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凯的诗
村口
村口
其实和碗口一个样
喂活过一些人
村口
其实和井口一个样
吞掉过一些人
村口
其实和心口一个样
惦念过一些人
村口
其实就是村子的一张口
总是唠叨村里的事情
一对农具
镢头是个地道的农民
铁锨是个地道的农民
镢头和铁锨是一对终生厮守
地地道道的农民
镢头性格倔犟
总是带头在黄土里冲锋
而铁锨总是能把那些疙疙瘩瘩的地方
很快抚平
镢头的头是铁的
铁锨的头也是铁的
镢头和铁锨头上的锋刃
都是钢的
深深的窑洞
是镢头和铁锨一起挖的
挖成就住下了
住下就好上了
地里的庄稼
是镢头和铁锨一起种的
种成就吃上了
吃上就好上了
坡上的树木
是镢头和铁锨一起栽的
栽成就用上了
用上就好上了
门前的道路
是镢头和铁锨一起修的
修成就走上了
走上就好上了
其实镢头和铁锨这一对农民
命运一直都掌握在别人的手中
终了还要真心悲伤地为别人送终
两人都是厚道的掘墓人
关于家
从前
父母在哪里
家就在哪里
后来
父母不在了
家就不在了
后来
妻子在哪里
家就在哪里
后来
妻子不在了
家就不在了
后来
儿子在哪里
家就在哪里
后来
儿子不在了
家就不在了
如今
自己在哪里
家就在哪里
陇上
是旭日
一横是阳关大道
一竖是炊烟
一撇一捺是城墩上站着的一个人儿
正在回头的黄河
一弯钩又一弯钩
高家岭
据说很久以前
一个先人站在远处用手指了指
那个岭就叫高家岭了
后来两只老虎
跟着住进了一个最大的山洞
还是叫高家岭
后来三只秃鹰
瞅机会落在了最高处的一块岩石上
还是叫高家岭
后来姓张姓王姓李姓赵
甚至姓周姓吴姓郑的几户人也住下了
还是叫高家岭
后来高家岭上
只剩下高姓先人的祖坟
高家岭上没有一户姓高的人
还是叫高家岭
再后来经过了一场可怕的瘟疫
高家岭变成了一个野人岭
还是叫高家岭
如今高家岭空无一人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片苍茫
还是叫高家岭
怀乡病
今夜我想躺在地毯上入睡
我想让那些芳香的花花草草的图案
把多梦的身子盖住
我要在这一小块纯毛的土地上
把身心全部放下我想
离大地更近一点
困在高楼林立的城里
健壮的我经常病得像一个小孩子似屿
就像今夜这个傻样子
怀乡病是一种很幸福的疾病
我希望一直这样病下去
一病不起
死亡不一定通过衰老
我就可能最后孤身一人在异乡
死于这种幸福
老家下雨了
老家下雨了
很少下雨的老家终于下雨了
真的老家下雨了
下雨了很少下雨的老家
老家哗啦啦下雨了
雨真的下了下了下了……
真的呵离家三千里
我的两个眼窝也蓄满了雨水
想起那个爱笑的姑娘
一点也不知道
村里那个爱笑的姑娘
还在不在人世
村里那个爱笑的姑娘
如果还健康地活着的话
应该和我一样老了
听说村里变化不大
村里那个爱笑的姑娘
也应该没什么变化吧
那么那个爱笑的姑娘
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
整天咯咯地笑呢
也不知道那个爱笑的姑娘
还记不记得村里那个黑黑的
和她一说话就脸红的人
风里来雨里去
每每想起村里那个爱笑的姑娘
我就想为自己大哭一场
果园
但是我是你的吹灯人
所有的红苹果都是我点亮给你的
所有的红柿子都是我点亮给你的
所有的红石榴都是我点亮给你的
甚至所有的红石榴里所有红红的果粒
都是我一粒一粒点亮给你的
唯有唯一的一个红灯笼
是你点亮给我的但是
我是你的吹灯人
暴风雪
听见风昨夜在门外说什么吗
那么大那么大不停的风声
雪呀满世界都是雪
风肯定是在说雪呀雪呀雪呀
借狂风一口气说出的大雪
是天地辽阔而沉静的自白
谁个剪的
忽闪忽闪的灯花是谁个剪的
一张一张的窗花就是谁个剪的
一张一张的窗花是谁个剪的
一团一团的霜花就是谁个剪的
一团一团的霜花是谁个剪的
一朵一朵的雪花就是谁个剪的
一朵一朵的雪花是谁个剪的
雪地上那串鞋样子就是谁个剪的
定神看远处的一个寺庙
经幡是飞动的
风其实是不飞动的
三个并排的红衣喇嘛越走越小
走成了一个
塔尖上什么金东西一闪一闪
好像是佛
风其实才是飞动的
经幡是不飞动的
红苹果
一只红拳头突然
打过你的头吗
秋天当你在自己的果园里
独自勾头行走一只红苹果
突然从树枝上冲下来
狠狠给你一拳头而且
正好打在你的头上
巨大的惊喜让你
一时连疼都忘了甚至
连一年中所有的烦恼
都忘了
你知道么一只红苹果
不会无故在秋天里这样
攥紧自己的拳头
打一个熟人
高高山上一棵树
那么远呀乍一看
好像是一个人独自
神气地站在山峁
但越看越觉得就是一个人
身上好像还背着一大捆柴草
那究竟是谁家的人儿
负重地站在那么高的山上
好像比天还高
一棵树在望什么在想什么呢
人一样悄悄地站着
生我的那个小山村
秃岭上齐刷刷的庄稼
是村子的头发
在半山腰里睁开的窑洞
是村子的眼睛
呼哧呼哧喘息的烟囱
是村子的鼻孔
咯嘣嘣吃东西的石头磨子
是村子的嘴巴
阳坡坡上院外的墙角落
是村子的耳朵
古旧而灵巧的生产工具
是村子的手和足
大槐树下的那口老井
是村子的肚脐
一根盘来盘去的羊肠小路
是村子的肠肠肚肚
老虎下山一张皮
是村子的穿衣
社火里那个最热闹的日子
是村子的生日
操场上常年插着一面国旗的小学校
是村子的首都
母亲是一粒炊烟的种子
远远望去
那株高高的炊烟
长在山中
走进山中
那株弯弯的炊烟
长在村里
走进村里
那株袅袅的炊烟
长在窑洞
走进窑洞
那株炊烟底部的根
就是母亲
母亲是一粒炊烟的种子
火苗儿茁壮旺盛
种在家中
谜语里的老山羊
一只咩咩的老山羊
是村里一个谜语的谜底——
白胡子老汉顺梁走
黑豆豆撇了二三斗
山大沟深的村子
真正的谜底往往一时很难猜透
像那个白胡子老汉是谜面也是谜底
跌跌绊绊跟在老山羊身后
一个是村里的白胡子牲口
一个是村里的白胡子老头
一高一低一前一后一呼一应
经过山梁上陡峭的小路
都稀里糊涂老了
一条路不知能否一起走到尽头
黄昏深处的一个土窝
不是雨漏就是风吼
正反各披着件皮袄的两个老伙计
命中注定要在人世上一块受苦
吃进去的是一种黑豆豆
拉出来的是一种黑豆豆
我身上有一个胎记
我一直深信
已故的母亲肯定会回来找我的
因为母亲在我身上留下了
只有她和我才知道的
一个秘密符号
脱胎换骨
早在我出生之前
母亲担心我在人世间走失
在胎里就给她的骨肉
烙下一个特别的印记
一个人没有了母亲
就不再是一个儿子
但一个抹不掉的烙印让我记住
谁永远是我的母亲
我永远是谁的儿子
一个秘密的胎记
一直被我牢牢带在身上
我想谁在什么部位
给我做了什么样的标记
谁肯定不会遗忘
人越老越像个孩子
今后只要我守住一个母亲
和一个儿子之间的约定
母亲总会有那么一天
回家把我认领
山谷里有我的回声
小村子用一个很大的山谷
来装我的声音
每次离乡
我都大声喊过我要走了
每次回家
我都大声喊过我回来了
这些有悲有喜的声音
统统被空荡荡的山谷
揽入怀中
而且我喊一声
山谷就会答应一声
我喊什么山谷就会答应什么
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管是对还是错
村子把自己的身子全部掏空
为的就是装下我一生不同的声音
山谷里一直有我断断续续的回声
是因为村子虚怀若谷
生我的那个小山村小是小
但却让我很快长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