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俊逸二题
严风华用一座山构造心灵之窗
在经历了长期的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之后,中国文学面临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精神资源的匮乏。一些作家试图从宗教获得精神支持,一些作家则倾向回归土地,从自然那里寻求精神的力量,为心灵寻找栖居之所。在我看来,刘亮程、韩少功、严风华都属于后者。 刘亮程的长篇散文《一个人的村庄》开辟了中国新时期散文一个新的写作范式,韩少功的长篇散文《山南水北》在这个基础上又开辟出新的境界。严风华的长篇散文《一座山,两个人》(广西民族出版社2009年。月版)也属于这个散文谱系,他以回归土地的姿态,展开了一个现代人的心灵诉求。
也许严风华没有韩少功那种宏大的担当,但他的回归土地同样反映了现代人面临的精神烦恼。2000年冬天,他在中国南疆边陲凭祥市一个叫上石的小镇附近的山林里,建造了一间简陋的瓦房,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他每个月都会到这山野里居住几天,以一位孤寡老人为邻,与山林为伴,过一种渔樵耕读的生活。2009年春天,他忽然产生了创作冲动,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创作了七万多宇的长篇散文《一座山,两个人》。
捧读这部散文的时候,我首先关注的是,为什么在一个人们对城市趋之若鹜的时代,会有那么一些人对乡村甚至对山野怀抱那么大的热情?就像严风华所写的:“人们之所以为生计奔波劳碌,就是为了涌向城市,拥有一份难得的舒适和热闹,谁愿意返回山中,点孤灯,听山风,熬长夜?”对此,《一座山,两个人》给了我很诚实的回答。归纳原因,大约有两点:一是城市社会充满了人与人之间的伤害,作者如此写道:“我已渐渐明了,我为何到山里偶作闲居的原因,我是在尽可能地远离生活中常常发生的那种无端的令人烦恼的伤害和干扰。”(《一座山,两个人》第51页,下同)“乡野坦荡荡……不像城市,有太多的管束,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争斗,有太多的陷阱。城市其实就是一方看不见的沼泽地,时时让你陷入其中,时时让你挣扎,不得安生。”(8-9页)二是山野社会为个人提供了不需伪装自我的自由,“城市里每一天都少不了要上演着一些缺乏真诚的戏剧,乡野孤寂,人烟罕至,没有这样的戏剧”(117页)。可以“剥去伪装,废除级别”,“将往日上班、开会、应酬时的那种正襟危坐,一扫而光”(60页)。简言之,山野给了个人心灵的自由,如作者所说:“为自己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心灵世界来,避开烦劳,避开嘈杂,让心清一清,静一静。”(98页) 的确,人类因为建构了社会、营造了城市、创新了科学,从而获得了极大的身体舒适,自然对人类身体的伤害被降低到了最低的限度。但是,由社会、城市和科学带来的问题也层出不穷,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人的心灵失去了健康,心灵的伤害无孔不入,入主回归土地、回归自然。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维护自己心灵的健康,为自己营建一个心灵的安妥之地。所以,当严风华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时,他是欣喜若狂的,从以下的抒情文字,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由衷的快乐:“这个地方,无意中说来就来了,无意中就属于我了。整个山林是我的,整个黑夜是我的。萤火虫的光亮,夜鸟的啼鸣,草虫的吟唱,树叶的摩挲,山风的吹拂,都是我的。我从来没有如此富有,富有得如此舒坦,舒坦得如此轻盈。”(26页)
乡野能给予现代人如此的心灵自由,从古至今,许多诗人、哲学家都表达了对乡土的向往,甚至身体力行,他们笔下的乡上确也令人神往。但是,为什么并不是所有的现代人都趋之若鹜?这个问题,在严风华这部长篇散文中也能找到答案:那就是乡野自然虽然能为人类提供逃避社会伤害的心灵栖居,但也会给人类带来身体的伤害和物质的匱缺。在这个问题上,严风华是诚实的。他不是一味地宣扬乡野的诗意,而是客观地陈述自然的优劣。在物质生活这一方面,他坦率地承认:“乡下的生活无疑是简陋而艰苦的”。他告诉我们:“山多草木,亦多草虫。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备受困扰。”他真切而细致地写到了诸如飞蛾、老鼠、癞蛤蟆、蝎子、蜈蚣、毒蛇对人的困扰,这种困扰有时是令人不适,有时却可能伤人性命。哪怕是城市人喜欢的草木和春天,到了山里,除了给入带来诗意之外,同时也给人带来烦恼和伤害。“对于住在山里的人来说,春夏两季是最难过的。因为这两季,雨水多,潮湿;草丛和树木过于茂密,便显得阴湿,而且招惹虫子。”而草木阴森,雨水频繁、人烟罕至的山野,又容易生出致人发病的瘴气。
除了物质的匮缺和对人类身体的伤害之外,自然乡野有时还会令人感到害怕和恐惧(42页)。害怕和恐惧并不是毫无理由的,山林是野兽和盗贼出没的地方,虽然时至现代,野兽和盗贼都大为减少,但也不能完全掉以轻心。作品专门有一节《为贼做梦》,虽然最后盗贼并没有真正出现,但山野中人的恐惧已经写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
显然,自然乡野存在的这些问题大多数是现代城市人无法忍受的。如果只提供山林浪漫诗意的一面,而忽略山林艰辛孤苦的一面,那么,就可能误导读者。这样的浪漫就只能是伪浪漫,这样的诗意也只能是经不起推敲的诗意。
显而易见,自然乡野也会给人带来孤独。在这部长篇散文中,严风华多次写到了孤独。有一天与他为邻的老人外出,他独自在山野中过夜,“孤独感像小爬虫一样慢慢地爬满了全身”(42页)。“我总感到孤独。一座山里,老伯一个人独处了多年,我每次来,一眼便感到了他的孤独;他的孤独,又很快就感染了我。”(118页) 人类是一种群居动物,孤独是人类本能排斥的一种情感。离群索居的乡野生活,不可避免会遭遇孤独,严风华是如何面对孤独的呢?这个问题也可以表述为:在返璞归真的行为选择中,个人如何面对孤独?
值得注意的是,在严风华的山野体验中,孤独并不完全是一种负面情感。虽然他会由于孤独而产生恐惧,但是,他也能感受到孤独的美妙、得到孤独的享受,他如此描写:“此时的孤独,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滋味,像药酒一样,散漫全身,最终悄悄地潜入了我的心灵,一点一点地为我筑起了一座简朴而又清静的营垒。让我曲卷在那儿,静静地歇息。”(43页)正是因为体验了孤独,他才感悟到:“孤独是一种孕育智慧和滋养心灵的行为和过程。”(4,页)“孤独是一段心路历程,慢慢走过去,能感受出很多东西来。”(99--100页)
其实,大多数人只能以旅游者的姿态感受乡野,而不能以定居者的方式深入乡野,不仅因为乡野不能满足入的物质需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乡野不能提供现代城市的热闹,容易使深入者感到孤独。
那么,为什么严风华却能享受孤独?
那是因为严风华在深入乡野的时候,建构了两种能力。
一种是心理的能力。这种心理的能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他与古今中外哲人的对话。仔细阅读《一座山,两个人》,可以发现。在远离众人的上石的山林里,表面上严风华只有老伯一个邻人,但实际上,离群索居的他却通过书籍时刻与先哲智者在一起。这些哲入主要有老子、庄子、阮籍、嵇康、王羲之、陶渊明、周去非、陈继儒、袁宏道、徐霞客、张岱、张潮、李叔同、法布尔、梭罗。研究这些哲人,可以发现,他们往往有这样几个特点:思想独辟蹊径、生活特立独行、格调卓越高尚、趣味超脱纯正、知识博大精深。简单地说,他们是不同流俗而精神自足之人。由于精神自足,因此,虽然不同流俗,但却不会孤独,在心理上有一种强大的自我支持的力量。值得指出的是,严风华所阅读的书籍中,也有的出自当代中国作者的手笔,如贾平凹、何新、刘力红等。这三人分別是当代文学、当代政治学、当代医学写作中有过重要影响的人物。古代的先哲、当代的智者,成为严风华的精神同道。因为有这样一个源远流长的精神谱系,因为有这样一个庞大的思想同道,隐居山林的严风华方能超越庸常的孤独。
第二种是知识的能力。分析严风华阅读的书单。可以发现,其中不少属于有关自然的知识类读物,如《岭外代答》、《徐霞客游记》、《昆虫记》等,而《黄帝内经》和《思考中医》则属于对人本身这一自然存在的科学探究。的确,深入自然山野,不能逞匹夫之勇,或者一时意气,除了心理的强力支持之外,对自然、对人本身的知识应该成为深入山林者的知识装备。如果没有建构起自然的知识,就不可能与自然真正融为一体,只能成为自然的旁观者,而无法形成与自然交流、对话的知识体系,永远外在于自然,陷入茫然的孤独。
显然,严风华在努力建构能够深入自然,能够与自然亲近、亲和的知识能力。《满地香溢》一节,写了指天椒、假蒌、野淮山、雷公根、鱼腥草各种植物的习性、功用和吃法。《邻居》一节,写了蜈蚣、蛤蚧、蜜蜂、山鸡、松鼠、蛇、竹鼠等各种动物的习性和功用。《山林的影子》一节,让我们理解了山里不建厕所的原因。还有天气的知识、土地的知识。当入对自然有了深入的了解,入与自然情感交流的渠道一旦建立,孤独也就自然消解。因为,“土地就是家园”,对此,作者有一段很生动的描写:
在老伯的经营下,果园里什么树种都有。而各自为阵,安然相处,互不干扰。老伯平时极少施肥,但得益于土地的滋养,树们一棵棵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我常常穿插其中,开始觉得它们是树,但后来就渐渐感到它们简直就是朋友,沉默的朋友;我仿佛是在与一个个老友碰面,与它们擦肩而过。在山里,也许是过于孤单和清冷的缘故,看一棵树,一根草,都可以看成朋友。(61页)
当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成为可以进行情感交流的对象,返璞归真者何来孤独?
本文开头谈到中国作家对精神资源的寻找,其中一个途径就是从土地那里寻找精神支持。显而易见,严风华选择的正是这样一种路径。出于最质朴的对于土地的情感,他选择了对自然乡野的回归。在长达十年的山野生活体验中,他“用一座山来构造我的心灵之窗”(118页),力求悟道,力求提升个人的精神境界,漫长而庞大的精神传统和天人合一的知识体系成为其强有力的精神资源,同时也成为其强有力的精神支援。正是在这样的精神资源的营养下,他实现了心灵的安居。
故乡、忧伤和烛光
——打开庞白的诗歌世界的三把钥匙
庞白曾经与他的诗歌朋友黄土路作过一次诗歌对话,其中有三段话对帮助人们理解他的诗歌特別重要。不妨将这三段话作为三把钥匙,借此打开理解庞白诗歌的门。
第一把钥匙:故乡是我一切事情开始的源头,包括写作。对故乡物和事的怀念让我明白什么叫温暖。之所以说到温暖这个词,是因为十几岁就离开家了,感觉生活的“冷”,方知故乡的“暖”。
庞白有许多诗歌都涉及回家的主题。《与水星街24号有关》是一组回家主题的诗歌。《某天,在盐坡尾的山坡上》仍然是表达乡愁。组诗《大海比沉默无声》有这样的段落:
所有人眼里会闪烁罗经的光亮
谁都知道,没有什么
比这指北的仪器
这遥望回家方向的光亮
更让人感动和迷茫 他甚至写过一首边缘人群的乡恐晴感的诗《她们让我理解幸福》:
她们是一些被人喜欢
或者被人讨厌的人
在酒店、宾馆和广场,她们的身影
和一种叫蝴蝶的飞行物
一样轻盈,美丽而不可捉摸
现在她们走在路上
背着行李,像一枚行进的虾
和所有迫切的人一样
她们甚至更迫切
目光箭一样执着
射向回家的方向
如果留意
还会发现她们的目光
比引弦的箭更耐不住寂寞
更仇恨慢吞吞的鸣笛声
在这里,幸福就意味着回家,回家成为最大的情感满足。虽然现代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返回空间的故乡,但是,那种被几千年文化熏陶出来的故乡的文化感觉却无法还原,这最终造成了现代人灵魂的紧张,无法获得诗意的栖居。不妨读一下庞白这首《古镇》:
那是亲人们的古老街道
他们站在街道中间
站在一言不发的影子里
他们离我那么近
而我离他们那么远
在老街深处
我找不到儿时的路了
我好像已忘记前尘往事
我只知道每一次回家的路
在深夜,会像绳子绕进灵魂深处
潜伏下来,然后牢牢地
要把人缠死
对于庞白来说,对故乡的特殊感情不仅是空间意义的,也不仅是普泛意义的,它牵涉到诗人身世的一个隐痛,即诗人父亲的早逝。读庞白这首《呼唤飘过天空——写给父亲》,可以直观地体会到父亲对于诗人的意义:
故乡那块青草地
十六年来,绿了,黄了
在那清修之处闲门而居的你
是否感到寂寞
真想再叫你一声:爸
阴阳隔绝。我听不到你的回答
隔绝我们的只有一根草的距离
草上我在走,草下你看到了什么
现在我在写一首诗
在故乡之外怀念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你:爸
无数次默念这个词
十六年来却再叫不出声
十六年的时间,多么漫长
我都用来学做一件事了
那就是忘掉做你的儿子
学会一个人在黑暗中走路
可总是学不会
身边没有了你,我常常沉默
身过没有了我,你是否寂寞
草儿黄了,草儿又绿了
草上我在走,草下你看到了什么?
这是一首相当感人的诗歌。在这里故乡显然不仅是地理意义的,也不仅仅是文化意义的,更是情感意义、血缘意义、生死意义的。那么,生死意义如何理解呢?还是读读庞白的《在北海街头怀念一个人》,父亲的早逝让诗人理解生死、理解时光、理解无法度量的遥远,空间、时间、阴阳两界,父亲的早逝让诗人理解的是生命、命运和人生。
第二把钥匙:我喜欢简单、直接、古典而忧伤的
诗歌。这也是我向往的写作方向。
忧伤是庞白诗歌的底色。之所以形成这种状况,同样与诗人的经历有关。诗人曾两次写同题诗歌《老了》,反复体会“老了”的感觉:
这一瞬间,或者更早
心就比身边这棵树老了
比旧棉被还老
比旧棉被的破烂还老
比苍鹰老于天空
比天空中停滞老鹰的时间更老
青年庞白喜欢咀嚼这种“老了”的感觉。如果不了解他的身世,可能会觉得他有点矫隋。然而,当知道庞白的经历,或许会对他的这种对“老了”的迷恋有一份同情的理解。现代社会的孤独寂寞也成为常见的情感,它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比古人体会的深刻、尖锐,具有灼伤人心的力量。读《天正下雨》这首诗:
天下着雨。你在哪里
我在一个叫北海的城市徘徊
看雨点使劲敲打
雨点啊,雨点
如此这般是火上浇油
还是其他别的什么目的
同样不知此时的你
远处的你,匿藏或消失的你
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面对这天,这雨,只知道
一个人,左手握着右手
在这个叫北海的城市徘徊
在雨点的掩护下
从一盏路灯,向另一盏路灯走去
《热爱陌生人》这首诗就很形象地传达出这种只有现代社会、现代人才可能拥有的情感体验:
深深地热爱
街上行走的陌生人
交错而过的眼神
陌生的交流
以及这种交流的温暖
深深地热爱,陌生人
穿梭的脚步,了无牵挂的背影
以及瞬间之中,转身
消融于人群的断然
深深地热爱,陌生人
那么从容的无奈
如此熟悉的恐惧
这可能是庞白意想不到的效果,虽然他向往古典的诗歌意境,但他的诗歌却本能地具有现代的质地。一方面,忧伤成为其诗歌的底色,其诗歌与许多现代诗人的无病呻吟不一样,恰恰在于这种忧伤有真实的身世体验作为基础;另一方面,由于置身现代社会,这种忧伤并不具有惨烈的悲剧效果,并没有直接的生命威胁,从而抹上了鲜明的现代色彩,使庞白的诗歌具有相当本质的现代内涵,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歌。
友情是古典诗歌常见的情感内容,也是古典诗歌非常感人的一个题材。但是,我们很难想象,现代人能够写出真正感人的友情母题的诗歌。因为,友隋在现代或许已经成为濒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庞白的《关于友情的诗)就给我们提供了极其现代的友情体验。 爱情也是如此,古往今来,爱情令多少赤子一往无前。然而,庞白却写了这样一首诗《试着去爱》:
整个春天,我试着去爱
我去到田野,去到郊外
去到人群中间
我向人群中间走去
我想我在寻找,而我确实在寻找
一步一个脚印,这些脚印
总在某个时候像一场雨
没头没脑淋下来
现代人不是没有爱隋的想象,更可能是失去了爱情的能力。古代人在“信”的感觉中一往无前,现代人却在“疑”的情绪里徘徊不前。很显然,庞白的诗歌充满丁现代的情感体验,现代内涵、现代情感体验在庞白诗歌中随处可见,比如这首《奔跑》:
数十年的时间里
我们一直在奔跑
和自己跑
和别人跑
和太阳跑
太阳却不和我们跑
太阳像一把剑
向我们刺击
让我们的岁月
千疮百孔
这首诗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夸父追日的古典神话。古典情感在写到这种奔跑的意象时,往往有一个客观的目标在吸引奔跑者,奔跑者能够抵达目标,就获得喜剧性的审美效果;如果不能抵达,就产生悲剧性的审美效果。然而,奔跑中的现代人体验到的却不是这种或喜剧或悲剧的效果,因为他失去了客观的目标。现代情感具有某种逆向性,现代的奔跑者或者丧失了目标,或者对目标产生了怀疑,或者被目标所伤害。与古典情感的单纯明快不同,现代情感是复杂的、是充满怀疑情绪的,忧伤并不来自外在的伤害客体,常常潜伏在主体自身。
庞白诗歌的现代性不仅是情感意义的,也是审美意义的。这种审美意义的现代性概括起来就是简单、直接。像上面那首《呼唤飘过天空——写给父亲》,草上草下“只有一根草的距离”,却划出了阴阳两界,划出了生与死的界线,隔绝了父子的联系,这个意象所具有的情感浓度和情感强度都是非同寻常的,非常符合现代诗歌的审美要求。在上面这首《奔跑》中,太阳突然实现的意象转换,所表现的速度感和凌厉性,也有一种简单、直接的审美效果,与现代社会的高速度、高节奏、高情感是一体化的。
第三把钥匙:手持文学的烛光,我们在黑暗中
行走。我想,诗歌正是这样一支烛光,黑暗中为我们
点亮光明,寒冷时温暖我们冻僵的手。
庞白毕业实习起就经历海上的风浪,在海上,在台风中,生命与死亡、美与丑、希望与绝望、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等诸多相对的人文元素在短时间都得到了尽情的呈现和释放,这是与现代社会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生命体验。水手不得不直面大海、直接与大自然做最简单的生命交换。《波浪的叫声像狼一样》这首诗中,漫长的时间、无尽的空间,人的安全感受到了彻底的摧毁,人只能将自己的命运托付自然。庞白获得了这种现代社会里罕见的体验,进而,也使他的诗歌获得了与多数现代诗人天然具有某种有所不同现代气质的气质。如组诗《大海比沉默无声》中的《你要相信》中所写:
当风平浪静时,一切会生机勃勃
当风浪来临时,我们打开死亡的大门
向不可知的深处,使劲晃动手臂
大海甚至包容着传统伦理所无法接纳的元素,《夜晚,海边》以节制的风格呈现出这样的风景。大海隐藏着许多大多数中国人难以理解的感情,但大海也需要人的坚守,组诗《大海比沉默无声》中的《沉默的太平斧》就非常有力地营造了这个意象:
它们是瘦的、扁的、凶狠的
没有人陪伴,它们在显眼的地方
像时过境迁的江湖老人
站着发呆
或者躺在深夜里忍饥挨饿
它们的一生是落寞的一生
它们平生没有朋友,正常情况下
它们将在落寞中度过所有孤独的日子
祝它们继续落寞的背影
在我们的麻木中安全走远
最后成为某次演习遗弃的道具
咣当一声扔进废品收购站
是的,越是凶险的大海,越是需要信念;越是安全的现代,越是需要坚守。现代社会高度的世俗化,使人们越来越远离诗歌,但诗歌果真多余了吗?
熟悉大海,有过水手经历的庞白肯定了诗歌的意义,对于他来说,诗歌就像大海上的灯塔,庞白组诗《大海比沉默无声》中有一首诗题名《灯塔》:
海图上某一个点,是灯塔
没有什么比它更显眼
更高、更温暖
当我说出温暖这个词
心里真的温暖了
这是对自己一份独享的馈赠
庞白还有一首散文诗也题名《灯塔》:
四周簇拥着尖叫、推击、嘲弄……或消或长的
闪烁,与遥远保持神秘的呼应。
让奔腾和暴烈安宁,让剽悍和野性温和,让恐
惧和茫然重归平静……
它们,站在岩石上,像眼睛,或者火把,不灭不老,点亮黑暗。
是的,只要有灯塔,大海中的水手就不会迷失;只要有梦想,现代的芸芸众生就能找到家。
[注释]
①②③④这篇对话名为<二个男人练嘴皮》,见庞白:《水星街24号》,青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