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隐田园的意义

《田园之秋》（陈冠学，中信出版社，2014-2）一书里，台湾学者陈冠学记录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独自一人在故乡耕读隐居的一个秋天，从九月一日到十一月三十日，庄稼事，读书事，农田里的悠游，以及悠游之余的哲思。九月五日的日记里，陈冠学这样写，“为了爱惜牛只，凡是拖重载物，大抵都是早晚赶车，以免炎日。昨夜出了南门，吃了一个纽橙，倒头便睡，空车颠簸着，睡梦中仿佛在母亲的摇篮里一般。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只觉摇篮停摆了，睁开眼睛一看，早到家了。赤牛哥文静地挑着车轭站着，只不时挥着尾巴；花狗绕着牛车转，直摇尾，一边哼哼作响，表示它内心的欢喜。”我也为这牛车里的摇篮心醉，隐居田园意义何在？一大半或许都在这一场甜美的梦里。

如果不是出于彻底的内省，隐居可能是一种时髦，田园躬耕可能是一种姿态，亲近自然可能是一种过于粘稠而泛滥的感情。总之，一旦动了机心，就追踪不了田园里草木鸟兽的美丽灵魂。我们都说过这句意义已经磨损的话，“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己身”，这不该是用来解释一个人行为选择的陈词滥调。在读《田园之秋》的时候，我发现，这其实是我们必要修习的共通语境，必要修习的生活信条。有这个信条，才可以不间断地维持一个平衡。保留自我，寻求闲暇，寻求闲暇是为了有生之年里，让心灵打开。

田园之美透过诗人的眼展现在纸面，而诗人的心却是因为求真而激烈的。反过来看，也是因为这纯粹的心，才使得田园显得那么纯粹地美好。在九月三十一日的日记里，他写道：“回想当年决心归田园，只为在路边看到一朵小小的蓝色草花，猛烈的使我觉醒过来自我遗失之已深，给我那么大的力量，挣脱羁系着我那么长久的机括。一个人活着，若不能把自己当一包强烈的炸药，把世途的坎坷炸平，好让千千万万的人们有坦荡荡的道路行走，则套在人群中一切行为都是出卖自我、遗失自我的勾当。对于此时的我，人生只能有两种生活，要不是将自我炸成碎片，便是保有全部完整的自我，教我将自我零售，或委屈自我，降为世上的一件工具，我再也不能忍受，因为自我永远是主题啊！”这也是为隐居田园的诗人与现实之间依然建立着关联的意义的链条。在后来的篇章里，诗人说自己在人群中不能藏拙，而“拙”即是“求真”，读来心酸。这也是陈冠学眼里的田园色彩之一种，“真”。田园色彩之另一种，是永不厌倦的诗人之眼看到每天的新鲜、每一天都像糖果一样甜美诱人；而诗人日夜沐浴于山川溪流天地之间，也仿佛洞悉生命的本真意义，生生不息是一根建立于无意识的繁衍行为上的链条，在无意识的轮回里，唯有发现自我、了解自我的价值。而“自我”，尽管在从古至今的哲学里有着各种变形，但在庄子早已讲透。

诗人的田园里人迹罕至，可以放心与动物植物做朋友，不用担心实用主义的庄稼人的笑话。做朋友之最要紧第一条件，便是尊重他的灵魂，自己有哀愁欢乐和恐惧，含羞草、促织、白鹊鸰、鹌鹑也都有。要说诗人何以成为诗人，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在田园里，不必听音乐，因为有白头翁，梦卿，白鹊鸰，云雀的歌声；不必喝茶，因为有溪水；不必曜日，不必时钟，因为一切视乎需要。每一篇日记都是乌的歌喉记录，每一篇日记都是游不完的长卷。一篇一篇读下去，看云看山，看羽毛美丽的鸟，看花花草草，溪水清凉，沙子透亮。

爱读田园的书，或许正是因为自己想象力薄弱吧。深深困于城市里的人都一样可怜，乡村是假想，从APP上下载鸟叫声、雨声，坐在鸽子笼般的空调房里想象自然。这是不是印证着，我们难以爱上城市，除非他是另一幅样子吗？

什么样子呢？从生活自由聚拢起来的自由，可以收获一种答案。一株草能生活在哪里？一只鸟能生活在哪棵树上？总需要时间才知道答案，人这样复杂的动物，怎能一蹴而就？可惜每一位自诩造物主的建设者，都难以忍受自己的建造作品不被从周边辨认出来。这或许就是最初的瑕疵和未来的歧路。

读这本书的收获便是如同听友人聊天，正如作者所说，“只有伟大的心灵的景观，才能给人光明开阔的境遇，而这样的心灵只存在于伟大的著作之中……往往一句话，或一种景象，就足以令人解悟，而这些只在伟大的著作与自然的启示之中方能见到。”

如果不能从文字里得到古今心灵的沟通印证，而仅仅禁锢于眼前的有限生活中，我们该有多么寂寞。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读《田园之秋》，或是读林逋诗集，或是庄子，也是在透过那些文字归耕田园，和不囿于一己之身的广阔天地里的灵魂相互印证。唯有如此，即便现实迫使无路可退，无法可想，也能在心里耕种，为保全自己做一点努力。

我爱现象多于抽象，爱体验多于道理，爱美多于分析和堆砌，爱物我合一多于理性隔阂感觉。概念很高级，但概念总是二手的，要拿他再一次返回现实、度量现实，总要万分慎重。有限的概念和无限的现实，该摆在一起用来想象新的世界才值得。这是《田园之秋》带给我最大的收获，要感谢诗人——画家、音乐家、小说家的统称，如果不是他们，我们看不到世界之真、之善、之美。

2016.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