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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别山的女人

作者:邓元梅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新媳妇李金秀被一顶大红花轿抬进了古天雄的家。喜欢热闹的天河镇人都围集在古天雄家门口等着盘新媳妇。
  个头不算高的董香芸夹在人群中,她踮起了尖尖的小脚,伸长脖子,好奇而又羡慕地盯着从大红花轿里走出来的新媳妇。李金秀下花轿的时候。一双奇大无比的脚先从花轿里探了出来,看热闹的后生汉们响起了一片惊叹的“啧喷”声,“哦,大脚片,是个大脚片。”李金秀的脸在这片声音中涨得通红,她飞快地把那双大脚往绣着大红喜字的裙子里藏,可那双大脚还是被董香芸看了一个全景,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这双裹得精致秀气的三寸小脚,就飞快地溜出了人群,等她再回来时,迎亲的人群突然躁动起来,董香芸吓得脸色灰白,镇东头王镇长的侄子王小龙带着几个伙计们找上门来了。王小龙的父亲曾经是龙王山上称霸一方的土匪头子,早两年被仇家打死了,龙王山土匪窝也随之瓦解掉了,他大(本地方言,即母亲)把他和哥哥王大龙带下山后,靠他叔叔王镇长接济过日子。王小龙平时不爱下地干活,却喜欢纠集一帮像他一般游手好闲的伙计,幻想像他爷一样再占山为王,不过这几年世道都不太平。军阀闹得四分五裂,他被王镇长收进家里当了统领家丁的帮手,王小龙认为叔叔对他有知遇之恩,平时替叔叔收租也格外带劲,带着一帮伙计耀武扬威,在天河镇也算一霸,这与王大龙有着天壤之别。王大龙尽管也喜欢舞枪使棒的,可他不喜欢这个叔叔,叔叔虽说和他爷是亲兄弟,可王大龙一直认为这个叔叔没有他爷行事坦荡,他爷当土匪那阵子,不欺压天河镇的百姓,遇到天灾之际:他爷还会救济天河镇的人,他爷在天河镇是很有威望的,这一点这个当了天河镇镇长的叔叔,却一点不像他爷。王大龙平时没事几乎不踏他叔叔的家门,倒是这个王小龙,叔叔、叔叔地叫得分外亲密,王镇长凡事也总是指使王小龙做,对王大龙这个长侄子,不理也不睬。
  王小龙恶狠狠地冲着看热闹的人群喊:“散开,都给老子散开!”后生汉们有些不甘心地慢慢往后退,就在这个时候,古天雄从古家后门处冲了过来,他身后跟着古家老二古天壮,古家老三古天豪。古天雄一出现,后生汉们都停住了后退的脚步,站在原地看热闹。古天雄指着王小龙骂:“说好欠的租慢慢还,你么样就不让人好好过日子呢?”
  “有钱娶媳妇,就没钱交租,都想反天不成?”王小龙一吆喝,几个伙计就往古家冲。古天雄跳到几个伙计面前,伸开手臂不准他们进门,古天豪把正在发傻气的古天壮拉了拉,兄弟三人一字排开地拦在大门口,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董香芸趁着人群忙乱之际,溜到后门口,侧身进了古家,她急急地跑到灶房找到了正在忙碌的古婆婆,古婆婆一见她就劈头盖脸地骂:“这么大忙的天,你死哪里去了,喊半天没人应!”香芸被古婆婆骂得满肚子话不敢开口说,怯怯地从灶台上拿起抹布准备提水壶去灌开水,古婆婆问她:“是不是新媳妇来了,外头么样这吵?”香芸这才敢开口把外面正在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对古婆婆讲,香芸一讲完,古婆婆就跳起脚来骂:“你个死婆娘,么样不早说呢!”
  古婆婆赶到大门口时,香芸也跟在她身后来到了大门口,王小龙正动手去推古天雄,古婆婆冲到王小龙面前,堆出一张笑脸问:“他侄子,这又是为么事呢?”王小龙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冲着古婆婆问:“都腊月了,你们家欠的租还要拖到么时候才交?’’古婆婆讨好地望着王小龙说:“他侄子,再宽限宽限几个日子,等我家办完喜事就交。”王小龙扫了一眼送亲的嫁妆说:“不行,今天我要带走几样东西,否则你屋里就别想完完满满地成亲!”王小龙说完就去推古婆婆,古婆婆没站稳,被王小龙一下子推倒在地上,古天雄再也忍受不了,他转身进屋拿出一根冲担,吼着冲向了王小龙,王小龙认为古天雄不过吓吓他,就拿大腿往冲担边送,一边送一边说:“你今天要是没种杀我,屋里的东西就听凭我们拿!”古天雄哪里经得住王小龙这么激他,想也没想,使出浑身的力量一冲担杀了下去,把王小龙的大腿刺得对穿,血大股大股地往出涌,几个伙计吓得一边往人群外逃,一边喊:“不得了,不得了,古天雄杀人了!”
  李金秀再也坐不住了,她一把扯下红盖头,从花轿里走了出来,她想看看这个敢杀人的男将长么样子。她一走出来,身边送亲的姑表舅娘就扯住她了,“转去!回花轿里去!”李金秀不听,径直往三兄弟走去。
  古婆婆和古家三兄弟,包括董香芸都被这突如其来场面吓傻了,李金秀看到自己要嫁的男将,和她想象中一样,魁梧、高大而且拿着冲担杀人的样子威武极了,她心里暗暗地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欢喜,伸手推了推古天雄:“还不快逃!”古天雄这才回过神来,丢下冲担,往后门跑。香芸也跟着古天雄往后门跑,“天雄哥,等等,我清几件衣裳你带着换洗!”
  香芸迅速把古天雄的衣裳拿了几件包在一个包袱里就往后门赶,古天雄站在后门口张望,他家后门正对着龙王山,只要有什么响动,从后门可以迅速往山里逃。如今,他把王小龙杀伤了,王镇长绝对是不会放过他的。平时王小龙总想压压古天雄的锐气,好不容易挑到这个日子,王小龙是故意要让古天雄丢丑。古天雄这么一想,就认为他应该再把王小龙另一条大腿也刺伤,让他走不了路,也就不会在天河镇作恶多端了。当然他也看到了自己要娶的新媳妇,人高马大的,还有那双男将式的大脚,让古天雄生出许多的失望,当李金秀喊出那句“还不快逃”时,古天雄就想,此时不走,还真的和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过一生吗?正想着,香芸来了,她把包袱往古天雄怀里一塞,又从脖子上扯下她大留给她的长命锁,塞进古天雄手里说:“过不下去的时候,换点钱花。”古天雄将包袱往肩上一丢,望着香芸说:“其实我一直想你做我的媳妇!”古天雄说完,扭头就往后山上跑。
  
  二
  
  从大前天,董香芸就一直在古家忙忙碌碌地准备迎娶新媳妇的琐碎活,她被古天雄的大,她未来的婆婆,像使唤丫头一样呼来喊去地忙个不停,屋子里的清扫,端茶倒水之类的事都喊她,其实在古家还有古红菊和她年岁相仿,还有古家老二古天壮,她未来的男将,古家老三古天豪也和她年岁相隔不远,只是她是古家的童养媳,这个已成定局的事实让她既是古家的一分子,又和古家隔着天河一般宽的距离,不过董香芸从走进古家以后,就没有认认真真地去想过,她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古家人。她大活着的时候经常告诉她。女人的命就如菜子一般,风吹到哪里,就落根到哪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就是女人。她从小就在她大的这一套相传了多少年没有变更的话语中生活,她也没有觉得她大的这些话有什么不对。尽管董家并不是大户人家,可她爷有个好手艺,是个染匠,家里还有几亩薄田。日子倒也过得还算滋润。
  董香芸的爷四十岁才有她这么一个女儿,自然也就娇惯些,五岁就送她去了私塾,面对私塾先生满口的“之乎者也”,董香芸谈不上热爱,也谈不上拒绝,她不是个爱读书的好学生,也不是个不听话的坏学生,她爷对她的要求只是希望她能够认识几个字,会记记账,长大后能帮他打理他的染布生意,也没指望她成就什么大材,再说一个女流之辈,安分过日子才是正经出路。在她爷的这种宽松之下,董香芸对学堂里的读书也就多多少少有些漫不经心,在学堂里的生活也就变得不成不淡,并没有给她留下特别深的印象。倒是她大的一举一动都格外地让她新奇,不论是她大坐着纺线还是织布,还是在油灯下纳鞋底做布鞋,都让她觉得充满了乐趣,她认为她大织布时的那个梭子是她小时候见过的最好玩的玩具,她大那双手灵巧地把梭子在千万根丝线中穿来穿去,一眨眼就是一个来回,像天河里的参子鱼一般,可望而不可即。随着她大那双小脚踩出的“哐当”声,一寸一寸的布就在她大手下奇迹般出现了,小时候她认为她大比她爷伟大得多,尽管她大织出来的布很多都是经过她爷的手染成各种色彩才拿到集镇上去卖,她还是认为她爷没有她大伟大,是她大把一团一团的棉花卷成了一根一根的棉条,然后纺成了一根根很细的线。她大纺线的动作,在董香芸眼里也是极其优美的,一根棉条在她大手里慢慢地拉着拉着,就成了长长的线在手里飞舞,那个动作很像戏台上的武生打太极拳的慢动作,又像夏天的彩云变化出来的飘逸仙女,特别是纺线时发出的“吱吱呀呀”声在董香芸耳朵里比董家堡逢年过节请来的花旦唱出来的声音要悦耳动听得多,董香芸就是在那个时候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纺线织布的一切动作和声音,她认为这远比那位老先生说出来的“人之初,性本善”有意思得多,不去学堂里的时候,董香芸就缠着她大教她纺线织布,直到一场大火烧掉了她家的全部家当,她爷和她大也在这场大火中双双丧生,她认为自己快乐的生活被这场大火烧掉了。那一年她十二岁。
  董香芸在族长的劝说下,卖掉了家里的几亩薄田,把爷和大葬在了董家堡的后山上面,这个过程都是族长一手帮董香芸完成的,事后,董香芸才知道她家的田其实被族长以半数的价钱占去了,董香芸也被族长以长者的身份送给古家做了童养媳,过着一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好在古家的老大古天雄、老三古天豪都对她极好,古天雄把她当作妹妹般呵护,而这种呵护是别于亲情的那种异样情感。让她在朦艨胧胧中有渴望亲近古天雄的欲望,这种欲望常常让她见了古天雄就不明不白地脸红,气紧,这样的感觉是她害怕又盼望的,而这种感觉她在古天壮身上从没有出现过。相比而言,她更喜欢和古天豪在一块,古天豪总是一口一个“香芸姐”地叫着,叫得她总有做姐姐的自豪感和优越感,每次婆婆吩咐她做事,她就会拖着古天豪和她一块做,古天豪也总是很乐意和她一块做任何事。她在这两兄弟的呵护和热爱之中,日子倒也过得不是那么凄婉,只是每当想起失去的爷和大,想起她不过就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童养媳时,总免不了一阵自我心伤。就拿古天雄要成亲的事来说吧,其实她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惆怅感,她也不知道这种惆怅来自于什么。进古家的第一天,未来的婆婆指着一个比她高不了一点点黑黑的儿子伢对她说:“香芸,他是你未来的男将,你以后要听他的话。”董香芸记得那天她的脸涨得通红,她隐约知道男女之间有那么一回事,她想抬头去看看这个儿子伢,儿子伢却“呼”地一下溜得不见人影,倒是古天雄和古天豪两个很大方地约她去天河边割喂猪的草,她提着一只空篓子和他们一块去了天河边上,在那里他们遇到了正在割草的古天壮,不管古天雄怎么叫他,他就是不敢过来,看来古天壮比董香芸还害羞,这多多少少给了董香芸一种很失落的感觉,她甚至在心里想,为什么未来的婆婆不让她自己在三兄弟之中选一个呢?
  这日子一过就是三年,这三年中,董香芸越来越清晰地想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能让她自己在三兄弟中挑一个呢?古天雄只比董香芸大三岁,而她又仅仅只比古天豪大一岁,古天壮比她也只大一岁,古红菊却和她是同岁数的。是古家的第三个孩子。古家一共有六个孩子,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老四名叫古天文,最小的女儿名叫古小菊,都是被董香芸抱大的,这两个最小的孩子对董香芸都很亲近。不过这种亲近之中少了很多自然的成分。古天文和古小菊都挨过她婆婆的打,不过她婆婆却不敢打古红菊,古红菊爱骂人,骂起来比年长的妇女还要厉害。
  “没人要的死丫头。赖在我家白吃白喝不做事。”每次古红菊这么骂的时候,董香芸就远远地走开,一个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哭,有几次被古天雄发现了,古天雄把古红菊臭骂了一顿,古天豪也在一边帮腔说:“古红菊,你就是爱欺侮人,家里的事,香芸姐做了一大半,你还骂人家,你羞不羞呢!”古红菊就反击古天豪说:“我是你姐,还是她是你姐?你才不知羞,天壮没管自己的老婆,你管个么事呢?”每当出现这个场面时,董香芸就希望古天壮能够站出来说点什么,可古天壮就是闷在一边不说话,每次都是古天雄动用大哥的权威才平息这样的风暴,而每次事端之后,古红菊就拿冷眼扫她,甚至不让她进自己的房间,她刚送进古家时,和古红菊睡一张床,后来慢慢长大一些后,才有自己单独的床。董香芸在古家三年,她内心最怕的倒不是婆婆,却是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古红菊,怕她拿冷眼扫她,更怕她拿话撞她,毕竟除了古家,她已经无家可归。当古天雄要完婚时,她多么希望古天雄娶的是自己,有古天雄的保护,古红菊也就不敢再欺侮她了。可婆婆说:“古家的大房媳妇要明媒正娶,要有陪嫁的嫁妆,要被大红的花轿抬进门。那样的媳妇才甘贵,那样接进门的媳妇才能够支撑古家这么一大摊子,才能给古家人撑面子。”董香芸听到这些话时,就一个人暗地里抹眼泪,要是爷和大还活着的话,要是没有那场天灾人祸的大火,爷和大给她的陪嫁品肯定不会少于李金秀,她也就会像李金秀一样风风光光地被花轿抬进古家的。可如今,她除了脖子上挂着她大在小时候给她打的一把长命锁外,没有一样东西是值钱的。
  
  三
  
  古天雄的身影消失在山林后,香芸才恋恋不舍地收起远眺的视线,往后门方向走去。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李金秀像堵墙似的挡住了她的去路,李金秀没等香芸开口说话,扬手就在香芸的脸上扇了一巴掌,“敢偷我的男将,让我碰到一回,我打一回!”
  香芸没想到这个新过门的女人这么凶狠,她没有说话,默默地往屋里走,泪却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黄豆般地往下掉。
  李金秀盯着这个瘦小的女伢子的背影,怔怔地,一时竟找不到接下去该么样做。如果香芸和她对着打一通,或者骂她一通,她还觉得这一巴掌打得有劲多了,可一巴掌打下去。除了听到自己的手掌声外。她竟听不到其他声音。这多多少少让她更加窝气。
  李金秀有一双男将式的大脚,这是李家多年来的一块心病,这也是李金秀长到十八岁才被嫁出去的原因。李金秀从小就顽劣,长得又比一般女伢子高大,到了裹脚的年龄,她表面上很老实地任她大包裹,她大前脚包裹完毕,李金秀后脚就偷偷拆掉了裹脚布,她讨厌这种又臭又长裹脚布一道又一道地缠绕她的脚。倒不是怕痛,她从小就不怕痛,和李家冲的儿子伢干架的时候,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她也没叫过一声痛,可她就是不愿意裹脚,她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双脚凭么事要裹起来,又凭么事只有女人才裹脚,她不服这口气,就在心里暗暗地想,“我就要有一双像男将一般的大脚,又能把我煮着吃了不成?”她变着花样和她大斗智,等她大意识自己的粗心时,李金秀的脚已经长成了男将式的一双大脚,她大每次看到这双大脚就摇头叹气:“秀,么办呢?这么苕长的一双大脚片,哪个男将敢娶你呢?”每当这个时候,李金秀就说:“没男将娶我才好,我就当土匪去,当个女土匪,占山为王,多威风!”说着说着就拿手做了一个手枪的姿势,瞄准她大“叭叭叭”叫,气得她大除了摇头叹息,拿这个无法无天的女儿半点办法都没有。
  古家的这门亲事是李金秀远房的一个姑表舅上门来提的,天河镇离李家冲相隔几十里的路途,远房的姑表舅说:“只能嫁远点,别人不知道底细,过了门的媳妇,什么大脚不大脚都是一样生儿养女,倒也没什么。”李金秀尽管一百个不愿意,也不好去违背爷和大的意愿,最后勉勉强强地坐进了大花轿。她大特意把裁缝请到家里来给她定做了一套大红的裙子,裙子下摆比一般女伢子做得大也做得长一些,主要的目的就是藏住那双大脚,她大说藏一时是一时,等拜了天地,进了洞房,灯一吹,什么大脚小脚的都是一个样子,她大说这些话的时候,还独自暗暗发笑,李金秀不明白她大笑什么,她没有去问,她也懒得去问。她心里想的是那个未见面的男将,那个男将长什么样子,高不高大,像不像古书里写的那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她没有进过学堂,当然看不懂古书,但爱听村头的李大爹说古书。李大爹最喜欢走村串户说古书,背着一个架子鼓,“咚咚卡”一敲,从古到今,娓娓道来,说的人带劲,听的人也入迷。李金秀有事没事就爱跟在李大爹身后听他讲《三国》、《水浒》里的英雄好汉的事迹,她最爱听的还是《花木兰代父从军》。她总在想,如果哪一天仗打到李家冲来的话,她第一个报名打仗去,当花木兰,战场生活肯定比待在李家冲的生活有意思得多!可李金秀等到了十八岁,仗也没有打到李家冲来。
  李金秀坐在大红花轿上的时候,总是极不规矩地把头往外探,走在一旁的媒婆姑表舅娘伸手拍打她的头,“出阁的女伢子,伸头往回看,就是走回头路的意思,你男将会休了你!”“休就休呗,有么事大不了的!”姑表舅娘就摇头。花桥停下来时,外面有人喊:“新媳妇到家了喽!”李金秀慌慌张张地把大腿往外伸,等她想起她大的叮嘱时,那双大脚早就伸出去了,她迅速把大脚往裙子里藏,就在这个时候,她眼角的余光发现了正盯着她的那双大脚看的董香芸。
  
  四
  
  好端端的一场婚礼硬是被王小龙搅得一片混乱。当王镇长从家丁回报的口中得知王小龙被古天雄杀伤时,亲自带着一队人马赶到了古家。古婆婆赶紧向王镇长赔不是,王镇长吼:“把古天雄交出来,否则,我一枪崩一个!”古天豪在一边干着急,当他看到香芸捂着脸从堂屋里走出来时,才松了一口气。香芸的身后跟着李金秀,李金秀从堂屋里出来时,正看到王镇长在转动手枪,古婆婆就差给王镇长跪下,可王镇长不理古婆婆,冲着身边的家丁喊了一句:“给我搜!”家丁都往古家涌,李金秀这时大吼了一声:“站住!”王镇长看了看这位穿得一身红的女伢子,眯起眼睛问:“你就是那个浑球小子的媳妇?唉,可惜了,可惜了,一过门就要守活寡了,搜!我看他古天雄能藏到哪里去!”李金秀冷冷地说:“不用搜了,我把他放跑了,有种的冲我来吧!”王镇长指着那群怔着不知道是进还是退的家丁吼:“还不快到后山去追!”
  李金秀冷笑了起来,“你以为你们追得上他吗?不就是杀伤了一个人吗?不就是欠你们的租吗?看看我的嫁妆,够不够赔你们的!够的话,都抬走,滚出我们古家!”
  王镇长扫了几眼李金秀的嫁妆,又扫了几眼李金秀,觉得这女人够狠,他顺着李金秀的话说:“你的嫁妆我不稀罕,不过我要带走一个人——”王镇长拿眼睛找董香芸,“既然古天雄跑了,我要带她走!”
  香芸从十二那年就露出了美人坯的模样,天河镇里的人都晓得古家有个艳得像画中美人的小媳妇,只是平日,香芸不大出门,古婆婆在潜心教香芸纺线织布,也是有意让香芸少出门招男将眼馋,今儿是古家大喜的日子,古婆婆也就没怎么限制香芸,可香芸一出来,还是被王镇长看中了。王镇长话音刚落,古天豪拉着古天壮冲了过来,古天豪说:“你不能带她走,她是我二哥的媳妇!”王镇长仰天大笑,“你家欠的租,你家杀的人,总得有个交代吧?”古婆婆也走了过来,她脸上还是堆满了笑:“王镇长,这样,我家欠的租,杀伤的人,与香芸没关系,那是我们古家的事,该赔几多,我们古家认了。”古婆婆一边这么说一边冲着香芸骂:“还不快滚回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香芸就赶紧往堂屋跑,王镇长挡住了她的路,“今天,我非带她走不可!”一挥手,一群家丁涌了过来。抓手的抓手,抓脚的抓脚,把香芸举了起来,李金秀在杂乱之际,趁着王镇长不备,夺下了他腰间的枪,她拿着枪指着王镇长的脑壳吼:“放下她,要不我一枪崩了你!”王镇长一时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么事了,等他看到李金秀拿着枪指着他的脑壳时,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抖过不停,他冲着家丁吼:“还不快放人!”家丁把香芸放了下来,都紧张地盯着李金秀,李金秀心里其实紧张得要命,她并不懂怎么开枪,更不晓得接下去该么办。古家的人,包括香芸都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整个闹哄哄的场面一下子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看热闹的天河镇人也都围了过来,王镇长看出来了这个女伢子并不会开枪,他试着往李金秀面前移动脚步,李金秀更紧张了,她往后退着,王镇长更加确定这个女伢子不懂怎么开枪,就壮着胆子往李金秀身边靠,关键时刻,王大龙从人群里冲了过来,他一把夺下李金秀手中的枪,指着王镇长说:“让你的人快滚出古家!”王镇长一看枪落到了亲侄子手中,不由松了一口气,他笑着说:“大龙,把枪还给我。”王大龙把枪转了一个方向继续指着王镇长说:“你,还有你手下的人,都滚,否则这子弹可不长眼睛!”
  王镇长知道这个侄子不好惹,他冲着家丁吼了一句:“狗日的,还不快滚!”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哄笑。王镇长带着家丁离开后,古婆婆和古爹爹走过来向王大龙道谢,王大龙说:“婶,我回来晚了,是小龙先对不住你家的,你家接着办喜事。”李金秀冲着王大龙说:“办个屁,我男将逃走了!”王大龙指着古天壮说:“让他替天雄拜个天地吧,拜了堂,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古家长房媳妇了。”古婆婆接着王大龙的话说:“还是侄子脑壳灵光。转得快。天壮,快换衣服去!”
  李金秀重新被天河镇的两位媒婆盖上了红盖头。好不容易等到主婚人喊出了那句:进入洞房,她就被人群推推拥拥地推进了堂屋上边的一间屋子里去,等她被人牵到床沿边坐下后,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想想这个新媳妇当得也真是活受罪。
  四周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了,李金秀觉得身上掉了点什么东西一样。总有某种说不出的空落感,想想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做了古家媳妇,李金秀想哭,又想想古天雄毕竟是她头一眼就喜欢上的男将,好歹她也算明媒正娶进古家的,也就是古天雄名分上的媳妇,等躲过这一劫,日后和古天雄还有很长一段日子要过呢。这么一想又觉得有盼头。有希望。
  这个笨男将怎么就不掀她的盖头呢?李金秀在安静得只有她和古天壮心跳声音的洞房里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左等右等。古天壮就是坐着不吭气,她实在等不了,一把把红盖头掀开丢得老远,占天壮从坐的床沿边站了起来,弯腰捡盖头,李金秀看男将弯下腰时翘起来的屁股像只没长全的野桃子,小得让她都觉得有无从下手的怜惜感,想象被这样…个瘦弱的男将搂搂抱抱的,李金秀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恶心感,也在这一刹那间,李金秀为董香芸叫屈,将来要嫁给这样的一个男将,也难怪她会喜欢古天雄。古天壮捡起了红盖头,又盖在了李金秀头上,李金秀气恼得不行,“盖什么盖!怕见女人的脸盘子,你以后就别娶女人过门来啊!”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伢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二哥,她闹吗?我大说这女的性子烈得很。估计是个恶女人,怕二哥吃亏,让我来看看。”李金秀心里一惊,她本来是一番好意,救了古家一大家人,却还落个恶名,完婚的第一天,男将跑了,还落个不好听的名声,想着心里就堵得难受。李金秀搞不明白她哪里出差错了,她还是继续装睡,那个一声不吭的男将总算开口了:“香芸在干么事?她的脸红肿着,估计挨打了,哪个打她的,你晓得不?”
  “别提这个贱人!今天发生的事,八成就是香芸在外疯出来的,要不王镇长怎么偏偏点中了她呢?真是浪荡女人,我大饶不了她!”女伢子快青快语地说。
  “红菊,快说。我大是不是又打她了?”古天壮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李金秀听在耳朵里,倒有个什么东西在内心滚动了一下,可仅仅就是那么一下,她又听到了女伢子的话:“二哥,你就是老实。你看不出来,那个贱人喜欢我大哥?她今天说大嫂是大脚片,还故意把她那双自认好看的丑脚跷给我大哥看,还帮我大哥逃走,想让大哥再回来娶她吗?呸,做梦!”古红菊的话像炒豆子似的爆开了锅,震得李金秀的耳朵轰隆轰隆地响着,她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我男将和那个小贱人到底有么见不得人的事,快说!”古红菊转身兔一般地逃走了。
  古天雄对这门八竿子打不着的亲事打心眼里不乐意。自从董香芸走进他家的那天起,他眼珠子里晃动的全部是董香芸的影子,董香芸刚到古家来的时候,满脸的无助相让古天雄没有来由地生出许多力量感,他甚至在心里暗暗地想,他要一辈子去保护这个可怜的女伢子,可他爷和大偏偏把这个女伢子指给了古天壮,老实巴交的古天壮别看像个闷葫芦似的不说话,可他看得出来,古天壮认定了董香芸就是自己未来的媳妇,而董香芸却总是有意地躲着他,总是有事没事地跟在古天豪屁股后面转,让他捉摸不透董香芸到底在想么事。在他被指定要完婚的头天夜里,他在董香芸睡觉的屋子边不停地转着圈儿,他想和董香芸说说话。至于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象不出来和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伢子睡在一起是个么样子,他甚至幻想和他完婚的这个女伢子长得像董香芸一般小巧。尽管他没有上过洋学堂,天河镇里的私塾他还是上了几年,家里也只有他上过几年的私塾,这使他和董香芸倒有了某些不说就能够搭在一起的默契感,在他眼里董香芸尽管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却有着小家碧玉般的楚楚动人感,他想象中的媳妇就应该是董香芸这样的。
  古天雄尽管不乐意这门亲事,可还是在心里奢望这个未过门的媳妇长得像董香芸一般小巧巧的,搂着抱着就让人生出无限的怜意,可偏偏这个刚过门的媳妇不仅人高马大的,还有双奇丑无比的大脚,一个大脚片的女人,走路那个带风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古天雄想自己好歹在天河镇还算个人物,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娶这么个模样的媳妇进门吧?古天雄把王小龙杀伤后,还真不晓得么办好,这个大脚片的媳妇让他逃跑,一下子提醒了他,这个时候不走,还等什么呢?只是他还是放不下香芸,好在香芸把贴身的长命锁送给了他,他看得出来,香芸是最希望他逃跑的一个。
  古天雄跑了。古红菊却指着董香芸骂:“贱女人,就你话多,我要不让我大撕烂你的嘴,我就不姓古!”董香芸被古红菊骂得愣在天井边迈不动脚。的确,是她对古天雄说新过门的媳妇有一双很丑的大脚,古天雄从后边溜出来看新媳妇的时候,正碰上了王小龙带人来闹事。古红菊这么骂她的时候,她不晓得怎么回敬古红菊,她就愣在那里不知道脚该往哪个方向迈,灶房里还烧着水,一大堆的碗筷都等着她清理。她是忙里偷闲来看看新媳妇,这一看看得她心凉一大截,她想象不出有这样一双大脚的女人该是个么模样!古天雄娶不了她,也不能娶这样大脚片的女伢子,她在心里为古天雄叫屈,愤愤不平,比自己不能嫁给古天雄还要难过,悲愤。
  直到这时,李金秀才明白真正的原因还是出在她的大脚片上。她原来一直被古家人欺骗着,她还好心好意地去救这家人,李金秀这么一想,就和古天壮在洞房里闹了起来。李金秀跳到古天壮面前要他说自己的男将到底和香芸发生了么事,不善言辞的古天壮不知道如何向李金秀解释这回事,就任由李金秀一个人在新房里咒骂他。李金秀威胁古天壮说:“你要是不告诉我男将的事,我就放一把火把你们古家烧个精光!”古天壮没想到刚过门的媳妇是这样一个火爆脾气,还好古天雄逃走了,如果真的跟这样的一个女人过日子,也着实委屈了古天雄。就在李金秀扯着古天壮吵闹的时候,香芸被婆婆打发着给李金秀和古天壮送夜里的饭进新房,她把饭放在桌子上准备退出新房,却被李金秀拦住了:“想走?没那么容易!”古家刚经历过一次风暴,她也被李金秀打了一巴掌,香芸不想再惹出事端来,就往一边绕,可李金秀就是不让她过去,香芸没办法。只好小声音地说了一句:“你到底要么样?”李金秀扯着香芸的衣裳问:“我男将是不是不要我?”香芸说:“没有的事,你不要瞎想。”李金秀急了,对着香芸吼了一句:“对我说实话,我男将是不是不要我?”香芸不知道怎么回答李金秀,求救地朝古天壮望去,可古天壮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场面,他把头低下了,不敢看香芸。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再一次占据着香芸的心。
  香芸决定勇敢地面对李金秀的发问。她抬起了头直盯着李金秀,李金秀的五官和她的身材一样,到处都是大大的,脑壳像个鸭蛋一般滑溜溜的,头发油而黑,如泼了墨一般,耳朵有点像两个蒲扇,眉毛像男将一般粗而浓,眼睛也是大大的,不过在香芸看来,李金秀的眼睛很有神,如盏灯,把整个新房照得亮亮的,香芸在这种亮光中,不得不仰视地看李金秀,李金秀被香芸盯得发火,冲着香芸吼:“看什么看!再多看一下,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抠下来!”香芸被李金秀这么一吼,又尴尬地垂下了头。李金秀却不放过香芸,又把香芸的衣裳狠劲地扯了一下,“快说,再不说话我撕了你!”古天壮看不下去了,挡在香芸面前说:“你也太过火了。换成我。我也要逃走!”古天壮话音刚落,李金秀抬起巴掌就在古天壮脸上扇了一记,这一巴掌把古天壮和香芸都打得愣在那里好半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李金秀也盯着自己扇过的手,好半天没回神。倒是扇巴掌的声音被躲在门边看热闹的古红菊听到了,她跑进堂屋叫她大,古婆婆没想到这个刚进门的媳妇脾气这么躁,她随着古红菊一块赶到了新房,三个人都愣在那里不说话,古婆婆一进新房就冲着香芸骂:“没用的货,送个饭都送不好,还不快滚!”香芸头一低,出去了。香芸一出新房,古天壮长长松了一口气,一边脱新衣裳一边说:“大,这个冒牌的新女婿我不当了!”
  没等古婆婆说话,李金秀一屁股坐在床踏板上哭了起来,古婆婆只好压住满肚子的火气,换成一张笑脸对李金秀说:“金秀,今天的事都是我们古家对不起你们李家,是我们古家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可我们穷户人家,又能拿有钱有势的王镇长么样呢?你救了我们一大家子,我们都记着你的好,再怎么说你是古家的长房媳妇,将来就是古家的当家人,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今天来了这么多客,你就不要再闹了好吗?算做婆婆的求你,好不好?”古红菊也在一旁帮腔说:“就是,大嫂。你已经拜完天地了,就算我们古家的人了,你这么闹,让亲戚笑话呢。再说今天的账应该算在香芸那个贱女人头上,都是她惹出来的祸!”李金秀不是那种不知趣的人,本来她在无意识中扇了古天壮一巴掌,心里就有歉意,见婆婆和小姑子都望着她说好话。她也就顺着台阶下,把脸上的眼泪一擦,从床踏板上站起来说:“你们都忙着招呼客去吧,让我独个儿静静。”
  婆婆和古红菊退出了新房,李金秀重新坐在了床沿边上,那双大脚被她故意翘得老高,在眼睛前晃来晃去地摆个不停。李金秀不知道自己要干么事,甚至不知道明天会干么事,真的如在娘家说的那样,没男将要就当女土匪去么?李金秀在完婚的头一夜陷入了困惑之中。
  五
  
  完婚的第二天,李金秀在迷糊中被婆婆的大嗓门吵醒了。“香芸,香芸,又死到哪里去了?一大清早的,满屋子的事!”
  李金秀皱了一下眉头,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叫香芸的女伢子也真是遭孽。”这么说的时候,李金秀突然一点也不恨香芸,比起香芸来,她幸福多了,从小到大没谁敢对她如此大吼大叫过。再说仗要是打起来的话,她就找古天雄去。她在出阁的前几天,还问过李大爹,这仗会打到李家冲来吗?李大爹眯着眼睛,神神秘秘地说:“秀伢子,这天恐怕是真的要变,听说南京上海都打起来了,汉口也有动静了,汉口一有动静,李家冲就别想过太平日子啦。”
  李金秀知道,汉口一有动静,李家冲肯定就会有动静,李家冲有动静,天河镇就会有动静,李家冲和天河镇的人自古以来就是极不安分守己的人。据传春秋时,这里吴楚争雄、欲图霸业;三国时,司马炎在这里雄心打展;唐朝时,薛刚在这里秣马厉兵,抗击则天皇后,兴唐灭周。在这里不仅有着地理位置上的优势,进可达到汉口,退可回河南境内,还有着一群敢打敢拼的人,这里无论是男将还是妇女打起来,谁都不兴退让的。李金秀对这一带的情形都是从李大爹那里知道的,打鼓说书的人在李家冲被视为万事通的人,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疙瘩瘩,大多都是请李大爹出面,从古到今,被李大爹如数家珍似的戏说一通,各家各户在李大爹的游说中,也能做到床头打架床尾和,日子也就照样该吵的时候吵一通,该过的时候和和气气地过。
  李金秀从床上爬起来,从压衣箱里拿出一套绿衣服,这是她大叮嘱她的,完婚第一天穿红,完婚第二天穿绿,大红大绿图的是一个喜庆和吉利。李金秀把绿衣服拿起来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又放进了衣箱里,换了一套普通的花格子衣服,这是她大自己织的布做的,平时都是穿着粗棉布,好一点的衣服舍不得穿,做女伢子的时候总是想着把好衣服留着压箱,压箱的衣裳、鞋、鞋垫越多越光荣。李金秀看着满箱子的衣服和鞋子,竟长长地叹了口气,想着男将都不晓得么时回,留着这些衣裳和鞋子又有么事用呢?正在这么想时,香芸端着一大碗面条走了进来,香芸低着头不敢看李金秀,她怯怯地把碗放在桌子上,就转身往外走,李金秀叫住了她,“香芸。我们说说话好吗?”香芸不敢置信地把头扬了起来,去看李金秀,当她确信李金秀带着善意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香芸说:“大嫂,是我对不住你。”李金秀一愣,这么快她的称呼就变成了别人家的大嫂,这个称呼让李金秀多少有些失落感,她静了一会儿,说:“香芸,我不怪你,都是命。再说我的命比你好些呢。”李金秀这么说的时候就有了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让她开始同情香芸,香芸想说点什么,喉咙处咽了一下,想说的话义吞了回去。
  古婆婆又在天井里骂开了,“香芸,你又死到哪里去了呢?喂猪的泔水你提到哪儿了?”香芸听到叫骂,一边往外跑一边答应着:“我就来喂猪的。”
  李金秀看到香芸跑走的影子,心往下沉了一下,她有些不明白,香芸怎么那么胆小呢?这么一个胆小怕事的女人为么事叉让她男将喜欢呢?李金秀呼呼吃面条的时候,古红菊就躲在门后面看,她从昨天起就一直在偷偷地观察这个新来的大嫂。古红菊希望和新嫂子站在一条线上,好让香芸继续听她指使。古红菊通过自己的观察断定,李金秀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她古红菊控制不了,电是她不敢控制的。
  李金秀吃面条的样子,像家里的那头猪,筷子一卷就是一大坨,然后整个地塞进嘴里,发出的声音和猪没么事两样。古红菊就奇怪,李金秀怎么就没有半点女人样子呢?她正这么想的时候,李金秀突然从新房里走了出来,“你瞄到么事没有?”古红菊脸一红赶忙说:“大嫂,你不能出新房门的。”李金秀却不听她的,径直往大门口走,古红菊就扯着嗓子叫:“大,我大嫂出来了。”古婆婆就赶忙从灶房里往外跑,古婆婆一见李金秀就慌张地叫了起来:“金秀啊,你这个伢么样就不听话呢?这新媳妇头三天是不能出新房的,快回屋里去吧。”李金秀站着没动,她其实知道新媳妇三天不能出新房,可她就是想出去走走,想出去透透气,男将都不晓得跑哪里去了,她守着一个空房有鬼用。古婆婆见李金秀站着没动,又换了一张笑脸讨好地望着李金秀说:“伢啊,回屋去吧,听人劝,得益一半。”李金秀见婆婆这个样子,她什么都没有说,扭转头回新房里去了。古婆婆松了一口气,古红菊却翘起嘴巴咕噜了一句:“好恶啊。”李金秀一下子爆发了,冲着古红菊大声说:“做个小姑子,就要有个小姑子的样子。以后我的事少管!再管我的事,我撕烂你的嘴!”古红菊一听,也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我要是再管你的事,我不姓古!没见过你这样的贱骨头!”李金秀把本来已经跨进新房的脚缩了回来,她冲到古红菊面前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一边推一边说:“进你们古家的门算我瞎了眼!”古红菊从地上爬了起来,冲过去想和李金秀对打,被古婆婆一把抱住了,古婆婆一边抱她一边叫香芸:“香芸,香芸!”香芸从猪圈里跑了出来,手上满是猪食残渣,古婆婆又骂了起来:“快去把手洗干净,把菊拉走!”
  香芸又掉转头去洗手,李金秀在背后说了一句:“你么样那没用呢?你就那么怕古家的人?”香芸转过头冲着李金秀说:“再么样说,我们生是古家的人,死也是古家的鬼,亲不亲还一家人呢!”香芸的话让古婆婆一愣。她没再骂香芸,而是冲着古红菊说:“你还真不如香芸。”说完丢下古红菊,往灶屋里走,李金秀一转身就把新房门插上了,古红菊看了看被关上的门,又看了看走远的香芸,自言自语地说:“我才不是古家的人呢。”
  
  六
  
  仗说打就打起来了,世道变得就如细伢们的脸一样快。李大爹背着他的架子鼓敲到了天河镇,李金秀欢天喜地去听李大爹说古书,李大爹一见李金秀劈头就问:“你男将是不是一直没回来?”李金秀脸一红,问李大爹:“是不是李家冲的人都知道?”李大爹说:“秀伢子,不要紧的,我不会回李家冲讲这事的。不过,秀伢予,仗真的打起来了,南昌都暴动了,我们也该有些动作呢,我倒是昕说你男将也参加了两次暴动,我这次打鼓说书就是受你男将他们指示的,要调动起李家冲和天河镇这一带的人……再说这个世道也该变变了,那些富人凭么事吃香的喝辣的,不都是吃着我们的血汗吗?秀伢子你说呢?”李金秀想想李大爹的话也不错,凭么事李家冲的李秀才占着李家冲三分之二的田地呢?野畈地长的野果子柴草之类的东西,凭么事就都是李秀才家的呢?既然是野畈地的东西,就应该是大家的东西,是公共的东西,就应该所有李家冲的人都有份。李金秀这么一想的时候就问李大爹:“大爹,要我做么事,尽管说,再说我男将不也在做吗?我可不能落后于他!”李金秀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很坚定,也很自豪,好像古天雄就站在她面前一般。在天河镇的这一段时间里,她也看得明白,尽管表面上王镇长再没找古家麻烦,可冤家易结不易解,王镇长迟早会对她们古家下手的,现在有王大龙罩着,万一王大龙不在天河镇了,古家靠谁罩着呢?她不能坐以待毙,再说参加革命也是她盼望已久的事。
  李大爹见李金秀表态得这么爽朗,一激动,手里的鼓板就“卡卡卡”地摇个不停,他说:“秀伢子,天河镇妇女的发动工作就交给你了,记住这事一定要保密。”李金秀就问李大爹:“大爹,你们是么事组织的?”李大爹笑了起来:“我是一个说古书的,种庄稼的,我就是种庄稼的。”
  
  香芸第一次听李金秀给她讲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眼睛睁得老大,她不敢相信地盯着李金秀问:“这样的事能做吗?”打她记事以来,地主就是地主,她从来没有去想过这有什么不对头的,就拿她家的田被族长占去了来说吧,她只是在心里愤懑,嘴上却不敢说半个不字。再说族长也还算讲点人味,没有白占她家的田地,把她爷和大都还算风光地送进了董家堡的祖坟山上,就这一点来说,她还在心里感激族长。后来,她被族长送进古家做了童养媳,她也认为这就是命,就如她大说的那样,女人就是菜子命,风吹到哪里就落根到哪里,这都是天意。可李金秀却说:“命是自己的,想拿命么样活就该有个么样活的由头。”香芸又觉得李金秀说的也很对,可她还是搞不懂她要怎么活法,她就对李金秀说:“要是天雄哥在家就好了,天河镇的后生汉们都听他的话呢。”李金秀突然问:“你想念他吗?”香芸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把头垂了下去。李金秀说:“如果你们两个真的有情有义,我就把男将让给你,不过我要好好地见识一下这样的一个男将。”香芸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说:“大嫂,快莫这样说,让人听了笑话呢。你和天雄哥已经是夫妇了,再说到年底,婆婆说世道不好。让我和天壮圆房,红菊也要嫁人。婆婆说送走一个,少一个,家里的粮食不够吃。”李金秀从来没有过问古家的情况,她盯着香芸问:“家里没粮食吃吗?”香芸叹了一口气说:“这两年的收成都不好,再说杂捐太多,这么一大家人过日子,真是难为婆婆了。”杂捐的事,李金秀倒是知道一些,纺车要收捐,连打草编双草鞋都要收捐,李金秀就不明白,凭么事长在水边的草也是地主家的呢?这些草是自然长出来的,穷人凭自己的劳动去割回来,编成草鞋,犯着谁了呢?李金秀就是不服气,想想这日子也着实没办法过下去了,她一跺脚说:“既然不让我们活,我们就跟他们拼了!”香芸吓得脸色苍白,她赶紧拉了拉李金秀的衣角说:“大嫂,以后这样的话,只能在家里说说,千万不能够到外头去说,免得惹祸。”李金秀不以为然地说:“你怕事,我不怕。人嘛,大不了就是一死,我就不信,哪个太太小姐天生就是富贵命!,,李金秀和香芸正在说着小话的时候,听到天壮在窗外喊:“太嫂,大嫂!”李金秀从房里走了出来,天壮一见,话还没说,脸先涨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大哥,我大哥好像回来了。”
  香芸一听古天雄回来了,一下子从房里窜了出来,“天雄哥在哪里?”天壮小声地说:“我不知道,天豪去接大哥了。”香芸就有些失望地往灶房走,李金秀在身后叫她:“香芸,我跟你一块烧火去。”
  
  七
  
  古天雄回天河镇了。那次逃跑后,他靠着一双脚硬是走到了武汉,他四处打听董先生在武汉办的学校,他上私塾的先生不止一次讲到董先生,那是黄安人的骄傲。再说董先生在武汉办学校的事,黄安好多人都晓得,他敢独自闯武汉,就是冲着董先生的学校而去的,好歹都是家乡人,他想,董先生不会赶他走,哪怕在学校做个打杂的,也总比面对一个母夜叉式的媳妇强。古天雄就是抱着这个信念走到了武汉,找到了董先生的学校,真的在董先生学校里谋了一个打杂的活,随着时局的动荡不安,在董先生的号召下,他随着一批进步学生一块再次回到了黄安,在黄安组织了两次农民暴动,被正式纳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次他就是受派于组织,回天河镇组织农民们加入到打土豪、武装夺取政权的活动。临回天河镇的时候,他的直接领导马主任,也是他加人中国共产党的介绍人。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黄安的穷人太多了,也太苦了。组织这次派你回天河镇,就是充分地相信你的能力,相信你能够完成好组织的任务。”古天雄拍了拍胸脯说:“只要我活一天,我就听一天马主任的话。”马主任笑着说:“不是听我马先海的,而是听共产党的,听董先生的。”马主任是董先生的学生。深受董先生喜爱,被董先生派回黄安办学校,在传播知识的同时,也传播马列主义思想,他深知黄安人的性格,他把很多高深的马列主义理论简化成农民听得懂而且容易接受的三言两语。李家冲的李大爹是马先海远房的一个亲戚,好多年没来往,这次回黄安后,马先海特地去了一趟李家冲,找到了李大爹,给李大爹讲了黄安以外的形式,分析了穷人之所以穷的根由,让李大爹助他一臂之力。李大爹不是一个不开化的人,道理他都懂,只是没有陈胜吴广这样的领头人,他们哪敢轻易暴动呢?李大爹走村串户,看到了太多的穷人没饭吃没衣裳穿的可怜情形,大多数人都过着吃了上顿无下顿的日子,一家人共一条新裤子,谁要走亲戚,谁穿这条裤子。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当马先海一讲他们的目的。李大爹就答应马先海,保质保量地完成马先海交的任务。这就是李大爹上天河镇找李金秀的原因。如今马先海又把古天雄派回了天河镇。
  天河镇到了,古天雄直奔放牛一块玩大的几个伙伴家里。几个伙伴一见他,就围了起来,都急切地问他在外面的生活,特别是在武汉的日子,在天河镇古天雄还是第一个去武汉的人。古天壮就是在去畈地里做庄稼的时候,听人说的,他迅速跑回家给大嫂送信,路上还撞上了古天豪,显然古天豪也晓得了古天雄回天河镇的事,他急匆匆地上镇头找古天雄去了。
  古天豪一见到这个走了半年的大哥,就激动得抱住了他。古天雄急切问:“天豪,快告诉我,我走后,家里到底么样了?”一旁的王大龙说:“你倒是好,一拍屁股走人,你走后,你家炸开了锅,你想想,我叔怎么肯放过你家呢?差点抢走香芸!一个大男将,连个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好意思问呢!”古天雄被王大龙抢白了一顿,他把视线从古天豪脸上转到王大龙脸上,这个和他从小露屁股就滚在一起的伙伴,此时的脸上满是对他的愤怒和蔑视。在天河镇,他和王大龙是首领,只要他和王大龙发话,其他的后生汉们没有不听的,当然王大龙除了听他古天雄的话外,其他人的话都当耳边风。古天雄的视线在王大龙脸上没停一会,就扯着古天豪说:“走,我们回家去。”古天雄在隐约中猜到了,王大龙和他一样在喜欢着香芸,如果王大龙不是喜欢香芸,他会那么气愤吗?
  
  八
  
  古天雄一踏进家门,就撞上了古红菊,古红菊看到古天雌先是一惊,等她明白过来时,转身马上就往灶房冲,一边跑一边叫:“大,大!”古婆婆正在灶房看香芸炒菜,李金秀在灶房底下烧火。自从李金秀与古红菊那么一闹后,古婆婆有意识地将料理全家的活慢慢地交给了香芸,以前她不准香芸纺线,也不准香芸织布,她想把纺线织布的手艺传给娶进门的长房媳妇。一个妇女学会了这些看家本领,就很容易持家,会持家的妇女,在家的地位就牢固,就能够牢牢地控制住自家的男将,她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都是这么样一个过程。在天河镇古婆婆的强悍和会持家是同样有名的。尽管她生养了这么多伢们,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可伢们并没有缺吃少穿,古家也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自家的男将和伢们都昕她的,她在古家就是权威,可没想到娶了这么烈一个媳妇,她的通盘打算眼睁睁地泡汤了,她甚至开始后悔,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香芸才是持家的一把好手呢?可香芸说来说去是个童养媳,在这一点上面,古婆婆一点也不马虎,她始终认为香芸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在古家她没威信,以后在天河镇就更难竖立威信了。
  古红菊闯进来,“大,我大哥回来了!”古婆婆以为自己听错了。扯着古红菊问:“菊,你是说你大哥回来了?”香芸和李金秀都苕样站着,李金秀闻到了一股糊味,她拿起锅铲一边炒着菜,一边说:“香芸,菜糊了。”香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不由涨得通红。萝卜片炒熟了,香芸从锅里把萝卜片盛进一个大菜碗里,就转身去了碗柜边上,她踮起脚跟想从碗柜上面拿什么东西,就是够不着,李金秀走到她身边说:“你找么事?”香芸说:“碗柜顶上有腌鱼,天雄哥最喜欢吃腌鱼,你帮我取一条下来。”李金秀怔了一下,还是伸手从碗柜顶上取了一条腌鱼下来,交给香芸,默默地走出了灶房。
  古天豪闯到灶房里来了,古天豪看到了腌鱼,“哇”了一声,“还是我大哥有口福!”香芸问古天豪:“你大哥见着你大嫂没有?”古天豪没有回答香芸的话,而是反问香芸:“你希望我大哥见到我大嫂吗?”香芸听见了古天豪的话,可她装没听见一样,她把油沿着锅边小心地洒了一圈儿,才把腌鱼倒进锅里。腌鱼煎好后,香芸冲着古天豪说:“别往灶里着火了,你去喊他们吃饭吧。”
  香芸把菜往堂屋端,听到了古天雄正在和古婆婆讲外面的情形,古天雄说:“我们把大地主家的粮仓都打开了,垸里的人都往大地主家里涌,他们背粮食的那个开心劲,看着就是过瘾!”古婆婆就问:“地主家的家丁们呢?他们让人背走粮食吗?”“地主家的家丁都是饭桶,一看到我们那么多人冲进去,都吓傻了,都乖乖地投降了!”古婆婆接过古天雄的话说:“阴沟里的篾片也有个翻身的时候,看来,是真的要变世道了!”古天雄说:“那当然。我们穷人要翻身,只有闹革命!这是我们马主任说的,马主任的学问就是高深。”古红菊就插话问:“谁是马主任?”古天雄看了看古红菊说:“马主任就是马主任,以后我带你去见他。”古红菊就问:“马主任长么模样?”古天雄正要描述马主任的长相时,看到了香芸,香芸低着头,正端着一碗菜走近,他一下子从古婆婆身边站了起来。
  古天雄走过去接香芸手上的菜,香芸让开了,她一边让一边说:“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古天雄嘿嘿地笑着,古天豪在一边说:“真是受不了你们两个。”古天雄和香芸的脸都一下子涨得通红,古天雄转过身去,从饭桌下面的木柱上拿起抹布,在桌面上拼命抹着,古天豪就笑:“桌子早抹过了。”香芸把菜慌慌忙忙地丢下后,就跑进灶房去了,她的心跳得特别快,她都感觉到心要跳到嗓子眼了。
  古家自从古天雄逃婚后,这是第一次一大家子坐在一块吃饭。古婆婆指着古天雄边上的椅子对李金秀说:“金秀,今天这顿饭早就该吃了,一直拖到天雄回来。你坐你男将边上去。”古天雄这才把眼睛盯着李金秀看,李金秀也把眼睛盯着他看,两个人的目光对接后,李金秀居然没有让,而是直盯着他,盯得他不得不把眼睛转向别处。李金秀也不等古天雄说话,径直一屁股坐在了古天雄身边。接下来古婆婆又冲着香芸说:“香芸,别忙碌了,你坐你男将边去。”香芸低着头往古天壮身边走,古天雄没看香芸,却感觉香芸整个人影都镶在他的眼珠子上,他索性把眼睛闭了起来,沉闷地坐在李金秀身边,他自始至终没对李金秀说一句话,可他从李大爹嘴里已经知道李金秀在天河镇宣传马主任的理论,“革命的局面是打出来的,革命的江山也是打出来的。敢斗敢争,敢打敢拼,才能夺取全面的胜利,也才能让穷人过上好日子。”马主任理论总提马列主义思想,古天雄不知道马列主义思想是什么,就算马主任肯对他讲,他估计也听不懂,李金秀也听不懂,就算上了几年学堂的香芸也不会明白是么回事,再说他也不希望香芸卷进来,香芸离他要干的事业越远越好。
  一家人坐下来后,古婆婆说:“天雄和金秀今天就正式圆房了。现在的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听天雄说,县南边都暴动好几次了,估计天河镇迟早会暴动起来的,你们该办的事都办了。我们做老人的也就放心了。等开春不忙的时候,就把天壮和香芸的事也办了,菊也该找个婆家了,天雄在外面跑得多,有合适的就让菊嫁了吧。”说完就端起一碗饭吃了起来。
  古天雄把碗端起来,夹了一些菜,香芸就拿眼睛去看腌鱼,古天豪没心没肺地说:“大哥,吃鱼,这可是香芸姐特地为你煎的。”李金秀不说话。故意吃出了声响,香芸觉得很尴尬,端起碗想去灶房吃,刚站起来被古婆婆吼一句:“坐下,椅子上又没长刺!”香芸就埋着头吃饭,不敢再看任何人。
  一顿饭吃下来,香芸感觉自己后背心都是汗,她吃了些什么,是什么味道,她全然不知道。她只希望尽量结束这样的吃饭场面,她心里实在是堵得慌。等大家陆陆续续地吃完时,香芸赶紧收碗,逃跑式地往灶房逃。她刚走进灶房,古天雄跟了进来,“香芸。”古天雄的声音有些发抖。香芸的心又提到了嗓子口,她赶紧卷起袖子,用瓢从水缸里舀水往锅里倒,她故意弄出很大声响,古天雄叹了一口气,就转身往灶房外走。香芸在古天雄转身的时候叫了一句:“天雄哥。”古天雄回过头来盯着香芸。只要香芸开口,他就敢带着香芸走,离开天河镇,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去。可香芸说出来的话却是:“大嫂是个好人,天雄哥,你要好好地待大嫂。”古天雄不再说话,转过头迅速逃离了灶房。他穿过堂屋时,李金秀挡住了他的去路,“你要干什么?”古天雄冷冷地问。“跟我回房里说。”李金秀的语气是命令式的,而且说完,就直接往新房走。
  古天雄跟在李金秀身后去了那间给他准备的新房,新房的喜气还在,窗户边的大红喜字依然如映山红一般艳得打眼。朱红色的床架上挂着纱帐,上面也是用大红丝线绣的喜字,房间里的布置依然如洞房花烛夜一般,古天雄就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压抑感,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时,对着满房的喜气骂了一句:“结个卵子婚!”
  李金秀笑了起来。她对古天雄的第一印象好极了,她想象中的男将就应该是古天雄这个样子的,可她心里很清楚,这强扭的瓜不甜。她想让古天雄像对香芸那样从内心去喜欢她,她明知道很难,可她愿意等。再说仗就要打到天河镇里来,她已经拿定主意,古天雄参加哪个组织,她就参加哪个组织,她跟定了古天雄。
  古天雄坐定后,李金秀说:“王镇长这一段频繁往县里跑,这个人你要密切注意点,王大龙是可以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来的,只是王小龙就说不好,他和王镇长贴得太近。”古天雄看了看李金秀,他拿不定这个女人把他扯进新房来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和他谈这些情况?李金秀除了长得五大三粗外,其实长相还看得过去,也不是想象中那般难看,只是古天雄心里装着香芸,别的女人就很难再钻得进来。不过。马先海告诫过他,任何一个新生的党派,都是靠武力来夺取胜利的,而这种武力解决方式就是流血,就得用命去换取,儿女情长不是不能有,但在这个特定时期,必须抛到脑后去。这是马先海得知他和李金秀的情况后对他说过的话,他都装在心里。他不是不知道这个理,要革命就得做好死的打算,就得把儿女私情放在一边,可一见了香芸,他就不由自主地想接近她,甚至想带着香芸远走高飞。
  李金秀也在暗暗打量古天雄,古天雄想什么。她并不知道。古天雄没说话,新房一下子陷进寂静之中,她似乎昕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又似乎听到了古天雄的心跳声,她的脸有些发热,她装作找东西,把箱子打开了,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双鞋垫,她把鞋垫递给了古天雄:“不知道你的脚多大,你将就点用吧。你也别担心,你不愿意圆房,我不会勉强你。可是你也不能做得太绝,让你大和爷都在天河镇说话挺不起腰杆来,好歹你们古家也算个大家庭,你大也算个人物,就因为你逃婚,弄得你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是长子,也是孝子,面子上的事还是得考虑一下。我们装成夫妻,等革命胜利了,你要是还不想和我过的话,我不勉强你。你认为么样?”
  古天雄没想到李金秀会这么想,他抬起头盯着李金秀的眼睛问:“你说的话能够算数?”李金秀叹了一口气,“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我。告诉你吧,古天雄,我以前说,如果男将不要我了,我就当女土匪去,自从李大爹说你们在外搞了好几次暴动,而且搞得很成功,我就想,我也要参加!要参加革命的人,能够说话不算话吗?这也太不像我李金秀的为人了吧。再说我天天早晨天不亮就去天河镇东头的龙王山上,我现在用飞镖射击,能做到百步穿杨,你古天雄又有么事理由不相信人呢?”
  古天雄还真没想到李金秀早就做好了革命的准备,他还以为李金秀除了性子烈外,就是野蛮不讲理,没想到李金秀肚量如此之大。在这一点上面。他古天雄还真不如一个女人。他觉得古家欠李金秀很大一个情,或许这辈子他古天雄还不起,可目前他真的不想和李金秀圆房。这么想的时候,他伸出了一只手,对李金秀说:“做不成夫妻,让我们做革命的同志。来,联合起来!”李金秀也伸出了手,两只大手紧紧地钩在了一起。
  
  九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争取起义的最大胜利。这是马先海对古天雄说的话,一直印在古天雄的脑壳里,只是一九二七年对黄安这座不太古老的县城而言,是极不太平的。各处相继爆发的农民起义打击了土豪劣绅的锐气,而继汪精卫对革命的出尔反尔,黄安被列入了“赤色县”之列,蒋介石下令通缉以董先生为首的共产党员,马先海担心董先生的安危,只身去了一趟武汉,可他并没有见到董先生,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国民党有一支部队开进了黄安城,逼使黄安县的农民起义不得不停止。而此时的古天雄已经联手李金秀在天河镇走村串户地宣扬革命的意义,还秘密成立了农民协会,古天豪和王大龙都参加了这个协会。在讨论王大龙的问题上,古天雄毫不含糊。他说王大龙和他从小玩到大,是个说一就是一的人,既然他要求加入他们的农民协会,就一定会严格遵守协会的一切章程。王大龙还请求古天雄带他去见马先海,他也要加人共产党,也要像古天雄一样接受共产党的训练。其实工大龙并不知道共产党是个什么组织,他只知道共产党就是带领劳苦大众打土豪、分田地的一个组织,这个组织和他叔叔王镇长依靠的国民党是不一样的,尽管他的叔叔警告他,不要和古天雄搅到一块去,不会有好下场的,可他认定古天雄要干的事就一定有他的理由和道理,再说凭么事王镇长就该霸占着天河镇的大部分田地呢’尽管这位叔叔对他和王小龙还算不错,没有这位叔叔的接济,他和王小龙会像天河镇其他的几个伙计们一样,吃不饱,穿不暖的。可叔叔除了接济他家外,天河镇那么多的穷人,他都是视而不见,每年该收的租一样都不能少,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他叔叔居然打香芸的主意,香芸不能嫁给他,可他是断然不会让叔叔这种人欺侮香芸的。他是喜欢香芸,他对香芸的喜欢并不比古天雄少,可他一直把这份喜欢埋在心底,直到他叔叔公然要抢走香芸时,他才站出来和他叔叔抗争。在古家那件事之后,他叔叔找过他,他叔叔骂他是不知好歹的东西,自己的亲兄弟差点被杀死了,他还帮着人家说话,叔叔还骂他是见了女人忘了娘的狼心狗肺的家伙,这样的人就不应该是王氏家族的种。在他叔叔的挑拨下,王小龙和王大龙反目成仇,王小龙的腿被古天雄刺穿后,走路也没有以前灵便,一拐一跛的。其实王大龙每次见王小龙这么走路,内心也不好过,只是他又不忍心让古天雄家受他叔叔欺侮,特别是不忍心让香芸受一点委屈。在这一点上,他对古天雄是有看法的,古天雄杀伤了王小龙,就应该自己承担责任,是不应该丢下这么一大家子人逃走的,在这一点上,王大龙认为李金秀比古天雄有骨气,有义气得多。可古天雄回天河镇后,他又认为古天雄干的是大事,又自觉不自觉地像小时候一样跟在古天雄屁股后面奔跑。
  李金秀在王大龙的问题上还是有她的成见,她始终认为王大龙尽管一心想加入农民协会,可他背后的叔叔却是王大龙绕不过去的结,在亲人的问题上,王大龙就真的能够做到大义灭亲?当然在讨论的时候,李金秀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只是和古天雄一块回古家的时候,李金秀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古天雄说:“马主任告诉过我,凡是能够团结的力量,我们都要团结起来,革命的初期是用人而不是疑人。再说王大龙和我从小玩到大,他是个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当然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今后我们当心点就是。”李金秀已经不是一次听到古天雄提到马主任。她很好奇地问古天雄:“马主任有三头六臂吗?”古天雄大笑起来,天河镇里的夜似乎也被古天雄的笑声感染一般,也变得格外地柔和静美,干净得没有一点杂云的夜空闪烁着星星的光亮,在李金秀眼里,这些光亮就如她心中的古天雄,是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古天雄笑过之后,一本正经地说:“马主任其实长得还没有我高大呢。只是他的脑壳特灵光,他说出来的话,一套接一套地,都是理。尽管有的东西我还不懂,但我信他,只要是他i上我干的事,没准就是对的。他带我们打马店的大土豪马家顺时,才花了半袋烟的工夫就活捉了马家顺!他把我装扮成马家顺的家丁,摸进了马家顺的家里,打开了马家顺家的大门,然后他带领两千多人冲进了马家顺的家里,吓得马家顺都尿裤子了,那场面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总有一天,我要带着天河镇里的穷人冲进王镇长家里,替天河镇里的人拿回属于我们的田地,到那个时候,我就是天河镇里的英雄,多威风啊!”古天雄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之中。
  李金秀“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跟在古天雄身后,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古家走去。一路上,她在想王镇长家里的枪,她见过王镇长那把驳壳枪,就挂在王镇长家床架子上,驳壳枪上还挂着一根红丝绸,大白天,丝绸被风吹得左右乱晃,弄得李金秀满眼都是红彤彤的。她是趁王镇长家丁不注意的时候,爬到屋后的那棵梧桐树上看到的。她实在是想要那支枪,挂在腰间,红丝绸飘飘扬扬,又好看又威风。不过,她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古天雄,尽管古天雄是她名义上的男将,可自从那次她说不逼古天雄和她圆房后,古天雄从来就没有碰过她一下,虽然古天雄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却各睡各的被子,早晨起床后,被子由李金秀叠成两个人睡在一起的假象,弄得古婆婆逢人就说,“看看,我家天雄睡媳妇了呢!”
  李金秀和古天雄造出来的假象连香芸都被骗了,她彻底灭绝了对古天雄的等待。有时候古天豪会在她面前说几句:“我大哥也真是的,就那样被那个母夜叉驯服了,真是没意思。香芸姐,大龙哥也喜欢你呢,不过你不能喜欢他,要喜欢也只能喜欢我,我晓得你不喜欢我二哥,说实在话,让你配我二哥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巴巴上了,可惜了,真是可惜了!”每次古天豪这么说的时候,香芸就异常难过,可她除了背过身抹眼泪外,她不再对任何人,包括古天豪说心里话了。她觉得古天豪也长大了,她不能再把古天豪当个孩子指使,再说古天豪的话让她又惊又怕,她也知道王大龙总是偷偷地看她。可她心里除了古天雄,哪个男将都装不下,如今又多出一个古天豪,让她愧死了,她嫁不了古天雄,就只能嫁给古天壮了,尽管她不情愿,但这是没法子改变的事实。可她心里却恼着古天雄,这么快就和李金秀打得这么火热,特别是近一段的晚上,他们总是说说笑笑,成双成对地走村串户,有时候古天豪和古红菊也都跟着去了,整个古家,就她和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古天文和古小菊待在家里。古婆婆和古爹爹也喜欢去镇上其他屋里玩,守门和看护两个孩子睡觉的活都落在香芸头上,好在古婆婆允许她纺线,织布。油灯下,她就学着她大的样子,缥缥缈缈地把棉条抽出一根根老长的线,然后又慢慢地再往回收,一点一点地汇集在线团上,她在纺车“吱吱呀呀”的声音中,自我陶醉地享受平静而又安详的夜。
  
  十
  
  古天雄和李金秀从镇头回到古家时,与从外面回来的古婆婆正好撞到了一块。古婆婆和镇上的几个婆婆晚上在一块扯闲话,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古天推这次从汉口回来的事上。镇上王婆婆的男将是个铁匠,白天铁匠铺人来人往,杂话闲话听得多,什么武汉打起来了,江西的共产党胜利了,又说国民党带队伍住进了黄安城等等,讲得王婆婆总是一惊一乍的,大前天的夜里,男将古铁匠又对着王婆婆吹风,说镇上的王镇长找他了,要他连夜打一批长刀出来,王镇长说天下越来越不太平了,为了天河镇的安危,要赶紧弄一批武器,古铁匠还说,王镇长已托人去武汉买枪支去了,王镇长还神秘地说,凡是与他作对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他第一个点的人就是古天雄……古婆婆被王婆婆说得后背冒冷汗,赶紧找理由从王婆婆家里出来了,正好就和古天雄遇上了,古婆婆瞅着古天雄问:“你是不是又去搞什么革命了?”
  古天雄一边往房里走,一边说:“大,你问这些搞么事?再说了,你不是也说阴沟里的篾片也有个翻身的时候吗?”古天雄说这些话的时候,脚步没有停,李金秀一直跟在古天雄后面,冷不防古婆婆一把扯住了她:“金秀,你莫走。你给我说明白一点,天雄到底在外忙么事?”李金秀想挣脱掉古婆婆的手,古婆婆却越扯越紧,李金秀没办法了,就说:“你自己生的种,你还信不过?”古婆婆没想到李金秀拿这句话顶撞她,她一松手,李金秀就往房里走,倒是古天雄却转了回来,他说:“大,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古婆婆不理天雄,径自坐在堂屋的竹椅上,这时,香芸却从上屋走了下来,冲着古婆婆叫了一句:“大。”古婆婆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说:“养一屋子的懒婆娘。不做事,倒希望葫芦结天那大,做梦去吧!黑脚杆子打天下,几多坐住了江山?拿鸡蛋撞马股,你们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几斤几两?别人革不革命,我管不了,我古家就不能出这样的风头,铳打出头鸟,你们晓得不?”香芸被古婆婆骂得一头雾水,她拿眼睛去偷看古天雄,正好古天雄也在看她。古天雄和香芸的举动被李金秀瞧了一个正着,她的心在几分钟前还是热乎乎的,觉得和古天雄在一块干么事都有干劲,还幻想么样弄一驳壳枪挂在腰间,让古天雄彻底服了她,心甘情愿地同她真正圆房。她甚至后悔,那天好不容易从王镇长手里抢过来的枪居然被王大龙还给了王镇长,李金秀一想到这里,就认为王大龙进农民协会,还是得防着点,这一建议得到了古天雄的认可,她心里别提多开心,可古天雄现在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和香芸传递着滚烫的男女私情,这一下子,她像是丢进水塘里的糊炭,“嗤”的一声响破了整个空空的心房。她一扭头,几乎是小跑式地冲进了新房里。
  香芸这一下子更是慌了神,她甚至不晓得自己做错么事了,她拿无助的眼睛看古天雄,看得古天雄又是一阵心痛。古天雄就说:“香芸,你去睡你的,我大是怄我的气,不关你的事。”香芸不敢走,就把头低了下去,古婆婆叹了一口气说:“天雄,你既然还知道心痛香芸,你就不该充么事好汉,听说你在组织什么革命,对不对?你要是革命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人都跟着你遭殃吗?香芸可是个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人,你媳妇性子烈,性子也野,可你们两个不能害了这么一大家子人。上次你杀伤了人,要不是大龙替我们古家顶着,王镇长会放过我们家吗?王镇长做梦都想抓你的小辫子,你如今公然往他枪口上撞,你们这不是找死吗?你明天就带着你媳妇走,走得远远的,我眼不见心不烦!”
  “大,”古天雄叫,“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我这不是好好地待在家里吗?不是还没有去革命吗?”古天雄一边阻止古婆婆,一边示意香芸去睡觉。可古婆婆不发话,香芸就不敢走。古婆婆冷笑了一下说:“香芸,你纺了几个线团?”香芸小声地说:“大,我把梃子弄断了。”古婆婆一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让你纺个线都纺不好,你说你能做个么事?你弄断了,就完事了?”香芸把头低得更下了,古天雄看不过眼,冲着香芸很大声地叫了一句:“香芸!”吓得香芸赶紧把头扬起来去看古天雄,古天雄就接着说:“香芸,就这样把头仰起来,你不是古家的小媳妇,凭么事总是那么胆小怕事!不就是一根梃子吗?有么事了不得的,我明儿让大龙去王镇长家偷几根来。”
  古天雄一提到王镇长,古婆婆就急了,古婆婆一股脑把王婆婆的话倒了出来,香芸听得后背都冒冷气,她没想到这一段时间,古天雄和李金秀都在搞个么事革命去了,没想到李金秀的胆子真的这么大,还真说干就干起来了。改世道的事,一向是男将干的,李金秀还真的就敢于,香芸又开始羡慕李金秀。古天雄听了古婆婆的话,反而轻松了起来,他倒是弄明白古婆婆在担忧什么了。不过,古婆婆的话还是提醒了他,看来如果不让王镇长他们尝尝农协会的厉害,天河镇想换个天。还真有些难,特别是像他大这么一批顽固派还真的得用实实在在的事例让她们信服。古天雄这么想时,就换了一张笑脸对古婆婆说:“大,你放心。我晓得么样和王镇长周旋,你也放心,革不革命,不是我古天雄说了算,而是马主任说了算。你和香芸安心去睡,革命的事,你们就不要恐慌,也不要大惊小怪的。乱世出英雄,说不定哪天,我古天雄就是天河镇里的英雄!”古天雄说了这一席话,就吹着口哨往他的新房走,把古婆婆和香芸都丢在堂屋里犯着傻气。
  
  十一
  
  古天雄走进新房的时候,屋子里黑洞涧的,他不想把李金秀弄醒了,就悄悄地溜进被子,却发现床的另一边空无一人,古天雄惊得后背一股凉意。这三更半夜的,一个女人家跑哪去了呢?古天雄一边纳闷,一边起身悄悄地下了床。刚才他和他大就坐在堂屋里,李金秀要出门,肯定是走的后门,他轻手轻脚地绕到了后门,才发现后门的木栓被抽掉了,他轻轻地打开后门。借着星星的一点亮光往镇头走,他其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找李金秀,只是凭着脚不长眼睛地乱走。
  古天雄沿着田埂穿行,意识到自己正在往王镇长家的方向走,他感觉李金秀可能去了王镇长家里。马主任说,只要古天雄打开了天河镇的局面,下一个革命根据地很可能就会建在天河镇,马主任还说,天河镇的山势是最适合游击战的,将来以天河镇为革命根据地后,就逐步往四周扩散,争取武装夺取黄安城,到那个时候,就吸收古天雄做一名真正的革命军人,去解放全中国,等全中国的人过上好日子后,古天雄就是一个大英雄了。古天雄心里一直装着马主任给他设计的一系列蓝图,他还不想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去招惹王镇长,王镇长这块横在天河镇的锈铁迟早要被他古天雄扔进天河里去的,只是这事他还得请示马主任,具体的计划还有待马主任的命令。在这个时间段里,李金秀却跑出来惹事,古天雄一想到这些,脚就不由加快了。
  古天雄绕到王镇长家的后院,并没有发现李金秀的影子。而李金秀却看到了他。李金秀蜷缩在一棵树的树枝上,她是怄气才跑出来的,跑出古家后,却发现没地方可去,索性就绕到了王镇长家后院,想看看地形,能不能找到机会把王镇长的驳壳枪给偷出来。
  王镇长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一段加强了防守,保丁明显地多起来,前院后院都有人影晃动,想下手还真有些难。李金秀又不甘心这样空手而归,就蜷缩在树枝上等,却看到一个黑影也绕到了后院,等黑影走近才看清是古天雄。李金秀沿着树干滑了下来,她双腿一落地,就被古天雄抓住了,古天雄不等李金秀说话,扯着她就往回家的路上走,等完全离开了王镇长家后,古天雄才敢发火,“你么样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呢?说好的,无论有什么行动,都得服从组织!你这个样子跑去王镇长家,万一打草惊蛇,我们的计划不就都泡汤了么?再说拿下王镇长家是迟早的事,你不能破坏了整个革命计划!”李金秀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一句话都不说,任由古天雄批评个够,古天雄自言自语批评了半天,又好言好语地说:“我晓得你心里怄着气,有么事气你以后冲我发,不要再为难香芸了,香芸无大无爷的,已经够可怜的了。”李金秀又被古天雄说出气来了,她扭头加快了脚步往古家赶,古天雄紧追了两步问:“你这又是为么事呢?说好了,我们是革命同志,以后只能是革命同志了。”李金秀再也忍不住了,不冷不热地回敬了古天雄一句:“我晓得,你就是喜欢你的弟媳。”
  古天雄不再说话,闷闷地往古家走,李金秀也不说话,两个人的脚步声印得老远,远处就有狗叫声,接着就是更多的狗叫声,一声接一声,把一度寂静的天河镇扯得七零八落。
  两个人走近古家后门时,古天雄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后门口不停徘徊的香芸,李金秀抢在古天雄面前走近了香芸,古天雄一阵紧张,他怕李金秀又说出什么伤香芸的话出来,好在李金秀拥着香芸的肩,很亲密地和她一块进了后门,古天雄跟在她们身后,把后门的木栓插上了,他听到李金秀在问香芸:“是不是睡不着?”香芸说:“我昕到狗叫得很厉害,就很担心天雄哥,听说天雄哥和你要革命了,这革命的事非同儿戏,我还是怕得厉害。”李金秀把香芸的肩紧紧拥了一下说:“香芸。你去睡,以后不管发生么事,你尽管睡,有我李金秀在,你的天雄哥就不会少一根毫毛。这女人,一旦对哪个男将上了心,那是没办法的事,我晓得你的心思,去睡吧,我会替你好好照管天雄的。”
  李金秀的一席话,古天雄都听到了,他故意走得很慢,他的内心还是一阵感动,尽管他的心不在李金秀身上,可李金秀身上的很多豪气,还真是他古天雄缺少的。
  
  十二
  
  与此同时,在王镇长家里,王小龙正在向王镇长报告这几天他打听到的事。古天雄在天河镇秘密组织一个农协会,据说和其他地方的农协会是一个组织,都是共产党领导的,而且大多是从武汉回来的学生在领头,王小龙还说天河镇马上会来几个武汉回来的学生,要在天河镇起事。王镇长昕完了王小龙的报告后,在屋子里乱转,王小龙说:“干脆把古天雄做了。”王镇长说:“做掉古天雄顶个屁用!重点是武汉来的学生,这帮人才狠,背后有董先生在为他们撑腰,就是县长都怕着这个姓董的!”
  王镇长前几天去了一趟县城,听到风声说共产党又回黄安了,光山的红枪会价格一涨再涨,富人们都争抢着请红枪会去自己的地盘守护,都说红枪会刀枪不入,不晓得是不是真有其事?他让王小龙速去光山一趟,多请些红枪会的人,他就不信,那帮黑脚杆子就真的能够反了天不成!另外要催古铁匠打制的武器,要他连夜赶出来,看来这一仗还是要打,而且狠狠地打,不打。他想在天河镇安身,还真的难呢。
  王小龙就赶去找古铁匠。他塞给古铁匠几块银元说:“这是赶武器的钱,你三天内把我们要的武器赶出来,做不出来的话,别怪我王小龙不讲乡里乡亲的人情!”古铁匠想推却看到王小龙的眼睛满是凶气,他不敢说不要银元,也不敢保证三天内交出他们要的长刀,他怔怔地站着,待王小龙一消失,古铁匠跑去找王婆婆商量,“老货,我三天内肯定是完不成他们的武器,要了我的老命我也打不出来,么办呢?这几块银元,瞅着就揪心!”王婆婆一听也急了,“我们找天雄去!”
  古家,古天雄听完事情经过,说:“古伯,你还是按计划答应他们打长刀,能够打制多少就是多少,先稳住他们,我这就去找马主任。”送走古铁匠后,古天雄没敢再睡,李金秀要跟着他一块去见马先海,古天雄说:“天河镇这几天风声紧,我们都不在家王镇长会起疑心的,你没么事干就多在镇头去晃动晃动。”李金秀不再说话,古婆婆叹了口气。“看来这命非革不可了,这天也非改不可了。我这把老骨头。就跟着你们一块革一次命吧!”古天雄笑了起来:“大,你早就说过阴沟里的篾片也有个翻身的时候,现在就是我们穷人翻身的时候!信我一回,这命这回一定革对了!”
  古天雄从后门悄悄地进了山林,马先海正在天台山一带活动,他直奔天台山而去。古天雄再次离开古家时,香芸其实根本没有睡,他们在堂屋里的谈话,香芸都听到了,她每次听到革命两个字,后背心就冒冷汗,她不知道这样革来革去,谁革谁的命才是对的?她舍不得天雄离开古家,可就是天雄留在古家,她又能么样呢?她敢答应天雄带着她远走他乡?天雄既然带不走她,他参加革命又有么事不对呢?至少穷人有翻身的盼头,至少可以分点田分点地种,天壮是个种田种地的好男人,有他种地,有她纺纱,日子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只是这个革命,就真的能够让穷人当家吗?自古以来经历过那么多的流血战争,哪一次又真正让穷人当家了呢?天雄总说这次革命同以往任何一次不同,这次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香芸尽管念过几年学堂,对共产党这个组织还是很陌生的,再说共产党就真的可靠吗?就真的是穷人们的救星吗?其实穷人要求的不多,只不过就是希望有田种,有口饭吃,可年年种田,年年吃不饱饭。近几年。香芸听到最多的就是暴动,就是革命,可香芸不明白哪一个组织才真正属于穷人?军阀推翻了清政府,国民党又和军阀在战争,如今又多了一个共产党的组织,这三方谁才能够让天下穷人过上太平日子呢?香芸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她只是不希望打仗,不希望看到流血事件,年年打仗,年年受苦受难的还是这些穷人,这样的战争,这样的革命,让香芸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十三
  
  古天雄不在家的日子里,李金秀更加忙碌了,她的影子总在天河镇上上下下晃动,有时候香芸远远地看着忙碌不停的李金秀,会流露出由衷的羡慕。要是她和李金秀之间没有一个古天雄,两人肯定会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她不敢做的任何事,李金秀都敢做,就拿李金秀的那双大脚来说,第一次见那双大脚时,香芸觉得奇丑无比,如今李金秀用这双大脚踏遍天河镇的每一个角落,香芸又觉得那样的大脚才是真正的一双脚,才是女人应该拥有的一双脚,她甚至想,将来她和天壮完婚后,生的女儿也要像李金秀一样,不再裹脚,任其自然地生长,那才是女人真正的生活吧,香芸如此这般地想。不过,香芸从来没有和李金秀谈过这些,她也没有和古红菊谈过这些。自从李金秀嫁过来后,古红菊对她客气多了,或者是因为古红菊现在的兴趣放在革命上面了,只要古天雄一讲那个马主任,古红菊就听得格外地仔细,她和李金秀一样都参加了农协会,她们现在有共同的话题,每次在古家谈论天下时局时,古红菊和李金秀就格外地卖力,她们甚至还说要像城里的女学生一样剪掉长发,要做一个觉醒的女性,革命的女性。香芸每次听她们讲这些,都是又紧张又新鲜,她幻想着李金秀所说的那种觉醒女性的生活,盼望女性的生活真正被解放的那一天,到那时她就可以大声地告诉任何人,她想嫁的男将是古天雄。而不是古天壮。
  香芸站在自家门口盯着远处李金秀晃荡的影子发呆,王大龙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香芸,瞄么事这么专注?”香芸吓一大跳,迅速转过脸,想逃回屋里去,被王大龙扯住了,香芸赶紧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快放手,要是被古红菊看到了,又该骂我了。”王大龙松了手。王大龙说:“香芸,这是天雄让我弄的梃子,你看够不够用?不够,我再去弄一些。”香芸又是一阵脸红,一根梃子要用很久的,香芸现在喜欢纺线,也喜欢织布,婆婆以前不肯让她做,怕她纺得不好,糟蹋了棉线。现在香芸纺线织布比古婆婆做得还好,古婆婆就很放心地全交给香芸去做了,香芸每次纺线时,那些细如针尖似的线一根根从她手指间抽出来,在梃子上慢慢地结成一个个雪白的圆球,又由她一寸寸地织成布,在这个过程中,她就会想象这些布穿在天雄身上的样子,想象天雄身上的衣服都是她一针一线做成的,她就很满足也很幸福,更有一种成就感。一个女人把某个男将镶进血液里后,她的任何举措都是为这个男将而设计的。她才不在乎谁革谁的命呢,她只要看着天雄穿她亲手织的布,亲手做的鞋,她就很满足。可年年混战,这种纺线织布的日子还保得住吗?天河镇真的要是打起来后,她还能够这么自在地纺线织布吗?当初王镇长要抢她走,也不过就是看中她纺线织布的手艺,这个手艺在天河镇是有名的,她甚至还能够像她爷一样配上料把布染上色,古婆婆说,等天下真正太平了,就在古家开个染坊,让香芸继续从事她爷的染布生意。香芸电幻想着有那么一天,她实在太爱那些棉条在她手里变成布匹的过程了,那个过程是等待的过程,有盼头的过程,有盼头的日子,才是幸福的。香芸一直这么想。
  香芸接过王大龙递过来的梃子说:“大龙哥,你也该找个女人帮你纺线织布了。”王大龙瞧着香芸的脸说:“香芸,你晓得我的心。”香芸脸又是一红,就把头低下去看自己的小脚尖。“要不你也加入到农协会里来吧,你太胆小怕事了,人善被人欺,你晓得不?”王大龙又接着话说。香芸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问:“大龙哥,你说这革命能够成功吗?天雄哥会不会被王镇长砍头?”
  王大龙听了香芸的问话,不晓得如何回答香芸,其实他也不知道这革命能不能成功,他也清楚,要革命的话,首先就得革他亲叔叔的命,真的有那么一天时,他能够亲手去杀自己的叔叔吗?可他不杀自己的叔叔,自己的叔叔能放过古天雄吗?又能放过他们正在组建的农协会的所有成员吗?王小龙这几天不见人影,王大龙心里堵得慌,他想找天雄说说话,却遇到了香芸,看得出来,香芸关心革命的真正理由,还是因为古天雄,王大龙不由一阵心酸。
  香芸见王大龙不说话,也不好再待下去,准备回屋里去,王大龙却问:“天雄是不是出门了?”香芸点了点头,等她点完头好像意识到什么,又急急忙忙地一边摇头一边说:“我不晓得,我么事都不晓得。”
  就在这个时候,李金秀从远处跑了过来,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喊:“王大龙,快,快走!你叔带人去了农协会!”王大龙就跟着李金秀跑,香芸也想去,刚走了几步,被李金秀阻止住了,“香芸,你回屋里去吧,没你么事。”香芸迈出去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有些难为情地一低头,转身往屋里走,心里却像落了什么东西一般空洞洞的。
  农协会设在天河镇里的学校里,以前天河镇只有私塾,近几年,军阀混战,革命军兴起,很多地方的私塾都被丢弃掉了,学校相继多了起来,天河镇的学校还在建造之中,古天雄回天河镇时,马先海告诉过他,学校建起来后,就会派在武汉的学生回来任教,到那个时候,天河镇就是革命的重要根据地,目前农协会暂时在学校里活动,没想到还是被王镇长发现了。
  李金秀和王大龙赶到学校里时,王镇长带人把学校里的桌子板凳全砸了,李金秀想冲过去评理,被王大龙扯住了,王大龙说:“你和我,现在赤手空拳的,过去说么事都是白说,我叔不会听,反而会被他抓到把柄,这事等天雄回来再定夺。”李金秀气得脸都涨红了,她说:“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你叔砸吗?”李金秀正和王大龙说话时,王镇长走了过来,他没看李金秀,而是望着王大龙说:“想跟我斗,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王镇长一边这么说话,一边对砸东西的家丁说:“砸完桌子板凳后,敲锣让全镇人来学校里集合,我要让他们看看,和我王军魁斗,没好下场!”
  李金秀气得身子发抖,想说话被王大龙制止住了,王大龙说:“我晓得你委屈,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要等天雄回来。”这时,锣声在天河镇里急剧地响了起来,天河镇里的男女老少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急急地往学校围了过来,古红菊和古天豪也夹在人群,他们一看到李金秀和王大龙。就急急地问:“发生了什么?”李金秀咬着牙说:“总有一天,我们也要在这个地方,让王军魁低头向我们认罪!”
  人群汇拢后,王镇长把砸烂的桌子板凳让家丁搬到人群面前说:“这些东西是我王军魁砸烂的!谁家伢要读书,找我王军魁,我出钱办私塾。我不是不晓事理的人,也不是故意要让天河镇的父老乡亲们没好日子过,可如今就有些人打着办学校的幌子,成立什么农协会,以为有人撑腰了,就真的可以反天了?我王军魁把丑话说在前,谁要敢打天河镇的主意,我王军魁第一个不同意!我已经派人请了红枪会的人,他们个个武功高强。刀枪不入,我就不信,赤手空拳能够打天下!也不丈量丈量天河水的深浅!”人群安静下来了,都半信半疑地望着王镇长,王镇长越说越来事,他说:“从古以来,带头造反的有几个好下场?穷人和富人都是命中注定的事,这辈子我王军魁是个富人,是个乡绅,下辈子说不定我就是一条狗,一头猪,而你们今天站在这里的乡亲们,下辈子就会成为乡绅,成为大富大贵的人,这些都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上天安排好的事,你们能够反得了吗?如果那么容易把命反过来,不都成了富人么?”王镇长的一席话说得人群一阵躁动,很多天河镇人都觉得王军魁这番话说得在理,再说王军魁有枪有炮。那些东西可都是没长眼的。要真打起来。吃亏上当的还不是他们这些穷人?王婆婆和古铁匠都站在人群里,他们拿眼睛寻找古天雄。结果没找到,他们只看到了李金秀和王大龙几个人站在人群中,李金秀等人没说话,就更没人敢说话。
  王镇长扫了一眼天河镇的人,继续说:“我王军魁也不是那么不晓得好歹的人,这两年天色不好,都歉收,我王军魁今天当着全天河镇里的老少爷们说句话。各家各户减去一半的租!但是如果再让我王军魁抓住你们私下搞什么农协会,就别怪我的子弹不认人!现在各家各户都散去吧!”王镇长的话一落,人群爆发出一阵轰动,很多人不相信地问:“王镇长说的话算数吗?真的会减一半的租吗?”王镇长从家丁手中把锣拿了过来,重重地敲了两下锣,锣发出了“哐哐”的响声,人群又安静了下来,王镇长说:“我王军魁说话算话。减一半的租,我现在就张榜告示,凡租种我王家田地的人,减租一半!”人群一下子欢呼起来,李金秀望着王大龙,古天豪问:“现在么办?”如果王军魁真的减租一半的话,天河镇下一步的起义发动工作,就很难做到位了,天河镇就没有多少人再愿意加入他们的农协组织,没有组织。没有枪炮,他们拿什么和王军魁斗呢?天河镇摆不平,又拿什么去摆平其他的乡镇?李金秀真的着急了。
  
   十四
  
  古天雄还没有回来,农协会又被王镇长砸得稀巴烂。王大龙口口声声要等古天雄回天河镇再定夺。李金秀忍不住了,她连夜回到了李家庄,她找到了李大爹,她只想了解更多情况,看看天河镇以外的地方在么样做,她急切需要有人引导她往哪里走。
  李大爹还是背着他的架子鼓走村串户地说着他的古书,当李金秀在夜间摸到他的家里时,他还是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李金秀有这样的胆量,一个女伢子摸黑走了几十里的山路,还真难为李金秀了。李大爹讲了外地的情况,他说各地农协会有的也像天河镇一样遭到破坏,有的却把当地的土豪送去公审,最近就公审了好几名大土豪,连县北最有名的土豪兼资本家都送去公审了,而且这几名罪大恶极的土豪恶霸都被判了死刑,打击土豪劣绅,让农协会当家做主,这是犬局所向,这次革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更加凶猛,更加有力量。在黄安这样的农协会到处都是,参加农协会的大多是穷人,穷人要翻身就得革命!革命了,就有盼头,不革命一点盼头都没有,与其过着没盼头的日子。还不如投身于革命。再说黄安还有个董先生,董先生说俄国革命打了十多年,最后还不是由工人阶级掌握了政权么!李金秀就问李大爹:“么事是政权?”李大爹其实也搞不懂么事是政权,只是他走南闯北时,听到了很多新鲜的外来词,什么革命武装对反革命武装,什么联合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推翻封建制度,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土豪劣绅等等,他还听说日本在侵略中国,他没有见过日本兵,也不知道打倒帝国主义是么事玩意,但他知道穷人要想活命,就得联合起来抗租抗税,打倒了土豪劣绅,就有田地可耕种。这一段日子。尽管黄安的农民暴动很频繁,可还不是农民说了算,听说国民党和共产党又在闹,国民党主张保护土豪劣绅,共产党主张杀掉土豪劣绅,而黄安人引为骄傲的董先生是共产党人,李大爹就想,跟着董先生走应该不会错,董先生为穷人说话,共产党就是穷人的组织,穷人有组织了,还怕什么呢?梁山好汉占山为王都好多年了。这穷人要翻身也得有个过程,这个过程就是打,不打成不了席,不打江山还说不准姓共还是姓国呢。
  李金秀听李大爹一番开导,心里豁然亮敞了一大片,她逐渐明白了武器对农协会的重要性,也逐渐明白这仗非打不可,没有拱手相送的礼品,要想真正地革命,就得从土豪劣绅手里抢枪夺炮,有了枪炮就有了说话的分量,就有说话的底气。李金秀晓得天河镇以外的情形后,革命的胆量更壮大了。也更有勇气和王镇长争了。她回娘家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和爷,没说上三句话,就匆匆地赶回了天河镇。
  李金秀回到天河镇时,古天雄还没有回来。李金秀不再指望古天雄了,她找到古红菊说:“我想进王军魁家偷枪去,你敢吗?’’古红菊吓了一大跳,她盯着李金秀说:“你是不是白日说梦话?王镇长家我们进得去吗?”李金秀说:“你别管这些,你先告诉我,你敢不敢?”古红菊最怕李金秀笑话她胆小怕事,她一挺胸说:“你敢,我就敢!”李金秀就笑了起来:“你果真是个烈女伢。不过,我们要拉上香芸,没香芸,我们偷不成枪。”古红菊一听香芸的名字,就直摇头,“她那个熊样,碍手碍脚的!”李金秀把古红菊拉到面前,低声耳语了一阵说:“我们两个配合好,记住,不能把这事告诉香芸,她要是晓得我们去王镇长家偷枪,会吓破胆的。”
  李金秀走进香芸屋里时,香芸正在纺线,李金秀说:“香芸,你天天纺线,织布,累吗?”香芸笑着说:“我习惯了。”李金秀就又说:“香芸,我和红菊要去县里玩两天,可我们没钱,你能否帮个忙?”香芸诧异地望着李金秀问:“不是年,不是月的,你们去县里做么事?”李金秀就笑:“天雄可能近几天就要回来了,听说马主任要来,红菊想去县里买件衣裳呢。”香芸一听天雄的名字,心不由狂跳了几下,她一紧张,棉条抽出来的线断了,她赶紧把脸低下去,假装找线头的样子,其实她么事都没看见。
  李金秀把香芸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她想叹气,可最终没有叹出来。一个女人心里装着哪个男将的心思,她懂。她也装着天雄,天雄说好两天就回来,现在都四天了,还不见天雄的影子,她心里也着急,可比起革命来,天雄就只能压在心底了。有时候她也想,她对天雄的喜欢真的就比香芸多吗?可每次见天雄对香芸好,她又受不了,她甚至想等革命成熟起来后,她就参加革命军去,到那个时候,她真的就把天雄让给香芸,一心一意革命去。
  李金秀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根扯断的线递到香芸手里,香芸赶紧接过来,很小心地把两根线打了一个小结。李金秀看着香芸做着这些细小的事物,就在心里想。香芸才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女人。天雄跟着这样的女人过日子才会快乐,不过这个念头仅仅在脑壳里停了一小会,李金秀就又说话了:“香芸。能不能弄些钱让我和红菊去县里玩玩?”香芸本能地啊了一声说:“我拿么事做钱呢?”李金秀指着香芸正在纺的线说:“你纺线织布可以卖钱。”香芸叹了口气:“这事我做不了主,你找婆婆说去。”古红菊也走了进来,古红菊说:“要是能够找我大讲,我们找你做么事呢?你要是不帮就算了,别在这里装老好人。”
  香芸每次听古红菊说话,就恐惧,古红菊的话在她耳朵里总是冷冰冰,硬梆梆的。香芸还想说什么,占红菊却抢先说话了:“你不是早就希望我嫁出去吗?嫁出去的女伢泼出去的水,你不是一直这么希望吗?你现在帮我一下,我尽早把自己嫁出去,古家就是你的天下了。听大哥说,学堂办起来后,天文和小菊就进学堂上学去,家里就剩你了,你不是一直希望这个样子吗?”
  香芸在心里不止一次想过古红菊出嫁就好了,古红菊迟早是别人家的人,不管古红菊怎么欺侮她,她总是能够忍,总是想着古红菊在古家待不了多久,可真正听到古红菊要走时,她心里又有些难受,她怯怯地望着古红菊问:“你的男将是谁?”
  李金秀就笑了起来,她指着香芸的脑壳说:“香芸啊,香芸,你真是苕得可爱。天雄要带马主任来,你说红菊的男将是谁呢?”
  香芸的脸又是一红,这回她没有低头,而是把一根线拉得很长很长,才慢慢往梃子上收,她收放得很自如。古红菊急了,“你答不答应,倒是给句话啊。”香芸被古红菊这么一推,像是从梦中醒过来一样说:“好,你们么样说,我么样做。”“好!”古红菊说,“来,我们击掌!”三个女人的手掌第一次贴在一起。
  
  十五
  
  香芸带着自己织的布走进了王镇长的家,李金秀把自己装成了一个男将,古红菊挽着香芸的手来到了王镇长的家。王镇长老远见了香芸就笑,他站在城楼墙边喊:“是香芸吧?送布来了?”香芸说:“王镇长,这是我弟弟,他非要跟着来看看你们家的大花狗,这是我妹妹,想看看你家绣楼是什么样子呢,让我们进去吧。”
  王镇长走下城楼,打开了城门,他把李金秀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感觉有些眼熟,又拿不定在哪里见过,香芸见王镇长只管盯着李金秀看,心里紧张得直打鼓,她不敢正眼去看王镇长,王镇长在三个女人彼此看彼此时,伸手抓掉了李金秀头上的礼帽,冷笑着说:“你们想在我王某人面前玩这种小把戏,嫩了点!”说完,冲着里屋喊了一声:“来人!”里屋冲出来十多个保丁,把李金秀、香芸和古红菊抓了起来,关进了大牢。
  古天雄带着马先海等人还没到天河镇,就被古天豪拦住了,古天豪把天河镇的形势讲了一遍,马先海没想到天河镇的形势变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还要艰难。他让古天雄先回天河镇,没他的命令不要擅自去救人,更不能和王镇长正面冲突,他要去一趟县城,弄些枪支来,再想办法把王镇长引到县城。武力攻下王家的城楼。
  古天雄和古天豪回到天河镇时,王大龙带着几个后生汉们又把他围住了,他们要古天雄发话,王大龙说他先冲,一定要救出香芸她们。可古天雄只管在屋子里老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古婆婆一见古天雄,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说好好的女人家,想着什么心思革命,这下子可好,别人的命没革成,自家的命倒是丢了。又骂古天雄,怎么不死在外面,如果死在了外面,家里也就清静多了。不管古婆婆如何骂古天雄,他就是不说话。
  三天后的一个黑夜里,一场农民运动席卷了整个天河镇。揭竿而起的领袖人物是马先生,他带着一队扛着枪的农协会人,骗走了王镇长,连夜偷袭了王镇长家,等天河镇里的人从梦中醒来的时候,王镇长家的粮仓打开了,古天雄和李金秀敲锣打鼓地喊着天河镇里的人去抢粮,天河镇里的人从床上爬起来去抢粮,抢粮的人群顿时乱作一团,古天雄站在人群里喊:“别挤,别挤!都有份,都有份!”
  香芸远远地看着抢粮的人,古婆婆骂香芸,“你个苕婆娘。抢粮食去!”香芸还是站着没动,古婆婆不理她。挤进人群中抢粮去了。王大龙走近了香芸,他叫了一声:“香芸。”香芸把头扭过去看王大龙,王大龙说:“你怎么不抢粮呢?”香芸摇了摇头说:“我不抢别人家的东西。”说完,她把眼光投向了人群里指挥抢粮的古天雄和李金秀,王大龙顺着香芸的目光看见了上下跳个不停的李金秀和古天雄,王大龙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心里一直装着天雄对不对?”
  香芸的脸一红。把头迅速低了下去。王大龙想说句安慰的话,脱口而出的却是:“天雄不属于天河镇。”
  王镇长赶到县城才明白他上了农协会的当,等他赶到天河镇时,被埋伏在天河路边的古天雄逮了一个正着,躲在远处的王小龙本来想去县城给叔叔送信,一见叔叔被抓,想想叔叔的大势已去,天河镇不再是叔叔的天下,就顺着地边的草丛逃出了天河镇。
  王镇长的公审会是在天河镇的学校里开的,一个月前,王镇长耀武扬威地在这里砸了农协会的牌子,没想到一个月后,他自己的命就在这里了结,他仰着头,对古天雄大吼一声:“快开枪吧!”
  马先海在这个时候走上了讲台,对着天河镇的男女老少说:“农民兄弟们,跟着我们闹革命。革命成功了,田地就是你们的了。从现在起,王镇长家的田地就平分给各家各户。”王镇长打断了马先海,对着昔日对他毕恭毕敬的天河镇的穷人们说:“你们哪个敢种我家的田,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马先海对古天雄使了眼色,古天雄举起手里的长枪,没让王镇长再说下去,一枪结束了他的性命。
  古红菊站在学校的操场边,用无比崇拜的眼光一直跟随着马先海。一声枪响,随着王镇长倒下的欢呼声,古天雄被天河镇里的后生汉抬起来丢向了空中。
  马先海领着古天雄住进了农协会,他们要带领天河镇以及李家冲的人,组织一场更大的农民运动。半个月后,马先海带领着天河镇里的一批进步后生们,把天河镇的穷人们都集中起来,拿扁担的、拿锄头的、拿冲担的男将们个个精神抖擞地加入到这场运动之中,李金秀和古红菊带着一帮子妇女扯着用红褂子、红裤子拼起来的红旗,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进了黄安城,香芸也要去,被古婆婆扯住了,古婆婆说:“香芸,你行行好吧,我算是看明白了,在我们老古家,除了你,我和你爷谁都靠不住了。你要是也跟着他们走了,天壮也会走,你说我和你爷指望哪个呢?天文和小菊还在学堂念书,看样子也是迟早要飞的,这个家,迟早要交给你,他们这么闹腾还不知道是好事是坏事呢,你就行行好,留在家里别凑热闹了。”
  香芸听古婆婆这么说。迈出去的脚叉收了回来,其实她不是去凑热闹,她心里还是放不下古天雄,一看到李金秀和她的天雄哥站在一块儿时,一种无法控制的疼痛就扯得她的身子不停地颤抖。
  香芸依着门槛眺望着远处的队伍,五颜六色的衣服组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大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势,长短不一的农具,气势昂扬的人群,在香芸的眼里雾化成了一幅永久不变的画,镶进了香芸说不出苦的内心最深处。
  
  十六
  
  农民起义军很快占领了黄安城,跟着马先海的古天雄、古天豪、王大龙还有不愿意回家的李金秀和古红菊,都被编进了农协会组织的队伍里。可随着局势的动荡不安,穷人和富人的争斗一天比一天激烈,农民起义军还是遭到了国民党军队的打击,马先生带着一批农协会的骨干成员转入了地下游击斗争,他们离开了天河镇,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从天河镇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天河镇又落人了富人的手里,王小龙回来了,首先报复的对象就是香芸的家,香芸和古天壮带着古婆婆古爹爹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跑反生涯。好在古天文和古小菊在马先生的引领下去了董先生所办的学堂,跑起反来所照顾的也只有古婆婆和古爹爹了。王小龙烧掉了天河镇里很多户人家的房子,凡是抢王镇长家东西的人家,都遭到了王小龙的报复。天河镇陷入了一片荒芜,香芸每次带着古婆婆古爹爹跑反时,都会回头去看看她熟悉无比的天河镇,每次都有一股锥子钻过的疼痛,香芸不知道这种中国人打中国人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香芸在这种跑反的日子里和古天壮圆了房,没多久就怀孕了,古婆婆怀着无比欣慰的又无比愁苦的声音对香芸说:“香芸,我可怜的伢啊,让你受苦了。”古天壮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香芸不说话,古爹爹说:“我真想有个家,种点谷子,打点猎,看着自己的孙子围在自己膝下玩闹啊。”香芸昕到古爹爹的感叹,摸着自己逐渐长大的肚子说了一句:“我们回天河镇去吧,搭个茅草屋也比守在山洞里强啊。”古天壮说:“好,我们回去吧,我砍些树条,搭个自己的窝,孩子也好有个家。”
  一家人再次回到了天河镇,很多跑反的人家也逐渐回到了天河镇,破败不堪的天河镇里,好多人家都用砖头搭个土灶,用破水缸当锅,挖些野菜树根煮着吃。古天壮没日没夜的上山砍些树条,柴火,终于搭起了一个茅草窝,香芸的肚子也一天天出怀了。可就在古家人对未来的孩子充满希望的时候。王小龙又带着一支部队进驻到天河镇,王小龙这一次没有烧房子,而是抓走了香芸,古婆婆抱着香芸的腿不让香芸走,王小龙照着古婆婆的胸口就是一脚,踢得古婆婆当场晕死过去。
  香芸看到古婆婆晕倒了,没命地伸手抓向了王小龙,王小龙的脸被香芸抓出了几道血迹。王小龙一怒之下,抬腿朝着香芸的肚子狠命地踢了下去,一边踢一边骂:“狗日的,这就是跟着共产党走的下场!”
  此时,马先生带着古天雄一帮人神出鬼没,他们利用游击战术捣毁了好几处国军的营地,气得国军四处通缉他们,特别是古天雄,已成了木兰山一带响当当的人物,国军已经出到一百块的现洋买古天雄的人头。王小龙当国军的堂哥命令王小龙务必尽快抓住古天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香芸的孩子被王小龙踢掉了,血沿着香芸的大腿两侧不停地往下流着。古爹爹从山里回来看到这个场景时,不要命地扑向了王小龙,王小龙躲开了古爹爹,古爹爹用力过猛,刹不住脚,一头撞在天河镇的石磨上,当场就身亡了,香芸忍着流血的下体,扑向了王小龙,香芸眼里写满了深深的愤恨,散开的头发盖住了香芸苍白的脸,王小龙从来没有看过女人这么愤恨的样子,他有些害怕地往后退,香芸抓住了王小龙的衣领哭叫着:“还我爷,还我的孩子,我跟你拼了!”王小龙边退让边指使家丁拉开香芸,家丁一拥而上,香芸再次被推倒在血泊之中,晕死过去。王小龙带着家丁抬起香芸扬长而去。
  香芸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关在一个四处黑洞洞的房子里,王小龙点着灯凑过来对着香芸说:“只要你把古天雄引出来,我就放了你,让你和古天壮一起过平安的日子,我保证不会有人找你们的麻烦。”香芸望着王小龙一字一顿地说:“我为大龙哥有你这样的兄弟而可耻!”王小龙听了香芸的话,发怒地冲着香芸狂吼:“闭嘴,你给我闭嘴!不要提王大龙!”
  古天雄和王大龙自从上次离家后就一直没有音讯,每次王小龙他大在家里唠叨王大龙在家时勤快,不做坏事时,王小龙就拿话顶撞他大:“你大儿子要是有孝心,搞么事丢下你不管?为你养老送终还是要指望我吧,以后少在我面前念王大龙的好!”王小龙没想到香芸也提到了王大龙,他王小龙就是要让王家家族再次发扬光大,王大龙有个什么好,一个逃跑的孬种而已。
  这个晚上,王小龙再也没有找香芸说过一句话。整个晚上,香芸想得最多的人还是古天雄,古天雄到底去了哪里?
  香芸被抓包括自己爷撞死的消息传到了古天雄的耳朵里,他冲出山洞,向着天河镇的方向奔去,马先生和古红菊还有李金秀赶来时,古天雄已经跑得无影无踪,马先生对古红菊说:“我带着队伍去接应古天雄吧。”古红菊已经不再是天河镇里那个只知道骂丑话的野、r头了,她说:“马先生,王小龙手下的人数远远在我们之上,而且他们有很多枪炮,我们去,只能是送死,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战友们为了我的家仇去送死。”
  古天雄是夜晚回到天河镇的,他没有同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天河镇不再是他走之前的天河镇了,到处充满了死尸的气息。他直接走进了王镇长家里,现在这幢房子住着不知道王小龙从哪里纠集出来的一支队伍,枪炮齐全。据说是王镇长在国军里当了团长的儿子给王小龙配的武器。
  古天雄到王镇长家门口时被家丁拦住了,古天雄说:“叫王小龙出来,我就是古天雄!”王小龙正坐在太师椅里抽大烟,不相信门口就是他要抓的古天雄,抓古天雄是堂哥王团长的意思,而且王团长还命令王小龙尽最大能力留活口。王小龙让家r架着身子虚弱的香芸出现在古天雄面前,香芸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古天雄心疼地大骂王小龙:“你还是个人吗?一个女人你都不放开,天河镇有你这种败类真是丢你们祖宗八代的丑!你么样就一点不像大龙呢?”王小龙听到又把他同王大龙比,想冲上前去揍古天雄,想想堂哥的吩咐还是忍住了,他不冷不热地说:“古天雄,你要像个男将就放下枪,别让一个女人替你受苦顶罪,我王小龙再不是人,也不会拿自家的女人替自己受苦受难。”
  古天雄从腰间解下两把手枪,正要放下的时候。香芸却大叫了起来:“天雄哥,别放下枪!乇小龙不会放过你的,快跑!我不用你管!”香芸说着,想挣脱家丁的手,无奈身子虚得没有一点力气,被家丁架着不能动弹。
  古天雄说:“王小龙,放开香芸,我跟你们走!”王小龙说:“你放下枪,我才放人!”双方僵持不下,香芸说:“天雄哥,快走,别管我!快走!'’王小龙怕古天雄一转身真的跑掉了,就命令家丁把香芸带下去,古天雄说:“王小龙,是个爷们说话就算数!”说完,他把枪往王小龙面前一丢,伸出了双手等着家丁来捆绑他。家丁一拥而上,把古天雄绑得结结实实的,古天雄说:“放掉香芸,否则我们义勇军不会放过你的!”
  家丁把香芸放开了,古天雄说:“香芸,你受牵连了,都是我们古家对不住你。”香芸哭了,她说:“天雄哥,你么样这么苕呢?我一个女人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可惜的呢?你可是干大事的人,你是干革命的人,你不能死啊,天雄哥。天雄!”王小龙让家丁把香芸赶出了家门,香芸拖着重得像铅一般的双腿回到了茅草窝里,等待她的是病重的古婆婆,古天壮去埋古爹爹的尸体去了。
  香芸说:“大,救我出来的是天雄哥,他现在被关在王镇长家大牢里呢。”
  古婆婆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没有成功,一行泪从古婆婆的眼里流了出来,这是香芸第一次见到古婆婆的泪,浑浊得让香芸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十七
  
  古天雄被王小龙带出了天河镇。香芸赶去送古天雄时,王小龙说:“只要古天雄听话,我堂哥不仅不会杀他,还会给他官当。”古天雄没理王小龙,对着站在山坡上的香芸说:“回去吧,香芸,我大全靠你照料了。”古天雄冲着山坡上的香芸拼命地挥手,香芸看着舞动的手臂。一行泪从眼睛里滚了出来,和古婆婆前几天滚出的泪一样浑浊。
  半个月后,古天雄被王小龙的堂哥杀死了,古天雄在临死的时候说:“要杀就杀!老子死了还要当共产党员,还要干革命!”古天雄的头被王小龙用铁丝穿着挂在了黄安城门口。以告示所有加入共产党的人,这就是下场。
  消息传到天河镇时,古婆婆没有哭,古婆婆说:“我与王镇长一家势不两立!”香芸却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那天香芸对古婆婆说上山扯点野菜,就提着篓子出了,门,香芸用黄泥巴把脸涂成了一个丑女人的样子,她走了两天两夜。才走到黄安城。在黄安城上她看到了天雄风干的头颅,她忍住要流下来的泪水,随着人群混进了黄安城里。
  香芸在一个小馆子叫了一碗面,正埋头吃时,对面坐了两个人,香芸抬眼看时,惊得差点叫了起来,对面坐着的是音讯全无的李金秀和古红菊。她们朝香芸使眼色,让她不要惊慌,香芸让自己镇定下来后,才慢慢问她们的状况。李金秀哭了,她说,她没想到天雄说没就没了,早知道这样,她说什么也要让自己做一回天雄的女人。
  香芸睁大了眼睛,她奇怪地问:“你不是天雄的媳妇吗?”李金秀就把她和古天雄的情形说了一遍,李金秀说完后,香芸哭了,古红菊也哭了,三个女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夜越来越静了,李金秀和古红菊趁着守城人瞌睡的时候,轻手轻地爬上了城墙,香芸也要去,她们让香芸在城门外等她们,说马先海会带着队友在城外接应。
  李金秀在古红菊的帮助下,从城墙上取下了古天雄风干的头颅,正准备下城墙时,瞌睡的士兵醒了,他朝天开枪惊醒了守城的队伍,马先海带着古天豪和王大龙也赶到了城门边,古红菊让李金秀带着古天雄的头颅快跑,李金秀要古红菊快跑,在互相推让中,两人被赶来的队伍围在了城楼上,李金秀说,“妹妹,你往下跳!我引开他们,别再争了,快跳!”
  古红菊抱着大哥的头颅往下跳,落地的时候,头却撞在一块石头上,古天雄的头颅被抛了出去,古红菊来不及留下一句话,就结束了年仅十七岁的生命。
  等香芸赶来的时候,李金秀也从城楼上跳了下来,士兵从她背后开了一枪,血随着她落下的影子,如春天天河镇里的映山红一般开在繁星灿烂的夜空中。香芸被这个场景吓得晕死过去,等她醒过来的时候,王大龙正背着她沿着小路往天河镇逃。
  王大龙说,马先海带着其他的队友上了木兰山,古红菊和李金秀都牺牲了。香芸要王大龙放下她,她要去找天雄的头颅,要去把古红菊和李金秀的尸骨带回天河镇。王大龙说:“香芸,为了天雄的头颅,我们的队友已经两死三伤了,天豪也中枪了,马先海才不得不下命令撤退。你不能再回去送死。”
  “放下我,放下我!”香芸坚定地说:“只要我活着,我就要把他们带回天河镇去。我要把大嫂和天雄哥埋在一起,让他们生做不成夫妻,死后做成夫妻吧。”
  王大龙说不过香芸,就陪着香芸又往县城赶。天快亮时,他们在城门的一个杂草丛中找到了古天雄的头颅,古红菊和李金秀的尸体还在,当他们靠近尸体时,从城里面冲出了一群士兵,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的人正是王小龙。
  王大龙说:“小龙,放我们走。”王小龙说:“放你们走可以,答应我一个条件,告诉我马先海他们的藏身之处。”
  王大龙说:“他们去什么地方了,我真的不知道,放我们走。”王小龙盯着王大龙又问了一句:“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王小龙确信王大龙的确不知道马先海的去处,又生一计说:“放你走可以,还有一个条件,回天河镇好好守着我大,哪里都不准去!”
  王大龙点了点头,香芸却在王大龙点头的那一瞬间,泪夺眶而出,她知道王大龙是为了她,忍痛放弃了再去木兰山找队友的心愿。
  王大龙让王小龙帮着弄了一辆牛车,他赶着牛车,带着香芸、天雄、李金秀和古红菊朝着天河镇的方向驶去,寒冬的风一阵紧一阵地打在王大龙和香芸的身上,他们哆嗦着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春天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