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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俗套的故事与不俗的寓意

作者:王本朝 来源:名作欣赏

摘 要:钱锺书的《纪念》讲了一个有些俗套的故事,一个红杏出墙,如何被引诱而发生偷情的故事,但却有不俗的寓意。它以钱锺书惯常的幽默机智、精巧构思以及细腻的笔法,表现平凡生活的无聊和空虚,不能自持的越轨和偷情,以及事与愿违的滑稽和自惭。它没有指责和批判,而是冷静而细腻地呈现了婚姻的无力、理智的软弱和人性的乖张,堪称经典的现代心理分析小说。

关键词:《纪念》 生存困境 心理分析

《纪念》的情节非常简单。小说写在抗战大后方的一座小山城,公务员徐才叔和妻子曼倩生活平淡而沉滞,曼倩抵挡不了生活的无聊和空虚、人性的虚荣和好奇,与老公表弟周天健恋爱偷情,而留下小孩作为“纪念”的小故事。小说刻画两性关系特别是妻子偷情的微妙心理可谓入木三分,细致地呈现了婚姻规制无法阻挡情欲的越轨,表达了人性的本分与乖张而引出事与愿违的效果。

小说从曼倩与丈夫表弟天健偷情后的紧张和担心写起,采取“结局——过程——结局”的叙述设计,先把结果亮出来,再倒叙经过,最后再回到结局,展示交往过程和心理活动。小说开篇就写曼倩偷情后回到家,还有些担心和害怕,“心上乱糟糟的”,“只有皮肤上零碎的部分,像给天健吻过的面颊和嘴唇,还不肯褪尽印象”。她“不开电灯”,内心愿意承受黑暗,看到快褪毛的皮大衣和颜色不新鲜的衬绒旗袍,想起去年夏天以来,自己身上从里到外穿的都是嫁衣时,没有添些时装,她陪嫁时的钱款,已做逃难费用,老公才叔每月的收入只够开销,没有钱做称心的衣服,她也能体谅丈夫,不但不向他要求,还不让他知道。结婚两年多了,她没有过上舒服日子,而是耐心地陪才叔吃苦,用内心的骄傲维持爱情,始终没有向人抱怨过。“这样的妻子,不能说她对不住丈夫。”于是,她为自己的偷情找到了依据,似乎是丈夫有些对不住她,在物质上没有满足她,出轨也就成了一种补偿。曼倩兼有西式教育的个性和传统女子的烙印,她“是个不甚活泼的慢性格儿”,有“雍容文静的大家闺秀”气质,给人以风韵淡远的印象,并以“天生羞缩的脾气,养成了落落自赏的态度”,以至于到了大学毕业还没有找到情人。此时,徐才叔出现了,才叔是她父亲老朋友的儿子,因为时局关系,从南方一个大学里到曼倩的学校来借读。她父亲看他家境不好,常留他在家里居住。他虽在都市里经受了多年的教育但并未完全消磨掉他的“乡气”和“孩子气”,他有“天真的卤莽、朴野的斯文,还有实心眼儿的伶俐”,也使他“可笑得可爱”。在他面前,曼倩不仅有办事的“老练成熟”,还有了“一种做能干姊姊的愉快”,从此,“两人混得很熟,仿佛是一家人”。曼倩也忘掉了“惯常的矜持”,多了生活的自由和“自在”,久而久之,“本是家常的要好,不知不觉地变成恋爱”,一段文火慢功熬出了爱情功夫茶,虽然其中情感的味儿稍淡了些,但好歹还有爱情的滋味,填补了曼倩大学期间情感上的空虚和寂寞。但是,他们“平滑顺溜中增加亲密”的爱情也遭到了各方面的阻挠,外面的反对反而强化了他们的团结,曼倩虽有过伤心,“不过眼泪只使她的心更坚决,宛如麻绳渍过水”更加坚实。战事的发生,让他们有了草草结婚的机会。

结婚以后,他们来到大后方的山城。应该说,曼倩还是爱才叔的,她在为家庭生活而忙碌,但山城条件的简陋和才叔薪酬的微薄,让曼倩感到了生活“穷到还要讳穷,还可以遮饰穷的地步”,前途非常渺茫,才叔又是一个不会钻营差使,发意外财的能干丈夫,只会本分地做那份小职员的工作,他的“不知世事每使她隐隐感到缺乏依傍”。曼倩没有工作,每天“闲坐在屋子里,看太阳移上墙头,受够了无聊和一种无人分摊的岑寂”,生活虽没有辛酸苦辣,但如一杯清茶,“泡一次,淡一次”。曼倩对生活有了不满,贫穷而单调,疲乏而枯燥,每天为柴米油盐酱醋费尽心力。当然,如果曼倩完全是一个传统女人,也会固守自己的角色身份,但她毕竟是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现代女性,她能全然不顾父母和亲友的反对,毅然决然地与才叔自由恋爱就是证明,只是在结婚以后,单调乏味的家庭生活让曼倩的内心一天又一天地荒芜起来,情感的天空也越来越昏暗。

正当曼倩处于空虚、寂寞、郁闷而又百无聊赖之时,才叔的表弟周天健也随其所在的航空學校来到了山城。作为飞行员的天健,“身材高壮,五官却雕琢得精细”,态度谈吐比才叔安详,“西装穿得内行到家,没有土气,更没有油气”。初次见面,就让曼倩感觉到他的“客气里早透着亲热了”,一望便知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与才叔的不知寒窘、土头土脑相比,天健的大气洒脱赢得了曼倩的好感,此时的曼倩也正如涸辙中的鱼,有着哪怕有一丝水波的荡漾便纵身其中的强烈愿望。天健的闯入无疑给曼倩铅灰色的生活涂抹上了一笔鲜亮而灿烂的色彩。几番交往,数次交流,再加上平淡的婚姻、平庸的生活作为催化剂,曼倩不可抑止地与表弟天健开始了一场自以为“最安全的”也“最有趣的”恋爱游戏。她希望能跟天健发生一种“细腻、隐约、柔弱的情感关系”,它“点缀满了曲折,充满了猜测;不落言筌,不着痕迹,只用触须轻迅地拂探彼此的灵魂”。这是曼倩的爱情理想,她只想追求一种精神的满足和情感的慰藉,而非单纯的肉体刺激和快感。并且,曼倩也非常自信,她没有觉得她与才叔之间有任何情感上的不安稳,他们“彼此之间总觉得信托得过,把握得住。无形的猜疑,有意的误解,以及其他精致的受罪,一概未经历到”,尽管她也有“日子一天天无事过去,跟自己毫无关系,似乎光阴不是自己真正度过的”感受,但她在与天健交往时,能“自忖天健和她决不会闹恋爱——至少她不会热烈地爱天健”,她有些盲目地自大自信,对将来不担忧,她已有了自己的丈夫,“这是她最有效的保障,对天健最好的防御”,婚姻在她和天健的友谊之间划下一条“彼此都不能侵越”的界限。结果会是这样吗?

曼倩的自信近乎无知,小说的叙事充满机智和反讽,它为曼倩与天健这场彼此需要的恋爱游戏提供了充足的理由,让他们的偷情没有任何罪恶感,没有婚姻危机的发生,也没有遇见任何阻力和暴力,连曼倩丈夫才叔也不知情,还从中作伐,沾沾自喜,自然也就需要谴责和批判。小说完全超越了道德判断和伦理叙事的拘囿,而上升到人性的关怀和悲悯,上升到理性与情欲的冲突与反思,上升到人的生存处境的揭示和呈现。

曼倩在压抑和郁闷中遇见了天健,在一定程度上,是天健解放了曼倩。小说一开始就交代,徐寓是巷子里唯一使用土墙的人家,而徐才叔又是一个如土墙一般土头土脑、安于现状、没有进取心,更没有多大出息的男人,像曼倩这样有着极强物质欲望和精神欲望的女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能够感到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小说有一个细节能够说明曼倩的感受,当才叔不无骄傲和自豪地告诉她,表弟天健要来拜访他们,还夸赞她是个“才貌双全”的表嫂时,这个平时安静平和、不吵不闹、不怒不怨、温顺贤淑的妻子立刻发了一通牢骚:“我又老又丑,只算你的管家婆子!给他见到,不怕丢尽了脸!”才叔生性愚钝,并没有多加留意妻子这一异样反应,实际上,这两句牢骚话恰如其分地表现了曼倩对自己的生活现状已有强烈的不满,寒简而困顿的生活让她不能穿金戴银,着丝裹绸,她说自己又老又丑,没脸面见人自是对丈夫的不满,也是内心里出了问题。生活在平庸乏味中的曼倩似乎太需要一个坚强有力的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感情来补偿了,天健恰好在性格和性情上与才叔不同,曼倩需要的正是天健这样一个能够点燃她激情的男人。面对天健似无心而有意的挑诱,正处于生活枯水期的曼倩,便迫不及待地吸吮着欲望的甘霖,完全忽视了河流的漩涡,不自觉地红杏出墙,墙外开花。所以说,这是一个有些俗套的故事。

在这场爱情的游戏中,曼倩表面上自恃、自恋和自傲,骨子里却有些自欺和虚荣。天健是位空军飞行员,恋爱起来也如同驾驶飞机,得心应手,技术娴熟,既用心也用计,欲擒故纵,声东击西,将曼倩玩弄于股掌之中。本来说好星期日来拜访,才叔夫妇也添菜有准备,曼倩还换上一件“比较不家常的旗袍,多敷些粉,例外地擦些口红”,但他却失约没有来。这让曼倩对丈夫有责怪,对天健有些“讨厌”,同时也就有了更多的期待。那一宵的曼倩失眠了,才叔却什么也不知晓,倦懈地酣睡,她却感到周身不自在,“紧张、动荡”,“何以自己年纪轻轻,而对恋爱会那样厌倦”,不但对恋爱,乃至一切都懒洋洋不发生兴味,虽然结婚才两年多,“陈腐熟烂得宛似跟才叔同居了一世”,她“转瞬就快三十岁了,这样老得也有些冤枉”。这完全暴露了曼倩的心思,她需要刺激,需要新鲜。到了第二天,没有睡好的曼倩起床很晚,也“懒得打扮”,没有打扮的心思了,谁知周天健却不约而至,这让“蓬头垢脸,满身油味”的曼倩“窘得了不得”,出于自尊和虚荣,她干脆叫佣人回绝了,只约定周六相见。到了那天下午,曼倩特地又修饰一番,她意外地发现,天健并非“粗犷浮滑的少年”,“身材高壮,五官却雕琢得精细,态度谈吐只有比才叔安详。西装穿得内行到家,没有土气,更没有油气”。虽是初次见面,他对曼倩的客气“早透着亲热了”,“一望而知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与才叔说话、叙旧,不时偷瞧曼倩,“有一次,天健在看自己时,刚跟自己看他的眼锋相接,自己脸上立刻发热,眼睛里起了晕”,情感搭上了天线,泄露了心中的秘密,天健却坦白地一笑,顺口问候曼倩平时的消遣,话中有话,“这人好算得机灵!”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天健却是一见即熟,再见就如胶似漆了,他有“与人一见如故的天才,兴会蓬勃,能使一切交际简易化”,曼倩也在不知不觉中“松了拘束”。隔了两天,天健又来帮曼倩绷毛线,一个人张开手绷线,一个人绕线成球,相对无言,毛线成了彼此间交流和应接的中介物。从此,每隔三四天,天健就过来坐一会儿。并且,绝少在星期日,他来的时候,才叔总还在办公室。这是天健用行动发出的信号,曼倩也猜想到他喜欢和自己在一起。天健的喜欢,“仿佛黯淡平板的生活里,滴进一点颜色,皱起些波纹”,这既增加了她的自信心,“证明她还没过时,还没给人生消磨尽她动人的能力”,也让她失去了理智的防范,婚姻的堤坝开始被蚂蚁慢慢蛀蚀。小说细腻地描绘了曼倩与天健不同场合下交往的各种复杂而微妙的心理,从她与天健初见面,到邀请天健来家吃中饭,从欲与天健做伴上街,到苦苦八天的等待,直至与天健发生肉体关系,都一一袒露出来。作者不愧为心理医生,曼倩内心的每一条线都让读者看到了,作者绘出了曼倩曲折变化的“心电图”。

就拿曼倩在街上看到天健与房东女儿一起上街买日用化妆品一事来说吧。她正在无事闲逛时,正想转身之际,听得一个女人和天健说笑,她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直到脚步在身畔过去,才转身来看,只见天健和一个女人走进药房,女人的侧面被天健身体挡着,只瞧见她的后影,“一个能使人见了要追过去看正面的俏后影”,顿时,她再也没有勇气进店,像逃避似的迅速离开,日用化妆品也无心再买了,“心像灌了铅的沉重,脚下也像拖着铅,没有劲再步行回家,叫了洋车。到家平静下来,才充分领会到心是怎样难过”。她觉得“一月来的快活完全是空的——不,不是空的,假使真是空的,不会变成这样的滋味。她希望立刻看见天健,把自己沸乱的灵魂安顿下去”。后来连续八天,天健没有来,曼倩“宛如害过一场重病,精神上衰老了十年,一切恋爱所有的附带情感,她这次加料尝遍了”。她好几次想给天健写信,“结果骄傲使她不肯写”,只是希望“也许他今天或明天自会来”,“叫她不必写……”她沉浸在思念的痛苦和自欺的虚妄中,“随便做什么事,想什么问题,只像牛拉磨似的绕圈子,终归到天健身上”。当天健再次出现时,形迹上的疏远,反而增进了心理上的亲密,曼倩八天来的紧张忽然放松,才发现心中原来还“收藏着许多酸泪”,这时“乘势要流下来”。心有千言万语,最后凝聚在见面时的“好一个稀客!”短短五个字上,是娇嗔也是且惊且喜,是爱又是恨,随后还酸溜溜地冒出一句:“你又何必屈尊来呢?这样好天气,正应该陪女朋友逛街。”她心坎里的那点小“秘密”完全暴露了,于是,她又使性子似的嚷着:“你去罢!我今天不愿意见你。”她的自尊和虚荣不想让天健占了上风,于是對天健故意显冷淡,希望用“反刺激”来引诱天健向她“恳切卑逊地求爱”,挣回些“面子”。恋爱也是一场心理战。而天健呢,他身边虽不乏美女相伴,但面对曼倩这样一个脱开了青涩单纯而别具成熟幽怨之美的女性,心理挑诱暂时比肉体吸引力更大,他也不免把持不住,心神荡漾,想入非非,特别是在曼倩泄露了心底秘密之后,“彻底改换了他对曼倩的心理”,一个月来,他对曼倩的亲密在回忆里“忽然发生新鲜的、事先没想到的意义”,他想“他今后对曼倩有了要求的权利,对自己有了完成恋爱过程的义务”,男人的虚荣心迫使他“要加把劲,直到曼倩坦白地、放任地承认他是情人”,他想做“爱情征服者”,即使面对的是已婚的表哥的妻子。事实上,从他们开始接触,就开始上演了刺激与诱惑、追逐与拒绝的爱情戏,在温情脉脉的爱情面纱背后,所遮掩的是欲望之水的暗流涌动。

再美妙的爱情终究要落地,再远的恋爱长跑也有冲线的时候。曼倩与天健的爱情有没有未来?他们的结局依然落在俗套里,天健发现曼倩对于肉体的亲密,老是推推躲躲,不招惹,不迎合,这给了他“最大的刺激”,“她的淡漠似乎对他的热烈含有一种挑衅的藐视,增加他的欲望,搅乱他的脾气,好比一滴冷水落在烧红的炭炉子里,‘嗤’的一声触起盖过火头的一股烟灰”。天健对这场“放不下,又乏味”的所谓爱情有些厌倦了,感到这样“不干不脆、不痛不痒地拖下去,没有意思”,于是,想寻找或创造机会,“整个占领了曼倩的身心”。这也是世俗的爱情,柏拉图之爱终究是理想化的。于是,天健趁房主全家出城到了乡下,他邀约曼倩到寓所来玩,在心理上还做好了与曼倩翻脸绝交的准备,让天健意外的是,他居然“如愿以偿”,他的热烈“融解了曼倩的坚拒”。接着,小说写道:“他们的恋爱算是完成,也就此完毕了。”身体是爱情的坟墓,身体相融即是恋爱的完成,完成也就是完结。于是,天健就有了“达到目的以后的空虚”,曼倩放任时的拘谨,也让他感到成功实际上是“进一步的失败”。这样的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有了良心的发现,“觉得对不住曼倩,更对不住才叔”,自己还有其他女人,“何苦‘亲上加亲’地去爱表嫂”呢?曼倩再也不听他的解释和道歉,决然而去,由此,他也有了“完全撇开”曼倩的借口,理由是“自觉冒犯了她,无颜再相见”。曼倩的心也“像新给虫蛀空的,不复萌芽生意”,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愛天健,以前博天健喜爱的虚荣心也瞬间“消散得不留痕迹”,反而担心天健再来索取第二次的权利,“两人面对面,她简直没法应付”,又害怕天健“出卖她”,没有守住他们间的“秘密”。性爱终结了这场爱情游戏,当“情爱”通向了“欲爱”,所谓的“爱情”是不是就结束了?曼倩始终把与天健的恋爱游戏看作是“最有趣”“最安全”的情感消遣,幻想能在丈夫的保障和防御下,不负责任、不担风险、不越规矩地享受到丈夫以外的男人的温情与爱抚,当真正实现时,却没有品尝到偷情的愉悦,而是婚姻背叛之后的惶惑不安,对丈夫的愧疚和自责,以及完成一件事情后的幻灭和虚空。

小说的艺术魅力在于心理分析,我们不能浪费作者的高超技法。可以说,钱锺书像一个娴熟的按摩师那样,将人物心理的每一处都按摩到,又像一位外科手术医生,解剖人物心理游刃有余。与天健发生性关系后,曼倩在回家的路上,还在为未来着想,“经过今天的事,她还能接受天健的殷勤么?”如果接受了,那不是让“他的举动获得自己事后的默许么?”回到家里,她担心丈夫会问她到哪里去了,如何想出一个“最经济而又极圆满的谎来骗他”,她倒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天健给予她的“结实、平凡的肉体恋爱”让她害怕了,她有了“超出希望的失望”,“好比肠胃娇弱的人,塞饱了油腻的东西”。她无法承受肉体之重,她有了后悔,“假使她知道天健会那样动蛮,她今天决不出去,至少先要换过里面的衬衣出去。想到她身上该洗换的旧衬衣,她还面红耳赤,反比方才的事更使她惭愤”。毕竟是女人,她更担心失了身还失了自尊。适才的事情让她的“皮肤上零碎的部分”还留有不肯褪尽的印象,天色已晚,她多么“愿意这种昏黑”能掩庇她恐慌的内心,她害怕在丈夫面前露了马脚,“不知道自己的脸放在哪里”,又担心会有什么结果,“懊悔自己一时糊涂,厌恨天健混账”。怎一个“糊涂”了得!实际上,曼倩在与天健交往中并非完全糊涂,也持有一份清醒,只是清醒的理智不能完全抵挡情感的欲望,她此时的担心、害怕、失望、惭愤和懊悔如同事情发生前的期盼、依恋、刺激一样,都是她不能完全自持和掌控的。不只是曼倩,就是其他人也常犯一样的错误。

对天健而言,曼倩不过是他的众多猎物之一。曼倩特有的成熟女人的丰韵和骄傲,激发了他征服这位“才貌双全”的表嫂的雄心。爱情的魅力常在于过程,一旦有了结果则流于平庸而面目可憎,天健和曼倩在到达目的后的失望和失落是完全可理解的。实际上,在经过一番欣喜、期盼、焦灼和懊恼之后,他们都希望这段百无聊赖的危情游戏能够尽快结束,各自重新回归到原来的生活轨道,扮演应有的角色。事物的变化和结局总在人们的预料之外。正当曼倩为这段红杏出墙的后患而伤透脑筋、寝食难安的时候,久未露面的日本飞机又来空袭山城了,天健驾驶飞机在阻击敌机时坠毁在城郊,人机两亡,“在天上活动的他,也只有在地下才能休息”。死去的人不会开口说话了,这也让曼倩应该放心了,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秘密将随风而去,无人知晓。曼倩的心理复归平静,解脱了,“天健生前的漂亮、能干、霸道、圆滑,对女人是可恐怖的诱惑,都给死亡勾消了,揭破了”,她“领略到一种被释放的舒适”,她想把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变成“私人的纪念”,“对自己也要讳匿的事,现在忽然减少了可恨,变成一个值得保存的私人纪念,像一片枫叶、一瓣荷花,夹在书里,让时间慢慢地减退它的颜色,但是每打开书,总看得见”。但故事并没有这么简单地结束。小说如果就此打住,故事的寓意就肤浅得多了。在天健死了没几周,曼倩却发现自己怀孕了,还怀的是天健的孩子。孩子的出现,再次粉碎了曼倩操控生活的幻想,真成了天健留给曼倩的“纪念”。这也是小说的反讽寓意。更有意思的是,还蒙在鼓里的老公才叔在得知曼倩怀孕了,却欣喜地征询曼倩的意见,说假如生一个男孩,想给他取名“天健”,以此来纪念在空战中死去的表弟和他们相处数日的友谊,这对曼倩简直是巨大的心理考验。只见她走到窗畔,拉开桌子抽屉,低头乱翻,她在寻找什么,也似乎是在掩饰什么,又一面机智地回答,她认为天健的其他女人会为他留下生命的种子,让她们“生儿子去纪念天健罢”,“我不愿意!并且,我告诉你,我不会爱这个孩子,我没有要过他”。“我没有要过他”,说的确实是事实,曼倩是在天健的引诱中失身的,她也不喜欢小孩,包括与丈夫生小孩,何况是天健的呢?这个孩子的存在将会时刻提醒曼倩,那个坠机的人曾与自己有过一段难见阳光的私情,并且结下了难以下咽的苦果,如此这般更会令曼倩永远无法获得内心的解脱。对曼倩而言,这是一次失败的人生游戏,这枚“苦果”却让自己偷偷地吞食,它将是怎样的滋味?它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使她疲乏之极,“脸上有些升火”。不要责怪曼倩的无情,也不要怪罪才叔的愚昧,他对夫人一贯百依百顺,不说曼倩不高兴的话,他听了曼倩的回答,还真以为“好像这孩子该他负责”似的。好一个老实本分的丈夫!在他身边发生的一切变化,他似乎都不知情,有形婚姻让他有了一百个的放心。才叔的存在增加了小说的喜剧效果。

曼倩并非是一个风骚女子,正好相反,她身上具有中国女性的共性,节俭吃苦,体谅丈夫,毫无怨尤。她渴望战争快点停歇,能早日过上安稳而闲适的生活。她受过高等教育,她身上奔涌着比一般普通女性更丰富、更复杂、更细腻、更隐微的情感,出生于体面的官僚家庭,有着大家闺秀所独具的雍容、文静和端庄,风韵淡远,落落自赏,她努力争取自己的婚姻自由,即便在结婚以后,也不愿像一般的女人那样,在家庭以外便丧失了地位,想在社交场上有一番作为。小说发生在湿闷而躁动不安的春天,最终又在令人懒散又想有所作为的春天里画上并不圆满的句号。在明媚的春光里,“高山一重重裹绕着城市”,城市有如“干枯的山地,不宜繁花密柳”,缺乏一些生机与活力。才叔和曼倩的住宅外那堵又破又旧的土墙成了小说的象征,它如一道精神樊篱,隔离了才叔与曼倩的交流,阻断了曼倩与她之前的梦想,使曼倩成为关在幽深庭院中的女人,抬头只见巴掌大的一片天,缺少阳光和新鲜空气,一旦在深井似的庭院里能透进一丝阳光,她便会不顾一切地去追寻。也许正因如此,天健才有闯进深门闭户庭院里的机会,只是在曼倩的人生里,又如在“黯淡平板的生活里滴进了一点颜色”,虽鲜亮诱人,但忽然间便变得黯淡而阴沉。小说写到了女性自我的压抑和失落。鲁迅曾经说过,中国女人有母性无妻性。曼倩受传统文化影响,高傲而高雅,美得“太素净,不够荤”,“天生不具有骚辣的刺激性或肥腻的迷醉性”。从她认识才叔的第一天开始,她就有做姐姐的愉快,结婚以后,她“只有忙碌,似乎还没有功夫尝到甜蜜”,才叔像个孩子,“没有这样宽大的怀抱容她倒在里面放刁”,“自己要一身负着两人生活的责任,没个推托。自己只能温和地老做保护的母亲”。的确,曼倩的母性盖过了她的妻性,后来她遇到了天健,在与天健的恋爱游戏中,她享受了其他女人一样的“撒娇、顽皮、使性子”。在传统伦理的禁压之下,曼倩的性意识受到了一定的封杀,不可避免地导致她的灵肉分离,陷入了情感与欲望的矛盾,走上了注定失败的悲剧结局,只是带有鲜明喜剧性的悲剧而已。

才叔也称得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男人、好丈夫,他虽笨拙迟钝,缺少大丈夫气概,但他对曼倩的爱是真诚的、持久的。不知是天性的愚钝,还是长期习惯的延续,在曼倩面前,才叔总有一份近似盲目而糊涂的自信,从开始他就感到“我们怕是老了”,看见青年情人们不眼红,觉得他们幼稚得可怜,不知许多悲欢离合,不知人生要受命运的捉弄和支配。自称“我们结过婚的人,似乎安稳多了,好比船已进港,不再怕风浪”,不无自豪地对曼倩宣称:“我们虽然结婚只两年,也好算老夫妻了。”实际上,他并不完全了解妻子的内心需求。小说写到一个细节,当才叔见夫人顽皮可爱,便想走上去吻她,“他给自己的热情麻醉了”,却“没感到曼倩的淡漠”。最有反讽意味的是,曼倩背着他与表弟私通,并意外地怀上了表弟的孩子,这给他戴上了一顶“绿帽子”,但他却毫不知情,最后还懒洋洋地看着夫人还未失去苗条轮廓的后影,“眼睛里含着无限的温柔和关怀”。

天健是一位英俊、潇洒的空军飞行员,也是一位不乏女性关心又懂得如何关心女人的男人。因敌机的轰炸,山城办起了航空学校,开辟了飞机场,天健也来到了山城。在才叔眼里,他从小就淘气,不肯好好念书,说话嬉皮笑脸。但在曼倩眼里,他身材高壮,五官雕琢得精细,谈吐安详。在与曼倩的交往中,天健懂世故,解人意,善交际,特别善于揣摩女人的心思。他第一次到才叔家,就送上不薄的礼物,离去時还不忘称赞饭菜的可口,让主人家感到颇为舒服。当听说曼倩病了,还以为她真是害病,十分关切,立刻买了两篓重庆新来的柑子,派专差送去。在与曼倩周旋的整个过程中,他尤其善于从对方的眼睛、脸上和话语里捕捉到“秘密的痕影”,懂得欲擒故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恋爱技巧,有意无意玩起“疏远”与“趋近”的手段,不断去激发对方的自尊欲望,从开始到结束都控制着爱的游戏。也许是他的职业特点,能够深深感受到生命的偶然和脆弱,也让他有了紧紧抓住女人的心和享受女人的身体的愿望,同时也培养了他的精明与世故,以及某些“混世”品性。他最终为国捐躯成了“英雄”,他的所作所为也就变得可以理解了,人无完人,有瑕疵的英雄也是英雄。当然,不能不说也是一件令人扼腕叹息的悲剧。

可以说,小说中的人物没有特别的善和恶,好和坏,作者也无意谴责任何人物的言与行,无意介入人物对婚姻的不忠或背叛,他主要关注人性的残缺和软弱,关注人的生存困境。小说对两性关系的表达只是其表层意蕴,在其背后却是对人的生存困境的思考。曼倩与才叔冲破重重阻挠而结合在一起,但是,两性婚姻一旦固定下来,便失去其绚丽诱人的一面,逐渐归于平庸和平淡,乃至无聊和厌烦,于是,曼倩开始了另一场寻求人生刺激的感情游戏,在与天健完成“肉体恋爱”之后,游戏宣告结束,再次陷入无聊和无趣。婚姻如此,恋爱如此,工作亦如此,人生莫不是如此,人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不满足的渴求之中,为了那无法达到的目标而费尽心力,最终还是要复归平静。看似简单的道理,却真实地揭示出人的生存困境。爱情是一场游戏,人生也是一场游戏。但即使在最后一局,人们依然在努力做游戏,到最后不得不以痛苦的回忆去“纪念”游戏的意义。人的生存虽不堪忍受,但逃避也是虚幻而徒劳无功的。人最需要的是接受现实,勇敢地面对荒诞的处境。小说的精巧和机智还在于,借助曼倩与天健的婚外恋情留下一个令其尴尬的孩子作为永久的“纪念”,不断追逐却难遂人愿,人和事都存在事愿乖违的情形,因此,也就难分是非善恶,不涉恩恩怨怨。小说中发生的一切表面上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想来也都合情合理。《纪念》借助爱欲与婚姻的两性关系,表达了人的欲望难以满足,人生的事与愿违,人与人之间的难以沟通,并娴熟地展开心理描绘,展现了人生的悲剧性,反思了人类的劣根性,揭示了美好爱情的虚无、婚姻忠诚的虚空和真实情感的幻灭。这或许是现代人的永恒困惑,也是现代小说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