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鸟喧哗（十二首）
情 史
在徽南寂静的黟县小城
我碰见一株奇异的花朵
高挑 轻灵 艳丽地舞在空巷
花蕊探着流星般的腰身
“那是孔雀花。”
一个苍老的女人说
她采撷了几粒野芝麻似的黑点
缓缓放到我张开的掌心
没问我一句话
没有看我一眼
就知这浪子来自异乡
就把那花籽埋进时光
身份证
他上初中时
学校发了学生证
弟弟很羡慕，也
给自己做了一个学生证
用小开本毛主席语录的
塑料外套
夹着裁剪适中的纸
用白线缝起来
用尺子打上格
填写
姓名：侯牛
年龄：九岁
学校：东方红小学
还画了一个小脑袋
算是标准像
这简直
太无聊了
他不由得对弟弟
拳脚相加
弟弟委屈的泪水
打转
不理解祸从何来
难道自证身份
不算一种冒犯？
老警察
他的妻子一生喋喋不休
他最终只好选择沉默
那绝望的女人
无计可施
逢人便讲
这老头小脑萎缩
他默默地忍受这污蔑
嘴角浮着孩童般的笑
法 律
在出版家的饭局上
我碰到一位退休的法院院长
由于某种机缘
他要写一本关于聂绀弩的书
老人的话很少 断断续续
回忆了这么一件事：
有个人
曾经向他要一支毛笔
他给了，但是不久人家退回来了
说是不要新的
要老院长用过的
他不解 那人解释说
是一位领导要的
这位领导 有个政敌
此公相信
用院长的毛笔
就是在判决公告上
写过此布 姓名 然后
划一个红色对钩的毛笔
写下敌人的姓名
该人自然呜呼哀哉
神不知鬼不觉
扫清前进路上一切障碍
留 学
在欧洲生活了一段时间
我们学会了像当地人一样
碰见陌生人也微笑
但是偶尔碰见同胞
我们还是像在国内一样
板起严肃紧张的面孔
伪 证
我在农村念小学的时候
班里有一个很脏很丑的同学
有一天我情不自禁
用两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脸蛋
她毫不示弱
用长长的黑指甲
也掐住了我的脸蛋
疼痛难忍
最后我俩同时放手
各自脸上布满血痕
老师向几个她信赖
就是几个长得好功课好的女生
调查此事
她们一致作证：我是后动的手
噢，我的童蒙女友：小玉、翠香和蓝蓝
加 演
“文革”时看露天电影
小伙伴总是早早聚齐
在场子外面疯玩游戏
一边尖着耳朵分辨音乐
一边派人打探：
“真演”开始了没有
真演就是故事片
之间先放“新闻简报”
真演开始了
在闪光的工农兵厂标辉映下
和激动人心的乐曲中
我们迅速跑回场地
不管心跳如何剧烈
我脑子始终有个疑惑：
为什么知道刚放的是“假演”
有人做，有人演，还有人看
亲爱的伊沙
你来北京
远住大兴
让我感到内疚
树敌无数
毕竟
你无一私敌
那么多次
我渴望
你和徐江迁居北京
那样
也许我会减少一点
时时袭来的异乡感
我应该珍惜
每一次
见面的机会
但有几年
我多么深地陷于
自我怀疑和迷乱
使老友间的友谊
如浅春之水
温柔 但夹带
透明的冰凌
子夜驱车百里
去看你
我一路的心情
正是多年的心情
彻夜长谈
渐渐我有了大一时
我俩在北海岸边
那张长椅上的感觉
那是峥嵘的一九八五
一挥而就的青年之光
廿四年 也许是
你和徐江的存在
构成了一个场
使我更加不易
也更加不愿
背离我们的青春
铁狮子坟孕育的
良知、正义、血和传承
汉语的担当
说真的
关于我们友谊的文章
总能唤起我温馨之情
但我更希望
它在我心里
始终是一份真实的感觉
在我可怕 叵测
善变 易朽的心里
小柿子
一九七四年或者
是一九七五年
肯定不到七六年
七六年粉碎“四人帮”
我已经在城里的小学
拉小提琴了
就是说一、二年级时的某一天
我毒打了小柿子
在他的脸上
一连搧了几十个巴掌
小柿子开始还笑
表示他理解这是玩耍
而他依然相信我的友谊
后来，痛的受不了
他开始抽泣
一道道泪水划过
又红又肿的脸
我没想到
他竟然不还手
一放纵
左右手交替
又搧了他几巴掌
这完全演变为
一个人对另一个
意志的控制
小柿子让我觉得
我有权利这么打人
我有这么威风
后来我想起来
这么一个人
竟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怎么配
拥有我的友谊
不由得
又搧了他几巴牚
他有点迷惑
一开始他就不解
我城里来的弟弟哭了
而我怪罪于他
想证明我可以保护弟弟
还是想证明
朋友与血缘相比
根本就不重要
想起我一个人被扔在乡下
还要靠打人证明自己
我不由得接连搧着小柿子
我的手终于打痛了
弯腰脱鞋
教室后面
高我半头的小柿子
就那么靠墙站着
看我脱鞋
没有还手
也没有跑
他像是有点被打傻了
也有点像是想尝尝鞋子的滋味
等我脱下鞋
就用鞋搧他
几下
血就流下来了
我弟弟目睹了这一幕
值日的同学目睹了这一幕
多年来我忘不了这一幕
忘不了小柿子
我三十年没见他了
那事过去不久
我就回城读书了
粉碎“四人帮”的时候
还在舞台上假装拉小提琴
上初中时
我回村里见过小柿子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了
他在田里干农活
见到我
竟然羞涩地笑了
我觉得这冤仇化解太容易了
当年
我能这样欺压他
绝非一己之力
现在，有时也麻木不仁地
助纣为虐
国宾馆林湖暮色
一场日常的辩论黄昏时达到高潮
众鸟喧哗。越是卑微越要叽叽喳喳
而喜鹊恪守行业秘密
只为特别的心和特别的耳朵
乌鸦，这忧伤的碎片
不歇气地吆喝着狼来了
厄运当头的生活还是能忍受的生活
只要天空还有精灵关注此事
一声兽般的长啸
来自大鸟
伟大的声音总是显得异类
闻声，夜神唰的一声抖开披风
黑色的布告
一切自由的咕哝格杀勿论
多么彻底地众鸟归林
急急。落单者捏嗓子斜过暮色
那么肃穆地，猫头鹰将睁开月色的眼
麻雀。尊严和自由
这样的诗句让我心领神会
“一出门，就能看到亲戚和麻雀”
没有深切的乡村体验
就不知道卑微的麻雀多有尊严
有谁见过：
笼中的麻雀
只有踢翻的米盅
和一具横倒的尸体
抓过雏雀的手
会终生出汗 拿不稳刀剑
它离人类最近了
但永远是邻邦，绝非家奴
饱经沧桑的人知道
他们是自由的精灵
没有道义可以审判不羁的灵魂
甚至良知也对不住自由的追求
反目成仇
他听信馋信
突然跟我翻脸
几次剑弩拨张
打斗一触即发
往日密友
竟成最大敌人
我作好开打准备
将一条铁链勒在腰间
一次次怒目而视
一次次等他升级
我懒得解释
不屑和解
半夜醒来
摸着被铁链勒弯的肋骨
终于，我忘了他的名字
只剩下模糊的仇恨：姓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