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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在何方

作者:宋小词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宋小词,本名宋春芳,生于八十年代,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芳草》、《长江文艺》、《山花》等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八篇,出版长篇小说《所有梦想都开花》。
  
   姐,昨天的招聘会上死了人,财大的一名女学生活活给挤死了。
   表弟掸着送报员刚送来的《都市早报》在客厅里高声嚷嚷。我在厨房,隔着透明的玻璃门,看见表弟小来的脸上一片惨白,一动不动摊在沙发上,像是遭了冷箭一般。我不由得一阵心酸,昨天的招聘会是我陪他去的。去的时候,阿雷就满脸的不屑,他站在洗漱台前,一手拿着牙刷一手拿着毛巾,犹如鹭鸶吞了鱼一般昂着脖子,嘴里一阵“咕噜咕噜”后,猛地一下,一口白色泡沫并着给我的白眼“噗”一声摔向面盆。他说,国企招聘,挤进去的都不会招,招的都是那种不用挤的。
   那你什么意思?等着天上掉馅饼?我忽然有些生气。
   神经病,没活清白。阿雷说完这话,气冲冲拿起桌上的包走了。
   我原本想跟他吵几句的,但碍于小来在场,我忍下了。每一次,我和阿雷言语不合时,一旁的小来弟就如受惊的鹿一般,一副愧疚凄惶的样子,仿佛我和丈夫的争吵是因为他的原因,典型的寄人篱下的嘴脸,敏感而多疑。这令我对他生出一种可怜又可恨的心态来。当然,是有关于他的原因,毕竟屋里多了个外人,一住几个月之久,吃喝拉撒,是有诸多的不方便,起码我再也不能穿着三点式满屋里跑,阿雷也必须穿得周周正正,在这热死人的天气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拘束,还有成天占着你的电脑无休止的点击,烦不烦?烦!可是吵架不能完全怪他,对于贫贱夫妻来说,吵架斗嘴的理由一抓一大把,都年轻气盛,都他妈郁郁不得志。
   招聘的地点是在体育馆,为了赶早,我和小来都没吃早餐,下了公交车才七点钟,还没走到,就看见体育馆前面已经黑压压一片了,全是人。我们排在外围线外好几米远。表弟傻眼了,说,体育馆不会被挤塌吧。我说,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呢,在中国,人还是长矮点好,安全。表弟呵呵大笑。
   到了八点半,体育馆前面的大广场就已经是人挤人了。负责秩序的保安将我们一个个往外推,人群里尖叫声连连,哎呀我的鞋,我的鞋掉了。哎呀,我的包,我的包断了。别挤,别挤,再挤就出命案了。表弟在推搡和拥挤中自我打趣说,我以为找工作只能凭智取,今天我算长了见识了,体力也很重要。
   我说,所以从小老师就教育我们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嘛。
   体育馆的大门每半个小时开启一次,放一部分人进去,大门每开启一次人潮就会强烈地涌动一次,我感觉我整个人快要虚脱了。我们到了下午三点才被轮进去,准确地说是挤进去的,待挤到那个招聘会计岗位的展台时,我身上所有的衣服已经汗湿成水了,加上粒米未进,我的头晕乎乎的。展台上的资料已经堆成了山。招聘的人找了张表让表弟填,填着填着表弟突然问我,姐,我是几月初几出生的?我说,你冬月初六生的,这都忘记了。他说,我现在脑子一片空白,像被驴踢了。
   大型的国企招聘,除了让小来弟知道有个女学生挤死了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消息传来。起先,他还是踌躇满志的,他说,大学四年,我的同学都在谈恋爱打游戏,只有我在读书学习考证件,会计证、英语六级证、计算机二级证,我能看懂财务报表。我替他高兴,说,嗯,金子总会发光的。他虽未置可否,但眼睛里却闪出亮晶晶的光芒来。一天一天过去了,电脑上或是手机里“滴”的一声,总没有传说中的喜讯传来,小来弟眼睛的光芒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了。
   对于表弟的工作,我也帮不了任何忙。我们跟大多数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找工作不能依托父母亲戚找关系摸门路,因为所有的亲戚当中,没有谁当了官,更没有谁发了财。母亲这边的姊妹连母亲一共是五个,大舅小舅大姨妈小姨妈都是背朝青天面朝黄土的农民,小舅好赖还有个手艺,其他姊妹连手艺都没有。我母亲还算强一点,嫁了个老师,但一个乡村小学的老师能顶什么用,除了表弟读书时能资助他几本草稿纸就没有其他能力了,他供我读个大学都吃力得很,更别谈还能牵线搭桥找工作。我唯一能帮表弟的就是给他提供免费的食宿,使他不用像其他大学生需要租住在廉价的城中村,靠省水省电和吃泡面来对付日子。
   好几天了网上投出去的简历似乎没什么动静,小来再也不热衷于网上投递简历这样的事了。所以那几天,他显得无所事事的样子。
   阿雷有了些不满的意思。他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看电视,以一副成功人士的腔调对表弟说,小来弟,要求不要太高,这个城市的工作就那样了,除非你有通天的关系,才能进到效益好事情少的单位。你现在最要紧的是积累工作经验,不是挑三拣四。
   表弟有些尴尬,他说,我要求不高,其实我对进国企也没抱多大的希望,这些天,我也暗暗投了些名不见经传的单位,可他们压根就瞧不起应届毕业生,说没有工作经验,人诸葛亮出山前不也没带过兵吗。他们凭什么?
   阿雷说,现在大学生就业确实是个难题,你要认清现实,只要能上岗,不一定非要符合自己所学的专业,等你踏入了社会你就会知道,学校里学的专业不顶什么用,人情练达,世事洞明才是真道理。
   阿雷还不算一得志就忘本的人,他也是从苦日子里爬出来的,他的话也有些道理。当初我和他是同事,在一个小公司里做事,我做文员,他做销售,办公桌面对面,便日久生情了。那时他的工资才八百块一个月,我们谈的时候工资合在一起也才一千八百块钱。我们每天都算计着开销,电视电脑不敢久开,怕费电,衣服有时候连漂都没漂干净就晾着了,省水。大冬天的我们唯一的取暖方式就是在床上用棉被裹着。他搂着我说,亲爱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等我时来运转了,我一定让你过上你生产我劳动的幸福生活。这样的话刚开始听,会让人觉得激情无限,可听多了,就像是吹肥皂泡,破了一个再吹一个,希望终成失望。我说,你时来运转,下辈子吧,这副长相就不是上等人的长相。因为生活的艰难,我对他的挖苦是毫不留情的。
   他那个时候就在筹备公务员考试,他已经考了一次了没有过,这一次我也没有抱任何希望,我虽然不指望过大富大贵的日子,但我也不想过每天每天都为钱而紧张着的日子,我没有足够的耐心像王宝钏那样等着丈夫薛平贵当皇帝,我已经打算跟他分手了,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开口。但是,那一次他却考取了,听说是他们家弯了些关系,他爸爸打听到某位科长的祖坟埋在他们家后山上,于是跑去修缮,每年清明春节,科长的祖坟都撒有鲜土,祭台干干净净,五年后,科长成了局长,问他爸爸有什么他能帮忙的,他爸爸便说了儿子就业一事,这年阿雷的公务员就考取了,末了还去了一个好单位,每个月有了五千块的稳定收入。我当然就没再把分手的话说出来了,我相反还担心他会不会跟我提出分手,好在他没有变心,还为了表示他的诚心,在当年就跟我到民政局拿了结婚证,次年就贷款买了房。有时候我回过头想想,觉得我的人生带有一种投机倒把似的味道。
   对于阿雷的话,表弟当时没有发表看法,但是不等于他就没有看法。有一次我下班早,他在厨房帮我摘菜。他说,姐,你说真要像姐夫说的那样,找个跟自己所学专业不符的工作,那我这四年大学不是白学了吗?我找什么工作呢,听姐夫口气,只要是能挣钱的都可以,那小区保安酒店端盘子的超市收银的物流中心做搬运的都能挣钱,工资还过得去,那你说我去做那样的工作,我还不如当初就不读这个大学呢。
   我当然赞同表弟的说法,术业有专攻,表弟的专业是学会计与统计核算的,不像别的专业还能当个万金油那儿都可以擦擦。
  
   我说,别听你姐夫的,他不懂,你安心安意找你的事儿做。
   表弟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们也有不少同学都找到了工作,但很多都不是搞本专业的,女同学一般都是公司前台的接待员,男同学都去做了销售。我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我也干脆也做销售算了。
   我说,你怎么一下又这么说呢,姐这里又没逼你。
   他说,人嘛,总不能一直不跟社会接轨,找份工作一边做一边等,既不耽误时间也不耽误挣钱。他还说对于现实不外乎两种方式,一种是抗争,一种是妥协,人在抗争不过的时候,就只有妥协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表弟竟变得如此成熟了,成熟得让我惊讶,也让我伤感。
   小来弟是我小舅的儿子,他是四年前考上了我所在城市的这所大学的。通知书一到屋,就把小舅和小舅妈高兴得整夜整夜合不拢嘴。连高中生都难得出一个的丁家湾,终于出了个大学生。小舅由衷地感到骄傲,觉得脸上有了光彩,还有一层就是儿子跳了农门,从此跟田地两清,要过城里人的生活了。次日里整酒请客,在院子里端着酒杯不停地给客人敬酒,喝,喝,尽管喝,菜有,酒管够。那一次,客人没醉,就小舅一人醉了。
   小舅泥瓦匠的手艺很好,闲暇时,背着一把瓦刀给人修砖砌房,后来不知道走了个什么运,竟还成了一个小小的包工头,在县城给一老板盖房,那一年,小舅干得人喜神欢,以为要发财了,谁知,房子一盖完,老板竟跑了,还有两万多的工钱没有结。
   小舅想不通,在背街的一个水泥管里待了三天,心都淤积肿了。慢后回到家,家里却坐了十几个要债的,个个黑风罩脸。小舅妈抹着泪说,你们先回吧,钱,我们慢慢想办法。外公似乎站不住,靠着墙根说,你们不能把他往死路上逼呀。但这些人却摆出一副不见人就不走的架势。这些人都是在小舅手底下干活的。小舅回家后站在堂屋中间说,钱,我会给你们的。第二天,小舅家猪圏的猪和牛圈的牛还有没吃完的稻谷菜油一并拉到了集市上给卖了,才换了一万块钱,缺的一万是找我家借的,我妈还多拿出两千块递给小舅说,这钱,你不需要还,拿去买种子肥料把田地侍弄好。这世上没有谁没栽过跟头,钱吃亏没什么,就怕人吃亏。小舅拿着钱叫了声姐就再说不出话来了。
   债还完了,家也空了。上有老下有小,又不能去死,靠种田这辈子只怕是难得翻身了,小舅决定外出打工。当时,已经开春了,农村里正是犁耙水响时节。那段日子,我妈经常打发我去小舅家做事。小舅帮小舅妈把田犁好,把种子撒了,肥料追了,又捉了两头仔猪丢进栏里。记得临行前,小舅将表弟叫到跟前,说,小来,把上学期的成绩单拿来给爸爸看看。表弟那时正读小学五年级。对家里遭遇的这场变故,他已经似懂非懂了,一向顽皮的他陡然间就乖顺了,放学后就趴在板凳上写字,再也不在路上跟人打弹珠了。小舅看了一眼表弟的成绩单,又将成绩单揣在兜里,笑了笑说,日子还是有奔头的。次日里,小舅就提着一个盛满了瓦刀的灰桶走上了出村的小路。
   这一闯荡就闯荡到表弟大学毕业,好像说这三年情况好一些了,在深圳的建筑工地上算得上是个芝麻大点的小工头,还把大舅和小姨妈的孩子都带出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表弟还是没有找到他理想中的工作。他遭遇不少拒绝的同时他也多次拒绝了别人。他的脾气也有了改变,每次小舅打电话,还只说了三两句就开始不耐烦,连说,行了,行了,我的事你少管,你懂个屁。
   小舅已经急了。他干脆把电话直接打我手机上来了,他说,外外。外外是我们那儿舅舅对外甥的一种称呼,这种称呼一般只限定在襁褓和孩提时代,但小舅却一直这么叫着,似乎这辈子都不打算改口了。他说,小来这几个月在你们哪儿干些什么?
   我说,他一直都在找工作。
   小舅说,找个工作要那么久?你不要偏袒他,他我晓得,就喜欢打电脑,他读个大学就打烂了两台电脑。外外,你比他大,你要管管他,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都毕业三个多月了,工作连个信儿都没有,我跟他妈妈急得日夜觉都睡不着。
   有一说一,表弟虽然喜欢玩电脑,但是这三个月来,他很少玩,坐在电脑前,他也是查些招聘信息或者做一些电子简历。我对小舅说,您别急,工作这个事急不得,现在就业形势不好,也不能怪他。
   小舅说,什么就业形势不好,我看他就是懒,贪玩。
   小舅说,我们村里的东升、波儿、西平人家都找到事了,一个月两三千块,人家还比他小两岁,你要催催他。
   我说,人家都是有手艺的人怎么能跟小来弟比呢?
   小舅说,怎么不能比,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知识分子怎么都比手艺人吃香。
   我说,好,您别急,我来催他。
   我知道,表弟在小舅眼里实在是太优秀了。其实表弟不光在小舅眼里优秀,在所有亲戚当中,他的灵性都是有口皆碑的。因为小舅在众多姊妹中排行最小,我们这些侄子出生了,会走路说话了,小舅才开始说亲,所以,小来弟是我们这些表亲中年纪最小的。再加上小舅比大舅对外公要好,外婆死后,本来外公说好是两个舅舅轮养的,一人一年,老人在大舅那里住时完全就是大舅家里一名苦役,而在小舅家里,体力上就轻松很多,小舅很少让他做下力气的活儿,而外公也更愿意在小舅家,这几年大舅一直没来接,就一直待在小舅家,小舅没有任何想法,待外公还是一如从前。在这些姑姑们的眼里,因为小舅善待了他们共同的老父亲,从而对小来弟是宠爱有加。他牙牙学语,姑姑们就称赞他伶牙俐齿;他刚学走路,姑姑们就夸他龙行虎步;他刚学会拿筷子吃饭,姑姑们就说他有贵人相……
   小来弟确实是很聪明,刚刚三岁,他就从外公那儿学会了打花牌(我们那儿的一种长条形纸牌,跟麻将的打法有些相似,但比麻将要复杂一些)。花牌上有些字篆书不像篆书,繁体不像繁体,还有一些通假字,我到至今为止都认不全,可他三岁就将上面的字认全了“上大人,孔乙己,可知礼”,还能跟外公一道对打,还胜了外公几盘。
   小舅年轻时是个武侠迷,一天农活做了,晚上回到家,蹲在蚊帐里都要读半卷书才能睡觉,家里的谷仓上经常会出现什么《隋唐演义》、《樊梨花征西》、《杨家将传奇》等之类的书。外公也喜欢看书,看过后,就会说给小来弟听,小来弟听一遍就会记在心上,还没上学,他就能讲全本的《薛刚反唐》《岳飞抗金》的故事。
   所有亲戚都啧啧称奇,小来弟俨然就是一神通,只怕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了。只有我父亲一人担心小来弟会不会成为方仲永,但是父亲的担心是一场空,小来弟的聪明不是昙花一现,而是一直就延续着,他发蒙发得很早,但是学习一点也不吃力,即使是在半路上跟人打弹珠打到天黑才回家,平日里也没看见他写字用功,可到了考试,他的语文数学照样一百分,第一名用他的话说都得了不耐烦了。小升初,他是全乡第一名,分在重点班一学期下来照样第一,初中二年级时,因为小舅妈也到深圳打工去了,表弟的成绩才受到影响,中考只考到二中,离一中分数线只差一分。在二中的成绩就不是第一名了,但在重点班里也是拔尖,因为他不偏科,各科都很均衡,考大学时,头一年报了清华,没中,复读一年,怕失误,就随便报了个大学,分数一出来超出这所大学的录取线三十多分,如果自信一点,他完全可以填清华的。
   这样的人还找不到好工作?小舅打死也不相信。小舅列举的东升、波儿、西平三人跟小来弟一比,在小舅眼里那都是不入流的,高考落榜了就学了门手艺、东升学汽车修理、波儿学漆匠、西平学理发,这三人都找到事了,工资还不低,小来总比他们强吧,堂堂大学生,正规正矩的本科文凭呢。所以小舅就觉得是表弟懒,打电脑打忘了形。小舅不知道,这几年恰恰就是大学生找工作才难找,在就业上,手艺人强过读书人。社会上早就不流行知识改变命运的口号了,而是打出了技能才能改变命运的旗帜。
  
   晚上,表弟回来,将手里的塑料袋扔在地上,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嘴里还直叫唤,累死了。他说,今天给四家单位投了简历,跟两家单位的老板见了面,我发觉这里的用人单位好像都不给员工买保险,而且一周只休息一天。
   我说,这个城市的劳力廉价全国出了名的,除非是国企或是事业性单位,这些在写字楼里租办公室的单位用人实行三无一有制度,无福利、无奖金、无保险、有惩罚。
   表弟呵呵一笑说,姐,我一个月管他要一千五百块不算过分吧,这个城市楼盘均价七千,空空一个二十多平米的房,房租最便宜也要四百,公交车两元票价,面条三块一碗,上个厕所一元,问个路都还要五角,一千五百块只是基本生活保障,还不能吃好喝好,他问我期望薪水是多少,我一说,他眼睛一瞪,仿佛我脑袋被驴给踢了。
   我呵呵一笑,说,这里应届大学生的市场价就是每月八百,你姐姐我八百的工资拿了两年才涨到一千,一千的工资拿了四年才涨到一千五百块,今年才加了两百,说是让自己去买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以前打的工算是一抹布就抹了。
   表弟说,你拿八百,那都过去六年了啊。
   我说,你放心,只要政府不再次强制执行最低工资标准,这八百就会一直坚挺下去。再说了,国家规定用工必须签合同买保险吧,这里违法用工遍地都是,不知道是没有人告还是告了没应,反正就这样了。
   表弟顿时呼天抢地,说,姐啊,叫我怎么活啊,八百块。还啥都没有。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你因此而拒绝劳动吗?我有时候也不甘心,觉得上班有点亏,可是你不上班更亏。就跟这个城市的轻轨一样,开吧没几个人坐,一天的票价连司机的工资都不够发,不开吧当初国家投资了几个亿,不开试试?
   我说,这就是在写字楼格子间坐办公室的命运,还美其名曰白领。确实是白领,薪水一发,房租水电煤气一交,买米买油和泡面,再把口袋一摸,然后感叹一声,这个月工资又白领了,就叫白领。
   表弟大发感叹,说,原以为是我上了大学,没想到是大学把我给上了。
  
   对于工作,小表弟不再挑挑拣拣了。用表弟的话说,去他妈的国企和外企,去他妈的高薪高酬。有这两个“去她妈的”做后盾,小表弟很快就上班了。在一家比较大型的民营企业食堂做会计。试用期三个月,工资八百。表弟要求对方三个月后如果转正了,希望对方能给他签订用工合同,买保险,另外工资要涨到一千五百块。对方满口应承下来。
   他有个班上了,我的心也就放下来了。我给小舅打电话说小来弟找到工作了,在一家企业做会计。小舅问,工资呢?我随口撒了个谎说,目前是一千五百块,以后会加的。小舅说,我说他就是懒吧,他只要找怎么会找不到。刚上班就一千五百块,试用期一过,工资就得成倍的加,我一个农民工一年都能挣四万,他妈妈一年也是接近两万,他总不会比我还差一些吧。外外,你要跟他说,要他安心搞好工作。
   我说,我知道了。我忽然有些心酸,然后迅速挂断电话。我的农民工小舅舅一年都是四万,我一年才两万多,跟拌灰浆水泥的小舅妈一样的收入。而我的小表弟,他要在社会上打拼多久才能赶上他爸爸的收入?
   虽然工资只有八百块,表弟整天在我面前发牢骚,但是他工作积极性还是很高的,每天他是第一个起床,下了班还带回许多报表研究。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直奔厨房煮下三个人的面条,然后利用空隙洗漱。我说搞那么麻烦,出去吃又省时间又方便。表弟说,现在要省钱。下了班他就去菜场买菜,即便是周末他也会下午去买菜。我说,早上的菜新鲜些。他说,下午的菜便宜。有时候要他陪我逛街,他就会事先烧好一壶水,摊凉后灌在矿泉水瓶里带着。我说,一瓶水才一块钱,至于吗。表弟脸一拉说,一块钱也是钱。
   天啦,表弟懂事了!想想,三个月前他在干什么,他给我打电话,嘻嘻哈哈地说他在学校里放“起身炮”,把书籍、被子、开水瓶、被子等物品往楼下扔。我为那些践踏的物品感到可惜时,他却嫌我啰嗦,还不耐烦地挂断我的电话。那套行李是他们学校统一制定的标准,五百块,非买不可,买了才能给宿舍钥匙。小舅往窗口递钱时手不停地颤抖,嘴里直唠叨,太贵了,太贵了。
   当然贵,他顶着日头站在脚手架上不停地挥舞瓦刀,一天也只能挣五十块钱,五百块那是他十天的血汗钱,说是拿命换的也不为过,好多搞建筑的不就是从脚手架上摔死的么?就用来买两床一米宽一米八长的棉花毯并一些塑料桶开水瓶衣架之类的东西,这东西加起来成本不过一百块。
   但是,三个月后,表弟已经懂得了世道艰辛。
   我打趣他说,现在知道节约了?进步蛮快嘛。我看你三个月前卖被子卖桶盆烧书不挺带劲儿嘛。
   他连呼,别说了,提起来就肉痛。
   我呵呵大笑。这是可喜的变化。表弟知道挣钱不易了,对钱就格外珍惜。能做到克勤克俭这对于平头百姓家来说比什么都重要,表弟的这种转变是天大的好事。很多道理,靠语言是无法讲清的,唯有生活,才能让你明白。
  
   第一次领工资,表弟还是挺开心的。那天还特地买了只烤鸭回来庆祝。他说,以前的八百块每月都是找你舅舅拿,这回总算换了个主。
   阿雷打趣他说,小来弟,你现在就要有计划的攒钱了,不然交不到女朋友。
   表弟说,天啊,八百块养我自己都只能喝稀的,我还是老老实实做光棍好了,不把女朋友拖累了,人也是她妈怀胎十月生的,在物价翻涨的年代里养大,不容易啊。表弟一席话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晃眼就过去两个多月。挨着年根了,小区里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晒着腌鱼腌肉。虽然我们单位的老板没什么礼数,对我们没有什么表示,但阿雷他们单位却给每个员工发了一笔可观的奖金,水果、烟、酒、茶、瓜子、点心也有好几箱。这些物件搬回家时,我和表弟倚在门框做仇富状。
   表弟说,姐,我们今晚出去卖火柴吧,你当安徒生,写个卖火柴的大学生,保准轰动世界。
   我说,没出息,要卖也得卖打火机不是,缩在墙根下一打,只要汽油不燃完,烤鸡烤鸭就能延续不断。
   阿雷说,你们两个门神能不能让开点,见不得穷人吃块肉。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表弟晚上下班回家没有吃饭就回房休息了。次日里,我们都起床了,厨房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出来一看他还在睡。我敲门叫他,小来弟,小来弟,再不起床上班就迟到了。
   没人应声。
   阿雷使了个眼色,示意我推门进去看看。我将门推开看见他睡在床上,被子蒙着头。阿雷说,是不是病了,昨天就没有吃饭。我走到他床边,想揭开被子摸摸他额头看他烧不烧,但是没揭动,看来他没有睡。
   我问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阿雷也走进来问,小来弟,你不上班了?
   表弟听到上班两字,索性捂着被子将头转到另一边去了。
   阿雷将我拉出来带上门说,你干脆今天请天假,反正快过年了,单位都在混时间。
   将阿雷送出门,我给单位打了个电话,副总听说我请假很机警地问是什么原因?其实他也怕员工跳槽,公司里长年累月招人,但却留不住人,招一拨走一拨,走马灯似的,虽然他辞退过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辞退过他,反正现在员工不相信老板,老板不相信员工。有的员工头天工资一拿次日就走人,招呼都不打,于是现在老板发工资就扣留半个月的,你辞职就要损失半个月工资,这招够损的。我赶忙撒了谎说,家里厨房漏水,楼下上来吵架,我要请物业修水管。
   副总经理这才放下心来说,好好,算事假。
   我在厨房煮好面条。又进房去叫他。这次他颠了个头,但是被子依然是蒙着的。我将他的被子狠命地扯开。他顿时将脸扣在床上。还用手扒我,说,不要你管,你出去,上班去。
  
   我说,我今天不上班了,我请假了。
   他说,谁要你请假的,请假是要扣钱的。
   我忽然一阵心酸,眼泪差点就要流下来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说,你要睡,也要吃了饭再睡啊,你昨天就没有吃饭。快起来,我把牙膏都给你挤好了,面条也煮好了,还给你卧了两个荷包蛋,快起来。
   在餐桌旁等了近一刻钟,他才出来,在卫生间洗漱完后坐到桌子旁,眼睛还是红的。
   我说,怎么了?说说,你姐也是过来人,职场上什么事没遇到过。
   他说,前天我试用期就满了,我去找人事部主任谈,我说我试用期快满了,不知道这几个月的工作你们满意不满意?主任说,满意,满意,账做得仔细很好。我说,那我是不是就可以转正了?主任说,他明天去跟老总申请。结果昨天他主动找了我,还换了副嘴脸说我能力有限,年轻人毕竟缺乏老成,就把我辞退了。如果我真能力有限,试用的第一个月就应该看出来,现在试用三个月了,才知道我能力有限,缺乏老成吗?说到底他就是不想跟我签订正式用工合同,不想给我涨工资,也不想给我买保险。
   我说,你就为这点事怄气?当初你爸爸遭遇那么大一个坎,家都骗光了,像你这样,那他不早跳长江死了算了。
   晚上回到家,阿雷听说表弟是被炒了鱿鱼,呵呵一笑说,我还以为什么天大的事呢,哥哥我当年出了校门被老板炒了八次鱿鱼,越炒越油滑。阿雷说,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你干脆明年报考公务员算了,这也算是一条出路。
   表弟说,我现在说到考,我就头疼,十年寒窗,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我高考就考了两次,进了大学,会计证考,英语六级考,计算机证考,考考考,考到现在八百块一个月的工资还是要被炒。再说了,考公务员不是那么简单吧,听说也要有关系的,说不定好多位置都是内定好的,就算不是名额有限,报考的人一多,几率就低,毕竟不是大学生们普遍的出路。
   我说,那干脆考研呢,你英语过了六级,考研肯定不成问题。
   表弟没再作答,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舅得知表弟没有上班后,在电话里烦得火冒三丈。虽然不是免提,但我们都听清了。小舅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好好的工作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你又说找工作不容易,不容易你就要珍惜啊,这么大的人了,成天放空地玩,我看你将来有什么出息。
   表弟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跟你永远也叨不清白,少管我,我就是死在外面了都不要你管。
   小舅生气了,他说,老子一年搭一两万块钱,就供出你这么个不肖子,你不上班就不上班,我看你能狠住谁。末了,又问一句,手上还有钱用没?
   表弟说,有。
   小舅说,你今天去买火车票,你到深圳来,我跟你妈妈今年不回来过年了,动个身也要花个大几千,不划算,票还不好买。你过这边来了,过完年就去找工作。你在梅姐姐那里搞不好,她管不住你。
   腊月二十七,我和阿雷在火车站送他。我说,也好,深圳那边用工还是规范一些,离爸爸妈妈又近。阿雷说,树挪死,人挪活。
   表弟嘴巴跟我们应和着,但他的眼睛却望着前方发愣,惆怅满腹的样子。
   正月十五的时候,接到表弟打来的电话,说他在深圳已经上班了,在一家物流公司里面做会计,一个月两千五百块,有保险并双休。我说,这就好,好好干,别灰心,这世上还是有很多草根王老五的。
   开春后,我们公司指派我到深圳参加一个行业内的培训,为期两个月,回来后便可提升为主管。我做了六年才有这么一次升迁,但是我内心一点也不欢喜,做得再好,也是打工的,但是因为地点是深圳我还是很动心。
   到了深圳后,是表弟在车站接的我。衣服穿的还是学生模样。因为培训的地方是在南山区,他便把我带到桃源路一家小宾馆里安顿下来,房费一天一百,他跟老板磨到八十。
   次日早上,他敲开我的门,给我端了碗牛肉面。我吃面条,他坐在床上看电视,遥控器按来按去,说,来深圳后就没看过电视了。
   我说,怎么不看呢?
   他说,看不起。
   我说,电视是个便宜货,怎么会看不起呢?
   他说,我的姐姐,在深圳拿两千五百块就跟我们那边拿一千块是差不多的。你不知道这里物价有多高吧,就你吃的这碗牛肉面十二块钱一碗。
   见我没做声,他又说,我在你那边还不用自己付房租也不用担心吃饭,我在这边跟人合租一间房房租都是八百块,还有衣食住行呢,你算算,我还有剩的吗。
   吃完早饭,他把我带到小舅的工地上。在车上表弟说,我现在还不如我爸,我爸跟我妈一年搞上头还能揣个三四万在口袋里,我一年搞上头,兜比脸还干净。
   小舅的工地在龙岗小区的城郊结合部,他们的建筑整体架子已经搭完了。总共有二十多层。周围全是差不多高的在建住宅。铁制的脚手架仿佛要插到天上去,一层一层码着竹跳板,每一层都有十来个人,戴着红色的安全帽,一手提个灰桶,一手捏个铁抿子抿砂浆。地面上的混凝土搅拌机和砂浆搅拌机动不动就轰轰作响,搅起漫天尘土。那些悬在半天空的黄色塔吊让人看得眼睛发晕。前面的售楼部差不多已经完工,在做回填,几台平板夯来回推动,啸叫声不断,像几万只蜜蜂贴着你耳朵来回飞一样。外面的隔墙上拉着巨幅的宣传画,绿色的草坪,原木的长椅,一尘不染的高尚住宅,有花有水有蝴蝶,还有一个儿童在放纸鸢,一对貌似高级知识分子的年轻夫妻在一旁欢笑。旁边是伏尔泰的名言:对于亚当而言天堂是家,对于我们而言家是天堂。
   我看见小舅妈正在售楼部不远处拌砂浆。她的身子一向单薄,现在她穿着单衣,背部的肋骨一根一根的,瘦得触目惊心。她两手戴着袖套,皮肤紫黑,一把铁锹在砂浆坑里吃力地上下翻杵。我觉得那把锹像是杵在了我的心上。
   表弟叫了声妈。小舅妈扭过头来,脸上笑开了花,梅外来了,小来,把梅姐姐带到工棚里去坐一下,我弄完了就回来,给你们做饭。
   表弟显然是来过几次了,对这里很熟。他说,阳哥哥和虎子哥哥在那栋楼上,小安姐跟容姐也来了,给他们打小工。等会吃饭的时候,你就可以看见他们了。表弟说的阳哥哥是大舅的儿子,小安姐是大舅的媳妇,虎子哥哥是小姨妈的儿子,容姐是小姨妈的媳妇。两年前,小舅就把他们带出来了,因为建筑这个活,一个大工怎么都要请个小工,请小工一天最低也要给人开七十块,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把女人们都带出来了。表弟带我乘坐了施工电梯上了顶楼。表弟说,这是最原始的观光电梯。
   我们还没到顶,小舅就看见我们了。他说,小来,你怎么把梅姐带到这里来了。表弟说,她自己要来的,她要坐观光电梯。
   小舅骑在窗口上,正在往墙上抹砂浆。他的一只脚悬挂在墙外。我把头伸出去一看,晕了。下面的人像一只只蚂蚁。我说,舅,你这样骑着不安全。小舅说,搞了十几年了,不要紧的。小舅说,昨天听小来说你要来,你舅妈今天赶早就跑到超市去称了两斤排骨,我们今天都跟着你沾光,打牙祭。
   我说,这么省干什么,你一年跟舅妈搞五、六万。
   小舅说,不省怎么行呢,还有一项任务没完成啊。小舅看了一眼小来弟,说,你小来弟将来要成家,接个媳妇到屋里比读个大学便宜不了多少。今年攒点钱回去把屋要弄一下,不然,一幅穷酸相,别人怎么看的上呢。
   小来弟说,不要乱花些钱,你那个屋装金我都不要。你把钱留着,吃好喝好。我不要你操心。
   虽然小来弟语气不好,但小舅听得出话里的真情。笑了笑说,老子不管你谁管你。
   小来弟说,我从读小学六年级开始,你就没管我了,初二的时候,妈也出来了,高考的时候,别人的父母住在校外面专职伺候,我自己伺候自己,你管过我什么。
  
   这样一说,小舅就像是被人捅到了软肋,彻底蔫了,手里的活儿也停住了。
   表弟说,行了,行了,下去吧,吃饭的时间到了。
  
   工地的一角有一排用石棉瓦、木料、和塑料布搭建的工棚,被三夹板隔出了十几间小格子屋,每间屋都不宽敞,仅仅只能盛下一张床,有三间比较大点,摆了四架层床,小舅说那是给单身的人住的,像他们带了女人的才能有张大床睡。其实那床也不大,上面的床单被套结了一层黑垢,且还不完整,垫的棉絮和盖的棉絮总是从烂了的缝里钻出来,那些棉絮像是被水浸过又没有见阳光的那种陈年霉污,还薄的像张纸。只一眼,我心都凉了半截。
   小舅说,这套铺盖是工友们留下的,在外面,没条件讲究。
   小舅妈在屋子外面做菜,一个烧柴的铁炉子上支个锅,小舅妈正佝着腰翻炒着排骨,可能是被油烟呛到了,她咳嗽得很害,连眼泪都咳出来了。我赶忙夺下她的锅铲,说,我来。小舅妈说,不要紧,咳顺了就好了,经常是这样子的。
   我一惊,说,经常这样?那你还不去医院检查检查。
   小舅妈说,一个咳嗽,谁把它当病看待。
   小来弟蹲在一旁不说话。两眼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建筑发呆。小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提个袋子在四周捡拾些废木料和树皮。
   舅妈说,排骨里面要搁点桂皮才香。我说,我去拿。舅妈说,在桌子肚里。那是一张废旧的读书桌,可能是从那个垃圾坑里捡来的。我看见里面还有两大碗腌萝卜和榨辣椒(荆州鄂西南的一道坛子菜),每年我妈都要备很多,说是小舅喜欢吃,他每年过年了出门都要带。其实这样的菜缺油少水的,那里是喜欢吃,只是因为吃它不用余外花钱。我揪桂皮时不小心带动了一个塑料袋,袋子掉地上叮当响。
   小来弟捡起来,将袋子扒去,里面是一个铁质的烟盒子。打开一看,竟是表弟读小学五年级的那张成绩单。语文数学自然品德都是一百分。后面的批注写着,该生学习认真,成绩优异,品行端正,父母若肯培养,其前途不可限量。
   小舅进来了,说,怎么把这个东西找出来了。快收起来。我当年敢背把瓦刀出门,就是看到了这一点亮光。
   在小来弟把铁盒子放进桌肚里时,我听见了一声叹息。是小来弟的叹息,那声叹息沉闷而悠长,带着丝丝寒意,我经不住打了个冷战。
   随着施工电梯轰的一响,不一会儿,表哥表嫂们就进屋了。阳哥哥说,听说梅妹要来,我们今天上午干活都有劲。虎子哥哥说,中午有肉吃,你当然干活有劲。一席话说得满屋里其乐融融。
   小舅妈将炉子移到屋里,说,好了,吃吧。
   一大锅排骨炖胡萝卜,香气四溢。我们八人一人捧只碗将炉子围了个圈,因为空间逼仄,我们围得很紧。吃什么倒是其次的,而是这种肌肤紧贴肌肤的亲情令我们如此的陶醉如此的惬意。小舅那天还领头喝了点酒,说,到底是一窝狗儿一窝亲。
   阳哥哥说,我们现在是发不了多大财的,我们就看梅妹跟小来弟了。
   小来弟有些不耐烦说,你们不要指望我,我现在养活我自己都困难。
   小舅说,才起步,谁一锹挖出了一口井。
   小舅妈说,也是怪我,当年我要是不出来打工照顾他,他肯定能考上一中,然后就能考清华北大。你小来弟的成绩下降就是我出去打工那年他才下降的。小舅妈说这句话时,眼泪都快来了。
   虎子哥哥说,您当年要是不出来,小舅就做不成小工头,靠打零工,哪有钱供小来弟读书呢。再说,您身体也不好,那几亩田,屋里又没有男人,忙起来了,连条牛都借不到。
   我的脑海里顿时呈现出家乡的田野。丘陵地貌,田地切割地奇形怪状,这里一个高岗,那里一个低坪。田界窄得只能走老鼠。耕地需要在牛脖子上套铁犁铧一条一条翻掘,秧苗需要人一手一手地插进水田里,稻子需要人一镰刀一镰刀地割倒再捆成担子,一担一担挑回家,谷粒需要在牛脖子上套石磙一遍一遍碾脱下来。现在农村的路都变成了水泥路,四通八达,路上跑过一辆又一辆的小轿车,在工业文明达到一个相对兴旺的时期里,而我老家的田地却依然保持着最原始的刀耕火种的方式。
   每次当我走进曾经养育我的村庄,我都会莫名伤感,田地大量荒芜,稗草长齐腰深,因为家家都打了地下井,池塘逐渐干涸,淤泥散发着臭味,村里只看见老弱病残,那些靠青壮年打工挣的钱虽然改变我们老旧的房子,给家里增添了几台电器,在储蓄所存了点存款,但是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每次当我看见村里那些在阴沟里打滚的留守孩子时,我的心总有一种被揪住的疼痛,那么小一点,有的甚至刚刚只断了奶,但是亲生的父母就要离他们而去。当我长成一个能做母亲的年纪时再来看,我就觉得骨肉分离是多么残忍与残酷。
   小舅妈说,从盘古开天,只有农民不值得,一年苦到头,也只能糊张嘴巴,前几年,还收税,这几年虽说种田不交税了,强是强一点,但农药化肥种子价一涨,也是一样的。
   小舅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没有办法。
   一大锅排骨和胡萝卜被我们吃得干干净净。最后的一瓢汤被容姐刮着舀起来挨个问,要不要?然后添在了虎子哥的碗里。
   虎子哥说,梅妹,我们以前给小舅妈拜年总说小舅妈弄的菜最不好吃,盐都炒不化,现在出来了,才觉得小舅妈做的菜蛮好吃。
   小舅妈说,那是,餐餐吃腌菜榨辣椒,偶尔吃餐肉,当然觉得好吃呢。
   小舅说,快不说了,再说,我们外外的眼睛水要流出来了。
   我赶忙低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的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喉头一次次哽住,我强忍着,匆匆扒完碗里的饭,跟小来弟起身告辞。
   跟小来弟走出了施工地,我才顿然想起,今天小来弟的情绪好像不大对头,中午一顿饭吃了近两个半小时,他只说了一句话。我说,小来弟,你今天是不是有心事?
   小来弟说,心里不舒服。
   我问,怎么呢?
   小来弟说,你今天也看到了,我爸妈在外面过的什么日子,卖苦力供我读个大学,我现在一个月就挣这么点钱,不说报答他们,我连我自己都快养不活。其实,我今天好想说一句叫他们不要做事了,可是我说不出口,他们不做事了,我拿什么来赡养他们?你看我妈咳嗽得那么厉害,肯定是个有病的像,我也劝过她好几回叫她去做下检查,她不听,其实她是怕花钱,我也是没用力坚持,万一检查出是个不好的病,我能怎么样呢,我现在哪怕每个月能节余个千把块钱,我都有胆量让我妈回去不做事,去检查身体,但是,我做不到,没钱为我壮胆。
   小来弟问我,姐,你说人工作是为了什么?如果一份干净体面的活每个月两千块和一份脏活累活每个月五千块,你会选哪个工作?
   我说,这很难选择。
   他说,我可能是选后者。工作不就是为了挣钱吗?所谓的梦想那只是一场童话,架不住骨感的现实。
  
   我们培训的地方是在一个三星级酒店的会议室里。一位说是出了很多畅销书的著名作家在台上给我们讲如何管理团队,如何增强团队的凝聚力——我说著名作家是因为会议主持人是这么介绍的,名字一说出来,底下的人都哗哗鼓掌。我顿时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恐慌。我问我旁边一位把巴掌都拍红了的先生,我说,你认得他?他写过什么书?那位先生说,听都没听说过,别人都鼓我就跟着鼓呗,讨人喜欢的事最便宜,自己不吃亏,还能逗人一乐呵。哦,又遇到一高人了。从此无论到哪,只要有人介绍说是著名的,知名的,资深的,我也会把巴掌拍红,听说,把巴掌拍红还能治疗心脏病呢。
   这位著名的作家老师说我们这些将来做管理人员的一定要学会鼓励手下的员工,要激发他们相互竞争的潜能,要告诉黄金就放在高处,只有那些有本事攀到顶峰的人才能拿到,拿不到的是你自己能力的缘故,那么你就不要眼馋别人过好日子。
  
   我不知道这位老师站着说话是否腰疼。我不否认那些拿到黄金的确实是有些手腕,可是没拿到黄金的难道就一定是因为没有能力吗?一双手伸出来,只有中指最长,你就能说大拇指和小拇指是没用的吗?什么逻辑?
   这样的竞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等同于杀戮。我们的老板们何等精明,以每个月八百块的廉价工资雇一大帮业务员,每个业务员所创的利益都远远超过了他们的工资,但是他们跑断了腿说干了嘴却只能得到一点点可怜的提成,百分之九十九的利润在老板的口袋里。而当这些业务员跑不动了,没有利用价值了,老板就会一脚将其踢开,你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从此培训成了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事情。我宁愿在旅店里读几本小说也不愿意让人来给我洗脑。我在深圳还有一些同学,我决定跟他们联系联系。我第一个电话打给了我大学时的班长,是个男的,读书时成绩非常好,活动能力和组织能力也强,每年都组织我们班去春游,租自行车拉旗帜,搞得有声有色的,弄得别的班总是羡慕我们班,说我们无论做什么事都那么齐心协力。我们那个时候都觉得班长毕业后肯定能大有所为,喝毕业酒的时候,我们都一个个跟班长碰杯说苟富贵勿相忘。但是毕业后经多方打听也没听说班长有什么作为,只知道是在深圳一家私企里做文案。接到我的电话,班长还是挺高兴的,我们约在南山区一个平价茶吧里见面。
   他是骑一辆电动助力车来的。当我从靠街的窗户瞥见他摘下头盔的那一刻时,我愣住了。他变了,外形跟气质都变了,以前在学校时那么清瘦那么洒脱,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现在他胖了,从脸胖到肚子,穿着一件休闲西装,一条蓝色的牛仔裤,一双白色的旅游鞋,一种世俗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他在我对面坐下,翻开茶单张罗点东西。我要了一杯释迦汁,他也要了一杯释迦汁。
   他说,听说你混得不错,在大城市都有一百平了。
   一见面就问这么有个性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说,男方出的钱,不是我买的。
   他说,都一样,反正是夫妻共同财产,即使将来离婚了,你也有一半。
   我愕然。他怎么变得不会说话了。见我没做声,他笑了一下,说,是不是觉得我很现实,你没在深圳待过,你不知道现实是深圳人民的美德,不论做什么事都会想到利益和好处。从不做亏本的事。
   我说,你现在快要结婚了吧。
   他呵呵一笑,说,我倒是想呢,可没人跟我,我工作六年存的钱还不够买深圳两平方米的厕所。女朋友倒是不缺,但一说到跟人结婚,女朋友就会过来摸你的额头,问你发烧没有?没房没车没票子还要娶媳妇,搞笑。
   我说,深圳,我们同学还不少吧,都怎么样?
   他说,六年了,差距都拉大了,有在事业型单位上班享受政府财政编制,有开店面做生意的,但大部分都跟我一样跟人打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我说,你怎么不选择事业型单位上班?你成绩那么好,能力那么强。
   他说,这种事怎么说呢,人有时候真是靠机遇,天时地利人和都要各占一半才行,你像我们国企上班的那位同学,他就是运气好,应聘的十个岗位三百个人来竞争其中还有一百多位是研究生,他都没抱任何希望,面试那天他还迟到了,跟一老头一起坐的电梯上的楼,又一起到的面试现场。面试的状况也不佳,后来人家打电话来说他录取了。他自己都纳闷,上班了才弄明白,原来跟他一起上楼的那个老头是董事长,招聘的以为他是有后台的人,于是就把他给招了。
   我笑了笑说,世上还真有这等事?我说做生意的是哪位?
   他说,熊伟,我们当年是一起到的深圳,他在一所私立学校当老师,一个月工资一千五百块,每年暑假还有招生任务。他干了一年觉得不是条路,挣不到钱,后来他不知道听谁说烧电焊还不错,他跑去跟人学了半年的烧电焊,考了个电焊技工证,在私人店子里烧了两年电焊,上前年他自己开了个店,生意还不错,这几年跟建筑跟房地产沾边的,生意都好做,他现在在深圳房子都买了,车子也买了,结婚证也拿了。他算是我们同学中混得比较好的。他前几天都还在跟我说,说要教我烧电焊,他保证我能拿证,然后跟他合伙做生意,我以前还觉得自己是受了高等教育的,去烧电焊觉得抹不开脸面,但现在看人家有了房有了车有了媳妇,我忽然觉得这也算是一条出路,总比跟人打工强,最起码还能看见一些亮光,跟人打工,你看不到出路。
   班长的话给了我很大的触动。我们曾经将大学将知识当做一种神圣的信仰来对待,但是在现实里,这种神圣的信仰好像不断地遭受着侮辱与质疑,大学生擦皮鞋,研究生卖猪肉,博士生炒板栗,这些年质疑的声音更多更频繁。无论从事什么职业,落到最后只用一种东西来衡量成功与否,那就是——钱!
   过了一会儿,班长喊服务员过来结账,两杯释迦汁花了四十块钱,班长觉得花钱花少了,有些过意不去,硬要请我吃顿饭,说,晚上把深圳的同学都叫上,咱还像上大学的时候那样,咱们上大排档去吃烤脆骨喝啤酒。对于班长的这种号召力是不用怀疑的,我点头同意了。他便起身告辞。我独自一人坐了好久才离去。
   晚上聚会时,我把小来弟也叫上了,说了几句话后,我忽然觉得带小来弟来参加是多么的不妥。我们的同学们一个个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们人生的不得意令他们的话语幽默里带着消极,这对小来弟是很不利的,但是我发现小来弟却听得津津有味,还不住地点头。小来弟认真的样子更激发了我们同学对他的教诲。一个做钢管销售的男同学小王说,小弟,我们这都是人生的真谛啊,是用六年的血和泪总结出来的,我问你这个世上什么容易什么不容易?我告诉你,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
   班长说,小王,跟年轻人要多谈理想。
   小王二郎腿一翘说,别跟哥谈理想,哥戒好多年了。
   我们都哈哈大笑。
   相谈甚欢。我们又邀约着去K歌。要散时,班长点了首郑智化的《水手》,班长伸出胳膊把我们所有的箍在一起,说,一齐唱,唱完散人,明天上班不要迟到。小弟去给我们照张相留个纪念,十年后,我们争取再聚。等照完相,第一段已经完了,班长带领我们唱了最后两段。
  
   长大以后为了理想而努力
   渐渐地忽略了父亲母亲和故乡的消息
   ……
  
   唱到最后,我们只剩下两行泪水。
   出了歌厅,和表弟往午夜的街上一走,看出处处闪烁的霓虹,我忽然生出一种眩晕的感觉。有种被人负了的酸楚感。想当年,我们班一群人在小湖畔读“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时候,是何等的激情澎湃,可是,现在,青春仿佛是被人兜头给泼了盆冷水,从此一蹶不振,人云亦云地活着。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清晨,表弟打来电话,说舅妈在工地上晕倒了,已经送医院了。我一惊,睡意全无,赶紧起床洗漱。开门时,表弟刚好赶到,他一定是奔跑着来的,他的头发尖上还挂着汗珠,他焦急万分,说,怎么办?我好怕,我就知道她有病,我就该早点让她去做检查的。我混账!
   我说,你别自责了。
   来不及吃早餐了。我们拦了辆的士匆匆赶到医院。在三楼的手术室外面的等候区,我们看到了小舅,他的神情有些无助,显现是受了惊吓还未回转过来,因此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呆滞和木讷。两个嫂子不住地安慰小舅,不要紧的,不会有事的,医生都说动了手术后就会好的。
   手术要多少钱?我问。
   至少是八万。小舅说八万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嘴唇的哆嗦。小舅说,你舅妈是劳累狠了,她年纪也来了,怎么能背得住。
   小来弟站在靠窗的位置,脸望着前方,不停地用手抹眼睛,看得出他在哭。
  
   半晌,小来弟转过脸来,说,你当初就不该让我读什么大学,这些年你跟妈妈在外面就没过上一天人的日子,要是不供我读大学,你们就不会有这么大的经济压力,妈就不会在手术室里挨刀子。我不读大学跟东升他们去学个手艺,我现在也能在钱上帮凑你。
   小舅说,读都读了能怎么样呢,你说读大学没用,别人怎么说大学生是骄子呢,我们村里的武鸣还不是读了大学的,听说还当了官,前年把他爸爸妈妈都接到北京去玩了一趟。
   小来弟说,武鸣叔,人家那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毕业出来就是国家干部,现在是二零一零年,大学扩招都十年了,每年大学生跟田埂上长的棒头草一样,割都割不完,以前大学生论个卖,现在论斤卖,别人还看上看下。骄子,草籽还差不多。
   正说着,虎子哥来了。他把一个黑袋子递给小舅说,这是八万块钱,我跟阳弟每人一万,剩下的六万是找工地老板预支的,借条都打了。
   舅舅点了下头。说,好,把你们吃亏了,钱我会尽快还的。
   虎子哥说,一家人说这样的话就见外了。
   三点钟的时候,小舅妈从手术室径直推进了危重病房,我们在普通病房里等候。傍晚,小舅催我和小来弟回去,说工作是大事情,不能耽误。
   小来弟说,说你是个死脑筋你就真是个死脑筋,那算个什么工作,充其量就是个活儿。我挣的还没有你挣得多,以前我刚读大学时,心里瞧不起你,现在再来看你,我觉得你是我的偶像。
   小安姐坐在床头,说,小来弟现在说话一点都不像喝了墨水的。
   小来弟说,现实给逼的。
   对于小来弟的变化,也就是说叛逆吧,亲戚们有些不能理解。因为他们的梦想就是挣钱把小孩供到上大学。他们背井离乡,出卖苦力,过着蝼蚁一样的生活,就是指着下一代能不再延续这样的痛苦,他们每一次接活既喜既忧,喜的是有活儿干了,忧的是怕白干一场。有时候老板跑了,讨薪都不知道跟谁讨。他们这些人什么苦都能忍受,唯独不能忍受的是孩子没有一条好出路,我的小舅不只一次为小来弟的处境感到寒心。
   在亲戚的眼里,以前小来弟是很听话的,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但现在小来弟不是那么容易听话了,很多事情,他有了他自己的看法,比方小舅有次问小来弟,你们上大学学的都是什么东西?小来弟说,学吹肥皂泡,四年吹了N大个肥皂泡,一毕业,啪一声破了。这话听得小舅一头雾水,抬眼把小来弟上下瞧了大半天,然后摇摇头说,现在这世道,我们快看不懂了。
   小来弟说,现在,大学生跟洪水一样泛滥成灾,连餐馆里招个端盘子的都想招个本科文凭,我们班有个女同学说看破红尘了要去当尼姑,人寺庙还问她有没有过英语四级。
   小舅说,你完全是瞎说。当和尚嘛,懂得撞钟就行了,要英语干什么。
   小安姐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说,像你这么说,再过几年,我们这些高中毕业的,提灰桶都不行了。
   小来弟说,极有可能,我现在都准备跟你抢饭碗的。
   小舅陡然抹下脸说,放屁。越说越没谱了。你要是觉得工作不顺心,你读研究生,老子供你,研究生不行,你读博士,我就不信读到顶了,还找不到一个铁饭碗。
   小舅的话令我心里一震。没想到,小舅的心里竟有如此一个庞大的决定。我清楚小舅的为人,话,是不会随随便便说出口的,我妈总说,你小舅说话跟凿磨子一样,说了就有印子的。在小舅的心中,他始终认为读书人是最尊贵的,他这一生的目标就是想让儿子跟农民跟农村跟一切带农的字眼一刀子割清,并且他觉得这是他一生的使命。
   小舅说,既然选择了读书的路,读就读好,别读得半生不熟的。
   小来弟显然也有些震动,虽然口头上狡辩,但是气焰已经没那么强盛了。他说,博士,博士还不是难得找工作。
   小舅生气了,他将床头的铁桌子一拍说,照你这么说,那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了,都不活了。
  
   小舅妈在医院一躺就是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是小来弟照顾的。小来弟把工作辞了。小舅起先高低不同意,但小来弟跟他算了一笔账。小来弟说,你一天工资是一百七十块,我一天工资七十块,你耽误半个月就损失两千五百五十块钱,而我耽误半个月只损失一千零三十块钱,谁划得来?
   小舅说,我耽误半个月,完了还可以去做事。你耽误半个月就要丢饭碗的呀。
   小来弟说,你以为我是找不到工作啊,钱少事多的工作遍地都是。
   小舅思忖了一下,说,那好吧,反正我是下定决心要让你去读研究生读博士的,不做就不做吧。
   小来弟说,你那么想让我读研究生,我也拗不过你,只是我再去读书是不会再用你的钱了,我自己挣钱,我什么时候把钱挣足了,我就什么时候备考。
   小舅妈人虽然躺在床上,但心里却像猫爪子在抓。小安姐或者容姐来送饭的时候,她就会问她们,很累吧?两个姐姐说,还好。小舅妈才稍稍放下心来。说,千万不要让老板再请小工,一天七十块钱给别人给的心疼,我这病躺几天就好了。
   我的小舅妈她完全不知道她这身病得厉害,她的诊断书上写着,二尖瓣膜狭窄,重度。医生都说了,从此不能负重。她还想着那七十块一天的小工活。挣钱挣到不要命的地步了,我从心底里生出一片悲哀。
   小来弟说,你病好后回家去,不要想着干活了,你干不了了,再和砂浆提灰桶,你还要不要命了?
   小舅妈眼睛一轮说,怎么干不了?以前不都好好的。别听医生说,医生都只知道骗钱。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这些年来,医生在老百姓的心里就是个骗钱的形象。
   小舅妈还说,不干,到哪去弄钱呢,屋里还有几大路事,样样都等着钱,你现在又不能帮凑我们。
   这话说得小来弟哑口无言。
   我说,你跟小舅一年搞那么多钱怎么会没钱呢。
   小舅妈说,我们也才最近两三年,你小舅包了些活儿情况才好一点,以前也不行,头几年要还账,你小来弟读书也是不小的开支,他读大学我们准备的是六万块钱,一分都不剩了,前两年挣的钱我们盖了房子,房子一盖完就没钱了,加上人情往来也重。我们先只说你小来弟毕业了就好了,就可以帮凑我们一点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小舅的人情往来确实重,小舅为人很有些义气,在亲人面前用钱很撒手。我们这些侄子外外们结婚生子,他送情都是一千一千地送。而他自己很少做酒,这么些年了,就只小来弟考了大学才办了一次。这次小舅妈生病,阳哥哥跟虎子哥一人都借了一万,而我却没有任何表示,只给小舅妈提了一篮水果和一袋核桃粉。我还是读了大学的,但在经济上却还不及两位农民工表哥。我们享受着亲人的给予时不知不觉,可轮到我们回报时,我们却无能为力。
   小舅妈所住的医院是龙岗区一所附属医院,当初选择这所医院,主要是图便宜,可是再便宜一天下来两百块是要的,小舅妈心里生出罪过感,成天嚷嚷要出院。结果这院就住了半个月。她的脸色还不是特别好,而且还显得有些浮肿。
   出了医院门口,小来弟跟他妈妈向工地的方向走了,只有我一个人朝另一个方向走。
   我跟他们道别后,一个人走在冷清的大街上,心里莫名感到一阵惆怅。
   我忽然想到我应该尽全力阻止小舅妈这么早出院的,我觉得她朝向工地的路是一条与生命相抗争的路。这样一想,我的脑子里就浮现出小舅妈拖着大病未愈皮包骨头的身子,她双手握着铁锹翻杵哪些水泥,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向她袭来,她赶忙腾出一只手来捶打自己的胸口,想顺下一口气,但是咳嗽越来越严重,上气接不了下气,她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她的脸部朝向天空,天空却是一片灰蒙蒙的,只能看见黄色的塔吊,小舅妈感到体力不支,感到眩晕,然后她便倒了下去……
  
   啊,不!我头皮一阵发麻,脑海里虚构出的这个场面令我心里一阵烦躁与慌乱。我赶紧向小来弟他们追去,我就是拖也得把小舅妈拖到医院里去住。可是等我追到对面街上那个站台时,他们刚搭上一辆巴士车走了。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内心里祈祷,希望上天真有好生之德,以慈悲为怀。
   等我过了一周再去工地时,我就看见售楼部前面是小来弟握着铁锹在翻杵砂浆。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只黑边眼镜,把粗鲁的活儿干得那么斯文。几个小工走来,将手里的空灰桶往砂浆堆旁一放,小来弟赶忙撮起一堆砂浆拍向灰桶里。他的胳膊很细,力道还没有练出来,显得很费劲。深圳的太阳很毒辣,小来弟已被晒得红汗白流,一件T恤汗湿成了水,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挂在他下巴尖的一颗汗珠被太阳折射出一道微弱的七彩光。
   他直起腰发现了我,他叫我,我没有答应,我的嗓子眼像是被烟熏了一般,辣。我只是点了点头。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向他走近。
   做得来不?我问。
   只要有钱赚,就做得来。
   我说,你妈在干什么?
   他说,我妈在工棚里给我们弄饭。我和爸爸叫她回去,她不回去,她还要和砂浆,被我爸爸打了一巴掌,这才没继续闹腾了,就留在工棚里给我们做饭。有几个单身工人过来搭伙,交了点伙食费,其他单身农民工觉得不错,就都跑来搭伙,她现在就只管三餐饭。
   我说,你准备就这样长久地干下去?
   他说,暂时可能是这样,我爸他要我去考研究生,但我是发过誓的,我再读书绝不会用他的钱,我要自己挣学费。他就只能顺我了。
   说话间,又来了一拨提着空灰桶的人。小来弟很忙,我不便打扰,就径直去了工棚。我看见长长的工棚尽头,有一个用条纹塑料布搭的简易帐篷,里面摆了几张桌子几条长板凳。外面是一个用大油桶做的炉子,炉子上面是一口变形了的大铁锅。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小舅妈端着一筐大白菜站在锅边等油开,然后猛地将一筐大白菜投向锅里。随着“刺啦”一声爆响时,小舅妈的咳嗽也响了起来。那把特制的锅铲比杵砂浆的铁锹小不了多少,那么大一筐白菜翻炒起来,比杵砂浆省不了多少力。小舅妈说她给他们做饭,不仅自己屋里几个人不用余外出伙食费,她每个月可以赚一个六百块钱,虽然不多,但是比种田强。一年下来也是七千多,种田一年苦到头哪有这个收入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只能听着小舅妈窝心窝肺无休止地咳嗽,只能看着她紧绷胳膊下死力地搅动巨大的锅铲。我想,当他们老家楼房的墙面贴了白瓷砖和地板砖,在旁人的眼里显得气派漂亮时,也许我看到的只是汗水泪水和血水。
   似乎一切已成定局,谁也不能改变,也无力改变。
   我的培训也结束了。我走的时候没有给小来弟也没有给小舅打电话。我一个人去了火车站。火车开动后,有个卖报的吆喝着从我身边走过。看新闻看新闻呢,看国家就业形势不容乐观,大学生选择当农民工……我心下一动,赶紧拉住推销员,买了份报纸。
   打开一看,在第二版正中间的图片有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推着一辆斗车,斗车里全是码放整齐的灰砖,并且高出斗车一大截了。看得出,那一斗车砖似乎有千斤重,他的前一条腿弓着,后一条腿伸得直直的,并且用脚尖死命抵住地面,他的头向天望着,两眼紧闭,嘴巴张开,他的上牙齿紧紧咬着下牙齿,他胳膊上的力道已经练出来了,有了厚厚一块肌肉,那是一幅竭尽全力的样子……
   是我的小来弟?!
  
  (特邀编辑:王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