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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茂和盛开(十首)

作者:路也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路 也 女,毕业于山东大学,现执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著有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及长篇小说等十余部。获《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奖、《星星》年度诗人奖、《人民文学》年度诗人奖。

拟访蓥华山钟鼎寺

我打算隆冬时节去那里

先骑马,再坐滑竿,接下来步行

积雪三尺,我把屐履放得轻轻

为了不惊扰大裂谷中沉睡的玉和青铜

还有我身上藏着的火种

千米之上,回望石亭江如练,竹溪河似烟

脚下每块石板都有着不同姓氏

钟声沉郁低回,把它们打磨得发亮

彩绘的山墙上有金色蟠龙,破败与繁华都好看

在此小住,日啖山腊肉和石窖菜

白云悠然飘过之处正是吾庐

与松竹梅为邻,松是红松,竹是楠竹,梅是绿萼梅

它们在孤峰峭壁之上如此自负

在寒凉季节坚持繁茂和盛开

以涛声涤荡胸襟或以魂魄染香衣袖

入夜,偎红泥小火炉,温一壶清酒,翻一卷旧书

回想前半生山青水长,而后半生将陷入孤独

偶然抬头望向窗外,川西之夜多么辽阔

月亮恰好升至中天

兵工库的春天

春天来了,这里多么寂静

每一座库房都陷入白日梦

冲锋枪拔掉弹匣,手榴弹丢失拉线

轰炸机的仪表失灵,刺刀的刀刃躲进刀鞘

水雷拆除了引信,手枪卡住了转轮

防弹衣与弹药箱惺惺相惜

而高射炮爱上了鸽子

索性卸下了弹簧和马达

至于坦克,一大簇雨后苔藓润滑了它的履带

导致松松垮垮地脱落下来

还有,每一粒子弹都闪闪发

打算从此不再让自己飞了

而想倚仗着与笔相似的外形,去画画或者写诗

是的,春天来了,这里多么寂静

金属器械的雄心壮志全都生了锈,全都臆想着

在这世上它们原本可能拥有的其他形状:

比如:婴儿车、蝴蝶发卡、滚动铁环、运动服拉链

坩埚、指甲刀、铅笔盒、项圈、纽扣、别针、眼镜架

就是做做圆珠笔末端那转动的钢珠也是不错的

春天来了,多么寂静的春天

金属们全都屏住呼吸

等着院墙外那棵楝树开出淡紫的花来

哦,春风轻轻吹拂,越过了大门

温柔得仿佛在劝降

病历

把一册册病历按时间顺序排好

我意识到:每个人病历最末一页

都应是一份死亡通知

不管实际上是否存在

用胶水把化验单粘贴在病历本空白处

并从中间折叠

我想,人生就是一座医院

时间是门诊和病房的长长走廊

手术室是各阶段转折点

那些药,如亲人、爱人或其他距离太近的人

对我们施以温柔的伤害或者有毒的抚慰

病历一册一册加起来,相当于传记

病历是另一种履历表和档案

在这里,看得见症状、化验、诊断、处方和疗效

隐约流露致病的外部直接原因

而对于病的最终根源:

那些狂喜、愤怒、绝望、不安

巨浪、漩涡和幽暗

只字不提

用夹子把几册病历装订在一起

我疑惑地发现:它们全都来自妇产科

从未涉及肝胆胰脾、肠胃、心、肺、肾、骨骼

淋巴、五官、大脑和神经

天,为何我忽略全身,只关注一个器官

仿佛女性主义批评

只抓一点不及其余?

去燕子矶

一起去燕子矶,身后的校园

仍被我称为金陵大学或国立中央大学

童年以一只猫的形象,在生物系标本室存放

青春在哲学系,爱情在数学系

我们一起,从你的校园出发,去燕子矶

就当是穿淡蓝竹布褂和黑裙子的两个女生

逃了课,一起去燕子矶

命运曾经繁茂,生长青檀、山茶、海棠和书带草

也曾三面悬绝,如突兀江面的石壁

你告诉我,没有什么值得去纵身一跃

要学就学李白,他来过此地,并以整条长江为酒

想替东海将它一饮而尽

我们一起去燕子矶

笔砚折,书卷焚,丝帛裂,青瓷碎

而你教会我,永远不要拿血在扇面上作画

哪怕图案是桃花

我们一起去燕子矶

迎风站上高高的石崖

莫愁湖在西南,语气温婉

抬头可见紫金山天文台

宇宙浩渺,人生不过一瞬,请仰望星空吧

我们在夏日的黄昏

一起去了燕子矶

看惊涛拍岸,看滚滚东逝水

看斜阳映照江山社稷

忽想起,在地图册末页,西半球的密苏里河

正缓缓绕过你中年的家

而我,身世飘摇如浮萍

今宵酒醒何处,京沪线上,车窗外月白风清

在河边

母亲坐在河边,河道蜿蜒

蜿蜒河道用流水和蓝白草来抒情

从南山水库一直抒到黄河,抒到渤海和太平洋

母亲坐在河道最大的一个拐弯上

她长长的叹息也在此拐了弯

泡桐顶上晴空万里,风从东南朝着西北吹拂

我拎着两罐中草药,朝河边走

贫穷和理想在身上叮当作响

时代日渐肥胖,我拖欠了它一笔十年旧账

河水的细流有着悠远的口音

母亲高兴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忽然看见自己的闺女

她把一个药方子当信仰,从惊蛰喝到端午

那药方里有半夏、桃仁和麦冬

还有孤独、宿命和苍茫

人生在中途,露出它的凉意和黯淡

我陪母亲在水边坐下

用我的手揉着她的晚年

向下望那河道,台阶滑腻,弯拐得有些艰险

四年祭

四年了——

他植种的虎尾兰,一盆分株成了三盆

绝望的墨绿,围着淡黄斑纹的寓言

叶片舒展之姿保存对他培土动作的记忆

四年了,依波牌石英手表还在走动

只是表链表盘冰凉,手腕不在了,脉搏和体温没有了

如今大地与苍穹合并

他生活在时间之外

四年过去,宅门镀金把手上,他的指纹消隐

手机易主,财产公证,媒人拜访他的遗孀

哦生活,就这样涂了一层新漆

一切都遵循快乐原则

四年里,放大的黑白照片上,人未曾衰老丝毫

浪迹国土,终在这扁平之隅安歇

衬衫上的方格子支撑并规范着形体

灵魂框在像框里,镶暗灰色花纹,四四方方

四年,那辆撞他的汽车,轮胎老化,零件生锈,内脏开始腐烂

红绿灯一直在用意念模拟他的疼痛

那条他躺倒过的路面,虚情假意

遮住了柏油的凶光

四年来,有人刚好读完一个本科

大地摇晃,矿脉抽搐,河流颜色又加深一寸

新添病毒叫做H1N1

有人从田径场跑出了国界,卫星飞过宇宙的前额

(他的猝然离去,杀了那个过往的我

与此同归于尽的,是体内的社交恐惧症

我逼自己以爆破的勇气

在头脑里硬硬地开辟出一条地平线,已经过去了四年——)

我在没有他的人世间活了四年,继承他的储蓄和残疾

偏安汉语边陲

心在城北,身住城南

天天给他写信,从未得到过回音

地球绕太阳转了整整四圈

四次擦过天堂边缘,那里临近人世的屋顶吧

每当昂首,总听到一片云对我说:

“我在天空等你”

在黄河边

1.

所谓大堤,就是两堵又长又高又宽的墙

把世界上性格最压抑、情绪最无常、命最苦的河

硬硬地牢牢地拦在了里面

墙头上刮大风,跑汽车,走着穿红衣的我

雪和太阳互相照耀着

2.

河面漂浮着挂雪的冰块,这长了皱、白了头的河啊

从巴颜喀拉山一直来到这里

如今它的步履为什么这样沉重这样缓慢

让人误以为它已停滞或已睡着

是胆怯,是过于兴奋,还是不知所措呢

是的,现在离那个伟大的目的地,离渤海湾的怀抱

离最后的相见

只有两百公里了

3.

高原和大海之间的思念

就用这条河来相牵

而我的一生,靠的是一根电话线

这电话线真的比黄河长,比地球上最长的河都要长

4.

滩涂苍茫,我心苍茫

这雪地胜肌肤,是翻版也是原创

枯草要么顶着霜花微笑,要么在地下做幼稚的梦

大片杨树林把光秃枝干直伸蓝天,把根浸到坚冰以下

当干芦苇俯向水面的时候,腰身多么美

5.

灌木丛的水洼里一群野鸭受到惊扰,突然飞起

它们的翅膀把冰雪和沙土带上晴空

却难以理解天空的国际主义

这些土著性子太拗,它们不去南方过冬

再冷也不肯离开巢穴破旧的老家

6.

北岸的山叫鹊山,南岸的山叫华不注

一座嵌进李白诗中,一座藏在《左传》里

它们隔着河,隔着线装书,已相望了无数年

但不曾挪动半步,一直想伸出来拥抱的胳臂永藏身后

那座德国人建的百年铁桥没有一颗螺丝是松动的

一列白色动车正轰隆隆向北,开往首都

我想,待来年春天

河水轻雾弥漫,稻池荷塘麦野青青,我,加上远来的客人

就是所谓“鹊华烟云”,就是经典

7.

谁能说出这条河的血型

谁知道它在大地上雕刻的是什么图案

在下游,在即将到达入海口之前

在这个雪后晌午,它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

8.

我在雪地这张白纸上奔跑、跳跃、打滑、摔倒、四脚朝天

我欢天喜地,我乐极生悲,用身体写下祝愿和向往:

天气越冷,就越高兴

风刮得越大,就越想干革命

雪积得越厚,当然就越想谈恋爱啦

———我的话,让黄河作证!

在泰山下

1.

它就在窗外。它是山峰的基本型号和代表

它是雄性的,有巨大的睾丸

春风可让它萌芽,但不会使它受孕

当草木莽莽,海拔应略有增高

这山可作镇纸之用,压住风起的平原

使半岛紧依大陆,不能漂移

使河流按既定方向淌进太平洋

使国泰,使民安,使今夜小旅店里的我入睡安然

2.

用繁体隶书写出,那么大的一个字竖在那里

这个简单的象形字

每个笔画都得动用直升机来完成

石径、瀑布、庙宇和香火,使这墨迹深浅不一

植物的神经末梢正合爽脆斩截的笔意

只有圣人可以把这个字临摹好

从登临处直至海拔一千五百四十五米

3.

我的痛苦并不能使它降低一寸

我的孤独,占地面积跟它周围的平原一样广大

心里最陡峭处有一千八百级台阶

距离太近,无法逃出它的倒影

行走时,必须将它背负着

此刻躺在这小旅馆,从身体的南天门到玉皇顶

我何其疲惫,怎样才能穿透心中的迷雾、几何和代数

——看见日出?

4.

一座浑身写满了字的山一座有学问的山

说话时用古文,用政论的口气

声调坚硬以至刻进了花岗岩

叹气和尾音是那些虚词,石锈斑斑,字迹洇漫

我不会重于此山,只能轻如鸿毛

一片叶子遮挡住眼睛,就看不见整座山了

蚂蚁一样的我还企图移动它

我必须为今生来世

在内心举办一场封禅大典

我必须为世俗种上山楂、核桃和板栗

在灵魂道旁手植松柏和灵芝

必须为从性到爱、从生到死、从绝望到自由的攀援

修建索道

当我累了,打算结束跟这个世界的争辩

我不写欠条,也不贷款

只在门前竖起一块石敢当

5.

一列由南向北的火车

横穿过夜晚,摇动大山的脚趾

并向山涧里开败的桃花致礼

一架红眼飞机越过大山的额头和发际线

朝命运的机场缓缓降落

我依然醒着,以坡度和缓的仰卧姿势

而我的心,从来中途不停,是一站直达的特快

从来不中转,是直飞的航班

在这个叫山东的省份

假如这么大一座山也不能安慰我入睡

我只好服下两粒安定

6.

今夜独自蜷缩在这小旅馆,大山就站在窗外

明朝分手,该用摩崖石刻上的大赋,还是无字碑

已经不能由我说了算

从遥远南海上刮来台风,割破电话线的喉管

这些年我一个人生活得过于辽阔

天气预报从来不准确,在春天也会有雨夹雪

这些年啊,我总是用竹篮打水,给瞎子点灯

为的是,让肉体青未了,让精神凌绝顶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