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灵光中的人性与自然
评论晓龄的文本有相当的难度,因为晓龄自己就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评论家,她的文本分析用一位女作家的话:刀刀见红,可见到位之极。晓龄也写诗,《谁能向后飞翔》足能激起无限的想象。她创作有长篇《天边女儿国》、《爱说不痛》和散文集《古城在玉龙雪山下》,玉龙雪山是守护神“三朵”的化身,世世代代守护着纳西族人,纳西女人是家庭的守护者,一双柔韧有力的臂膀支撑起生活的艰辛与苦难。这次晓龄推出了长篇《蝴蝶豹子》,写林场被解散后,林区工人在城镇市场经济环境中的转型、裂变以及最后对山林的回归。仅从文本来看,长篇的所指非常明确,通过林场各色人物的情感纠葛,呈现出人的观念、生活方式和情感的嬗变。但是如果了解纳西族对于自然与山林的独特崇拜,那么《蝴蝶豹子》的能指就是漂浮在玉龙雪山脚下日渐式微的纳西乡愁。
纳西族的雪山、女人和山林是最富象征意义的三个意象,在《天边女儿国》中,晓龄写出了她心中的雪山和纳西女人,这是晓龄对于本民族女性命运一次宏观的把握与理性的审视。雪山下的纳西古城、乡土白沙和东巴被晓龄寓为天边的女儿国,纳西女人勇于承担尘世命运,眼泪纷飞的疼痛中,展现出罕见的群体性坚韧。纳西女人是大女人,却走着羊肠小道般的命运线。时光流逝到当下,在林场大树纷纷倒下的阴影中,翠羽城的男男女女经历着新的生存境遇。
这个长篇用力最多的当然是豹子和蝴蝶,这也是刻画最为成功的两个人物。豹子无疑是晓龄笔下闪动灵光的人物。林场解散过程中,豹子沉浸在对于当下和过去记忆的纠葛中难以自拔,和豹子莽直性格产生强烈对比的是——他对以后生活的毫无打算。林场中一段未了的爱情,让豹子对情感心灰意冷,林场解散了,豹子连生活的基本依据都丧失了。这样,豹子才会当上保安、打手、舞男……从林场淡定自然的生活中抽身出来之后,豹子像一段漂浮在夜海上的断木,眼前是无尽的暗夜和黑色的海水。
豹子身上又始终保持着一股纯朴天然的气息,那是一种对自然之物的敬畏,以及由此带来的率真、义气和坦诚的品性。即便从事着卑贱的职业,豹子依然保有这些天然的品性,保留着心中最柔软最珍贵的一隅,并且适时地将柔软与温暖传递给他身边的朋友。他对场长拔刀相助的义气,和欢欢纠缠于灵肉之间的呵护,对蝴蝶暗生情愫中的克制帮衬……在日渐功利性的城镇生活中,豹子是保留地里残存的一丝仁义,而且是以酷男英俊的面目出现,无疑,对于女性来说具有相当的吸引力。同时,文本又描写了豹子强健性感的身体和对女人的“欲而不淫”。豹子是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护林工,他对于女人的感受出于自然的本能和直觉,他有着正常的欲望和对女人的渴望,然而,他却知道“拒绝”,拒绝仅仅因欲望而苟合,因此也就保有了尊严。他虽然身处最易陷入混乱生活的舞厅,甚至于做过舞男,但他保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心,他最终和欢欢分手以及回到林场也就顺理成章。
文本中的其他男人,如场长是典型的基层干部,身份意识和符合身份意识的行为都写得中规中矩,即便是这样,场长也因为和师范小女生的婚外情,展露出对于生命激情的体验。老乐庸常、迷糊而小心眼,却是个好老公。这两个男人显然不具备比豹子更多的文学性,但是场长救火而死,老乐拼了命挣钱养家,一个为林场,一个为家庭,可以算是各得其所了。在这里也可以看出,身为纳西族作家,晓龄的笔从民族历史命运的幽深中延展,伸入到丽江当下的社会文化情境中。天边的女儿国里出现了对生活和命运更有承担的男人,这是传统的式微,或者也可以看成是某种既有的进步。
这个长篇写了三个女人:蝴蝶、欢欢和阿精,蝴蝶带着我们似曾相识的面目,从林场中走来,她依然是纳西女人坚韧的象征。林场解散时,尽管有着难言的失落,她果断而清醒地解决了孩子的城镇户口,周旋在忙乱的生活中。在翠羽,她做临时工,小生意……凡是中国当下市民阶层所经历的事情,几乎都发生在蝴蝶身上,但是我们在蝴蝶身上没有发现丝毫的市井习气,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女人为了一家人的生存用尽了心力。蝴蝶自尊而美艳,她守护着自己的家以及自己内心对于他人的善意和理解,蝴蝶的守护最终等来了豹子。但是,蝴蝶又和传统的女性有着相当大的区别,她聪慧灵巧,自然的身心欲望坦呈在生活和男人面前,既不遮掩又很有节制,对于这样的女人可用“风情”二字,又所谓“乐而不淫”。蝴蝶是入世很深的女人,懂得生存的不易和生活的艰辛,理解生活隐秘的快乐与痛苦,是个懂生活的女人。蝴蝶又走出了传统纳西女人羊肠小道的命运线,因为这样的女人不仅守护着家,还有着守护自然(林场)和自然人性的心智。
欢欢和阿精是更为年轻的女孩,依旧像无数个淘金梦中的女孩一样,美丽的容颜在都市闪烁的灯光中,日渐斑驳污浊,直至身心疲惫。欢欢对于金钱、身体、享乐和虚荣的追逐,在翠羽这样一个小地方散发出青春的热力,同时也招惹着流言和非议。欢欢和豹子的同居生活,更多的是身体的,而非心灵的,她和豹子始终是两个无法看清对方的盲人,仅仅在某个时刻相遇了,互相搀扶着走过了一段夜路而已。阿精是一个用心为自己经营未来的女孩,可是她对自己的情感又无法放下。阿精的个人奋斗史具有相当丰富的象征性,翠羽的女孩在一个个出走与回归的轮回中,日渐成熟。
《蝴蝶豹子》的独特之处在于:晓龄将享有香格里拉之称的“翠羽”城作为拷量人性的场域,在旅游度假休闲的翠羽城,生活着一群来自山林水晶村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经历着中国当下社会转型带来的种种遭遇,身体和灵魂在现代性进程中亦步亦趋,又挣扎困顿。通过男女主人公命运遭际,晓龄讲述了古老丽江的变与不变,变的是世事沧桑和灯红酒绿的街景,不变的是丽江人亲近自然、纯朴率真的性情。这个长篇用笔力最多的是变,而最为传神的却是对于不变的摹写。流淌在文中神似随笔的对于翠羽风物景致的描摹,老少男女对于山林无言的亲近与爱,才是晓龄心中挥之不去的丝缕情愫。
我感兴趣的是:晓龄何以会塑造出流淌自然人性魅力的豹子和蝴蝶?追本溯源,可能还是要追溯到纳西族古老而弥新的天人自然观。
蔡晓龄曾说纳西族的生活方式是世界上最好的生活(之一)。纳西族独特的自然观——“人和自然是兄弟”,树是纳西人心中最亲密的兄弟,只有在绿树成荫的苍山翠谷中,纳西人才能够获得身心的宁静。雪山、女人和山林是纳西族最富于特质的意象,这些意象缠绕着晓龄无尽的情思与感伤。于是,乡野的精神依旧流淌在传统日渐稀薄的丽江古城,豹子和蝴蝶闪现着古老动人的灵光,走向遥远的白海螺雪山。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