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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屋子里的邻居

作者:谭自安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老满从那个新厕所里出来。他的眼睛在白亮亮的太阳光下微微一眯,就把这个村子都抓了进去。老满仍然不能在这个村子里找到一点“我们村”的感觉。
  老满缩着头进了自己家的那个门——老满到现在还不能把这个“家”当作他的家,因为这个家还住着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同样有资格把这个家称为“自己家”,但那个人和老满不是一家人。那个人占据着房子的西部,老满和他的女人则在房子的东部吃饭睡觉,做一切该做的事。房子和那个厕所一样新,房子的墙壁也和厕所的墙壁一样有很多小指头大小的砖缝,只要有太阳。外边的光线就会像一根根细竹竿似的从砖缝里赤裸裸地戳进来,戳在对面的墙壁上。老满有时担心对面的墙壁会被那些“竹竿”戳破,把他和女人以及他们的一切全暴露在另外的那个人眼前,那等于剥了他的皮。
  老满每次进门,都要向西边看看,看那个叫阿远的人在干些什么。阿远爱坐在属于阿远的那个小灶前。阿远长得很高,但板凳很矮,他坐下来时,他的膝盖往往托住他的下巴,他的嘴还常常叼着一支烟。阿远那紧凑的坐姿常让老满想,那一定很难受。阿远有时把烟吐得又细又长,那又细又长的烟在老满的眼里是一条神出鬼没的蛇信儿。它使老满身上的汗毛变得僵硬挺直。有时阿远还摆弄着那台录音机。老满觉得那录音机的声音跟母猪的号叫没差别。老满一般只能看到阿远的背部和一个侧面。老满认为阿远在有意隐藏他的表情。
  老满看到阿远的第一天,就觉得阿远是个坏人,晚上在黑暗的床上告诉女人时,女人说,好像不像。听说他还做过村干部呢。老满说,别信人家胡说。女人不再说阿远的事,她要求老满工作。女人比老满年轻二十岁。晚上比老满勤。老满打了女人一巴掌。很响的声音让老满有点惊慌,问女人,你说那个人听见么?女人不说话。老满在自己松松垮垮的皮肤上抓了几下,就睡着了。
  老满从没发现阿远像他一样偷看着他,老满想,阿远是坏人,坏人是不用提防别人的。想着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老满就觉得自己的命比狗命还贱。本来在山里好好的,都大半辈子了,就他和女人住着。就是在大白天里,穿裤子和不穿裤子都一样,没碍着谁。也没谁碍着他,他自己不觉得苦,那些做扶贫工作的干部却硬说他苦,劝他劝了一个多月,叫他搬出来。他才把东西搬出,人家就一把火把他的茅屋烧起来。当火团在屋顶噼里啪啦地翻滚时,老满觉得那火是在烧他的头发。茅屋倒在火里爆起漫天灰烬时,老满两手捂住眼睛。整个儿像挨了锤子的狗似的跌坐在地,他还叫。我的家变成灰了。老满觉得更背时的是,他搬出来了还叫他跟一个坏人住着。以前在山里时,家里的东西不管放在什么地方也不怕谁拿走,现在就是一张板凳也得收拾好,他每次出去,都叫女人一定在家看着不要离开。有几次,他和女人一起出去,回来时,发现很多东西似乎都被人动过,他数了一数,没丢掉什么。老满心想,哪有猫守油罐不舔一口的道理?
  老满把女人叫到房间说,你再数一数,我记不清了。女人检查了一遍,说,没丢什么东西。老满说,怎么会呢。
  女人说,他也不像贼。
  老满说,贼又不是斑额头的。
  老满还没发现丢掉什么东西,阿远却先找不到一把铲子了。阿远问老满,老满你看到我的铲子么?
  老满被问得喉头被什么堵住似的,嘴皮抖了几下才说,我没看见。我也没拿你的,我们家有我们家的铲子。不信你就检查一下,我打开房间给你看。阿远说,那我把它放在哪呢?
  阿远说话的时候,老满已经打开了房间。阿远说,算了,不看了。老满一定叫阿远看。老满像牵一条硬鼻子的犟牛一样扯着阿远去看他的房间。阿远就进去看了看。阿远看过之后,说,你们家的东西真多,我什么都没有。老满说,你看有没有你的铲子?阿远说,没有。老满被堵住的那口气还是透不出来。
  阿远走后,老满就把门关上,然后就把身体巴在粗糙的墙壁上,四肢全部张开,老满这时看上去就像一只大蜘蛛。老满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扮演大蜘蛛,老满是为了透过砖缝看阿远有什么反应。阿远只在他自己的头上很响地抓了几下,然后又折着膝盖坐在灶前,阿远坐下之后,还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纸壳已皱得像老人皮肤一样的烟,然后从中扯出一支。在灶里的火星上碰了几下,就塞到两片嘴皮之间,很专心地抽起来。那支窝在皱纸壳里的烟有点弯,而阿远又老把那个弯头朝下,使那支烟看上去很像毫无想法时的男人的那一根,让老满恶心得想吐。老满想,阿远丢铲是假的,他是想看看我们家房间里有什么东西,然后就想办法来偷。老满这么一想,就觉得身体发软,他转眼望了望房里的东西,心想,不知道哪一天,这些东西就不属于我们家了。老满想哭起来。
  有一天,一个干部来到村子里,在那块宣传牌上贴了一张布告。很多人都围着看。老满也过去看,老满还像嚼牛筋似的小声念着上面的字。布告上说,前几天枪毙了好几个人。其中有个强奸杀人犯。那个犯人强奸了他的婶婶并杀了她。
  老满念到这时,心里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老满想,人家同一家人都还发生这种事来,我们和阿远又不是同一家人。老满不敢往下想也不敢看下去。
  老满转身时,他听到一片笑声,老满看过去,大路上有两条狗正在快乐着,而旁边还站着另一条伸着长舌的狗。伸着长舌的狗用渴得要死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两条狗。老满就生气,在心里骂它不要脸。他拾起一块石头向它砸过去。它就汪汪叫着向人群看了一眼,夹着尾巴转到另一边当观众。人们又笑了起来,老满觉得人们是在笑他,就把牙齿紧咬着不再对那条狗怎么样。但老满仍在心里骂那条狗是挨刀狗。
  这时太阳正停在天的中间,老满觉得阳光像一把铁钻一样正死命地钻着他的头顶。老满突然想起现在只有女人和阿远在家,老满就觉得那把钻头已钻到他的心里。急忙抬起腿跺着自己的影子往家跑。
  老满很快地跑到家,他见女人正煮着饭,阿远在吃着他的饭。阿远想跟老满打招呼。礼貌性地叫他吃饭,但阿远的这种意识才产生,就从老满那里得到不合时宜的信息,于是阿远就没打招呼。阿远只往东边看了一眼。
  老满清晰地发现了阿远的那道目光,老满由那道目光联想到狗的目光,他觉得二者没两样。老满沿着阿远的目光的轨迹延伸下去,就延伸到了女人的身上,而着眼点正是女人最敏感的部位。老满觉得自己就要垮了下来。老满咬着自己那柚皮般的嘴皮,坐在整个房子的中间,他觉得他这样做,能把阿远和女人隔开。
  晚上,老满对女人说,你要提防阿远,他是个野兽。
  老满说这话时,他听到房子外面有动静,忙起来把肉体贴到生硬的墙面上,然后就通过砖缝向外望。外面的月亮正圆,光线青白青白的。老满的目光透过砖缝。看到阿远正坐在那块石头上,抽着烟。外面没有风,娴缭绕着阿远的头。
  老满回到床上,对女人说,阿远想看我们。
  女人说,他怎么能看得见呢?现在我都看不见你呢。
  老满说,他就听。
  阿远在一个下午对老满说,我找到我的铲子了,它就在灶台后面不说话。
  老满认为阿远正在用幽默来骗取他的信任。他麻木着脸皮说,你为什么不讨老婆?
  阿远笑笑说,讨老婆干什么?
  老满说,生孩子。
  阿远说。你讨了老婆为什么还不生孩子?
  老满这时就觉得阿远像只嗡嗡叫的苍蝇。老满又恨阿远不是一只苍蝇,如果阿远是一只苍蝇,那就好处理多了。老满转过身去。老满突然听到阿远叫了一声,那声音让老满的尿差点从某个地方蹦了出来。老满扭头过去。见阿远用他的铲斫在一只老鼠的身上。老鼠的遗体被分成两个部分,血猩红地染着铲尖。老满看到了阿远眼睛发凶光的那一瞬间。老满的心头打了一个尖锐的寒战。
  老满想整理灶里的火,不见了火钳,他叫了声女人。
  女人没有回答他,阿远却说,她出去了。
  老满一听,心被拧了一把似的,他想,我的老婆出去我都没发现,他却发现了,他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我的老婆。
  老满的心里又贴上了那张布告,老满觉得那张布告下面的那道红勾像疯子手里的刀一样血淋淋地在他的胸口乱划着。他打开他的胸襟,低头看看,腊肉色的胸口什么也没有,但老满的手一接触那里,就感到里面那颗东西正闹着要冲破牢笼逃出去似的突突得厉害。
  老满还是问,你看到我的火钳么?
  阿远说。没见,不信你到我这边看看。
  老满就过去看,老满在阿远的地舷里找他火钳时就像他过去在衣缝里找虱子那么认真,但他没发现他家的那把火钳。阿远说,你是不是还想看我的房间?老满不说话。阿远就推开房门,把老满拉了进去。老满觉得阿远很有力,老满看了一遍房间,有床,有一堆脏衣服但没他家的火钳。阿远说,我不会把火钳藏在裤裆里吧?老满心里说,天下大得很:
  老满回到他家的那一边,他的女人也回来了,他问女人,你看到火钳了么?女人说,它不在灶边?老满说,它在灶边我还用问你?两个人就找,但找不到。
  晚上,老满又在黑暗中说,一定是他偷的。
  女人说,一把火钳也值得偷?
  老满说,一颗辣椒小偷也偷呢。
  有天老满赶集回来,老远就听到家里闹着录音机,他进门时,看见阿远坐在灶前,那个不知死活的录音机就站在灶台上叫着,而女人就坐在录音机的旁边,听得脸面红红的很生动。老满觉得他的肝正被人家抠出来似的难受,脸上全没血色,他恨不得一锤把那台录音机砸成粉。老满跺着脚,叫女人回来干活。这天老满看到女人的脸红得很久,红得让老满想在那上面打几个响亮的巴掌,但老满怕把女人打跑。老满后来躲在房里流下了两道弯弯曲曲的泪水。阿远的录音机还在发着让老满觉得头皮被撕裂的声音。
  老满在那一夜想,如果这个人死去多好!只有他死去,我们家才安宁。老满想到那条想当第三者的狗又想到铲子下的耶只老鼠,老满在心里滚动着一股寒流,他在心里说,他不死,我们就要变成那只老鼠。
  但阿远活得很健康而且也很年轻,从表面看来,离死还很远。老满就盼望他被蛇咬死,要不就到外面去偷东西给人打死。但老满也知道这个可能性不大,老满最后就很现实地想,我能不能把他弄死?老满想到这时,连他也想不通他的胆量是从哪来的?老满坚决相信,他弄不死阿远,他比阿远弱得多。只有突然袭击。像蛇捉青蛙一样,也许能够,但他不是蛇,他下得了手么?这是人命啊,弄死了阿远后,他就得上那张布告,那道红勾就勾了他的名字。
  女人的手摸着老满的肉体,摸到了一把汗水。女人问,你怎么啦。全是汗?
  老满说,汗就汗,睡。
  道公的两只眼里结满了干硬的眼屎。道公是在一个所有的人都忙的日子来到老满的那半边房子的。
  道公问,他是你的仇人?
  老满说,他想害死我。我知道。
  道公说,这可不是玩的。做过了就像撒m去的尿一样收不回。老满说,我就担心做得不灵。道公先是将眼深深地一眯再猛地一提眼皮,搜索了几秒钟才在大千世界中找到老满那张脸。老满好像听到了他睁眼的声音。道公盯着他说,我是靠这个吃饭的,不灵,还能吃到现在么?很多事不能告诉你——话只能说到这里,主意你自己拿。
  老满说,那就做吧。
  道公说,你能偷到他的内衣么?
  老满说,这不是要我去做贼?
  道公说,没内衣就不灵。
  老满想了想,老满记得阿远的房里堆了一堆乱乱的衣服,就说,他的后窗不关,我就去拿。老满不说偷。
  老满拿了一根竿子,来到阿远的后窗。他向窗里一望,他就觉得有很多眼睛在看着他。老满想。如果现在谁发现了他,他从此就不是人了。老满又向外张望了一阵,老满没看到有人。老满为了保险,特意跑到那丛竹子后面看看,竹丛后面阴凉阴凉的,有一队井然有序的蚂蚁,没有人。老满发现竹枝上有一只小黄雀在盯着他。他就舞着手臂吓唬它,但它不怕,它还侧着头看他的动作。他在心里骂,找死去。然后就使劲地摇晃竹子。黄雀在竹子的剧烈动荡巾飞走了。摇晃了几下竹子的老满感到很累。
  老满弯着腰像一只海马一样靠到阿远的窗下,把竹竿伸进去。老满向窗里伸竹竿时,他觉得他并不是在把竹竿向那堆衣服伸过去,而是在把他的颈脖伸到砧板上。
  老满把衣服交给道公时。老满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泡在洪水里的土墙一样转眼就要瘫软下来。他觉得他冷得清鼻涕都流了出来,他抹了一把鼻尖,却捏出一把滑腻滑腻的汗。老满想,贼并不好做。
  老满遵循道公的指示,把家里弄得娴雾缭绕。香插得满屋子都是星星之火。
  道公眯着眼念了一通老满一句都不懂的词儿,老满听着,就想,原来鬼就讲这些话,
  道公的词儿念完后,就把阿远的那件考古专家也找不到原来色彩的内衣拥成一个人样,用笔写上阿远的名字。道公的眼里射出两道光芒,老满觉得那光芒像刀像剑也像电。老满不敢碰那光芒,把脸转到另一边。道公对着那15人儿恶狠狠地吼了几句,然后抓起笼里的那只公鸡,又念了一通,就把那只鸡的头砍了下来。当血从鸡脖子里吐着腥味喷出来时,老满把他的眼睛眯得眼缝比他额头的皱纹还细。老满同时听到了鸡头落地的声音,老满觉得那不是鸡头在落地,而是阿远的头在落地,他的眼皮就不停地跳动起来。老满睁开眼时,道公正把鸡头放到布人儿的怀里。道公说,你到晚上把这个东西拿去埋了,这是他的命,四个月后他就死了。你要是后悔了,就把它挖出来,但挖出来时,鸡头还没烂才行。这个事你一定不要让对家知道,要不他请人来破。你就得死。
  过了一段时间,老满发现阿远还那么健壮。还在他的灶前坐着抽烟。老满有点怀疑道公的手段。老满也常去看他埋鸡头的地方,他埋得很结实,没人动过。
  事情的转折在那一天,阿远发出一声咳嗽,那声音从很深的地方冒出来,震得房间好像也要跟着咳嗽起来。那声音过后,一连串的咳嗽又跟着跑出来。老满一听,就想,他病了。
  第二天,阿远没有起来。老满到他门前喊他,他在房里说,什么事?
  老满说,你昨晚咳嗽得厉害,是不是病了?
  阿远说,小事。睡了就好。
  老满出去干活一回来,看见阿远又坐在灶前吃饭,他见阿远的脸红得老老的。像刚放下重担一样。老满想,他病得不轻。老满说,你不去找医生?阿远吃了一口饭,说,没事。阿远说没事后又咳嗽起来。咳得当听众的老满心惊肉跳。
  老满想,真灵。
  阿远后来稀饭也喝不了多少。老满看到阿远坐在灶前,那双腿还那么长,但细了很多,那双膝盖不再托着他的下巴,而是托住了他的额头。老满很想看到他的表情。但老满又想,如果现在阿远把那个表情给他看,他一定不敢看。
  老满看着阿远正向死亡方向走着,老满常在梦里梦见阿远的灵魂正一点点地离开他的肉体。老满突然想,他真的该死么?他要是死了,就死在这个地方,他变成鬼后,他一定知道是我弄死了他,他不闹么?后来老满又想,他死后我就请人来扫鬼。要不就又回到山里,架起那几间草房和茅厕。老满想,早有这个主意,就不弄死他了。弄死人是大罪啊!老满想到这,就后悔,他就去挖那个埋鸡头的地方,可当他挖下去时,却什么也没有。老满这时傻了,傻得像根木头,汗珠就一滴追着一滴顺着木头往下落,湿了一小片土地。老满想,一定是阿远把它挖走了。但老满一想又不对,他天天都盯着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没谁挖过。老满怀疑自己弄错地方了,就一边流汗一边挖。老满挖了一大片地,也挖不到一片布,更挖不到一只鸡头。老满想跪下来,求老天爷给他指点一下那个地方。后来老满真的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跪了下来。老满裸着他的膝盖跪在那片冷静的土地上,他仰望老天的脸就像一块龟裂的干土。但老天爷很忙,顾不上老满。老满恨不得挖了一个大坑,然后自己躺下去。
  人家见老满没日没夜地挖着,以为他在开荒,都说他勤。
  在老满勤奋挖地的时候,阿远的亲戚来了。阿远的亲戚在很远的地方。他们听说阿远搬了新地方,就来看他,见他病着,就把他带走了。
  阿远在跨出门的那一刻转头来想跟老满说什么,但他见老满脸上的表情一贫如洗,就咽下了话。阿远和他的亲戚都到了门外,老满才让他的复杂的心情分布在脸皮上。阿远他们走了不一会儿,老满就悄悄地把门关上——当年他的父母死后,送葬队伍离开他家时他就这么关上门的。老满很累地靠着门背,他觉得脸上刮过一阵短短的冷风。老满用粗糙的手在粗糙的脸上擦了几下。擦出一阵牛吃草的声音,那声音让老满的心乱得开了锅似的好久也静不下来。老满把手放下,又转身贴在墙面上,把视线灌进砖缝里。
  阿远他们在阳光下拐了两道弯,老满在阴暗的屋子里换了两处砖缝。
  阿远他们不见了,老满就像从开水里捞出的葱条一样软得全身没骨头似的倒在床上。
  老满倒在床上时,女人找到了那把火钳。火钳其实就在猫儿常卧着的那个地方,很好找,为什么当时找不到呢?老满有些闲惑。但老满不愿意承认自己困惑,老满说,一定是阿远义放在那里的。他内心希望事情就这样,他希望阿远就是一个该死一百次的贼。
  阿远很久没有回来,老满也很久没能起来。老满在床上算着日子,离四个月的期限没有几天了。
  有天老满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睡下去,睡下去的老满梦见很多鸡头一齐狠狠地啄着他的脸,啄得他脸上血淋淋的,而且还夹杂着道公那些鬼才听懂的词儿。老满急忙使自己醒来。老满一摸脸面,没摸到一滴血。他的脸上却是一窝蜂似的爬满了苍蝇,在他的手触及脸面的时候,苍蝇们便嗡地全飞了起来,散满了房间。老满觉得不正常,他觉得那不是苍蝇飞走了,而是他的灵魂在一哄而散。老满就叫女人去问阴间里的事。他不敢问他的事,他要女人问阿远的命怎么样了。
  女人回来说,不能问别人的事。
  老满的心口像挨了一刀,想,天,连鬼也管不了了!
  女人说,去找医生吧。
  老满说,医生管不了。
  老满又让女人去那找道公。
  女人回来说,他死了。
  老满的视线有些散乱起来,然后就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个人死了。他吓得就醒了过来。老满醒来时,很想知道那个在梦中死去的人是谁,是他还是阿远?
  老满对女人说,我熬不住了,我们还是搬回去吧。
  女人说,这地方比山里好一百倍。女人说着,就扛起工具出门,到老满为找鸡头而挖开的那片地里认真地播撒着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