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花红
作者简介:刘永红,生于一九五九年,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华中师范大学俄语系主任,湖北省外国文学学会副会长,教育部高校大学外语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俄语教学研究会常务理事,湖北省精品课程“基础俄语”负责人。承担教育部重大项目二项,主编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大型辞书《俄汉双解成语词典》。
出 发
今天是启程赴俄的第一天。
早上七点,乘坐Z38次火车抵达北京西客站。九点报到,办理手续,领取机票,交保证金。不到一个小时,手续就办完了。去莫斯科的航班明天才起飞,忽然想到,马上要离开祖国,应该有一个神圣的告别,把祖国最神圣、最值得记忆的东西装在心中带走。在这个念头里,很自然地浮起了天安门的模样!我很满意自己这时候的想法,是应该再去看看天安门!只要把那壮丽的形象和庄严的含义装进心里,即使是在异乡漂走,人生的风筝长线也一定会像根一样牢靠地扎在故国家园里。前往天安门的路上,看着马路两旁嬉笑逗闹的各色人群,我反复地琢磨一则幽默故事:一个二十岁青年对自己的父亲隔膜而不屑,“我父亲真是落伍了。”等到他们自己当了父亲,他们却由衷地说,“我父亲真的很伟大!”
去天安门走得很慢。
围绕广场漫步而行更慢。
天际流云,空中碧瓦,地上松柏,此时都成了心中挥之不去澎湃的牵挂。
事实上,这一天过得很快。
第二天,午后十三点三十五分,去往莫斯科的飞机就起飞了,很快爬上万米高空。
从机窗远眺,看到西天的红霞在脚下的白云和头上的蓝天之间,像一条金红的丝带镶嵌在遥远的天边,把天空染成了一个彩云堆积的金边、蓝底、红面的盘子,心里又生出了一些快意,渐渐地忘去离乡那刻的闲愁杂绪,想起了自己出国前的宏愿与豪情。
半年前,接到获批出国的通知,就开始查资料,写计划,最让自己心动的一项是,打算遍游俄罗斯,深刻了解俄罗斯文化,透彻读懂俄罗斯人,写一本《俄罗斯人》。
因为是去莫斯科,于是把俄罗斯人有关莫斯科的名言警句收集起来,熟读背诵,深入理解。比如普希金的“Москва! Как много в этом звуке Для русского сердца слилось!(莫斯科啊!该有多少东西用这一声呼唤/在俄罗斯人的心里汇集!)”(《Евгений Онегин》);莱蒙托夫的“Москва, Москва!.. люблю тебя, как сын, Как русский, — сильно, пламенно и нежно.(莫斯科啊,莫斯科!我爱你,像儿子一样地爱,/像一个俄罗斯人那样地爱,强烈,火热又温柔)”(《Сашка》);奥库扎瓦的“Ах, Арбат, мой Арбат, ты моё призвание. Ты — и радость моя, и моя беда.(啊,阿尔巴特街,我的阿尔巴特街,你是我的宿命。你既是我的欢乐,又是我的灾难)”(《Аз, Арбат》)。由此想到俄罗斯人对祖国的赤子般热爱和俄罗斯文学中的祖国主题。
祖国、祖国的前途和命运是俄罗斯文学中永恒的主题。每一个俄罗斯作家都热爱祖国、歌颂祖国、维护祖国统一,几乎每个诗人都写有与祖国相关的诗作,或歌颂祖国的美好或讴歌俄罗斯胜利的战争。如古代的《伊戈尔远征记》,普希金的《波尔塔瓦》,莱蒙托夫的《波罗金诺》,勃洛克的《库里科沃原野》,列·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阿·托尔斯泰的《俄罗斯性格》,肖洛霍夫的《他们为祖国而战》和《一个人的遭遇》等。在《伊戈尔远征记》中,俄罗斯妻子们的哭泣,俄罗斯大自然广阔图画中的快乐和忧伤,始终贯彻着一种巨大的人性,一种温暖、温柔而强烈的对祖国和人民的爱,对统一俄罗斯大地的渴望。(проникнуто большим человеческим чувством – тёплым, нежным и сильным чувством любви к родине и народу, единением русской земли. Например, плач русских жён, широкая картина русской природы, радость и печаль.)又如涅克拉索夫《在伏尔加河上》里的感叹:“啊,伏尔加河……我的摇篮!/有谁像我这样爱过你?(О Волга!.. колыбель моя! Любил ли кто тебя, как я?)”丘特切夫的《俄罗斯不能用理智理解》:“俄罗斯不能用理智理解,/不能用普通的尺子丈量:/俄罗斯有自己的特点——/对俄罗斯只能信赖。(Умом Россию не понять, Аршином общим не измерить: У ней особенная стать — В Россию можно только верить.)”果戈理曾在《死魂灵》中把俄罗斯比作飞驰的三套马车,充满了对祖国的前途和命运的担忧:“唉,三套车!鸟儿样飞驰的三套车,是谁构想了你?俄罗斯啊,你究竟奔向何方?请给个回答。她没有给以回答。铃铛传出一串奇妙地叮当声;被撕成碎片的变成了风,呼啸着;大地上现有的一切都一闪而过,其他民族和国家都斜目而视,闪在一旁,给她让路(Эх, тройка! Птица тройка, кто тебя выдумал?...Русь, куда ж несешься ты? Дай ответ. Не дает ответа. Чудным звоном заливается колокольчик; гремит и становится ветром разорванный в куски воздух; летит мимо все, что ни есть на земли, и, косясь, постораниваются и дают ей дорогу другие народы и государства.)”屠格涅夫更是在《散文诗》中高度评价自己的母语俄罗斯语:“在忧郁的日子里,在对祖国命运的沉重的思考里——只有你是我的支撑和支柱,啊,伟大有力的,真实自由的俄语!假如没有你——在看到国内发生的一切的时候,怎么不叫人绝望呢?但是不能相信,这种语言不是赐给一个伟大的民族的!(Во дни сомнений, во дни тягостных раздумий о судьбах моей родины, — ты один мне поддержка и опора, о великий могучий, правдивый и свободный русский язык! Не будь тебя — как не впасть в отчаяние, при виде всего, что совершается дома? Но нельзя верить, чтобы такой язык не был дан великому народу!)”
阅读俄罗斯作家的作品,我总是渴望与自己同一祖国的作家们也能如此普遍地深情讴歌自己的祖国,正如我们必须以圣洁之心讴歌自己的母亲!中国文学讲究含蓄,但是,我要说:面对祖国,请尽可能大胆地表露你对她的爱吧!祖国需要你热烈地爱,需要你热烈的诗句!请学学俄罗斯象征主义诗人勃洛克吧,他把他亲爱的祖国深情的比作妻子,大胆地去爱:
О, нищая моя страна,
啊,我贫穷的祖国呵,
Что ты для сердца значишь?
你在我心中意味着什么?
О, бедная моя жена,
啊,我可怜的妻子啊,
О чём ты горько плачешь?
你又为何哭得这样伤心?
客观地说,中国新诗的语言幼稚而混乱,有的太简单,大白话;有的又太怪诞。比如郭沫若先生的《长江大桥》:“长江大桥分两层,/上层跑汽车,/下层跑火车。”鲁迅先生的《梦》:“很多的梦,趁黄昏起哄。/前梦才挤却大前梦时,后梦又/赶走了前梦。”胡适先生的《看花》:“院子里开着两朵玉兰花,三朵月季花;/红的花,紫的花,衬着绿叶,映着日光,怪可爱的。”而俄罗斯诗歌自黄金时代的诗人普希金、莱蒙托夫、丘特切夫、费特,到白银时代的诗人勃洛克、阿赫玛托娃、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等,虽然出身不一,题材各异,但是,他们的语言却是那么的精炼、形象、生动、成熟。比如勃洛克的诗:
Так — одинокой, легкой тенью
于是——用孤独轻盈的影子
Перед душою, полной зла,
给充满恶意的心灵,
Свои благие исцеленья
把自己善意的良方
Она однажды пронесла.
她一并捎上。
俗话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对出国而言,这粮草就是知识的储备和身体的强健。
通过现有论著的参考文献,挑录拟读书目,我找到了近百本俄罗斯语言学和诗学的著作,比如《艺术的意义》(Смысл искусства)、《词语的魔力》(Магия слова)、《俄罗斯的命运》(Судьба России)、《普希金的诗歌技术》(Стихотворная техника Пушкина)、《诗歌节律和节奏,用韵和谐音,诗节和形式的试验》(Опыты по метрике и ритмике, по евфонии и созвучиям, по строфике и формам)、《诗歌学原理》(Основы стихотвоведения)、《生活与文学》(Жизнь и литература)、《词语本体》(Слово как таковое)、《词语与文化》(Слово и культура)、《美的哲学》(Философия красоты)、《语言学与诗学》(Лингвистика и поэтика)、《语法的意义与意思》(Грамматическое значение и смысл)、《诗歌语言的问题》(Проблема стихотворного языка)、《现代俄语的句法问题》(Вопросы синтаксиса современного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等。
俄罗斯地处北极,冬季漫长而严寒,不适于做户外活动。三天两病可不行。为了增加适应能力,以便高效地学习、感受、记录、遍访高人,必须健身。排查了所有的体育项目,觉得太极拳最为恰当。它简单有效,对场地要求又不高,于是潜心学艺,一月而成。对于太极拳而言,学熟架势,只是皮毛,必须关注过程,细细体会其奥妙。于是,我把太极拳的精要摘录下来,细心揣摩,并努力应用于日常之实践。比如,“头顶太极,怀抱八卦,脚踩五行”;“中正安舒,轻灵圆活”;“意动身随,手到劲发”;“心不到则意不专”等。
在我的看与想中,飞机在天上飞行了八个小时,平安抵达了莫斯科。降落时,大家不约而同地一起鼓掌庆祝。
啊,莫斯科,魂牵梦绕的莫斯科,我终于来到了你的身旁!多少想象,多少渴望!
见 闻
对于任何对象而言,想象总是美好而神秘的,令人神往而充满期待。但是,等你真正靠近了,并揭去面纱之后,你总会有些失望。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里所说的一样:“寂然疑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
我的俄罗斯之行,也是这样。
来俄罗斯已经第七天了。对俄罗斯总的印象是好坏参半。好的是自然风光优美,建筑物气派,红场迷人。比如,在飞机上,在中国的上空看到的是星罗棋布的村落,却很少看到树木森林,但在俄罗斯的上空,看到的却是无边的森林,却很少看到村落。比如昨天匆匆参观了红场、阿尔巴特街和莫斯科书城(Московский Дом книг)。红场是俄罗斯心中神圣的地方,是俄罗斯的象征,也是我非常向往的地方。这几天,红场正在准备圣诞节,彩旗飘飘,熙熙攘攘。人们在搭建露天滑冰场和枞树架子,节日的气氛很浓,警察不多,但治安很好。商业味道比较重,那么神圣的广场旁边的一堵墙上,却挂了一幅巨大的广告。
不好的地方却不少,这也许是由于我新到一个地方,人生地不熟,难免有些不习惯,甚至挑剔的缘故吧。
物价太贵。比如一本三百页的学术著作《词语与沉默(Слово и молчание)》,标价五百五十七卢布,即一百七十六元人民币。想想我们在国内天天骂书价太贵,与这一比,才知道什么是大巫,什么是小巫了。
物价也很混乱。同一条街道上,同一种货物,价格往往相差一倍,比如面包,在小超市里一般是八个卢布,在大超市却得十六卢布。书的价格更离谱,一般相差五十到三百卢布,比如在网上买了一本《俄语成语文化词典》,花了六百二十卢布,在Дом книг里却需八百六十卢布。充分显示了俄罗斯的随意和转型中的混乱,以及私有化过程中的个人意志。
俄罗斯人很傲慢、冷漠、贪婪,面对中国人又有一种盲目的优越感。难怪西方人批评俄罗斯不民主,也难怪俄罗斯作家能够写出那么多精彩的多余人的悲哀和小人物的悲惨来。因为,俄罗斯人骨子里就充满了大国沙文主义,比如他们的第三罗马学说,比如他们的弥赛亚情结,别尔嘉耶夫曾直白地表述:俄罗斯应当成为“全天下的王国”(别尔嘉耶夫一九九五.八),“帝国主义的诱惑渗透于弥赛亚意识中”(别尔嘉耶夫一九九五.三)。“弥赛亚”意思是“拯救天使”,每一个东正教徒都有义务去帮助另一个教徒,每一个东正教国家都有义务去帮助另一个国家。这就是俄罗斯深层的民族性格和狂热的军事思想。可以说,俄罗斯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第三罗马演变成莫斯科公国,以后变成为帝国,最后则变称为第三国际”(别尔嘉耶夫一九九五.九)。因此,他们藐视一切他国之人,而对咱们中国人的态度则充满了矛盾:中国人在他们的眼里,只是一个暴发户,既羡慕,又鄙视、仇视,尤其鄙视中国人富而不贵,有钱了而风度却没有配套。话说回来,作为中国人的一员,自己也深深觉得,国人要普遍加强人文修养,注重气质修炼,有钱买得到傲气,但买不来傲骨;买得到优美,但买不来优雅。
民族主义很盛行,这也许是一种封闭的、穷人的心态。其表现有三点:光头党,这是俄罗斯民族主义发展的必然结果。二○○七年三月俄罗斯电视一台播放了一个纪录片,把光头党的根源上溯到了斯大林时代的格鲁吉亚。据说,普京政府对它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因为,它对国人无害,祸害的只是外国人;排外倾向,歧视亚洲人。二○○七年一月一日起,实施一个新的法律:不准外国人在俄做零售。其实,这个法令主要针对的是亚洲人、中亚人、中国人。歧视亚洲人,歧视是俄罗斯骨子里的,一贯的,因为他们一直自认为是欧洲人。比如莱蒙托夫在一八四○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当代英雄》的“贝拉”一节里,就大肆贬损格鲁吉亚人、车臣人、奥赛梯人,说他们急躁、好斗、偷窃、脏乱、好贪小便宜、不守信用,是强盗、亡命之徒等等;盲目自豪。一天上午,我们一行三位中国同学在莫斯科的切尔坦诺夫斯基大街(Чертановский)的一个居民区边走边说话,用的是汉语。突然,一个俄罗斯老太太从后面抓住一个同伴,说:“Почему вы не говорите по-русски(你们为什么不说俄语)?”我们回答说:“Мы китайцы(我们是中国人)。”她很不高兴地问:“А где вы находитесь(你们现在身处何处)?”我们说:“На улице(在街上呀)。”她说:“Нет. Вы находитесь в России(不对,你们现在是在俄罗斯)。”我们说:“А и что(那又怎么样)?”她提高嗓门说:“Вы находитесь в России, и должны говорить по-русски(你们在俄罗斯,就应该说俄语)。”这就是俄罗斯民族性格的一个典型范例,愈是不行,愈是敏感,愈是要逞强,但是,他们的这种“穷时不改旧家风”的做派,还是值得我们学习的,要不,孔子怎么会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呢?
红 场
我们十分景仰红场,一有时间就坐地铁一号线过去。
红场上的钟楼、红墙、列宁墓、古姆(ГУМ)、圣瓦西里教堂、米宁与波扎尔斯基雕像等,举世闻名,被第一批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走在石块铺成的广场上,心中有无限的遐想。无数与红场有关的史实在眼前飘过。比如莫斯科躲过鞑靼人的铁蹄,靠的是沼泽和苦难,而木制的莫斯科却没有逃过拿破仑的魔掌;伊凡雷帝以莫斯科为基地,以城堡(кремль,克里姆林宫,就是城堡的意思)为依托,打败鞑靼人,成为俄罗斯第一个沙皇,而彼得大帝却因近卫军背叛的血腥,放弃莫斯科,又利用新的沼泽地和新的苦难创建辉煌的圣彼得堡城。而最让我震撼的,却是以下之两点:
第一是俄罗斯诗人的命运。俄罗斯诗人是辉煌的,但更是悲惨的。他们诗歌的辉煌难掩他们心灵的挣扎与命运的多舛。他们都从莫斯科而起,却没有能够回归莫斯科。比如普希金、莱蒙托夫都生于此,却死于异地的决斗,等到再回莫斯科时,已经是纪念碑了;曼德尔施塔姆时而在莫斯科,时而在彼得格勒,却死在远东的集中营里;一九四一年八月三十一日茨维塔耶娃在小城叶拉布加自戕身亡,尸体葬于何处至今不明;叶赛宁在《莫斯科酒馆之音》流露出放荡不羁、玩世不恭的“叶赛宁气质”,自杀时年仅三十岁;马雅可夫斯基自杀时,年仅三十七岁等等。这些现象的原因何在呢?是个人,是家庭,是社会,抑或是命?
只有普希金的诗里听得出几分豪情:“我为自己竖起了非人工的纪念碑”;“俄罗斯将会苏醒,在专制的废墟上,将会写下我们的姓名”(《致恰达耶夫》)。诗人们也许道出了某种原因。难怪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感叹:“嗟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但是,如何避免呢?王勃接着说:“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然而,如果诗人能够知机识命,那他就不是诗人,而是投机家了,他们的命运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他们的成就也就不会这个样子了。这是不是一种宿命呢?
细究起来,俄罗斯诗人的自杀,是因为他们真正懂得了爱的正反面。真的,人一旦真正弄清了爱的本相,爱就失去了她神秘的面纱,也就失去了对爱的依恋、兴趣和热情。爱,从正面看,是伟大的、神圣的;从背面看呢,不过是一场充满功利和算计,甚至欺骗的游戏,比如政治婚姻,比如第三者。而“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古训,现在已经无人问津了。如今这些算计和欺骗,只有技巧高低的区别,只有发生早晚的区别,而吃亏的总是那弱势的一方。爱情的正反面,犹如《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所以,伟大的普希金也写了两首无可奈何的,充满了酸味的诗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和《我曾经爱过你》,那酸楚,那故作的大度,令人同情。正如莱蒙托夫所写的:“我爱祖国,是一种奇怪的爱!(Люблю отчизну я, но странною любовью!)”这正面的爱与背面的伤害,如风如雨,无处不在,无根无据,无法提防。谁遇上谁倒霉,谁清醒谁痛苦。比如,普希金的决斗缘起于妻子的绯闻;叶赛宁也死于与邓肯分手以后的消沉;马雅可夫斯基也是被爱伤害后饮弹自尽的。中国这种事情发生少,是因为中国的婚姻牵线人是饱经世故的月下老人,而西方的却只是个乳臭未干的丘比特。所以,赵本山在小品里说:“凑合过呗,还能离咋的!”这虽是句幽默,却是对爱之要义的深刻揭示。
俄罗斯人的爱情就像俄罗斯的天气,稳定的少,变化莫测,温暖的少,冰冷彻骨的多。去年的冬天零下四十多度,今年却是个暖冬,最低也才零下二十度。
第二是帝国的没落情绪。帝国的没落造成了俄罗斯人的失落、痛苦、急躁和卑劣。盲目自大或破罐子破摔,虽曾为君子,也未能免俗。俄罗斯人性格中的两极性在此时暴露无遗。这种急躁的性格和落难时的病急乱投医,使俄罗斯近几十年来已经沦为美国人的掌上玩物了,从戈尔巴乔夫、叶利钦到梅德韦杰夫。比如戈氏亲美,盲目进行意识形态的改革,动摇了苏联的社会主义根基;叶氏指望美国人的美元贷款,强行让苏联解体,结果苏联是解体了,但是美国人只是偷偷地笑了笑,一块美元也未掏;这次,小梅也是这样地被美国人涮了一把,刚签署了削减核武器条约,没过五天,美国人高调地推出空天飞机了,明明白白地告诉俄罗斯人:小子,核武器过时了,我们才跟你签着玩玩,我们可要玩新东西了。从俄罗斯的千年历史看,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是俄罗斯帝国重振的必经之路和最后的稻草。比如彼得时期的二十年北方战争,一八一二年的抗击拿破仑卫国战争,一九四五年打败希特勒的卫国战争等。
这种没落的情绪可以从书籍的出版上反映出来。(一)出版了大量的俄罗斯名人传记,其中伊凡雷帝、彼得一世等沙皇和土地掠夺者占主流,这些书籍大肆宣传战争的扩张,重温帝国昔日的辉煌;(二)出版了大量宗教书籍,也是歌颂于国有功的神职人员,著名的宗教使徒里也有这些战将。教堂里也把那些著名的战争石刻在墙壁上,歌颂他们,供游人观看。因为教堂是俄罗斯神圣之地,一般人是无法被铭刻的;(三)重视儿童读物的出版和儿童文学修养的教育,比如八年级的语文教材里就编有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的第一、二、三、四章,十一年级读当代作家的作品。这一点比中国做得好,中国的教材里也有原著、名作,但多是短篇的散文,游记,短小精悍,但是缺少厚重。不过,俄罗斯的高考(ЕГЭ,即Едины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Экзамен)起步很晚,没有我们的成熟,多是考试指南,还没有形成题海。
但是,书籍出版的商业化也在影响着出版者的文化品位。比如:(一)利用著名诗人、作家之名,出版色情书。如有一套装帧华丽的书,名叫《普希金。诗歌(供成年人阅读)А. Пушкин. Стихи (для взрослых)》,里面每一页正面是一段诗人的诗句,但背面却是文不对题的一张春宫图,不堪入目。不过,编者尚有羞耻感,没有在图下署上自己的大名。这种书大约有十余种。这是对名人和审美价值的恶搞。不过,也不奇怪,这只是俄罗斯人的惯技,比如一百年前,马雅可夫斯基等人不就为了倡导未来主义而“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吗?(《Пощечина общественному вкусу》);(二)有很多休闲的书籍,比如侍花弄草动物装潢,但更多的是化妆,交友,教女人心计的书;(三)小说通俗化,已经远离传统的人文关怀和社会承担精神了。多是侦探、魔幻、两性之类的东西,封面全是女人头,也很露;(四)哲学书籍缺乏深度,多是介绍方术、瑜伽的,还有些尼采的译本。哲学史多,深刻的理论书少。这不能责怪俄罗斯人。俄罗斯本来只是一个只有一千余年的年轻国家,文化是一个东拼西凑的,模仿的东西,比如东正教取自拜占庭,治国经验取自中国文化圈的金帐汗国,艺术取自古希腊,科学取自西欧。要让俄罗斯人说说俄罗斯大地上什么东西是真正俄罗斯的,他们肯定很尴尬。想想,连套娃娃这么个小玩意儿都是从日本学过去的。他们没有自己独立的哲学,只有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宗教哲学是俄罗斯自己的,但也是在东正教的基础上,借鉴中世纪欧洲宗教哲学而成的;(五)中国文化的书不多。在一般书店里,能够看到的多是“风水”(如Фэн шуй,或Фэн-шуй,Фен шуй,Феншуй,Фэншуй,及Фэн Шуй символы,Фэн Шуй благовония,Фэн Шуй советы,фэн шуй магазин,сувениры фен шуй,символы и талисманы фен шуй等)之类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都是我们中国的,但是俄罗斯人却把它们看做日本的。比如一本《孙子兵法》,一眼看去应该是中国的,细看才知道里面的插图全是日本的。所以,中国应该加强对传统经典的翻译和传播,不然,我们几千年的文明文化就被埋没了,或者被人捷足先登盗版了。
作家故居
在俄罗斯期间,我观游了几个著名作家、诗人的故居和相关他们的名胜,如Памятник Пушкину(普希金纪念碑)、Музей-квартира Горького(高尔基故居)、Музей-усадьба Л. Толстого(托尔斯泰庄园),对作家们的命运生出无限感慨,惊异俄罗斯人敏感的心灵,惊叹俄罗斯人悲惨的命运。由此想到,犹如没有一片树叶能够躲过大自然的风雨雪霜一样,世间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摆脱得了生活的磨难和命运的打击,差别只在于,有的人抗击打力强些,有些人脆弱些而已,这就是上帝、天堂、成佛、成仙对人类充满诱惑与魅力的原因了。但是,从文学和艺术作品中看,俄罗斯人的苦难却是世所罕见的。
一普希金纪念碑
普希金广场上的普希金纪念碑气派而飘逸,气韵生动。那巨大的碑座显示出诗人在俄罗斯人心中沉甸甸的分量,那捂住胸口的右手表达诗人内心的真诚和对民族的热爱,以及得天地之精华与灵秀的自信;那置于身后的左手反映了诗人天才的倨傲;而那稍向左偏的头充满沉思的神韵和智者的俏皮。面对神圣的雕像,想见其人生与命运,心里却是痛苦和复杂的。作为诗人,他是不朽的,是神,是丰碑,然而,身为凡人,他却是不幸的,是“圣愚(юродивый)”,是羔羊。这种反差只是一个个案,还是世界上一切诗人的宿命,我一直在寻找着答案。一般惯例,爱,是诗人行世的名片;美女,是诗人创作的源泉。然而,诗如白云,是无根的,诗人如晨雾,是轻薄的。这样两件东西遇上生活的坚石和世俗的暗角,除了粉碎,除了沉默外,还能有什么呢?
先说说他的爱情,据专家们考证,普希金一生爱过的女人有上百个之多,然而最后死在美女手中。其中是非难以评说,只是觉得,诗人、美女看似美满相配,其实却是相斥的。细细想来,诗人靠冲动,冲动来自美和爱。美、爱都有想象、夸张和远离红尘的成分。在此浸泡过久,自然不谙世事,不懂生活的潜规则,到头来,只会自酿悲剧,天不假年,撒手而去,留下诗篇,撇下美女,虽然他曾自豪地宣称人们会永远记住他的姓名。这里可以做这样的假设:假如他娶的不是一个美女,而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诗写得平淡、蹩脚,名不见经传,但长命百岁,享尽天伦之乐,人们提起他,一脸茫然。平平淡淡的生与轰轰烈烈的死,这两种人生情景,哪一种更好呢?普希金经历了无数的爱情,讴歌了几十年的爱情,成也爱情,毁也爱情,这其中的原由和规律,我们翻遍了他的作品,也没有找到谜底。也许,纸上的爱情比生活的爱情更纯洁,更可靠,也许,爱情的欺骗与忠贞,千差万别,谁有定见?因爱而生、而死,不外是命中之注定,爱如浮云,飘来逝去,大可不必过于认真,古人所谓得之不喜,失之不忧。如庄子见妻子死击缶而歌。但是,这样的圣人境界凡人又有几个人能够达到呢?孟子说:“食色,性也。”可见,死生有命,一切随缘,才是凡人的本分。多少恩爱的爱情里隐藏着心酸和欺瞒。多少失衡的爱情中却含有真挚和快乐。古往今来,幸福的人生应该是事业第一,爱情第二,犹如树与藤,树不坚挺,藤能如何呢?这才是人生的要义。失去爱情,顶多被人同情,但没有事业,却被人鄙视,看扁。无所事,无所成,乃人之大哀。
想到这些,却不敢与普希金对望,生怕自己错读了他高远的胸怀,辱没了他的名声,于是款款地照了一张相,深深地鞠了一躬,作别而去。
二高尔基故居
高尔基故居位于莫斯科小尼基特街(ул. Малая Никитская, 6/2)。高尔基是苦水里浮出来的大文豪。这里的陈设件件昭露出了他的艰辛与苦难。没有贵重物品,陈设全是平民的,家具很普通,收藏品多是祈福求平安的,好像中国式的瓷器居多,观音菩萨,福禄寿喜之类的,没有一件是黄金制成的,整体布置也没有贵族气派;家庭也不太幸福。妻子是一个普通女工,只养育了一个儿子,还先他而去。他曾在《关于托尔斯塔雅(О С. А. Толстой)》中说过这样的话:“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应该感谢女人贪婪的好奇心,世界的不幸应该感谢所有人们的集体愚蠢,也包括女人的愚蠢(Мир обязан всем счастьем своим жадному любопытству женщины. Несчастиями мир обязан коллективной глупости всех людей, в том числе и глупости женщин)。”由此可见他家庭生活的一般;晚年得罪高层,似乎不是寿终正寝。二楼的展厅里单独设了一个小展台,上面用玻璃盖住一个写有他手迹的字条。我准备把它拍下来,值班的老太太很客气地告诉我不能拍照,但又四周看了一下,笑声说,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值班,可以抄写。随后很热情地对我说,高尔基晚年很艰难,只能曲折地表达自己的痛苦。说完,她拿过我的记录本,在上面写道:“Это последние слова М. Горького: Конец героя, конец книги, конец автора”(这是高尔基临终遗言:主人公完了,书完了,作者也完了)。现在查证,这是高尔基临终时谈论他晚年的巨作《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的话,原话是“последние перед смертью слова Горького:Конец романа — конец героя — конец автора”。老太太记错了一个地方,但她字写得很漂亮。仔细想想,这话确有深意。接着,老太太又在本子上写了“Предсмертная записка(临终便条)”几个字,并说趁只有她一个当班,赶紧抄写,这是不准向外流传的。这段话,今天我在网上搜索很久,一直没有找到,可见老太太的话属实。我道过谢后,就急忙抄写:
крайне сложное ощущение.
Сопрягаются два процесса: вялость нервной жизни — как будто клетки нервов гаснут — покрываются пеплом и все мысли сереют... В то время — бурный натиск желания говорить и это восходит до бреда,.. чувствую, что говорю бессвязно, хотя фразы ещё осмыслены думают — воспаление лёгких — догадываюсь — должно быть не выживу.
Не могу читать и спать.
Ничего не хочется... кто-то...
极其复杂的感觉。
纠结着两个过程:神经的无力——神经细胞好像在衰竭——被灰烬覆盖,所有的思想在黯然失色……同时——剧烈说话的渴望在冲击,直到说胡话……我感到,我语无伦次,虽然句子还能够凑齐意思——肺炎——我猜到——我应该活不长了。
我无法看书和睡觉。
什么也不想了……有人……
这是高尔基临终绝笔,字体歪歪斜斜,话语断断续续,但最后的一个词和省略号却是一个最关键处。它让世人瞎传乱猜,让他死后也不得安宁。在俄罗斯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人是可怜的,要不俄罗斯文学中的“小人物”形象怎么会那么动人心弦呢?即使你再有成就,你社会出身的烙印是洗刷不掉的,它表现在你无意的言行中,却反映在别人有意的偏见里。
三托尔斯泰故居庄园
托尔斯泰故居庄园有两处:一处在莫斯科,一处在图拉。
莫斯科的这一处在“托尔斯泰街(улица Льва Толстого, 21)”上。一八八二年十月至一九○一年春,托尔斯泰一家住在这里。这里陈设奢华,人丁兴旺,高朋满座,往来无白丁。小洋楼,大花园,仆役成群,吃用娱乐,一应俱全,显示了伯爵贵族世家之气派,与高尔基故居形成鲜明的对比。步入花园,古树参天,曲径通幽,登上二楼,虎皮地毯,瓷花器皿,红木家具,说不尽的贵族奢华与享受。据说,晚年的托尔斯泰并不富裕,然而贵族的派头不减,因为这是自然的,也是必需的,虽然最后愤然离家出走。在托尔斯泰的工作室门口,我足足伫立了十分钟,想象着我所仰慕的大文豪的思绪与文辞,我仿佛听到了他沙沙地书写声在寂静里流淌,感觉到他汩汩不尽的思绪在静静地流泻……来到花园,天色已暗,四周华灯闪闪。我独自一人,踽踽行走在花园的雪径上,手扶古木,仰望天空,想象这心仪的作家在此慢步、思考的情形:或兴奋地呼吸,或疲惫地踱步,或痛苦地思索,或偕子女快乐地游乐……唉,纵观世界文人,像他这样文成高峰,儿孙绕膝且健康高寿的能有几人?虽然孔子教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但是,凡夫俗子面对如此的人生高峰,怎么能够禁得住不去羡慕和景仰呢?随后,我登上园中的小丘,坐在落满积雪的小凳上,遐思着,任雪沾湿我的衣裳。我思想着,在这僻静的小山岗上,伟大的文豪是否知道有一个中国人在仰望他,崇敬他,不远万里来此造访他……我闭上眼睛,合上双手,看着暗处古树的倒影,望着低矮的天空,轻声地说:“啊,哲人已逝,英灵佑我!”
说来好笑,像所有的人年轻时一样,我也一直有一个作家、诗人梦,但岁月流逝,生活所迫,又志大才疏,只好隔海相望,站在岸上,对作家们指指点点了。面对先哲,我知道我才力有限,或者是上天造我时怜惜我,并不想我成为一个多难的诗人,然而我相信,至少我愿意成为一个懂得诗和诗人的人。我希望我达到了上帝要求我的或者说我曾经理想过的高度。
这时,不远处传来教堂悠长的钟声,当当,一声声,清澈、悠远、颤人心弦。我慢慢地走下小岗,走出庄园,走向地铁口。
图拉托尔斯泰的庄园故居驰名世界,全称为“国立托尔斯泰庄园故居亚斯纳亚——波良纳”纪念和自然保护区(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мемориальный и природный заповедник Музей-усадьба Л.Н. Толстого《Ясная Поляна》)。
亚斯纳亚——波良纳,今天,我总算来到了我梦寐以求的地方。它多么神秘又令人向往!越读托尔斯泰的作品,就越想到作家生活过的地方走走,看看,体验作家的情感与甘苦。试图透过实地的体验,来解决心中的几个疑惑:作家与人民的关系;作家与家庭的关系;作家与理想的关系;作家的生前与死后。
一个人无论如何,能够写出那几百万字来,就是伟大的、辛劳的、不屈的。从前,人们对作家和作品还充满惊讶和期待,一部经典能够影响一个时代,一本文学译作能够轰动文坛,但在文学日益边缘化的今天,这个时代已经远去了,人们只在意快餐文化、地摊文学、绯闻传说了。大多数人来到这里是来看风景的,来感受异国风情的,或许只是为了找个地方刻上“到此一游”这四个字的。谁还会同情作家的辛劳,在意作家的灵魂,赞美作家的伟大,关注作家是什么?在餍甘饫肥的年代,人们在意的是健康快乐,而不是深刻隽永。
我不是作家,但我愿意走近作家,喜欢琢磨作家的心灵世界,关心作家在生活挤压下的生存状态。其实,依我观察,作家就是那些在痛苦中思考,在痛苦中写作,又在痛苦中死去的人们!对于普通人而言,痛苦犹如鹅身上的水(как с гуся вода),可以随意抖落,一滴不沾,转身即忘。而快乐呢,也如鹅身上的水一样随风而去,根本不会往心里去。伤心了,几滴眼泪流过,立马破涕为笑了;高兴时,手舞足蹈,呼朋唤友,觥筹交错。这也是中国古人的养生秘籍:“安时而处顺,哀乐所不入也。”所以,陶渊明伤心地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他们的座右铭是:随缘,顺风。如满山的草木,随春而绿,随秋而落,如此重复几十次,一切烟消云散,又被新的草木所替代,如此反复,无穷无尽。平凡是伟大的,因为它是一个民族的载体,芸芸众生是天地的支撑,时空的承载。只有那些敏感而多愁,愤世又无力的人;只有那些高雅而不群,建功又无门的人,才能成为作家、诗人,他们才显得那么耀眼!他们心比天高能感时花溅泪,命运又总是不济而恨别鸟惊心。生活中无法实现的理想在他们想象的世界里成就,历史长河里耀眼的人和事成为他们人生的代言人。也许,不是美男子的托尔斯泰没有上流社会舞场、情场上的辉煌,所以他才竭力去描写宫廷舞会的排场与奢华,污秽与肮脏;也许,他的妻子过于强悍、能干,所以他才以他女儿Наташа(娜塔莎)作为原型在《战争与和平》写出他理想中的被俄罗斯人誉为迷人的同名女性形象Наташа,而且托尔斯泰的卧室里挂着他女儿娜塔莎的画像,而不是他妻子的画像。钩心斗角,飞短流长,是普通人的生存方式,能够填满富裕的空间,能够消磨无用的时间。痛苦体验,思古忧今,是思想者的命运纠缠。搬弄是非者,一觉醒来,只有空虚留在,所以许多人到了晚年才会想起问自己:“我是谁?”在生命走到终点的时候,他才会想起:“我给世界留下了什么?”所以,托尔斯泰才在《战争与和平》末尾对战争、对国家、对人生做冗长的思考。可惜,光阴不再,觉醒已晚。斤斤计较者,怕一觉睡去,只有金银如山,财宝满屋,于是,许多人为钱所累。贪婪,让自己遭羁;挥霍,让后人堕落。所以《红楼梦》里有句话:“穷不过三代,富不过百年”,如此而已。
世人谁不患名不称于世?连老祖宗孔圣人在两千多年前就教导我们:“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于是,中国古人摸索出了人的三个不朽的法宝:立德、立行、立言。然而,亿万年来,世上有过多少贵族与百姓,有过多少文人与墨客,都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有托尔斯泰名垂千古。他凭的是什么?不是金钱,不是地位,更不是浮华。靠的是他在穷乡僻壤的清苦日子,痛苦的体验和不倦的书写;靠的是他对都市繁华的割舍,对金钱美色的割爱,对权贵弄权的割弃。当然,俄罗斯十九世纪的著名作家都是腐朽贵族阶级的背叛者,比如普希金作为十四品文官供职外交部,在此尚未干满一天,就全身心献给了文学。涅克拉索夫也是与家里断绝关系而投身文学的。上流社会的风月场所只会练就“多余的人”,皇宫宝殿的繁文缛节只会造就冷漠的官僚。只有贴近人民,反映时代,关注小人物,为民族的命运而忧思的人,才能够成为作家,成为不朽的人,成为心灵的代言人。因此,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把拿破仑写得很渺小,讽刺地降低了他,而把人民放在首位,俄罗斯同拿破仑的战争被描写成全体人民的战争。这就是他小说不朽的“人民的思想”(мысль народная)。而我国这十几年转折时期的文坛现状却令人悲伤:作家们媚俗、媚钱、媚古人,唯独忘记了人民大众,忘记了芸芸百姓,忘记了祖国的命运,所以名家乏人,良有已矣。
谁不思锦衣秀色,谁不愿食甘饫肥,但是托尔斯泰守住了自己,守住了自己的心灵,守住了上天对他的托付,守住了时代对他的期待,守住了对民族英雄的深情讴歌。所以,他是不朽的。虽然上帝有好生之德,上天有成人之美,但是,你首先得让自己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让上帝知道你能够做些什么。托尔斯泰是幸福的,他虽然舍弃了他理应得到的物质享受,上帝就给了相应的补偿,赐给他一个贤妻,一个良母,一个不慕荣华的好女人,与他共度穷乡孤寂而安宁的日月。这比中国的隐士幸福百倍。他的妻子索菲亚,真如她的名字一样圣洁、忠诚和智慧。她一生伺候丈夫,让他健康、如意地活到了八十二岁,如果不是他离家出走,也许会活得更久。她在忙完家务后,帮他抄写手稿达十万多页,据说托尔斯泰的字非常潦草,难以辨认,但她始终耐心地一笔一画地抄写。她为他生育了六个孩子,这在俄罗斯可以算得上多子女的“英雄母亲”了,而且个个像其父亲。不像普希金,据圣彼得堡普希金博物馆的讲解员介绍,普希金的四个子女中只有最小的女儿像其父亲,但讲解员还特别强调说,可悲的是,普希金是被法国人打死的,可他的这个女儿后来却嫁给了法国人。托尔斯泰的妻子一直操持家务,管理农奴,衣食住行,送往迎来,偌大的庄园,井井有条。托尔斯泰性格怪异,不善交往,脾气很大,但是上帝让这个怪人娶了一个好妻子,成就了他的怪业——写小说。所以,托尔斯泰才成功地在《安娜·卡列尼娜》里塑造了安娜和吉蒂的形象。她让托尔斯泰成为俄罗斯作家中的长寿者和享尽家庭温馨的人。俄罗斯作家中,许多作家早亡,如普希金、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许多作家终身未娶,如果戈理、屠格涅夫、克雷洛夫。总之,俄罗斯作家没有几个是幸福的,但是,托尔斯泰是个例外。但托尔斯泰又太例外了,在八十二岁高龄居然离家出走,惨死在荒郊野外,儿孙满堂,却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这也许是由于人无底的欲壑,得陇望蜀,安逸的人渴望折腾,折腾的人向往安逸,这才是世界多彩的根源与推手吧。在“作家之屋(Дом писателя)”,讲解员说,作家的离家出走是因为他内心充满对现实的不满,对官僚贵族不劳而获的抗议,而没有说是由于家庭的原因。讲解员没有说一句批评托尔斯泰妻子的话语,反而把他的妻子索菲亚说成是“他孩子的母亲(мать его детей),家庭的女神(богиня дома)”。这与我们国内批评索菲亚是造成托尔斯泰出走的罪魁祸首的腔调完全相反。看得出来,俄罗斯人是十分敬重索菲亚的,感谢她成就了托尔斯泰。这也说明,当作家的妻子是很难的,不论好坏,一举一动,都会成为人们的谈资,却很少能够成为人们的榜样,而且作家往往轰轰烈烈,而她们却常常默默无闻,除非她们绯闻缠身,让人津津乐道,如普希金的妻子。由此可见世风的庸俗。这也是对作家的最好讽刺:作家在纸上拼命地纯洁人们的心灵,净化社会的风气,而芸芸众生喜欢的却只是他们的桃色艳遇,花边新闻;社会大众只关心他们的小道消息,道听途说,而且添油加醋,越描越黑,越黑越描。这就是娱乐的大众,或大众的娱乐。我想,不知道我祖国的作家们,会不会因为媚钱而继续去媚俗呢?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作家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榨干了自己,滋养了他人,到头来,却不过一掊黑土,几丛青草;摈弃享受,清贫劳作,时运不济时,却不过几张废纸,几回歪评。在物欲横流,功利而浮躁的时代,文学往往成为山中落叶,自生自灭,只能等待岁月的风化和泥土的腐蚀,偶有人踩过,也不过几声沙沙,愈去愈远,然后是死一样的沉寂……君不见,五月的莫斯科正值胜利节,到处张灯结彩,鲜花遍地,阅兵式,音乐会,几个月的准备,十几天的庆祝,老兵们个个手捧鲜花,纪念碑前伫满人群,堆满花束花环。但是,与此同时,在托尔斯泰简陋的坟前,只有一层刚抷的新土,土上躺着一束花,是的只有一束,一束郁金香,红红的。关于托尔斯泰的坟,我们国内报道的已经很多了。我想说的是,按中国风水(近年来,俄罗斯人特别迷信中国风水,有意思的是,这么神秘的风水术却被俄罗斯人拆解为风ветер+水вода了,可见文化的隔阂有多深!),托尔斯泰的坟墓占位不好,至少不是最佳风水。那么大的一个庄园,却选了这么一块北坡上的阴冷的小山腰。他的坟坐南朝北,左边是一块平地,右边是一条小水沟,上下无靠,左右无沿。怎么能够福荫后人?中国人讲究聚宝盆状,但它只有斜坡和北风。唉,这就是作家的命运与归宿:生前漂泊,身后无依。价值,由时代评判;是非,任人们评说。他没有自己,只有作品;他没有尊严,只有评价。人们不是说:作品问世后,作家就死了,哪怕作家本人尚健在于人间。
不过,说句真心话,我还是非常羡慕作家的,羡慕作家深邃的思想,深刻的观察力,最羡慕作家的天马行空、恣肆汪洋、磅礴高远。还羡慕作家与众不同的人生主张,特立独行的世界观,虽然暂时被人误解,受些委屈,但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比如托尔斯泰说“戏不是生活(Театр не жизнь)”,普希金却说“戏就是生活(Театр есть жизнь)”,尽管两人观点相左,但都不影响他们成为一代名家。但是,一个作家,他的作品、观点不受当时人们的喜爱,遭受委屈郁郁寡欢,甚至穷愁潦倒,虽然日后名噪天下,细想起来,总是一件令人心酸的事情。
作家不能靠献媚时尚而声名鹊起,不能被御用而权倾一时。如法捷耶夫,据说在残酷的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七年间,经由这位在当时权倾一时的苏联作协总书记的亲笔签字被镇压、杀戮和流放的苏联作家不下两千位。这就不是作家,而是蜕变为政治流氓和罪人了。这样只会让作品和他本人庸俗化,等尘埃落定后,只会遭人唾弃谩骂,或充当反面教材。再次,作家不能跟意识形态过于密切,成为政治的传声筒,也不能与政治格格不入,甚至为敌。前者,会遭人不屑,也难以揭示生活的本质,因为任何政治只是政策和策略,是一种权宜之计,不是永恒的生活规律,这样会以偏概全,影响作品的深度。与政治格格不入呢,又容易遭受迫害。托尔斯泰晚年就被革除出了教会。苏联时期,许多作家的人生经历就是最好的例证。
音乐会
俄罗斯音乐,尤其是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享誉世界。有幸在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音乐大厅(большой зал)里听了一场音乐会。这是俄罗斯顶级的音乐殿堂。
音乐会分为两节,以贝多芬的《欢乐颂》为主题。前一节以钢琴为主,后一节以小提琴为主。第一次听音乐会,而且是在这么牛气的地方听,感觉就是不一样。音乐厅很大气,拱顶高大,装饰华丽,舞台顶上绘有汉白玉的缪斯女神像,洁白、高贵。两壁上挂着俄罗斯和欧洲著名音乐大师的画像,贝多芬、莫扎特、舒曼、格林卡等,经典、高雅。置身其中,让人不得不对音乐产生一种期待与向往。
音乐是对自然的模拟与提炼。虽然黑格尔把它的地位摆得不低,但它仍然不过是生活的反映,一种用声音对生活的模拟,一种添加了思想和情绪的抽象化的声响模拟和旋律组合。
一首曲子里的乐音不过是对大自然里的声响的采集、组合和集中。人无法凭空创造声音,每一次的创造都不过是音乐家对大自然里声响在心里的投射表象的唤醒、取舍和加工。大自然中的声响无数,人也无法穷尽它们,只能根据创作意图,加工它们,或夸张、或剪裁、或拼贴,在变形中表达情绪,也即《毛诗序》所说的“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可见,所谓音乐,不是粗糙的自然之声,而是人类制作过的情感之声。比如,从大类上,有鸟语、虫鸣、风吹、雨打、雷鸣、涛声,有喷薄的日出、轻盈的云飘、悄然的竹笋、潺然的小溪、汩汩的泉涌,还有轰鸣的机器、嘀嗒的钟表、喧闹的街头、嚷嚷的人群等等。这些大类又可细分出许多的小类,比如鸟声,叽叽的麻雀、喳喳的喜鹊、夜莺的歌唱、黄鹂的鸣啭等等。自然界的声响是音乐无尽的源泉!不会聆听自然的人,是无法听懂音乐的,更无法创造音乐。所以古人说,道法自然,师法自然,千真万确。当然,自然界的声响是多彩的,也是粗糙的、原始的,它只是艺术的素材,是对艺术的启迪,只有艺术造诣深厚而又有创作激情和灵气的人,才能把它们组织、升华为艺术作品,去表现生活,去表现情绪。
艺术造诣并不神秘,当然,也不是赵本山所说的“艺术细菌”。它不过是一种把各种声响素材巧妙地剪裁、组织、放大的能力,一种给不同声响赋予某种情感的能力,或者说,一种让不同声响表现不同情感的能力。比如让风声的呜咽代表哀愁;让泉水的叮咚表现欢快;让雷击的轰隆代表震惊;莺歌燕舞代表盛世,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一首曲子,犹如一篇文章,一首诗,它需要奇思妙想,妙手剪裁,自然流畅,寓意深埋,如命运的抗争,不幸的倾诉,爱的波折,恨的宣泄,古人所谓嫠妇之泣,骚客之叹。每个人都能够听懂大自然中的某些声响,并与自己的情绪挂钩,如遇到电闪雷鸣,就会恐惧,并伴有一种期待暴风雨来临的快感;听到雨打芭蕉就生闲愁;听到春雨淅沥就想到新生的美感;听到秋风瑟瑟,秋雨绵绵就生莫名的郁闷,淡淡的哀愁,鲁迅儿时听到老旦坐下来咿呀慢唱就无聊乏味。但是,这些都还只是一些片段,一些碎片,远不是一首乐曲,或者说只是一首曲子的一个段落或旋律。只有善于采集自然界中各种声响,并按照人类情绪的发展规律(发生、发展、高潮、结束)把它们适当变形,并组织成为一个复杂结构的人,才是音乐家。如果不经过变形,不加选择地运用,只是把自然界的声响录音式地集合在一起,那只会是一种嘈杂的噪音,绝不可能是音乐。因为,自然界的声响是多质的,有美妙的,也有杂音,如果不提纯,不变形,那么就达不到审美要求。比如,在音乐大厅里,乐队正在和美地演奏,听众也聚精会神,突然出现几声咳嗽,几处椅子声响,你想,这和谐吗,不影响效果吗?所以,音乐并不神秘,只要你能够听到大自然,善于让自然界的声响表现你的情绪,那么你就能够从音乐的旋律中听出音乐家的心绪了。虽然你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音乐家,但至少已经是一个知音了。在《欢乐颂》的高潮部,乐队合奏,乐器张扬,振聋发聩,如惊涛拍岸,如春雷震地,欢乐之情,激荡心灵,让听众在音乐声中看到风起与云涌,看到百花怒放,心灵的快感,无法抑制。而在舒展部,又让听众在音乐声里听见了蓝天上轻盈的白云静静飘过时的声音;听见大地上温煦的春风轻轻地掠过鲜花时的声音,那么轻柔,那么温馨,这是激情后的宁静,这是爱的颂歌,心心相印,盈盈相看,无需苍白地诉说,无需多余的语言……创作音乐来自自然,来自心灵,而聆听音乐又应回归自然,回归心灵,通过自然的音响形象,听懂乐音模糊的所指,体验音乐无限的内涵。
柴可夫斯基说过:“我爱一切俄罗斯的东西。(Я люблю всё русское.)”他要用音乐来表现俄罗斯的生活,用声音及其象征(звуки и их символы),“找到通往俄罗斯人心灵的路径(найти путь к русскому сердцу)”,关注俄罗斯的“命运、性格、美丽、欢乐与忧伤、思想与感受(судьба, характер, красота, радости и печали, мысли и переживания)”。他热爱民间歌舞所承载的旋律和主题,又说,他能听见春天第一瓣叶长出的声音,能够听见草的沙沙声,叶的簌簌声,远处第一声春雷的隆隆声,第一场雪落地的吱吱声,能辨出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嘈杂声和俄罗斯人言谈的混合声(мотивы, навеянные народными песнями и танцами, шелест трав, шёпот листвы, раскаты первого весеннего грома, скрип свежевыпавшего снега, многолосье русской речи)。这是一个音乐大师的心声,一颗能够细腻地感受艺术奥秘的敏感心灵,一种高雅的艺术品位,这样的艺术家绝不会为一时名利而去媚俗,而会始终用艺术的高雅去引领大众。
听完《欢乐颂》,我感到西洋的音乐是青壮年型的音乐,充满激情、抗争和欢乐,渴望建功立业,而我们中国的音乐是中老年型的音乐,散发着恬淡、悠长、享受,希望安享太平。从乐器上就可以粗略地看出来。比如,钢琴让人看到生活的多彩,情绪的多元,激发人向上的斗志,揽尽自然界的声响表达我不安分的心灵。而琵琶、二胡让人听见时间老人蹒跚的步履,苦难中的孤寂和对知音的呼唤,教人享受生活、宁静,在夕阳的余晖里采摘几朵金色留给后人,或去安慰不久远去的魂灵。我有一个奇想:如果把中国民乐引进西洋乐队里,一定很有意思。但是,我相信,随着西洋人心灵的成熟,中国民乐一定会走进他们的心灵。
思 考
在俄罗斯一千年的历史中,只花了不到三百年的时间就通过扩张、掠夺,走出贫困和落后,成为世界面积最大、民族最多,而且国家相对稳定的超级大国,得益于其成功的爱国教育。
俄罗斯的爱国教育,自古至今,就是两个字:统一。从它最古老的史诗《伊戈尔远征记》到今天的文学作品,包括绘画、音乐、哲学、宗教、学校、教堂、博物馆等,一贯的思想始终是:号召统一,反对分裂;倡导融合,反对内讧。
从立国起,就提出一个响亮而明确的口号:俄罗斯大地,俄罗斯大地母亲,神圣的俄罗斯(святая Русь)。任何人都会爱自己的母亲,也自然就会爱俄罗斯大地。这种口号可以避免民族隔阂、民族矛盾,每一个生活在俄罗斯大地的民族都是俄罗斯大地之子,也就是这片大地的主人,都有热爱和捍卫这片大地母亲的神圣责任和义务。
宗教虽然是一种精神鸦片,但是作为国教的东正教一直是俄罗斯人的心灵支柱。上至王侯将相,下至黎民百姓,无论是国家大事,还是生老病死,男女老幼,芸芸众生都与东正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宗教情结既表现在宗教文献、哲学、文学艺术中,也表现在民间口头文学、谚语和作家的观念中,如:活着是给上帝做仆人;朋友想到朋友,而上帝想的是众人;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这里略举几个作家的名句以见一斑: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大概,俄罗斯民族唯一的爱是基督”;弗兰卡说:“宗教情结穿透了俄罗斯人的心灵”;布尔加科夫说:“俄罗斯应向世界展示它是信教的”;卡尔萨文说:“俄罗斯文化在其宗教品质中才能理解得更完整”;弗洛罗弗斯基说:“要做一个俄罗斯人,真的,必须是一个东正教徒”。
并且,利用宗教来进行爱国教育,取得非常效果的国家,恐怕只有俄罗斯。(一)把对国家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人都列入东正教的圣徒行列,尤其是掠夺土地最多的人,拯救国家于危难的人,其次是文化人,供人们景仰、膜拜;(二)把开疆劈土的重大战事镌刻在国家最重要的教堂“救世主大教堂”内的四壁上,使之流芳万世,供人效仿;(三)圣像画是东正教里神的化身。俄罗斯人把对统一的追求与号召绘成圣像画,家喻户晓,圣洁而虔诚。最著名的是《圣三一画(Троица)》,它的寓意就是号召割据的公爵抛弃前嫌,彼此相爱,停止内讧,统一国家,站在一起,肩并肩,团结如一人(Троица призывает к единению, согласию, любви и уважению друг к другу. Она и выражает завет: быть вместе, стоять заодно, сплотитьсяи скрепиться)。这幅画的作者也被列入东正教的圣徒行列。俄罗斯的国徽也是一个号召和保卫国家统一的标志。象征俄罗斯国家团结和统一的双头鹰却有着一个心脏。这个心脏既连着东方,也连着西方。
高尔基说过:“没有一个国家能像俄国那样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涌现出那么多灿若群星的名字。”俄罗斯文学成为“生活的教科书”,“俄罗斯革命的一面镜子”。它凭借的是什么呢?或者说它的精髓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它凭借的是它的社会承担,它的献身精神,它的救世情怀,即它一向执着于心的“为人生的文学”,“为俄罗斯大地悲悼”,“为民担当”的赤子情怀,以及由此形成的具有平民意识、批判意识、人文关怀、责任意识、忧患意识的优秀的文学传统。当代俄罗斯文化学者利哈乔夫十分重视文学的道德力量、教化功能和文化价值,把俄罗斯文学视作为俄罗斯文化的表达者,不同民族文化的连接者。这是我国文学应该引以为榜样的。
战争是万恶之源。但是,俄罗斯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通过战争获得的。(一)一七二二——一七二三年,对波斯交战,夺得里海西岸地区。彼得一世接着向高加索和西伯利亚进军。十八世纪初占领了堪察加半岛,一七二一年占领千岛群岛。在他执政期间,俄国版图由一千四百五十七点五万平方千米扩大到一千五百一十一点五万平方千米;(二)一八五八年和一八六○年,沙俄强迫清政府先后签订了不平等的《中俄瑷珲条约》和《中俄北京条约》,割占了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乌苏里江以东(包括库页岛)的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一八六四年,又强迫清政府签订了不平等的《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把中国西境的四十四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强行划归俄国。此后,沙俄又依据不平等的《中俄伊犁条约》(一八八一年)和以后几个勘界议定书,割占了中国西部七万多平方公里领土。一八九二年,沙俄又违约强占了帕米尔地区二万多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内,沙俄共割占了中国一百五十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三)沙俄还将哈萨克斯坦(一八六五年)和中亚大部(一八六五——一八八一年)并入俄国版图。
俄罗斯因战争蒙受苦难,又因战争成长、壮大,并形成了一套有效的战争手法。(一)为俄罗斯大地而战。俄罗斯人亲切地把俄罗斯称作“大地母亲”(Земля-матушка.) ,经常说,“最重要的是大地母亲(Самое важное — земля-матушка)”,“大地母亲拯救所有的人(Земля матушка всех спасет)”,“在战争中,俄罗斯人保卫的不是国家,不是家庭,而是俄罗斯大地(В случае войны русские защищают н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не семью, Русскую землю)。”这样,俄罗斯虽然疆土辽阔,但是,没有任何人胆敢觊觎它。因为,为国土而战的思想已经溶入到了每一个国民的精神和血液中去了,而且也体现在了每一个国民的行动上。与俄罗斯人相比,我们中国人是值得深思和惭愧的;(二)只要有利、有益,每次战争必定倾全国之力而战。比如彼得时期,俄罗斯非常贫穷,但是为了出海口,为了掠夺更多的土地,彼得采取高压手段,硬是达到了目的。穷,只是一时的,一旦获得了大片的土地,那就是永久的财富;抱怨,也只是一时的,获得了出海口,那国人会永远铭记你。斯大林时期的反法西斯战争更是如此。相比之下,我国在对外战争中却缺乏万众一心持久战的精神与耐力,缺乏承受战争压力的能力与心理。在目前国际局势十分复杂的情况下,我们尤其应该警惕,未雨绸缪;(三)扩张是俄罗斯每一个国君的立国之本。俄罗斯从立国之时起,每一个国君都不是以在国内建宫殿、建后宫为快乐,而是以打仗、建城堡、掠夺土地为光荣。据说,社会主义时期的斯大林,也想吞并外蒙古、我国东北地区和日本的北方四岛。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普京现在也在积极扩张,比如努力向外蒙古渗透,在北极洋水下插国旗占领地盘;(四)坚定不移地发展武器。不论朝代的更迭,不论国君的变换,俄罗斯千百年来,始终没有间断对武器的研制与开发。而武器,尤其是尖端武器的研发一直是我国的弱项;(五)全国上下崇尚战争的荣誉。俄罗斯人始终把荣誉看得高于生命,主流风气、文学艺术、谚语格言、日常生活等,都大力宣传荣誉至上,比如俄罗斯的战争文学,苏联伟大的卫国时期的宣传版画。因此,他们作战勇敢,很少有卖国贼。比如俄罗斯的谚语:“俄罗斯人可以卖掉冲锋枪和家产,但是不能卖国(Русский человек может продать автомат и имущество - но не Родину)”,“祖国只有一个(Родина у него одна)”等。在俄罗斯,你总能听见这样的口号:为了上帝,为了沙皇,为了祖国(за Бога, Царя и Отечество)。
忧 思
在俄罗斯大地上行走,让自己有了比在国内更多的忧虑。
文化输出应该是近年来见诸国内报刊最频繁的词语之一了。这说明了两点:国力强盛,国人对祖国文化的信心增强;国外对中国文化、中国模式的重视与欢迎。在这大好的形势下,我们一方面应积极输出祖国文化,另一方面也要看到现阶段我国文化输出的现状、困难与突破口。其中最显眼的困难是翻译质量问题和外国人对中国文化的态度问题。如果像九十年代中俄边贸那样以物易物,以次充好,以假乱真,放任自流,良莠不齐,甚至用低劣的产品充斥市场,虽然满足了外国人一时的需要,却同时败坏了他们胃口,自毁了中国形象,就得不偿失了。商品的交换是物质的、短期的,还可以挽回,文化经典的外译是精神的、长期的,一旦印象坏了,就很难在短时期内扭转。
如《春江花月夜》,有人俄译为:Лунная ночь среди цветов на весенней реке.其实,中国古诗讲究意象并置,并被二十世纪初的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所追捧,因此,不如译为:Весенняя река, цветы, лунная ночь. 既突出了意象,又符合诗歌的原意。更令人惊讶的是,有一部学术专著竟然把蒋介石(Chiang Kai-shek)翻译成“常凯申”,把孟子(Mencius)翻译成“门修斯”。这是不能容忍的。可见,国家不出版标准的汉译本,怎么行呢。二十世纪,苏联为了规范俄语,统一俄语语法,专门组织一批科学院士,花三十年时间,几易其稿,一九八○年编纂出了一本大部头的权威的《俄语语法》,学界一般称作八○年语法,这之前还出版了试行本五○年语法和七○年语法。这对国内普及俄语,国外推广俄语,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
目前,国内外外译汉与汉译外的现状反差极大,与我国丰富的文化资源、历史悠久的大国地位和日益强盛的国力极不对称。仅以中俄文学作品的翻译为例:有多少俄罗斯作品被翻译成了汉语,又有多少中国作品被翻译成了俄语?有多少中国作家能像普希金、果戈理、托尔斯泰在我们中国一样被俄罗斯人追捧和纪念?
在莫斯科最大的书店Дом книги里,也能看到《论语》、《老子》、《庄子》的译本,但译文欠佳,影响了俄罗斯对中国博大精深文化的理解和热爱。比如,“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被俄译成:Учение без размышления бесполезно, а размышление без учения опасно. 其实,这里,“罔”:迷惘。“殆”有两义:一为危殆,疑不能定;一为疲殆,精神疲怠无所得。而бесполезно的意思是“徒劳无益”。опасно只是取了第一个意思“危险”。其实,这句里的“殆”应取第二个意思,所谓:“吾曾终日而思,不如须臾之所学也。”
在俄罗斯一般书店里,能够看到的多是“风水”,如Фэн шуй,或Фэн-шуй,Фен шуй,Феншуй,Фэншуй及Фэн Шуй символы,Фэн Шуй благовония,Фэн Шуй советы,фэн шуй магазин,сувениры фен шуй,символы и талисманы фен шуй等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如何能代表中国文化的精髓呢?
在俄罗斯著名的文化语言学家Костомаров的名著《语言与文化(Язык и культура)》里,他甚至把源自《后汉书·班超传》的成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Не войти в нору тигра — не поймать даже тигрёнка)误说成是日本成语(японский фразеологизм)。(Костомаров 1990: 77)让我们这些做中俄文化传播的人汗颜。
目前俄罗斯公众对中国文化很生疏,甚至误解。比如《红楼梦》中“都云作者痴”一句,俄罗斯翻译家В.А.Панасюк把它译为:Все люди скажут: бестолковый автор.(Панасюк1958.27)。这个бестолковый(糊涂的,无条理的)就是曹雪芹笔下的“痴”字吗?一九九五年版又将它译为:Наверное, все, не вдумаясь в суть, Заявят:《Этот автор недалёк!》那么,这个недалёк(不大聪明的)就是曹雪芹要表达的“痴”意吗?我们知道,“痴”意很多,比如:傻,无知;精神失常,疯癫;入迷,极度迷恋。两者相距很远。
要成为一个世界强国,我们必须输出思想、文化!英国铁腕夫人撒切尔曾说,中国不会成为超级大国,因为,他们出口的是电视机,而不是思想观念。据统计,全世界三分之一的电脑都是中国制造的,但是有多少文化和思想是我们中国输出的呢?俄罗斯作为我祖国最强大的近邻,她用一种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告诉像我这样的中国人:如果你渴望祖国强盛,又不清楚如何去做,那就顽固地爱国吧!这是任谁都能做到,并且永远不会有错的平常而又伟大的真理!
后记:四年前(二○○六年十一月——二○○七年五月),我获得国家留学基金的资助,赴俄学习。那段时间里,我以“雪白花红”为题,记下了自己的见闻、感受与思考。所谓雪白,是指赴俄时正值隆冬,天寒地冻,漫天飞白,寰宇纯净而高雅,而我回国时恰逢仲春,暖风吹地,叶绿花红,万物欣欣向荣。冬去春来,这是多么美好的季节,去国还乡,这是多么幸福的旅途!能不生出无限的感慨么!
(责任编辑: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