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曲
作者简介:姜贻斌,一九五四年生,现居长沙。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小说集《窑祭》、《白雨》、《黑夜》、《女人不回头》等,散文集《漏不掉的记忆》等。
一
凉亭的历史很悠久了,孤单地立在铺着青石板的官道上。
四根粗大的四方形石柱撑起亭子,石柱上,刻有鲤鱼跳龙门的图案,是圆盘形的浮雕,刀工细腻,形象逼真。凉亭下,左右两边是一线青石板,供路人歇息。凉亭里,还有一个有几分拙气的大石缸,那显然是用来存放茶水的。一侧竖起的石板上,还刻有捐资修建的名单。连着凉亭的一端,砌有一间土屋子,有门有窗,肯定是守亭人住的,大概还兼烧水房吧。
如今,凉亭当然早已荒废了,官道的青石板也残缺不全了,像断裂的链条。
凉亭的修建时期已无据可查,却晓得是重建过的,在它的历史上究竟重建过几次,也不太清楚了。幸亏最后的证据还是有的,一块块竖起的石板上,鲜明地刻下了捐资修建的名单,字迹清晰可见,还刻下了重建的时间——光绪十二年。
听当地人说,以前的凉亭都是由大户人家出资,派来某个孤寡人守凉亭。后来,改朝换代了,就由生产队出工分,仍然让凉亭延续了下来。
二
历史上众多的守亭人早已逝去,当地人只记得最后一个守亭人了,这个守亭人直到前年才去世。他叫鸡毛,为何叫这个好笑的绰号,已无法考证,姓李倒是不会错的,这个村落的人都姓李,别无杂姓。
鸡毛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凉亭,凉亭边的小土屋就是他的避风遮雨之地,此人一生未成过家。其实,村人也给他牵过线的,却未能成功,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鸡毛是个孤儿,根本谈不上什么家境,哪个女人又会来跟他守凉亭呢?所以,派他守凉亭,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按说,像鸡毛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精彩故事的,能够在凉亭打发一生,也是命中注定的。虽然寂寞,担子却不重,也谈不上忙累,自然,更没有什么生命攸关的险事。这也是村人发了善心,不然,鸡毛如果从小外出打流,还不晓得会不会饿死。
所以,发生在鸡毛身上的零碎故事,村人还是晓得的。
鸡毛守凉亭担子不重,也相当简单,无非是到井边挑挑水,再烧烧水,然后,往那个大石缸灌灌水,保证路人有水喝就行了。当然,按照规矩,到了热天,鸡毛还要采金银花用来泡水,这个自然不难,离凉亭几步远就是长长的山坡,山坡上长着许多金银花,一把把地摘采下来洗干净,就能够拿来泡水了,让汗水涔涔的路人解渴防暑。到了冷天,当然就不泡金银花了,泡的是一皮皮的粗茶叶,那都是由村人提供的。所以,这些简单的功夫对于鸡毛来说,自然是不困难的。
那时,鸡毛刚十五岁,虽然孤单地守在凉亭,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的单调和枯燥。来来往往的路人,形形色色的,就能够填充鸡毛枯燥的生活。一旦闲下来,鸡毛就坐在屋子里,神色恬静地从窗口看来往的路人。那些路人,有骑着蹄声哒哒的高头大马的,有一摆一摆挑箩排担的,有吱呀吱呀推着独轮车的,当然,也有说说笑笑的,或者哭哭啼啼的。既有三五一伙,也有孤身一人的。这一切,自然能够引起鸡毛的好奇心。所以,等他们走过去了,留下了一个个匆忙或悠然的背影,鸡毛呢,就去猜测他们的去向和目的,或是想象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
只是到了晚上,路人就少了,官道也好像咔嚓地断掉了,走不得人了,屋里的油灯孤寂地照着漆黑的凉亭。远处,隐约传来野物怪异的叫声,白天热闹的凉亭忽然就变得寂静了,漫漫的夜色笼罩起来。这时,鸡毛就走出屋子,拿一个竹篾做的大盖子,罩在石缸上,防止灰尘和野物掉落。然后,躺在床铺上回想白天的路人,想他们各异的面容,想他们高高低低的说话,想他们的哭或笑,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走进了梦境。如果不想这些斑杂的路人,夜里是最难熬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连一点响动都没有,谁又能够熬得住呢?
当然,鸡毛有时也走出屋子,睡在石板上,仰望深邃的天空,伸出一根手指头企图数清天上的星星,数过来,数过去,数着数着,也就乱了,总是没有数清过。他怪自己数不清,又怪星星乱七八糟的,排列得太不规矩了。当然,鸡毛夜里也很想去村里玩耍,村子不远,仅里多路,那里总归闹热些,起码有人说说话吧。但他又不敢贸然去,怕人家讲他乱走,讲他不守规矩。
鸡毛明白,守凉亭还是村人照顾他的。
三
鸡毛总想有个伴,不论是女伴还是男伴,不论比他大还是小。这样,晚上的凉亭就有了丝丝笑语声,就能够冲淡四周无边的寂静了。村里的细把戏夜里倒是来过的,捉萤火虫,一人捉十几粒,就把个凉亭点缀得像个繁星点点的天空了,鸡毛就咧开嘴巴笑。只是他们玩耍得太短促了,半个时辰而已,然后,就呼哨一声,一群黑影就兴冲冲地往村里跑去了。奔跑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空旷的夜色里。鸡毛希望他们多来玩耍,那么,就能够把一夜的寂寞冲淡了。
过了好些年,是夏季的一天,鸡毛看见有个女人一跄一跄地来了,女人抱着蓝色的包袱,一头乱发,衣服破烂,一哭一啼,一抽一泣,伸手擦一下泪水,又擦一下,好像泪水是从井里流出来的。来到凉亭,女人拿起竹勺子舀水,咕噜咕噜的,似乎是润润喉咙,也似乎是补充泪水。
喝罢,女人坐下来,勾了身子,又嘤嘤哭。
鸡毛本来是不想去劝的,怕多出事来。但看着女人总是哭,又没有起身的意思,鸡毛终于就不忍了。他把脸嵌在窗口,说,哎,你莫总是哭么,伤身的嘞。
这一说,女人不仅没有止住,反而双手捂住脸,大哭起来,哭得鸡毛慌了手脚。他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到女人身边,问,哎,你屋里是哪里的?
女人伤心地说,我没有屋里了。
鸡毛听罢,就有点无措了,不晓得如何劝。他又走进屋子,嵌在窗口默默看。
女人的眼泪没有歇息的迹象,居然从上午哭到下午。女人一直没有起身,好像不走了,也成了一个守亭人了。鸡毛也不蠢,就多煮了一些饭菜,然后,端起饭菜送到女人手里,女人也没有讲客气,竟然拼命地扒起来。
当时,天已大黑,女人吃罢饭,忽然问,水塘在哪里?
鸡毛以为女人是要寻死路,就急了,哄她说,这里没有水塘嘞。
女人哎呀一声,说,我一身都喷臭了。
又望一眼石缸,说,我用缸里的水洗好啵?
鸡毛这才明白,女人是想洗澡了,就放心地笑笑说,那我带你去吧。
那晚上,女人就睡在鸡毛屋里了,女人又嘤嘤哭,女人说她叫青翠,女人说鸡毛,你如果愿意,我就在这里陪你一世。鸡毛也激动地流泪了,想不到我鸡毛二十多岁了,才尝到女人的味道,就连连说,只要你愿意,就住在这里吧。
青翠是个好女人,煮饭菜,洗衣服,手脚十分勤快,还在山坡上挖土种菜,种出一畲一畲的菜蔬来。青翠说,我还想喂鸡,这样我们就有蛋啵啵吃了。鸡毛说,鸡就不要喂了,会弄得凉亭有臭气的,你喂我这只鸡就要得了。青翠笑着说,我不喂鸡,我只喂鸡毛。
没有路人时,两人就坐在凉亭里,青翠就唱山歌给鸡毛听,青翠似乎有一肚子山歌,唱得很动听,唱得山坡上的鸟都不叫了,似乎都在静静地听。青翠坐着唱,有坐着唱的味道,她双手喜欢放在怀里,眼珠子亮亮地侧望官道,嘴巴一张,沾水染露的歌声就飘了出来。青翠站着唱,又有站着唱的味道,胸脯上的蜜包挺挺的,两手随了歌声一展一曲,好像及时地把吐出的歌声又抓回来了。不论是坐着唱,还是站着唱,都唱得鸡毛心里暖融融的,好像一辈子的幸福都在这凉亭里了。
郎在高山砍茅柴,妹从山下送饭来,
露水打湿鞋和袜,不为情哥我不来。
唱罢几首,鸡毛好像都听不厌,手一划一划的,仍然催,青翠,还唱,还唱,蛮好听的嘞。他又端茶水给她润喉咙。青翠抹一把嘴巴边的茶水,看着鸡毛说,鸡毛,你也唱一个么。鸡毛十分羞涩,摇摇脑壳,哎呀,我不晓得唱,我唱不出,我是一个砂罐喉咙嘞。
鸡毛有了青翠,村人也替他高兴,毕竟有个伴了,村人都明白守凉亭枯燥无味,还间常送来米菜,笑笑地瞄青翠,都说鸡毛有蠢福,等着女人送上门,一分钱都不要花。别的男人哪有这般好事,不花钱,女人哪里会上门呢?就劝两人不如成亲过明白日子。鸡毛当然没有意见,巴不得,就问青翠,青翠却摇摇脑壳不愿意,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她又不肯说出原由。村人就觉得有点奇怪了,就猜测,青翠大概是留不长久的。鸡毛也有这样的感觉。鸡毛却不强迫,强迫就没有味道了,露水夫妻就露水夫妻吧,露水夫妻也有露水夫妻的味道。
有熟悉的路人看见凉亭多了一个女人,也高兴地说,鸡毛,你好福气嘞。
鸡毛也不掩饰内心的高兴,大声说,好福气,好福气,托你的福嘞。
有了青翠,鸡毛的力气也奇异地大起来了,好像夜里在青翠身上用了一些些,白天挑水用了一些些,还剩下不少的力气,劲鼓鼓的。有时兴致来了,就把青翠掮起来,像掮着一个软绵绵的麻袋在凉亭里打转转,转得青翠不断地捶他,又兴奋地喊,鸡毛鸡毛,快放下我,脑壳都转晕了嘞。转了一气,鸡毛还有力气,就盼望路人多起来,最好像蚂蚁一样,他就好去发狠挑水,把剩下的力气全部用完。所以,如果路人稀少了,鸡毛就左右望两头的官道,焦虑地说,哎呀,怎么没有人过路呢?哎呀,怎么没有人过路呢?逗得青翠咯咯笑,笑声在凉亭里轻柔地飘一飘,就飘到凉亭外面的天地去了。
青翠刚来凉亭时,样子实在看不得,邋遢,头发稀乱,还沾了杂草和泥巴,一旦捡拾干净也显得年轻了,跟鸡毛的年纪不相上下,脸巴子也有几分乖态,笑起来,嘴巴一抿一抿的,像有点羞怯。青翠什么都好,唯有一个毛病,青翠从来不愿意说自己的往事,究竟是从夫家逃出来的,还是别的原因?所以,鸡毛觉得青翠不仅装了一肚子山歌,还装了一肚子故事。鸡毛很想听听她的故事,看着那些故事从她嘴巴里一串串吐出来,惊心动魄,或平淡无奇。青翠却闭口不说,嘴巴像浇满了铁水。鸡毛如果小心一问,青翠的脸就隐隐地阴下来,害得鸡毛赶紧闭上嘴巴,不敢问了。
无论如何,那是鸡毛一生中最高兴的一段日子。
不知不觉,青翠来凉亭快半年了。
那天,青翠说要去街上看看,所谓的街上,只是一个小镇子而已,蛮远的,二十多里。鸡毛说那你去吧,要快点回来嘞。青翠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来凉亭这么久了,还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步,天天守着鸡毛。青翠还摘了一篮子野板栗,说要把它卖掉,买些肉菜来。然后,就往官道上走去,鸡毛又喊,青翠,早点回来嘞。青翠转过身,还招了招手,也大声地说,晓得嘞。
谁知天黑了,青翠竟然还没有回来,鸡毛想去寻,又不敢离开凉亭,就焦急地等,眼珠子都望得生痛了。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会出什么事呢?被歹人抢走了?或是绊进水塘津死了?鸡毛猜想到种种不测,最终,也想不出一个让自己信服的原因。
等到半夜,也不见青翠回来,鸡毛就彻底明白青翠永远离开他了。
一晚上,鸡毛都没闭眼珠子。
青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回到她屋里去了?是不是她跟某个相好早已约定在今天会面呢?
从第二天起,鸡毛老是望着去街上的方向,希望青翠的身影能够一袅一袅地出现,希望青翠远远地大喊鸡毛鸡毛。遗憾的是,再没有看到了。鸡毛很沮丧,也很痛苦,人也消瘦起来,老是翻着青翠留下的衣服蠢蠢地看。到夜里,又把青翠的衣服放在枕头边,好像青翠就睡在自己身边。青翠连衣服也没有带走,一点东西也没有带走,可见她走得是多么谨慎,没有给鸡毛留下一点警惕和疑心。
村人惊疑地问,人呢?
鸡毛伤心地说,走了。
走了?
走了。
鸡毛每次回答时喉咙都是梗梗的,鸡毛又回到了孤单的日子,有个习惯却好久也改不了,眼睛总总要三不三地望官道。
官道没有尽头。
甚至有许多的夜晚,从凉亭传来一个男人凄凉的喊声,青翠——,青翠——
四
五伢子是后来出现的,才十岁。
五伢子来凉亭时,已经饿得走不动了,一歪一斜地走来,像一捆疲劳的柴火倒在石板上,脏兮兮的,像个三花子。鸡毛见他可怜,赶紧端饭菜给他吃,又问他是哪里的,五伢子说,十里铺的。鸡毛一听,眨眨眼,不晓得十里铺在哪里。又问。五伢子不屑地说,十里铺都不晓得?那你就不要问了。鸡毛就不问了,只问他为什么走出来了,是怕娘爷打,还是像他一样是个孤儿?五伢子就闭上嘴巴不说了,跟以前的那个青翠一样。
鸡毛又问,你准备到哪里去?
五伢子的眼珠子扫了扫凉亭,说,就到你这里好么?
鸡毛一听,很高兴,好像是上天安排的,走了个女人,又派个细把戏来给他做伴,填补这孤单的日子。
五伢子就留下来了。
五伢子蛮有味的,调皮得很,是个捉鸟的高手。第二天上山,就捉了两只画眉鸟,叫鸡毛砍竹子织了个鸟笼子,然后,悬挂在窗子边,凉亭就有了清脆的鸟叫声。两只画眉鸟很乖态,是红色的,嘴巴和爪子是黄色的,眉毛又白又宽,眉梢向上翘,眼睛很大,清澈明亮,眼球则是绿色的。它叫起来的样子尤其好看,挺胸昂首,尾巴下垂,声音浑厚,清脆响亮,婉转动听。
鸡毛拍拍手,啧啧地说,好鸟,好鸟。
路人也啧啧说,好鸟,好鸟。
五伢子嘴巴一翘,哼,不是好鸟我会捉么?
喂画眉鸟是五伢子的事,他很尽心,每天捉虫给它们吃。他还晓得画眉鸟喜欢洗澡,就端水给它们洗,画眉鸟一抖一抖的,把水珠抖在鸡毛和五伢子的脸上,逗得两人笑个不赢。有了画眉鸟,五伢子仍然闲不住,又捉来几只麻雀,鸡毛以为又是捉来喂养的,就说,五伢子,我们喂不赢嘞。五伢子笑了笑,没有回答,也没有叫鸡毛织笼子,竟然把麻雀一只只剖了,用树叶子包起来,再涂一层厚厚的稀泥巴,然后,放在灶火里煨,煨熟了,掰开烧焦的泥巴,撕开树叶子,哎呀,热气弥漫,香喷喷的。五伢子很懂礼性,叫鸡毛先尝,鸡毛不敢,说好可怜的嘞。五伢子说,像画眉鸟我也不会吃的,麻雀吃得嘞,肉巴巴壮死了。鸡毛撕一点放进嘴里,果然好吃,肉嫩得一口融,整个麻雀只需轻轻一抖,骨架子就脱落了。
莫看五伢子人小,鬼名堂蛮多的,不仅会捉鸟,居然还是个摸鱼的高手,喜欢到塘里摸鱼。五伢子上山捉鸟,鸡毛不反对,下水捉鱼,鸡毛就不允许了,怕他津死了,还说塘里每年总要津死个把细把戏。五伢子听罢,嘿嘿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津得死我?我五岁就到塘里耍水了嘞。鸡毛还是不放心,又明白阻是阻不住的,脚巴子长在他身上,况且,又是这样的调皮,所以总是叮嘱,那你要小心点嘞。
五伢子摸鱼确实有一手,每次都能摸一两斤,每条鱼都有手板大,多是鲫鱼,一色青,肉也嫩得像豆腐。鸡毛下厨,不论是煎鱼,还是煮鱼,往锅里丢一把紫苏,味道鲜得不得了。所以,他也就放手让五伢子摸鱼。不然,一个细把戏没人跟他耍,把他禁在凉亭,又叫他如何度日?再者,五伢子的确让他的生活丰富了,而且还有麻雀吃,还有鱼吃。
其实,趁五伢子不在凉亭时,鸡毛也问过许多路人,打听十里铺究竟在哪里。路人竟然都不晓得,一个个抓脑壳皱眉头,最后还是无奈地说,哎呀,不晓得嘞。或是说,我们没有听说过嘞。真是怪得很,难道十里铺是个遥远的地方吗?其实,鸡毛也舍不得五伢子离开,他只是有自己的想法,你想,人家的爷娘不焦急么?一个十来岁的崽突然不见了,那不会急得跳井?所以,鸡毛还是想打听到十里铺,然后,托路人找到五伢子的爷娘,叫他们不要焦急,崽就跟他住在这个凉亭。这样一来,双方就都放心了。谁料居然打听不到这个地方,哦,难道十里铺是五伢子凭空捏造的么?
鸡毛很喜欢五伢子,很少骂他,是舍不得骂。仔细想想,只骂过一回。
那天,有个挑李子的汉子累了,把箩筐一放,倒在凉亭的石板上瞌睡。他挑的是猪血李子,一粒粒又大又红,皮薄得好像轻轻一揿就会破。五伢子一看,嘴巴就流口水了,然后,悄悄地偷了三五粒,躲在屋子里赶紧吃,却不巧被鸡毛看见了。鸡毛吼一声,就骂,娘卖膣的,你敢偷人家的李子?手脚太不干净了吧?说罢,抢过五伢子手里的李子,丢到人家的箩筐里。那个汉子被吵醒了,揉揉眼睛,看着哭兮兮的五伢子,问鸡毛,你骂么子卵?鸡毛气愤地说,这个卵崽崽偷你的李子嘞。汉子听罢,倒是很大气,细把戏尝几粒没关系的么。鸡毛伸长充血的颈根说,怎么没关系?如果是一坨金子呢?
鸡毛骂了还不罢休,为了惩罚五伢子,鸡毛还饿了他一餐饭,让他长点记性。有了这一回,五伢子再也不敢随便拿路人的东西了。
一天,五伢子说要去摸鱼,鸡毛还是那句老话,那你要小心点。说罢,他就担起水桶,一晃一晃地挑水去了。
水井不远,离凉亭短短一截路。井水清得很,又甜沁,它陪伴鸡毛已许多年了,只是不晓得讲话。鸡毛挑水回来就烧水,烧了水,往石缸里添水,然后,动手煮饭菜。饭菜煮好了,摆上桌了,也不见五伢子回来。鸡毛就喃喃地骂,这个卵崽崽,怎么还不回来?
本来也是骂着好耍的,平素也不是这样骂的么?今天呢,却有了一种异常,骂着骂着,鸡毛心里就不安了,觉得好像要出什么事了,心膛也突然跳得噗噗响。他就赶紧走出凉亭,跑到塘边一看,哎呀,水面平静,哪里还有五伢子的影子?塘坝上躺着一条短裤子,两条鲫鱼穿在狗尾巴草上,还在一跳一跳的。鸡毛就明白出事了,他扯起喉咙,放肆大喊,快来人嘞——,快来人嘞——,喊两句,人就像一块青石蹼嗵跳进了水塘。
五伢子就这样津死了,是被水草缠住了脚巴子。
鸡毛伤心不已,把五伢子埋在山坡上,边哭边说,五伢子,我要你小心点,你不听话嘞。又骂自己,鸡毛你好蠢嘞,如果不准五伢子摸鱼,他哪里会津死呢?
两只画眉鸟也很悲痛,放肆地哀哀叫,又狂躁地跳来跳去。看来也养不住了,如果再关,就会关出鸟命来的。鸡毛十分无奈,打开鸟笼子,说,飞吧,飞吧你们。
两只画眉鸟怔了怔,看了看鸡毛,然后钻出笼子,翅膀一扑,噗地飞走了。
奇怪的是,两只画眉鸟一前一后,竟然朝五伢子的坟飞去了,一边飞,一边叫,十分哀伤。
甚至有许多的夜晚,从凉亭传来一个男人凄凉的喊声,五伢子——,五伢子——
五
当时,几乎所有的凉亭都已荒废,唯有这个凉亭还在延续。当然,如果不是鸡毛在这里守着,不是生产队愿意出工分,那么,这个凉亭也早就荒废了。
在鸡毛守凉亭的生涯中,青翠和五伢子算是最亲近的人了,而这两个最亲近的人,一走,一死,让鸡毛最为痛惜。在往后的日子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这样的人了。
唯有在“文革”时期,鸡毛就没有守凉亭了,不是他不愿意守,是那些造反的人不准他守了。什么理由?说是担心坏人放毒。鸡毛说,我在这里守到的,哪条卵敢放毒?人家又说,怕那些坏人喝了茶水,好了坏人嘞。还说,贫下中农的茶水怎么能给坏人喝呢?鸡毛敷衍说,那我不准坏人喝就是了。看见鸡毛还不开窍,又威胁,鸡毛,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如果不听,我们照样会打断你脚巴子的,看你还挑水不?
鸡毛当然就不敢挑水了。
鸡毛还是住在凉亭的土屋里,每天无事可做,心里慌得很。尤其看着那些路人从太阳下走进来,汗珠子乱洒,喉咙干得发火烧,鸡毛就似乎怕他们骂,赶紧把脑壳缩在窗口后面,好像这是他造成的。而多年养成的习惯,让鸡毛又不能歇手,鸡毛就每天挑一担水到山坡上,浇五伢子坟前的两棵松柏,然后,又挑三担水倒进凉亭边的沟里,权当是每天必做的功夫。
他多么想把水倒进石缸,又怕脚巴子被人打断。
所以说,那十年虽是鸡毛最轻松的,但又是鸡毛最痛苦的。好长的时间,鸡毛简直是无所适从,不晓得做什么才好。除了挑四担水,就去村里看批斗会。以前他多么想到村里玩耍,以弥补那种罕见的寂寞,现在看了一次批斗会,觉得那太残酷了,也就不去了。
到了终于能够守凉亭的时候了,却没有人愿意出钱了。鸡毛就去求村人,村人都不耐烦地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凉亭凉亭的,都成了文物嘞,况且现在有了矿泉水和冰茶,可乐和雪碧,谁还稀罕你的井水?
鸡毛无奈,只有苦苦地撑着,撑着撑着,终于也撑不住了,年纪太了,挑不动水了。
鸡毛死的时候,已是八十五岁高龄了。
据说,鸡毛临死前别无所求,只对村人说,把他埋在五伢子旁边做个伴,另外还是要派人守凉亭,让路人有茶水喝。
当时,村人都嗯嗯地答应了。
其实,鸡毛一闭眼,凉亭就彻底的荒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