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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雅拜

作者:麦麦提明.守吾尔 狄力木拉提.泰来提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距伊宁市四十公里,乌伊公路南,有一个叫惠远的地方。现如今,它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乡村。然而在清王朝对新疆长达一个半世纪的统治期间,这里却是新疆中央政府所在的重要地区。由清政府委派的将军们就驻扎在这里,掌管着南北疆的事务。
   惠远分老惠远和新惠远。老惠远城位于伊犁河北岸,1860年毁于伊犁农民起义。在那次战役中,清军土崩瓦解,当时驻伊犁的将军敏许义携家小爬到弹药库顶部,命手下引爆弹药自杀……爆炸使整个惠远城有如地震,士兵们被炸碎的身体残片飞落到几里之外,城中所有建筑全部被烧毁。一八九○年前后,新惠远城池建成。
   新惠远城里曾有过一位叫泰雅拜的人,我们的故事主人公就是那个发生过大事件的城堡里的小人物。
  一
   通往伊犁的东门外住的是维吾尔商人和居民。通向水定的大门外大多都是汉族和回族住户。每日清晨,随三声炮响,城门大开,城外的人流开始涌向城里。店铺纷纷开门营业,生意十分火爆。内地的茶叶、药材、丝绸和新疆的皮、干果交易十分红火。饭馆及酒馆前悬挂的红穗布匾在风中飘摆,吸引着过往人群。来此做官的官员们只要到乡下或山区牧场走上一圈,腰包里就会装满元宝。而若去天山南部城市做官回来,敛回的财富就够他们一辈子享用。惠远城里的赌场、酒馆及烟馆灯火通明。不义之财在这里像流水一样被挥霍。因此这里也被称为小“北京”。论繁华,当年的迪化也比不上这里。这里甚至可以找到来自河北、河南、湖北、湖南、山西、陕西、青海、甘肃等地某个小地方的人物。除了官位显赫之人、士兵及追随金钱的商贩之外,这儿还有形形色色的漂泊之人、背井离乡的难民和寻求刺激的冒险家。泰雅拜就是当年出现在惠远的小人物之一。
   泰雅拜的老婆白氏是汉族与满族混血的北京女人。这个姿色不错的女人虽说比泰雅拜大十几岁,但仍很貌美。白氏在东街开了家裁缝店。店里有两三个裁缝做工。白氏只是裁剪布料。将军府里官员们的各款满族服饰、长袍、坎肩、各式丝绸女裙都出自此店。那时惠远城里不允许有少数民族居住。看在白氏的面上,泰雅拜作为家眷获准住进城里。泰雅拜白脸浓眉、唇须浓黑,中等身材,相貌还算出众。他能用流利的汉语和满语与人交流。没什么固定行当。每天早晨他拿上白氏给的银两,嘴里哼着内地的某个小曲儿出门而去。
   泰雅拜是一个远离是非的老实人。所谓入乡随俗,每逢春节前夕,为了满足老婆的心意,他总会早早备好过节用品。春节临近时,朋友们总会拿他开玩笑。
   “泰雅拜,这次过年你打算放多少炮?”
   “我已经买了二三十挂炮,我想和老婆一起放炮,全都缠到腰上放。”他诙谐地回敬。
   在一些游手好闲的人聚集的场所,泰雅拜有时还会模仿一段京剧曲调,河北梆子唱得也是像模像样。
   自古人间无法度,
   恶人当道百姓苦。
   早知暴君之歹意,
   山野行侠。
   ……
   世态不安贼当道。
   做贼不如买官好……
   泰雅拜用嘴模仿出京剧的锣鼓、二胡的声音。当他唱到京剧尾声“啊……啊……咦……咦……”时,不换气能拖上几秒钟,这时,听众总会情不自禁地为他鼓掌跳跃。一个维吾尔人能把汉人的京剧唱得这么好,这让他们感到十分有趣。
   “泰雅拜”是其人名还是外号,这一点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泰雅拜原名塔伊尔,自打他倒插进白氏家门后,花的是现成的钱,过的是阔少的生活,整日喜笑颜开,于是就有人叫他“泰雅拜”了。那意思就是“软饭爷”。
   听说,泰雅拜本是库车人,十几岁那年,他随父亲运货去了北京。那时,各地的伯克们按各自的等级,每三到四年就得到京城晋见皇上。那一次,泰雅拜的父亲带上他,替一位伯克运送进贡的礼品前往北京。一路上不知换了多少马匹,历尽千辛万苦才到了目的地。正欲返回时,听说“家乡动乱”,就只好留在北京。或许在当时的北京,运货可能也是个不错的行当。父子俩在那里靠送货生活了一段时间。没想到泰雅拜的父亲病了,病倒两三天后就过世了。泰雅拜赶着马车跑了近一年的生意,但每况愈下,他只好卖了马车,把钱揣在腰里,出入戏场看戏听剧,在茶馆里听人说书,走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不久,腰里的那点钱也没了,正当他落难之时,碰巧遇到了白夫人。
   那时泰雅拜年近二十,白夫人也就三十出头。白夫人爱上了这位浓眉大眼、唇须渐浓的英俊青年。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多少爱情故事,恐怕没人知道。春华之年失去丈夫的白夫人,把自己和全部家当都交给了泰雅拜。泰雅拜大把大把地挥霍白氏的钱财,每晚醉酒回家,白夫人只说:“夫君年少无情怀,却把美酒当歌来。”便满目春色地将他迎进屋里。
   又过了几年,泰雅拜更是嗜酒贪杯。当传来“家乡已被平定”的消息后,他执意要回去,不忍心离开泰雅拜的白夫人意欲同往,说:“那咱就去你的家乡,不过,回到家乡后,第一你不能抛弃我,第二不许再沾酒。”随后,她就随泰雅拜来到了新疆。有人说他们先是回到了泰雅拜的故乡库车落脚。但泰雅拜的母亲早在一年前就去世了。乡亲们见泰雅拜领回来一个异教老婆,都冷眼相看。于是,他们就来到惠远歇足了。
   泰雅拜总离不开好马,对鞍具也十分挑剔。他有时骑马去水定或伊宁市游玩,有时兴起就唱汉族的战史名曲:
   慷慨蜀中程祭酒,
   身留一剑答君王。
   临危不改平生态,
   博得声名万古香。
   可怜魏将难成事
   ……
   有一年,惠远来了位甘肃艺人,是一个扮花脸的名角。他听说泰雅拜能一个跟头从飞奔的马背稳稳地跳到地上,不以为然,认为这没什么了不起。有一回,这位艺人在钟楼边的一家酒馆喝酒,他想让友人看看自己的本事,就把大伙带到了城墙下。他先是上到城墙顶,做了些必要的热身运动,然后运足力,一个跟头从城墙上跳了下来,稳稳地站立,众人惊呼喝彩。泰雅拜也在一旁的马背上看热闹。不一会儿,那个艺人把目光投向泰雅拜。
   “喂,你叫什么来着?把你的马牵过来。”那人朝泰雅拜挥了挥手,喊道。
   泰雅拜吆马上前,下马后把缰绳交到那人手中。只见那人上马,屁股还没坐稳,烈马便突然飞奔起来。那人落马了,众人哄然大笑。有两人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关切地问:
   “您没伤着吧?”
   “没事儿,没事儿,”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说:“真是没经调教的马!再来一回。”
   泰雅拜再次将马牵回,直等到那人骑稳了,这才松开马的龙套,然后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枣红马先是碎步小跑,渐渐地快了起来。那艺人绕场一圈后,便扬鞭飞驰,并从鞍桥上飞身一跃,在空中翻腾一周,然后双足落地,但没掌握好平衡,一头向前冲去,栽倒在地上。众人忙上前准备扶他起来,只见他满脸是土地自己站了起来,额头上还开了个口子。围观者有的捂嘴偷笑,有的则关切地上前扶他。或许这事对他打击太大,从第二天起,惠远城里就再也没见那位艺人的身影了。泰雅拜翻身下飞马的特技便更在惠远城里传开了。
   泰雅拜靠着白夫人的钱财,在惠远城一带潇洒了很多年。
  二
   到了清末,朝廷腐败没落。统治长达两百多年的清朝似乎年迈体弱了……惠远城的守城将士有时都拿不到伙食钱。城里往日的繁华喧闹也渐渐冷清下来。钟楼附近的夜市开始早早收摊儿了。此时,白夫人已变得体弱多病,卧床不起。有一天,她对泰雅拜说:“趁我还有一口气,快把我送回北京,就算死,我也得回到祖先身边长眠!”泰雅拜用一辆大棚马车,带着白夫人出发了。但到了酒泉一带时,白夫人就死在马车上。那时正值酷暑盛夏,天气十分闷热。根本无法将白夫人的尸体运回北京。万般无奈之下,泰雅拜将夫人安葬在九泉,只身回到惠远。
  
   白夫人去世后,裁缝店也关了门。泰雅拜失去了忠心于他的妻子后,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没有任何本事的人。况且他已过了一切从头开始的年龄。做点小买卖,挣他个十块八块,或帮什么人挣点糊口的钱,都不是他所能做到的事。起初,他靠白夫人留下的一些金银维持着日子,把家里一些多余的家具也卖了。但难保不坐吃山空。
   随着生活困境的加剧,他开始倍加思念白夫人,如今唯一陪伴他的就是一匹白马。白夫人病重期间,见他的枣红马已经老了,就给他买了那匹马,泰雅拜十分珍爱这份厚礼。
   “伙计!”泰雅拜叫他的马:“瞧咱哥俩,白夫人去了,留下咱俩孤苦伶仃,虽说她是个异教徒,但却是个有良心、有忠心的老婆……”
   有一天,泰雅拜来到惠远城一家小餐馆。靠角的一张饭桌边围坐着几个人在喝酒。
   “喂,泰雅拜,快过来。”
   “哎呀,兄弟们,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吗?”泰雅拜来到他们身边。
   “来,喝点儿。”
   “你们也知道,我从不沾酒。”
   “自从你老婆去了,看你特别孤单,我们想让你开开心!……”
   泰雅拜犹豫了。近些日子,他也曾试图喝点酒,消消愁。有人往陶碗里倒了半碗酒递给他说:
   “来吧,泰雅拜,干了它,我们也没打算喝太多,只是饭前……”
   泰雅拜接过酒碗,一口气全喝了。
   “好样的,不错!”围坐的几个人同时为他叫好,说:“好,坐下,饭马上就好。”
   喝了些酒后,泰雅拜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从饭馆出来时,他打算给朋友们唱一支歌。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唱京剧了。
   就在这时,一辆漂亮的马车停在了饭馆前。一位身着黑缎长袍,脑后垂着一条长辫的人从马车上下来。听歌的人纷纷大礼相迎:“广大人,广大人您好!”餐馆里的几个士兵纷纷跪倒在地,向他叩头。来者正是当年的伊犁将军广福。
   “他是谁?”将军指着站在中间不知所措的泰雅拜问。
   “他就是咱惠远城的泰雅拜,”旁边一个人向将军介绍说:“我们正在听他唱戏,他虽说是维吾尔人,但汉语和满语说得都很流利,年轻时曾在北京待过,河北梆子唱得也不错……”
   “泰雅拜还很会养马,还能在马背上翻跟头……”另一位做了些补充。
   “呵!”将军惊讶地说:“这么说,你可以到本大人府上去养马了?我正找不到养马的人呢。”
   早已是身无分文的泰雅拜愉快地接受了这份差事。
  三
   广将军是从士兵升到现职的,众人都敬仰他的善良平和。他常提着烟袋和长长的烟斗,兴步在城里溜达。遇到穷人总要给些施舍。任将军前他是督统,现在还住在督统府,每逢月初和月中,他总会到将军府处理一些事务。泰雅拜与将军处得很好。有时广福把他叫到近前,听他唱戏,每次听得都很开心。
   泰雅拜在马厩里的活也不多,他只是饲养那几匹将军用来套车的马。切割苜蓿和打扫马厩由牢狱里的犯人去做。泰雅拜只管饲养、洗刷马。他还把车具擦得油光发亮。因此他的白马也得到了相当好的照料。将军支付给他的月酬也丰厚。
   有时,他把手上的活料理好之后就喝些酒,躺在清香的苜蓿上浮想联翩。每当此时,他的眼前总会浮现与他相守多年的妻子白夫人和两人初相识的那段岁月。热闹的北京城街巷两旁的小摊,回族人聚居区里卖肉汤和油饼的小吃店儿,喧闹的茶馆,拥挤不堪的戏院以及酒香扑鼻的酒馆,都十分鲜活地出现在他眼前。只要一闭上双眼,当年那茶馆里说书人评说的《三国演义》似乎就在耳旁。每每讲到最好听的地方时,说书人总要说两句诗作为收场:
   自古骄兵多致败,
   从来轻敌少成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于是众人依依不舍地离开场地。第二天准能按时来听书。泰雅拜没了父亲后,卖了马和车,把钱全都花在了那样的地方。若不是当初白夫人关照,还不知结果会怎样……
  四
   最近一段日子,泰雅拜总觉着天下在变。有传言说“武昌发生了起义,他们推翻了朝廷……”牢狱里也多了些带枷锁和脚镣的犯人。惠远城的大街上常常可以看到从内地发配到伊犁的犯人经过。
   后来,有位从杭州来的名叫继瑞(音译)的将军接替了广福将军。继瑞出身皇族,曾任历部尚书,也有人说他是皇后的弟弟。继瑞将军一来,惠远城的宁静就被打破了。此人看上去心狠手辣,高傲自大。
   一个明月当空的冬夜,惠远城里响了一夜枪声,弥漫着恐怖气息。
   “昨晚发生什么事了?”一大早,泰雅拜向邻居探问。
   “你不知道?昨晚打仗了。”
   “打仗!那就叫打仗?”泰雅拜感到很惊讶。
   “那你认为打仗应该是怎样的?”邻居打趣地问。
   泰雅拜拿评书里的战事为例,说:
   “战前,作战双方将领应率部在一片开阔地排兵布阵,然后双方各出一员大将,在阵前拼杀。哪一方的大将败阵,哪一方就算战败。若有不服,大将会率手下人马一起厮杀,这才叫打仗。像妖怪似的躲在墙后,随便放那么几枪,那也叫打仗?所以,如今这世上看来真的没了立马横枪的忠义之士了!”
   听他这么一说,大伙都笑了。其中一个人说:
   “泰雅拜,昨晚打仗的全部是我们自己的士兵,军校的学员和汉族士兵打起来了。”
   “岂有此理,自己人打仗,这算打得什么仗……该不会是士兵们脑子有病吧?”泰雅拜嘴里不停地嘀咕,骑上他的白马,朝马厩方向去了。
   到了马厩,泰雅拜正准备翻身下马。只见几个官员跟着一个身着长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走进马厩。那人正是继瑞将军。他亲自率部下挨个到衙门盘查。泰雅拜还没见过这位将军,将军一进马厩,看到若无其事地骑在马背上的泰雅拜,有些惊讶。
   “你是什么人?”将军喊道。
   “我是这个衙门的马倌。”
   “既然是马倌,为什么不去养马,待在马背上干什么?”
   “这、这,这是我自己的马!广老爷他曾允许我的马和衙门里的马一起饲养,他还特许我可以骑马。”
   “这么说,你的马一直在吃马厩里的饲料?来呀,没收他的马!他竟敢在马背上与我争执,奖励他四十大棍!”
   几个士兵一拥而上,将泰雅拜从马上拽了下来,拖着就走。已过中年的泰雅拜若真挨了这四十大棍,不用说,他这辈子也别想再站起来了。
   “冤枉啊,大人,冤枉!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就是新来的将军,否则我哪敢不下马叩拜!”泰雅拜拼命叫冤。
   “等等!”将军手一挥,说:“他或许真的不认识我,放了他,看来姓广的蠢货不知道该如何使唤奴才。让我来告诉他马倌应该干些什么!”
   泰雅拜每天都拖着疲惫的躯体回家,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屈辱,因此总低着头谁都不看。他甚至想:活到这把年龄再受到如此大辱,还不如死在那四十大棍之下。每天他生怕做错什么事,白天连酒都不敢喝了。只有到晚上回家后,他才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喝上半碗酒,便一头倒在炕上,浑身的疼痛常常让他无法安眠。
   一天黄昏,惠远城里响起一阵枪声和震耳欲聋的炮声。为了弄清是怎么回事儿,泰雅拜跑到了街上。店铺早已关门,家家户户也紧闭门窗,将军府方向的枪声不绝于耳。炮弹爆炸引起大地震颤,某个地方燃起的大火映红了四周:“烧吧,全都烧毁!”泰雅拜心中暗自诅咒。
   泰雅拜来到一家酒馆儿门前,敲了敲专给夜客卖酒的小窗。不一会儿,小窗口开了,露出店主的脸。
   “泰雅拜,你不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跑出来干什么?”店主从窗口里说:“不要命了你?”
   “快来碗酒,求你了!”泰雅拜迫不及待地说:“发生什么事了?”
   “杨总指挥的人和继瑞将军干起来了,今晚要抓将军。”店主解释说。
  
   “他们抓将军干什么?”泰雅拜接过店主递出来的酒问道。
   “要处决他,听说这座城以后就归杨总指挥了。”
   “他们会怎么管理?”
   “据说百姓以后不再给官员叩头了,男人要剪掉长辫,女人也不再裹脚,城门不再有岗哨,谁有冤情都可以到府上去告。”
   “这么说,官老爷们下马车不再踩人的背了?……”
   店主并没有回答泰雅拜的问答,“哐当”一声关上了小窗。
   泰雅拜一仰脖,把酒全喝了,甩手将陶碗扔掉。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衙门那边燃起冲天大火,四周被映成了白昼。
   浓烟弥漫城池间,
   楼阁成灰顷刻间。
   彩陶墙砖尽破碎,
   珠宝首饰化灰尘。
   女子原本美如花,
   怎奈花落被人奸。
   多少仁人壮士去,
   血流成河多悲惨……
   泰雅拜想不起来这词从哪段书上听来的。
   泰雅拜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醒来时天还未大亮,但早已偏西的月亮照得窗外一片银光。泰雅拜起身后,忙洗了把脸,早茶也没顾上喝就跑向马厩。外面已听不到枪声了,泰雅拜整夜都在替马厩里的马担心。当然那些马匹中也有他的白马。马厩里的苜蓿和干草堆成了山,只要有一个火星子,那一切都会被烧成灰。
   泰雅拜来到马厩前惊呆了。尽管什么也没有被烧,但马厩的门敞开着,里面一匹马都没有。泰雅拜又来到街上,不知从哪儿飘来刺鼻的烟味儿,好像什么东西在燃烧。趁火打劫的士兵们有的提着被烧的皮箱或木箱,有的则抱着皱成一团的衣物,从街边闪过。突然,泰雅拜似乎听到他的白马在嘶叫。他停下脚步,前面有一扇大门。泰雅拜从门缝朝里观望,果然,他的白马就拴在院里的廊檐柱上。马似乎闻到了主人的气息,扭头朝大门这边嘶叫,蹄子不停地踩踏。马背上是将军精美的马鞍。这时,街头出现几个士兵,他们径直进了那个大院,左右看了看,然后解开马的缰绳,牵着马走出大院。泰雅拜知道如果说这匹马是他的,肯定是要不回来,于是他大喊一声:
   “你们去哪儿?这可是将军的马!”
   “将军的马?”士兵们止步了,看了看泰雅拜,说:“哎,这不是那个养马的吗?这真的是将军的马?”
   “那还用问,看看马鞍就知道了。”
   “这么说将军就在附近?”
   “你们的头是不是转向了,马在哪儿,肯定将军就在哪儿!”
   泰雅拜并没想到他这么一句话,为革命者抓捕将军立了多大功劳。那些士兵把马交给泰雅拜,风一般冲进院里。他们几乎把院子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从一垛芦苇后找到了继瑞将军。将军身着蓝色缎袍,或许是他的鞋掉在芦苇垛后面,他脚上只有一双白袜子,头上都是芦苇穗子,当士兵押着将军出来时,将军一眼看到牵着白马的泰雅拜,他低下了头。这时,士兵们早已把马给忘了……
   士兵们把将军拖到了钟楼前,将军挣扎着不肯前行,这时只听两声枪响,大街上顿时一个人都看不到了。泰雅拜根本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地结束,他跳上马背,飞快地来到钟楼前。他只目睹了士兵们就地枪决将军后抛尸街头的场景。此刻,他想起另一段唱词:
   狂妄之人自食苦,
   仗势欺人不得福……
  五
   泰雅拜刀砍将军尸体的行为就好比棒打死老虎,显得十分滑稽。他是为了报屈辱之仇才这么做的。对泰雅拜来说,这也是一种英雄壮举。另外,将军被抓捕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谁知道呢?若不是泰雅拜暗示将军就躲在那院儿里,让他逃脱了,还指不定会有什么麻烦事。不知泰雅拜是因为砍了将军的尸体而害怕,还是他对惠远城心灰意冷了,出城后他径直朝伊犁奔去。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月亮却依旧挂在西天。泰雅拜策马扬鞭,感觉马鞍没有上好。于是他在路边下马,自言自语地说:“你这白痴,连马鞍都上不好……”
   就在这时,他发现鞍垫下有一个褡裢。他取出褡裢打开这么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褡裢的两侧全都是金子。“天呐,这是命运的嘲弄还是真主的恩赐?”泰雅拜心想:“我怎么每次都能遇到现成的财富,就跟我的名字一样!”
   他盘算着该怎么处置这份天降之财。他又想起了某段京剧唱词:
   掠财之官是贼人,
   强取赃物为真人。
   据后人说,那年冬天,泰雅拜是在伊犁度过的,到了初夏,他骑上他的白马,唱着评书里的唱词,翻越冰达坂回家乡了。他在库车建了一座像样的清真寺,虔诚地度过了余生。也有人说,当年,他出了惠远城,直奔酒泉,在白夫人的墓顶上建了一座圆顶陵。后来,他往返于酒泉和哈密之间做生意,越来越富有了……
  
   (译者简介:狄力木拉提·泰来提,二○○五年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翻译奖,二○○六年获“天山文艺奖”、“汗腾格里”文学奖,二○○七年再获“汗腾格里”文学翻译奖,二○○九年翻译的儿童系列长篇小说《楼兰古国的奇幻之旅》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