每当山上有人砍树或巨树被雷击的时候,他们就会呜呜地哭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听到他们的哭泣,你一定要安慰他们。”
  热贡喇嘛在老经师面前跪下了,让夺眶而出的泪水滚落下来。
  
  第二天清晨,热贡喇嘛在鸟叫声中醒来,昨晚顺那架摇摇晃晃的木梯子爬上来后,他就再也没有下去。他住的僧房是寺院顶部藏经阁边上的一间旧库房,这里曾经堆放过丽江木氏土司供养的《大藏经》木刻板。那一摞摞发黑的条形木刻片,已被捆成整齐的方块,用一块巨大的藏毯盖住,像是半堵墙。靠窗边的空旷处一张木床上铺着普鲁卡垫,这就是他休息的地方。
  这一夜热贡喇嘛的脑海里全是日月合地方的美景和大经堂里那八棵会哭泣的木柱,一阵陈旧的木板气味混合着从楼板下飘来的草木点燃的香味伴他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清晨他醒来,听到阵阵的诵经声。原来老经师为了照顾他旅途劳顿,没有让他参加早上的诵经,他掀开身上温暖的羊毛藏被,起身推开木窗。
  窗外是一片美丽的雪山、森林,淡蓝色的雾在日月河上飘散,天边绛红色的云朵间已露出灿烂的曙光,高高的山坡上传来一声声牦牛哞哞的叫声,小镇上弥漫起袅袅的炊烟,扑面的晨风里含着露水和草木的清馨。他深深呼吸着日月合第一个早上的空气,从木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去眺望远处的雪山。
  他心里想,我该画些什么才能报答这个寺院和日月合给我的机缘呢?那些关于日月寺的传说和莲花生大师的预言,还有那几棵有着森林之魂的大木柱子,使他改变了一路上对老经师的看法,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有学问的老师,而他那阴沉的脸并不说明什么。感谢他把自己带到了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
  
  这时他远远望见了那个坐落在山坡下的教堂的尖顶,和在小镇街道上空闪烁的清真寺顶的一弯新月,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啊?他跟随土丹伯父去过许多地方,但没有见过把世上的最美美景和三大寺院都集中在一起的这样一个地方,他又一次在心里向伯父土丹尼玛祈祷,祈请他加持自己获得无上智慧能够理解眼前的一切。
  一阵敲打寺院大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低头看见两个小喇嘛使劲把挡门的木杠子抬了下来。吱嘎一声,门开了,加米拉背着一个筐子进来了。
  “喇嘛阿老——喇嘛阿老——我给您送羊奶来了!”
  “喂——你好!”热贡喇嘛在高处朝她打招呼。
  “哎呀,你在上面能看见什么呀?我阿爹从来都不让我爬高,说那么做会摔下来!”
  “那我马上下来。”
  小姑娘在寺院一侧的厨房门口和热贡喇嘛相遇。他帮她放下筐子,小姑娘从稻草中抽出一个铜壶,将里面的羊奶倒入小喇嘛曲扎捧来的一个木盆中。
  洁白的羊奶流进木盆里,他看清了小姑娘扶着的铜壶上有许多漂亮的图案。
  “让我看看你的奶壶。”
  “这是我阿老用过的壶,好看吗?”
  “好看,上面的花纹我在西北甘肃见过。”
  “听阿爹说这个是缅甸壶,是阿老赶马去缅甸带回来的。缅甸的清真寺比我们的大,那儿有我伯伯家,他也做阿訇。”
  “你们回族怎么也住雪山下?”
  “我不知道。”
  “她祖父那一辈到这里来开矿,开矿的工人多数都是滇西北过来的回族人。”老经师从后面走来。他提着一个布口袋,从袋里抓给加米拉一些大枣,说:
  “回去交给你的父亲,说这是西北的大枣,谢谢他的羊奶。”
  “我可以吃一颗吗?”
  “当然可以。”老经师又从布袋里掏出几颗红枣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立刻放一颗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咂吧着,然后看了看大家,又将手中的红枣给了热贡喇嘛一颗,给了曲扎一颗,大家开心地笑了。
  “我以为日月合都是藏族居住的地方,怎么还有回族人呢?”
  “怎么就不能有回族人呢?他祖父来得比我还早。”老经师在墙边一个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阿老去过缅甸,你也去过缅甸吗?”加米拉口里嚼着红枣说。
  “我没有去过缅甸,但我认识你的祖父。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当年日月活佛要修葺寺院,都是请她祖父的马帮从缅甸运回金箔和玉石。他们的马帮能走深山老林,能渡过伊洛瓦底江,还能走到更远的地方,所以她的祖父见过的事物太多了。我刚到日月寺那年,离现在已经是五十多年了,活佛带我们去尼泊尔朝拜,还是她祖父的马帮给我们带路。”
  “他们信回教,怎么还能送佛教徒朝拜?”热贡喇嘛更迷糊了。
  “山里人出行都要靠马帮。回族马帮是最好的,价格实在,人也实在,我还是从他祖父那里学到很多山川河流的知识。”
  “我阿爹说,您还给我阿老带来过西藏的药材呢!”加米拉也在一旁搭话。
  “不足挂齿,一点小事而已。”老经师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热贡喇嘛在自己的经历中也曾经跟回族人打过交道,但此刻他听到的完全是一些新鲜的东西,他仿佛又不认识老经师了,许许多多的不理解油然而生。
  “别瞪着眼睛看我,应该去看看你画画的地方,走吧!”
  曲扎上前扶住老经师往大经堂那边走去,老头一边走还一边说,“你还没有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过,等住的时间长了,你就都明白了。”
  
  三
  
  整个上午他们都在筹划这幅唐卡的制作方案,老经师指着大经堂外侧的一面墙说:
  “一定要画这么大,晒大佛的节日里把它挂在这里,让河对岸和山上的所有人都能瞻仰莲花生大师的慈悲法像。”
  老经师因为这个大胆的构想激动得喘气,曲扎一次次给他端上煮好的羊奶。
  热贡喇嘛听后向老经师提出一个问题:
  “是不是要让对面教堂和清真寺拱顶都能看见这幅法像?日月合为什么有三种宗教的庙宇,除了藏传佛教外,其他两个教派都有些什么信众呢?”
  老经师从众生因缘的角度做了一些解释后,认为这些不是他一个画师目前关心的问题,他要他把心放在唐卡的制作上。
  热贡喇嘛心里没底,一边用手赶走他头上的蝇子,一边答应着老经师的话。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打转,这么大的唐卡,必须要有个地方作画才是!
  他刚把想法说完,老经师带着他来到大厦一侧,沿着条石梯子上到二层后,又转过吉祥兽装饰的阳台屋顶,只见一架木梯直通藏经楼的顶部,爬上来后,再沿着一个扶梯爬上一个阁楼,老经师从腰间拿出一个用羊皮绳拴着的藏式钥匙,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花格木门。
  当小喇嘛推开了四周的窗户后,炽热的阳光涌进了这间长方形的密室。老经师掀开一幅幅黄色绸缎掩盖的唐卡,立刻出现了一个个美丽飘逸、手持鲜花的绿度母,脚踏银色月轮头顶金色光环的白度母。漫天花雨彩幡飞舞的唐卡世界中,墙壁正中央是一幅鎏金唐卡释迦牟尼佛像。凭热贡喇嘛的见识,他断定这是唐卡当中属于金唐艺术的上乘之作,彩绘中用最柔和的金粉描绘出佛陀的眼、眉、嘴和手足,辉煌无量,流金溢彩。
  老经师默默地念着吉祥咒语,窗外,蓝天白云,雪山森林,河流村庄,一切与墙上的唐卡交相辉映,热贡喇嘛十分惊讶这精美的收藏。
  “真没想到日月寺还是一个珍藏唐卡的宝地!好!这真是个佛光普照,灵彩飞扬的作画之地!”
  “这个地方给你用了,可是我们要讲好,什么时候能见到你的真本领?”
  “这么多珍贵唐卡都是什么人所画?你们看,这是朱红唐,后藏的工艺师最擅长这种制作,这幅白度母用的朱砂颜料只有冈抵斯山才能出产。”
  不知是为了急于表现自己的知识,还是按捺不住本能的激动,他没回答老经师的问题,半晌不听有应答,他转身看见老经师在闭目祈祷。
  “是谁收藏了这些珍贵的唐卡?”他问。
  月色无着生丽彩,
  莲花吐绽诸种明,
  因缘本来自佛心,
  众生精进菩提成。
  老经师闭着眼睛慢慢地念出这段偈子。
  “这是印度大师无著菩萨对佛业的描写,土丹伯父给我念过。”他说。
  “我要你还是好好用脑子想想,知道的再多,心无所悟,就毫无用处。”老经师慢慢地站起来转身走了。
  
  加米拉背着送羊奶的筐子,沿着小镇石板铺成的街道蹦蹦跳跳地回家,一路上把那个布袋里的红枣吃了不少,小镇街道转弯处就到了清真寺。
  一弯新月高高地耸立在绿色的拱顶之上,这座清真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雍正年间,这里的大山中发现了铜矿和银矿,许多从山西、陕西、云南大理等地来的开矿人纷纷来到日月合,他们中间许多都是回族,有姓马、海、杨、蒋等等,最早的时候每年正月他们都要到镇北的马鹿场银矿遗址祭吊先人。后来他们请来了阿訇,在工棚里、山洞里念经,后来一个姓马的商人从藏族人手里买了这块地,盖起了这座清真寺。它依照滇西民居建筑样式,是一个四合院,正房大殿宽敞明亮,用绿色和蓝色粉刷得庄严肃穆。大殿一侧有个拱顶的亭子是叫拜楼,楼顶一弯新月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清真寺旁有一个小院子,就是加米拉的家了。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流入小镇,院门前的石桥下清水潺潺,小院的门敞开着,里面传出很多人的议论声。加米拉走进小院,看见那个李老板和两个男人正在和父亲马阿訇谈事。
  小院干净整齐,石榴树开着红色的花,在那绿油油的葡萄架下,大理石桌子像水洗过一样发出洁净的亮光。而扔在桌上的钱袋上的烟蒂,显然是李老板带来的。
  “我决不能要你的钱,这种事情用钱来交易,对于我来说比上天还难!”因为生气,马阿訇本来红润的脸庞更显得通红。
  
  “带着你的钱赶紧走吧!”
  因为讨厌那个肉乎乎的李老板,加米拉故意高喊了一声:
  “阿爹,这是喇嘛阿老送给你的红枣!”
  “谢谢那个好心人!拿过来我看看。”马阿訇边与李老板争辩,边接过布袋。
  “这有什么难的吗?那些藏族人不愿意去当砍树工人是因为他们生长在本地,敬山神。你们这些回族乡亲,却是开矿人的后代,你说几句好话他们不就同意了么!”
  “可这不是开矿,是砍树呀!我的朵斯提兄弟们不愿意去砍树挣钱,人家不自愿嘛。”
  “尊敬的阿訇,我现在是雇不够砍树人,要是在两三月内不把那片森林砍完,到明年县衙就会逼我交罚款。你就算帮我一个忙行不行?”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们请走吧。”
  阿訇名叫马正清,是一个年过五旬的中年男人,长着中亚血统的骨骼,高而挺直的鼻子,深深的眼眶,顶上的头发虽然已经开始脱落,但灰白中带黑的卷曲的头发仍然显出他纯正的穆斯林血统。自他先祖那代起从保山搬到此地后,代代人都做阿訇。由于他人品正直,善于交往,朋友遍天下,所以李老板因为在小镇找不到砍树工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来找他。眼看着马阿訇指望不上了,李老板眨巴眨巴那小眼睛,打起一个笑脸问道:
  “我还有个想法,请您指教。”
  “只要是慈善之心,我都能接受。”马阿訇翻着布袋里的红枣。
  “哎!说来也是伤心呀——马阿訇,你说我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为找几个活命钱,整天东奔西跑,满肚子的委屈也不知向谁说好,上次开斋节来吃你布施的油香,你告诉我如果有信仰就不会痛苦。”
  “我是这么说的。”
  “那我究竟信仰什么好呢?去年夏天打摆子吃了教堂亨利神父的西药倒是好了,但他说是圣母玛丽亚的恩赐,让我进他的教门,我没有答应,那毕竟是洋人的东西。可是我今天既然来你家,就证明我的心里是向着你的!”
  “信仰是各人自己的选择,向着我也没有用。”
  “说句直道话,你今天要帮我这个忙,我就皈依你,从今天开始不吃猪肉,天天念古兰经,怎么样阿訇?”
  “我看你还是赶快走吧,到别的地方去想办法,我俩今天的茶就喝到这里吧。我中午还要去给他们宰牲念经呢!”说完,他从桌上捡起那个钱袋扔给李老板。
  李老板只好捧着钱袋,摇摇头走出小院,身后传来狠狠的关门声和加米拉的笑声,他恨恨地回头骂了句脏话。
  
  四
  
  心情懊丧的李老板离开清真寺后,在小镇上瞎逛,时间已是正午,肚子开始咕噜,街上一个卖酸牛奶的藏族女人和他打招呼:
  “李大哥,快来尝尝我们今天的酸奶酸不酸?”
  “小婆娘,我看你比酸奶子还酸呢。大哥我今天没兴趣!”他头也不回地挥挥手。
  “呸!倒霉鬼,就你这副烂头檩子样还想雇到人砍树!呸!雇人砍你的脑壳去吧!”
  那藏族妇人唾了一口,扭着肥大的屁股转回去了。
  李老板在一个甜茶馆门口碰到了本地土司的管家,两人一起走了进去,在烟雾与奶茶的腾腾水汽中,李老板吞下半碗糌粑和两大碗油乎乎的酥油茶,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土司管家露出两颗金牙笑道:
  “李大哥心情好像冬月的浓雾,不知道山风从哪里吹来?”
  “从你家土司老爷那儿吹来。土司老爷不答应让人帮我砍树,还说是山神的意思,可是这里再也雇不到工人,那个清真寺的老回子也不帮忙!给钱都不要。”
  “他不要钱有人要钱。”
  “说!谁要钱?”
  “我呀。”土司管家一笑就露出那两颗金牙。
  “你要是能帮我请到工人,我这个袋子就归你了。”
  “我说聪明的外乡人,把你的钱袋子打开让我拿两个子,我就帮你这两个子的忙。”
  李老板从袋子里掏出两块银元扔给土司管家,土司管家吹了一口气,在耳边听了听,装入怀中,抬起茶碗喝了一口。
  “别他妈卖关子,有什么话赶快说!”
  “藏族有句谚语:流水听河岸的,河岸听大山的。”
  “什么意思?”李老板抬起头看着土司管家。
  “这你都不明白,还做什么木材商人!我的意思是说,藏族人听土司的,土司听佛爷的。你只要把日月寺的酥油灯都点亮,让老经师说服土司,你不就有砍树工人了吗?再加上你从山外请来的那些工匠,保证用不了两个月,你的木材就会把日月河漂满了啰。”土司管家为自己的高招得意地蹲在凳子上,滔滔不绝地指点这个木材商人。
  李老板也不傻,他虽然从马阿訇那里得到了失败的经验,但仍然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与土司管家告别朝山上的日月寺走去。
  
  五
  
  是什么时候?由什么人绘制了第一张唐卡?在九岁时就给伯父提出过的问题又一次回到热贡喇嘛心上,他已经开始面壁构思将要开始的创作。当然对于这个年轻的喇嘛来说,从小就对唐卡画师的杰作和他们的名字烂熟于心。令他尊敬的有十五世纪生于西藏山南洛扎地方的藏族学者、艺术家门拉顿珠,其自幼闻习佛经,工巧五明,精通诗学、韵律学、梵文,尤其以绘塑艺术见长,是他创立了唐卡艺术最古老的门氏画派。有一次土丹尼玛伯父在讲课时,十分尊敬地合掌讲述门拉顿珠大师的故事,讲到这位大师还亲自参加了后藏最大的格鲁派寺庙扎什伦布寺的修建工程,寺中许多塑像及壁画都出自这位大师之手。从那时起,年幼的热贡喇嘛就有了一个心愿,他一定要早日前往扎什伦布寺去亲眼目睹门拉顿珠的杰作。从此他便处处以门拉顿珠大师为楷模,在伯父指导下熟读门拉顿珠的唐卡绘画理论,他还可以背诵大师所著《如来佛身量明析定论》的章节并以此为荣。土丹尼玛怕侄儿过早显露骄傲之念,于是还教导他,藏族的唐卡工艺大师不止是门拉顿珠一位,他们像群星闪耀在藏族历史的天空中,比如前藏的洛扎丹增洛布,后藏的曲根加措、绒巴索朗杰布、江央旺布等等,都是十七世纪著名的绘画大师,他们都是永远无法让人忘记的艺术家。
  在土丹伯父的教导中,他永远铭刻在心的,还有关于阿底峡的故事。那位来自尼泊尔的弘法大师也是一位绘画高手,传说他曾画过两幅唐卡,一幅自画像保存在热振寺,还有一幅大威德愤怒金刚像保存在聂塘寺。土丹尼玛伯父曾经流着热泪描述这两幅传世佳作,而他临终前留下的那句话——唐卡是众生心灵的图画,也是由此得到的启示。如何在日月合能画出让众生欢喜和崇敬的莲花生大师像,对这个只听过传说而缺少人生阅历的年轻的热贡喇嘛来说,的确是一件难事。
  热贡喇嘛开始每天在室内净身禅坐,履行每一个唐卡画师作画前的仪轨,从善识、工巧、明性、相和、发心、律仪,进入专心致志的心境,他口中默默念着咒语:
  “那莫古如然那——那莫古如然那——”祈祷佛菩萨的加持,呼唤灵感的降临。
  一股焦煳的味道弥漫到楼顶,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突然想起曲扎在帮他炒焦麦。
  “别让那小子把焦麦炒煳了!”他跳起来朝楼下奔去。
  大殿前几个小喇嘛正按照他的吩咐准备制作唐卡的颜料,在院子里架起大锅在炒焦麦。因为李老板在大殿前点灯要人帮忙,所以他们将铲子扔在一边到大殿里帮忙去了,无人翻炒的麦子在锅里冒出煳味。
  热贡喇嘛急忙拿起铲子翻动焦麦,大锅里的麦子颜色渐渐由焦黄变成焦黑,他不停地挥动铁铲,而架在另一个炉子上的水就要开了。
  “快来人呀!人都哪去了?”
  听到他的喊声曲扎匆匆忙忙从大殿跑出来。
  “你们干什么去了?”
  “李老板要点一百零八盏酥油灯,没有灯芯了,师傅让我去搓呢。”
  “就是那个木材商吗?他为什么来点灯?”
  “嗨!你去看看吧,他开始说要来皈依三宝,师傅让他先念十万遍六字真言,再行灌顶仪式。你知道他最后说出了什么?”
  
  “说什么?”
  “他说如果师傅能说服土司大人让藏族人去帮他砍树,他就皈依师傅。”
  “真是个好商人,用钱买佛缘。”热贡喇嘛快乐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李老板在大殿的台阶上喊开了。
  “嗨!你这个小喇嘛不帮我做灯芯,忙着去炒麦子吃!真不怎么样!”
  “这不是炒麦子吃,这是画唐卡用的生麦水——”曲扎委屈地边走边说。
  “唐卡!管他什么唐卡!你快去给我做灯芯。”
  热贡喇嘛不让曲扎去弄油灯,他用一根烧火的树枝和曲扎追打起来。两个人直闹到身后传来老经师的声音:
  “干什么!谁在乱舞降魔杵?还没到跳金刚舞的节日!”
  热贡喇嘛扔下树枝,望着曲扎跑进大殿,他无奈地走到大锅边上,把炒好的麦子小心翼翼地倒进沸腾的开水锅里。一点点搅动锅里黑色的麦糊,渐渐那颜色越来越黑,还闪起了亮光。
  
  李老板走后,老经师沉重地坐在日月活佛灵塔前祈祷:
  “佛爷呀,这真是个铁马奔驰、铁鸟升空的末法时代啊!愿李老板这个末法时代的可怜人早日得闻莲花生大师之名,消除他心里的那些邪恶的念头吧:他已经把山谷里的森林全砍光了,如今还要砍河对岸的森林,而那片森林是阿丹土司家祖先灵魂的栖息地,阿丹土司为此在佛前点了七天七夜长明灯,祈祷那片森林不要消失。但刚才这个想用钱去购买太阳和星星的李老板说,森林是归县衙管的。因为这土地是属于官府的,就连阿丹土司家的封号也是官府给的,所以必须听官府的!那木材商人已经和县衙订好合同还交了银钱,阿丹土司要是反抗就会招来杀身之祸。虽然藏民们都拒绝成为他的砍树工人,但李老板的心我也看见了,他不会放弃砍伐森林的念头,那些绿色的树木对他来讲就是钱财。点多少酥油灯都不能照亮他的迷途――佛爷啊,你的预言像穿云破雾的月亮,已经显露出真相,而我无法说服这个迷途的木材商人。只有发愿让热贡喇嘛的慈悲画像,莲花生大师的唐卡早日面世,给日月合地方免去灾难吧。”
  热贡喇嘛听完这冗长的祈祷词,慢慢地跪在老经师身后和他一起合掌。他的心像一块石头渐渐往下沉,开始隐隐感到他的唐卡背后可能会隐藏着他始料不及的事情,他甚至想到在这个三种教门并存的地方,会不会有灾难的谜底深藏在冥冥之中?
  老经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热贡喇嘛,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你来做什么?”
  “我需要去配一些颜料。”热贡喇嘛在掩饰他的沉重心情。
  “你那个羊皮口袋里装的不是颜料,难道是糌粑?”
  老经师一边咳嗽一边沉重地站起来,热贡喇嘛赶紧上前扶起了他。
  “那些——不够。我要去找些矿石颜料。”
  “你就是钻到地底下去找也没关系,但是你要抓紧时间作画。”
  不知是因为心情郁闷还是因为旅途的奔波所致,老经师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
  
  迈出寺院的大门后,热贡喇嘛一口气跑到了河边,仿佛在逃脱李老板给寺院带来的沉重,这沉重里也包括热贡喇嘛没有想好这幅画该怎么画,对于一个画师来说在构思的主题还没有透亮之前这是必然的过程。虽然说唐卡画多数是以佛像为主,也有圣地美景之作,但对画师来说必须以自己的心情去调制那些色彩,用自己生生世世的祈祷去成就对每一位佛菩萨的描绘。而十九岁的热贡喇嘛,生命的活力中充满了阳光和雪山的气息,活跃的思维中跳荡着对美好事物的敏感。唐卡世家的精神和传统的美德教育,使他把每一幅唐卡都当作生活的乐章与命运的图像来彩绘,他预感到老经师为那个李老板的祈祷和眼前的河流、雪山、森林、小镇有一种必然的联系,这些像一股从山顶冲下的瀑布撞击着他的胸膛,是恐惧,是惶惑,还是紧张和激动,他也分辨不清楚,他又在小路上飞跑起来,仿佛要去追赶什么……
  
  他来到小镇,沿街两边都是石头砌起来的小商店,马具店前挂着彩色的马铃装饰、皮鞋、草鞋,他向几家卖哈达和经幡的店铺打听可以买到颜料的地方。日月合小镇上很少有人画画,也从来没有出过画师,所以没有专门卖颜料的铺面,只有一个小纸店是卖汉族人写春联的毛笔、墨膏之类的,纸店老板是一个说鹤庆话的老倌,他含着那个已经被烟熏得焦黄的玉石烟嘴告诉他,也许到老中医那可以找到雄黄和朱砂之类的颜料。
  顺着石板砌成的街道往前走,在木房子连起来的转弯处有一个小药铺,楼前挂着一架鹿茸和几张穿山甲的鳞皮,地上扔着一个刚刚被切开的大茯苓,墙上挂着各种布袋。那个被叫做中医的其实是一个卖草药的四川人,他从一个布袋里倒出很少的紫红色石粉,拍拍口袋底说:
  “就这些了,再也没得了。”
  热贡喇嘛对布袋里剩下的这点紫红色颜料十分感兴趣,他借着阳光仔细分辨这种珍贵的粉末,那紫红色的纯净与亮度令他赞叹。
  “哦呀!这是只有在上百年的古树上才能取到的树脂,它与最上等的琥珀有什么区别!”
  “嘿嘿,你这个和尚还懂得这个!”四川草药商也有点惊奇,看着热贡喇嘛对这点树脂爱不释手,他干脆拉开腔调说:
  “我说你这个和尚,你要是真的懂这个门道的话,就不用买啰!这个山坡高头,那些爬波浪虫的树上这种树脂球球有的是,黄的,红的,紫的,你自个儿去找嘛!”
  “山上真的能找到?那么高的树只有猴子才能爬上去。”
  “哎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只管去,那后山的老古树都被砍树工人锯倒在地了,用不着你爬树,你去找就是啰。保管你找得到。”
  “真是太感谢了!”
  “看你是一个出家人嘛我教教你,要别人来问,格老子还不得告诉他。”
  四川草药商的豪爽让热贡喇嘛十分开心,朝那四川汉子再次合掌道谢后,他转身朝后山跑去。
  
  雪山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在山道上远远望去,峭壁下面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林,山路蜿蜒伸向高处,热贡喇嘛走在山路上,远处雪峰在苍白无声的太空中悄然静立,毫无声息融化了的积雪从石壁上滴落,化为潺潺流淌的溪水从他身边的河谷奔腾而下。穿过一片松柏森林后,他踩着石头过了雪水河,看见一片红色的杜鹃花,山势渐渐开阔,他终于看见了那四川草药商所说的景象。山的缓坡上横七竖八倒着一棵棵被锯断的大树,又粗又大的原木还带着干枯的枝叶,有些比大经堂的柱子还要粗,它们由于无法搬运而被风雨剥蚀,深褐色的树干上生长着各种珍贵的菌类,野树蕨开出一串串淡蓝色的花,缠绕在上百年年轮的原木上。
  杜鹃花开得越来越浓,一些刚刚砍倒的大树压坏了成片的花丛,在风雨中那些鲜艳的花朵和泥水混淆不清,让人十分心痛。
  热贡喇嘛叹息着,轻轻踏着被砍倒的树木往林深处走去。他终于在几棵古松树的枝丫上找到了那种由昆虫变化成的树脂,颜色不同,有明黄、橙红,也有两颗是紫红色的,和琥珀一样,正当他为自己的收获惊喜时,听到一阵奶羊的叫声。
  “莫非那个放羊的小姑娘也在这里?”他转过身去,看见一群白羊钻进树林,那个叫加米拉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朝他走来。
  “喂,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我来找紫色的琥珀。”
  “什么叫紫色的琥珀?你用来干什么?”
  “这是一种颜料,用胶水和动物血调和后,可以画画,而且颜色十分鲜艳,比杜鹃花还要漂亮。”
  “不可能比过杜鹃花!你见过的杜鹃花都是路边上的,那棵杜鹃花王藏在森林中,谁都没见过!可是……”小姑娘神秘地看看左右,悄悄地对他讲:
  “我终于知道它长在哪里了。”
  “是吗?这个地方的花朵颜色我确实从未见过,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你要看花朵的颜色做什么?”
  
  “准备制作唐卡的颜料,可以将野菊花一类的花朵泡在水中让太阳晒,等到水色变浓取汁液即成为最好的颜料。但我不知道红色杜鹃是否可以这样做。”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小姑娘用羊鞭抽打着树干漫不经心地对他说。
  “你能带我去看看那棵杜鹃花王吗?”
  “当然可以了,但你不要告诉别人。否则砍树人会把它砍倒。”
  小姑娘十分得意地跑到他前面,蹦蹦跳跳地往前走,还不时回过头来和他说话,他开始问小姑娘一些问题:
  “你们回教和佛教是两个教门,为什么你父亲总让你来给老经师送羊奶?”
  “他们是朋友!喇嘛阿老对我们很好,前些天还给了我们红枣。”
  “这个地方是不是教门不严,可以随意来往?”
  “什么是教门?我阿爹的礼拜堂除了朵斯提,其他人是不许进去的,女人也不许进去。”
  “那这就奇怪了!”
  “有什么奇怪的?到主麻日那些挖矿的工人都戴着白帽子到清真寺来,可是到了礼拜天那些卖蜂蜜的傈僳族、阿怒人也都去教堂,当然你们吃糌粑的藏人会去听喇嘛阿老念经,事情就是这样的。阿爹说了,进了教堂和清真寺的人,还有去听喇嘛念经的人,都不能说假话,只有那个李老板才说假话。阿爹说他是个没有信仰的人。”
  “你阿爹说得不错。”
  “那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喇嘛阿老和我阿爹是朋友这件事呢?”
  热贡喇嘛高声说道:“宗喀巴大师为我们的教门做出明确的规定,每个弟子都要严守教门,也就是信仰,不应该去与外教来往,否则就是背叛。”
  “什么叫信仰?就是真主吗?”小姑娘歪着头问。
  “你不懂的!背叛信仰是要下地狱的。”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我不相信喇嘛阿老和我阿爹会下地狱!教堂里的神父伯伯也是好人!我不想和你讲了,你什么也不懂!”小姑娘不高兴地朝前跑了。
  “加米拉,你别跑!”热贡喇嘛追赶她。
  小姑娘在一棵树后面躲了起来,热贡喇嘛从后面抓住了她,绕过来用树枝捅了她一下。他俩又笑了起来,在热贡喇嘛保证不再说让加米拉听不懂的话之后,小姑娘答应带他去看杜鹃花王。
  “我已经会绣花了,可是我绣的没有姐姐和妈妈绣的好,等我长到十三岁,我就能把那棵大树杜鹃绣到我的盖头上,你相信吗?”
  “当然相信。”
  加米拉赶着羊群又唱起那支山歌:
  鸽子搬家的时候你不来,
  杜鹃花开的时候你会回来,
  ……
  “哎——你等等!”热贡喇嘛追上她。
  “你唱的这个歌,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不可能!这是我姐姐教我唱的歌,你又没见过我姐姐。”
  “我们老家的草原上有这样一支歌,我给你哼两句。”热贡喇嘛清清嗓子,给小姑娘唱了一首藏族民歌:
  大雁飞起的时候你出了门,
  冰雪融化的时候你会回来,
  ……
  “哎!真有点像!你不用教,我都会唱了。”于是小姑娘把两支歌混在一起唱:
  鸽子搬家的时候你不来,
  杜鹃花开的时候你会回来。
  大雁飞起的时候你出了门,
  冰雪融化的时候你会回来。
  ……
  “哎!你不能这样唱,这是藏族的歌,怎么能往一块唱呢?”热贡喇嘛去追赶小姑娘。
  他们还没有走出森林的时候,天上响起了惊雷,紧接着瓢泼大雨浇了下来,羊群被雨水冲散了,加米拉呼唤羊群的声音被雷声淹没。热贡喇嘛把攥在手里的琥珀装进口袋,去帮小姑娘把羊群赶拢,两个人在风雨中赶着羊拼命跑出深山,山上到处淌着泥水,被砍掉树木的坡上草木都干死了,地表皮剥起后被雨水一冲泛起泥沙,他们在泥水中奔走,羊群身上全是红色的泥浆。加米拉的盖头被雨水贴在圆脸上,额头还挂着一缕黑发,她一点也不害怕雷雨,还咯咯地嘲笑热贡喇嘛双手抱在胸前的样子,而他解释这是为了不让口袋里的颜料被雨打湿。
  下山后加米拉朝另外一条路走了,热贡喇嘛顺着山腰向日月寺方向跑去,雨水把他全身浇得湿透。路边一块石头塌了,他滑下山坡,还没有在泥水中站起来,他就听见有人呼救。
  “快来救人呐!快来救人呐!”
  透过雨雾,他看清了前面是天主教堂。教堂的围墙外,一个披着雨衣的女人在高喊,山洪从坡上冲下去,淹没了大片的山葡萄,为抢救山葡萄,一个男人被洪水困住走不出来。
  热贡喇嘛顺势滑下山坡,冲进那块葡萄地,把那个在泥水中挣扎的男人使劲往围墙边上拉。终于,二人爬上被水冲塌的土墙。
  当亨利神父看清救人的是一个年轻的喇嘛时,他让刚才喊救命的修女马莎把热贡喇嘛请进教堂避雨。
  热贡喇嘛说什么也不愿意进去,但雨水实在太大,只好站在教堂一侧客厅的门口。
  “请进来喝茶吧,不要客气。你们日月寺的活佛和我是好朋友,可惜他因为使命圆满先去了天堂,而我却常常在心里纪念他。”
  “他还会转世再回来,我要为迎接他画一幅唐卡。”热贡喇嘛站在外边不愿意坐下。
  亨利神父在客厅中央一个长方形的条桌上自斟自饮。热茶下肚,他的话多了起来。
  “你是新来的画师吧?我听扎西朗杰老经师说过你的事。”
  “你也认识我师傅?”
  “我们是好朋友。”
  神父告诉热贡喇嘛,他在日月合这个地方住了近二十年,他引以为自豪的不仅是日月河畔耸立起了高高的教堂,还有他引种到云岭高原的法国山葡萄,并且能酿出美味的葡萄酒,他把这一切都教给了傈僳族人和怒族人,对于被山洪毁坏的刚刚开花的葡萄,他十分难过。
  “我需要再去找些工人把山沟里的堤坝筑高一些,否则那些来自法国戛纳的葡萄就不能活到秋天!”
  “您如果把沟里的堤坝筑得太高,山水会把坡上的路冲毁。还有那上面人家的院墙也会被水淹了。”
  “如果不这样做,可能被冲毁的将是教堂,这不能怪我筑石坝,完全是因为那些木材商把森林砍光了,这真是人类受难日啊——万能的主啊!”
  一个男仆端上葡萄酒,亨利神父站起来说:“你愿意进来尝一尝我自制的葡萄酒吗?”
  热贡喇嘛摇了摇头,站起来准备要走,突然他的目光越过神父的肩膀看到墙上那几幅风景画。亨利神父发现他在看画,就转身走过去指着墙上的画说:
  “这些都是十九世纪法国著名风景画派的作品,在他们的描绘之下,森林犹如神话一般迷人,没有森林就没有人类,人就是从森林中走出来的。我专门收集有关森林的油画,你看柯罗、米勒,还有印象派的莫奈,他特别善于捕捉闪烁的阳光,捕捉那些自然界中跳动的光,色彩与绿色的生命感——”
  神父十分热情地向他介绍,“我喜欢绘画但我不是画师,我总想把日月合这个美丽的地方传扬出去,因为——”神父突然沉默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一切美好的风光可能会消失,因为森林已经被砍伐,就是这些森林留住了我的脚步,我把教堂建在森林的边缘,是因为我们的教义可以守护森林。如果哪一天森林消失了,也许我也将不复存在。”亨利神父的眼光中充满了悲哀和忧郁。
  “主啊!请不要让灾难降临这个美丽的地方吧。”神父在胸前划着十字。
  热贡喇嘛心想为什么神父也在预言灾难的降临?这难道会成为事实吗?为了看清墙上的那些油画,他走到墙边仔细观看。
  “他们画得真好!”热贡喇嘛开始称赞起来。
  “你懂西洋油画吗?”
  “不,我不知道什么是油画。我是一个唐卡画师。”
  “没想到你也很有学识。你们寺院的日月活佛就是一位很有学识的人,那年我送给他一个闹钟,他居然把它拆开了将齿轮安装在他自制的一个小木船上,而且把小船放在日月河上行走起来。那时候日月河的水那么清,不像现在漂满了木头。”
  
  他有些不相信神父讲的故事,活佛不可能做什么小木船还拆了神父送的闹钟。
  “我该走了。”
  “谢谢你的帮助,问候你的老师。”
  
  从教堂出来后,热贡喇嘛的心情十分矛盾。按照教规他不应该进入神父的客厅去看画,也许还不应该帮他抢救葡萄,但是佛教慈悲为怀的品德不可能让他看到洪水把山沟里的人冲走而见死不救,尽管他是个神父,可他也是众生之一,所以自己刚才的做法应该没有错。但确实不该进入他们的教堂,自己应该站在雨水中,哪怕是冒雨前行也不该进那个客厅。可墙上那些油画多美啊!那些神话般的森林,人类是从森林里走出来的吗?神父赞美森林与日月合美丽的风光时,那眼神是多么慈祥和蔼,但说到森林将会消失时那种悲伤与忧郁也令热贡喇嘛久久不能忘怀。他开始在矛盾的心情中不能自拔,就仿佛在泥水中行进一样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步伐。
  热贡喇嘛自从九岁剃度出家以来,虽然作为画师到过很多地方出入过很多场所,但他从来没有进过教堂,也没有和清真寺的阿訇有什么来往,在伯父土丹尼玛画师严格教习下按照僧侣生活成长到十九岁的他,第一次被日月合这个地方的事情搞得开始怀疑许多东西,不!可能还是自己六根不净,贪嗔是业之根,不能乱怀疑,他脚下一滑摔倒了,浑身的泥水就像从他的心里泛出来一样。
  
  六
  
  深夜,大雷雨震撼着寺院的屋顶,整个大殿都发出嗡嗡的声响。
  暴雨和雷电从热贡喇嘛的梦中闪过,他在梦中奔跑,身后的泥石流滚滚而来,就要把他吞噬了。这时他听见加米拉的呼喊,她的羊都飞上了天,被狂风吹得像一些纸片在天空中翻滚,他要帮她去救那些羊,在风雨中挣扎奔跑,而他怎么也跑不动,泥水淹没了他,睁不开眼睛,浑身被泥水拖住,一棵棵砍倒的树都向他砸来,他大声喊叫:
  “不许砍树!不许再砍树!”
  雷雨和山洪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呼喊。在无助的绝境中,他挣扎着念出莲花生大师咒语,不知是泥水堵住他的嘴还是石头压住了他,他拼命把咒语念出声来:
  “嗡阿哞,麦扎咕鲁白玛色登哞!”
  这时,遥远的天际传来了洪亮的声音,“嗡阿哞,麦扎咕鲁白玛色登哞!”巨大的暖流从他心中升起,他被感动得哭了起来:
  “佛啊!您听到了我的呼喊,是您来拯救我们了!”
  他醒了,泪水和汗水打湿了枕头,是我哭吗?仿佛听到有人在哭泣,是谁在哭?热贡喇嘛举着那盏微弱的酥油灯,扶着那摇晃的梯子走下楼来,黑暗在转弯处形成巨大的阴影,从大殿吹来的风把他的袈裟吹开,吹得手中的灯乱晃。
  在大殿一侧他停住了,佛台前的酥油灯被吹灭了许多,只有几盏还在亮着。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见老经师一个人在几个大柱子间惊惶地来回跑,他一会儿抱住这根把耳朵贴上去听听,一会儿又跑向另一根柱子紧紧地抱住,嘴里不停地念着咒语——终于,他抱着一个大柱子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热贡喇嘛冲上去扶住老经师。
  “你听——他们在哭泣,他们在哭泣!”老经师把他的头按在柱子上,那冰凉油腻的木头碰着他的脸,他感觉到自己的眼泪贴着柱子流,是灼热的男人的眼泪……
  他被老经师那巨大的慈悲心感动,他知道这老者在为森林哭泣,这种慈悲心超越了对人类的爱怜,是对一切生命的珍惜与怜悯。他突然想起了文殊菩萨十二大愿:令一切有情,所有水陆四生,胎卵湿化,九类蠢动,一切生灵,同生三世,共我有像,同入佛道。世界上哪里去找这超越了人性的爱怜之心?这一刹那间他懂得了许多他原来不懂的东西,懂得了是慈悲与仁爱让人与世界万物和谐,相知共存,这种相知就是相互的理解,人对森林的理解,对不同生灵的理解,有了这种理解,众生才能和谐共存。老经师对森林的哭泣,让他突然理解了亨利神父对森林消失的悲伤与忧郁,也就在这时他仿佛对日月合的名字有了新的理解,听懂了莲花生大师的预言——
  整个夜晚那嗡嗡的声音不断地响,巨大的回声从雪山那边飘来,他一次次醒来去找那个声音,跳起来把窗户一扇一扇推开,他知道了这是整个大山在雷雨中轰鸣。
  
  天亮了,那个巨大的声音消失在曙色透红的远方。雪山森林从薄雾中显现出来,林中的鸟儿开始欢唱,被雨水洗过的灌木丛在朝霞中闪着绿色的光。森林上空的云霞被太阳的光辉染出一层层光芒,小镇上的炊烟又开始飘起来了。
  在远远的雪山和森林起伏的山峦之间飘起一条长长的云彩,被太阳的金辉染成金色的锦缎,像一条金色的哈达飘在雪山脚下。雪山森林举起了哈达要献给谁,他猛一回头,看见阳光照亮了身后墙壁上的佛陀之微笑,啊!他全身的热血开始沸腾,在他的眼前是没有被暴风雨冲毁的日月合美丽风光,在他的头顶上是佛之微笑,一个创意诞生了,他将要绘制的巨幅唐卡就叫做《日月合的佛光》。他为这个突然间降临的灵感激动不已,立刻净手焚香,按照仪轨,双手合十,专心致志地进行祈请与誓愿:
  “愿诸佛菩萨赐我永不分离之佛缘,愿以我心中的大地宝藏,辽阔平川,无边大海,高山森林,一切外器之实物,供奉上苍,愿我和一切众生再生于净土,获得福分和智慧之功德。”
  此刻,他眼前呈现出莲花生大师庄严美丽的洁白容貌,这是他心中要画的形象,他急忙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把画框上的布绷紧,用结实的绳子把画布牢牢绑在画框上,按“之”字形的绳略式样把细木画框的四边同大画架的四个边绑在一起。
  整整一天,热贡喇嘛都没有从楼上下来。
  寺里也仿佛格外安静,傍晚,他听到寺院的大门猛地被撞开了,一阵吵嚷伴着人群涌进寺院。在喝晚茶的时候他听到了小镇上发生的不幸。
  山洪冲垮了山里的矿洞,那些挖矿的回族人说是因为覆盖矿山的森林被砍光了,山洪和泥水才冲塌了矿洞,于是矿工们把那些在山上砍树的工人的棚子全砸了,他们还在小镇酸奶店把李老板抓住了,要把他赶出日月合。而那些在暴雨中过了一夜的砍树工人没有地方出气,眼看自己的老板被抓,工钱也拿不到手,他们也拿起斧锯要和矿工打架。
  眼看就要发生流血死人的事件,马阿訇出面制止了回族矿工,但是那些砍树人中还有傈僳人、藏族人和汉人,他们不服,马阿訇只好把老经师和亨利神父请去说服他们。最后是亨利神父把那些傈僳人和汉族人带回教堂去避雨,而藏族人被老经师带回了日月寺留宿。
  热贡喇嘛在厨房里看见几个藏族人端着大碗在喝酥油茶,老经师虽然精疲力竭,仍扶着那根转山节带回来的竹杖,向藏族人做最后的劝说:
  “听着,天一亮就回家去,我让曲扎给你们带上够三天吃的糌粑,再也别到森林里去砍树了!都听到了吗?”
  那几个藏族男人都不敢回话,只有一个稍稍年长、戴棕色毡帽的男人用浓重的康巴藏语说:
  “可是我们拿了李老板的钱,说好给他干到秋天的,那些钱为我阿妈去城里看病都花光了,我不能对不起李老板呀!”
  “今年我们草原遭雪灾,羊都冻死了,不来砍树挣钱,一家老小吃什么呀?”
  “我也拿了李老板的钱,我也不能走。”
  总之他们说来说去都是真话,老经师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转身看见站在他身后的热贡喇嘛,就冲他喊了一句:
  “你就会站着看热闹!你能说服他们吗?”老经师愤愤离去。
  热贡喇嘛走上前去有礼貌地给几个藏民倒了茶,自己也端了一碗和他们一起喝,借机会将反对砍树的各种道理讲了一大堆,末了还被那几个藏族男人讥笑了一顿,说他如果能娶个老婆再生几个孩子,就不会讲出这些好听但不中用的话来。
  从那以后,热贡喇嘛就再也没走出寺院了,他开始进入了深层的思辨和认真的绘画中,只有在下午寺院辩经的时候,他为了理清自己的思绪,才走下梯子,到阳台上去参与那些年轻喇嘛的辩经,这种活动他经常得第一。可是当早晨听到加米拉来送羊奶的敲门声时,他又糊涂了。如果日月合这地方没有清真寺和教堂,只有喇嘛教化山民,会是怎样呢?这儿的人又是回族,又是傈僳族、汉族、藏族,各有各的信仰,更可怕的是还有些人居然没有信仰,比如像李老板那样的人。好在有马阿訇、亨利神父和老经师的教化和劝解,还真不能怪这个地方教派太多!热贡喇嘛开始这样想。前几天那场挖矿人和砍树人之间的冲突,如果不是三大寺的主持联手参加劝解,恐怕就会打起来流血死人。于是他立刻又承认了自己。
  
  小喇嘛曲扎自从上次把小麦炒坏后,就开始认真地听从他的安排,开始把那些用动物胶和石粉调和而成的糊状物,均匀地涂在底布上。而这块底布确实不一般,他是老经师保存了几十年的一块白丝绸,由于质量上乘涂料抹上之后,平滑无洞光洁明亮。涂完后的重要工序当然是由热贡喇嘛自己来完成,他用一把弯弯的骨刀把底布上的糊状物刮平,刮匀,待底布干后,用炭条起纹,绘制佛像的轮廓。
  他的精工巧技令小喇嘛曲扎目瞪口呆,从那个土丹伯父流传下来的羊皮口袋里,他拿出了许多珍贵的颜料,都是一些不透明的矿物及植物颜料,他用一个大碗按比例加上一些动物血和牛胆汁,土丹伯父说这样配制的颜料加高原的干燥气候,绘出的唐卡即使过上数百年,依然色泽鲜艳,犹如新绘制的珍品。
  他又一次回过头来,眺望窗外的风景,远处又开始传来砍树的咚咚声。他看见那片最后的黄金色森林边缘开始残缺,日月河上漂起越来越多的木头顺水流到下游的城镇去。他痛苦地站在窗前。
  亨利神父几次把老经师和马阿訇请到他的葡萄园里,一起商量保护森林的对策,最后三位老者除了尽量动员自己的信徒不要去砍树外,别无他法。李老板自从上次被矿工抓打后跑到县衙去告状,不久从县衙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自称是县衙书办的钱大人。那位钱大人让兵丁将公开采伐森林的告示贴在清真寺、教堂和日月寺的墙上,告示上说:日月合地界归属官府所有,开发边地森林是官府需要,谁要是再破坏森林砍伐,就要按国家法律制裁……
  灾难降临了,三大寺在同一天做了祈祷,教堂的钟声响个不停,清真寺也传来马阿訇嘹亮的宣礼声,混合着日月寺近百位喇嘛洪亮的诵经声,在小镇上空飘荡不息。
  这天中午,热贡喇嘛还在画室的窗前眺望森林,突然他从窗口看见加米拉从河对岸跑来,几个大男人在后面追赶她,那个像兔子一样飞跑的小女孩拼命朝日月寺这边奔来。
  热贡喇嘛放下手中的活计,跑下楼去,由于大殿在诵经他不能穿行,只好从侧院跑到前院,这时候传来加米拉急促的敲门声:
  “喇嘛阿老,快开门!喇嘛阿老,快快开门呀!”
  热贡喇嘛急忙打开寺院大门,加米拉闯了进来,她关紧大门,气喘吁吁地说:
  “喇嘛阿老在哪儿?快关上门,他们要来抓我!”
  “谁要抓你?”
  “那几个砍树人!”
  “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他们的锯子扔到河里去了!”
  这时候,那几个追赶加米拉的人也赶到了寺院台阶前,大叫开门。所有喇嘛都在大殿诵经,周围没有人,热贡喇嘛指着厨房后的木柴堆说:
  “快,躲到柴房去!”
  小姑娘藏好后,热贡喇嘛打开了大门,朝那几个追来的男人合掌。
  “喂!光头喇嘛,快点叫那个小女贼出来!”说话的男人长相粗矮。
  “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没有朝拜者进入。”
  “胡说!我明明看见那个小毛贼钻进来了!”
  “这里没有毛贼!”
  “嘿!没想到马阿訇养了那么个小贼!她偷了我们十多把锯子,那是多少钱啊!你赔得起吗?”粗矮的男人冲着他喊叫。
  听到马阿訇三个字,热贡喇嘛的心咯噔一下,坏了,他们怎么知道加米拉是马阿訇的女儿呢?不等他回过神来,老经师已听见门口的吵闹来到他身后。
  “你们为何在此吵闹?”老经师问。
  看到是银须飘飘的老喇嘛出来,那几个男人的嚣张气焰收敛了一些。
  “师傅,你的这个徒弟把我们追赶的小毛贼藏起来了!”
  “谁是你追赶的小毛贼?”
  “马阿訇的那个小姑娘,他偷了我们十多把钢锯!”
  “加米拉!”老经师显然有些吃惊,“不会吧,她只是一个孩子。”
  “怎么不会?我们已经逮着她了,从后山一直追到你们寺院门口,明明是钻进你的寺院了!”
  老经师转过脸来对着热贡喇嘛:“加米拉进来了吗?”
  “没——没有。”
  听到热贡喇嘛的话后,那个粗矮的男人急了,他指着热贡喇嘛说:
  “是你开的门!你师傅他们都在大殿诵经,就你一个人在大院里转悠,你还敢抵赖!”
  “他是没有诵经,他是一个画师,他在画唐卡。”老经师替他辩解。
  向来性情快乐而平和的热贡喇嘛此时已气得满脸通红,他一把拉开寺院大门说:
  “请进来搜查吧!到佛祖脚下来好好看看!”
  “对呀,你们可以进来找找。”老经师和蔼地说。
  那几个男人伸长脖子四处望了几眼,大殿里是被灯火照亮的佛像。
  他们没敢迈进寺院来,而是退了回去。
  大门关上了,老经师此时有些生气。
  “出家人从来就不说谎,为什么这些人就不相信呢?啊!末法时代啊!”
  听了老经师的话,热贡喇嘛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不知道应该怎样把刚才的事告诉老经师,但老经师根本没有把他当成一回事,径直朝大殿去了。
  “他们走了吗?”加米拉听到大门关上后,从柴房跳了出来。
  “走了,你也赶快走吧。”热贡喇嘛有些害怕了,他刚才确实没讲真话。
  “什么!你让我现在走?他们肯定到我家去抓我了。”加米拉也害怕地坐在柴堆上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把他们的锯子扔到河里?”
  “因为——因为——他们把那棵杜鹃花树给砍断了。”加米拉哭得说不出话来,热贡喇嘛从厨房用铜勺给他舀了一勺水来。
  “喝吧。”
  加米拉接过铜勺一口气把水喝完,这个小姑娘一路被追赶,汗水湿遍了全身,头发贴在那圆脸上,她浑身发抖地说:
  “那棵杜鹃花王,被他们砍倒的大树给压死了,许许多多的杜鹃花都被他们砍倒的大树给压死了,我——我还要绣杜鹃花头帕,再也找不到那么红的花了!”
  小姑娘泪水扑扑地从脸上滚落下来。不知道是为这幼小心灵美梦遭破灭,还是为小姑娘紧张激烈的逃跑而产生了同情的心念,热贡喇嘛也难过起来,“那么重的铁锯,你怎么拖到河边的?”
  “我把锯子用长绳拖在公羊的背上,公羊把它们拖到江边,我就统统把它们扔到江里,让那些砍树人再也找不到锯子。”小姑娘说到这里又笑了起来。
  热贡喇嘛为小姑娘感到委屈,这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她那比杜鹃花还美好的憧憬,被野蛮不讲理的砍树人给破坏了,那些美丽的花也被糟蹋了,她为幼小心灵中的美好事物的破灭而哭泣,她的善良纯净和正义感让热贡喇嘛悟到了佛法无边的道理,脑海里泛起印度大师对佛业的描写:
  世间无处无法身,
  亦无著相亦无形,
  一切因缘皆自此,
  普度众生记佛行。
  这时寺院大门又被敲响了,那声音比上次更激烈,热贡喇嘛跑到大门口时老经师也带人出来了。
  “去把门打开!”老经师站在台阶上威严地说。
  门开后,第一个进来的不是砍树人,而是李老板。这一次他没有笑容。
  “打搅师傅了,请你的徒弟把那个孩子交出来。”
  “他们刚才来过了,我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人!”老经师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银须在他胸前飘舞。
  “我们几个都看见了,就是他把那个小毛贼给藏起来了!”
  粗矮的男人指着热贡喇嘛,态度比上次更凶恶。
  “你藏起人了吗?”老经师又一次问热贡喇嘛。
  “我——我——”热贡喇嘛支吾着。
  老经师好像看出了端倪,他用更加严厉的口气说:
  “我说过了,出家人不打诳语!”
  热贡喇嘛慢慢把头转向柴房看了一眼,几个砍树人像恶狼一样钻进柴房,过了一会,就把那个小姑娘给抓了出来。
  “喇嘛阿老,救我——喇嘛阿老——”小姑娘喊叫着挣扎。
  
  热贡喇嘛想冲上去制止,但在老经师严厉的目光下,他站在那里没敢动。
  老经师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热贡喇嘛说不出话来。
  李老板十分得意地点着一根烟,慢慢露出笑容。
  “我说我在日月合的生意为什么越来越不好做,原来都是你们躲在佛菩萨背后和我较量,老喇嘛,幸好我没有皈依你,要不然还真不敢进寺院抓贼了!”
  “我不是贼,你才是贼!你是砍树贼,你赔我的杜鹃花!”小姑娘的大胆喊叫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你倒好,老子还没叫你赔锯子,你倒先开牙!赔什么?赔什么?”李老板用烟头指着小姑娘,一步步逼近她。
  “赔我的杜鹃花!”
  所有人都不理解加米拉的索赔,只有热贡喇嘛眼里含着热泪。
  “加米拉,告诉喇嘛阿老你都做了什么事?”老经师说话的声音和蔼起来。
  “他们砍倒大树,把满山的杜鹃花都压死了,我恨他们,把他们的锯子都扔到江里去了。”
  “这么说你还有理啦?把这个小毛贼给老子送到县衙去,先当贼打上一顿,再叫她爹来赔!”李老板气得拿烟的手直哆嗦。
  “走!”几个人拿着绳子要捆小姑娘。
  “李大哥,把这个窝藏贼犯的光头喇嘛也一起带到县衙吧?”
  “这个,就由老菩萨来定夺吧。”李老板转向老经师。
  老经师开始剧烈地咳嗽,他没有喝曲扎端来的羊奶,捂着胸口对李老板说:
  “不能这样做,这小姑娘只是喜欢那山上的花,她没有罪。”
  “那几十把锯子要多少钱才能买到,你晓得么?”矮胖子上前说。
  “锯子当然要赔,但不许把她带到县衙拷打。”老经师上前阻止。
  “师傅莫怪我今天有脾气,我李老板做这点生意真是难死了,如果不把这个事情压制下去,这镇上的老百姓今天扔我的锯子,明天断我的路!再说我不偷不抢,做的也是光明正大的生意,贼抓住了,当然要交给县衙去办!你是佛菩萨也要公平点嘛,你的徒弟窝藏她,也是有连带罪的,你承认不承认,他应该被带走!”
  李老板把这些天在日月合受到的不如意和气恼统统撒到加米拉和热贡喇嘛身上,老经师看出这是在劫难逃了,他接过曲扎端的羊奶慢慢喝了几口说:
  “既然李老板非要到县衙去,那只有我陪你们一起去了,小姑娘不能去,我的徒弟也不能去。”
  “为什么?”
  “加米拉还是孩子,她是淘气不是偷盗;我的徒弟是画师,还要画画,要讲理我和你们去!拿袈裟来!”
  就在李老板犹豫的片刻,一个助手贴在他耳边说;
  “老佛去了更好,杀鸡给猴看,先把这老佛的气焰打下去,那个阿訇和神父今后就再不敢和李大哥叫板了。”
  “也好,老菩萨,你是一方教主,发生在你寺庙前后的事情,你去说说也有道理,只是这三十多里山路要辛苦你了。”
  “曲扎,拿袈裟来。”
  李老板带走了老经师,老经师回头看了热贡喇嘛一眼,扶着那个竹杖,跟随着气势汹汹的木材商人到县衙去了,远远传来他的咳嗽声。
  
  七
  
  李老板带走老经师的消息在小镇上不胫而走,酸奶店的老板娘不断传播着各种消息,有的说老经师因为唆使喇嘛窝藏加米拉被县衙关进大狱,有的又说老经师向县衙门提出不能再砍森林,否则县城也将被洪水淹没,还有人传说阿訇的女儿与寺院的喇嘛有染,总之,人们的议论声压倒了从森林传来的砍树声。
  马阿訇把女儿关了起来,再也不许她迈出大门一步。这一夜,他心潮难平,本来他已经追上了抓人的李老板,希望顶替老经师去县衙,但李老板认为老经师不能放过,如果马阿訇同去县衙更好。在老经师的阻止和劝说下,马阿訇回到了清真寺。傍晚他念诵了《古兰经》,祈祷真主保佑他的老朋友平安无事,在祈祷中他流泪了,是为自己的不幸,还是为老经师此行,为那些被砍伐的森林,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天亮前他拿定主意,要去营救老经师。他带了点路费,赶了两匹骡子到县衙去打听消息,准备救回老经师,临走时他还给老经师带了一壶羊奶。
  马阿訇的骡子走过小镇的后山坡,正在移栽山葡萄的亨利神父听到叮叮当当的马铃声,抬起头来:
  “您这是要到哪儿去?”神父擦擦头上的汗水。
  “到县衙去给老喇嘛送点吃的。他好几天没喝上羊奶了。”那个有着阿拉伯血缘的高鼻子阿訇声音不再嘹亮,低低的喉音中含着隐隐的忧伤,神父这才看到马背上挂着的羊奶壶。
  “他们不会把你也关起来吧?他就是为藏匿你的女儿才去了那个地方。”
  “我如果能换回他来也好!听说他咳嗽得很厉害,那个好心人七十多岁了,还总是替别人承担苦难,虽然我们不是一个教门,但我很尊敬他。”
  “他是为森林而去的,并不只为你的女儿。智慧让他心明眼亮,但我想那个木材商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你我都应该小心一些才好。”神父的精明让马阿訇另眼相看。
  “你需要一点羊奶吗?”阿訇问亨利神父。
  神父摇摇头,抖抖手上的泥土朝院墙那边喊:
  “玛莎,把药架上那个小纸包拿来。”
  过了一会,修女玛莎沿着小沟跑来,把一个纸包递给神父,神父打开纸包,取出两个玻璃小瓶,交给阿訇。
  “这是西药,在不影响信仰的情况下,请他吃我的药,可以治疗他的咳嗽。”
  “好吧,我试试看。至少他会感谢你的牵挂。”阿訇接过神父手中的药瓶,装到马背上的褡裢里。
  阿訇的马铃铛又在山路上响了起来,他回过头来对神父说:
  “喂,你别把水沟那儿的石坝筑得太高,要不然山路又会被山水淹没的,还有上面那些人家,也会被山洪浸泡。”
  “可是,不这样做就保不住这片葡萄,山水还会冲垮我的教堂。”神父望着阿訇的背影说。
  
  小镇上的那些流言飞语也传进了日月寺,热贡喇嘛被这些带有侮辱性的言词气昏了头。他病了,还发高烧,曲扎喇嘛在后面雪山上取来冰块用手帕包住压在他的头顶上,但他还是陷在浑浑噩噩的高烧状态中。直到第四天早上,睡在地板上的小喇嘛曲扎才听见热贡喇嘛说话:
  “把我扶起来,我听到师傅在叫我。”
  “师傅回来了吗?他为什么不叫我?”曲扎揉着眼睛,以为自己睡过了头。
  热贡喇嘛刚想说话,但嗓子疼得张不开嘴,倒是泪水有些忍不住,这几天不论是醒着还是在梦中,一想到老经师,他就感动得要哭。他从那个整天阴着脸的老喇嘛身上真正看到佛陀的力量,和超越时间与平凡的东西,那是一颗慈悲心!这慈悲心让热贡喇嘛理解了许多过去不理解的东西。十九岁的年轻喇嘛要抓紧时间作画。他要用自己的真情报答教他懂得慈悲心的老经师。
  当曲扎把他扶进那间密室时,他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但他还是让曲扎关上了门。他伏地休息了一会,朦胧中仿佛又听到老经师为保护加米拉与李老板的那些对话,一位迎接过两代转世活佛的老经师为保护一个异教徒的女儿挺身去了县衙,他为了什么?为了信仰,为了真理,他沉浸在一个牺牲者的崇高的境界中。
  这时他看见了那幅已经被勾勒好轮廓的唐卡,显现出过去没有过的影像,在过去他感到空虚的地方,突然跳跃起新的色彩和心灵的图像,上部天界是在传承中放射光芒的无数位本尊佛和菩萨;中部主供佛莲花生大师闪动的光环中,四周全部响起了日月合的色彩之歌,那是他第一眼看见的银色雪山、苍翠森林和火红杜鹃花交织成的一部宏伟交响乐,此刻在他胸里涌起巨大的波浪,他抄起画笔,拖着虚弱的身子开始描绘他心灵的图画。
  那在森林中捡来的琥珀颜料成为他这幅金朱唐卡的主色调,在莲花生大师巨大的慈悲与愤怒的笑容里,日月放射光辉,湛蓝的天空下雪山永远纯洁。生死轮回,福禄寿禧,锦绣彩图于眼前层出不穷,此种奇妙绝顶之福德,求得解脱之渴望,予利乐众生之力量犹如在雪山巅峰处飞舞。寒月下睡莲怒放,池塘中水鸭嬉戏,黑暗里沉醉未染,弱体康复世间再生,痴醉梦中猛觉醒,殊胜智慧获得解脱,进入佛国之圣地,顷刻间圆满成就,何人不为之努力?图画中森林永远覆盖大地,而加米拉的杜鹃花成为这幅唐卡绚烂底色衬托在佛陀永远的微笑中……
  
  这时他感谢老经师千里迢迢去接他到这里来,那个暴雨和雷电交加的深夜,大殿里的那些大柱子为什么会哭泣?而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为什么要不畏强暴去护卫那深山的鲜花?佛啊,您的伟大光芒在十九岁喇嘛的整个心里升腾起来。汗水湿透了他的全身,他虚弱得喘不上气来,而握笔的手异常坚定。他相信因果,为什么母亲在他出生的前夜梦见了杜鹃花?也许就要由那个阿訇的女儿用杜鹃花向他展示佛性的广大。为什么他会在河水中看到寺庙的倒影?也许老经师就要他把日月合的风光保留下来,以莲花生大师预言照耀末法时代。
  各种景象的色彩在他手上跳跃,水泊,岩石,花草,云雾,在不同的景物上涂上相应的颜色,一次只上一种颜色,先上浅色,再上深色,绘佛像时,先绘莲花座,再画衣服,最后画佛身。画背景时,先浅色后深色,把上面的部分画完后,用金色画衣服上的图案,这片金色的图案叫“金画”,一些画面装饰和画面其他的地方也用金色来勾边,叫“金线”,末了将所有需要用墨勾的线再勾勒一遍,最后再画眼睛。
  整整七天七夜,热贡喇嘛把自己的心灵和彩笔交给了佛和有情众生。
  
  马阿訇在县城待了一个礼拜,终于把老经师接回来了。
  山里又下起了大暴雨,一路上走走停停,从县城到日月合小镇平日需要走一天的山路,他们走了将近两天。这一路上老经师和阿訇几乎很少说话,只由那个回族赶马人一路照顾着七十多岁的老经师。
  阿訇毕竟还是壮年人,他披着一件雨衣一直走在前面,他们心中一直都被一个沉重的现实压得透不过气来。因为在县衙,他们几乎受到了同样的指责和训斥,那个钱书办已经让他们看了县衙和李老板签订的合同,县衙允许他十五年内在日月合砍伐树木,那个汉人钱书办还打着官腔向他们解释,那些顺水漂到下游的木头,是因为官家要盖楼造船,还要盖督府衙门。所以日月合的几个宗教职业者必须按县衙规定管教好自己的信众,若与李老板为敌,就是与官家和县衙为敌!由于马阿訇和老经师已经给砍伐森林的李老板造成损失,所以让他俩各自用书面认错的方式,在县衙写了几天的认错书。阿訇和老喇嘛只好以不认识汉字为理由,各自用阿拉伯文和藏文抄了一些人类与自然要相依共存的经文,留给了县衙的官员。等这些官员请人把这些《古兰经》和《大藏经》中的段落翻译出来时,马阿訇和老经师已经在归途中放声大笑了。他们在路上也说好了,回去后在各自的寺庙中传颂这些经文为日月合消灾。
  这个傍晚由于天色阴暗,浓浓的雨雾让他们在天黑前就无法前行,只好停了下来。一个赶马人把老经师从马背上扶下来,阿訇找到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树冠下一大片干地。他们在树洞前点起火堆烤干了淋湿的衣服。老经师的咳嗽声几乎停不了,但他仍然拒绝服用亨利神父的西药,认为那样做,他在转世时会转入旁道备受苦难,所以不能吃西药。
  天渐渐黑了下来,树洞前的篝火越烧越旺,怕老经师受不了森林里夜寒的侵袭,阿訇在树洞里铺上了羊毛毡子,于是那老喇嘛就坐在树洞里打坐念经。
  阿訇从赶马人手里接过一个净壶,按照每日五净的戒律行了小净之后,也在篝火边铺上那块去麦加朝圣时带回的毯子,那毯子虽然很旧但十分干净,阿訇在毯子上坐了下来开始祈祷。
  雷雨敲击着大树发出巨大的声响。厚厚的树冠遮住风雨,篝火边那个回族赶马人在烧水壶,马匹吃着带雨水的树枝草叶,不停地喷着响鼻。树洞里年迈的老喇嘛和路边坐在圣毯上的阿訇各自做着功课,在冥冥中向各自护佑主祈请平安,他们并不是为个人而是为天下的教徒和有情生命祈请平安。
  黎明,也许是因为昨晚的祈祷灵验了,雷雨变得越来越小,厚厚的乌云也逐渐开始透亮。喝过茶后,他们又开始踏上返回日月合的山路。
  一路上老经师不停地咳嗽,披在他肩上的毛毯湿透了,他冷得发抖。阿訇取出那块珍贵的只有祈祷时才用的麦加毛毯,犹豫一下,还是披在了老人身上。他们三人一行走到中午时分,雷雨交加,连骡马也不肯前行,回族赶马人指着前面一块突出的峭壁对阿訇说,可以在那躲躲雨。
  当他们来到峭壁下面,除了被崖石挡住的一小块山路略显干燥以外,前面后面的山路都被泥水冲得模糊不清。
  “真主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座山也会坍塌吗?”
  “阿訇,我们不能走这山路了,只能从树林中穿过去。如果路边山坡垮下来,我们都无法逃脱!”赶马人说。
  “可是老喇嘛走不动,骑在马背上怎么穿过树林子?”
  “我能走动,应该走一条没有危险的路。”老喇嘛喘着气说。
  他们在峭壁下就着雨水,啃了几口冷粑粑后,踏上了更艰难的行程。阿訇扶着老经师,赶马人牵着那匹骡子在树林中艰难前行,躲避泥石流。雨水把他们浇得浑身没有一块干的地方,阿訇的白帽子也被树枝划了一个洞,老经师蜷缩在那块毛毯中边咳嗽边行走,后来他们的队伍发生了变化,赶马人背着老经师,阿訇牵着骡子继续前行。
  当他们走出树林后,群山间巨大的变化让他们惊呆了,四周全是一片泥水世界,山上冲下来的泥水把树林、石头、河流变成了一片泥水世界,山路也消失了。
  “加米拉她阿爹——我们——我们应该祈祷!”由于寒冷造成咳嗽加剧,老经师上气不接下气。
  “这哪里还有祈祷的地方!”背着老经师的赶马人着急地说。
  阿訇的心里也开始恐惧了,他害怕的不是眼前的泥水世界,而是凭他多年在云岭高原生活的经验,他认为这样大的泥石流不会只在一个地方爆发,而这里地势偏低,日月合却在更高的山后面,如果山洪崩溃一定从高处往下横流,那日月合……他不敢想下去,他摘下白帽子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厉声对赶马人喝道:
  “别再往下去了,往高处走!这里是河下游,咱们的日月合在这座高山的后面!”
  风雨中阿訇的声音充满勇敢和坚定,听到他的声音,老喇嘛睁开了被雨水锁住的眼皮。
  “听、听我说——你不要再背我了,把我放在树上——你们走吧。”老经师不愿意拖累他们。
  “不行,我们是专门来接你的,你不回去,这算什么事呀!”阿訇有些急了。
  “快背上老人走!往高处走!”
  阿訇话音未落,只听得四面响起嗡嗡的声音,一股巨大的泥石流从山上冲下来,前面的两匹骡子被泥石流冲进山沟去了。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匹骡子顺着泥水翻腾而去,一起流入山沟里巨大的洪流中——
  赶马人吓得两腿一软,跪倒在地,背上的老经师也摔在泥水中。
  阿訇口里念着《古兰经》文,俯下去背起老经师继续冒雨前行,那个赶马人连滚带爬在后面追赶。
  当他们走出这个山口的时候,终于看到远处一块被雨雾笼罩的地方。
  “那就是日月合!”
  老经师俯在阿訇背上,用嘶哑的声音说了一句。
  他们终于有了盼头。
  
  小镇越来越近了,可是景物也越来越奇怪。他们都以为又走回到刚才的泥水世界中去了,但是阿訇用他对真主的感应远远地看到了从雨雾中透出的清真寺的一弯新月。
  “呵——新月——”阿訇的眼睛湿润了。
  “咱们肯定走错了!”赶马人背着老经师说。
  老经师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仍是一片泥水世界,树林上挂满泥浆,山坡上的荞麦地和洋芋地都被泥水覆盖,就连那些被冲垮了的磨房和木柴都淹没在泥浆中,这里就是教堂上面的那几户人家了,只见洪水被堵在一道道坝外,漫过了这些院墙的门槛。
  又一股泥石流从山上冲下来,险些把他们冲倒,阿訇一把抓住从赶马人背上滑下来的老经师,还未站稳脚跟,又一股洪水把阿訇和赶马人冲下去一大截,而老经师站在那半截土墙前没有动摇。
  
  赶马人在泥水中爬行,又哭又喊,阿訇抱住半截树茬子向没被冲走的老经师高喊,让他不要动。
  这时阿訇看清楚了,下边就是亨利神父的教堂,教堂的墙外边许多人在搬东西,原来是神父为了保住教堂的后墙不被冲垮,把水沟的石坝垒得太高,才使泥水积满道路,造成了大滑坡。看看还泡在山路泥水中的老经师,阿訇决定让神父打开水坝,放水下山,救出被泥水围困在山上的老经师。
  阿訇顺着泥水踏着松软的山坡,连跑带滑来到教堂的后墙。
  亨利神父接住了被山洪冲下来的阿訇,风趣地说:
  “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开天辟地那场洪水中的造物主?阿门!”
  “快!快把你的水坝挖开!老经师被洪水困在坡上呢!还有那几户人家的房子都要垮了!”
  “天啊!那样会冲垮我的教堂!”
  “可是——再等一会儿山洪一来,老经师就没命了!”
  神父跟着阿訇逆着洪水爬到半路,果然看见上面那几户人家全被山洪包围了,他们不敢开门,只在窗口招手呼救。坐在一个土堆上的老喇嘛已经被山洪围困,他依然在打坐,纹丝不动,泥水从他身边流过,使他成为一个泥人。亨利神父赶紧朝下喊:
  “快!快把石坝推倒!快!”
  “不!你疯了吗亨利神父!洪水会冲垮圣主的殿堂!”玛莎在风雨中喊。
  “我让你推你就赶快推!快!”
  亨利神父和玛莎拿铲子、锄头,二人一起把石坝撬开,滚滚洪水刹那间冲向教堂后墙,很快就看见教堂后墙软绵绵地垮下来,泥水冲进了教堂的院子,很快浸过了台阶。
  玛莎开始在胸前画十字。
  神父和阿訇爬到山坡上,洪水下泄之后,路面露了出来,老喇嘛已经冻得奄奄一息,看见他们前来营救,老喇嘛那张泥塑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谢谢你们——谢谢——不用再管我了,让我和日月合一起消失,一路为他念经。”
  “来,我背你回喇嘛寺!”阿訇上前要去背他。
  “不!不用了!一切都被泥水带走了,寺庙也可能冲垮了。”
  “别说没有信心的话,来,我背你!”话说出口,阿訇却很难站起来,他的脚受伤了。
  “让我来吧!虽然我没有他年轻!”神父上前扶起了老经师。
  三人一起在泥水中艰难跋涉,朝日月寺走来。每一步都那么沉重,对于他们这三个智者来说,不需要再用语言去表述什么,过去、现在与未来都是他们思考了一生的课题,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
  他们穿过小镇,小镇上的居民和那些泡在泥水中的店铺里的人都走出来向他们询问灾难何时停止,他们都不做回答,越来越多人跟在他们身后,送老喇嘛回寺院。
  然而令人们惊奇的是,被泥石流冲垮了的寺院墙壁中,最高的那面剩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唐卡《日月合的佛光》,上面留着日月合最美丽的风光,在莲花生大师慈悲的容颜中,那些雪山、森林、河流和加米拉的杜鹃花都在这幅巨大的唐卡上闪烁着五彩缤纷的光芒……
  他们走到悬挂巨幅唐卡的墙下面。
  老经师的泪眼模糊了,他伸手去抚摸那幅唐卡。
  “日月合还在——”他的声音颤抖着。
  日月合还在,所有的人都在这个灰蒙蒙的泥水世界中看到了他们这个已经被洪水淹没了的曾经美丽的家园……
  “叫热贡喇嘛到这里来。”老经师命令曲扎。
  “他已经走了。”曲扎说。
  “昨天傍晚,泥石流把李老板和三个砍树人冲到山沟里,热贡喇嘛去救他们,被山洪冲走了……”小喇嘛曲扎轻轻地啜泣起来。
  这时候老经师看见浑身像泥猴似的李老板和两个砍树人走到唐卡前跪下了。老经师颤巍巍地扔掉拐杖闭目合掌。
  “主啊!”神父在胸前画着十字。
  “他真是一个好画师,愿真主保佑他一路平安。”马阿訇也为远去的热贡喇嘛祈祷。
  雨停了,太阳从雪山顶那展开的浮云中放出光芒,那阳光是金色的,金色的阳光照耀着那幅巨大唐卡上美丽的日月合。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歌声,人们回头望去,之前被阿訇锁在家里的加米拉爬到了高高的叫拜亭上,她在唱那支歌:
  鸽子搬家的时候你不来,
  杜鹃花开的时候你会回来。
  大雁南飞的时候你出了门,
  冰雪融化的时候你会回来。
  ……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