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来仪
作者简介:安勇,辽宁省作协会员,自由职业。近年来有小说见于《小说选刊》、《北京文学》等刊物。
一下火车,我妈就不由分说地把我的右手捉过去,使劲捏在她的手心里。我们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推着往前走,穿过一条黑黝黝的地下道,排在一列挺长挺长的队伍后。前后左右都是人,挤得密不透风,像一片秋后的高粱地。看不见高粱们的身体,只能看见上面晃动着的一颗颗脑袋。这些脑袋排成几队往前挤,迫不及待地想要被前面的检票员收割掉。这么多的人,不知道一下子是从哪冒出来的。我妈下了大力气,把我的右手捏出了水,似乎已经捏碎了我的骨头。开始我还能感觉到疼,感觉到我妈的手正在紧张地抖动。后来就慢慢麻木了,我的手好像已经和她的手长到了一起。我憋了一泡尿,走得步履维艰。每往前挪一步,就赶忙把两腿交叉,用力把裤裆夹住。我想问问妈去五姨家还有多少路要走,刚喊了一声,我妈的手上就加了力气。她狠歹歹地示意我闭嘴,“不说话憋不死你,也没人把你当哑巴卖掉。”我想告诉她话憋不死我,尿可要把我憋死了。尿脬已经憋得比纸还薄,轻轻捅一下,肯定会漏一个大窟窿。但我没说话,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上火车之前她就一遍遍告诉我,城里人多人杂,说不定哪里就躲着一个坏人,让他们摸清底细,缀上了,那就凶多吉少。
出了检票口,我妈的手放松了些,也不再抖动,但还是不肯放开我,扯着我继续往前走。我的眼睛被一座座高楼一辆辆汽车一条条马路抢过来夺过去,开始有些不够用了,城市弄得我眼花缭乱。很奇怪,那泡尿已经不翼而飞,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刚走几步,我妈突然用手捅捅我的肋条骨,“鼻涕过河了,丢人现眼!”我抬起袖子刚想擦,我妈又捅我的肋条骨,“你找死咋的,刚穿的新衣服!”我只得用力吸溜两下鼻子,把两条已经流到上嘴唇的大鼻涕收回鼻孔里,迎面就扑来了城市的味道。
我一直觉得城市的味道很奇特,再怎么使劲地嗅来嗅去,也辨别不出其中的组成成分。八间房也有一股味道,而且味道还会随着四季不断地变化。但只要轻轻一吸鼻子,很快就能把味道像拧开一根麻绳似的分成一丝一缕,哪一部分是从黑土地里冒出来的,哪一部分是随着草和野花长出来的,哪一部分是从扇动的蜻蜓翅膀上落下来的,哪一部分又是撒欢的猪鸡猫狗抖落的,等等,我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城市的味道像城市一样充满了神秘。
我妈牵着我七拐八拐地走,直到我晕头转向彻底弄不清东南西北,最后来到一架大铁桥前。我刚要上桥,我妈使劲抻两下我的手,“再学一次,见着你五姨该说啥?”那段话我已经像倒粪似的背过好多遍,背得滚瓜烂熟,张嘴就来,“五姨,新婚快乐,早生贵子。”“还有啥?”“俺家刚盖了新房子,啥时候你和姨夫上俺家串门去。”“你咋又说错,不是新房子,是三间大瓦房。”我妈说的那三间大瓦房刚盖好没几天,现在还没有窗户没有门,四处都漏风。房子是在知道五姨要结婚的消息时开始盖的。我妈说房子没盖好,她就不去见五姨。盖房子的那些日子里,我妈一直虎着脸,不时就咬牙切齿地说一句:“都是一个妈生下来的,我还比她早落地半个小时,凭啥她一结婚就住楼房,我偏偏住草屋?”
我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三间大瓦房,上了那架铁桥。走到桥中间时,我把我家的三间大瓦房抛在了脑后,两条腿开始不听话地打哆嗦。我突然发现,这座铁桥高得吓人,下面是一条条反着亮光的铁轨。桥似乎也很不结实,随着脚步不停地颤动着。桥上有些没化尽的积雪,踩上去脚就直打滑。桥栏杆很低,刚到我的腰上。我觉得脚底下好像有一双手,正扯着我,要把我从桥上拉下去。我脑袋“嗡”的一声响,紧接着就是一阵眩晕。我紧紧攥住我妈的手,再不敢往下看,也再不敢往前挪一步,“妈,这大铁桥我瞅着眼晕。”我妈像拖死狗似的拉着我,“上草垛不眼晕,爬墙头不眼晕,一到城里就眼晕,你那能耐都哪去了?”我也不知道我的能耐都哪去了,它们和刚才那泡尿一样,已经不翼而飞了。我耍赖似的闭上眼睛,被我妈生拉硬扯着往前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胆战心惊地睁开眼睛时,我已经下了铁桥,站在一片平房前面。这时,我意外地找回了那泡失踪的尿,它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偷偷地流了出来,正顺着两条棉裤腿往下滴,身后是一串湿脚印。两条裤腿子冰凉冰凉的,风一吹,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我妈也很快发现了这个问题,用拳头使劲捣我的后脊梁,“败家玩意,缺大德的货,这么大了还尿裤子!”我低着脑袋闭上眼,等着我妈的拳头接着落下来。我妈却出乎意料地没再打我,以往她不会这样轻易饶过我的。我纳闷儿地睁开眼睛,我看见了五姨。她穿着一件红棉袄,脸上挂着笑容,正从一条胡同里走出来,迎面向我们而来。
这是我记事后第一次看见五姨,她和我妈是双胞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不是知道我妈就在身边,我还以为是妈换上了红棉袄来吓唬我呢!我爹说,你五姨其实长得比你妈好看,人家是城里人皮肤保养得好,另外,脸上还生着一颗美人痣,一笑脸上还有俩酒窝。他每次这么说,我妈就不高兴地撇撇嘴,“要是当初我不让,她上哪去当城里人?”我妈似乎对五姨意见很大,每次听到有关五姨的消息后,她就会生半天气,这时候谁也不能招惹她,否则准没有好果子吃。我妈又接着说:“人家美人痣长在眉心上,她的痣长在眼睛底下,那不叫美人痣,是滴泪痦子,长这东西的人命都苦。”我爹见她急了,赶忙赔着笑脸拍拍我的脑瓜顶,“幸亏当年你没跟你爹去城里,要不然还咋碰上我这个好男人,还哪有这个大儿子?”爹这么一说,我妈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推他一把说:“不要脸,就你这样的还算好男人。”
五姨没叫姐姐,叫的是我妈的名字有凤。我妈也没叫妹妹,喊了一声来仪。我有些奇怪,为啥我妈也像我一样要叫姨呢!这么一来,不是差了辈吗!我妈说:“盖房子忙得腾不出功夫,没赶上参加你的婚礼。”五姨笑了笑,脸上果然出现了两个好看的酒窝。我妈拍拍我的脑袋说:“快叫五姨。”我不敢叫,也不敢看五姨,躲在我妈的身后,拉着她一只胳膊,只露出半个脑袋。我妈就有些生气,硬把我推到前面,狠狠地说:“告诉你的话都忘了?”五姨像一团火似的站在我面前,把我的脸烤得通红通红的,心也“怦怦”地跳个不停,我在嗓子眼里说:“五姨,新婚快乐,早生贵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估计只有我自己能听见。我妈推搡我一下,“还有呢!”我说:“去串门。”我的表现让我妈彻底失望了,她自己说:“啥时候和妹夫上俺家串门,俺家刚盖好三间大瓦房。”五姨又笑了笑,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把一个长条形的东西塞给我。五姨说:“吃吧,这东西很好吃。”我喜欢好吃的东西,举到嘴边就狠狠咬一口,五姨却一下把那东西夺过去。我以为她后悔了,给了还想要回去。五姨用手在那东西上弄了几下,扯下了一条透明的塑料皮,五姨笑着说:“这是果丹皮,得把这层包装摘掉才能吃。”我妈在我后背上捣一下,“馋巴痨,总记不住,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吃果丹皮得剥掉那层塑料皮。”我不记得我妈说过这话,也不记得曾经吃过这种叫果丹皮的东西。但我没顾上反驳,果丹皮果然挺好吃,酸酸甜甜的,一到嘴里就化掉了。
五姨说:“有凤,你黑了,也瘦了。”我妈说:“农村哪比得了城里,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铲大地的庄稼人,有几个白的?”五姨就不说话了,带着我们穿过一条小胡同,来到一座楼房前。楼道里有点儿黑,我的脚不时就踢到一堆大白菜,拐来拐去的不知上了多少层,五姨说到家了。我听见我妈说,这楼房也没啥好的,要是着把火,人都跑不出去。
五姨抬手敲门,屋子里半天没人应。五姨又敲,这次是用拳头砸。又是好半天,屋子里有人问:“谁呀?”五姨答了话。屋里又问:“你是谁?”五姨又答:“大刚的媳妇来仪。”又是好半天没动静,我以为五姨还会接着砸,没想到门却忽然开了,只开了一道缝,一个老头出现在门缝里。五姨把我往门里推说到家了,进屋吧!我不动,那个老头站在门口,我根本就进不去。五姨拉着我硬往里闯,把老头撞到了一边。什么东西“啪”的一声倒在地上。老头吵着说:“反天了,反天了,大刚大刚,你个兔崽子跑哪去了!”
经过一条黑漆漆的过道,五姨带我们走进一间屋子里,关上了房门。这间屋子亮堂多了,有床有家具,看样子是五姨结婚的新房。屋子外传来一阵挺大的响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妈问那个老头是什么人,五姨咬牙切齿地说:“不是人,是个老神经病。”我妈笑笑,“是你老公公吧,人家好像不愿意让我们来。”似乎是要验证我妈的话,屋门突然被砸得“咣咣”响,“滚,给我滚,说好了住一个礼拜,都半个月了,咋还赖着不走?”五姨不说话,脸气得发青。我妈又笑了,“来仪,这楼房不是你家吧?”五姨咬着上嘴唇说:“现在还不是,马上就该是了。”
那个老头还在不停地砸门,要不是五姨夫回来,老头很可能会把门砸漏。五姨一直不说话,我妈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笑。我想告诉我妈,我尿湿的棉裤还裹在腿上呢!潮乎乎的很难受。可我妈根本不看我,她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冲着五姨笑上了。外屋传来一阵吵闹声,有人在挣扎,“你们滚,你们滚,别动我,不孝的东西,让我一头撞死算了。”这是老头的声音。“那你咋还不死。”是另一个人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外屋终于静了下来,一会儿,有人敲响屋门喊来仪。
五姨夫长得人高马大,脸黑黑的,像半截铁塔。看到他我不知怎么想起了评书里说的傻小子罗世信。五姨夫冲我妈喊一声四姐,把一大堆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我立刻闻到了一股香味。这次我很快就分清了,是烧鸡、猪蹄、香肠们的味道,就止不住咽口水,眼睛也掉到了那些塑料袋上,再也挪不开了。五姨怨恨地喊一声大刚,铁青着脸说:“你瞅瞅你爸,又犯病了,真能把人气死。”五姨夫的脸也铁青着,搓着手不说话。我妈赶忙打岔说:“没赶上参加你们的婚礼,现在得补上,你们俩给我点根烟吧!”五姨坐在床边不动,似乎还在和那个不是人的老神经病生气。五姨夫使劲从脸上挤出点笑容,递给我妈一支烟,又点上了火。我妈很享受地抽一口,喷出一股烟雾,一只手在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红纸包,“这是当姐的一点心意,随礼钱和点烟钱都在这里了,你们别嫌少。”五姨夫不接,转过头看五姨,五姨咳嗽几声,紧接着嗓子里发出要呕吐的声音,手捂着肚子,跑出了屋子。我不知五姨怎么了,趁我妈没留神,也跟着偷偷溜了出去。
这次我看清了五姨家的楼房,那条黑过道的另一侧还有一间屋子,屋门关着,门上挂着一把锁,里面正有人把门砸得“咣咣”山响。我把耳朵凑近些,听到里面有人哑着嗓子说:“小鳖犊子,放我出去,你们都给我滚。”还是那个老头的声音。
过道这一侧,有一扇门突然神秘地打开了,五姨从里面走出来。我走过去想看看那道门里是什么,五姨一把拉住我的手,“是厕所,别进去。”我急中生智说想撒尿,五姨就放开我,自己回了屋子。我们家没有厕所,只有茅房。我们八间房家家都只有茅房,只村小学有一间厕所。五姨家的厕所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和我家茅房的味道不同,和村小学的厕所味道也不一样。我边撒尿,边使劲吸着城市厕所的味道。从厕所里出来,老头待的那间屋子门上的锁不见了,里面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把耳朵凑上去,听到了老头的喊叫声,“小鳖犊子,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闭嘴,老家伙,是不是不想活了!”是五姨夫的声音。一阵厮打声后,老头的喊声消失了。我听到脚步声,估计五姨夫马上要出来,赶忙跑回五姨的新房里。
我妈和五姨都坐在床上,我妈拉着五姨的手。我妈说:“不显山不露水的都四个多月了,结婚前有的吧!还没个地方住,可往哪生呢!”五姨不说话,低着头,眼圈红红的。我叉着两条腿,故意在我妈面前走了一圈儿,还不见我妈注意我尿湿的棉裤,只好主动提醒她。我妈一下把我推倒在床上,三下五除二把我的裤子扒下来,扒出了一股尿臊味。这回五姨笑了,有些得意地说:“到底是农村孩子,这么大还尿裤子,羞不羞。”我妈不说话,脸腾地一下红了,抬手在我露出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丢人现眼,不要脸的货。”我妈明明是在骂我,但我看见五姨的脸不知为啥突然涨红了。巴掌挨得莫明其妙,我有点儿想哭,刚咧几下嘴,五姨夫走进屋,打开那些塑料袋,把里面的东西装进盘子里。果然有烧鸡,有猪蹄,有香肠,还有些我不认识的东西。我就不哭了,偷偷吞下一口口水。五姨把我的湿棉裤放在暖气上,说幸亏有暖气,一会就能干。然后不知从哪找出一条奇怪的裤子让我穿。五姨说:“是纯毛的,新毛裤,比你的棉裤暖和。”这条叫毛裤的东西有些扎腿,裤腿也有些长,不知道是谁的。扎腿就扎腿吧,我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我所有的心思都在那张饭桌上。我瞄着饭桌,咽了几次口水,终于等来了五姨夫的话说开饭了。
一上桌子,我就不抬头地忙上了。好几次噎得直翻白眼,用那种叫果汁露的东西顺下去,又接着吃。我妈吃得很慢,很矜持,还不时地说一句,这东西吃够了,那东西吃腻了,好像一桌子菜都不合她的口味。吃了不一会儿,我妈就推开了筷子,说吃饱了,要去厕所。经过我身边时,我妈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拧了一把。我正对付一只烧鸡腿,疼得直咧嘴,直眉愣眼地问:“妈,你拧我干啥?”五姨说:“有凤,你何苦呢,孩子平时吃不着,爱吃就让他使劲吃呗!”我妈不说话,推开门去厕所了。
我妈刚出门,五姨的眼圈儿就又红了,推一把五姨夫,“都怪你,我和有凤从小就较劲,她从来没占过上风,这次让她看我笑话了。半年前你就说你爸活不了几天,咋到现在还硬邦邦的没动静呢!你把我肚子弄大了,还像没事人似的,没房子你让我上哪生孩子去?”五姨夫把大半杯酒一下倒进嘴巴里,酒杯“咣“一声放在桌子上,“就这几天,他不死,我就死。”
我把肚子吃得滚瓜溜圆,不敢张嘴,一张嘴吃下的那些东西就要冒出来。五姨夫酒量很大,一个人喝光了一瓶白酒。跟他比起来,我爹就不行,喝二两就得躺下睡觉。
一顿饭吃完,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从窗口望出去,正是那座让我害怕的大铁桥,现在桥两边都亮起了灯,变成了一座五光十色的彩桥。不时有一辆小汽车举着两盏明晃晃的车灯,飞快地从桥上驶过去。我妈站在屋地中间,转着脑袋上下左右地看了一圈,不知在找什么,突然笑笑说:“来仪啊,要不我今晚带孩子住旅店吧!”五姨赶忙摆手,“有凤,你别乱说,来我家了,咋能让你们住外面,咱三个住这屋,大刚和他爸住一屋。”我妈说:“这扯不扯的,你俩蜜月还没过呢,我们一来,还害得你们分居了。要是去我家,一个人就能睡上一间屋。”五姨不说话,把杯盘收拾得“叮当”响。五姨夫也不说话,脸更黑了,眉头皱了皱,打着酒嗝走出了屋子。
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我妈怕我半夜打把势,让我睡中间。她俩隔着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五姨说:“有凤,农村日子不好过,来就来呗,你还硬撑着花啥钱呢!”我知道我妈那个红包里那些钱的来历,为了包那个红包,她咬牙卖掉了一头猪。可我妈却好像把这事忘记了,“来仪,就是一点心意,要不是盖房子,我原打算多给你点。你姐夫刚当了校长,工资不比你低。”
我不知道我爹啥时候当的校长,只知道他是老师,而且还是民办的。我想着回去得问问爹这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不知怎么的走在一座高桥上,桥下是无底深渊,往上冒着云雾。桥抖得厉害,似乎随时都要断掉。我憋着一泡尿,四处找厕所。突然看见我妈站在桥头上,手里举着一只鸡腿说:“快过来,快过来,不过来就不给你吃。”刚走到桥中间,就听“哗啦”一声响,桥塌了下去,我像一片树叶似的往下飘……
从梦中醒来时,我听见我妈和五姨还在说话。我妈说:“长得好看难看,有没有文化都无所谓,你都二十七了,能碰上大刚这么个人,也不容易。”五姨说:“要不是看他爸有这套房子,我说啥也不跟他。”“是啊,你们城里房子金贵,有这么个地方,就不用被人撵来撵去了。”我妈的话我听不懂,现在那个老头不是也喊着说让五姨他们滚吗。我又有尿了,果汁露喝多了。起来上厕所时,我听见过道那边的屋子里又传来“噼啪噼啪”的响声。
第二天早晨,我的棉裤干了。穿上自己的棉裤后,我舒服了许多,一蹦一跳地就出了睡觉的屋子。我在过道里看见了那个老头。他拄着一只拐,背对着我,正一歪一歪地往厕所走。老头原来和我们八间房的刘二逛荡一样,是个瘸子。我正看着他,老头突然一下扭过头来,凶神恶煞似的看了我一眼。我看见他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的,左边脸上粘着一块白纱布,右边脸上一片青紫。我吓得一动不敢动,老头却咧开嘴冲我笑了笑,露出一颗金牙。他笑得很吓人,我赶忙扭身逃回屋子里。
五姨正在叠床铺,我妈站在镜子前面梳头。我心里想着今天不知道还能吃到啥好东西时,我妈已经梳完了头,手上开始收拾东西,嘴里说:“来仪啊,这次来原打算和孩子在你这楼房里多住几天,你们地方不宽敞,就不住了,一会儿就出门,去火车站买票回去。”五姨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是在想我妈话里的意思,她很快就想明白了,赶忙拦住我妈的手,“大刚一大早就出门买菜去了,咋地也得吃完午饭再走。”我妈说不吃了不吃了,下次等你们有了自己的楼房再来。
我以为五姨能把我妈拦住,没想到她拦了几下就不拦了。由着我妈收拾好了东西,然后就送我们出了门。我心里非常失望。在楼下,正碰上买菜回来的五姨夫。他先是拉着我妈的袖子不让走,后来又对我说:“四姐愿意走就让她自己走,外甥不能走。”我确实不想走,我又闻到了他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里飘出的香味。我妈不由分说,拉住我的一只手就走,五姨夫拉住我的另一只手,他们就把我夺过来抢过去的。五姨夫力气大,我在心里盼着他能把我抢过去。最后五姨发话了,她说:“大刚,你自己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还好意思留客呢!”五姨夫的手就松开了,垂头丧气地看着脚下一个污水井。我对那些好吃的东西彻底不抱希望了,跟在我妈的后面走。五姨和五姨夫都在我们的后面送。
穿过胡同,看到那座大铁桥,我的腿肚子就开始转筋了。我蹲在地上说:“我眼晕,不敢走。”五姨夫笑了笑,在我前面把他像铁塔似的身子蹲下,“上来,上来,闭上眼睛我背你过去。”五姨送到桥头上,我妈就不让她再送了。我妈说:“来仪,你身板不好,别上桥。”五姨说:“有凤,下次来说啥也让你们住上我和大刚的房子。”五姨夫的后背很宽很宽,像一座温暖的山一样,我闭上眼睛感觉舒服极了。但没享受多久,五姨夫就矮了下去,我的脚落到了地上。睁开眼睛,已经到了桥的另一边。回过头去,我看见五姨还站在那边的桥头上,正冲我们挥手,我也把手举起来,冲着她使劲摇了摇。
在火车上我还一直想着要问问我爹啥时当了校长的事,可一下火车就忘记了。五姨却没忘记她说过的话,我们刚到家没几天,就收到了她写来的信。她在信里说那个不是人的老神经病已经死了,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还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去串门。五姨提到了老头的死因,一天晚上喝酒后,他失足从那座铁桥上摔了下去,拐杖摔断了五截,人当时就没了气。我妈读这封信时非常不高兴,她说凭啥好事都让来仪一个人占去,进城的是她,当工人的是她,住楼房的还是她。我爹就劝,谁说好事都让她占了,嫁了个知识分子,生了个大儿子的不是你吗?我妈狠狠看我一眼,“别提他,一提我就来气!见到吃的东西比见妈还亲,走个铁桥也尿裤子,光会给我丢人现眼。”我想说,过桥害怕是挺正常的,那桥不是真能把人摔死吗?但我没说,说了我妈可能会更生气。
收到五姨的这封信三天后,我们又接到了五姨的一封电报。电报送到了我爹的学校,他一溜小跑把电报送回了家。我妈看电报时没生气,她捧着看了一眼,就呆住了,突然“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我不知道电报上写的究竟是什么,他们不让我看,就算让我看,我也不认字。我妈从地上爬起来,眼睛里就流出了泪,她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抓起一件东西又放下,过一会儿又抓起来。我妈嘴里说:“不行,不行,我得去,我得去。”还是我爹稍微镇定些,“你这模样还咋出门,还是让我去吧!”我妈又东一下西一下地乱抓东西,“我是她姐,我不去,谁去。”这时候我很没眼色地说了句,我也要去。我妈啥话没说,甩手给了我一巴掌。
最后,是我爹和我妈一起去的,我被锁在了屋子里,临走他们扔给我两块苞米面大饼子。晚上天黑时,他们谁也没回来。我很害怕,又困又饿,哭了一会儿,就咬着大饼子睡着了。
我爹和我妈是第二天上午回来的,让我想不到的是,五姨也和他们一起来了。我心里很委屈,很想扑在我妈怀里痛快地哭一场。可他们谁也不理我。我妈眼圈儿红红的,五姨的眼圈儿也红红的。我一生气,就一个人出门玩了。
晚上,我妈没和我爹睡一间屋,和五姨睡在了一铺炕上。半夜起来撒尿时,我听见她们的屋子里有哭声,我妈在哭,我五姨也在哭。五姨哭着说:“都怪我,不该逼他,要是不逼,他就不能走这条路。”我妈哭着说:“是姐不好,不该说那些话气你。大刚也真是的,不管咋地,也不该做这样的傻事啊!房子那东西早晚不就有了,何必急这一时呢!”五姨突然喊了一声姐说:“大刚不会被枪毙吧?”哭得更响了。我妈说:“快别哭,别忘了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事儿都出了,急也没用,明天先让你姐夫去公安局问问。你还有姐呢!就算天塌下来姐也和你一起顶着,”半夜三更听到这样的哭声让我很害怕,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那个像罗世信似的五姨夫到底干了啥呢?
我轻轻推开门,只见我妈和五姨正紧紧地抱在一起,脸上都流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