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洋过海
第一次和徐威在外开房间,是上大四的时候。麦芽红头涨脸地跟在徐威后面。两人办完手续正往房间那边走,就听到服务台后一阵叽叽咕咕的议论。一句话清晰地飘进麦芽的耳朵里,“要是我女儿敢和野男人开房,看我不一巴掌扇死她!”紧接着是几个人肆无忌惮的大笑。
麦芽怒火中烧,转身冲过去一拍服务台,“说谁呢你!”
一个四十多岁、头发枯黄的服务员挑衅地瞟她一眼,根本都懒得站起来,“管我说谁?说你了吗?”
“你敢再说一遍?”
服务员哪肯认怂,“再说一遍也是这话。要管好我女儿。千万不能让她学着不要脸!”
众人哄笑。
麦芽气得哆嗦,被徐威硬拽着,进了房间。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麦芽大哭,在徐威怀里挣扎。徐威紧紧地抱住她,任她发泄。一个两人向往了很久、原本缱绻浪漫的同居之夜就这么给毁了。
等徐威一身水珠地从卫生间里出来时。麦芽依旧穿戴齐整地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电视。徐威迟疑了一下,穿好了衣服坐到麦芽身边。没过多久,一只手从麦芽身后环绕过来搂住她。
麦芽推开徐威,心里是翻江倒海的恨。可是恨谁呢?麦芽自己都说不清楚。恨那个女服务员?这可是未婚同居啊,大学女生和男人在外面开房,在别人眼中可不就和荡妇一样?恨徐威?徐威又没有错。他不过是没有钱没有房而已,但是他很努力很上进啊。那么恨自己?恨自己什么呢?
两人认认真真地看着电视,谁也不说话。好像他们在此之前盘算策划了那么久、四处踩点、考察比较最终掏了一百二十块钱就是为了来这里看一晚上电视的。
电视里一如既往的热闹嘈杂。
“今年过节不收礼。不收礼啊不收礼,收礼还收……”
徐威的手锲而不舍地摸索着,向着某个地方去了。滚烫的唇含住麦芽的耳垂,口齿不清地呢喃,“傻妞儿,总要对得起这一百二十块钱吧。”
是啊,一百二十块钱呢。麦芽在心里叹了口气,紧绷的身子松弛下来,闭上眼睛把自己交出去,全部的感官被徐威的手牵引着在身上四处游走。
“麦麦,麦麦,麦麦……”
在徐威一声赶一声的低唤中,麦麦不见了,麦芽也不见了,化成了一摊泥一汪水,化成眼角情不自禁的泪。
徐威却误解了,诚惶诚恐,“麦麦,麦麦……”
他把她的脸轻轻扳过来,额头抵住额头,“我会让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相信我。”
麦芽从云端坠落,满脸迷惘。
徐威的眼中充满恳切,又仿佛有丝焦虑,“你相信我吗?”
麦芽含糊点头。
徐威释然,紧紧搂住麦芽,满怀憧憬,“我们早晚会在这里买套房子,你说多好,在北京安家……”
潮汐退去,尘埃落定。徐威的声音却显得那么遥远。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看着天花板上泛黄的水渍,就在那一刻,麦芽第一次萌生了要远远地甩开这一切的念头。
尽管抵触,从那以后,一到周末麦芽和徐威还是会到那家小旅馆来开房间,度过一个不眠不休的疯狂夜晚,化解一周累积的思念,宣泄掉体内过剩的荷尔蒙。不然怎么样?难道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麦芽的学校宿舍六人一间,到了周末更是人满为患,一对对无处可去的小情侣只有放下帘帐躲在床上窃窃私语。徐威更惨,睡的是他们单位驻京办事处的办公室,周末老乡们总爱凑在那儿喝酒打牌。折腾到凌晨两三点才散场。他们也不是没有试过去公园或学校的幽静之所,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浪漫吧?且不说那份提心吊胆,光是蚊子强烈的攻势都让麦芽受不了。
唉,北京之大,哪儿有属于麦芽和徐威的一小块私密空间呢?
直到徐威吞吞吐吐地提议。到旅店开个房间。
第一次听到这话,麦芽睁大了眼睛看着徐威,一副吃惊的神情。
徐威有点紧张,“咳,咳,我只是那么一说……”
麦芽打了他一下,“你怎么不早说呢?”
接下来是一番紧锣密鼓的策划筹备和调研考察。麦芽就像是准备自己的新婚之夜,认真考虑到每一个细节。她精心挑选好两人的睡衣,她准备了一瓶红酒和两个高脚酒杯,当然来自徐威的一支玫瑰花更是不可或缺。她甚至还偷偷买了一瓶采幽私处沐浴露。总而言之,那天晚上她要让自己从头到脚以最佳状态呈现在徐威面前。
麦芽一丝不苟的态度令徐威感到好笑,取笑她,“哎,咱们需不需要彩排啊。”
就这样,一晃两年的时间过去了。
在这两年中,麦芽从学校毕业,把档案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放,应聘到一家英语培训公司做销售。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个懂得包装自己、深谙客户消费心理的聪明人。他把公司设在全北京地价最昂贵的国贸写字楼,招聘的销售是清一色的名牌大学英语专业高材生,针对的客户群则是那些急需改变现状、渴望出人头地的都市白领或者准白领。他要求销售人员和客户交谈时要有居高临下的气场,要“不卑微亢”,要时不时地在中文中夹杂几句英语,就是要让客户听不懂,让他们错愕让他们汗颜让他们明白他们职场进阶的唯一障碍就在于他们的英语不畅,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从腰包里掏出银子学英语。
“我们有黄金班、白金班和钻石VIP班,我们会针对每一个客户的情况为他量身定制特别的training plan。
“黄金班一个term一千五百块。您可以自己去了解一下,以我们课程的value,这真的是个good price。
“钻石VIP班是干什么的?噢,您看过我们公司的广告吗?就是将一个中国美眉和一个帅老外拿绳子拦腰捆一起的那个(此处笑,微笑,别有深意)。VIP班是外教一对一授课,是非常private的,效果当然perfect。
“我们采用的是浸入式教学,Immersion English,you know?这是目前最advanced的英语学习方式,完全不用死记硬背……”
不用死记硬背,光凭和老外轻松聊天就能学好英语?骗鬼去吧。麦芽知道自己在英语学习上的付出有多大有多苦。但看看客户一副两眼放光、相知恨晚的兴奋表情,行了,签单吧,又一个猎物自投罗网。
麦芽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割裂的。
白天她穿着公司统一配发的西服小套裙坐在自己的隔断里,一边啜吸着立顿红茶,一边中英文夹杂忽悠着客户。当牛津腔的英文单词从她涂了唇蜜流光溢彩的嘴里熟练流出时。她看到的是客户们艳羡不已的目光。晚上当她回到与人合租的出租屋,就像灰姑娘在午夜十二点被打回了原形,麦芽的心情会陡然低落下来。年久失修的居民楼。堆满杂物拥挤不堪灰尘扑扑的走廊,穿着汗衫睡裤牵着京巴在楼前遛弯的邻居。
麦芽困惑了,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自我?在别人眼中她算成功吗?生活中到底有多少幻象?
有时候下班,麦芽会特意从旁边的中国大饭店穿行而过。脚下踩着厚实的提花地毯,空气中咖啡和百合的香气忽隐忽现,现场演奏的弦乐小品在大堂的上空流淌,处处衣香鬓影,笑语嫣然。这一切都令麦芽自卑得绝望。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在这两年中,徐威被提升为驻京办事处主任,工资却没涨多少。他们一如既往地到了周末就来这家旅店开房。房钱一直是徐威出的。麦芽的工作看着光鲜,挣的却不多,刨掉租房吃饭手机费就所剩无几。而这每月近五百块钱的开房费对于徐威两千出头的工资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麦芽是个好女孩,她也是从普通人家出来的,懂得体谅徐威。她知道徐威为了攒钱买房对他自己已是近乎苛刻,然而存款的进度还是远远低于房价的涨幅。他们即使出去吃饭,也是去最便宜的路边摊。为了不让徐威难受,麦芽还总是装出一副甘之若饴的天真样子。可是,这难道就是麦芽想要的生活吗?
徐威也还是老样子。每次做完爱都要开始他的憧憬,一遍遍地问麦芽对他有没有信心。
工作和生活两种境遇的云泥之别刺激得麦芽心理严重失衡。偶尔和同事们出去消遣,那些小丫头们提着路易威登的手袋,吃着八十元一客的哈根达斯冰淇淋,她们一个个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派头却在不经意间刺伤了麦芽。难道我比她们差吗?麦芽一遍遍地问自己。凭什么我只能背街边小店淘来的仿货包包,还要强撑着面子说因为自己喜欢常换常新?凭什么我就得吃五毛钱一根的小牛奶。还得打着怀旧的旗号?
在这令人窒息的生活中,唯一的亮色是她和徐威的爱情。不,确切地说,是她和徐威的情爱。
麦芽和徐威都是对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麦芽无从横向比较。但是从和女伴们的私密谈话中,麦芽能感觉到,徐威在床上的表现绝对上乘。徐威是一架马力强大、不知疲惫的永动机,每次做爱至少半小时以上,把麦芽折腾得死去活来。最要命的是,徐威还颇具王者之相,就像一头雄狮,总是把猎物戏耍够了,瘫软成泥,然后再自己慢慢享用。所以,他们每一次的角力最终都是麦芽体力不支身心愉悦地败下阵来。
可是,每当闺蜜们窃窃私语地说起满足、谈到高潮时,麦芽都只是微笑,笑而不答。不是麦芽故作神秘,麦芽的喉咙痒痒的,在这个话题上她简直太知道太有发言权了。但是她能说什么呢?说这架拥有神奇魔力的永动机只是山西某矿驻京办事处的一个小主任?说他连个属于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周末他们还得去小旅馆开房?谁都明白,高潮固然重要,但那也只是点缀在卡布奇诺咖啡上的少许可可粉,如果没有香浓醇厚的Espresso和绵密润滑的奶泡打底,把这点可可粉兑到一杯清水里你再喝喝试试?铁定寡淡无味。
好在麦芽还年轻。年轻的最大好处是你有大把的时间挥霍,可以暂时不考虑将来、暂时不那么功利,可以不听脑子的支配只听身体的召唤,可以得过且过为所欲为。年轻的身体需要抚慰,更何况两情相悦的性爱是可以滋养人的。麦芽头发油黑眼瞳明亮嘴唇红润皮肤清透,走到哪里都是目光的焦点。
每一个去小旅馆开房的周末,对于麦芽和徐威来说都是一场身体的狂欢和情欲的盛宴。在徐威周复一周的辛勤劳作下,麦子熟了。麦芽的身体渐渐褪去了青涩,一天比一天绽放。这么多年来,她竟然一直对自己的身体是那么陌生,但现在她终于听懂了它的语言,明白了它的渴望。
来吧,来收割吧。
嘘,不要说话,什么都不要说,不要惊扰这情欲的精灵,随它自由自在地跳舞,让它指挥着战斗,任它主宰着节奏。
当然,不舒服也是有的,每当看到服务员鄙夷的眼神,总是让麦芽如芒在背。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视而不见罢了。这就是生活呵。二十三岁的麦芽想。张爱玲早就说过,“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终于这一次,麦芽连这只跳蚤都不在意了。
面对服务员一如既往的贞女节妇般的凛然嘴脸,麦芽竟然还给她一个优雅微笑。随后是一个华丽的转身。是的,华丽转身,从此把这世俗的庸俗的卑俗的一切都抛诸脑后。要知道。这是麦芽最后一次在这里开房。别了,小旅馆!别了,事儿妈服务员!别了,我迷惘割裂的青春岁月!别了,让我爱又让我痛的北京!
登记,付款,拿钥匙,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长长的走廊,开门,进房,一直无话。两年的周末同居已足以使他们默契得像是共同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夫妻。
等麦芽一身水珠地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徐威依旧穿戴齐整地坐在床边,目不转睛看电视。
麦芽调皮地笑了,裹着浴巾钻到徐威怀里,赤裸的手臂像蛇一样缠绕住徐威,轻轻咬住他的耳垂,“嗨,一百二十块钱呢!”
这句调侃的玩笑已成为他们之间邀约的暗号,前戏的咒语。可是这一次,咒语失灵了。
徐威无动于衷地看着电视,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
空气凝重得拧得出水来,这可不是麦芽想要的临别告语。她继续嬉皮笑脸,将徐威扑翻在床,骑到他身上,“今天让你尝尝母章鱼的厉害!”
麦芽抱着徐威鼻子眼睛耳朵地乱啃一气,徐威没有反应。麦芽的手伸下去感受他的坚硬,半道上却被徐威反握住,轻轻的。却很有力,让麦芽动弹不得。
麦芽喘息着俯在徐威身上,只听见他在说,“麦麦,对不起。”
对不起?麦芽错愕了。是谁对不起谁?这一年多来她考托福考GRE申请学校联系出国,担心徐威反对所以对他瞒得密不透风。本来以为要面临一场疾风骤雨的爆发,可是现在他竟然在对她说对不起?
“麦麦,对不起,我没有能力让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徐威的眼里满是痛楚。
噢,徐威。
麦芽终于禁不住号啕大哭,原来他一直都懂得她的隐忍她的委屈。为了今天她的付出有多大有多苦?她真能舍得下这个最爱她最懂她给她全部快感的男人吗?
麦芽的痛哭让徐威手足无措,“对不起,麦麦,对不起,对不起……”
麦芽泣不成声,只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应,“对不起,徐威,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但我真的真的痛恨这平庸的生活!”
浴巾松开了,衣服甩到了天上,眼泪鼻涕糊得两个人满身都是。
这是世界末日吗?为什么都如此地疯狂?是啊。就让地球毁灭在这一刻吧,宁愿就这样做着爱死去,从此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别离……
两个小时后,麦芽和徐威推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出现在首都国际机场。徐威一如既往地为麦芽忙前忙后,办理各种手续。留下麦芽虚脱地靠着行李车发愣,木木呆呆。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一个拥抱。徐威伸手把麦芽眼前的头发捋到耳后,拍了拍她的脸。麦芽以为自己会痛哭,然而没有。她的力量已经耗尽了,眼泪也早已流光,只剩下一个空壳,冷峻地审视着这一切。
入关的时候麦芽终于忍不住回头,看见徐威目光中的不舍,可是她竟然觉得陌生。这个身材普通相貌平常的男人和床上那架拥有神奇魔力的永动机真的是一个人吗?这就是她的过去?!两小时前他们还肌肤相亲出生入死,现在只隔着一道黄线,为什么就已横亘出隔山隔海的距离?
飞机起飞了,承载着麦芽全部的梦想和渴望,飞向加拿大,一个陌生的国度。云巅之上,天空清澄。阳光炫目。麦芽突然意识到,这是唯一的一次徐威没有和她谈到将来。即便在最缠绵的时候,他都没有问她是否还会回来。
在这一刻,徐威的气息还存留在麦芽的体内,麦芽的脖颈上吻痕殷红赫然在目。尽管麦芽潜意识里从来就没有觉得他们会有将来,但是当气息散去,吻痕消退,她真的可以做到说翻篇就翻篇吗?
麦芽已经无力思考这样错综复杂的问题。她戴上耳机,立即就被震荡耳膜的声浪所包围。是孙楠的歌声,激越高亢,“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
在这振聋发聩的旋律中,麦芽闭上了眼睛。
阳光耀眼。
因为空气清新干净,阳光灿烂得令人眩晕。这是麦芽对加拿大最直接的印象,同样令麦芽印象深刻的还有当地人对阳光的热情。九月的多伦多,其实天气已经有点转凉了,宿舍楼边的草坪上依旧可以看到金发碧眼的西人穿着比基尼,在地上铺条浴巾,悠闲自得地享受着目光浴。麦芽皮肤自皙,以前在国内一直引以为傲,精心呵护,走到哪里都带着一把小阳伞,谁知道在这里晴天打伞却成了别人眼中绝对的另类。
没有课的时候,麦芽就躲在自己的宿舍里。很快她就适应了新的生活,但最大的挑战接踵而至。
是孤独。
在麦芽眼中,世界被阳光一分为二。阳光下纷繁热闹,穿着比基尼的帅哥靓女们在草坪上扔着飞盘,夸张地大笑。而麦芽却躲在窗后的阴影里向隅而泣。
她开始前所未有地思念徐威。她都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不是说要翻篇的吗?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执迷执着,如此放不下?
麦芽心血来潮,在MSN上敲出一行字,肉麻的话说不出口,更适合书面告白:
“我爱你,我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爱你。”
“麦麦,找个人合租吧,你太寂寞,不能再这样封闭。”
麦芽无语。徐威始终比她更懂得她自己。
麦芽终于把自己的客厅分租出去了。她住的研究生公寓是两间房子的格局,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权当客厅。这样的房子分租非常普遍,对于穷留学生来说,既可以多个伴儿又能分摊费用。至于室友。麦芽倒是十分谨慎地千挑万选,最后看中一个名叫艾丽莎的意大利裔女孩,一头漂亮的卷发,翘得飞上天的眼睫毛,非常养眼。
艾丽莎搬过来的那天,一大堆朋友来帮忙。东西还没有放定,就在客厅里开起了派对。她倒是热情。送来一块披萨邀请麦芽参加。麦芽笑着摇头,躲进房间里关上门,在电脑上怪罪徐威,“看你出的好主意!”
都说中国人爱热闹,其实意大利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麦芽很快就发现,她哪里是把房子租给了一个艾丽莎,简直是租给了一大群。宿舍里整天人来人往,从此没有了清静。艾丽莎是典型的派对动物,夜夜笙歌,日日欢娱,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习。每天晚上打扮得性感靓丽,不是去酒吧,就是参加派对。她的男伴更是一个接着一个,令麦芽目不暇接。麦芽现在在宿舍里不去开门也不接电话。因为知道十之八九不是找她麦芽。
星期天,麦芽开始吃午饭了,艾丽莎才刚起床,在厨房里一边吃早餐一边听电话留言,形形色色全是男人的声音。
“嗨,蜜糖,昨晚真令人难忘,我已经等不及再见到你……”
“哈罗,甜心,我是詹姆斯,今天还是定在下午三点吧,我在健身房等你……”
“喂,还记得我吧?地下酒吧梳朋克头的陌生人。再见个面怎么样?你白天的样子—定更美……”
麦芽瞟她一眼,艾丽莎懒洋洋地啃着面包,一边拿着笔在日历上勾勾画画,统筹约会的时间。
“哎,哪一个是你的男朋友啊?”麦芽实在克制不住东方人窥探他人隐私的劣根性。
说起男朋友,艾丽莎顿时来了精神,笔一丢,扭头回房间拿出一张照片给麦芽看,“怎么样?帅吧?”
“没见过啊。”
照片上的男人确实挺帅的,有点像意大利足球明星罗马王子托蒂。
“你当然没见过,他在佛罗伦萨。”艾丽莎无比甜蜜地亲一下照片。
“那你……”麦芽及时地止住话头。
艾丽莎不用听完也明白她的意思。“有什么不对吗?谁让他离我那么远?哎,你房间里总有个男人在说话,是谁啊?”
都说意大利人和中国人很像,可不是吗,对别人的隐私一样好奇。
听完麦芽的解释,艾丽莎一声惊呼,“天啊,你们俩可真是对蝴蝶恋人。”
蝴蝶恋人?麦芽有点困惑,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梁祝》,在西方被意译成《蝴蝶恋人》。
麦芽苦笑,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瞧这比喻,生离死别的,可不是个好兆头。
“你们在网上做吗?”艾丽莎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什么?”麦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做爱呀!”
“哦,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去图书馆。”麦芽实在不习惯和人讨论这样的问题,端起碗来落荒而逃。
从此艾丽莎就认定她和麦芽同病相怜,都有个远在祖国的心上人。麦芽想,你哪是有病的样子啊?你可一天都没闲着。就算得的是一样的病,她和麦芽的治疗手段却大相径庭。艾丽莎的性伙伴走马灯似的换,她还总对麦芽忧心忡忡,“知道吗,亲爱的,你太压抑自己,这样下去会出问题。”
有一天艾丽莎正儿八经地在麦芽房门前敲敲门,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白人小伙子。
“生日快乐,麦!”
麦芽扫一眼日历,可不是吗,今天真的是她的二十四岁生日。
“许个愿吧。”艾丽莎笑嘻嘻地把小伙子推到前面。
小伙子夸张地半跪到麦芽身边,伸过头来。麦芽才看清他头上戴了一个插满蜡烛的生日蛋糕帽子。
麦芽十分感动,作势吹了蜡烛。
“给,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奥利弗!他非常棒!”艾丽莎促狭地挤挤眼睛。
奥利弗笑容很是灿烂,装出一副很卡通的样子,眨着眼睛对麦芽放电。一看就是健身房里常见的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肌肉男。
这份壮硕生猛的生日礼物简直让麦芽哭笑不得,“谢谢,艾丽莎,他很好,但他不是我的那杯茶。”
“试试吧,他真的很‘可口’啊!”艾丽莎以为麦芽还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继续挤眉弄眼。
“行了行了,”担心她说出更露骨的话,麦芽赶紧把这对活宝推出房间,“谢你啦,我宁愿要块真正的蛋糕。”
关上门,麦芽长吁一口气,赶紧回到电脑面前。MSN上灰色的头像显示徐威此刻没有在线。
门外艾丽莎还在不满地嚷嚷,“宝贝儿,你这样会出问题的,人人都需要做爱!”
麦芽打开电子邮箱,毫无悬念地看到徐威发来的生日贺卡。
人都不露面儿,送张破卡管什么用啊?麦芽嘟着嘴点开邮件。
贺卡很特别,竟然是徐威自己制作的动漫。
《生日快乐》的乐曲声中,动漫里的男孩给女孩送上一个插满蜡烛的蛋糕,女孩不屑地一扭头,飘出一句字幕对白:送个破蛋糕管什么用啊?
麦芽不禁莞尔,女孩画得和她真有几分神似,连说话的语气都和她如出一辙。
男孩接着给女孩送上一朵玫瑰,女孩头又一扭:送朵破花管什么用啊?
男孩最后鼓足勇气嘟起血盆大口送上香吻一个,女孩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作陶醉状,头顶上方立即冒出一连串代表爱情的小红心。
画面渐隐。徐威的手迹跃然屏上:还记得去年的礼物吗?真想再送你一次。宝贝,生日快乐!
麦芽顿时面红耳赤。不能想,不能想,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那是一份她永远都难以忘怀的生日礼物。
还是那家小旅馆。
麦芽躺在床上,薄薄的被单裹住青春无敌的身体,笑吟吟地看着徐威。徐威说要在床上送她一份特别的礼物。
这不过就是去年呵。一切却已恍若隔世。
麦芽闭上眼睛搂紧自己,依稀还能呼吸到徐威的味道。徐威的手在她身上爱抚揉搓,或急或缓,时重时轻。麦芽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如此地饥渴,期待着爱的润泽。
在这个二十四岁生日的夜晚。麦芽闻到了自己成熟的味道。镜子里的女孩脸颊绯红,灿若桃花,看上去却是那么孤独,形只影单,在一个人的多伦多,独自绽放。
艾丽莎常说,宝贝儿,你会出问题的。
是的,麦芽想,我已经出了问题。即便这样,麦芽也无悔于自己的坚守。麦芽有麦芽的底线和原则。她只是承受不了寂寞。这无边的寂寞,是一团铅灰色的雾霾,湿冷沉重,将麦芽层层包裹。
多伦多的冬天漫长得令人绝望。下午五点不到天就全黑了。窗外是漫天的大雪,一个人影都没有。天苍地茫,一片孤寒寂寥。
麦芽痛恨这样的冬天,痛恨这样的夜晚,痛恨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甚至痛恨见到他人的热闹和狂欢。
她的心情抑郁到极点。她不出门,几乎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她怕自己会疯掉,从公寓楼下捡回一台旧电视,成天开着。但有时候,这种嘈杂空洞的声音反而更让人抓狂。
她也懒得和徐威打电话。因为放下电话,更觉寂寞。这个人住在她的电脑里,她能够看到他,听到他,可是又怎么样呢?麦芽此刻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陪伴和家常的温暖,而不是一个像电子宠物般虚幻的爱人。
艾丽莎应该没有她这样的痛苦吧?
这个女人被形形色色的男人簇拥着,滋润在情爱里,自信满足,光彩照人。她的生活看上去是那么的光鲜热闹,令麦芽心生妒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
可是天堂是如此的寂寞,没有人陪。
实在不得已,麦芽把自己穿裹得厚厚的,出门买菜。零下十多度的气温,将羽绒服都冻脆了,走起路来哗哗作响。麦芽露在外面的脸颊冻得生疼,思想也早已麻木。
她拎着沉重的购物袋,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行进。人行道两旁堆着高高的积雪,看上去脏污不堪。地面上满是油光可鉴的冰凌。周遭一个人也没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一辆辆汽车在马路上疾驰而过。
一不留神,麦芽重重地滑倒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她索性就一直躺在那里,动也不动。
雪花飘飘洒洒,落到麦芽的眼里,落到麦芽的脸上,化成热热的液体。不时有车灯从她身上一晃而过,行色匆匆。在这天寒地冻的夜晚,人人都渴望着早点回到温暖的家中。
麦芽想,我就是这样死了,都不会有人发现。心里竟然充满了自虐的快意。
她终于还是站起来了,甚至懒得拍掉身上的残雪和泥污,麻木地拖着购物袋继续往前走,一边咬着牙,对自己说:你不要哭,因为你的眼泪没有观众。
在电梯里,冻僵的手逐渐缓了过来。麦芽这才发现,刚才摔跤时竟然受了伤。血水从手套里渗出来,一脱手套,疼得钻心。她猛吸一口气。
一个饶舌的黑人小伙子站在她的身旁,扭头看她一眼,“喔,你这样漂亮的女孩不应该受这样的罪。”
一句话彻底击溃了麦芽的闸门,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泛滥不止。
终于回到宿舍,麦芽连灯都不想开。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流泪。
黑暗中充满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楼上有孩子跑过,光脚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对门好像有个派对,音乐和笑声此起彼伏。隐约还有对男女在吵架,是隔壁那对印巴夫妇吧,他们总是这样吵了好,好了吵。
每个人的生活都充满了动静和声响。只有麦芽的世界,彻底地失聪和无语。
“你这样漂亮的女孩不应该受这样的罪,你这样漂亮的女孩不应该受这样的罪,不该受这样的罪……”
是,这不是我该过的生活!麦芽的内心充满怨愤。
可不可以不想那么多?可不可以没有顾虑?我只需要有个人来陪我。我只是害怕孤独,这没有错!
她看着门,忽然孩子气地立下誓言:在下一分钟里,如果有人来敲响我的门,不管是谁,我就让他抱抱我。
一秒,两秒,三秒……
麦芽读着秒,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可是,就在这一刻,门响了。
不是幻听,是真的,真的有人在敲门!
麦芽心跳如鼓,迟疑着打开门。
还没等她看清是谁,就被对方猛地扯入怀中,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是艾丽莎。
“你在家,真好。真好!亲爱的,我又忘带钥匙了。我保证今后不麻烦你……”艾丽莎嘴里喋喋不休。一边拉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猛男迅速闪入她的卧室里。
留下麦芽独自倚在门边苦笑,大梦初醒般,又仿佛松了一口气。
半夜时分,麦芽被一阵奇怪的动静惊醒。
好像是艾丽莎在呻吟。她病了吗?听上去这么难受。
麦芽赶紧披上衣服,去敲艾丽莎的门。“艾丽莎,你还好吧?需要帮助吗?”
呻吟还在继续,充满节奏,竟然还夹杂着男人的声音!麦芽立刻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一件多么丢人现眼的事情。
艾丽莎百忙之中仍不忘回应她,上气不接下气。兴奋得嗓音都有点变形。“我很好,亲爱的,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天哪,麦芽羞得满脸通红,赶紧逃回房间,用被子蒙住头。一边诅咒着自己做的蠢事。
第二天清晨,麦芽迷迷糊糊地去卫生间。一拉开门,猛然看见一个赤身裸体全身是毛的家伙正对着马桶嘘得酣畅淋漓。麦芽一声惊叫,摔上了门。
她气愤难平,冲入艾丽莎的卧室,大发雷霆,“听着,不许带人回来过夜!不许!不许!再这样,你立刻就给我搬走!”
没等艾丽莎反应过来,麦芽转头又冲出房间,差点迎面撞上那头浑身是毛的猩猩。
“对不起。”猩猩绅士地向她道歉,侧身让她过去。全身赤条条的却像穿着礼服一般神情自如仪态优雅。
麦芽狠狠瞪了他一眼。这都是些什么人?!
冷战了两天,麦芽也觉得自己的态度有点过分,找了个机会向艾丽莎解释。“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只是夜里有陌生人在这里让我缺乏安全感。但无论如何,我不该发脾气!”
“没关系,我知道,”艾丽莎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内分泌失调。”
麦芽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不过总的来说,艾丽莎作为室友还算不错,除了有点西方式的缺心眼。她真的从此再也没有带人回来过夜。只是将嘿咻的时间改在了白天。加拿大的房间都是用木板分隔的,隔音非常不好。听到隔壁嘿咻得地动山摇,麦芽也只有充耳不闻。
麦芽知道,自己在艾丽莎眼中一定像中世纪修道院里的老处女,顽固而可怜。她总是想拯救麦芽,一心要帮麦芽找到属于她的那杯茶。
“那杯茶”其实是英语俚语,因为在西方每个人喝茶的口味各不相同,有的加鲜奶,有的加糖,有的加奶油。艾丽莎的理论是一定要多试多尝,才能找出自己最喜欢的口味。于是,她总是想方设法、不厌其烦地把形形色色、林林总总的茶领到麦芽面前。
这一天麦芽接到了艾丽莎的求救电话。她在电话里夸张地大叫,“救命啊!救命!”让麦芽火速赶到咖啡馆去救她。
麦芽一头雾水地前往,老远就看见艾丽莎在咖啡馆门口翘首企盼,见到她立刻冲了过来。原来她和别人约会的时间就要到了,可她的助教正给她辅导功课,不肯放她。
“只有你能救我了。”艾丽莎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我怎么救你?我去帮你取消约会?”麦芽觉得好气又好笑。
“不行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泡上的。”艾丽莎坚决反对。她指指里面的助教,“就那个,你去吧,放放电,帮我搞定他。”
“我搞不定。你自己放吧。”麦芽一口拒绝。
“还用你说,我试过了,可我不是他的茶啊。”艾丽莎有点沮丧,随即又兴奋起来,两眼放光,“麦,相信我,他绝对是你的那杯茶,什么来着,哦,绿茶,中国制造。”
“行了,再说这个我就不帮你了。”麦芽作势要走。
‘艾丽莎急忙拦住她,“求你了,求求你了。要是得罪了他,我这门课就甭想及格了。要是这门课再不及格,我就甭想毕业了……”
一辆车轰然而至。停到她们身边。改装过的马达轰鸣,震得地面都为之发颤。车窗降下来了,车内的音乐声爆棚,撞击耳膜。开车的小男生二十来岁,黄灿灿的朋克头上挑染了几撮绿毛,鼻子上穿着两个铁环,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拽样子,斜眼看着她们,脖子还随着音乐一颤一颤地梗动。
麦芽不禁皱了皱眉头,艾丽莎却朝车内丢个飞吻,“来了。来了!”
“亲爱的。这边就交给你了。”艾丽莎转身给麦芽一个大大的拥抱,俯在她耳边小声道,“怎么样?帅吧?!够劲吧?!”然后飞快地上车,旋风般走了。
“什么嘛,整个儿一个牛魔王。”麦芽小声嘀咕,给自己的比喻逗乐了。
受人之托,她无奈地走进咖啡馆。
艾丽莎的助教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上。中国人。看上去很年轻,长得还行,一脸学生气,一看就是在国内念完本科直接出国,一路读上来的样子。他一直认真地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敲打打。咖啡馆里人声嘈杂鼎沸,亏他还能这样专注,学生跑了也浑然不觉。根本是书呆子一个,就他也配说是麦芽的茶?这个艾丽莎,就算喜欢保媒拉纤,好歹也该有点技术含量。
麦芽满心不耐烦,过去敲敲桌子。
助教抬起头,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中国女孩,中文脱口而出。“有事吗?”
麦芽不打算和他废话,只说英文,“艾丽莎临时有点事儿,让我帮她把作业带回去,做完就交给你。”
助教有些迷惑,跟着也换成了英文,“那,那,她人呢?”
他四处张望,可哪里还有艾丽莎的影子?他的英文听上去不很好,有口音,又有点磕磕巴巴。就这还当助教呢,怎么出来混?麦芽心里有点鄙夷。
“艾丽莎呢?”助教还挺执着。
“哦,她肚子疼,看医生去了。”麦芽信口胡扯了一个理由,爱信不信。
助教果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将作业交给了麦芽。
“谢了。”麦芽扭头就走,一边咬牙切齿地告诫自己,下次哪怕艾丽莎被人绑架了都不要救她。
过了两天,艾丽莎回来一脸兴奋,进门就大呼小叫,“麦,麦,知道吗?绿茶助教爱上你了!”
麦芽对她的一惊一乍早已是见怪不怪了,继续炒菜。
“看,我的作业拿了A。我都没有做完啊。是不是拜你所赐?太好了,太好了,这门课的作业我今后是不是都不用做了呀?”艾丽莎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
“是吗?!我要是你们教授,这样渎职的助教我就应该把他开掉。”麦芽表面无动于衷,心里却在暗笑。那天把艾丽莎的作业拿了回来,剩的两道题她顺手就帮她做完了。可见艾丽莎看都没看就交了上去。真够晕乎的,这儿的本科就这么好混的吗?
“你怎么谢我啊,麦?我说了他是你的茶吧,一见钟情啊!”艾丽莎还在沾沾自喜。
菜炒完了,关了火,麦芽觉得有必要和艾丽莎认真谈一谈。“行了,艾丽莎,别再提你的什么绿茶助教了。谢谢你的好意,你真不用替我费心,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艾丽莎眉头一挑,“可他不在你身边呀。麦。你这样做,对他很不公平!”
对他不公平?麦芽觉得匪夷所思,这是什么逻辑?
艾丽莎却振振有词,“就算你认定他是你的那杯茶,但是爱情就是爱情,不应该承受任何外在的压力。对,我也认定我的真爱在意大利。所以我更要过好我现在的生活,保护好我心中的爱情。他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甜蜜的。至少,我不会因为距离遥远而迁怒于他,也不需要他为我的孤独买单。”
麦芽忍不住辩驳。“可对于爱情来说,忠诚是第一位的,不是吗?”
“我对爱情的忠诚发自心灵,而不是身体。”艾丽莎的大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你选吧,你是希望慢慢地亲手扼杀掉你的爱情?还是小心呵护它,不让它承受那些原本不该有的压力?”
唉,麦芽不得不承认,艾丽莎的歪理邪说好像有几分道理。她的内心已越来越缺少力量,对她的爱情也越来越缺乏信心。徐威于她,早已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模糊的影子。有时候夜半醒来。她会惊觉自己甚至已经记不起徐威的样子。
麦芽主修教育学。课堂上,教授讲到性教育章节,竟然让学生们逐一报出初夜的年龄。这个话题令大家非常活跃兴奋,提起自己的青春往事,一个个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他们的初夜多是在十六七岁,最早的居然还有一个十三岁!
当麦芽羞涩地说出自己是在二十一岁时,教授夸张地惊叹,“噢,上帝,你又不丑!”
全班哄堂大笑。
虽然是善意的玩笑,还是弄得麦芽满脸通红。
当她抬起头来,迎面看到一双湛蓝的眼眸,正凝视着自己。
麦芽下意识地垂下眼帘闪避,心里却不由一声惊呼:天,他可真帅!
真的,麦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帅的男人,当然电视和画片上的除外。
帅成这样,自然知名度高,备受关注。麦芽很轻易地就得知了他的基本信息:史蒂夫,男,二十六岁,希腊裔加拿大人,博士在读,主修国际关系。据说家里还很有钱。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从这天起,史蒂夫经常会坐到麦芽身边。课间休息时一群女生围着他莺莺燕燕,麦芽和他也只是一个淡淡的招呼。
“你好。”
“你好,你今天怎么样?”
“很好。谢谢。”
麦芽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什么,说到底,她不太喜欢长得帅的男人。当然看一看养养眼还行,好看的东西谁都喜欢。做男朋友?还是算了吧。但凡帅哥,一个个自我感觉良好不说,还让人没有安全感。
徐威就不帅,个子不高相貌平常,但是好用啊,呵呵。说到好用,麦芽忍不住心动。唉,她真的有好久好久没有“用”他了。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那么男朋友呢?隔那么远,只能在网上说说话聊聊天,真的比电子宠物强不了太多。
这一天课堂上,麦芽的肚子唱起了空城计。
为了赶一篇学期论文,麦芽昨天晚上通宵达旦,直到黎明才眯了一小会儿,结果就睡过了头。她脸顾不上洗,牙顾不上刷,十指当梳在头发上随便捋几下就匆匆赶去上课,早饭就更别提了。
看看周围,估计昨晚点灯熬油的人不在少数。教授还没有坐定,大家就已纷纷拿出早饭,大快朵颐。教室里飘溢着咖啡的浓香。教授对这样的场面想必已是见怪不怪了,丝毫也不介意。
只是苦了麦芽。出于中国人尊师重教的传统,她从不在课堂上吃东西。可现在,她只恨自己考虑不周,哪怕在包里塞上几块饼干,关键时刻也可以聊作慰藉。
对面同学正在吃一块马芬蛋糕,一粒粒幽蓝的蓝莓镶嵌在黄澄澄的蛋糕上,看上去实在诱人。
麦芽咽下一口唾沫,肚子里轰然发出一阵咕咕的肠鸣。
听不到听不到,别人听不到。麦芽一味地自欺欺人。坐在她身旁的一位同学却突然将一块巧克力推到她的面前。
竟然是史蒂夫!
麦芽顿时羞得面红耳赤……
终于熬到了下课。史蒂夫把麦芽的肩一揽,“走!”
麦芽分外诧异。他和她不熟,根本没有说过几句话,他凭什么就这么轻佻、这么强势?更奇怪的是,她内心里却并不反感,尤其是看到其他女孩嫉妒的目光,竟然还有几分小小的得意。
你真浅薄!麦芽立刻批评自己。看吧,她其实还是很善于自我批判的。
史蒂夫将麦芽带到学校咖啡馆,让她在座位上等,然后绅士般地端来两份套餐。
麦芽坐享他的殷勤周到,一边说服自己。普通同学嘛,这很正常。
人很帅,套餐很可口,阳光很明媚,一个非常梦幻的场景。
可是麦芽故意拿出钱包,做出一副满嘴铜臭、煞风景的样子,“多少钱?”
史蒂夫笑了,洁白的牙齿闪烁着晶莹的光泽,“算我的,我请。”
“为什么?”话一出口,麦芽就有点后悔。这样自投罗网的问题也许不该问。
“我喜欢你。你脸红的样子很迷人。”
史蒂夫的直白让麦芽顿时失语。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是那样的坦然镇定,仿佛他说的不过是“天气很好”之类无关紧要的口水话。麦芽不禁愤然,这个人凭什么这么自信?
气氛有点暧昧。两人的膝盖在桌子底下触碰到一起,麦芽赶紧闪避。
她抬眼审视着史蒂夫,眼神犀利。
史蒂夫迎着她的目光,坦荡磊落,没有任何猥琐的神情。
麦芽开始暗笑自己多心。“我喜欢你”对于西入来说,本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语。
就这样吧,麦芽又开始装糊涂了。要知道,这是她一贯的特长,是她素来的盔甲,足以应对所有的情感攻势。
放松了心情,麦芽和史蒂夫愉快地聊了起来,一边毫无顾忌地饱餐秀色,欣赏着他的英俊帅气。
这个人是怎么长的?眼睛像海洋,湛蓝深邃,勾人魂魄呢。他的牙齿也是那么的漂亮。齿如编贝是不是说的就是这样的牙齿?
不远处有人冲麦芽做了个鬼脸。是艾丽莎!怎么哪儿都有她?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顿令人愉快的午餐。套用那句最平庸的外交辞令,“整个会晤在友好融洽的气氛中进行”。麦芽和史蒂夫都有些意犹未尽,原来他们之间竟有这么多的话题。
有多久了。麦芽的心情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
晚上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麦芽知道,这都是那杯咖啡惹的祸。麦芽其实是不能喝咖啡的。史蒂夫给她倒的那杯咖啡放了那么多的糖,实在是太甜,太甜了,弄得咖啡甜甜苦苦的,倒像在吃巧克力。麦芽小口小口地抿着,等她意识到的时候,一杯已经见底了。
“还需要吗?”史蒂夫殷勤地问。
麦芽赶紧摇头,这就已经够她受的了。
果然一夜无眠。
史蒂夫约她去看电影。
麦芽犹豫再三,从床上爬起来给徐威打电话。
徐威正在山西总部出差,不方便上网。麦芽这个时候打他的手机,让他十分诧异。“怎么还不睡啊?有事吗?”
麦芽支支吾吾,“不小心喝了杯咖啡……”
“喝了咖啡睡不了觉呀!这么大的人,自己都不知道照顾自己。”徐威的语气充满责备。
麦芽打这个越洋长途可不是来听他批评的。她只管撒娇,欲言又止的样子,“老公,老公,老公……”
“怎么了?”徐威素来受不了她这一手,口气立刻缓和下来。
“有人约我去看电影。”麦芽把球踢给他。
“去吧。”徐威连磕儿都不打,毫不犹豫。
麦芽说不清是轻松还是失望,忍不住埋怨。“你怎么都不问问是男的女的?”
“男的女的?”徐威笑了,听口气更像例行公事。
“男的!老外!帅哥!”麦芽故意挑衅。
徐威还是不急不恼地,“行,去吧。”
麦芽生气了,“你就不怕我跟人跑了?”
“呵呵,看部电影就跑了呀?我相信你。”
“你怎么对我那么无所谓啊,是不是故意让我和别人看电影,你也好去约别人啊。告诉你,不许你和女的出去看电影,也不许你和女的单独吃饭,也不许……”麦芽胡搅蛮缠上了。
“知道,知道。”徐威打断她,“你不从来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吗?我这儿正上着班呢。回床上去好好睡,别想东想西的。”徐威挂了电话。麦芽嘟着嘴忿忿然,“相信我?哼。我都不相信我自己!”
放下电话,内心更加纠结。
临出门前,麦芽还在犹豫,忍不住问艾丽莎,“和男的一起看场电影,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艾丽莎正跷着腿往脚趾上涂指甲油,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看电影就是看电影啊,离床还远着呢。”
麦芽有点脸红。直到现在她都难以适应艾丽莎的说话风格,总是这样火爆麻辣,一针见血,就不能含蓄点吗?
艾丽莎忽然瞟了她一眼,“哇,穿这么漂亮!某人今天发情了哦。”
麦芽受不了她的调侃,有点生气,“看场电影而已,说这么难听干吗?”
“和谁呀?是不是咖啡馆里的那个帅哥?”艾丽莎的八卦精神超强。
麦芽赌气道,“就不告诉你!”
楼下汽笛声响。艾丽莎踮着脚跳到窗边探头去看,扭回头怪笑,“哈哈,不说我也知道!帅哥来了,正等你呢!”
麦芽抓起包去换鞋。
艾丽莎还不肯放过她,“你今天晚上就可以把他带回来,反正我一放假就要回佛罗伦萨了,最近都不在哦!”
“少胡说!”麦芽面红耳赤,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宝马X5。
车内静谧舒适,温暖如春。环绕音箱播放着爵士音乐,音色优美,绕梁不绝。自动加热的座椅暖暖地温润着麦芽的后背,每个细节都透着奢华与贴心。
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史蒂夫专注地开车,听任麦芽的遐思。
窗外冰天雪地,银装素裹。路边的灌木变成一丛丛巨大的白蘑菇,一栋栋房子白雪覆顶,屋檐处垂下一帘帘璀璨晶莹的冰挂。像童话里的冰雪小屋。
原来加全大的冬天也很美。
麦芽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车停在一栋别墅前。
麦芽有点疑惑,“不是电影院啊?!”
史蒂夫笑了,逗她,“看电影一定要去电影院吗?”
麦芽一边为自己的露怯而羞惭,一边心里暗自打鼓。她没有想到史蒂夫会把她带到家里。
不过,有这样的影音室,看电影确实不用去电影院。
史蒂夫家的影音室很大也很专业。整面墙宽的投影幕配上发烧级的音响,令人震撼,绝对的影院效果。最醒目的是影音室正中摆放的一张红色皮质双人沙发,宽大霸气。地上铺着大张的黑白纹原色牛皮地毯,整个调子洋溢着奢华与暧昧。
看着影音室里这唯一的一张沙发,麦芽没来由地感到有些局促。
史蒂夫放了一个所谓的艺术片,麦芽看了一会儿,一直不知所云。沙发太软,为了不让自己陷进去,她浑身僵硬地坐在边上,不一会儿就已腰酸背疼。
史蒂夫拿来两支啤酒,重重地坐到麦芽身旁。沙发往一边深陷,麦芽要非常小心地支撑着才能不倒到史蒂夫身上。
“啤酒?”史蒂夫向她示意。
麦芽赶紧谢绝,“不用,不用,给我杯热水就好。”她这会儿紧张得手心冰凉。
“热水?”史蒂夫被难住了,猫样的眼睛里充满困惑。
麦芽才想起来,很多西人是根本不喝开水的,有的家里甚至连烧水壶都没有。连忙说,“自水就行。”
“矿泉水行吗?”
“行啊行啊,不要冰的。”虽然房间里很暖。但大冬天里一杯冰水下肚也够人受的。
可是史蒂夫又困惑了。想来他们家就没有不冰的矿泉水。他迟疑着,小心翼翼地问,“那,自来水行吗?”
“行,行!”麦芽实在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挑剔。天知道,只是要杯热水而已!
史蒂夫把水端来了。麦芽一心顾着拿水,没提防史蒂夫又重重地一坐,沙发猛地一陷,她整个人歪倒在史蒂夫身上。她慌忙起身,手里的水漾出来,洒到沙发和地毯上。
“对不起,对不起。”麦芽连忙去擦,狼狈不堪。
“没关系的。”史蒂夫拉她起来,直接揽入怀中。
“你这么爱脸红,瞧,耳根都红了。”史蒂夫的指尖划过麦芽的耳垂,麦芽紧张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史蒂夫还在得寸进尺。他轻轻地抬起麦芽的脸,和她对视着,湛蓝的眼睛里幽光闪烁,令麦芽眩晕。就在她心智迷失、意识恍惚的一瞬间,史蒂夫的唇突然印在她的唇上。一股浓烈的非我族类的雄性体味扑面而来,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将麦芽从梦中扇醒。
她猛地一声尖叫,推开史蒂夫,拿过包夺门而出。
天哪,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麦芽在路上狂奔。依稀听到身后史蒂夫追出来,喊她的名字。她愈发紧张,头也不回地跑,跌跌撞撞。
终于,她实在实在跑不动了,回头看看,早已不见史蒂夫的影子。这才放下心来,瘫坐到路边的长椅上。
这是哪儿啊?麦芽茫然四顾,辨不清方向。刚才仓促出逃,她连外衣都顾不上穿,在这零下十多度的气温里冻得瑟瑟发抖。
夜很黑,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麦芽又惊又怕。不禁放声大哭。
哭什么?她不知道,只是觉得委屈,从未有过的委屈。不,这委屈其实一直蛰伏在麦芽心里,现在突然跳将出来,任麦芽哭个地动山摇,肝胆俱裂。
一辆车从麦芽身旁开过,突然停住,又慢慢倒了回来。
麦芽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一个白人中年男子从车上下来,问麦芽是否需要帮助。
麦芽只是哭,没有说话。
那人又问麦芽家在哪里?让她上车,要送她回去。
麦芽吓得赶紧摇头。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吗?她现在就是冻死路边,也不会上去。
男子从车上拿来一条小毛毯给麦芽裹上。麦芽听他拨了一个报警电话,心里才慢慢放松下来。
警车很快就到了。警察把麦芽带到车上。开足暖风,过了好久麦芽冻僵的身体终于缓了过来,心情也平复下来了,只是仍不时地抽泣。
警察再三询问她,是否需要报警?
报警?她说什么?说自己送上门去被人非礼?他非礼她了吗?说实话,不知为什么,到现在她内心里甚至对史蒂夫怀有一丝歉疚。
为什么会这样?
麦芽又开始哭。
面对麦芽无休无止的眼泪,警察也束手无策。因为一直问不出所以然,最后也只有开车把她送回了家。
MSN上,是徐威的一连串留言:
“晚上冷,出门多穿点。”
“回来别一个人走啊,让人送送你,女孩子太晚回不安全。”
“回来没有?电影好看吗?”
“怎么还没有回来?不能等你了,要回公司加班,回来给我个电话。”
徐威此刻在山西出差。上网不便。他刚才一定是泡在哪个网吧里,一直等着她。
他还是在意她的,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们之间相距那么遥远,他能温暖她吗?他能让她倚靠吗?她甚至都触摸不到他。谁能够和一台冷冰冰的电脑谈恋爱?
电话响了。麦芽听见艾丽莎接起电话,随即过来敲门,“找你的。”
她把电话递给麦芽,一边挤眉弄眼,“男朋友查岗哦,都打了好几个电话了。”
她忽然注意到麦芽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的样子。
麦芽躲过她探询的目光,关上了门。
“干吗?”麦芽对着电话,冷腔冷调的。
徐威好脾气地问,“才回来呀?冷不冷?电影好看吗?”
“关你什么事?”麦芽口气生硬。
徐威觉得不对劲,“怎么了麦芽?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
麦芽狠狠地咬着唇。沉默着。她能说什么?告诉徐威她今晚的午夜惊魂?要不是遇上那个好心的中年男子,她会怎么样?她会不会真的冻死在外面?如果遇上的是个坏人怎么办?去年不就听说学校里有个女生被人先奸后杀吗?麦芽现在才感觉到强烈的后怕,浑身发抖。
徐威还在焦急地追问,“麦麦,麦麦,说话啊,到底怎么了?”
“徐威,我们分手吧。”这句话一说出来,连麦芽自己都吓了一跳。
徐威沉默了。
麦芽也沉默。
“为什么?”过了许久,徐威终于发问。
是啊,为什么?
徐威对她一如既往地好,她也无法否认自己对徐威一如既往地爱。可是为什么她会有那么多的怨?那么多的委屈?难道真的像艾丽莎所说,他们的爱情承载了太多与爱无关的压力?
距离,因为距离。
说什么“天涯若比邻”,说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屁话,全是屁话!爱情就是要朝夕相伴,爱情就是要耳鬓厮磨。因为寂寞是个魔鬼,会让爱情面目全非。
“都是你,都是你!”麦芽终于爆发了,怨怼如同火红炙热的岩浆终于找到释放的出口,喷射而出。“你离我那么远,要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她扔了电话,号啕大哭。
电话铃又响了。应该还是徐威。麦芽懒得理会,兀自伤心。
哭声和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惊动了艾丽莎。她迟疑着走进来,看看电话,又看看哭泣不已的麦芽,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麦芽搂在怀里,轻轻拍着,抚慰她。
麦芽大放悲声,肆意宣泄着自己压抑已久的委屈,一边感激地抱紧艾丽莎。这个时候,她真的需要有个人来温暖自己。
太阳明晃晃的,照在沙滩上,热浪逼人。
麦芽又热又渴,唇干欲裂。
她看见徐威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顿时喜出望外,追过去喊,“徐威,徐威!”
徐威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麦芽绝望了。徐威真的不理我了?他不会不理我的呀!他说过他是我的后方,任何时候他都会在那里等我。他说过的啊。
麦芽继续追过去,带着哭腔喊,“徐威。徐威……”可是哪里还有徐威的影子。
一阵敲门声将麦芽从梦中惊醒,伸手一摸,满脸是泪。
艾丽莎怎么还没去开门?麦芽这才想起来,学校放圣诞假,她去佛罗伦萨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
麦芽无奈地起身下床,脚软绵绵的,像踩着一团棉花。
是张似曾相识的中国面孔,彬彬有礼的样子,“请问艾丽莎在吗?她约我来的。”
就算烧到四十二度,麦芽也心知肚明,又是艾丽莎的诡计。她一定要拉人下水吗?就让我在岸上干着不行吗?
麦芽没好声气地回答,“她不在,回意大利了。”
她转身关门,可谁知道眼前竟然一黑,她晕倒了。
麦芽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天已经黑了。厨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空气中弥漫着米粥的香味,暖暖的,很家常的味道。
麦芽有些恍惚。正愣神的时候,一个个子高高的大男孩端着粥进来了。
是艾丽莎的中国助教。
见到麦芽醒过来,他咧开嘴笑了,“你要再不醒,我就要打911叫救护车了。”
麦芽有些不好意思。头很疼,她挣扎着坐起来,全身无力。
“幸好艾丽莎约错了时间。你发着烧,又是一个人,挺危险的。”
麦芽抿住嘴,不想说破,很多事情将错就错吧。
“行了,我该走了。给你留个电话,有事叫我。”助教写了张纸条。放到麦芽床边。
麦芽却出乎意料地抓住了助教的衣角,吞吞吐吐地,“你,你可不可以不,不要走?因为……因为我好怕一个人呀!”想到又要一个人面对那无边无际的孤独,麦芽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又大哭起来。
为什么最近总是这样脆弱,动不动就号啕大哭?
助教十分尴尬,两手摊开,小心地不碰到麦芽,“好,好,我不走,现在不走。你别哭了,别哭了。”
麦芽这才发现。自己哭得稀里哗啦地,竟然抱住了助教,眼泪和鼻涕将他的衣服蹭湿一大片。
麦芽羞得赶紧松开手,满脸通红,“对不起,对不起,”
助教的脸比麦芽更红,还一边安慰她,“没事儿。咱们留学生都是这样的,平时还好。一生病最容易想家了。”
麦芽鼻子一酸。他怎么这么善解人意呢。
烧还没全退。麦芽喝了点粥,又吃了点药,昏昏睡去。迷糊之中,她看到助教一直端坐在电脑前上网。他的肩也是宽宽的,背影和徐威很有几分相似。麦芽的心里觉得既踏实又安定,是一种久违了的温暖。有人陪着,真好。
麦芽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了。房间里很静。助教不知什么时候走的,还细心地帮她反锁上了门。头脑清醒了,想起昨晚的一切,麦芽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天哪,我怎么会这样?
可是当她喝着熬得香糯润滑的米粥,看着桌上的纸条,又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只是昨晚那样失态,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再面对这个人。
正迟疑着,一阵敲门声响起。麦芽赶紧跑去开门。路过镜子前,迅速地扫了两眼,捋了捋头发。
果然是他。
再次相见,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助教递给她一个盒子。
麦芽好奇道,“什么,圣诞礼物吗?”
助教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真好玩,麦芽没有见过这么害羞的男生,比自己还爱脸红。
助教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不是。就,就是一些光盘。旧的。我看过的。”
麦芽打开盒子,是一套《蜡笔小新》全集。
这么“卡哇伊”的东西,让麦芽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助教更不好意思了,“你一个人,看着解闷吧。就没那么害怕了。”
麦芽有些意外,好生感动。看上去那么大大咧咧的一个人,他倒真是很心细呢。
“行了,我走了。你有我的电话,需要帮忙就找我吧。”助教如释重负。话音刚落,他已转身匆匆离去,逃跑似的,大步流星。
麦芽这才反应过来,在他身后叫,“哎,哎。”
助教停住脚步,探询地看着她。
麦芽笑了,极尽妩媚。“我叫麦芽,你呢?”
助教也笑了,“我叫杜家斌。”
麦芽扬了扬手里的盒子,“谢你啦,再见。”
“再见。”杜家斌和麦芽郑重告别,脸红到了脖颈。
真是个好玩的大男孩。关上门,麦芽心里甜丝丝的。
整个圣诞假,麦芽都守在电脑前,一集接一集地看《蜡笔小新》,张着嘴傻乐,笑到肚痛。小新的鼎鼎大名麦芽早有耳闻,只是这么多年来她忙着考试,忙着工作,忙着出国,一直匆匆向前赶,汲汲营营。那时候雄心勃勃斗志昂扬的她是分不出工夫来看这种无聊动漫的。现在算是补课吧。她肯定不会想到,有一天当她终于站在这片向往已久的土地上,呼吸着北美清新的空气,沐浴着北美灿烂的阳光,竟然会看这个来杀时间?
什么是充实?什么是无聊?
麦芽开始质疑,这些年的抉择是否正确?她的付出又是否值得?
她唯一知道的是,《蜡笔小新》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多快乐。从小新的眼里看出去,生活变得轻松了,世界也明亮起来。起码,她再不会自怨自艾,不会一个人向隅而泣。是啊,要像小新一样自己找乐子啊。何必要委屈自己呢?想做就去做!
麦芽觉得小新正在一点点地改变自己。
连徐威都觉察出来了,被麦芽的情绪所感染,“你怎么这么高兴啊?”
麦芽眉飞色舞地,“看《蜡笔小新》啊,很好玩的,你也去找来看啊。”
徐威很是诧异,“你怎么会看那种小孩子看的无聊东西?”
“好玩嘛。”麦芽忍不住学小新说话,压低声音,瓮声瓮气地,“大象大象,你的鼻子为什么那么长啊,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徐威满头雾水,却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笑,一边嗔怪,“傻妞儿。”
这个久违了的昵称令麦芽一愣。多亲切多熟悉啊,徐威以前总爱这样叫她。麦芽天生不会讲笑话,经常是包袱还没有抖出来,她自己就憋不住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徐威这时就总是叫她“傻妞儿,傻妞儿。”
他们两人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氛围了。那次分手的话,他们谁都不再去提它。可是真的过去了吗?麦芽觉得她和徐威之间已经多了几分小心与客气。就像一个打烂了的花瓶,黏合好了,裂痕还在。
《蜡笔小新》一看完,麦芽就迫不及待地给杜家斌打电话,终于有借口和他联系了。一边拨号,她却想起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说,借书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我在干什么?麦芽叩问自己。还没开口,心倒先虚了,慌乱得只想挂断,那边电话却接通了。
“喂,你好,请问哪位?”杜家斌的声音在电话里真是好听,文质彬彬,十分绅士的样子。
“呃,是我。”麦芽硬着头皮仓促上阵,一边安慰自己,这个看《蜡笔小新》的大男孩应该是不读《围城》的吧。
“麦芽,我正要找你呢。”杜家斌立刻听出了麦芽的声音,很是热情。
“是吗?”麦芽如释重负。
“今天晚上我们中国留学生会有个新年舞会,在小礼堂,你也来吧。”
“好啊。”麦芽一口答应,心里却暗自奇怪,这是怎么了?她以前是从来不爱凑这种热闹的。
晚上当麦芽出现在小礼堂,立刻就后悔了。礼堂里人山人海,哪里看得到杜家斌的影子?她找了个墙角的位置坐下。台上有人在表演节目。一个女生穿着中国红的旗袍,一会儿主持,一会儿独唱,满场飞,风头十足。
麦芽兴趣索然,起身要走。这是人家的舞台,自己一个人都不认识,枯坐一旁当壁花,何苦来?
“麦芽!麦芽!”杜家斌费力地穿过人群挤过来,满头大汗,“怎么才来就走啊?我还一直在找你呢。”
“没有,就是觉得这里太吵了,出去透口气。”见到杜家斌,麦芽心里高兴却不流露出来,口气淡淡的。
“我陪你。”杜家斌义不容辞的口吻让麦芽感觉一丝甜蜜。
“家斌,家斌!”后面传来娇滴滴的呼唤。原来是那个女主持人。叫得倒是亲切。
“快点,快点,下一个就是我的独舞了,你来放音乐。”女主持人在发号施令。
“张武说他放。”
“不行,别人我信不过,就要你。”女主持跺脚嘟嘴一副娇蛮模样。
麦芽心里冷笑,这种温柔攻势,是男的都扛不住啊。
果然杜家斌中招了,为难地看着麦芽。
麦芽素来善解人意。“你去吧,没关系。”
杜家斌释然,“那你等我,一定等我啊。”
他跟着女主持人向后台走。
麦芽听到女主持人在问,“她是谁啊?”
“一个朋友。”
“你的女性朋友真不少哦。”
女主持人略带酸意的话令麦芽微微一笑,她就近找了个座位坐下看节目。
说实话,这女孩舞跳得不错,歌唱得也好,难怪这么出风头。
只是舞跳完了杜家斌也没有过来。麦芽远远地看着他被女主持人支使得团团转。她好脾气地等着,在一旁看热闹。
有人请麦芽跳舞,麦芽谢绝了。又有人来请,麦芽又拒绝。她素来不喜欢跳交谊舞,认识不认识的就在一起搂搂抱抱。让她浑身不自在。
直到舞会快结束了,杜家斌才过来,嘴里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事情实在太多了。”
这时,女主持人在台上故作神秘地宣布现在是最后一曲。
灯忽然全灭了,只留下几点莹莹烛光。台下一片尖叫。
一位一直守在麦芽身旁贼心不死的男士再度邀请麦芽跳舞。麦芽拒绝。那人还要纠缠。麦芽有些厌恶,一边摇头一边往杜家斌身后躲。
杜家斌却出乎意料地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舞池中央,搂住她开始跳舞。
麦芽吃惊地瞪着杜家斌,“你都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啊?!”
杜家斌得意的样子,“英雄救美,义不容辞。”
麦芽拿他没辙,无力地抗争,“我不会跳舞。”
杜家斌还是一副大大咧咧无所谓的神情,“我也不会跳舞。”
他确实不会跳舞,推磨似的带着麦芽胡乱踏步,连拍子都赶不上,不时地踩麦芽一脚。
麦芽忍无可忍了,愤然出山,“听我的,一二三,一二三。左右左,右左右……”
这个大男孩低着头,认真地研究着自己的步法。一双硕大的脚那么不听使唤,差点把麦芽绊倒。
音乐终于停了。灯光亮了。
杜家斌真诚地赞美麦芽,“你跳得不错嘛。”
麦芽又好气又好笑,讥讽他,“你跳得也不错嘛。”
杜家斌笑,学着小新的声音,“你不要崇拜我。”
麦芽,“我没有。”
杜家斌还是瓮声瓮气地说话,惟妙惟肖,“你不要不好意思。”
麦芽。“我也没有。”
这段《蜡笔小新》里的经典对白让两人忍俊不禁。
“家斌。送我回家。”女主持人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颐指气使。
“坐我的车吧。外面又下雪了,这么冷的天走路回去,把你冻着怎么办。”一个男生紧赶紧地凑了过来,十分殷勤的样子。
杜家斌显得很大度,“是啊,你穿这么少,还是让张武送你吧。”
女主持人跟张武走了。麦芽从杜家斌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落寞。
“你喜欢她?”麦芽直截了当地问。
杜家斌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人家那么优秀,哪里看得上我?”
麦芽心里有点泛酸。一边安慰他,“你也不错嘛。”
杜家斌嘟哝着,“穷学生一个,连车都没有。”
麦芽暗笑,这小子看来还是受打击了啊。
杜家斌送麦芽回家。两人且走且聊。不时有人经过。和杜家斌打招呼。
“怎么你谁都认识?”麦芽有些好奇。
“啊,是啊,有时候给人帮些小忙,就成朋友了。”
麦芽更好奇了,“你对人都这么好吗?”
杜家斌不以为然,“大家出门在外,都挺不容易的,互相照顾也是应该的。”
一句无心的话,却让麦芽满心的失望。哦,是了,原来他对谁都这样。她暗恼自己的自作多情,幸好她掩饰得还算不错。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在橘黄色的路灯灯光里跳着静谧的舞。麦芽深吸一口气,透心彻骨的凉。
行了,就这样吧,他不过是个过客,从此相忘于江湖。
可是,想忘记也没有那么容易。
尤其是还要整天对着一个八卦婆艾丽莎。
艾丽莎一回来就兴致勃勃地打听麦芽和杜家斌的“艳遇”。听说他竟然守了她一个晚上,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你没把他扑倒?!”
麦芽白了她一眼。
“那他也没有把你扑倒?!”
麦芽忍无可忍,“小姐,我当时发高烧呢,你有没有一点人性?”
艾丽莎一个劲地惋惜,咂着嘴,那样子就像是看到大灰狼放过了一只肥美的小白兔。“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居然相安无事,你们这些东方人没有一点人性。哎,你说,绿茶助教会不会是有生理问题?”
麦芽起身回房间,实在懒得理她。
艾丽莎仍然自顾自地喋喋不休,“难怪我放电他不接招,我还以为是种族密码不对呢,你也不行?!”
如果光是唠叨几句倒也罢了,可怕的是艾丽莎还兴致不减地继续牵线搭桥,一厢情愿地撮合麦芽和杜家斌。
麦芽实在受够了她的添乱。义正词严地抗议。连杜家斌打来电话,麦芽都懒得去接,直截了当地告诉艾丽莎,“说我不在。”
可是这一天,麦芽被杜家斌堵在了宿舍门口。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原来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没有。”麦芽心想,你有什么资格这样问我?
“艾丽莎都告诉我了。”
麦芽真是忘了她的室友长着一个大嘴巴,恨得牙痒痒地。没好气地问,“她还告诉你什么了?”
杜家斌盯着麦芽,口气轻描淡写,“她说你喜欢我。”
晴天霹雳!
“我没有。”麦芽矢口否认。
“你不要不好意思。”这家伙笑得不怀好意。
“我也没有。”
又是《蜡笔小新》的桥段,两个人都笑了出声。一不小心就中了这个家伙的套儿,这人怎么就没个严肃正经的时候?
奇怪的是,笑场过后两人都没有一点尴尬,仿佛这真的仅仅只是一个玩笑。
麦芽心里百味杂陈,既轻松又失落。
“你教我跳舞,好不好?”杜家斌突然提出一个奇怪的请求。
“凭什么?”麦芽本能地反问。
“你跳得好啊。”
“舞跳得好的人多了,找你的女主持人去。”话一出口麦芽就有些后悔,怎么听上去醋意十足的样子。
杜家斌却丝毫也不介意,真诚地坦白,“我就是想跟你学好了去请她跳啊。”
噢,拿我练兵啊?!麦芽恨得咬碎银牙,这个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艾丽莎回到宿舍时,听到麦芽的房间里歌舞升平。她好奇地探头进来看。
杜家斌抱着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旋转,跳得满头大汗。麦芽盘腿坐在桌子上,悠闲自得地嗑着瓜子。
“干什么呢你们?”艾丽莎一见热闹就兴奋。
“你们助教要跟我学跳舞。好去讨好他的女朋友。”麦芽满是讥讽,一边对杜家斌指手画脚。“哎,哎,别停别停。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舞场里比这儿人更多。继续练!踩准拍子,一二三、一二三……”
“抱着椅子怎么跳?哪有感觉呀!来来来,我教你。”艾丽莎热情地扑上去。
她穿着吊带抹胸配低腰紧身仔裤,一身性感装束让杜家斌简直无法下手。他紧张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不了,不了,下次,下次。”
话音未落,人已落荒而逃。
学舞总算就这样不了了之。可是事情还没完,麦芽还是没个清静。
杜家斌坐在她的房间里,吭哧吭哧,言不及义。
我上辈子欠你的吗?麦芽恨不得把他推出去。
“又怎么啦?”她颇不耐烦。
杜家斌被迫说出心中纠结,“张武送她花了,一大捧玫瑰。”
“噢,那你就送个钻戒吧。”麦芽轻飘飘地回了一句。
杜家斌什么都没说,低垂着头。
麦芽自觉自己的刻薄刺痛了他,心又软了。在她眼里,他就像个孩子,唉,他就是个孩子。
“喜欢她,你就应该直接告诉她啊。”麦芽认真地对杜家斌说,口气轻柔。
杜家斌的头垂得更低了。麦芽知道,他没有这个勇气。
她叹一口气,走过去蹲在杜家斌面前,手扶住他的膝盖,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像这样。”麦芽示意,“看着她的眼睛,一定要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我喜欢你’。”
杜家斌十分窘迫,下意识地躲闪。
“知道吗,我能看出来,她也很喜欢你。”麦芽展开攻心术,循循善诱。这也不是谎话。哪个小女孩不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娇纵任性,颐指气使?可男人从来也参不透这个玄机。
杜家斌将信将疑,又满是惊喜。
“相信我,我是女生,我懂女人。来,试一次。”麦芽坚持,“说,‘我喜欢你’。”
杜家斌终于抬起了眼帘,看着麦芽的眼睛,认真回应,“我,喜欢你。”
四目交投的一刻,如击石火,似闪电光。
麦芽幸福得几近窒息。在杜家斌的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然而,这句令人心动的话却不是说给她听的。
没过两天,麦芽就在校园里看到杜家斌和女主持人出双入对。一对璧人,他们看上去还真般配。
见到麦芽,杜家斌高兴地和她打招呼。走过她身旁时,竟然还回头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麦芽心中钝痛,脸上却仍保持着僵硬的笑容。
“绿茶助教最近不来了啊?”艾丽莎还在一旁火上浇油。
“白眼狼呗。”麦芽恨恨地说,“重色轻友!过河拆桥!”
艾丽莎狡黠地笑,“麦,你真的爱上他了。要不要去把他抢回来?”
“我爱他?嘁!”麦芽心里慌乱,嘴上却不屑一顾。
艾丽莎漂亮的大眼睛审视着麦芽,女巫似的洞悉一切的神情,“不承认啊,你是想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麦芽给她看得手足无措,快步逃开。
独自一人时。麦芽质问自己。我真的爱上他了吗?
她纠结无助,身心俱疲。
麦芽在MSN上留言,梦呓一般,“老公,快来救我!把我藏起来,就藏在你的衣服口袋里边,永远不要出来。”
“来了,来了。”徐威的回答还是那样笃定。仿佛就像从前一样,只要麦芽一呼救,他一个小时内就能出现在麦芽面前。
可那时是在北京啊!现在是从中国到加拿大,不是海淀到朝阳,你怎么来,怎么来?!
痴人说梦,画饼充饥。
他们现在就总是这样,联系得有一搭没一搭。她且这么一说,他也就这么一听。有时候她也会发几句牢骚,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仿佛就是麦芽的影子,存在依然存在,却已经无关痛痒,无足重轻。
这一切都不过是她自说自话、自言自语的独角戏。
弦断无人听。
生活总是这样,你越是不想见的人,越会常常遇到。
学校咖啡馆里,麦芽买了一大盒甜得腻人的面包圈。
艾丽莎惊呼。“你不想活了?”
是啊,敢这样吃甜的,对于她们这个年纪超级爱惜身材的女孩子来说。就是自绝于人民。
可麦芽就是要!吃甜的!吃甜的!她现在就是要小小地放纵一下自己。
“打击成这样啊?!”艾丽莎话多得令人心烦,“喜欢你就抢过来嘛,为什么要这样自暴自弃?”
麦芽怒了,“啪”的一声盖上盒子。“你不吃算了,我都吃完!”
艾丽莎伸手去夺,“哎,哎,刀山火海我都陪你,不然怎么够朋友?!吃吧,吃吧,越堕落越快乐!”话音未落,那个最甜最腻、里面灌满奶油外面涂着厚厚一层巧克力酱的面包圈已被她咬去一半。
麦芽笑了。她就知道,嘴馋的意大利人永远无法拒绝甜品。
“哎,那是我的最爱。”她故意去抢。
艾丽莎赶紧把剩下的全填进嘴巴里,口齿不清地解释,“这个热量最高:剧毒,剧毒!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两个自甘堕落的怨妇你争我夺地抢面包圈,正打得热闹,没留神桌旁早已站着两个人。笑盈盈地看着她们的闹剧。
“这么好吃啊,我也要。”杜家斌的声音令麦芽五雷轰顶。
为什么总是在最糗的时候被他碰上?!
麦芽赶紧拽张餐巾纸,抹去脸上的巧克力酱,尴尬不已。
女主持人抿嘴浅笑,很淑女的样子。
她和杜家斌站在一起,围着同色系的情侣围巾,人手一杯咖啡,像是广告片里的男女主角,看上去真的很配。
拜托,人人都谈过恋爱的,至于这么高调吗?都是些女孩子的小把戏。麦芽心中不屑,嘴上却赞,“围巾很漂亮啊。”
杜家斌幸福满溢,“她亲手织的。”
“哦,温馨牌啊。”麦芽打趣道,一脚踹翻了醋缸,酸气弥漫。
因为顾及艾丽莎,大家都说的是英语。结果让艾丽莎津津有味地看好戏,冲麦芽挤眉弄眼。
麦芽恼火,暗中掐她一把。
杜家斌一搂女主持人香肩,“给你们介绍啊,这是孟文静,我的女朋友。”又指她俩,“这是艾丽莎。我的学生。麦芽,我的导师。”
导师?真够幽默的。艾丽莎“扑哧”笑出了声。孟文静一头雾水,有涵养地微笑。麦芽不知道他随后会怎么向孟文静解释自己,舞蹈导师还是爱情导师?
“要吗?”她把面包圈盒子递向孟文静。
“谢谢,我不爱吃甜的。”孟文静礼貌地谢绝。
是的,是的,你们就已经够甜的了。麦芽拿起面包圈恨恨地大咬一口,一点儿都不顾及形象。
“我的呢?”杜家斌问。
“太腻,不适合你!”麦芽呛回去。
艾丽莎哈哈大笑。麦芽瞪她一眼。
“这个周末我们要去蓝山滑雪,你们去不去?”杜家斌丝毫也不介意麦芽的无礼。
“不去,谢谢啦。”麦芽本能地拒绝。我们去干吗?当电灯泡还是看你们秀恩爱?
“去啊!去啊!”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艾丽莎忽然开腔,一边冲麦芽挤眼,“你昨天不是还和我说,特别想去滑雪的吗?”
麦芽瞪大了眼睛看着艾丽莎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说了,我根本都不会!”
“不会才要学嘛。我可以教你啊。”杜家斌的古道热肠有时候真让麦芽无语。
“就是啊,他也可以当你的导师啊,肯定比你专业。”艾丽莎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怀好意地笑。
不等麦芽拒绝,他们就商定好了出发的时间和地点。
麦芽有种被人卖了、身不由己的感觉。一大块面包哽在喉咙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滑雪对于一个想飞的人来说。原是不难的。
麦芽和孟文静都是初次滑雪的新手。艾丽莎久经沙场经验丰富。杜家斌就滑过一次,但因为他出色的运动天赋,早已晋级到可以滑黑道。麦芽看着他们俩流畅矫健地从山顶疾驰而下,惊羡得下巴都快掉了。
教练给她和孟文静培训,一直“大披萨、小披萨”地鸡同鸭讲。麦芽听得晕头转向,根本想不明白煞停、加速和这两块披萨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看看孟文静,她也是大眼瞪小眼、一脸茫然地看着教练。直到后来她们才明白,“大披萨”的意思是将雪板前端拉近、后端拉阔,形成大角度溅慢速度至煞停,“小披萨”则是将两块雪板形成近乎平行的小角度前进及加速。
看着杜家斌和艾丽莎一次次地从雪道上飞驰而下,行云流水般飘逸自如,麦芽心里痒痒的,索性走到一旁自己练习。可是刚一开始她就摔了一跤,穿着僵硬的雪鞋和长长的雪板,地上又滑溜溜的,怎么都爬不起来。
杜家斌一个漂亮的大回转,停在她的面前,忍住笑,把这个肚皮朝天徒劳挣扎的小乌龟拽了起来。
“你怎么滑雪镜也不戴?”杜家斌问她。
麦芽第一次滑雪,菜鸟一只,雪鞋和雪板都是现租的,哪里知道还需要这些额外的装备。太阳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到处都自得刺眼,她现在还真是觉得眼睛有点难受呢。
杜家斌把自己的滑雪镜摘下来,递给她。
“你呢?”麦芽问。
“我没事。”杜家斌答。
“那我也没事。”麦芽嘴硬。
“你还是戴上吧。”见麦芽不接,杜家斌把滑雪镜挂到麦芽的雪杖上,一边调侃她,“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得雪盲瞎掉就可惜了。”
这算是夸我吗?麦芽暗自嘀咕。她不再坚持,听话地戴上了滑雪镜,心里暖暖的。
“家斌,家斌。”身后传来阵阵娇呼。
不用回头麦芽都知道,一定是孟文静。好几次了,只要杜家斌和她一说话,孟文静的呼唤就会在下一秒钟响起。
杜家斌雪杖轻点,去找他的爱人同志了。
麦芽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踝有点疼,可能是刚才摔倒时扭了一下。还好,应该不太要紧,她咬牙继续练习。
不知摔了多少跤,麦芽全身淤青肌肉酸痛,但她发现自己已经能够自如地煞停和左右转向了。她现在终于可以从初级雪道上顺畅地滑下来,这难以言说的奇妙滋味让麦芽在心里忍不住快乐地尖叫。
教练在她的滑雪证上盖了一个戳,她成功晋级了。
当麦芽和杜家斌并肩坐上蓝道的缆车时,她看见艾丽莎对她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她明白艾丽莎的意思,微微一笑。
不远处,孟文静还在教练的牵引下一点点地往前蹭,不时发出一声惊叫。
怕摔跤还想学滑雪?!
在国内上班的两年,练就了麦芽识人的本事。她一眼就能看出孟文静是富裕家庭出来的孩子,养尊处优惯了的,第一次滑雪就购置了全套的装备,说是嫌租的雪鞋不干净。可是就算是再名牌再高档的装备又怎么样,能让这位千金大小姐不摔跤就学会滑雪吗?
麦芽出身平微。她的父母原先都是小学教师,因为超生了弟弟麦田,双双丢了工作,只好开个小商店糊口。这个得来不易的弟弟自然是全家人的重心,对麦芽的照管有时候也就难免疏忽。好在麦芽自己争气。从当地号称“名校入场券”的省一中到现在出国留学,一步一步都是她自己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
因为她很早就懂得,凡事都要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缆车停在山腰上,一个开阔绵长的大雪坡在眼前铺展开来,直达山脚。
“你行吗?”杜家斌问麦芽。
“没问题!”麦芽满是自信。
杜家斌率先出发,压起阵阵雪浪。他滑的是“之”字形路线,在雪道上翻转腾挪,挥洒自如。
麦芽则顺着山势自由而下。风呼啸而来,卷起地上残雪。那一刻,雪尘漫天,轻舞飞扬。麦芽身轻如燕地从雪雾中一掠而过,只觉沁凉袭人,飘飘欲仙。
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她沉醉了,心情原来可以如此轻盈,生活原来可以如此诗意。
杜家斌和麦芽一前一后抵达山脚,相视一笑。
比翼双飞,麦芽的脑子里闪过这个恶俗的词语,脸悄悄地红了。他们刚才真的就像两只翻飞的燕儿,在雨后初霁一碧如洗的蓝天中追逐嬉戏。
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生活中有多少这样擦肩而过的缘分。抓也抓不住。
滑了几遍蓝道后,麦芽不满足了。她要上黑道!
高山滑雪道是以颜色分级的,初学者滑绿道,坡度不超过四十度,蓝道是中级道,坡度不超过六十五度。最具挑战性的是黑道,坡度陡,地形复杂,适合竞技者和冒险家。
杜家斌看着麦芽独自坐着缆车上了黑道,在她身后大声喊,“哎,麦芽,悠着点儿!”
悠着点儿?麦芽才不要悠着点呢。生活对她的禁锢已经太多。她渴望飞翔。
站在山顶上,麦芽一阵眩晕。脚下是七八十度的陡坡,近乎直上直下。俯瞰下去,一切都美得那么不真实。远处群山起伏,白雪皑皑。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山峦上,投射出丝缎一般润泽的光影。一丛丛苍黑的雪松林,映衬着晶莹洁白的雪道,似一幅国画山水,浓淡总相宜。
她忽然想起原先在国内和徐威一同蹦极的一刻,也是这样令人眩晕的高度。麦芽生性爱冒险,而徐威却有恐高症。可是,他也陪她了,就像他说的,他爱她,甘愿以命相抵。虽然明知不会有事,那突然失重状态下的强烈恐惧感还是令麦芽觉得自己正逼近死亡。她吓得惊声尖叫,攥紧徐威的手,眼泪横飞。绳子弹回去的瞬间,她听到了徐威的呐喊,“我爱麦芽!麦芽!麦芽!”麦芽受他感染,也忍不住倾力大喊,“徐威!我爱徐威!’'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峡谷中回荡。这是他们的爱情宣言,是他们年轻少不更事的盟誓,青山碧水作证。
松绑之后,她抱着他喜极而泣。她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会一直守着这个男人。
可也就是在那一次。从跳台上下来后。他们手牵手在林荫道上散步,安抚着彼此惊魂未定的心。在他们的前方,一对老头老太推着冷饮车相互搀扶着蹒跚而行。他在看,她也在看。
徐威搂紧她,对她耳语,“真好,我也想这样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麦芽的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一对苍老的身影,他看到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浪漫,她看到的却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窘困。
现在。这个想和她一起慢慢变老的人与她天各一方。她在北美的高山之巅滑雪,体验速度的快感和激情,而他此刻想必还蜷缩在单位办公室咯吱作响的钢丝床上酣睡。
看着脚下陡峭蜿蜒的雪道,麦芽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奔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速度快得令人难以想象!麦芽一路俯冲,根本控制不住,她也不想控制住,只是小心地把持住平衡。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路旁一丛丛灌木飞速后退。这风驰电掣的快感,自由如风的境界,令麦芽酣畅淋漓。她飞起来了,将所有的纠结和烦恼都抛诸脑后。
可是,危险往往就潜伏在人最得意忘形的一刻。
在半山上,麦芽清楚地看见前方雪道上露出一大片冰面,看上去温润晶莹,却是一个连高手都需要小心避让的陷阱。
麦芽手足无措,毫无悬念地冲了过去。雪板在冰面上打滑,她摔倒了,身体却没有停住,在惯性的作用下直直地冲向雪道旁一棵粗壮的雪松。
滑雪不怕摔,就怕撞。麦芽吓得惊声尖叫,因为她知道,这么快的速度一旦撞过去,后果不堪想象。
就在麦芽已然绝望的一刻,一个身影斜下里疾飞来,猛地将她一推。那人却因为巨大的反作用力,一头栽进路旁的灌木丛中。
是杜家斌救了她!
“杜家斌!家斌!”麦芽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赶过去,费力地把他解救出来。
杜家斌满脸是血,双眼紧闭,看上去十分骇人。
麦芽吓得号啕大哭,世界末日般悲恸。
杜家斌动了,他艰难地咧开嘴笑,“小姐,别哭了,能不能先救人?!”血糊住了他的眼睛,无法睁开。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右腿却疼得钻心,应该是骨折了。
看见杜家斌意识清醒,居然还有心情说笑。麦芽破涕为笑,可又忍不住抱着他痛哭起来。她委屈得不行,压抑得不行,她竟然会这么在意这个男人。牵肠挂肚,揪心揪肺。麦芽在心中嘶喊,他是我的,是我的。谁也不许和我抢!
雪地摩托很快就来了。救援人员将杜家斌包裹得严严实实放在雪橇上拖去急救,麦芽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在后面一路跟随。
急救站里,医生初步检查,作出诊断。杜家斌右腿胫骨骨折,头上只是几处擦伤,所幸没有大碍。
孟文静来了,艾丽莎也来了,还有很多同来滑雪的校友,七嘴八舌地向麦芽询问事情的经过。
救护车到了,要将杜家斌转去附近医院。麦芽和护士一同将担架送入救护车里。
大家乱哄哄地都想跟去,护士却拦住了他们。“位置有限,只能去一个人。”
“我去,我是他的女朋友。”人群中传来孟文静的声音。
在众人的目光下,麦芽识趣地从救护车上下来,心里是刀绞一样的痛。
杜家斌住院了。
麦芽去看他,给他带去一罐汤。
孟文静对麦芽一反常态地冷淡。麦芽读出了她眼中的敌意,但她懒得理会,装作不知。他是为我受伤的,我送一罐汤表示感谢,应该不算过分吧。
杜家斌根本没有意会到这两个女人眼中的刀光剑影。
“一定要喝吗?”他做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会不会超难喝?”
杜家斌是在取笑她。他知道麦芽只会做番茄炒鸡蛋,这年头男人比女人更精于厨艺。
麦芽是不会做。她在网上查,一步一步边学边做。
其实做什么都不难的,只要有心。
以前偶尔和徐威在一起开伙的时候,都是徐威主厨。他总是不让麦芽插手,说没有一个像样的厨房,就委屈了他的麦芽。他肯定不会想到,他的麦芽现在却在一个窄仄的厨房里为另一个男人“洗手做羹汤”。
“这鸡汤味道怎么这么怪?!”杜家斌皱着眉头。装出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逗麦芽。
麦芽微微一笑,“我下了毒。”
这原本不是鸡汤,是三七当归肉鸽汤,是麦芽特意从网上找来的骨折病人食疗方子。为了做这罐汤,她去唐人街买材料,公车转地铁,冰天雪地,来回路上就花了三个多小时。肉鸽难买,她一家家找遍了唐人街所有的华人超市都买不到。最后是她灵光一现,在一家烧腊店里和老板好磨歹磨才以熟食的价钱买到两只生的乳鸽。
一切都在汤里了,其他的,他没必要知道。
“就你话多。”孟文静出场了。她一边亲昵地嗔怪杜家斌,一边接过他手中的碗,“别动,我来喂你。”
当着麦芽的面,杜家斌有些难为情,但还是顺从地喝了一口,一边还不忘继续调侃麦芽,“嗯,喝惯了也还行,不是那么难以下咽。”
麦芽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秀恩爱,悄悄地退出门去。
麦芽冬眠了。她谁也不想见,什么事都不想做,整天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其实不是冬眠,她只是想蛰伏起来,默默地舔舐伤口。
一个女人能够同时爱上两个男人吗?
他们一个等在遥远的地方,四年的感情已成习惯,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个触手可及,天天在她眼前晃,可心却不在她这里。
男人可以有红玫瑰和白玫瑰,守着床前明月光,抚着胸口朱砂痣。可为什么她的心就那么小,两个人住进来,挤得满满的,随时会爆炸的样子?
她无处倾诉,独自神伤。
以前麦芽只要一有烦心事,都会一股脑地倾倒给徐威。他是她的垃圾桶,他是她的灭火器。但是现在,他们之间早就没有了那种无话不谈无事不说的信任和默契。
徐威最近在MSN上又总是神神秘秘欲言又止的。这个家伙在搞什么鬼?可是此刻的麦芽根本没有猜谜的心情。
杜家斌出了院,急急来找麦芽。他拄着拐杖,胡子拉碴的,一副颓废潦倒的样子。
“她不理我了。”杜家斌不顾麦芽对他伤势的关心,上来就是这话。那口气就像小顽童回家抱怨小伙伴不和他玩了,急切地想从无所不能的妈妈这里找到解决的办法。
几天的闭关自省让麦芽此刻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为什么?”她淡淡地问了一句。
杜家斌脸红了,吞吞吐吐,实言相告,“我,我就想亲她一下,她,她就生气了。”
麦芽也生气了。白痴啊,我是你的垃圾桶吗?什么都敢往这儿倒?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她板着脸。
杜家斌嗫嚅着,“你是女孩啊。”
“女孩多了!”麦芽止不住呛他。
“你不一样,和你在一起很舒服。不像别的女孩那么端着,不做作。”杜家斌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应该出自真心。
“知道她们做作你还喜欢?”麦芽不领情,一句赶一句地呛。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的火气这么大。
麦芽反常的态度让杜家斌奇怪,他胡乱支应着,“哦,是啊,当你是哥们儿。”
哥们儿?杜家斌的抬爱彻底激怒了麦芽。
她忽然走过去,踮起脚在杜家斌的唇上飞快地亲了一下,蜻蜓点水般。
“我是哥们儿吗?”麦芽挑衅地盯着杜家斌。
杜家斌电击一样地呆住了,“对,对,对不起。”
麦芽目光灼灼,逼迫着杜家斌。他言不及义,仓皇后退,一瘸一拐地逃走了。
麦芽也心如撞鹿。愣了半晌,她抬起手来,轻轻触碰自己吻过杜家斌的唇,过电一样的酥麻。
这几天如同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麦芽也在心里谴责自己,但她一点儿都不后悔。
与其那样压抑,自我折磨,不如像现在这样爆发,死个干脆利落!
麦芽下课回来。远远地就看见宿舍楼门前立着一个人,昏暗的路灯光下鬼影一样地晃着。
他的身上头上落满了雪花,连睫毛上都挂着冰凌。
“为什么待在外面?你不知道今天零下二十三度吗?”麦芽止不住心疼,把杜家斌拽进屋里。
杜家斌的脸都冻僵了,连说话都是那么艰难,“你……会不会一直以为自己喜欢一个人,后来发现实际上喜欢的是另一个?”
麦芽正在加高空调温度,不由一愣。风量被她调到了最大,热烘烘的暖风从出风口里“呼呼”地往外吹,吹得她的脸一阵阵发烫。
“你就那么见异思迁啊,说吧,又喜欢上谁了?”麦芽故意装糊涂。拉长了声音慢悠悠地说。她的心怦怦狂跳,他应该不会听到吧。
杜家斌垂下了头,一言不发。
麦芽恨得牙痒痒,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关键时刻就要退缩?!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听见杜家斌粗重的鼻息和麦芽怦然的心跳。
麦芽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答案揭晓前数分数秒的等待。
她继续装糊涂,再将一军,“说啊,本导师帮你分析分析。”她往椅子上舒服地一坐,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杜家斌猛地抬起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到自己面前,咬牙切齿。“你一定要这样逼我吗?”
是没必要了,麦芽在他滚烫灼热的眼神中已经找到了答案。
没有任何铺垫的,两张唇就黏合在一起了。杜家斌嘴里是好闻的青草气息,让麦芽迷醉不已。
泰戈尔说,我曾经梦见彼此是陌生人。醒来才发现我们深爱着对方。
梦境和现实。麦芽已经无力区分。
为什么要区分呢?
如果现实注定是纠结和无奈,我宁可躲在梦的疆域里天马行空。永不醒来。
“不走。不许走!”麦芽双臂缠住杜家斌,甜蜜地撒娇。
“不行不行,”杜家斌面红耳赤,指指隔壁,“艾丽莎会笑话咱们的。”
“不管。我不管,就不让你走。”麦芽胡搅蛮缠。
“我不喜欢一个人……”她拖着哭腔,想想那么多个孤寥的日子清冷的夜晚。泪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麦芽突如其来的眼泪慌得杜家斌手足无措,“我不走,真的不走,你别哭,快别哭了,我求求你别哭了……"
看到杜家斌慌乱紧张的样子,麦芽又忍不住笑了。
她放开杜家斌,胡乱擦了把眼泪,吸溜吸溜鼻子,“行了,我好了,你走吧。”
女孩子的翻云覆雨变化无常令杜家斌目瞪口呆。
“走啊,快走!要不我反悔了。”麦芽催促他,将他推到门口。
杜家斌将信将疑,犹犹豫豫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作为告别。“做个好梦,明天一早我来叫你。”
听着杜家斌拄着拐杖铿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麦芽幸福地掩上门。刚才的一幕幕,电影般在她脑海里回放。
他们接吻了。
只是接吻。
这是他的初吻吗?因为只有初吻才会这样的清新、纯美。
他几乎没有历史,空白如一张纸。他都不知道亲吻之后再该做些什么。他没有别的欲念,这就是他想要的全部糖果。
没关系,麦芽有时间有耐心,她可以等这个小男孩慢慢长大。
麦芽裹在被子里,对着黑暗甜蜜地笑。
“咚咚咚,咚咚咚。”好像有人敲门。
麦芽竖起耳朵听,没错,是有人敲门。
他又回来了?!是舍不得走吗?!麦芽心里欢呼着跑去开门。
等她看清楚门外的人,立即呆住了。
徐威!竟然是徐威!
“怎么会是你?!”麦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做梦吗?我睡着了?
徐威风尘仆仆,只是笑,什么都不说,把麦芽猛地扯入怀中,低头吻她。
麦芽体内蛰伏已久的欲望如同一团煤气沾上了火星,砰的一声爆炸了。
不需要任何序幕与过场,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昨日重现。
桌子,地板,床,无处不是战场。两人做了又做。做了又做。麦芽觉得自己连灵魂带肉体都荡涤一新。全身的经脉都被打通了,血液在身体里欢快地汩汩流淌。
第二天清晨,当床上的两个人还在温存缠绵的时候,门响了。
“谁呀?要不要去开门?”徐威问麦芽。
“不用理。找我室友的。这儿没人找我。”
她心中纠结,把头贴紧徐威赤裸的胸膛。她听到他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强壮有力。它在呼唤着她的名字,“麦芽,麦芽。”
敲门声终于停了。幸好艾丽莎不在。麦芽暗自庆幸。
“你怎么会来?”这句话本该见面就问,一直都没顾上。
“我们公司老总过来考察,顺便看他的女儿。我就申请陪同了,顺便看我的女人。”
“去你的,谁是你的女人?!”麦芽娇嗔抗议。
“怎么,不服吗?看来还没把你收拾够啊,来,我们再来,看你承不承认你是我的女人!”徐威又开始行动了。
麦芽真是怕了他了。折腾一宿,还有这么大的能量!她故作惊叫躲过徐威的魔爪,匆匆逃去卫生间。
一夜未眠。她竟然双目熠熠,灿若桃花。性爱真有这么神奇的力量吗?让她这棵久旱几近枯萎的麦苗,遇上一场透彻及时的雨,重又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对于徐威,她原以为淡了。淡了,也就散了。可现在,经这一夜的洗礼,她认定了他就是她失落人间的另一半。他们原是雌雄一体的,心意相通,所以才会这样舒服和自然。
而杜家斌于她,是新奇的,也是新鲜的。她没有办法抗拒他的致命吸引。明知有痛,她也难以克制自己探索未知新大陆的冲动。
我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吗?
简单梳洗完毕,麦芽随徐威去见他的老板。两人手挽手有说有笑地出门。可她没有想到,杜家斌竟然一直守候在宿舍楼门口!
她的手就在徐威的臂弯里揽着。麦芽低垂着头。不敢去看杜家斌的眼睛。
那一刻漫长得如同永恒。
麦芽一步一步从杜家斌身边走过,目不斜视,像个陌生人。他会做什么?她紧张得下意识攥紧徐威的胳膊。
杜家斌定格在那里,一动不动。
后背滚烫。麦芽知道,那是杜家斌的眼神灼出来的伤。
在多伦多市中心黑泽尔德酒店的大堂里,麦芽觐见了徐威的老板孟总。
“哈哈,不错不错。难怪徐威这小子要美人不要江山,为了见你连MBA都不读了。”孟总的声音洪亮如钟,一见面就和麦芽打哈哈。
有这回事?麦芽还是头遭听说。她探询地看着徐威。
徐威一副淡然的样子。
“怎么回事啊?”麦芽忍不住小声追问。
“没什么,本来公司同意送我读北大光华的在职MBA,初试都过了,但因为复试时间和来这里冲突,我就放弃了。”徐威轻描淡写地回答。
“为什么啊?”麦芽吃惊极了,这可不是徐威的做派,他从来都是前途为重事业第一的。
当着孟总的面,徐威不再说什么,只是用手指在麦芽的手心里悄悄地挠了几下。
麦芽立即明白了。都是为了她。他知道,她需要他。
“小徐爱情至上。性情中人,好,我喜欢!”孟总估计在国内大会发言惯了的,声音大得令人侧目,麦芽不免有些尴尬。
孟总浑然不觉,继续做报告,“MBA嘛,今年不行明年还可以上。像你们这样就挺好。比我那闺女强,她说是有了男朋友,到现在也不带来给我见一见。”
身后传来一个夸张的喷嚏声和小女儿态的娇嗔,“谁又在说我的坏话呀?”
孟总的女儿到了。徐威和麦芽连忙起身。
等看清楚来人,麦芽不由呆住。
孟文静!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小?
孟文静看到麦芽,也颇感意外。
孟总给他们相互介绍,“这是我女儿孟文静,这是小徐,他女朋友麦芽。静静啊,麦芽和你还是校友呢。”
“那你们今后可以互相关照了。”徐威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
这话说到孟总心坎上了,“是啊是啊,你们两个女孩,相互做个伴。家里人也都放心些。”
麦芽和孟文静冷冷地对看了一眼。
孟总大手一挥,“人都齐了,走,逛街去。”
麦芽怎么可能和孟文静一同逛街?她借故推脱,小声对徐威说,“你们去吧,我今天还有篇论文要写。”
“不成不成!”孟总粗门大嗓地反对,根本不容麦芽解释,“我们远道而来,你不尽地主之谊怎么行?一起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你孟叔送你!”
麦芽看着徐威,向他求助。
徐威却说,“难得一次啊,麦芽。你就克服一下,今天带我们好好逛逛。”
他握着麦芽的手暗中使劲,麦芽知道他的心意,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其实他们哪里需要麦芽带领?孟文静将他们径直领到了著名的布洛尔街,什么名牌店铺在什么位置,她就像是对自己的指纹一样了然熟悉。麦芽倒是第一次来这里,她知道,这里的东西她买不起。
孟总父女俩手挽手谈笑风生地走在前面。徐威只道是麦芽不习惯这样的场合,小声地对她解释,“这个孟总在我们集团公司可是绝对的一把手。好多人想巴结都还找不着机会。这一趟他来,名义上是考察,其实就是私人旅游,所以没带那么多人。我也是凭着你和他女儿是校友,才争取来的这个机会。你不知道孟总,就这一个宝贝女儿,看得和眼珠子一样。麦麦,看得出来,孟总还是挺喜欢你的,你要帮我哦。这就是我的机遇,如果能给他留个好印象,成了他的自己人,那我在公司的前途就不可限量了。”
麦芽觉得奇怪,“我怎么帮你?”
“其实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就是多和他女儿接触,交个朋友,有什么事儿关照一下就行了。”徐威说。
关照?麦芽鼻子里“哼”了一声。徐威要是知道实情,还会让她关照吗?
她的脑子里忽然一闪念,“你放弃MBA复试。不全是为了我吧?”
“公私兼顾,呵呵,兼顾。”徐威嬉皮笑脸。
麦芽心里有些怅然若失,亏她刚才还那么感动。她暗自叹了口气,也好,这样她就不必那么负疚了。
在巴宝莉的店里,孟总正在试穿一件今年最新款的半长风衣。
徐威帮孟总抻了抻后襟,退后两步端详,“都说人靠衣装,但我看是衣服要靠人穿才能显出好来。孟总啊,随便一件衣服穿上都不同凡响。”
孟文静嗤笑道,“你可真会说话,‘随便一件衣服’,这衣服标价一千五百多加币呢。”
徐威毫不介意孟文静的取笑,一本正经地,“真的,真心话,孟总的身架和气质在这儿摆着呢。这衣服要我穿。就糟蹋了。”
麦芽瞪大了眼睛看着徐威,这个人她不认识!孟总就是一副最平常的北方男人长相,扔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有什么身架和气质?可见说奉承话也和说情话一样,容不得第三人在场。幸好旁边金发碧眼的导购小姐不懂中文。
孟总在镜子里反复打量自己,也非常满意,“好啊,就这款,来三件,给丁总和李总也都捎一件。”
徐威感叹,“孟总走到哪儿都不忘想着别人,先人后己,值得我们学习呀。”
孟总旁若无人地朗声大笑,“哈哈哈,一碗水总要端平的嘛。”他得意地清了清嗓子,一口浓痰吐到光洁如镜的地板上。
导购小姐掩饰不住吃惊,目瞪口呆地看着孟总。
孟总注意到她的表情,讪讪地一脚踩上去,胡乱擦抹了几下。
看着地上一片黏糊糊的痰迹,麦芽又羞又臊又恶心,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孟文静装作眺望女装,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徐威适时地出来打圆场,“孟总这儿有我呢,你们女孩子自己逛去吧。”
麦芽万般无奈地跟着孟文静往女装部走。
到了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孟文静终于对她发话了,“原来你有男朋友。”
麦芽明白她话里有话,什么也不说。
“你男朋友知道你的事吗?”孟文静不依不饶。
麦芽还是不说话。
“是不是你男朋友出钱供你读的书啊?我认识好几个女孩都是这样的,后来都把她们的男朋友给甩了。”孟文静继续挑衅。
麦芽愤怒了,但她还是缄口不语。
麦芽从来没有用过徐威的钱。是,她读的这个专业给的奖学金不多,所以她节衣缩食,吃快过期的打折面包,从来没有买过衣服。可这些她不想向孟文静解释。
我凭什么要对你浪费口舌?你又有什么资格过问我的生活?
鲁迅先生说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子也不转过去。
就在麦芽继续对孟文静施以“最高轻蔑”的时候。她没想到更大的屈辱接踵而至。
孟文静从更衣室里出来,将一大捧衣服往麦芽怀里一扔,傲慢地说,“去让你男朋友结账,这些我都要了。”
那一刻,麦芽真想把这捧衣服甩到她脸上去。可是她吃惊地看见自己抱着衣服木呆呆地走到徐威面前。
“看中什么没有,看中我就给你买,都是公款。”徐威喜滋滋地对麦芽说。
麦芽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觉得他的嘴脸竟然是那样的猥琐俗气。这难道就是她认定的另一半?
晚上,和徐威一同躺在黑泽尔德酒店奢华柔软的大床上,麦芽精疲力竭,满腹心事。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昨晚那样折腾一宿,徐威就算是铁打的,今天也该偃旗息鼓了。
麦芽也没有心思。这么错综复杂的状况,让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情势。
徐威搂住她,动作温存。“累了吧?!陪我们逛了一天。”
麦芽不说话,将脸埋进他怀里,使劲吸了吸这熟悉的味道。她忽然生出几分伤感,今后依偎在这怀抱中的。不知是何人。
“和你商量个事儿啊,先说好,不许生气。”徐威郑重其事的样子令麦芽诧异。
“明天晚上,你能不能陪我们去看场脱衣舞?”徐威小心翼翼地看着麦芽的反应。
“为什么?”这一要求对麦芽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还不是孟总嘛。他说既然来了一趟,总得见识一下,资本主义究竟有多腐朽。”
这种道貌岸然的说法令麦芽嗤之以鼻。
“不去。”她断然拒绝。“你也不许去!”
“别闹了,麦芽,”徐威正色道,“你要理解我,这是我的工作。”
“我真不知道,你原来一直都是这样工作的。”麦芽忍不住讥讽。
“你看,你看,有那么严重吗?”徐威俯身过来想抱麦芽。
麦芽躲开他,下床穿上衣服,走向门口。
“怎么了你?!”徐威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一个箭步从床上跨下来,抢先挡住了门。
“让开,我回学校!”麦芽面无表情。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呀!”这种时候,徐威是一贯的嬉皮笑脸。这一招很管用,他的赖皮样子经常就把麦芽逗乐了,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今天,麦芽不想妥协。
她不理他,去按门把手。徐威攥住了她的手。
“松开!”麦芽用力挣扎,徐威却纹丝不动。
麦芽恼了,冲徐威咆哮,“我让你松开,你听到没有?!”
徐威反将她拉入自己怀中,不顾她的推搡挣扎,用力抱紧她,“行了,麦芽,我错了,都是我的错,行不行?你看,我这么老远地来看你,你就别闹了。”
“你是来看我的吗?你是借机会巴结领导!你借我上位!”
徐威的手蓦地松开了,脸色吓人得难看。
麦芽借机挣脱,夺门而出。
泪水横飞,心碎成了几瓣,赤裸裸地痛。
恋人之间永远不要说这样绝情的狠话。因为它像刀子一样扎伤别人的同时,也会扎伤你自己。
为什么会是这样?
麦芽其实不怪徐威。
原先欣赏他的不也是这一点吗?懂权谋,有眼色,识大体。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和身边那些头脑简单冲动幼稚的男同学不一样,成熟稳重,野心勃勃,喜欢动脑子琢磨人。
可是,为什么现在这些做派却都显得那么碍眼?
她忽然怀念杜家斌明朗的笑容,干净的心思。只是现在,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没有可能。也许,他于她,只是匆匆旅途中惊鸿一瞥的风景。他们本不该有交集的,那么单纯的一个孩子,让他如何接受麦芽的历史?
第二天晚上。徐威给麦芽打来了电话。
麦芽等着他旧话重提。其实,她已经心软了。她知道这个机会对徐威的重要性。像他们这种平常家庭出来的孩子,没有任何的人脉关系,一点一滴都得靠自己。圆滑一点,世故一点,也是为生活所逼。这个忙她会帮的。在加拿大,看场脱衣舞确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对于自己口不择言的那些话,麦芽很后悔。她其实并不是冲徐威,她只是觉得怨愤。有的人天生就该高人一等吗?为什么所有人都捧着她,连徐威也不例外?她要什么有什么,还要对她那样的羞辱。麦芽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孟文静,你的男朋友,我抢定了!
徐威在电话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告诉麦芽明天要陪孟总和他女儿去魁北克省旅游,晚上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他就不过来了。
“要不我不去魁北克了,留下来陪你吧。”徐威的语气听上去不是那么肯定。
“不用,你服务领导要紧。”麦芽满心失望,却回答得斩钉截铁。
徐威半天没有说话。
麦芽也后悔,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刻薄?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关于昨天的争吵,徐威一句也不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正因如此,更让麦芽意识到自己对徐威的伤害有多大。
没关系,麦芽安慰自己。等徐威从魁北克回来,她会好好地向他解释。不,不需要解释!言语的力量是多么苍白。她要好好地和他做一次爱,灵与肉的沟通,所有的误解都会冰释消融。
可是这一次,麦芽最终也没有等来那个机会。
因为徐威所在的煤业集团公司发生重大矿难,孟总和徐威没有返回多伦多,从蒙特利尔直接回国了。
徐威在机场匆匆给麦芽打了个电话,两人什么也没说。
说什么?还怎么说?
麦芽满心的懊恼。不在一起时盼相聚,在一起了为什么又是另外一番情形?
人哪,年少气盛,恃宠生娇,伤害的总是最爱的人。以为有爱,他一定会包容。却没有想过,这样爱你的人,遇上是一种福气,而不是必然。
多年以后,麦芽还会一次次地想起,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负气争吵,她和徐威的生活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徐威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像是一个梦,醒来却发现枕边还留有哭过的痕迹。
杜家斌一直没有露面。
一想起他,麦芽的后背烧灼般的痛。他的眼神是放大镜下聚焦的阳光,三千摄氏度的热量,瞬间穿透她的胸膛,在她的心脏上留下了一个洞穿淋漓的伤口。
麦芽无法逃避,她知道,她躲不过去。
可是当她直面杜家斌时,她又失去了说话的勇气。
是杜家斌先开的口。他说,“孟文静来找过我了。”
麦芽心寒如冰,“是吗,那恭喜你们破镜重圆。”
她扭头就走,使劲忍住眼泪。自取其辱是不是?这就是她该得的下场。
杜家斌拦住她,“是你来找我的,你都不肯听人把话说完?你总得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麦芽挑起脸来,含泪看着杜家斌,满是怨愤,“你不都已经知道了吗?”
“我要你的版本!”杜家斌几乎在向她低吼。
“我没有别的版本。”麦芽反倒平静了,“该看到的你都看到了,该听说的你也都听说了。全是事实。”
说真话真好。谎言其实需要更大的勇气。
可怜的杜家斌。他竟然还幻想着能有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替麦芽开脱。
是啊,他还不曾真正地恋爱过。他当然有权利要求他的爱人冰清玉洁,没有过去。
麦芽很抱歉,恨不相逢未嫁时。她的心底涌动着怜惜,很想伸出手去抚摸面前这个低垂着的毛刺刺的头顶,但她知道,她现在已经没有这个资格。
天下能有几个杨过,一如既往地爱着他的神仙姐姐,而不计较她的过去?
有过去又怎么样?爱,是她的权利。爱过,是她的经历。她没有错。
“不许走!”杜家斌再一次拦住她,眼睛在喷火。通红得怕入,“不管你以前怎么样,从现在开始,我才是你的男朋友。”
麦芽愣住了。
这个人多么武断跋扈,霸道地替麦芽做了主。
这算是他的正式求爱吗?让麦芽觉得有点痛楚,有点甜蜜,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不管怎样,就像他说的,“从现在开始”,他们在一起了。
王子历尽千辛万险,终于找到了公主。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完。
没有续集。
没有人有给童话写续集的勇气。
因为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永远幸福的生活,现实远比故事残酷。
恋爱啦!
麦芽的生活从此翻开新的篇章。
她高调地张扬着自己的恋情。为什么不呢?她曾经那么的孤独,那么的压抑,现在终于苦尽甘来,得偿所愿。她更要好好地把握当下,享受每一天。
徐威仿佛从麦芽的生活中消失了。
麦芽很久都没有上MSN。她没有时间,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徐威。
徐威也一直没有和她联系。
麦芽根本无暇顾及。
她忙着恋爱,忙着探知新大陆。完全透彻地了解一个人,需要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
杜家斌一点都不能吃辣啊。杜家斌的篮球打得超好。杜家斌小时候调皮玩沥青被烫伤。小腿肚上留下碗大的疤。杜家斌现在正做着加拿大国家安全部的课题……
除了睡觉和上课,麦芽无时无刻不和杜家斌厮守在一起。
真好,恋爱的感觉真好。
有人时时刻刻地陪伴,麦芽再也不会觉得孤单。连晚上睡觉,她都觉得甘美甜蜜。杜家斌在她床头的墙上留下一张纸条:亲爱的,我陪着你,你不是一个人。
在校园里他们遇到孟文静,陌生人一样面无表情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麦芽不计较。
胜利者的姿态是大度。麦芽沉浸在这新鲜恋情中,全世界的无礼她都可以包容。
杜家斌却不似麦芽这般拿得起放得下,他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整个人失去了从容,慌乱窘迫。
麦芽只瞥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觉得对不住她,是吧?”
杜家斌老老实实地回答,“唔,有一点儿。”
麦芽觉得有趣,故意逗他,“说真的,你为什么选我呀?”
杜家斌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
“说呀,你说呀。”麦芽追问他。
“你好呗。”
这个含含糊糊的答案麦芽可不满意。
“我哪儿好啊?快说啊,我到底哪儿好啊?”她撒娇耍赖般吊在杜家斌的胳膊上轻轻摇晃。麦芽知道男人最吃哪一套!
杜家斌果然就晕乎了,全盘托出,“你善解人意,还有,你没有那么物质。”
麦芽心里甜丝丝的,嘴上却不吃亏,“噢,是说我好哄,便宜吧。”她故意将脸一拉,做出生气的样子。
“不是,不是。”杜家斌急得挠头,恨不得赌咒发誓,“我真不是那么想的,真的不是。”
杜家斌的窘态让麦芽再也憋不住劲,笑出声来。
这个男人现在是我的了。麦芽在心底悄悄对自己说,上天让我苦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等来他。
艾丽莎一脸诡秘地笑,问麦芽,“怎么样,他棒不棒?”
“什么?”麦芽给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头雾水。
“你的绿茶助教啊,他在床上的表现是不是很强?”艾丽莎的求知欲真是浓厚。
麦芽还是第一次遭遇到这么赤裸裸的话题,顿时羞红了脸。她白了艾丽莎一眼,“你听说过中国的柳下惠吗?”
“什么牛?”轮到艾丽莎一头雾水。
麦芽耐心地给她讲了坐怀不乱的典故,然后说,“知道吗,他就是柳下惠。”
艾丽莎好像听明白了,思虑半晌,犹犹疑疑地说,“你是说,杜家斌是个同性恋?”
麦芽顿时气绝。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对于艾丽莎这种胸大无脑的人,根本不适宜隐喻之类的修辞。她换了一种更简单直白的表达方式,“我们只是牵手,亲吻。这儿以下,这儿以里,他根本不碰。”麦芽用手在脖子和臂弯处划出两道线。
“天哪!”艾丽莎夸张地惊呼,“我们上中学时就已经不是这个玩法啦!啊哈,我知道了,绿茶助教一定还是个处男!要不要我帮你啊,麦?我可是处男杀手!”艾丽莎一脸的坏笑。
“谢你了,我自己来,这种事情不劳您大驾。”麦芽客气地谢绝,天天对着这个艾丽莎,她的脸皮也早就磨厚了。
艾丽莎还在诲人不倦,“对付处男,我最有办法了,色诱!一定不能被动等待。哎,你该不会也是处女吧?”艾丽莎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发问。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
麦芽实在无法正面回答她的这个问题,红着脸,目光躲闪。
学校咖啡馆里,麦芽掏钱买了一块奶酪蛋糕,和艾丽莎大快朵颐。
“你看!”艾丽莎的神情十分奇怪。
麦芽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愣住了。
在咖啡馆一个隐蔽的小角落里,杜家斌和孟文静坐在一起。孟文静在哭,杜家斌正不断地给她递纸巾。
“要不要过去?我陪你。”艾丽莎一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样子。
麦芽摇摇头。
麦芽的不作为令艾丽莎觉得不可思议,“人家在撬你的男朋友哎!”
“撬就撬吧。”麦芽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就不信,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
艾丽莎不屑地一撇嘴,“床都没上,你的鸭子还没进锅里呢。”
尽管嘴硬,麦芽内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她太知道了,杜家斌这孩子心软,最见不得女人哭啊。
宿舍里,麦芽心事重重地做饭,杜家斌来了。
麦芽忍住不问,她都没想好要不要问,还是索性装作不知。
油还没热,鸡蛋就倒进锅里了。勺子一搅,一锅黄汤,看上去一塌糊涂。
麦芽端起锅来“哗啦”一声全倒进水池里,心里烦躁不已。
“我今天见孟文静了。”杜家斌的坦白出乎麦芽的意料。
她不说话,等着下文。他会说什么?麦芽现在才意识到。她对这段感情竟然是这样的没底。
“她家出事了,她的心情很不好。”杜家斌的话语里充满同情和怜惜。
麦芽感觉很不舒服,“你想怎么样?”她的口气很硬。
杜家斌一点儿都不在意,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麦芽的不满,“哦,她就是想找人聊聊,她在这儿也没有别的朋友。她爸爸被停职检查了,好像是因为什么矿难,结果又牵扯出更大的经济案件,听说很严重。她一个女孩子,遇上这么大的事儿,是挺无助的。”
麦芽心里“咔噔”一声响。徐威,徐威!
杜家斌再说什么,麦芽都听不进去了。
难怪徐威这段时间没有任何消息。麦芽忙着恋爱,也因为心虚,居然一直没有和他联系。
杜家斌一走,麦芽就发疯似的寻找徐威。
MSN,不在线。
手机,关机。
办公室电话,无人接听。
家里,对他的情况全然不知。
徐威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从麦芽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麦芽一度对他是那么的自信,总以为他会一直等在那里,就像他说的,是她永远的后方。她都不屑于为他做任何的付出,执意“隐恋”,不肯见他的家人和朋友,不肯公开他们的恋情。
现在她只恨自己对徐威了解太少。原来,她和他之间的联系纽带是那么的脆弱,竟然只是几个字母和数字。麦芽不住地自责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多结识几个徐威的同学朋友?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无迹可寻。
她那么轻易地就把他给弄丢了。
她失去了她的后方。
麦芽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她背着杜家斌去找孟文静。
见到孟文静,她不知如何开口。想了想,问,“孟总还好吧?”
孟文静冷冷地回答,“你是来落井下石的吗?”
麦芽噎住了,索性直截了当,“徐威在哪儿?”
孟文静抬眼审视着她,“你还行,比我想的要有良心。”
麦芽不理睬她话里的挑衅,只问一句话,“徐威在哪儿?”
“他也被停职检查了。”孟文静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看麦芽的反应。
“但后来听说没他什么事。是他自己不想干了,辞职了。他能有什么事?一个小跟班而已。你甩了他是对的,他没什么前途,肯定没法和杜家斌比。”
麦芽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扭头就走,满心是痛。
在徐威最受煎熬的那段时间。她却在和杜家斌卿卿我我,花前月下。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本应该站在他身边给予他支持的,她却背叛了他。麦芽满是负疚,难以自拔。
真是奇怪啊。她的心里永远有个小房间。一个人跳出去,另一个就住进来,让她忍不住地怜惜和挂记。
艾丽莎要毕业了,她的未婚夫特地从佛罗伦萨赶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麦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长得酷似意大利足球王子托蒂的男人。
艾丽莎甜蜜地向麦芽引见她英俊帅气的未婚夫。他倒是热情,上前就抱住麦芽,在她的左右脸颊上各贴一下,行了一个亲吻礼,嘴里还嘬嘬有声。
麦芽毫无防备,有些措手不及,脸被他毛刺剌剌的胡子扎得难受,哭笑不得。
艾丽莎是深知麦芽的,在一旁恶作剧地笑。
“我的名字叫亚历桑德罗马基亚维力,很高兴见到你。”亲过之后足球王子才正式自我介绍。
“呃?”意大利英语真是难懂。简单的一句话麦芽连猜带蒙才弄明白,那个又长又拗口的名字压根就没记住。
麦芽给他们两人拍照。镜头里艾丽莎笑靥如花,和未婚夫甜蜜相拥。
足球王子知道她的那些情人吗?麦芽禁不住邪恶地猜测。
“嗨,托蒂,看这里。”她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叫错了名字,自己都觉得难为情。
未婚夫先生倒很大度,“没关系,就叫我‘托蒂’好了,你不是第一个。她也经常这样叫我的。”他亲昵地一搂艾丽莎,“足球王子嘛,权当满足我未婚妻的意淫。”
他的直白令麦芽吃惊,吐吐舌头,向艾丽莎扮了个鬼脸。
回到宿舍,三个人在客厅里喝下午茶,品尝“托蒂”带来的意大利美食。
切得菲薄如纸的帕尔玛生火腿片是麦芽的大爱,有嚼劲的成香口感配上巴罗洛干红,令人欲罢不能。
隐约有人敲门。
客厅里谈笑风生,无人留意。门又是虚掩着的,那人自己就推门进来了。
来人似曾相识,好像是艾丽莎的一个旧情人。
麦芽捕捉到艾丽莎脸上一闪而过的惊骇神情,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嗨,麦芽,你男朋友。”艾丽莎居然扭头冲麦芽这样说,语调平静。
她又大方地给两位男士介绍,“来,赛门,认识一下,我的未婚夫亚历桑德罗,他刚从佛罗伦萨来。”
麦芽蒙住了,一时没搞明白状况,目瞪口呆地看着艾丽莎。
艾丽莎嘴上还在若无其事地开着玩笑,“哎,要不要我们出去,给你们腾地方啊?”她直盯着麦芽,眼神里分明满是乞求。
“哈罗。我是赛门,很高兴见到你。”赛门倒是个聪明人物,主动上前和“托蒂”握手,很快进入角色。
唉。吃人家的嘴软。事关艾丽莎的终身幸福,麦芽只有挺身而出。她仓促咽下盘中剩下的一大片火腿,真是齁咸。
麦芽起身命令赛门,“我们走。”
“遵命,甜心。”赛门嬉皮笑脸地答复,一只毛茸茸的手臂搭到麦芽肩头。
当着“托蒂”的面,麦芽无法发作,强忍住恶心,听任他搂着自己出门。
有时候事情就是那么“寸”。麦芽迎面撞上了杜家斌!
她立刻甩开赛门的手,跑到杜家斌身后。
“嗨,怎么啦,我的女朋友?”赛门明知故问,一副调戏的口吻。
麦芽瞪他一眼,正告道,“你别搞错了,我不是艾丽莎!”
赛门悻悻地走了。
杜家斌盯着麦芽,眼神复杂。
“别冤枉我啊,我是在帮艾丽莎救场。”实在无法忍受他的目光,麦芽夸张地大叫。
“非要以身相救吗?”杜家斌平静地问。
“胡说什么呢你,帮朋友忙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麦芽以为他在开玩笑,撒娇辩解。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场面又不是第一次。”杜家斌淡淡地说了一句。
麦芽噎住了。
她不知道,他竟然一直是那么在意,那么过不去!
麦芽一句话也不说,扭头就走,转身回宿舍,进了自己的房间。
杜家斌紧跟其后,进门时和“托蒂”正打个照面。
“嗨,这是亚历桑德罗,我的未婚夫。”麦芽听见艾丽莎在帮他们介绍。
杜家斌礼貌地回应,“你好,我是麦芽的男朋友,我叫杜家斌。”
不用看麦芽都知道,“托蒂”一定是一副镨愕的表情。她无法冲出去解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世英名被艾丽莎糟蹋,恨得咬牙切齿。
杜家斌进来了。
麦芽沉着脸坐在电脑前上网,不想理他。
杜家斌不说话,坐到她的身边,直直地盯着她看。
麦芽给他看得满心烦躁,鼠标一推,起身坐到床边,装作看书。
杜家斌也跟过去。紧挨她坐着,还是盯着她看。
麦芽索性什么都不做了,移到沙发上,收起双腿,把头埋在臂弯里假寐,躲避他的目光。
杜家斌又挨过来。坐在她身旁,只是坐着,一动也不动。
两个人就一直那么僵着。
直到隔壁房间传来一些奇怪的动静。
动静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是闷闷的撞击声和艾丽莎歌唱般的呻吟。
麦芽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她抬头看杜家斌,这孩子已经面红耳赤。
气氛有些异样,空气中充满暧昧。
现在轮到麦芽盯着杜家斌看了,直看得杜家斌目光躲闪,如坐针毡。
他忽然起身冲出门去,一句话都不说,仓皇逃走。
麦芽不禁幸灾乐祸。哼哼,你也该接受点启蒙教育。
艾丽莎毕业搬走了。看着她腾空的房间,麦芽意兴阑珊。
以前艾丽莎总爱说她们同病相怜。可现在,她和“托蒂”修成了正果,麦芽却连徐威的下落都不知道。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双流。
杜家斌来了,一脸的官司。
麦芽已经没有心情去理会,她好累。
“孟文静说,你在找你以前的男朋友?”杜家斌上来就质问。
麦芽十分平静。她就知道孟文静会说的,她有这个心理准备。
“你到现在还想着他?!”杜家斌的声音有些发颤。
麦芽不吭声。
“是不是啊,你说是不是?”他忽然冲她咆哮,一副很受伤的样子。
“是!是!”麦芽忍无可忍了,也对着杜家斌大吼。“他失踪了!我跟他在一起四年,他是我的初恋!可我现在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我把他丢了,丢了……我就是想着他又能怎么样啊?”
多少天了,麦芽一直记挂着徐威的下落。现在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肩胛随着抽泣剧烈地颤动。
杜家斌半天没有说话。
忽然,他从后面抱住了麦芽,“今晚我不走了,行吗?我知道,你不喜欢一个人。”
麦芽愣住了,天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一整天,麦芽都魂不守舍。
桌子上是一枚避孕套。是徐威上次没有用完。遗落在这里的。
麦芽不知道,是否应该交给杜家斌。
凭直觉,杜家斌一定会非常介怀的。他是那么一个完美主义者,怎么可能接受他不是女朋友的第一个?
他知道了会怎样?
今晚是他们的开始。也许,也是他们的终结。
麦芽烦躁不已,一把抓起避孕套,扔进垃圾桶里。
色诱,终归只是玩笑。事到临头,麦芽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有做好准备。
说。还是不说?
一个硬币被麦芽抛得滴溜溜地转。却始终没有给她明示。
晚上,杜家斌终于来了。
麦芽心跳如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杜家斌也是一样的紧张羞涩。他涨红着脸,拉过麦芽的手,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放进她的手心。
麦芽疑惑着摊开手看,竟然是一枚钻戒!
她惊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着杜家斌。
“假的。”杜家斌嗫嚅着说。
麦芽更迷惑了,不知所以。
杜家斌期期艾艾地向她解释,“我想送你一个钻石戒指,可是我真的暂时买不起。你先留着这个吧,我会买个真的给你的,我一定会。”
原来是这样。
麦芽感动得无以复加。
这其实是几天前的事了。麦芽惊羡艾丽莎的结婚钻戒。在自己手上试戴。艾丽莎教麦芽端详钻石的火彩,麦芽立刻就被迷住了。
这是怎样的光泽?勾魂摄魄。在灯光下缓缓地转动钻石,就能绽放出璀璨夺目、冷艳缤纷的光彩,如同一团火焰在钻石中流动,闪烁不定,迷幻异常。
“一块小石头而已,你们女孩子都这么在乎它吗?”当时,杜家斌就问了这么一句。
“那当然。”艾丽莎回答得毫不犹豫,“你知道吗?钻戒是世界上最小的手铐,每个女人都心甘情愿地被它套牢。”
“来吧,”麦芽笑着把钻戒套回到艾丽莎的无名指上,“戴上你的手铐吧,从此被你的‘托蒂’套牢,甩都甩不掉了。”
她学着神父婚礼致辞的样子,“上帝啊,愿这戒指成为艾丽莎与‘托蒂’终身相爱、永结同心的信物。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阿门。”
只不过一句平常的玩笑。杜家斌就记在心里了。
麦芽知道,这不是一枚简简单单的戒指,这是他对她做出的承诺。现在这个年代,还有几个男人能有这份责任感在这种时候承诺一生?这就足够了,钻石的真与假,麦芽真的不计较。
在杜家斌的真诚面前,麦芽为自己的遮遮掩掩患得患失而愧疚。她无法再隐瞒了,她也不愿意欺骗他。让该来的都来吧,麦芽决定坦然面对一切后果。
于是,就开始了。
麦芽看着杜家斌,用眼神鼓励着他。
杜家斌喘着粗气,却一直在迟疑。麦芽都能听到他的心跳,是那样强烈,脚下都为之颤动。
麦芽伸手关熄了灯,房间里霎时黑了下去。
多么奇妙的感觉啊。
黑暗是情欲滋生的沼泽,是为所欲为的掩体。
他们褪去了羞涩,褪去了顾虑,褪去了种种世俗羁绊。
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做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杜家斌喘气如牛,横冲直撞,却不得其门而入。
麦芽感觉到他的身体已经膨胀到了极点。一点即着,一触即发。
她不忍心看他继续煎熬,用手帮了他一下。
杜家斌终于进入了。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俯在麦芽身上喘息,一动也不动。
麦芽等着他发起进攻。
然而没有。
麦芽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杜家斌原本昂扬的斗志正一点点地疲软萎缩,慢慢地、回天无力地从她的身体里滑了出去。
她错愕了,怎么会这样?
还没有开始,就已然结束。
此刻的麦芽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食客对着一桌令人食指大动、舌口生津的满汉全席,正在举箸之时,却听到太监公公扯开公鸭嗓子一声号令,“撤一”
盛馔佳肴全不见了,只留下麦芽一个人握着筷子坐在空荡荡的桌旁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麦芽愈来愈难以承受杜家斌的身体重压时,杜家斌终于翻身下来。他紧紧地抱住麦芽,在她耳畔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我一爱一你。”
麦芽听得真切,却还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真是这么说的么?这是第一次,他和她说到“爱”。是的,是“爱”,不是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喜欢”。
所有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的全身布满了又湿又粘的汗。麦芽拂了一把,一手的凉意。她不禁有些诧异,以前和徐威做爱时徐威也出汗。那汗却是热腾滚烫的。这两人竟然是那么的不同,一个是岸上的兽。一个是水里的鱼。
麦芽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怜惜,母爱荡漾,抱住怀中这个婴儿般的男人,圣洁地吻了吻他的脸颊。
曙光穿透窗格爬进室内的时候,麦芽觉察到杜家斌醒了。他亲了亲麦芽,见她没有动静,蹑手蹑脚地起身穿好衣服。又轻轻揭开了被子。
麦芽知道他在看什么,闭上眼睛等着他的质询。
杜家斌悄悄地合上了被子,半天没有说话。
房间里真是安静,钟在墙上“滴答滴答”地走着,每走一下都令人心惊。
麦芽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索性睁开眼睛,直面命运。
出乎她意料的是,杜家斌正凝视着她,满含深情。
“我会好好待你的。”这个男人跪在她的床头,轻抚着她的脸,郑重地向她许下承诺。
巨大的幸福感击中了麦芽,令她难以自已。她竟然是那么的幸运。她真的找到了这样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爱的是她,而不是她的处女膜。
穿上的衣服又脱了下去,两个人又重新操练起这个人类最洪荒原始的游戏,乐此不疲。
就算只有几下又怎么样?麦芽不在乎!有爱的女人什么都拥有。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杜家斌终于走了。他说他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可不想“精尽人亡”。
就在麦芽满心愉悦慵懒起床的一刻,她愣住了。
床单上一朵血花绽放,触目惊心。
麦芽的体内一阵潮涌,原来她的月经不期而至。
他一定也看见了,所以才欣喜若狂,所以才会对她那么珍视。
这么说,他还是在意的。
如果没有这一朵殷红又会怎样?他会和她分手吗?多可笑啊,他说他爱她,他说他会好好待她,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基于一小块微腥的血迹。
麦芽的月经一直就不太规律。但麦芽没想到,它竟然会这么凑巧这么善解人意,悄悄地来了,将她的困境化解于无形。
麦芽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天意!
有过第一次,杜家斌就像是小孩子沾了糖,尝到了甜头,天天缠着要吃。
麦芽正值经期,拒绝得果断而坚决。
杜家斌还以为是自己的错,“是不是上次我弄疼你了?对不起,我一定会小心,小心。”
麦芽觉得自己再也难以承受这重负,一心说出真相。可话都到了嘴边,却始终无法出口。
机会就这样稍纵即逝。
艾丽莎搬走后,麦芽得把那个房间重新租出去。她刚把租房广告贴到学校的公告栏里,不多久就有人来敲门。
竟然是杜家斌,揭了广告一本正经的样子,“同学,请问这里是有房出租吗?”
麦芽一把抢过广告,嗔怪道,“捣什么乱呀你?人家才贴出去的。”
杜家斌还在演戏,“同学,你看我合适吗?我爱清洁不抽烟无宠物少煮食,作风正派,不留宿异性,哦,我性取向正常,也不留宿同性……”
麦芽被他逗乐了,打了他一下,“行了行了,你就别添乱了。”
杜家斌也笑了,笑罢方说,“真的,我搬进来吧。我付全部的房租,还有网络费和电话费,你出伙食费。两人开伙,肯定比单独吃便宜,还有网络和电话也都可以公用,今后有什么话当面就能说,也省不少的手机话费
“哎!”麦芽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抗议,“你可不可以浪漫一点,说你是因为爱我,想有更多时间和我在一起?”
“呵呵,”杜家斌嘻嘻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那种肉麻话我说不出口,反正最终都是达到一个目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麦芽当然无法拒绝。她只是有点惶惑,犹犹疑疑,“太快了点吧?!”
数数日子。两人正式谈恋爱也不过一个来月。
“不快不快,”杜家斌一把搂住她,斩钉截铁,“一万年太久,我们只争朝夕。”
“唉。”麦芽融化在他炽热的怀抱中,甜蜜地叹了口气。
既然都同意他搬进来了,杜家斌这天晚上就一直赖着不肯走。麦芽半推半就地,也就由了他。
这一次,这孩子就没有那么性急了。他一点一点地剥开了他的糖果,舔一口,看看,再舔一口,慢慢咂摸着嘴巴里的甜味儿。
麦芽闭上眼睛,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听任他的探索发掘。期待着他会有不一样的表现。
然而,一切如故。
麦芽隐约有些担忧。看看杜家斌,他却丝毫没有觉得任何不妥,眼睛亮晶晶,兴奋而满足。
他亲亲麦芽,又忍不住,再亲了亲麦芽,紧紧地抱住了她。
就这样吧,麦芽对自己说。没关系,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贪恋他的吻和他的怀抱。
杜家斌搂着麦芽,沉沉睡去。
麦芽枕在杜家斌的臂弯上,却始终无法入睡。他的胳膊硬硬地硌住她的脖颈,麦芽小心地支着头,生怕压麻了他。
单人床空间狭小,两人都只能侧着身子,紧贴紧地躺着。夜色朦胧,麦芽端详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是那么的年轻俊朗,睡得如此酣畅安详。他的鼻息一下一下地落在她的脸上,似黑甜乡的小虫爬过,留下阵阵酥痒。
麦芽小心地抬起身子,轻轻拿出他的手臂。
单人床不堪重负地“吱呀”一声,在这寂静的夜晚,轰然挑动了麦芽的神经。
她忽然想起了另一张床,另一个人。
麦芽不觉惊诧,她真的要和身旁的这个人同居了么?
她和徐威相恋近两年才第一次做爱,和杜家斌仅一个多月竟已要同居。这是什么年代,什么速度?
麦芽心中忽然生出无边的惶恐。她急切地想抓住什么。使劲钻进杜家斌的怀中。杜家斌梦呓般咕哝了一句。紧紧地搂住了麦芽。
杜家斌真的搬过来了。
搬家那天,他的同学都来帮忙。杜家斌就那么点家当,稀里哗啦地一趟就都搬进来了。
唯一的大件是一张双人床。
麦芽不知道杜家斌办事竟然是如此果敢神勇,都没有和她商量,就直接从学校房管处申请了一张双人床。
杜家斌从楼下送客回来,看见麦芽独自站在窗前发呆。
他轻轻走过去,地毯吸没了足音,悄无声息。
杜家斌陪麦芽站了一会儿,从后面搂住了她。
麦芽身子一抖,却没有回头,她往后微微一靠,依偎在杜家斌的怀中。
有多少次了,从前她总是一个人站在这里向窗外眺望。
孤独。是因为孤独。
现在,她终于不再孤独了。两只粗壮有力的臂膀环绕着她,将她的心从此坐到了实处。
这种感觉仿佛从来也不曾有过,令麦芽感动得想要落泪。
以前徐威是她的后方。她就像只风筝,一根细线攥在徐威手里,人却在空中飘飘荡荡。她要飞得再高一些,再高一些,徐威也由她了,却总免不了一丝痛楚,牵牵绊绊。
现在线断了,她却不想飞了。她是幸运的,在她想落脚的时候一棵大树托举住了她,让她倚靠。
麦芽的同居时代正式来临。
两个年轻人,一头扎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居家生活,有模有样地过起了小日子,却多少还带着点小孩子过家家做游戏的新鲜和兴奋。
麦芽要做一个贤惠淑良的“小妻子”。早上杜家斌还没有起床,早餐就已经端上桌了。麦芽煎鸡蛋的水平不过关,稍微看得过去的那个煎蛋就放进杜家斌的盘子里,配上抹了花生酱的烤面包片、牛奶和切成几牙的苹果,看上去也蛮像那么回事。
杜家斌被香味逗引着起了床,脸不洗牙不刷就急不可耐地坐到餐桌前,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夸奖,“有老婆真好,今后都有早餐吃了。”
麦芽奇道,“你以前都不吃早餐的吗?”
杜家斌的嘴里塞满了食物,“哪有那工夫啊,都是到实验室里吃几块饼干,要不就在咖啡馆里买个马芬蛋糕。”
“可怜的孩子,”麦芽打心眼里同情他,“早餐一定要吃的,不吃对身体不好。”
“你和我老妈说的一样。她要知道今后天天有人给我做早餐,肯定高兴死了。”
“不许告诉你妈!”麦芽急了。
“怕什么呀?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嘛。”杜家斌故意逗她。
“你才丑呢。”麦芽不干了。
“就是就是,我媳妇儿才不丑呢。”杜家斌顺着杆往上爬。
“谁是你媳妇儿?少胡说八道。”麦芽嘴上不领情,心里却甜丝丝的。
“哎哟喂!”杜家斌突然一副痛苦的表情。
“怎么啦?”
“你这蛋里放了多少盐呀?齁咸!”
“真的吗?”麦芽很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盘子推给他,“那你吃我这个吧。”
“没事儿,我留着当咸菜吃。没准晚上你又忘了放盐了呢。”杜家斌一本正经地说。
麦芽明白他原来在逗自己,捏起粉拳狠捶他一下。
杜家斌作势倒下,“啊,谋杀亲夫啊!”
下午做饭,麦芽倒真是兢兢业业,放盐时小心翼翼,放一点尝一尝,再加一点,再尝一尝。唉,贤妻不好当啊。
杜家斌从实验室回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三菜一汤,正冒着腾腾的热气。番茄炒鸡蛋,炒油菜,肉末豆腐,紫菜蛋花汤,红红绿绿的一桌,颜色还真好看。
“嚯!”杜家斌很是惊喜,“这么丰盛啊!我老婆就是能干!”
听到夸赞,麦芽心里美滋滋的。
杜家斌话锋一转,“你会做的菜全在这儿了吧?今天都显摆出来了,以后我们是不是天天都得吃这个啊?”
杜家斌做课题很忙,天天要去实验室,早出晚归。麦芽除了上课,整天都在家待着,有大把的时间上网潜水学做菜,变着花样给杜家斌做饭。有人欣赏点评,麦芽兴头也大,厨艺还真是长进了不少,可慢慢地问题就来了。
以前麦芽一个人的时候,吃饭总是凑合。中国超市的肉骨头便宜,才六毛九分钱一磅,配上萝卜炖一锅汤,吃肉啃骨头就是一顿,下点青菜面条又是一顿,最后一点残汤剩汁还可以再做顿菜饭。一块钱一大包的鸡骨架也是麦芽常买的。四只全鸡骨架,挂着不少丝丝缕缕的肉,用酱油料酒烧~烧就是美味。有肉有菜的,又花费不多,麦芽丝毫也不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艰难。
可两个人一起生活,就不能那么凑合了。
杜家斌说好喂也不好喂,说不好喂也好喂。不管麦芽做得有多难吃,他都不挑,照样吃得盆碗朝天。可是肉骨头之类他是不吃的,嫌麻烦,他就喜欢大块实在的肉。
有一天两人正吃着早餐,杜家斌无意中扫了一眼面包的包装袋,立刻就“呸呸呸”地将嘴里的面包全吐了出来。
“怎么啦?”麦芽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自己煎蛋又放多了盐。
杜家斌拿着包装袋将保质期指给麦芽看,“都过期了!”
麦芽瞟了一眼,“就刚过一天。没事吧。”她本来买的就是快过期的打折面包,当然心知肚明。
杜家斌照本宣科的书呆子劲儿又上来了,“保质期过了,就是不能吃了。”
“没关系的。洋鬼子就喜欢虚张声势,保质期只定个一两天。何况这个保质期是指常温下的,我都是一直放在冰箱里的。”麦芽一边辩解,一边还把面包往嘴里送。
“我不吃,你也不许吃。”杜家斌一把夺了过来,连同袋里剩下的面包一起扔进垃圾桶。
麦芽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从这天开始,杜家斌就成了家里的质保检查员。面包过期不能吃,鸡蛋过期也不能吃。麦芽想起小时候家里存的鸡蛋一两个月都舍不得吃,也没见坏呀。
至于鸡骨架,更别提了。他一定会说这是人家买回去喂狗的。当着杜家斌的面,麦芽都没有勇气把它放到自己的购物篮里。
好几次杜家斌捏捏麦芽薄削的肩骨,爱怜地说,“每天多做一点嘛,你要多吃。”
可是多做也是钱呀。
杜家斌又喜欢呼朋唤友的,经常来这里小聚。那些光棍汉,一顿能吃光麦芽半个礼拜的菜。热闹是热闹,慢慢地麦芽就入不敷出了。
杜家斌对麦芽的经济困境却浑然不觉。
麦芽相信他不是装糊涂,他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杜家斌拿的是一千二百多块钱的全额奖学金。计算机系的老师个个手上有项目,财大气粗,发给学生的奖学金也非常优渥。而麦芽所在的教育系没有外快,奖学金自然少得可怜。麦芽第一学年帮系里做教学助理还能有些贴补。可教学助理就那几个空缺,僧多粥少,第二学年就没得做了,每个月只有四百来块钱的进项,连生活都成问题。
关于这些,麦芽从来没有和杜家斌提过。她不想用杜家斌的钱。何况两人一起住,杜家斌已经是负担了大部分的开销。孟文静一直认为麦芽花过徐威的钱,背后还不定怎么搬弄是非呢。杜家斌嘴上虽然不说,但麦芽能感觉出他从孟文静那里听来了很多关于她和徐威的事。真真假假的,他不说,麦芽也无从解释。如果她现在用了杜家斌的钱,仿佛就验证了孟文静的论断。
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渐渐就没有好心情。
杜家斌在实验室里忙得天昏地暗,天天都是麦芽做饭,像小媳妇一样等着丈夫下班回来。刚开始还有几句表扬和鼓励,后来慢慢地也就成了习惯。即使杜家斌偶尔回来得早一点,他也不再进厨房,甚至也不等麦芽,麦芽还在厨房做别的菜,他就已经兀自吃起来。
麦芽裹着一身油烟味出来,忍不住发火,“你怎么这样?都不等我!我就该伺候你的吗?”
杜家斌一脸无辜,“这有什么?以前我妈做饭。都是让我先吃的啊。”
“我不是你妈!”麦芽冲他大喊,冲进卧室,摔上了门。
这是怎么了?麦芽满心的烦躁。看看自己的手,指甲被菜刀削去了一块,所幸没出血,却是光秃秃的难看。她的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以前在家父母虽然偏疼弟弟,但家务也是不用她做的,她只用学习就好。怎么现在她沦落到这个地步,天天泡在厨房里把自己弄得像个家庭妇女。人家却还如此的安之若素?
杜家斌推门进来了,一味地赔小心,“对不起,我今后不会这样了。”
麦芽背过身去不理他。
杜家斌拿纸巾给她擦眼泪,麦芽不领情,一把打开他的手。
“唉。”杜家斌无奈地叹口气,小声嘟哝,“你确实不是我妈。你比我妈还厉害。你是我小妈!”
一句话让麦芽再也绷不住劲了,破涕为笑。
杜家斌也笑,又忍不住摇头,“女人真叉包,翻脸比翻书还快。”
再做饭时,杜家斌在厨房里紧跟着麦芽晃来晃去。厨房本来就小,塞进两个人简直转不开身。麦芽嫌他碍手碍脚,态度粗暴地把他往外推,“出去出去,哪儿好玩上哪儿去,别在这儿捣乱。”
杜家斌困惑了,认真地盯着她,“陪你也不行,不陪你也不行,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麦芽也愣住了,是啊,她到底要他怎样?
爱情的光环这么快就消退了,生活被柴米油盐磨砺得粗糙不堪。
麦芽在想,如果是和徐威在一起,是不是也会这样?
她和杜家斌认识这么短的时间就同居,算不算是过度地挥霍了他们的爱情?
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没想到同居亦如是。
同居究竟是为了爱还是为了做爱?
麦芽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为了爱?爱已经消耗得淡了。为了做爱?他们的做爱也不过如此。
杜家斌一直都只有那么几下。
麦芽的兴致刚刚被挑起,那边却已然谢幕。
几次三番地被撂在了半道上,令麦芽懊恼不已。她觉得自己就像头搁浅的座头鲸,潮水骤然褪去,将她孤零零地遗弃在沙滩上,虚张着嘴徒劳挣扎。
麦芽百爪挠心,浑身发痒,恨不能伸出手去自行解决。而身边的这个人却睡得酣沉。她枕着他的胳膊,一动也不能动。
奇怪啊,以前徐威睡觉时也喜欢这样搂抱着她,让她枕住自己的手臂。他的臂弯贴合着她脖颈的弧度,严丝合缝,浑然天成,就像天造地设自然长成的一样。可为什么在杜家斌这里却硌得这么难受?
麦芽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眼皮沉重,却丝毫没有困意。
比孤枕更难眠。
当初因为寂寞,她急切地抓住一份近在咫尺的情感。终于有人朝夕相对,寂寞是没有了,却又徒添了其他的烦恼。
偶尔也有好些的时候。
麦芽久早逢甘露,忍不住呻吟,杜家斌却一愣。女人在享受性的快感时无意识的流露竟然会让他觉得不适!他停止了动作,草草收场。
她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杜家斌在这方面竟然是如此的老旧传统。
他不习惯谈论性,即使是和最亲密的爱人。他也不喜欢女人主动,不能接受女人表达出任何的欲求。
说白了,还是孟文静那样的青涩果子更适合他。被男生抱一下,都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多讽刺啊,本来人家那么般配的一对,却被自己乘人之危,横插了一杠。
没办法,谁让她爱上了他呢。
她还是爱他的吧?她爱的是他吗?是外面那个古道热肠衣衫整洁彬彬有礼品学兼优的阳光男孩,还是家里这个睡觉磨牙内裤不肯天天换性观念老旧刻板的原生态居家男?
原来他和她都是一样的,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是急于填补空虚地主动进攻,他是全无阅历地被动接受。两个人匆匆地捏合到一起,才发现对方竟然都不是自己想要的类型。
麦芽只有小心地隐藏自己,藏得深一点,再藏得深一点,为了身边的这个人。
麦芽开始准备她的毕业论文了。她的选题方向是中国高等教育的全球化进程。说来可笑,人在西方求学,贩卖的还是中国的东西。但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中国人做中国选题,毕竟还有点文化优势。如果让麦芽去做什么加拿大高等教育或是美国高等教育,那她更是狗咬刺猬,不知如何下手了。
麦芽的论文导师叫弗莱德,是教育系那帮体态臃肿垂垂老矣的教授们当中极为罕见的光头帅哥。他的年纪约莫四五十岁,身材极挺拔,着装一丝不苟,就连那光头都锃亮得如同一颗璀璨的夜明珠。麦芽动手晚,就他名下还没有其他的指导学生,歪打误撞地投奔到他那儿。她从没选过他的课,对他不熟,心里还正纳闷呢。这么帅名远播的一个人,以系里那帮本地女生的秉性,应该趋之若鹜才对,怎么会如此门前冷落鞍马稀呢?
指导老师的名单一公布,同学们见到麦芽一个个都惋惜得啧啧有声,分外同情的样子,“你怎么会找他呢?”
麦芽给他们说得心里疹得慌,逮住一个熟识的女同学非要问个明白,“他怎么啦?难道他会性骚扰学生?”要知道,这是麦芽所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情况了。
女同学一撇嘴,“别想美事了!他那么帅,要是他会性骚扰,我肯定第一个报名。”
“那为什么呀?”麦芽更不明白了。
“你真不知道啊?弗莱德对学生是有名的苛刻。几年前有个学生在他手下做博士论文,一直通不过,到现在都还没毕业呢。你要早点告诉我,我肯定不建议你找他。论文导师啊,就得像詹妮弗的导师那样,人虽然老点丑点,但脾气好,心地又善良,睁只眼闭只眼的,改两遍就过了。”
詹妮弗在一旁笑嘻嘻地反唇相讥,“你的导师也不错啊。那么有名气的大教授,到处讲学开会,一个月没几天在学校,估计连认真看你论文的时间都没有呢,还不是更容易过?”
麦芽哭丧着脸坐在她们当中,后悔也晚了。
果然,第一次会面弗莱德就给了麦芽一个下马威。
麦芽胆战心惊地坐在弗莱德的办公室里,看着他拿出她的开题报告,上面已被涂批得面目全非,心里暗叫不妙。
弗莱德说:“你的选题很有意义,我非常感兴趣。但是我认为,你在报告中阐述的研究方法却存在着很大的问题。你看,通篇都是前人资料的汇总。没有任何创见,也就根本没有任何价值。而且。你的文献综述部分也很有问题。数据太陈旧,缺乏时效性。”
“哦,那是因为……”麦芽急切地为自己辩解。
弗莱德却一挥手打断她,“我不要听解释。我认为。你现在应该考虑改变你的研究方法。你要进行样本分析,选择一所中国高校进行实地研究考察,从实践中得出结论,这才是你的贡献,这样才有价值。”
什么?回国考察?麦芽心里快速盘算着,飞机票多少钱?住宿费又是多少钱?我温饱都快成问题了,哪还有那笔钱?
“你有问题吗?”弗莱德问她。
有问题,她有大问题,她大有问题。
可是她无法启齿,只好摇摇头。
“那好,今天就这样。开题报告你拿回去按新思路改了给我。”弗莱德将开题报告还给她,顿了一下,又说,“另外,你的英语很不好,建议你去学校的写作中心,那里有人能帮你。”
麦芽如五雷轰顶。
英语很不好?!虽然她是留学生,但她可是名牌大学英语专业的高材生,从来还没有人说过她英语不好。这次可真是跌落到谷底。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弗莱德的办公室,迎面碰上同学詹妮弗。
“亲爱的,受打击了吧,你这样子真让我心疼。”詹妮弗半是玩笑半是同情。
“弗莱德说我的英语很不好。”麦芽下意识地嘟哝。
“啊哈,我去年修他的课,他也这样说过我呢!”詹妮弗哈哈大笑。
“怎么会?”麦芽觉得难以置信,“你就别安慰我了。英语可是你的母语啊。”
“不骗你!你知道弗莱德做教授之前在《多伦多星报》做过七八年的编辑吗?他就是吃文字饭的,我们系大半的学生在他眼里英语都‘很不好’呢!”
原来如此。
麦芽听了心里半是欣慰半是悲凉。遇上这么一位求全责备的导师,唉,长路漫漫啊!
回到家里,麦芽忍不住向杜家斌抱怨,“他居然要我回国做调查,我哪有那个经费?又哪有那份时间?”
“那你就换个本地选题吧。”面对麦芽的负面情绪,杜家斌从来的做法都是言简意赅地给出建议。
可麦芽要的不是建议。
换个本地选题?说得轻巧。做本地选题她做得过本地学生吗?她在这里一点人脉资源一点文化优势都没有,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你试过吗?没有尝试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行?你就是太消极太被动了,总是瞻前顾后,固步自封,画地为牢。”
在这接二连三的成语面前,麦芽索性闭嘴。
谁都知道,中国人在理科方面是强项。计算机系更是中国人的天下。分组做项目时,本地西人同学众星捧月般围着杜家斌。所以麦芽的这些苦恼他从来都感受不到。他还总是责怪麦芽不够主动不够融入。
麦芽所在的教育系全系就一两个中国学生,别人背后叫他们“沉默者”,因为他们上课从不主动发言。怎么发言?!老师随口提起一个电视剧,全班同学笑翻了天,可麦芽听都没有听说过,根本不知道大家所笑为何。老师再说起十多年前的某个新闻事件,人人义愤填膺热烈辩论,而麦芽不知前因后果,又是无从参与。这就是文化屏障,是人家一二十年甚至是几十年实实在在的生活积淀。这课让麦芽从何补起?又让她如何主动如何融入?
不是第一次了。在这方面,她和杜家斌根本就无法沟通。事实上,在很多方面,他们都无法沟通。
“数据,数据,我要的是数据!我要真正的有说服力有意义的东西!”
弗莱德的手握成拳头,在麦芽的论文上敲打着。
麦芽偷偷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到十一点半了。她最近经济拮据不得不在学校快餐店打工,眼看上班要迟到了。她只好插空打断弗莱德,“对不起,教授,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好吗?我还约了医生。”
弗莱德浓密的眉毛纠结成一团,“麦,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必须抓紧时间,否则,你就不能按照你预期的时间毕业了。”
麦芽心中一惊,“我会的。对不起,我真的现在就得走了。”她不待弗莱德说话,匆匆逃出他的办公室。
中午这个班,麦芽上得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她一直在想着弗莱德的话,如果不能按时毕业,后果她简直不敢想象。要不就真的按弗莱德要求的那样回一趟国做实地调查?可是时间和经济两方面显然都不允许。但是在加拿大关于中国高等教育方面的资料实在太少了,麦芽已经查阅了多伦多的各大图书馆,仅有的一些资料数据也十分陈旧。国内科研文献又极少上网,根本访问不到。怎么办?怎么办?
眼前是一张怒气冲冲的脸,“我都说过了我的咖啡不要糖,只要两份奶油一份奶,为什么还这么甜?我有糖尿病的,你让我怎么喝?”
麦芽愣住了。她弄错了吗?她都想不起来自己刚才放了些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想可能是和其他顾客的弄混了。我马上给您重做一杯好吗?”一同打工的女孩安吉拉过来打圆场。手脚麻利地又倒了一杯。
“你怎么啦?”安吉拉关切地问,好心建议,“要不我来备餐吧,你收钱就好,小心哦,再别搞错了。”
麦芽叹口气。强打精神站在收银台前,“下一个!”
一个油光锃亮的光头出现在她视野里,惊得她目瞪口呆。
是弗莱德。
弗莱德就像没有认出她似的,“我要一个四号套餐,外加一份凯撒沙拉,打包带走。”
麦芽心慌意乱地收钱,手忙脚乱,“您,您还需要别,别的什么吗?”她结结巴巴、巴巴结结地问。
“不用,谢谢。你的医生就在这里吗?”弗莱德终于发问,他严厉地盯着麦芽,目光如炬。
麦芽简直无地自容,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和弗莱德再次会面的时候,麦芽心中不免忐忑。
所幸弗莱德没有指责她,只是语调平静地说,“我找过系主任,给你争取到了一笔研究经费,不多,三千块。省着点用,应该够你去中国做调查的了。找所高校进行实地研究,做出些真正有分量的东西,你觉得怎么样?”
“不,不行!”麦芽断然拒绝。她不是没有算过账。三千加币是肯定够用了,但是这一回去至少两个月的时间,她显然就无法如期毕业了。这是麦芽万万不能接受的。
麦芽的回答令弗莱德大感意外。他审视着麦芽,麦芽只有垂下头,回避他的目光。
“你确定吗?”弗莱德问。
“是的,教授,”麦芽索性豁出去了,抬起头来,迎着弗莱德的眼睛,实话实说,“时间来不及,我必须按时毕业,这对我非常、非常重要。”
“那好吧。”弗莱德把麦芽的论文还给她,“既然我们没有办法提升内容,至少要确保形式。你的英语很不好,我不想再看这样的东西。你去写作中心找人帮助,修改完再给我。”
麦芽默默地接过来,无话可说。她的论文上一反常态的干净,根本没有任何批示,估计弗莱德连看都没看。如果人家认定你没有用心,开那些个夜车,也全然无用。
麦芽垂头丧气地走出系楼,在门口就被系里的行政秘书米歇尔叫住了,“嗨,麦!”
米歇尔故作神秘地把麦芽拽到一边,“恭喜你啊,你什么时候去中国?”
麦芽一头雾水,“谁说我要去中国?”
“怎么,你还没见到弗莱德吗?他没告诉你吗?”米歇尔是出了名地爱八卦,以为麦芽还不知情,恨不得把全部的事情都倒给她。“弗莱德给你争取到了三千块钱的科研经费,哦,天哪,三千块呢,这可是系里的独一份呀!为了这事,他和系主任都快吵起来啦,他说你的论文选题很有意义,还指责系里对国际学生的扶持不够。最后系主任也只有咬牙出血了。没办法,都怵他呀,本事又大又爱较真。你知道的,系里那点可怜的奖学金还是靠弗莱德的人脉拉来的呢。你这个导师找得可真不错,换别人都不可能对学生这么上心的……”
麦芽心中百感交集。
关于这三千块钱的来历,弗莱德只字未提。他看出她经济上的困顿。竭力帮她,在她面前却从不说破,小心维护着学生的尊严。麦芽很想折回他的办公室,对他说声“谢谢”。也许她应该接受这三千块钱,做出一篇数据翔实论述充分的优秀论文。可是麦芽的脚步却丝毫没有停顿,越走越远。
她只能辜负他的期望了。
在学校写作中心,麦芽正在接受一位老师的辅导。
“哇哦!”老师浏览完论文的前言部分,由衷赞叹道,“你的英语很不错啊。”
这样的话麦芽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加拿大的多数老师夸起学生来是不遗余力的,现在听来却觉得有些讽刺。她苦笑道,“但是我的导师说,我的英语很不好。”
见那人一副困惑表情。麦芽解释道,“他以前是做报纸编辑的,在《多伦多星报》做过好多年。”
“哦,难怪。可你是个国际学生,不是吗?论文嘛。只要意思表达清楚,语句通顺没有语法错误就好,他希望你是谁,莎士比亚吗?”
麦芽遇到知音,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使劲忍住。
“好吧,看来我们需要认真对待了。”老师戴上老花镜,开始和麦芽一起逐字逐句地推敲起来。
读着,改着,麦芽的心气逐渐平和了下来。她不得不承认,弗莱德的话说得没错,她的英语确实很不好。要是以前,她是不会服气的。看看她写出来的东西吧,语法之工整,句式之复杂,足见她的功力。但现在她才发现,从小到大,在十多年的英语学习历程中,她似乎都被误导了。在中国时老师们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要用好词,要用好句子。可是什么是好词?复杂的词。什么是好句子?复杂的句子。然而现在,布莱恩,这位在加拿大本土教了三十多年英语的老教师却告诉她,英语表达的最高境界是简单,简单而优雅。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不认识。”布莱恩指着论文里的一处问她。
麦芽以为有拼写错误,赶紧检查。没有啊。这个词麦芽上大学时就在用了,布莱恩竟然说他不认识!而且看上去他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来,让我们查查这个词。”布莱恩翻开手边的大字典,颇为认真地查找着,“对了,在这里。你看,这事实上是个中世纪的古旧词汇,现在人们早就不用了。”
麦芽不禁哑然失笑。很讽刺,对不对?就像一个老外,满嘴“之乎者也”自己还浑然不觉,这就是中国英语教育的悲哀。
桌上的电铃响了。是前台秘书提醒他们到了时间。为了保证更多的学生得到老师的帮助,写作中心规定每次的辅导时段为半个小时,而且一天接受辅导的次数不得超过两次。可麦芽他们才刚改了三四页。没办法,麦芽只有去前台重新登记轮候。再后来,她索性每天提着手提电脑去写作中心,一边等一边继续写论文。写作中心的前台秘书薇薇安都和麦芽混熟了,和她开玩笑,“嗨,早啊,你又来我们这里上班了?!”
为了去写作中心接受辅导,也为了避免白天在快餐店里再碰上弗莱德,麦芽将打工的时间全调到了晚上。可是安全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从快餐店到宿舍要穿过一个空旷的停车场,两年前在这里曾发生过一起奸杀案,令麦芽一直胆颤心惊,越走越觉得后背心发凉。
于是杜家斌开始接送麦芽。但他的课题正在紧要关头,晚上常常是将麦芽送回寝室后他还得回实验室继续工作,确实也辛苦。
“要不你把这份工辞了吧,就为这点钱,不值当的,我们俩都耗不起。”杜家斌说。
麦芽当然知道这点钱对她的重要性。她的银行账户早已清零,连吃老本都不可能了,只好一味地嘴硬,“我不用你接,我现在不怕了,没事的。”
说归说,杜家斌还是照常接她,只是态度越来越不耐烦。
每次和弗莱德会面,对麦芽来说都无异于受刑。明知自己辜负了别人的厚望却还要硬着头皮继续,这种滋味真让人难受。弗莱德倒是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他对麦芽的论据部分始终不满意,眉头紧锁。这确实是麦芽的软肋,这样下去最终能否过关她心里还真是没底。
麦芽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她和国内好几个同学联系,请他们帮忙查找一些资料,可是收效甚微。她的同学都是学语言的,和教育本身隔着行,想帮忙也力不从心。何况这年头大家都忙,有几个人能把别人的事情当自己的事情一样上心,在图书馆里一泡一整天,在浩如烟海枯燥无味的学术期刊里大海捞针地查找资料呢?
时间越临近,麦芽越绝望,她全身的弦都绷得紧紧的,精神高度紧张。
这天麦芽如常来到写作中心修改论文。因为是周五,又接着个长周末,学生特别少。麦芽做完两个时段,到了下午,竟然已没有其他学生了。她心中狂喜,正担心时间不够论文润色不完呢,现在恰逢好时机,遂去找前台秘书商量。
“嗨,薇薇安,我可不可以再做一次?”麦芽自忖和薇薇安的关系处得还不错,每次见面她还和她开玩笑呢。
“不行,你今天已经辅导了两次了。”薇薇安看看记录,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可是现在没有其他人呀,你就帮帮我吧。”麦芽恳求道。
薇薇安摇头,抱歉地看着她,“不行,亲爱的,一个人一天最多只能做两次。”
哎。这人怎么这么教条呢?明明现在没有人了呀。麦芽锲而不舍地继续说服她,“拜托,薇薇安。我的时间很紧,如果不能按时完成,我就不能毕业了。”
薇薇安不为所动,“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每个人都会有借口,但规定就是规定,我们必须遵守。”
麦芽突然被激怒了,“你觉得我是在找借口吗?你觉得我说的不是真的?你难道不知道这一个多月我每天都耗在这里,就为了你们这个莫名其妙的规定?我白天在你们这里浪费时间排队,夜里写论文还要写到两三点,你还觉得我是在找借口……”
她越说情绪越失控,竟然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把所有人都惊动了,老师们纷纷从自己的办公室里探出头来。
布莱恩也出来了,轻拍她的肩,宽慰她,“好了,麦,放松,放松。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你知道吗?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麦芽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羞愧难当。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失态?一定是累了,我真的是太累了。可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样的辛苦就一定能有回报吗?
就是从那天开始。麦芽觉察出自己身体的不对劲。一开始是莫名其妙的烦躁,爱发脾气,满腔的邪火无处释放。接着是没来由地心慌心跳,心脏会忽然一阵剧烈地抽缩。仿佛要从胸口跳将出来。到后来,她一坐在电脑面前,就会觉得天晕地眩浑身冒汗,躺在床上,却又整夜地失眠,大脑极度活跃,像无数个光亮的小人儿在里面不安分地跳动,仿佛要炸开一样。
不得已,麦芽终于坐到了医生的面前。医生做完初步检查,让麦芽伸直胳膊端平手臂。麦芽才发现,连这个简单的动作她竟然都无法完成,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如果她此刻端着杯水,一定会洒溢出来。
检查结果出来了。她得了甲亢,甲状腺功能亢进。医生说,是因为精神压力太大以及过于劳累导致的神经系统功能紊乱。“你一定要放松心态,要多休息。”医生劝告她。
麦芽苦笑,这两点她显然都无法办到。
万圣节这天,店里打烊得特别晚。麦芽走出店门口时,杜家斌的脸色已经黑得很不好看了。
麦芽知道他等了自己很长的时间。但她已是又累又乏,也懒得费口舌。两个人都沉默着。杜家斌脚步匆匆地在前面走,麦芽拖着步子跟在后面。
万圣节又叫“鬼节”。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学生们尽情胡闹狂欢的日子,一个个打扮成血糊恐怖恶形恶状的鬼怪僵尸四处招摇。校园里到处鬼影重重,鬼哭狼嚎。
“嗨!”身后传来一声问候,听上去疲乏无力,从地下传来的一样。
麦芽毫无防备地扭头一看,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一个僵尸直瞪瞪地竖在麦芽面前。他脸色苍白,额头淤青,嘴角滴血。身上穿着一件血迹斑斑的浴袍,胸口还插着一把菜刀,整个人站在那儿,颤颤巍巍地向麦芽伸出了手。
麦芽吓得魂飞魄散。
杜家斌一把攥住僵尸的手,用力一带,把他搡到地上,极不友好地呵斥道,“你想干什么?”
麦芽回过神来,连忙劝解,“算了,没事,他没有吓到我。”她知道这只是学生们扮成鬼和路人开玩笑,没什么恶意的。只不过他装扮得实在太逼真了,即使知道不是真的也很骇人。
杜家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扭头就走。
麦芽匆匆和地上的僵尸说了声“对不起”。再也不敢掉队,紧紧地跟在杜家斌身后。
又一群僵尸迎面走来。一个个衣衫褴褛,行动迟缓,血肉模糊,一边走还一边发出低沉的呻吟。“饿,饿……”
他们渐渐向麦芽包围过来,麦芽吓得紧紧攥住杜家斌,杜家斌却甩开了她的手。兀自走了。
麦芽愣住了。他竟然这样!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弃她于不顾。
她忘记了恐惧,一股怒火冲上心头。
“走开!别过来!”她捏着拳头冲僵尸们大叫,歇斯底里。
僵尸们站住了,换了条路走了。本来嘛,就是个节日玩笑而已,谁都不希望发生什么不愉快。
出乎意料的是,杜家斌又折了回来。他仿佛才意识到麦芽会害怕,伸手搂住她的肩,动作强硬,还带着些火气。
麦芽却倔强地一扭身子甩开他。独自走了。
回到寝室。一进门,杜家斌再次搂住麦芽。
麦芽心中有气,奋力挣扎,仍被他箍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和好吧,我们?”杜家斌在她耳畔低语。
麦芽的眼泪却下来了。
这算什么嘛?他想使脸子就使脸子,想和好就和好,晴一阵儿雨一阵儿的,麦芽凭什么要为他的情绪买单?她已经够累的了,以前在徐威那儿还真没受过这份委屈呢。
是谁说的,在爱情里,总有一方强势,一方弱势。和徐威在一起的时候,她是颐指气使飞扬跋扈惯了的,现在换了位,才知道那份包容和忍让有多可贵,有多难得。
可是。她已经错过了。
是报应吗?是命吧。
杜家斌一味地解释,“我不是在生你的气,只是觉得你这样太辛苦了。你还是把那份工给辞了吧,反正也没几个钱。”
麦芽心里满是邪火,“辞了?!辞了我连饭都吃不上,你养我?”
“我不能养你吗?我养不起你吗?”杜家斌松开了手,仿佛尊严受到了莫大的挑战,“你什么事情都和我分得那么清楚!你能让别人养,就不能让我养?我比他差吗?”
麦芽呆住了。
原来,他竟一直是这样想的。
多讽刺啊!她那么辛苦地打拼,完全靠自己,却仍逃不脱他人的诟病。他和她睡在一张床上都快一年了,却还是这样曲解误读她?
“你说清楚了,谁是‘别人’?‘他’指的是谁?”麦芽的语气出奇的平静。
杜家斌将头转向一边,一言不发。
麦芽心中冷笑,她就知道他连谈论这个人的勇气都没有。他一直在自欺欺人,当他不存在。其实呢?这是他的心结,是他无力解决却又无法回避的暗礁。
她一字一句地说,“杜家斌,我告诉你,我麦芽从来不用靠别人养,过去没有,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好了好了,什么养不养的,都在一起这么久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杜家斌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好像忘了这原本是他提起的话题。
“我们今天通宵联调程序,就不回来了。你锁好门,别等我。”杜家斌匆匆走了。
门“砰”的一声撞上了,将麦芽独自留在这个硝烟未尽的战场。满腔的委屈无处释放,硬生生地堵在她的胸口。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麦芽以为是杜家斌,拿起电话没好气地“喂”了一声,却意外地听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喂,是我。”
麦芽的脑子“轰”地一响,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是徐威,徐威!
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她屏住了呼吸,一言不发,生怕对方会再次消失。
只听见徐威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麦芽委屈极了,竟然放声大哭起来。“你去哪儿了呀?我一直一直在找你。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我把你弄丢了,弄丢了啊……”
她为什么会这么的委屈?她以为她已把他忘了,她以为心底早已结出了厚痂,现在伤口突然又爆裂开来。血淋淋赤裸裸地痛啊!
“对不起,麦麦,麦麦,是我不好,我不好,你看,我不又回来了吗?”越洋电话的音质真是清晰。就是徐威!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在她的耳畔。麦芽听到他粗重的鼻息,“哧啦哧啦”地沿着长长的电话线传递过来。烫灼着她的脸颊。
他还是那样在意她。紧张她。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一切仿佛又都和从前一样。
又不一样。
他再一次地问,“你还好吧?”
麦芽哽住了。她不好,她过得真的不好。可是她能和他说吗?说什么?说杜家斌么?
她只告诉了徐威她学业上的烦恼。徐威一直在倾听,很认真地听,偶尔也会发问,和麦芽做简单的交流。麦芽需要的其实正是这个,明知道他无法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却会让她觉得很温暖很舒畅。他以前就总是这样的,倾听,安慰和共情,让麦芽知道,她的辛苦他都能懂。她不是孤军奋战,不是一个人。
为什么杜家斌就做不到这一点呢?麦芽不需要那些居高临下的建议,不需要言简意赅的解决方案。她只想要有一个人肯花些时间和她促膝相对,她倾诉,他倾听。
“好了,别担心,我会帮你的。你继续抓紧时间把论文润色好,资料方面我来想办法。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一定要注意身体,好吗?不要太拼,我可不希望你年轻轻的就把身体累垮了。”
麦芽使劲忍住眼泪。这就是徐威,她什么都没有说,他却什么都知道。他知道麦芽争强好胜不服输,他唯一担心的是她的身体能否吃得消。正是这种素朴的家常的叮咛击中了麦芽。至亲至爱的人从来都不在乎你有多大的抱负多高的成就,只要你健康,只要你平安。
麦芽将自己得甲亢的事告诉过杜家斌,他却并不以为然。“有病治病呗。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
麦芽再多说两句。他就已经不耐烦了。“别听医生故弄玄虚。那么多人得甲亢呢,都是因为压力过大过于劳累吗?我累我压力也大,我怎么不得啊?早和你说过要锻炼身体增强体质,你就是不听。”
麦芽闭嘴了。他们常常就是这样。她有满腹的话,却总被他弄得兴味索然,无话可说。怨谁呢?他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所有的事情在他面前也都和“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他笃信书本笃信科学。却独独少了一味人情。
“太晚了,你该睡了。把手放在肚脐上,做个好梦。”徐威说得亲近而自然,就像从前在一起时那样,仿佛他们之间不曾有过近一年的空白。
麦芽却被触动了。他还记得,她也记得。他们有太多的暗语,是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记忆。
还是那家小旅馆。
折腾得人仰马翻之后,麦芽依然亢奋着,身旁的徐威却睡意沉沉。
麦芽捏住他的鼻子,“老公,老公……”
“怎么啦?”徐威回答得已是含含糊糊。
“睡不着呀。”
“气沉丹田,呼一吸一”徐威困极了,梦呓一般地说着,听任麦芽摆弄,动都不动。
“丹田在哪儿?我找不到啊!”麦芽故意逗他,在他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又捂住了他的嘴。
“这儿!”徐威忽然如狡兔般弹起来反击,惊得麦芽一声尖叫。
“肚脐眼这儿就是丹田。”他的一只大手捂住了麦芽的肚脐,“好,睡吧。”
徐威的手掌热烘干燥,熨得麦芽腹部暖暖的,很是舒服。她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自那以后,他们多了一个秘方,把手放在肚脐上,可治失眠。
电话那端早已收线,话筒里传出“嘟嘟”的忙音,麦芽却仍在发怔。
真的是徐威吗?徐威又出现了?!
麦芽都没有顾上问他这一年都在哪儿?干了些什么?甚至。都还没来得及问他的联系方式。
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又匆匆挂断,让麦芽竟有些恍惚,唯有话筒上尚存的余温印证了刚才这番通话的真实。
她应该生气不理他才对!他这一年玩失踪。连一句交代都没有,当她是什么?他知道这一年她都是怎么过来的吗?他知道有杜家斌这个人吗?她不说,他也不问。他凭什么这样对她?是装糊涂还是太自信?
可是麦芽无法生气,她怨不起来。
他的出现竞给她带来那么多的感动,是的,感动,感喟,甚至还有些感恩。她反复咂摸着他们的对话,他们之间有那么多的默契,每说一句,蕴意万千。
他是懂她的。
懂她的人又回来了。
麦芽的心乱了。
自那通电话过后已经两个星期了,徐威又音讯全无。麦芽尽可能地守在家里不肯出门。电话一响。她就慌着去接,可是每一次,希望总是落空。
至于徐威说过帮她查找论文资料的事。麦芽却不做太多指望。他一个小工科生,心有余而力不足。时间又这么紧,能帮上多大的忙呢?
这一天,在麦芽的电子邮箱里,却出现了几封来自徐威的邮件。正文只有“请查收”之类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寥寥数字,附件里却都是些巨大无比的压缩文件。等麦芽将附件一一展开,她呆住了。里面竟然是她做论文所需要的相关资料,应有尽有,不,甚至比她要的还要充分,俨然是一份专为她的论文准备的翔实详尽的文献摘要。文献原文也都一一附录在后以备参考。
麦芽如获至宝。她什么都顾不上去想了,迅速地投入工作。这正是她渴求的东西,现在从天而降掉落到她面前,令她简直难以置信。
有如神助,麦芽的论文进展得异常顺利。尽管仍需挑灯夜战,但她的心里有了底,释放了压力,人也不觉得那么累了。
看到弗莱德舒展开的眉头,麦芽如释重负。
她得救了。
她能按时毕业啦!
至于这份文献摘要从何而来,麦芽一直心存疑问。现在论文已基本过关,她终于可以腾出空来问问徐威。
可是徐威再也没有出现。
麦芽一直在线痴等。不断地给他发邮件,不断地在MSN上给他留言。她都不确定他是否还用这个账号,可是除了这样,她没有任何联系上他的办法。
她从来,从来没有过,这么急切迫切地,想念一个男人。
这一天,又是没有任何征兆的,徐威终于上线了。
麦芽故作轻松,迅速打出一行字,“嗨,抓到你啦!”一边心中祈祷,别掉线,别掉线,千万别掉线。
等了半天,徐威那边才打出一行字,“呵呵。”
他的轻慢令麦芽感到些许不快,她按压下来,向他致谢,客气得已然有些距离。“谢谢你的资料,很有用。”
徐威还是同样的回复,“呵呵。”
麦芽火了。谁发明的这样的网络流行语?不想回答的话用“呵呵”,不知道怎么回答的话也用“呵呵”,有事没事“呵呵”几声,看上去说了,其实什么都没说,滑头至极!
她愤愤地敲上一行字,“还会说人话吗?”
徐威回,“呵呵。”
在麦芽气得暴跳如雷的时候,他终于敲过来一句人话,“麦麦,你还是老样子,呵呵。”
麦芽勒令道,“不许‘呵呵’!”
徐威,“遵命,嘻嘻。”
麦芽简直要晕倒。
她忽然心中一动。这情境多么熟悉啊。他以前总是这样故意气她逗她,她又总是这样浑不讲理地耍蛮。她的娇痴小女儿态似乎只在他的面前才会自觉不自觉地流溢出来。
麦芽的心蓦地柔软起来。有太多话想说,却又不能说。唉,不说也罢。
现在。她只能挑最不涉及情感最无关风月的话题聊,“那份文献摘要,哪儿来的?”
“我做的。”
“不信。”麦芽是不信,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这样高水平的文献摘要,就是麦芽自己也办不到。
徐威终于实话实说了,“我找人做的,找了两个教育学专业的在读博士生。”
原来如此。
“你可真有办法。”麦芽由衷赞叹。徐威是个肯用脑子的人,他的办事能力一贯令她信服。
“小事一桩。这年头,有钱无难事。”
徐威的口气令麦芽很是诧异。“你很有钱了吗?”她不禁好奇。
“没有。但这点小钱我还出得起。”
他顿了一顿,又敲上一行字,“为了你。”
麦芽沉默了。
千兜百转,他还是说了。
她一直在和他打太极,不想将这处境挑明。不,不对,她是想他说,又怕他说。
可他还是自然而然地说了。
他对她是一如既往,而她呢?她已经不比从前。
是啊,他又回来了。可她早已有了杜家斌。她和徐威从此该如何相处?
“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张艾嘉在歌里告诉麦芽。
老朋友?!有那么容易有那么简单吗?
麦芽无话可说,只有打上两个字,“呵呵。”
这份心酸,他懂的。
“这一年,你都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事?”麦芽终于可以问徐威。
“没什么,只是换了个工作。”徐威是一贯地轻描淡写。
“换到哪儿了?国家安全部吗?需要这样玩失踪,连女朋友都不告诉?!”麦芽还是有怨气的,可她实在无法发作。女朋友?这个词说得连她自己都没有底气。当时她在做什么?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徐威?
但是,但是!如果没有杜家斌,他就可以这样对她吗?自己的男朋友,一个大活人,竟然没来由地人间蒸发了,她又该如何承受呢?
“生我气了吧?肯定的。你不知道,当时我在公司里干不下去了,仓促辞职,连生计都成问题,怎么和你联系?犯不着让你为我担心啊。”
“你以为这样我就不担心吗?”麦芽凶凶地呛他一句,心里却满是痛惜。她知道他是住办公室的,辞了职,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一定遭了不少罪。在他最落魄失意的时候,他谁都不说,宁可躲到一边自己舔舐伤口。
“呵呵,当时觉得配不上你了,不如让你把我忘了呢。”徐威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真够举重若轻的,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
“呸!”麦芽啐他一口,“那你怎么又回来了?现在配得上了?”她满是嘲讽。
徐威却不在意,“好赖又找了份工作,挣了点小钱,比原来强多了,算是因祸得福吧。”
麦芽无语了。他在她的面前赢得起输不起,还不是因为爱她?
“对不起啊,伤你心了吧?”徐威终于一本正经地说了句话。
麦芽的眼圈红了,有心疼。有委屈,有歉疚。
不管怎么样,他又回来了。
回来就好。
拍完毕业照,麦芽挑最得意的一张给徐威发了过去。照片中的她手持毕业证,头戴硕士帽,在学校礼堂的圆穹拱门前意气风发地笑着。
她等不及徐威上线,给他打电话,“快收照片,我的硕士毕业照!”
“好看吗?快说,我好看吗?”
“啧啧,”徐威夸张地感叹,“都快赶上女博士了。”
这个家伙!又在故意气她。谁不知道女博士是老丑女人的代名词?
可是麦芽心情好,不和他计较。“哎,知道吗?没有你,我就没有今天。”
这可是句真心话。在她的毕业典礼上,麦芽也想做个答谢辞,谢谢CCTV,谢谢MTV,谢谢Channel V……什么这V那V的,她最需要谢谢的人是徐威!
“哦,是吗?”话筒那边,徐威轻轻地问了一句,“那你可以回来了吗?”
“什么?”麦芽还在兴头上,没有反应过来。
“算了,没什么。”徐威却不说了。
麦芽分明听清了。
他不说,是他不想勉强她。
她装作没听清,是她不想勉强自己。
一边是她的旧爱,一边是她的梦想。
说真的,自打离开的那一刻,麦芽就从没想过要回去。
“祝贺你,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徐威真诚地说。
“谢谢。”麦芽客气地回复,草草收线。
毕业在即,麦芽要找工作了。
一开始,她还是信心满满的。麦芽的英语在国际学生中算是超强的,她在国内有过工作经验,在加拿大又拿了个名校的硕士学位,找份工作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是学校求职中心的辅导老师却不断地给他们泼冷水,“加拿大统计局发布的资料表明,现在全加拿大找工作需要的平均时间为二十二点八周,而且找工作本身就是个全职的工作,你们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果然。
一个月过去了,麦芽投出的简历石沉大海。
又一个月过去了,还是音讯全无。
“今年正值加拿大的经济衰退时期,你们一定要降低标准,放低身段。”辅导老师苦口婆心地劝告大家。
还要怎么降低标准?放低身段?
麦芽在自己的简历里已经连硕士学位都不提了,连前台秘书的职位都去申请。只求能有份专业稍微沾边对口的工作,要不她拿什么申请工作签证获得合法居留权呢?
麦芽的时间不多了。她不能再守株待兔坐以待毙。她决定主动出击,一家家地电话联系或是登门拜访。
且不说她每次都是怎么费尽周折找到人力资源部门的人,他们对她这个不速之客倒是客客气气的,答复却都是千篇一律。
“你有工作经验吗?”
“对不起,我们需要有经验的人。”
“两年以上工作经验优先。”
“很抱歉,我指的是在加拿大的本地经验。”
本地经验?麦芽只有煮咖啡卖快餐的本地经验。可这个能往简历里写吗?她又不是应聘餐馆女招待。
最后那一次,麦芽终于忍无可忍了,为自己申辩,“我之所以站在你面前,就是为了让你看到我有多优秀。我具备这个职位所要求的一切资质,完全能够胜任工作。至于本地经验,有那么重要吗?”
“很重要。”对方是个四十多岁妆容精致衣着考究的白人女士。面对麦芽的质问,她终于卸下了职业化的微笑面具,绵里藏针地刺了她一句,“这决定了一个人的工作方式和行事逻辑。比如说,像你这样没有预约就直接上门的做法其实很不礼貌,不是我们加拿大本地人找工作的方式。”
麦芽顿感窘迫,哑口无言。
所谓毕业就是失业。麦芽终于意识到了现实的严酷。
杜家斌和麦芽同期毕业。他倒是顺利地找到了工作。虽然是一家小公司,工资也不算高,但对于刚出校门的学生来说,这个起点已经很不错了。麦芽找工作不顺,一点经济来源都没有。她的脾气就像三伏天的火药桶,一点就爆。
杜家斌很小心,不再说什么养不养的问题。只是搂住她,婉转地告诉她,“我的就是你的。有口饭吃饿不着,工作可以慢慢找啊。”为了表示诚意,他还拉着麦芽去银行把自己的账户转成了联名账户,他的钱麦芽可以随意支取。
麦芽很感激。尽管她的自尊还在隐隐作梗。但在这个时候,也顾不了太多了。何况杜家斌的做法让她的心中如沐春风温情荡漾。谁愿意那么辛苦那么累啊。在你全无退路的时候有个男人挺身而出分担照顾。偶尔让人养,有人肯养,也是难得的幸福吧。这个男人,要说其实也是不错的,如果没有徐威比着。麦芽暗恨自己,为什么总要将他们作比?杜家斌是杜家斌,徐威是徐威,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好。比什么比呀,又不是田忌赛马。
心情不好,麦芽连徐威都懒得联系了。她终于理解了徐威当时为什么会玩失踪。爱情?爱情是吃饱穿暖后的风花雪月。当生存都面临问题时。人哪还有那份闲情逸致呢。
生活时时刻刻都会有转机。当你掉到谷底,坏得不能再坏的时候。好运气也就该到了。
这天麦芽从外面买菜回来,看见电话机上红灯闪烁,有人留言。她漫不经心地按下播放键,一边收拾东西准备做饭。留言的音质不是很清楚,麦芽隐约听到“面试”这个词,耳朵像警觉的兔子一般“腾”地一下竖了起来。她心中狂跳,冲过去重新按下播放键。
果然,是一家公司的人力资源部打来的,约她去面试!
麦芽将信将疑,再听一遍,是真的,确实是真的。
杜家斌恰在这个时候进门。麦芽冲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吊在他身上大叫,“我要面试啦!”
“什么,什么?”杜家斌给她扑得东倒西歪,没有听清。
“他们通知我去面试。”不知为什么,当麦芽再说一遍时,竟然带着些哭腔,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
她听任自己又哭又笑,不想去掩饰。
她容易吗?三个多月了,她发出去了那么多封求职信,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大馅饼从天而降。
这家公司的背景很好,是加拿大最大的连锁百货商店。麦芽应聘的是公司总部培训部门的职位,负责员工培训和团队建设,专业对口,又有职业发展前途,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个工作,我做定了。”麦芽一脸庄重地对杜家斌说。
也是对自己说。
这将是她在加拿大的第一份专业工作。职场第一步。麦芽的本地经验,就要开始啦。
面试那天,麦芽比预约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她是有意为之的,“早起三光,晚起三慌”。从小到大麦芽的耳朵都被她妈的这句话磨出茧子来了,何况又是这么重要的时刻,她岂能不懂?时间尚早,她在公司楼下的星巴克买了杯咖啡,找了个靠窗的座位,闲闲地喝着,平复一下情绪。
窗外有位帅哥在冲她微笑。麦芽扭头看了看,左右没旁人,不错,就是冲她。
出于礼貌,麦芽含蓄地点个头,算是打招呼。那人看上去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呢?她的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天啊,是史蒂夫!以前在学校见到他时都是T恤牛仔一身休闲打扮,现在换作西装革履正统严谨的样子,难怪会觉得眼生。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也在这楼里上班吗?这个写字楼里倒是有好几家公司的,如果麦芽真被录用,今后一个大门进出一个电梯上下的,免不了尴尬。麦芽心里暗自叫苦不迭。
史蒂夫倒丝毫也不觉得尴尬。他向麦芽招招手,径直向咖啡店这边走来。他来找她了。干什么?算旧账还是叙旧情?
麦芽吓得连忙起身,连咖啡都顾不上要,转进卫生间里躲了起来。这种时候,她可不希望节外生枝。虽然这样做多少有点上不得台面,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时间差不多了,麦芽对着镜子整理一下妆容,定定神,推门出去。
史蒂夫果然已经不在了。呵呵,纵有千般仇万般恨,谅他也不好意思在女厕所门口堵那么久吧。麦芽舒一口气,径直上楼去公司面试。
面试麦芽的人叫西西莉亚,是麦芽未来的顶头上司,金发美女一枚,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热辣,衣着人时,是走在大街上让人不禁多看几眼的那种。只可惜是个冷美人。她一直居高临下地板着脸,连礼节性的笑容都显得浮皮潦草。
麦芽不免有些紧张。女上司对下属多是严厉苛刻的,漂亮的女人更是自负,不好相处。
西西莉亚果然就是这样。一见面就用挑剔的眼光将麦芽上上下下审视一番。麦芽心中别扭,却还是不卑不亢地微笑着,始终平视着对方。
两人闲聊了几句就开始进入面试程序。西西莉亚的口气还算客气,问题却是越问越刁钻。
见她这样刻意为难,麦芽的心倒定了。同为女人,这点小心思她懂。西西莉亚年龄不长她几岁,资历不算老,上来先给下属一个下马威,今后就服帖好管了。
“奇怪,一点儿本地经验都没有,人力资源部那边怎么会给我找这样的人?”谈得差不多了,西西莉亚像才发现问题似的,翻看着麦芽的简历,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句。
麦芽知道这句看似无心的话实际上就是说给她听的。这么明显的软肋,西西莉亚当然不会放过。
麦芽早有准备,朗朗地说,“我想,他们一定是综合考虑了我在其他方面的长处和优势。而且,这个职位要求有创新精神,给培训人员以耳目一新的感觉,要避免依循经验老生常谈,不是吗?所以我觉得,没有经验也不一定是坏事。”
这个回答令西西莉亚颇感意外。她再次打量麦芽,但目光中已带有些微的欣赏和赞许。
“OK,我没有其他问题了。你稍等一会儿,见见我们人力资源部的人。”西西莉亚说完,拨了个电话。
麦芽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如果顶头上司这边过了关,这件事就十拿九稳了,人力资源部的面试不过是走个程序而已。
那人很快就来了,敲了敲门,“可以进来吗?”是个男人略带磁性的声音。
“我的门,从来都是为你敞开着的呀。”西西莉亚立刻像是换了一个人。脸上的线条都柔和起来。她妩媚地笑着,抛过去一个眼风。
麦芽礼貌地起身,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是史蒂夫!
冤家路窄!冤家路窄啊!
西西莉亚向麦芽介绍史蒂夫。麦芽万万没有想到。史蒂夫竟然就是这家公司人力资源部的主管。现在老鼠撞上猫,她也只有任人宰割,听天由命了。
史蒂夫很会装,仿佛没有认出麦芽的样子,例行公事地问了她一些问题。
麦芽心中慌乱,仓促作答,顾头不顾尾,这表现连她自己都很不满意。
好在西西莉亚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史蒂夫的身上。自打史蒂夫进来,她这块寒冰就滴答滴答地化成了水。一汪春水。
麦芽就是瞎子,也嗅得出这丝暧昧。可她哪里还有心情去关注别人的办公室恋情?好不容易才有一次面试的机会,竟然就这样黄了,让麦芽如何心甘情愿?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面试是如何结束的,她又是如何告辞出来,麦芽都已记不清了。她失魂落魄地独自步入空无一人的电梯,一按关门键,眼泪就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在电梯门即将合拢之际,一只手猛插了进来,“等一等!”
麦芽怕夹住了人,下意识地按下开门键。那人不等门全开就挤了进来,又是史蒂夫!
电梯门再度关上了。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还想往哪儿躲?”史蒂夫的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容,肆无忌惮地靠近麦芽,将她逼到了墙角。
麦芽倔强地扭过头,不理他。
原来他早就认出她了。也许这个面试都是他故意安排的。他叫她来,只不过是想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以雪当年被闪之耻。现在,他高高在上掌控着他人的命运,而她只是一个卑微的求职者。好吧,他总该满意了吧?
电梯“叮”的一声停住,有人进来了。麦芽趁机推开史蒂夫,夺门而出。
麦芽回到家中大哭一场。
杜家斌以为她面试不顺利,可是任他怎么问麦芽都不肯说,只是赌气般坐在电脑前继续发送求职信。
还有什么可说的?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既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可谁都没想到,第二天麦芽竟然接到了西西莉亚打来的电话,通知她下月一号去公司上班。
麦芽放了电话木木怔怔地还没有回过神来,杜家斌却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
“行啊你,终于成熟了。”杜家斌打趣她。
这个说法来自于他们都熟知的一个段子:从医学的角度看,所谓幼稚是既憋不住尿又憋不住话:所谓不够成熟,是只憋得住尿却憋不住话;所谓成熟,是既憋得住尿也憋得住话;所谓衰老,是只憋得住话却憋不住尿。
上班第一天,一切都很顺利。西西莉亚的态度还算友好。中午她约麦芽出去吃了个工作午餐,两人公事私事东聊西聊,谈得竟有几分愉快。她们也提到了史蒂夫。西西莉亚丝毫也不掩饰自己对他的爱慕之情。史蒂夫倒还真有女人缘,走到哪儿都有女人趋之若鹜。麦芽只听不说,只字不提她和史蒂夫原是旧相识。她不是傻子,不会自己没事找事。
女人嘛,同为年轻女孩,又聊过了情感话题,就有点密友的意思了。唔,要说西西莉亚这个顶头上司看起来也还不错,大棒加胡萝卜,恩威并施。只要麦芽好好干。相信她也不难相处。
然而,情势就是在下班时急转直下的。
麦芽和西西莉亚一同走出写字楼,一辆宝马X5滑到她们身边停住。
车窗落了下来,史蒂夫在车里冲她们微笑着。
西西莉亚眼睛一亮,立即发出邀约,“哎,史蒂夫,今天是周末呢。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真令人遗憾,我有事去不了。改天一定,好吗,我买单。”史蒂夫婉拒的同时又给了西西莉亚一个微弱的希望,他是一贯这样的长袖善舞。
麦芽在一旁冷眼看戏,没提防一把野火竟然烧到了自己身上。
史蒂夫出其不意地拿出一件折得整整齐齐的外套递给麦芽,“给,你的衣服。”
麦芽下意识地接了过来。确实是她的外套。那天晚上她仓皇出逃遗落在史蒂夫家的外套!
天知道,史蒂夫竟然会一直留着,又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还给她。
“周末愉快,姑娘们!”史蒂夫投下一枚原子弹,自己却轻轻松松地开着宝马绝尘而去。
西西莉亚立即就向麦芽发出质询,“你的衣服怎么在他那儿?你们怎么会认识?”
麦芽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西西莉亚“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走了。难怪她会生气,中午她们还促膝交心呢,麦芽却对她瞒得密不透风,是显得有些不太厚道。
麦芽知道,她算是彻底地得罪了西西莉亚。
可这还不算是最坏的。
麦芽一转身,迎面撞上杜家斌。他的神色阴郁得几乎可以挤出水来。
他是来接她的。麦芽第一天上班,他早早地过来在公司楼下等她,想请她出去吃饭给她一个惊喜,却没想到赶上了这样一幕。
麦芽心虚地挽住杜家斌的胳膊,被他甩开了。
“你的衣服怎么会在他那儿?你们怎么认识的?”
天哪,一模一样的问题,西西莉亚问,杜家斌也问,麦芽都要被他们给逼疯了。
而且,杜家斌远不如西西莉亚好对付。西西莉亚毕竟是个外人。问不出来也不能将麦芽怎样。杜家斌却是钝刀杀人,即便什么话都不说,那阴沉的脸色也够麦芽受的。
出去吃饭?更别提了。两人回家凑合将就地吃了顿方便面。麦芽决定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向杜家斌解释个一清二楚。她又没有错,对不对?有什么必要隐瞒呢?
杜家斌“哼”了一声,看上去他并不太相信,“就这些?”
“就这些。”麦芽坦然地迎着他的眼睛。她从来就不善于说谎,可是为什么她说真话在别人听来却像谎言?
“这种人,你还不离他远一点?”杜家斌愤懑不平。
“好。要我辞职吗?”麦芽平静地问。
杜家斌沉默了。他们都知道,这并不现实。
“只是公司同事而已,其实他也不是坏人。”麦芽柔柔地劝了一句。
杜家斌又“哼”了一声,什么也不说了。
后院算是大致安抚下来了。可前院还着着火呢。麦芽恨得牙痒痒,史蒂夫这把火点的,鸡犬不宁!
第二天上班,西西莉亚果然冷若冰霜,和昨天判若两人。
麦芽知道为什么,也懒得解释。公是公,私是私,没必要掺和在一起吧。她只管做好自己的工作,问心无愧就行了。
可惜,西西莉亚显然不是像她这样想的。麦芽时时处处都能感觉到她的刁难和恶意。
“你就穿这个来上班吗?”布置完工作,西西莉亚的话锋一转。她站在麦芽的办公桌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麦芽,眼神里充满鄙夷。
麦芽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妥。白衬衣搭配西服小套裙,这是她最正式的一身衣服了。
她抬眼看西西莉亚,满是不解。
“档次。我说的是档次!你这衣服质地太差了,看起来很廉价。如果我是你,现在就把它捐了。公司楼后有一个衣服银行收旧衣服的箱子,扔那里面就行。”
旁边隔断里传来其他同事压抑的偷笑声,麦芽的脸都快挂不住了。
西西莉亚却旁若无人地继续刻薄,显然是故意让她难堪的。“送你一个忠告,一百块钱以下的衣服不能买。一分钱一分货,这是绝对的真理。不要总以为有便宜好捡,捡了便宜,人就掉了价,你懂吗?”
“穿什么衣服,应该是我个人的事吧。”麦芽不愿一味哑忍,冷冷地回答,柔中带刚。
“你觉得是你自己的事吗?你在公司总部工作,代表的是公司的形象。我绝不容忍我部门里的人走出去让人说三道四,一点儿也不专业!”
西西莉亚转身走了。丝毫不给麦芽辩驳的机会。她那身衣服倒是够专业的,包裹出一个精致窈窕的背影,一看就价值不菲。
麦芽气得咬唇,浑身发抖。
同事艾米从旁边隔断里探出头来,捅捅她,悄声说道,“你怎么才来就把她给得罪了?你惨啦!西西莉亚整起人来可有一套呢……”
麦芽心中暗自叫苦,却也无话可说。她能怎么办?小心伺候着呗!等熬过了三个月的试用期,再想法调换部门吧。
下了班,麦芽负气直奔商场。她连晚饭都顾不上吃,一直逛到商店打烊,一咬牙,给自己买了五套通勤装。对,没错,是五套!从周一到周五,一天一身。早在大学时代麦芽就听老师说过衣服每日一换是西方社会的基本礼仪。她可不希望再给别人留下什么话柄。
专业?哼,这样所谓的专业谁不会呀?不就是用钱堆出来的吗?麦芽现在虽然没有钱,可她有花钱的魄力!要知道,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吃五毛钱小牛奶冰棍背廉价仿货包的北漂女孩了。她有北美名校的硕士学位,有一份像样的工作。在这个社会里,有份好工作就等于有了一切,车子,房子,什么都会有的,难道她现在不该拥有五套和她身份相称、足够专业的职场通勤装吗?
麦芽菲薄的钱包里没有几张大钞。幸好有张银行卡,那里面装着杜家斌的全部家底。杜家斌说,他的就是她的,麦芽却从来没有动用过。然而现在不同了,她找到了工作,有了偿还能力。就先权且借用一下吧。
说真的,麦芽还从来没有这样为自己一掷千金过呢。女人终究是女人,天生购物狂,逛到后来她竟然分外地狂喜兴奋。那些衣服,那些剪裁合体做工精致质地上乘设计独特的名牌时装,仿佛有魔力一般。一上身即赋予了她强大的气场,让她变得干练自信,光彩照人。她甚至觉得自己应该为此感谢西西莉亚,多谢她的点醒。她以前真是太辜负太亏待自己了,吃过那么多苦受过那么多罪,她实在值得拥有天底下最好的。
可是,麦芽心中仍不免有一丝隐忧。关于这些,杜家斌同学能理解吗?
果然,晚上回到家,杜同学就炸了锅。
“八百七十三块?你一晚上就花掉了八百七十三块?!你几件衣服就用光了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费,这个月还过不过了?”
麦芽多少有几分愧疚,没吱声。她得承认,今天的做法确实有点不理性。
杜家斌却还是没完没了的。“麦芽,咱能不那么虚荣吗?人家说什么让人家说去,咱们得量力而行。我一直觉得,你不是这么物质的人啊。”
“我物质?!”提到这个词。麦芽“噌”地一下火了。“你觉得我物质?我真要有那么物质,今天还会被别人当众羞辱?你不就是嫌我用了你的钱吗,我会还你的,一发工资我就还你!”
“你,你……”杜家斌是一生气就口拙,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只有恨声道,“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麦芽当然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也不能说他就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他多少还是有些计较心疼钱的吧,如果他们像孟文静那样多金。他还会为这个和她生气吗?
第二天,麦芽衣冠楚楚地出现在公司里,引得艾米一阵惊呼。“BCBG,是不是?你说,这是不是BCBG今年的新款?它终于打折了?谢谢上帝。我真是等得太久了。”
看着艾米兀自激动不已,麦芽微微一笑。她没想到一件小衣服的风头竟会有这么大。
“你是穿几号?我都担心没我的号了呢。对了,现在是几折?划算不划算啊?”艾米追问个不停。
麦芽只有实言相告,“对不起,亲爱的,恐怕你会失望了。它还没打折呢。”
“原价你也买?贵哦!”艾米吃惊地瞪圆了她那对绿莹莹的毛茸大眼,随即又鬼马精灵地一转,“噢,我明白了。”
麦芽知道她一定是猜出了因由,不免有几分难为情。
幸好旁边有位女同事插话进来,“这种香槟色很棒,很适合你。”
艾米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你没发现吗,他家的衣服今年几乎全是这种色系的。就是流行的裸色嘛。”
麦芽慢条斯理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其实,我觉得它们家有款紫色的裙子也挺漂亮的,就是太华丽了些,不适合上班穿。”
艾米几乎要尖叫了,“你是不是说的那件深紫色小礼服?是的,是的,就是漂亮啊。我一定要买一条,不买简直对不住自己!”
“有那么好吗?那我也买一条。”女同事也激起了兴趣。
“买什么?算上我。”又一个女孩凑了进来。
“好啊好啊。麦,你也一起去,我们一人一条。呵呵,圣诞舞会时再都戴上面具,那帮男士们才分不出我们谁是谁呢!”
女孩子们叽叽咕咕地笑闹成一团。
奇怪了,昨天还都只是陌生客气的同事,现在仿佛瞬间就与麦芽熟识起来,让麦芽有种找到组织的归属感。看,她和她们多有共同语言!提到那些名牌店,就像对自己的衣橱一样熟稔。她们这么快就容纳了她,接受了她。她终于不再是局外人。
是的,她已不是那个一听别人谈及奢侈品就灰头土脸躲到一边的穷酸女孩了。难怪普拉达的掌门人说,“奢侈品对于现代人,最重要的不再只是商品,而是一种生活态度。”麦芽没想到,一件小衣服竟能如此旗帜鲜明地张扬出她的生活态度,让她迅速地被这个公司,不,应该是这个社会的主流群体所认同。哦,为什么不呢?别人有的,她也应该有。这份陶醉令麦芽有些飘飘然。
物质?!好吧,既然“物质”能给人带来如此多的快感。就让她成长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物质女孩”吧。
奢侈有理,物质无罪!
西西莉亚虽然对麦芽的这一蜕变表现得连眼皮都不抬。但麦芽能感觉到,她心中还是暗吃一惊。她没想到麦芽竟然如此的豪气果敢,是不是?她以这种方式不卑不亢地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回应了西西莉亚的挑衅。
咖啡间里,有人在麦芽身后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麦芽回头一看,不是他还能有谁?——史蒂夫。
只见他故意做出一副苦苦思索状,“这位优雅的女士是谁啊,我认识吗?”
麦芽懒得接茬,冷冷地看他一眼,端着咖啡要走,却被他拦住了。
“晚上可以赏脸一起吃饭吗?”史蒂夫的邀约看起来很有诚意。
“对不起,我没有空。”麦芽想都不想就回绝了。她注意到西西莉亚正朝这边张望,不禁有些恼火,推开史蒂夫就走。你说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还嫌添的乱不够多吗?就算要报复麦芽也不带这样的吧。
刚回到座位上,艾米就溜进来一惊一乍地八卦,“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回绝的是谁?我们公司的钻石王老五,英俊又多金啊!他请你吃饭你都不去?你知道西西莉亚想和他约会都想得发狂呢。”
“那我更不能去了。现在我和他什么事没有都还被人挑鼻子挑眼的,要是在一起吃饭不就更搞不清了?”麦芽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发泄点小怨气。
西西莉亚在这个部门里人缘不佳,大家都被这位刻薄的美女上司折磨得够呛。女孩子们经常在她背后嘀咕抱怨,丝毫也不避讳麦芽。因为她们都知道西西莉亚看麦芽不顺眼,于是立刻就将她拉入了她们的阵营。
唉,谁让你麦芽和史蒂夫是校友呢,谁让史蒂夫表现得和你关系不一般呢?
“傻啊你!”艾米轻搡她一把,“要是我,就故意和史蒂夫在一起,就是要气气她!你知道吗?她忌惮史蒂夫呢,你们走得越近她越不敢把你怎么样,怕你在史蒂夫面前给她上眼药,破坏她民主亲民的完美形象呀。她就算追不上史蒂夫,也要顾忌自己在公司里向上爬的前途呢。”
旁边的隔断里立即伸出几个脑袋。唯恐天下不乱似的煽风点火,“就是,上!我们支持你,煞煞她的傲气!”
麦芽不置可否地笑笑。她和她们可不一样,她的三个月试用期没过,饭碗都尚未捧牢。要知道,西西莉亚随便找个由头就能将她辞退。在这个时候和顶头上司挑事,除非她不想干了。
正说得热闹,电话响了,西西莉亚召见。她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看到麦芽聚众闲聊,自然不会放过她。女孩子们纷纷溜回了座位,麦芽只有硬着头皮去独自面对她的血雨腥风。
西西莉亚板着脸。线条僵硬。麦芽看着都替她惋惜。本来笑起来挺赏心悦目挺有女人味的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对别人都柔软点呢?
“史蒂夫和你说什么了?”西西莉亚一副质问的口气,咄咄逼人。
麦芽一愣,原来是为了这个。她心里不禁有几分好笑,这西方人和中国人确实不一样啊,这么直接,一点也不掩饰。
“没什么,工作上的事随便聊两句。”麦芽当然不能实话实说。
西西莉亚对这个答复显然不满意。“他和你有什么可聊的?有事情他也应该找我。你和他谈工作就是越权,这可是职场大忌。”
还真能上纲上线!麦芽毕竟年轻气盛,忍不住还嘴,“他问我工作能否适应,我说还行。请问今后这类的谈话也需要您代劳吗?”
西西莉亚不禁结舌。这两天她欺压麦芽惯了,竟没想到麦芽也是个伶牙俐齿的。
西西莉亚脸上闪过一丝愠怒,却也不好发作。“那这样,你去把经理培训大会的资料准备一下。”她甩给麦芽厚厚的一大本资料,“就照这个样子复印装订出一百五十份,下班前给我。”
“这么急?”麦芽有些吃惊。
“怎么,有问题吗?”西西莉亚眉头一挑,话音里满是奚落。
麦芽负气道,“没问题。”她看看墙上的挂钟,离下班还有六个小时,大不了就是不吃午饭嘛,手脚麻利点应该还是可以按时交差的。
艾米看到麦芽抱着厚厚一摞资料出来,问明缘由,义愤填膺地打抱不平,“那巫婆是故意刁难你呢!一百五十份,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嘛。再说经理大会下月才开,为什么这么着急,非得今天要?”
麦芽苦笑,她不是傻子,艾米说的这些她都心知肚明。但是,她能对西西莉亚说不吗?“不能承受工作压力”、“无法按期限完成任务”,这两顶大帽子随便给她扣上一个,都可以成为西西莉亚在试用期里辞退她的借口。
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充溢着臭氧和粉尘,令麦芽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没有时间吃午饭,她应该是有些饿了,胃里不觉得什么,额头上却是一阵一阵地冒冷汗。她根本顾不上手是否干净,一边忙一边抓几块饼干塞进嘴里提升血糖。
艾米路过复印室,看着直摇头。“她就知道欺负新来的。你知道吗,你不是第一个,在你之前还招了好几个人呢,都被她折磨得干不下去了。”
麦芽累得思维已然麻木。她感谢艾米精神和道义上的支持,可这个时候说这种片儿汤话有什么用呢?
“哎,我们去星巴克,要不要给你带杯咖啡?”艾米问麦芽。
麦芽心中一动。艾米说了那么多废话,只有这句算是真正提供了实质性帮助。
其实公司里是有免费咖啡的。但艾米们每天都宁可去外面买。顺带着出去兜风遛弯,说点小闲话。麦芽虽然能打肿脸充胖子地买名牌套装,在这方面却还是享不起这个调调。她觉得公司里不要钱的咖啡就挺好喝的,每天多花五六块钱实在是没有必要。不过今天她却没有拒绝,权且小小地奢侈一回吧。说实话,她连去卫生间都是一溜小跑。哪还有工夫给自己冲杯咖啡呢。
一大杯甜得腻人的摩卡下肚,麦芽的胃里暖暖的,充溢着能量。她看看表,时间应该还够,终于可以定定神,舒展舒展身子了。她无意间扫一眼墙镜,大吃一惊。镜子里的女孩简直是蓬头垢面,灰眉土眼。即便穿着BCBG的套装,因为干了一天的粗活,浸了汗,蹭了油,沾了灰,哪还有一点优雅从容的样子?
麦芽不禁悲从中来,沮丧透顶。
麦芽现在才明白,其实哪儿都是一样的。
只因为她的出身不同,她是一个外来者,她就必须比别人付出加倍的努力。
麦芽痛下决心,她要将自己变成一颗钉子,不管再苦再难,都要咬牙铆进去,铆进这个社会,铆进这个阶层。如果将来她有孩子,她有义务有责任为他或她提供一个好的出身,她绝对不要他们再和她受同样的罪。
“哎呀!”干活一走神,她这颗钉子还没铆进去呢,却被装书钉在手上划破了长长的一道。
倒霉唉!麦芽懊恼地用纸巾压住伤口在复印室里转圈。这里连个创可贴都没有,她又不能现在就下楼去买。丢下一大摊事没法按时完成不说,西西莉亚也一定会说她娇气、小题大做。忍吧,忍吧,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麦芽赌气连伤口都不包了,自虐般地继续劳作。
下班前十分钟,麦芽站到了西西莉亚的办公桌前。“你要的资料,我全部准备好了。”
西西莉亚根本不信,一挑眉毛,“我要的可是一百五十份。”
“是一百五十份。”麦芽平静地说。她赢了,可她累得连一丝喜悦都没有,手上的伤口疼得钻心。
西西莉亚将信将疑,“你拿几份过来,我看看。”
麦芽自信她干的活经得住西西莉亚的挑剔,抱过厚厚的一摞来,放到西西莉亚的面前。
西西莉亚却惊叫着从椅子上跳起,躲闪开来,“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麦芽不知她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很是不解。
“伤口,你手上有伤口!”西西莉亚脸色都变了。
噢,原来是因为这个。麦芽看看手上的伤。血已经止住了,凝成一道血痂,被白皙的皮肤衬着,煞是刺眼。
她心里暖了一下。“没事,已经好了。谢谢关心。”她不觉有几分好笑,西西莉亚对一个小伤口都这么害怕,莫非她晕血?
“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西西莉亚却怒不可遏,暴跳如雷。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裸露着伤口很危险很没有礼貌?你知不知道有很多疾病是通过血液传播的?如果你有艾滋病怎么办?如果你有其他传染病怎么办?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他人的生命安全?就算你真的没有病。别人怎么会知道?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会给别人带来心理障碍?你有没有在乎过别人的感受……”
麦芽震惊了,这一连串的质问实在出乎她的意料,让她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贴上,贴上!”西西莉亚打开办公桌抽屉,将一大盒创可贴甩到麦芽面前。“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竟然这样的没有常识。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的吧,随地吐痰,裸露伤口。他们竟然给我找来你这样一个白痴!”
麦芽气得发抖,怨愤地盯住西西莉亚,眼泪却不自觉地溢出来,“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落。
“你这是做什么?”西西莉亚意识到自己刚才言语过激,口气收敛了些,却依然尖利刻薄。“你以为你在办公室里哭,会有人同情你吗?没有。这是公司,是职场,不是你们家。眼泪只能代表你的无能,说明你缺乏处理压力的能力。”
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令麦芽的眼泪瞬间凝滞。她吸了吸鼻子,盯住西西莉亚,一字一顿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说得很对。”
她扭头出门,抬手挥去眼泪。是啊,流泪是示弱的表现,她麦芽不该哭的,就算有眼泪,她也不该让它流出来。
“怎么回事?那巫婆又欺负你了?”艾米看到麦芽脸上残留的泪痕,关切地问。
“没有,没事。”麦芽拂一把脸。她忽然想起什么,直截了当地问,“艾米,你告诉我,让伤口裸露在外面对你们来说真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吗?”
“啊?!”艾米这才留意到麦芽的伤口,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措辞也吞吞吐吐的。“也谈不上不礼貌,但是这个,这个,你最好还是包上吧。”她随手递过来一个创可贴,“对你的伤口也不卫生啊。”
麦芽无语了。这么说来,西西莉亚也不算是在刻意刁难她。只是在麦芽从小被人灌输的价值理念里,要“一不怕苦二不怕累”,“轻伤不下火线”。而在这里,却被人误读了。
也许从今往后,她都应该更加谨慎自己的言行。可是这样的文化差异比比皆是,又让麦芽何从注意起呢?
就是从这一天起,麦芽开始视上班如畏途。一提到工作,她的内心充满纠结,谈不上任何乐趣。西西莉亚对她仍是一味地苛责。变本加厉。麦芽忍,她一忍再忍,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何曾这样忍辱负重过。
“满共就三个月,忍忍就过去了。”杜家斌是一贯地举重若轻。“你说你一来就和史蒂夫走得那么近,难怪被人排斥。”
麦芽张嘴欲为自己辩驳,想想又算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是她多了一个仰头看天花板的习惯动作。其实不是在看天花板,天花板有什么好看的?只为仰着头。眼泪就不那么容易淌下来。
好久没有她的消息,徐威特意在MSN上发出一个对话邀请,“怎么样,新工作应付得来吗?”
麦芽不愿正面回答,反问道,“你觉得呢?你说我能不能应付得来?”
徐威大笑,“哟,说错话了说错话了。我们家麦芽是谁呀,冰雪聪明,兰心蕙质,哪里会有她应付不来的事呢?我是想说,新工作刚上手,累不累啊?”
“不累!你不知道,这边上班才舒服呢。早上来了大家都在那儿喝咖啡聊天,中午和同事们出去吃个两小时的午餐,下午又有茶歇,每天实际的工作时间五小时都不到呢。比国内真是轻松多了。”
“那你头儿对你怎么样?就那个冷美人。上次你不是说她看上去不好相处吗?”
“她呀?挺好的呀!她很看重我的,我们部门就我这一个硕士,靠我撑门面呢……”
麦芽的话密得像打机关枪。她知道,如果不用这些谎言占住嘴,她怕自己又会忍不住在徐威面前痛哭起来。
这天从西西莉亚的办公室出来,麦芽又习惯性地仰头一百三十五度。
“天花板上有什么啊?”史蒂夫停在她面前,笑意盈盈的,却总让人感觉不怀好意。
“一只大苍蝇!”麦芽没好声气地说。趁他伸长脖子一探究竟之际,悄悄用手指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喔,这儿苍蝇可不多见。在哪儿呀?”史蒂夫表现得饶有兴致。
“飞了。”麦芽轻飘飘地回答了一句,转身欲走。
“你确定吗?我还以为你会说,是眼睛里飞进了沙。”
麦芽愣住。以为他好糊弄,却原来自己最傻。
“你跟我来。”史蒂夫低声道。
“我没空。”麦芽本能拒绝,可手臂竟已被史蒂夫擒住。众目睽睽之下不便过多挣扎,只有乖乖地被他胁迫着进了他的办公室。
门一关上,麦芽立刻甩开史蒂夫的手,“你想干什么?!”她愤怒地压低声音呵斥,充满警觉地盯着史蒂夫,像一只耸毛弓背准备随时应对敌人来犯的野猫。
史蒂夫笑了,张开蒲扇般的大手摆了摆,投降般退后了几步。“冷静,冷静,我不碰你,这样总行了吧?”
见他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后,麦芽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反应过激了?
“好了,说说吧,为什么哭?发生了什么事?”史蒂夫直言不讳地问她。
“我没哭。”麦芽嘴硬。
“你哭了。”
“我就是没哭,是眼睛里飞进了沙!”
话一出口,两人都忍不住笑了。听上去是有点无赖,无赖就无赖吧,他不是也好不到哪儿去吗?
“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吗?是西西莉亚?”笑过之后史蒂夫旧话重提。那语气出自朋友间的关切,却还是让麦芽立即联想到他身为人力资源主管的官方背景。
“不是。”
“是因为西西莉亚吗?”史蒂夫又问一遍。
“不,不是。她很好,我们很好,没有任何问题。”
麦芽自始至终将自己包裹在厚厚的茧里。她不是那种凭关系上位的女生,她可不想被入误会。
史蒂夫丝毫没有介意麦芽的生硬口气,依旧沿袭着原来的思路自说自话。“西西莉亚可能是不太好相处,但她的业务能力很强。你跟着她,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
“我知道。请问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她不合作的态度足以消弭任何人继续谈下去的愿望。
史蒂夫无奈地叹口气,默许地点头,走过来替她开门。
麦芽如释重负。可就在这时,她听见史蒂夫在她身后低声道,“麦,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吓到了你,请允许我现在向你说声对不起。”
麦芽一愣,却还是置若罔闻地出了门。
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麦芽心中柔软了一下。她一直以为史蒂夫会忌恨她报复她,却没想到,他竟然会和她说对不起!想想她现在和杜家斌之间白开水般的寡淡爱情,麦芽感慨良多。如果,如果!如果那个夜晚她没有从史蒂夫家仓皇出逃,她的爱情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唉,往事不要再提。没有意义。
三个月的炼狱生活终于要结束啦!
奇怪的是,西西莉亚和麦芽之间竟然相安无事起来。已经快一周了,她都没有再找茬刁难麦芽,连指派工作都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客气了许多。真好啊,是因为麦芽要转正了吗?她的苦难从此结束了?麦芽甚至觉得,如果西西莉亚今后能一直这样对她,换不换部门都没有什么必要了。
试用期的最后一天下午,杜家斌给麦芽打来电话,很是雀跃的样子。
“老婆,晚上我们出去吃饭,庆祝一下!”
“不年不节的,有什么好庆祝的?”麦芽明知故问。
“庆祝你转正啊,苦尽甘来嘛。你定地方,记住啊,只选贵的,不选对的,千万别给我省钱,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宰我,今儿爷高兴,你就往死里宰,不许手软,也不许心软啊!”
“德性!”麦芽挂了电话,心里却甜滋滋的。
艾米正好路过,麦芽叫住她。“亲爱的,今晚我和男友出去吃饭,有没有好地方可以推荐?”
艾米是公司里有名的物质女孩时尚达人,吃喝玩乐没有她不精通的。
果然,行家就是行家,一开腔就显得分外专业。“这地方不是随便推荐的,得根据就餐主题来定。你们是确定关系还是周年纪念啊?哎,他是不是要向你求婚呀?”艾米表现得比麦芽还激动。
“不是不是,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随便吃顿饭。”麦芽多少有点忸怩。
“随便吃顿饭?”艾米狐疑地上下打量麦芽,忽然一拍脑袋。“哦,我知道了,是应该是应该!劫后余生,不容易啊。”
“少胡说。哪来什么劫后余生?就算是吃顿饭庆祝工作转正又怎么啦,不应该吗?”麦芽佯装生气。
“应该,应该,你比别人都更是应该呢。我一定要给你推荐一家最好的餐厅,让你们隆重庆祝一番。”艾米嬉皮笑脸的。“对了,你们每个人的预算是多少啊?”
“嗯?”麦芽愣住了,她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五十块钱吧。”她咬牙道。只此一次,破费一些又何妨?
谁知艾米却是一脸的不屑。“五十块钱吃什么?快餐呀?一百块!这么隆重的庆祝活动,一定要一百块!要不我都没法推荐了。”
“行啊,一百就一百。”麦芽的脸因为露怯而微微泛红,心中却止不住嘀咕。麦当劳的套餐也只要五块多钱呢,有谁听说过五十块钱的快餐?
没过多久,麦芽和男友要吃百元大餐的消息几乎传遍了整个部门。
“那家馆子不错的,我和太太十周年结婚纪念就选在了他们家。我太太至今还念念不忘呢。”咖啡间里。一位男同事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麦芽蓦地一愣。
连她去洗手间,都有女孩扑上来在她耳边八卦,十分体己的样子,“不容易不容易啊,是要好好庆祝庆祝。”
麦芽暗恨艾米的多嘴,弄得她骑虎难下。这些话传到西西莉亚耳朵里又如何是好?不定如何怪她张狂呢。
果真。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西西莉亚电话传唤麦芽去她的办公室。
麦芽忐忑不安地接受审判。看西西莉亚脸上的线条也还算柔和,不像以前那种冷若冰霜欠她八百块的样子。
“坐吧。”西西莉亚指指大班台前的椅子。
麦芽暗嘘一口气。这还是三个月来的第一次西西莉亚给她赐坐呢,应该是个好兆头。
“看得出来,你一直都很努力,你的敬业态度我也很欣赏。”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麦芽很难相信这些话是从西西莉亚那张刻薄寡恩的嘴里说出来的。她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中国人的谦虚美德又不自觉地附体上身,“应该的,应该的。我觉得我做得还很不够。”
“是的,是很不够。”
什么?!西西莉亚的话如五雷轰顶。让麦芽瞠目结舌。
她难以置信地盯紧西西莉亚。西西莉亚却毫不理会麦芽的诧异。继续雪上加霜。
“坦白地说,你在很多方面都无法达到我们对这个职位的要求。所以,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来上班了……”
麦芽的头脑里“嗡嗡”响成一片,什么都听不清了。
“我很遗憾,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西西莉亚已经摆出了送客的姿态。
麦芽陡然清醒过来。“这不可能。你不能辞退我!我什么地方达不到要求?你说啊,你说!”
麦芽对工作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她自信经得住别人的挑剔和苛责。
西西莉亚却根本不正面回答她的质询,“对不起,我没有向你解释的义务。”
“一个理由你都不给,说辞退就辞退吗?这也未免太荒唐了吧。”麦芽激愤难平。
西西莉亚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很抱歉,公司的规定就是如此。对于试用期内的员工,部门经理有资格随时辞退,不必通过人力资源部。”
“那也不能听凭你一手遮天吧?”麦芽不信了,这公司就没有说理的地方?“史蒂夫在哪儿?我要见史蒂夫!”
麦芽没有仗势凌人的意思,可她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她需要有个人来把事情说清楚。
“哟。太不凑巧了。史蒂夫去美国封闭培训,一个月后才能回来呢。”西西莉亚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满是冷嘲热讽。“要不你现在就给他打个电话?没准他会连自己在公司里的前程都不要,来保昔日的旧情人呢?”
面对这么无耻的人,麦芽还有什么话好说?她冷冷地扫视一眼西西莉亚,昂着头走出办公室。
在走道里麦芽迎面遇上一位不知情的同事,仍眉飞色舞地向她推荐,“麦!好嫉妒你呀,晚上去吃大餐?我跟你说,饭后甜点一定要试试那道白色圣诞,好吃极了!”
麦芽使劲地忍住眼泪。吃大餐?!哼。在别人眼里。她已经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了吧?一分钟前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要高调庆祝转正,却原来她已经被别人扫地出门。
哭!哭!哭!
麦芽什么也不干,成天地哭。咧开嘴号啕大哭,捂住嘴压抑抽泣,哭得个眼红鼻塞,唇干口焦,头痛欲裂。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架势也不过如此吧。杜家斌是怎么都哄劝不住,也只好由她去了。
麦芽自己都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这不应该是她的个性啊。工作丢了,再找便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可她就是想哭。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委屈失意都从心底翻覆出来,一波复一波,一浪推一浪,让麦芽自怜自艾,哭个不停。
我这是怎么啦?
哭着哭着,麦芽没有任何征兆地就突然停止了。她目光呆滞地靠坐在床头,瞪着天花板的某处出神。
“给,辛苦了,润润嗓子吧。”杜家斌半开玩笑地递过来一杯水。
麦芽没有接。“我要告她!”她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大胆的念头一经冒出也吓了她自己一跳。
“告谁?”杜家斌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开什么玩笑?”
“我就是要告她。告她对我的不公正待遇!”
“别天真了。你以为你告得倒她吗?你以为你们公司会为了一个已经开除的实习生去处分他们管理层的老员工?我劝你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杜家斌的话让麦芽有些动摇,但仍然心有不甘。“那我该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还想怎样?重新找份工作,下次吸取教训就行了。”杜家斌说得轻描淡写。
麦芽却一听这话就火了,“吸取教训?!我要吸取什么教训?我又没有做错什么!是人家处处看我不顺眼。给我小鞋穿,我还都一忍再忍。我错在哪儿?我根本就没有错!”
“是是是,你没有错,你永远正确。”见麦芽直着脖子嚷嚷,杜家斌举手告饶,却还是忍不住低声嘟哝了一句,“如果不是因为你和史蒂夫走那么近,人家干吗要排挤你?”
麦芽吃了一惊。盯住杜家斌。原来他竟也认为她是活该?
“好了,好了,把你辞退了也好。”杜家斌察觉出麦芽脸色有异,嬉皮笑脸地将她搂至怀中。“那个史蒂夫成天苍蝇般围在我老婆身边转,时间长了我还不放心呢。”
俗语道,伸手不打笑脸人。麦芽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只觉心灰意冷。听任杜家斌搂着自己,连发脾气的精神头都没有了。
再度赋闲在家,麦芽却感觉和以往大相径庭。不知道为什么,上过三个月的班,现在一闲下来,人倒变得懒散了。她也没有那么急切地找工作,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随意地发几份简历,剩下的时间就在网上瞎逛。所以自然而然地,她在MSN上遇到了徐威。
徐威见到她表现得很是欣喜,“难得喔。今天不用上班吗?”
麦芽不想说话,发过去一个流泪的表情。
徐威很快就回复了一行字,“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说来听听。”
麦芽的眼泪真就溢了出来。她又发了个大哭的表情过去。
徐威急了,命令道。“麦麦,告诉我你的电话,现在!”
麦芽迟疑了一下,终于将号码告诉了徐威。和杜家斌同居以来她总有顾虑,所以换了电话。可是现在,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太需要一个人来安慰她,一个真正懂她在意她的人。
电话铃就在下一分钟响了起来。
麦芽接起电话。什么都没顾上说,只是哭,大哭。她太委屈,太委屈了。
徐威也什么都没说,静静地听着,任她宣泄个够。只有话筒里不时传来的轻微鼻息让麦芽真真切切地感知着他的存在。这一刻,他们俩真的在一起,只有他们俩。
麦芽心中的怨怼一点一点地抛洒了个干净。
好了,她轻松多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徐威恰逢时机地问。
麦芽就说了,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她忽然想起从史蒂夫家出逃的那个冬夜,这情境是何等的相似。她在电话的这一端,他在那一端。他们的芥蒂就是在那个夜晚种下的吧?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地因果轮回,机缘巧合。彼时的因,此时的果。只是那一夜,她为什么不能像现在这样对他坦诚呢?
“麦麦,对不起。”徐威的声音有些发涩。
麦芽一愣。
怎么又是对不起?史蒂夫说,徐威也在说。仿佛全天下的人都曾对她不起。那她也曾负过别人吧?
“我一直不知道那天晚上你竟受着这样的罪。你是对的,我不是个称职的男友,我离你太远,鞭长莫及。”
麦芽的喉咙发哽。这些话来得太晚。可这条路何尝不是她自己选的?怪不得旁人。
“所以,麦麦,”徐威说得很艰难,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你做的任何事情我都会原谅,任,何,事情。”
麦芽心中蓦地一惊。他说这话什么意思?他都知道了些什么?她却没有勇气深究。
是什么时候学得这般自欺欺人的?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你觉得现在我该怎么办?”沉默太危险,就用话语填满它。
徐威吁了一口气,很轻很轻。麦芽却还是觉察到了。
他们正在走钢丝,谁都不希望对方掉下去。真相太血腥,还是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你想过投诉西西莉亚吗?”徐威思忖良久,提议道。
麦芽不禁惊喜,“你真觉得可以?”竟然这么巧,他同她的想法如出一辙。
“她的所作所为以及她对你说的那些侮辱歧视性言语,你是完全应该向公司上层反映的。”
“可是会有用吗?他们能相信我吗?西西莉亚在公司的资历很深。谁又肯得罪她站出来帮我说话呢?”说实话,麦芽觉得杜家斌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你受到了不公正待遇,说不说出来是你的事。至于别人如何处理是别人的事。你总不能因为别人的不作为就放弃伸张自己的权利吧。”
话说得很在理,可麦芽还是不太确定,“你真的支持我告老板?这可是打官司呢!”
徐威笑了,“打官司有什么了不起?这天底下还有我们家麦芽不敢做的事情吗?”
就是哎!麦芽忽觉豁然开朗。朗朗乾坤,清平世界。这都二十一世纪了,她为什么要含冤抱屈忍气吞声呢?就算输了官司又怎么样?没什么大不了!
麦芽真的将西西莉亚给告了。她认真地起草了一封电子邮件,阐明缘由,列举事实,发送给了公司总裁及人力资源部,还有加拿大安省劳工协会。
有的事情想起来很难,其实做起来就这么简单。
麦芽很快就接到了史蒂夫打来的电话。他人还在美国,电话上只是公事公办地说他收到了麦芽的投诉邮件,安省劳工协会的人也已开始介入调查,他会妥善处理此事。麦芽听不出他的态度。他多少会有些恼火吧?总归是他的工作被人质疑,在安省劳工协会的人面前他少不了要多费许多口舌。
杜家斌始终不知情,直到劳工协会的人上门取证。
那两人客客气气的,问了麦芽很多问题,一边认真记录着。麦芽一一如实相告。她很平静。说真的。自打发出去那封邮件,她心中的块垒已消,结果对她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行啊你,主意可真大!”那两人才刚出门,杜家斌就忍不住抱怨。
麦芽生病了。她整天懒恹恹的,睡不够的样子。胸口堵着,胃里堵着,什么都吃不下。脾气倒是见长,眼泪泛滥。动不动就哭一场。杜家斌都不敢轻易招惹她,说她快变成林妹妹了。
“你还是去看看医生吧,看你这么没有胃口,别是肝炎呢。”杜家斌提醒道。
麦芽吓一跳。她一直以为是心情抑郁所致,现在想想,是觉得不太正常。
“不是肝炎。”家庭医生莫妮卡看着化验报告单,笑眯眯地看着她。“你是怀孕了。”
“什么?!”麦芽懵了。
“是的,没错,你已经怀孕七周半了,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麦芽茫然地摇头。她的经期一直都不正常,再加上这段时间因为工作的事心力交瘁,连她自己都疏忽了。
“会不会是弄错了?”她急切地问,还抱有一丝侥幸。
“不可能。”莫妮卡回答得很肯定。“这是血液报告显示的结果,百分百准确。恭喜你,你要做妈妈了。”
妈妈?这个词吓了麦芽一跳。不,她不要!
莫妮卡留意到麦芽失神无措的样子,笑得满是慈爱。“我的甜心,你很意外,是不是?我知道你的感受。你瞧我有六个孩子,每次得知怀孕我还都觉得意外呢。”
麦芽知道莫妮卡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们是反对堕胎的。所以怀上几个就生几个。麦芽还知道莫妮卡的第四个孩子怀孕时就被诊断为脑瘫,莫妮卡即使身为医生也没有去做流产,而是坚持将孩子生下来,费尽心力地养育。因为他们相信,上帝给了你什么,你就该拿什么。
“孩子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礼物呢。”莫妮卡说。
上帝的礼物?麦芽苦笑。她可以拒收吗?
她蓦地抓住莫妮卡的手,“莫妮卡,帮帮我,我不能要这个孩子。”
莫妮卡颜色大变。
麦芽十分清楚在莫妮卡心中堕胎无异于谋杀,可她顾不得,顾不得了。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麦芽脸颊烧灼,心跳如鼓。这一刻,她的人品德行都在被审判质疑。她何曾这样尴尬难堪过?
“为什么?”过了许久,莫妮卡方问。
“我,我们……我还没结婚。”麦芽吞吞吐吐。
“没有结婚现在就可以结呀。”莫妮卡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说结婚和生孩子其实是两回事。就算你暂时还不想结婚,也可以先把孩子生下来。单身母亲的责任确实很大,但是在我们国家。对单身母亲有很多的帮助和扶持,你完全不用担心。我有不少朋友都是单身母亲,现在也都很幸福呢。”
“我这段时间的心情一直都不好,总是哭,对它会有影响的。”麦芽又扯出一个理由。
可是莫妮卡却轻松化解了。“没关系的。在怀孕早期因为体内的荷尔蒙急剧变化,是会让我们的情绪产生很大的波动,比如没来由地想哭,焦虑等等。这都是正常反应。每个孕妇都是这样过来的,不会对胎宝宝造成不良影响,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可我还没准备好。”麦芽的抗争显得越来越无力。
“所以我们要感谢上帝啊,我们无所不知的天父早已考虑到了这一点,他给了我们九个月的时间来准备呢……”
“不,不要,我就是不要!”麦芽终于遏制不住了,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的孩子。我知道了,”麦芽磅礴而出的眼泪终于击败了莫妮卡。“对不起,也许是我给你太大压力了。作为医生,我不应该将我的个人意见强加于你,我尊重你对自己身体的自主权。”
出了诊所,麦芽沉重得抬不起步子。她和从前不一样了,有个生命此刻竟然正在她的身体里孕育。它也许还只有蚕豆大呢。它是她的孩子,是她和杜家斌的孩子,是他们所谓的爱情的结晶。
爱情?哼,不管是情浓于血,还是寡淡如水,这结晶该结的或者不该结的也都结了,居然没有半点分差。麦芽想不明白,它是怎么悄悄钻进她的身体里头的呢?
杜家斌一直都“不到半分钟”。可麦芽没想到,区区半分钟,命中率居然还那么高!杜家斌不喜欢避孕套的橡胶味道,麦芽也觉得,为了他那几下,不值当那么费事。实在担心有危险,她也是事后吃两颗中国药店买来的毓婷了事。她是太大意了!莫妮卡刚才告诉她,很多紧急避孕药的有效率竟然不足百分之八十。麦芽简直出离愤怒了,奸商,真是奸商!不足百分之八十也敢卖?这可是玩命的事情呢!
“结果拿到了?医生怎么说?”杜家斌小心翼翼地问。他下班回来,见麦芽坐在窗前发呆,家里清锅冷灶的没有做饭,就感觉到事情不妙。
“我怀孕了。”麦芽说得直截了当。她竟然笑了,是苦笑。工作被解雇,未婚先孕,还有什么比这更坏的运势呢?都来吧!
见麦芽笑,杜家斌自然不会当真。他走过来将她拦腰一抱,嬉皮笑脸地说,“太好了,老婆,给我生条小狗吧。”
麦芽冷冷地看着他。
杜家斌这才认真起来,声音有些发紧,“你在开玩笑,是不是?”
麦芽懒得多话。让她说什么呢?她手上只差一张妊娠阳性的诊断报告单。麦芽没想到,那些平庸影视剧里的落套桥段现在竞也落到了她的头上。
杜家斌愣怔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话听上去没什么,可还是将麦芽给得罪了。
为什么不是“我们该怎么办?”
他想都没想就将自己撇清了干系——都是你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麦芽心中翻江倒海,却依然缄口不言。杜家斌常说,他最怕的就是她这一点。有什么想法摆在桌面上开诚布公地谈嘛,为什么总要让他玩“我猜我猜我猜猜猜”?
其实麦芽以前和徐威在一起时真不是这样。那时候她年轻气盛,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他们不是没有过矛盾,哪一次不是谈得通通透透的?就算熬到凌晨三点,也定要掰饬个青天白日是非分明!
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杜家斌,她常常就失却了张嘴的心力。
见麦芽没有态度,杜家斌也只有拿出自己的态度。
“要不,我陪你去做手术吧。”
麦芽一震。他可真直接!
杜家斌小心翼翼地斟词酌句,一边察言观色,密切关注着麦芽的反应。
“你看我们刚毕业,我的事业才起步,你又刚丢了工作,再说,我们还年轻,我们现在实在不具备条件,一穷二白……”
麦芽下意识地用手盖住腹部。它还小吧?希望它没有听觉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否则它一定会伤透了心。可怜的小蚕豆,它竟这样地不受人欢迎。
说实话,麦芽根本没打算要这个孩子,她要的只是杜家斌的一个态度。杜家斌的话句句在理,却还是让她彻底地寒了心。
这一天终于来了。
晨起,看着镜中青眶黑眼脸色苍白的样子,麦芽忍不住心酸。
心甘情愿地做和不得不做,抗打压的心理承受力原是两样的。
她忽然没来由地一阵恶心,一声接一声地干呕起来。可真是难受啊。胃里空空的,连黄黄绿绿的苦胆水都吐出来了。眼泪又不争气地泛了上来。她的腿一软,浑身乏力地瘫坐到地上。
是它吗?它知道今天是它小小生命的终结,所以才拼尽全力做出这一点点微弱的抗争?
杜家斌被这动静惊动了,赶到卫生间里。
“怎么回事?是不是吃坏了东西?糟糕,今天的手术不会不能做了吧?”他忙不迭地搀扶起麦芽,心里的所思所想流露出来。
麦芽恨恨地甩开他的手。
“你就知道手术!”麦芽终于爆发了。“你有没有关心过我呀?你就那么冷血?你放心,今天我拼死都要把它做了!做了好!做了你就踏实了,就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了,是不是?”
“我不是,不是……”杜家斌自觉说错了话,没有底气地小声开脱。
“不是什么不是?你就是,就是!”麦芽连哭带骂,涕泗横流。“你就是自私自利,只想自己不考虑别人!你知不知道这会有多疼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还会有后遗症?也许我今后都不会再有孩子了。你反正无所谓,走了穿红的,来个戴绿的,你大不了将来找别人给你生孩子,可我这一生都给你毁了!”
杜家斌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搂住她鼻子眼睛嘴巴地一通乱亲,“好了好了,咱不至于,不至于啊。我向你保证,你不会有事的,你就算有事我也认了,我不找别人,我找别人干吗呀,我就和你一起断子绝孙!”
杜家斌自己都被逗乐了,麦芽却依然不肯买账。
她推开他,冷言冷语道,“我凭什么断子绝孙?我又不是‘半分钟先生’。”
“什么?”杜家斌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还有些茫然,随即他就明白了麦芽所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莫妮卡推荐的堕胎诊所位于一条偏僻的小街上。休息室里,护士小姐交给麦芽一堆表格让她填写。其中有张调查表是关于心理方面的,询问当你得知意外怀孕和决定流产时主要的情绪包括什么。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悲痛、伤心、失落,百分之九十二的人感觉压抑、有负罪感、生气,百分之十八十九的人对两性关系表示失望,百分之八十一的人不断地哭,百分之六十五的人闪过自杀的念头。其用意就是告诉你,不论你的反应有多剧烈,多数人都与你有类似的体会。也就是说,你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那一个。
麦芽以为早上“作”了那么一场,她的全部不良情绪都已宣泄干净了。她现在只是麻木机械地填表等待,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然而,等候室里的一对母女还是严重地影响了她的情绪。
她们看上去是东欧一带的人。女孩一直在哭,她母亲将她揽在怀中。轻言细语地抚慰着。她们说的不是英语,麦芽不懂,却能感觉到母亲的声调听起来很是安详镇定。然而细看母亲的眼圈,分明也是红的。麦芽的泪就下来了。
女孩好福气啊,这种时候有最亲的人陪在身边。她痛,她更痛,母子连心。再看一眼杜家斌。他正百无聊赖地拿着手机打游戏,麦芽的心顿时凉了。他人是在,却给不了她丝毫的温暖与支持。
安抚医师将麦芽带进一个小房间里。向她介绍流产的注意事项。
麦芽一边听着,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紧张得不住地发抖,手脚冰凉。自打进入这个房间,她的眼泪就没有断过。
“你还好吧?”安抚医师关切地问。
麦芽崩溃了,泣不成声。
安抚医师耐心地等待麦芽的情绪平复下来,方说,“最后问你一次,你确定你仍然要做这件事吗?”
麦芽点头。是的,她伤心,委屈,生气,有负罪感,但在这一点上她从来没有动摇过。她是绝对不会要这个孩子的,她还年轻,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怎么可能让她在这种时候去做一个孩子的母亲?对不起了。小蚕豆,我还远没有做好准备。
“好吧,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就让我们用一种积极的态度来面对。从现在开始,请记住,你只是一个病人,你没有犯错,在这件事情上无所谓对错,你不用自疚自责。”
安抚医师的手握住麦芽,传达出暖暖的温度,令麦芽好生感激。她还给了麦芽一粒白色药片,叮嘱她服下,可以帮助她放松神经。
进入手术室。
护士小姐为麦芽实施了局部麻醉。她顿感头晕目眩,浑身没劲。
医生出来了,竟然是个男的!还有比这更让人尴尬的事吗?麦芽下意识地夹紧了腿。
“请你放松一些,好吗?你越配合我们就能越快结束。”医生温柔地和她商量,带着些许男士对女士的礼貌与关照。可越是这样,麦芽反而就越感屈辱。她宁可这里没有性别区分,宁愿他说的是冰冷的职业腔调。
此刻,她的双腿张开,隐秘处完全暴露在外,迎着灯照,迎着陌生男人的眼睛,这一切足以将她二十多年蓄养起来的关乎女性的全部矜持、骄傲和尊严击得粉碎。
一根带有吸出器的管子慢慢伸入了麦芽的体内。机器开始工作,发出“嗡嗡”的蜂鸣。
疼啊!疼!麦芽痛得叫出声来。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管子正摧残蹂躏着她的子宫,撕扯,搅碎,捣烂,痛得她面色苍白,大汗淋漓,甚至开始呕吐。
“怎么回事?”医生停了下来。护士小姐也一脸的紧张,立刻过来查看。
“难道是麻醉的剂量不够?不应该啊。”护士小姐反复检查找不出原因,倍感困惑。
医生关了机器。蜂鸣声一停,痛感立即消失了。麦芽舒了一口气,全身松弛下来。
可是只要医生一开机器,麦芽就痛得难以忍受。
“要不,还是上全麻吧?”护士小姐犹犹疑疑地提议。
“没有用,她这是幻痛!”医生果断地得出了结论。
“不可能,我真的感觉到很疼,真的真的痛啊!”麦芽委屈得眼泪不住地往外涌。这绝对不是幻觉。痛得真真切切,锥心蚀骨啊。
医生充满同情地看着麦芽。“我知道你感觉很疼,甚至可能会比没有实施麻醉的真实疼痛还要疼。你能忍受吗?”
机器重新开动了,嗡鸣声如魔咒,让麦芽受刑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佛经上说,杀胎恶业当堕阿鼻地狱,无休止地受大痛苦,从一劫到另一劫,不得休息。麦芽原是不信的。可是现在,她终于意识到,她所受的罪罚,并不小于佛经中描述的一切。
痛呵,救我!救我!在麦芽痛得几乎丧失意识的那一刹那,她终于呜咽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徐威!”
结束了,都结束了。
麦芽的小腹看上去一切如初。不会再有人知道,那里曾经居住过一颗小小的蚕豆,它有心跳,有旺盛的生命力。它的居所原本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黑暗、湿润、温暖,充溢着营养。可现在那里只剩下伤口,支离破碎,满目疮痍。
护士小姐将麦芽推入休息室。
杜家斌收了手机。殷勤地迎上来,伸手捋开她被汗液浸湿贴在额前的头发,却被麦芽嫌恶地避开了。
“疼不疼?他们给你上了麻醉的,应该还好吧?你有没有感觉?现在麻醉过去了吗?开始疼了吗?”杜家斌絮絮叨叨地问个不停。
麦芽没有气力去应对他这些浮于表面流于形式的关怀问候,闭上眼睛假寐,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麦芽沮丧透了。在最痛最痛的一刻,她想到的竟然是那个人!原来那个人一直都深藏在她心底,而她却执意背叛了他,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并还为他堕了胎。
她回不去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两天多了,麦芽都没有和杜家斌说一句话。
所谓流产也要“做小月子”。杜家斌倒是兢兢业业地上网查询了很多术后的注意事项和调养方法,还特意请了一周的假,照本宣科地精心照顾麦芽。
开始还好,麦芽整天都躺在床上,昏天黑地地睡,也算是有个借口。可杜家斌就算再粗心再愚钝,也还是觉察出了麦芽执意的沉默。
“你是在怨我?”杜家斌终于忍不住了。
麦芽翻了个身,脸冲着墙。
杜家斌将她强行扳过来,“你说,你是不是在怨我?”
不是。我是怨我自己。麦芽心语,却依然双唇紧闭一言不发,一扭头阖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吧。这个人,她现在看都不要看。
“难不成你真的想要这个孩子?你知道的,我们现在不可能嘛。”
那血肉模糊的一团在麦芽眼前晃动着,她的心又抽搐起来。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再说,你意外怀孕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啊。我知道你受了罪,可也不能全怪我吧。”
够了!麦芽猛地拿被子蒙住头。
杜家斌拽不开被子。终于有些恼火了。“我好话说尽你都不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没什么意思。
“你耍这种小姐脾气有意思吗?总让人猜有意思吗?”
没意思。
麦芽在心中有一句回一句,却愈发赌气般地不开口。
第二天,麦芽从昏睡中醒来,发现家中很静,杜家斌上班去了。他请的假都还没有用完,就匆匆回去上班了。
这样也好。已经相看两厌了,不如给各自都留点空间。
桌上放着杜家斌临走前给她做好的饭菜。粥已经凉透了,结了一层硬膜,泛着死鱼肚皮的白。
麦芽盯着那碗粥出神。
一碗白粥。
当初她就是被这样的一碗白粥打动的吧?在她发着高烧最孤独无助的那个夜晚,是这碗粥让她感受到了暖暖的家常味道。
可是为什么这么快,这么快,这碗粥就失却了它的温度?
昏睡了几天,现在没有一点倦意。做点什么呢?做点什么,占住手,占住心。赶跑这些恼人的思绪,她不要思考,不要思想。
她心里仿佛长满了草。一根根茎叶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毛刺刺地穿刺过她的心脏,痒得她难受,涨得她发狂。她要嘶喊,她想摔东西,她想扯掉全身的衣服
麦芽“腾”地起身,穿上鞋拉开门就往外冲。
一路疾走暴走。
麦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就是不想停,不能停。外面很冷,她连外衣都没有穿,却燥得五心潮热,全身是汗。
走,走,一直走!不停,也不想!那些思想正追赶着她,她不能被它们追上。她不想被它们审判指责。她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她永远正确,她不会后悔的,她绝对不会后悔!出国不后悔,离开徐威不后悔,她正一步一步地沿着她规划好的成功之路向上攀爬,她会出人头地的,她一定会拥有心心念念的高尚生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吃苦怕什么,没有真爱又怎样?
在麦芽精疲力竭几欲虚脱的那一刻,她倒在了床上。累呵,乏呵,眼前发黑,终于有困意了。大脑宛如锈迹斑斑的齿轮,转动吃力,意识混沌一片。
小船儿悠悠,晃得人头晕。
水域上霞光万丈,金波粼粼,好一个光与影的幻境。
是谁坐在她的船头,逆光中的身影如此熟悉。
他用桨向她撩水,逗得她尖叫,他却发出爽朗的笑声。
“不要啊,衣服都湿啦!”麦芽娇嗔道。
衣服真的湿了。伸手一摸,床单上黏黏的,湿漉漉一片。
麦芽虚弱地推了推杜家斌,“渴,我口渴。”
杜家斌睡得迷迷糊糊的,才意识到麦芽是在叫他。想到这几天的冷战,现在她终于肯主动和自己说话,杜家斌一激灵坐起来,殷勤地说,“等着,我马上给你倒。”
他摸黑进厨房倒水,回来时顺手打开了房间里的灯。
只听见杯子“哐当”一声跌落到地上,随即响起杜家斌的惊叫,“血!血!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
麦芽吃力地抬起了眼皮,床上殷红一片,宛如杀人现场,确实情状可怖,触目惊心。
体内一阵潮涌,让她终于意识到这些血的来路。
大出血?!麦芽心中一凛,竟然就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急诊室里。
她挣扎着刚想坐起,就听到身旁传来杜家斌的声音,“别动,正给你输血呢,千万别乱动。”
麦芽疑惑地转头,发现他竟也躺在旁边的病床上,正一脸欣喜地看着她。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一位六十多岁满头银发的护士小姐,哦,应该算是护士老姐过来检查麦芽的各项指标。一边绘声绘色地和她说话。
“甜心,你知道刚才有多惊险吗?你失血过多,急需大量输血。可我们血库里储备的血没有办法及时化冻,差点就出大事呢。你男朋友可急坏了,挽起袖子就要给你献血。要说你真的很幸运,幸好你们是同一血型。是他救了你,你的身体里正流着他的血呢,多甜蜜的爱情呀,你真要好好感激他才是。”
麦芽一看,可不是吗。他们的病床中间立着一台仪器,正源源不断地将杜家斌的血抽取出来净化后输入她的体内。她看着杜家斌,一时间百感交集,竟然说不出话来。
杜家斌冲麦芽挤了个眼,故意向护士老姐抱怨,“她才不感激我呢,她这两天都不理我呢。”
“真的吗?你真的不理他了?!”护士老姐大惊小怪道,“这么好的男朋友,你不珍惜我可就抢走了喔。”她立即转向杜家斌,“小伙子,我要是再年轻四十岁,你肯考虑我吗?”护士老姐边说还边抛出一个媚眼,衬着一脸的褶子煞是可爱。
杜家斌乐不可支,“那我一定选你,不选她!”
如此幽默的噱头,麦芽也只好敷衍地笑笑。说真的,她倒宁愿护士老姐年轻四十岁,杀出一匹黑马来,帮她终结这鸡肋般的爱情。
第二天,麦芽等杜家斌来接她出院,等得望眼欲穿。
护士老姐的脸上挂着神秘的笑,急诊观察室里的人却仿佛越聚越多。
音乐响起来了。怎么突然会有音乐?正疑惑间,一个西装革履的帅小伙手持一大捧玫瑰,径直走到麦芽的床前。
是杜家斌!
麦芽吓了一跳。“你搞什么鬼?这么多人呢!”
杜家斌笑笑,定定神,竟然就当众单膝跪下了。
立刻就有人发出了尖叫,也有人欢呼。
杜家斌多少有几分腼腆,清了清嗓子,“麦芽,我得说,昨天当我把你送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怕极了。我才意识到你对我有多重要,我根本无法想象我会失去你。所以,我一刻也不愿多等,今天我要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我最心爱的女孩求婚。这段时间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我知道是我错了,我早该给你一份安全感,给你一个承诺。所以,麦芽,亲爱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麦芽呆住了,不知所措。
观察室里却沸腾了。护士老姐感动得老泪纵横,按住胸口不住地说,“噢,上帝!噢,上帝!”所有人都齐声喊,“答应他!答应他!”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麦芽骑虎难下了。杜家斌一直跪在她面前,眼神滚烫热忱。
就这样,就这样了吧。麦芽心中哀叹,悲怆地点了点头。
众人欢呼着。杜家斌激动万分地将她搂入怀中,搂得很紧很紧。
麦芽的眼角却渗出一滴清泪,悄悄地顺着脸颊滑落,拖出一道长长的泪迹。
这滴珠泪是属于那个人的,只属于他一个人。
麦芽和杜家斌都是刚毕业不久,一穷二白。注定了他们只能裸婚。他们两人盘算了一番,手头那点可怜的积蓄刚够回一趟中国的。他们自出国以来还没有回过家呢,这次刚好回去探望一下双方的父母家人。也权当蜜月旅行了。
人说来就是这么奇怪。订过了婚,再看杜家斌,竟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麦芽这才意识到,原来对于杜家斌,自己一直是心怀有怨的。现在因了这个承诺这份安全感。一切也都烟消云散了。
扪心自问,要说杜家斌这小伙子也还不错呢。比徐威高比徐威帅,工作又有前途,别的不说,单这近在咫尺有温度的拥抱也好过和冰冷的电脑谈恋爱吧?
当然,他是不如徐威宽容大度善解人意,还有,嗯,还有那个……
咳!不就是床上那点事吗?你培养点其他方面的兴趣爱好行不行?要是实在精力过剩,出去跑步呀,还能健体强身呢。怎么过不是过呀?
女人就是这么好哄的。杜家斌的当众求婚满足了一个女孩最大的虚荣心,麦芽再面对他时,连说话都不禁温柔了几分。他们一起为回国之行做准备,两个人有商有量的,给你爸买点西洋参,给我二姑家的孩子带盒巧克力,你的就是我的,我家就是你家,倒有点提前进入蜜月期的味道了。
这天晚上麦芽还在厨房收拾,就听见杜家斌洗完澡在卫生间里直着脖子喊,“老婆,救命呀,我忘拿衣服啦!”
麦芽抿着嘴乐,恶作剧地说,“忙着呢,顾不上!”
别看杜家斌年轻,却是很保守老派的一个人,推崇韩剧里夫妻间换件衣服都相互回避的那种,做爱必关灯。到现在她还真没欣赏过杜家斌的裸体呢。嘻嘻,今天且看他怎么出来。
“求你了,老婆,帮个忙呗。”杜家斌可怜兮兮地哀求。
“告诉你了我没空!”麦芽不为所动,存心看笑话。
“那我可就裸奔了啊。”这回换了威胁的口气。
“哎哟,我好怕怕啊,这光天化日的。”麦芽故作惊吓。
“就是啊老婆,你去帮我把衣服拿来,好不好?别玷污了你纯洁无邪的眼睛。”
“没事,我扛得住。等着啊,我去拿相机!”麦芽还真的把相机攥到了手里。
杜家斌躲在门后探头探脑,见麦芽对他一通胡拍,拿毛巾挡住要害部位就直冲过来,让麦芽笑得几乎岔气。
他上来就抢相机,麦芽伸手去拦,反抓了一手的水。“哎,哎,相机弄坏了!”她一边躲,一边惊声尖叫。
“叫你乘人之危。我叫你乘人之危!”杜家斌抱住麦芽一通乱蹭,把她的衣服也弄湿了。
两人正闹着,电话响了。
因为手湿,杜家斌就直接按了免提。
是个男人的声音,“喂,麦芽?”
麦芽心中一凛。
是徐威。
真要命,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电话?麦芽心虚着拿起听筒,扫一眼杜家斌,他已经进了卧室。
徐威说。“你要回来了?是真的吗?”
“啊,是。”麦芽有些吃惊,下意识地问,“你怎么知道?”
徐威却故意和她兜圈子,听起来兴致不错。“呵呵,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要回来怎么不先告诉我?这算什么啊?惊喜?!”
“哦,那个……没有。”麦芽心不在焉地敷衍,杜家斌已经穿好衣服出来了。麦芽背对着他,支棱着耳朵捕捉身后的动静。
“定了哪天没有?我去接你。”徐威自告奋勇。
“不用,不用。”麦芽连忙拒绝。“好了,再说吧,再见。”
匆匆放了电话,回头一看,杜家斌正脸色墨黑地站在她身后。
“他是谁?”他出奇地平静,看上去却像暴雨来临的前兆。
麦芽没说话,她在思忖着究竟该如何作答。
“是他吗?”杜家斌又问。
谁?麦芽心里“咯噔”一声,却没有勇气求证。
“你们,一直都没断?”杜家斌的眼神很受伤,刺得麦芽神慌腿软。
她得说点什么了,她必须说点什么,为自己澄清开脱。可她就是张不开嘴。
早该知道会有今天。
“你一直都在骗我?你骗我?!”杜家斌终于发作了,他攥住麦芽的胳膊用力摇晃,指甲掐得她生疼。
“我没有,没有。你放开我,放开我呀!”麦芽徒劳挣扎着。
她好不容易挣脱开来,白皙的皮肤上顿见几道红红的勒痕,火辣辣地疼。
他居然下手这么重!麦芽激愤难平,“我没有想过要骗你,是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
这话虽有些狡辩,却也是实情。杜家斌从来没和麦芽谈过徐威的事,当他不存在。
杜家斌仿佛被戳到了痛处,咬牙切齿道,“好,好,是我没问过。那我们今天就说个清楚。你和他,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他失踪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出现了。我们现在只是普通朋友罢了。”麦芽尽量地轻描淡写。
“普通朋友?!”杜家斌激动得青筋绽现,“你骗谁?他可是你的初恋情人,你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你们还能做普通朋友?你当我是傻瓜?你这话谁信啊?”
“是!没错!”麦芽也气愤地和他对嚷起来,“可我现在选择了你。但你还这样没完没了地不相信我!且不说我和他隔得山高水远,我和你都已经这样了,我和他还能怎样啊?”麦芽失声痛哭起来。这么多天了,这一直是她心底的郁结,现在她终于有机会哭出来了。
麦芽哭得揪心揪肝,让杜家斌顿时泄了气又慌了神。他语无伦次地连声劝慰,“我没有,没有啊。我没有不相信你。你知道,我是太在意你了,你知道的。你知道吗?”
见杜家斌如此紧张失措,麦芽一边悲愤着,一边心中暗舒口气。这一劫就算是化解了吗?她知道杜家斌的软肋在哪儿,他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又因为流产的事多少对她心怀愧疚。只是对不起了,小蚕豆,你都烟消云散了,我还将你当做我的挡箭牌。
启程回国前的那晚,麦芽躺在床上心绪难平。还记得两年前出国时她信心满满雄心勃勃。而现在却一事无成遍体鳞伤。麦芽不禁自嘲地苦笑,她可真是幼稚啊,以为从此就能过上高尚生活前程似锦,就算出国留学镀了一层金又怎样?到头来她还是一个肉体泥胎。
杜家斌也一直异样地沉默着,心事重重的样子。
麦芽打破坚冰,将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抚摸他宽厚雄浑的背肌。
杜家斌终于发问了,“咱们回去,他知道吗?”
麦芽愣住。虽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也知道杜家斌指的是谁。要在以前,她会装作糊涂地问,“谁啊?”但是现在,夜很黑,心很累。她也懒得装糊涂了,直言不讳道,“我没告诉他,到北京再说吧。”
杜家斌没有说话,翻了个身,将麦芽的手晾到一边。
麦芽这次回国,只将行程告诉了家人。她潜意识里是不想让徐威知道的。尽管她很清楚这次回去她将不得不向徐威摊牌,却还是延宕着,能拖一时是一时。这么多年了,她早已习惯了徐威为她所做的一切,即便他什么都不做,只要他存在,她就觉得心中有靠,踏实安定。他可是她内心里一直依傍的后方啊,现在,真让她断个干净彻底,她如何舍得?
近乡情怯。麦芽一下飞机进入航站楼,立即就被铺天盖地的母语冲击包围。看着满眼的中文广告,听着中文广播,四周传来人们的中文交谈,让人觉得既陌生又熟悉,好像一切都变了,又仿似没有变。
当她和杜家斌推着行李出关时,意外地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麦芽循声望去,竟然是妈妈和弟弟麦田!她没想到他们竟会到北京来接机,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连忙大呼小叫地跑过去热烈拥抱他们。
对于这种洋派的表达方式。麦芽的妈妈多少有些不适应,她将麦芽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手拿下来。一边说,“好了,好了。来,见见你弟弟的女朋友,林美美。”
麦芽这才注意到弟弟身边还小鸟依人般依偎着一个女孩。
“姐。”林美美主动和麦芽打了个招呼。带着几分羞涩。
麦芽好奇地打量着这女孩,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面目平淡乖顺,很安分的样子,一看就是那种知足惜福的女孩,让麦芽对她好感大增。这样的性格好啊,是弟弟的福气,也是她自己的福气。麦芽心想,如果自己也能这样知足惜福,哪怕只及她的一半,也不会如此这般地奔波劳苦吧。
杜家斌推着行李过来,麦芽亲昵地将他一拉,介绍给家人,“这是我同学,杜家斌。我们一个学校的。”她有意地卖了个关子。麦芽嘴严,家里人对她的恋爱素不知情。要是妈妈知道他是她的未婚夫。他们这趟是回来结婚的,还不定怎么吃惊呢。这个消息还是等晚上娘俩关起门来说知心话时再宣布吧。
“行了,我们走吧。”麦芽一手挽着妈妈,一手挽着杜家斌,快乐极了。好隆重啊,家里人都来北京接她。让杜家斌看看吧,他要娶的这个女孩儿可是别人家的娇娇女和心头宝呢。
“别急,等我姐夫!他停车呢,马上到。”麦田笑得很诡异。
姐夫?哪个姐夫?麦芽一头雾水。
“哎,姐夫,这儿,这儿呢!”麦田冲着远处招手,然后夸张地做了一个舞台化的引荐动作,“嗒嗒嗒,重要人物闪亮登场!”
麦芽顺着麦田的手看过去,见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徐威!
她原本挽住杜家斌的手立即松开了。
杜家斌捕捉到了这一变化,看了她一眼。
麦芽心虚地垂下眼帘闪避。她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了。
徐威终于站在了麦芽的面前,含着笑,眼神里写满了内容。“没想到,是不是?”
麦芽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这情势,太突然,太突然了,她该怎么办?
“是姐夫啊,他知道你要回来,专程把我们接来北京,说要给你一个惊喜!”麦田在一旁不合时宜地打臭补丁。他这一口一声“姐夫”的,也不害臊。叫得可真亲!
“徐威这孩子还真是有心!你不在的这两年,他常给我和你爸打电话,没少关照咱们家。你说你还瞒着我们,一点口风都不漏,其实啊,我们什么都知道了。”麦芽的妈妈是一副丈母娘相女婿越看越喜欢的口气,不住口地夸赞徐威。
麦芽暗自叫苦不迭,她真的不知道徐威竟然早已瞒着她赢得了家人的承认。现在想来这的确是徐威的风格,心思缜密,考虑周到,总是想方设法地给她惊喜。试想,如果她和徐威一切如初,这样的结局该多圆满,对于徐威所做的一切,她又该有多感激?
可是现在,她已经有了杜家斌。
麦芽看一眼杜家斌,他平静得可怕,脸上纹丝不露,还真像个局外人。
“好了阿姨,麦芽坐了一天的飞机也累了,我已定好了饭店,咱们去吃饭。麦芽,让你同学也一起来吧。”徐威一副当家女婿的做派,殷勤亲切,笑着对杜家斌说,“别见外啊,家宴,都是自己人,就当给你们接风洗尘。”
杜家斌已是脸色铁青。“对不起,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他推车欲走,腮帮咬得青筋暴现,看得出来已是极尽克制。
麦芽急忙拉住他,“等等,我跟你一起。”
面对这一幕,家人不免有些疑惑,可麦芽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对徐威说,“你们先去,我和他去酒店把行李安顿好,随后就到。”
“我开车送你们吧。”徐威热心地去推行李车,杜家斌却暗中使劲不撒手。徐威一愣,明显意识到了杜家斌的不友善。
麦芽忙说,“不用,不用。你陪我妈就好。我们自己打车。”
所幸徐威表现得还算大度,“那行,反正我的车也坐不下这么多人。我先送阿姨和麦田两口子,随后去酒店接你们。麦田,把手机给你姐,一会儿好联系。”
麦田立刻将自己的手机交到麦芽手里,他倒真听“姐夫”的话。麦芽的这个弟弟早已被父母惯成了个混世小魔王,真不知道徐威是拿什么将他收买的。
从机场到酒店,杜家斌一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麦芽心中忐忑,吃不准他究竟想怎样。原来沉默也是有杀伤力的。她以前一直这样对付杜家斌,现在他也终于学会了。
进了房间,麦芽实在忍不住,拦在杜家斌面前为自己辩白,“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我真的完全不知情!”
杜家斌冷冷地看着她,眼神漠然得可怕。
“是他自己主动和我家人联系的,你没听我妈说吗,我都没有和家里提过有这个人!”
“是吗?那你的嘴可真够严的。你也没和我提过,你弟弟还有一个姐夫。”杜家斌终于肯开口了,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却还是将麦芽噎得够呛。
“你不相信我?”她气愤地嚷嚷。
杜家斌依然语调平静。“我是不知道还该怎么相信你。你告诉我,如果是你高高兴兴地回国结婚,却发现我在国内还藏着一个老婆,你会怎么想?”
麦芽哑口无言。
“我都和你说了不是这样,和我没关系。”她小声辩解着,已经没有什么底气。
真的和她没关系吗?如果当初她耐得住寂寞抗得了孤独,也就该没有杜家斌了吧?又如果后来她不是贪恋徐威对她的好。和他快刀斩乱麻地断了,他也不会殷勤周到地关照她家人时时处处以女婿自居吧?
这么说来,她是脚踩两只船?
不,不是的,她只是有一点点贪心,她绝对不是水性杨花。
可这些,她能和杜家斌说吗?他能理解能原谅吗?
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出“姐夫”两个字,一声赶着一声地催。
“你在哪儿?我过去接你。”徐威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
麦芽看了一眼杜家斌,“不用不用,告诉我地方,我们自己过去。”
“哦,那好。”徐威的语气略微有些迟疑。麦芽立即意识到,一定是因为“我们”这个词对他来说有些刺耳。
“那你们就快点过来吧,大家都等着呢。”
徐威说“你们”的时候仿佛停顿了一下,以牙还牙般,让麦芽也觉得刺耳,心中不免一阵酸楚。“我们”,“你们”,他们之间何曾间离得这样泾渭分明过?
“走吧,他们都在等着呢。”麦芽耐住性子对杜家斌好言相劝。她其实都有些心灰意冷了,不过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也唯有坚持。
“我不去!”杜家斌一句话将她顶到南墙上。
麦芽恼了。“行,如果你愿意将你的未婚妻拱手送人,你就不用去!”她负气般看也不看杜家斌,自己径直出门。
在酒店门口,麦芽拦下了一辆出租。回头一看,发现杜家斌已经跟了过来,仍是一副别别扭扭欠他八万块的样子。麦芽心中叹了口气,不知是纠结还是释怀。
这顿饭如何吃得下去呢?
吃饭的地点在顺峰。
早在麦芽出国前就知道,顺峰以经营高档粤菜闻名,价格也贵得离谱,号称“京城第一刀”。那时候徐威和她是一对穷小子傻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徐威陪同领导在顺峰蹭过一顿饭,回来后唾沫横飞地向麦芽描述,他喝的一小碗粉丝汤就要人民币一百八十八元。麦芽惊得张大了嘴巴,“什么粉丝哇,这么贵?”
“嘿嘿,”徐威坏笑,“是鱼翅好不好,粉丝还能卖这个价?”
麦芽露了怯,捶了他一下,不理他。
“哎,哎,你别生气呀。”徐威连忙腆着脸哄她,将胸脯拍得山响。“等我哪天发达了。一定请你去顺峰吃饭,红烧大鲍翅,龙虾三吃,佛跳墙,咱们挨个儿上。”
“呸!”麦芽佯装啐他一口,笑得直不起腰。“就你挣的那点小钱还吃佛跳墙,只怕结账时要逼得你跳墙呢!”
今夕何夕啊。想起从前的那些单纯青涩,麦芽心里暖暖的,酸酸的,忍不住用眼光罩住了徐威。他选在这里,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当年不过一句玩笑,他当真是一直记着。现在特地来兑现承诺吗?
红烧大鲍翅,龙虾三吃,佛跳墙,果真是一道道地上了。
麦芽的眼睛起了雾。隔着一张宽大无朋的圆桌,她和徐威相望泪眼,竟无语凝噎。
没有人留意到这边的风景。
杜家斌面无表情地坐着,连吃饭都不过是虚与委蛇,敷衍了事。
麦芽的家人自是没有见过这个世面,都被眼前的佳肴盛馔、美食美器吸引住了。尤其是那只二尺多长的澳洲龙虾,晶莹剔透的肉掏出来做成刺身堆放在盘中,那龙虾的长须竟然还在抖动着,惊得林美美大呼小叫。
麦芽的妈妈还算周到。不时给杜家斌布菜。“小杜啊,多吃,多吃点。这些都是你们在国外吃不到的噢。”
“也还好吧。阿姨。加拿大温哥华也产龙虾的,个头不比这个小。”杜家斌应答得彬彬有礼。他看了一眼麦芽,麦芽也没有去点破。加拿大确实也有龙虾,可是他们作为穷学生,哪敢问津呢。她当然知道杜家斌为什么这样说,男人的好斗心呗,情敌面前哪肯略逊一筹的?
“小杜现在毕业了没有?在哪里工作?一个月能有多少钱?”麦芽的妈妈开始聊家常了,中国人都习惯这样子的吧,尤其是长辈,一见面就问人家挣多少钱。
面对未来的丈母娘,杜家斌当然得有问必答,“阿姨。我和麦芽是同时毕业的。我现在在一家小公司写程序,每月也就三干多块钱吧。”
“噢,那和我们家麦芽也差不多嘛。”麦芽的妈妈抑制不住地沾沾自喜。“我们家麦芽是在大公司工作,一个月也有个三四千加币吧,折合成人民币有两三万块呢。”
“妈!”麦芽又羞又恼,连忙制止住妈妈。她对家里是素来报喜不报忧的,丢工作的事家人自然不知情。现在妈妈在大庭广众下如此高调炫耀,令麦芽好生尴尬。
麦芽妈妈却会错了意。这位前小学老师又开始谆谆教诲青年一代了,“小杜啊,要沉住气。公司小一点不要紧,钱挣得少一点没关系,咱们中国人在哪儿都要给人家好好干,安心本职工作,是金子总会闪光的嘛。”
“您这都是老皇历了,妈!”麦田在孜孜不倦地对付一个卤鹅掌的空隙里油腔滑调地插了一句,“应该说,是金子总会花光的!”
他的无厘头和玩世不恭虽然招来妈妈的自眼,却赢得小女友林美美的无限欣赏与崇拜。
麦田受到鼓励,说话更加不着边际,“要我说,男人就应该像我姐夫这样四处闯荡,勇于跳槽。老待在一个单位有什么劲?树挪死,人挪活嘛,越挪越发达,你说是不是啊,姐夫?”
徐威淡然一笑,“这么多菜还占不住你的嘴呀,来,喝酒。”
麦芽伸手按住杜家斌,一边暗地里踹了麦田一脚,示意他不要再说。
杜家斌却甩开她的手,脸色铁青地站起了身。“谢谢你们的款待,我累了,告辞。”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已经旋风般地出了门,连带翻了椅子都懒得理会。
家里人一脸错愕地看着麦芽。
麦芽悻悻地替他开脱,“他,那个,那个,他是时差反应太重了。来,我们接着吃,不用管他。”
这顿饭麦芽自然吃得食不甘味。因了这个小插曲,饭桌上的气氛也沉闷起来。妈妈和徐威仿佛都有所觉察,心事重重的样子。只有麦田,依旧没心没肺地保持着一副好胃口,眉飞色舞地大吃大喝,说东说西。
总算吃完了饭,麦芽正犹豫着是该回去找杜家斌还是先陪妈妈说会儿私房话。徐威却径直走到她面前。“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麦芽竟没来由地一阵慌乱,下意识地推脱,“我想,我想先陪我妈说会儿话。”
“咳,我要你陪什么呀,你不还要回家住段时间的吗?咱们有的是时间说话。”妈妈将她直往外赶。“去吧去吧。你们年轻人自由活动吧。”
“姐,重大惊喜哦!你还不快去?”麦田在一旁故弄玄虚地添油加醋。
麦芽疑惑地看着徐威,徐威却不动声色。“阿姨,我还是先送你们回酒店吧。”在待人接物这方面他总是那么的周到周详。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打车回去。你们走吧,快走快走。”妈妈连声不住地催着,喜滋滋的样子,连林美美都是一脸的艳羡。
终于坐进了徐威的车里。换句话说,现在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
实际上,麦芽根本没有做好和徐威独处的准备。要和他摊牌,要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因为心里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每分每秒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今天让你破费了。”麦芽终于承受不了这般浓密黏稠的沉默,没话找话说。
徐威奇怪地瞟了她一眼。
“怎么啦?”麦芽弱弱地问,不免有些心虚。
徐威嘴角上扬浮出一个浅浅的笑意,出其不意地捉住了她的手,搁到自己的腿上攥着,“我在想,我们家麦芽什么时候也学会和人讲客气了?”
麦芽的手一抖,却没有勇气抽出来,听任他握着。
她也不想抽出来。
那只手温暖干燥,罩住她潮湿冰凉的左手,说不出的舒适妥帖。
她瞪着那两只十指交缠的手出神,他的,和她的。
“看什么呢?”徐威问,一边专注地开车。
“没看什么。”麦芽答得风轻云淡。其实,她是想说,她很嫉妒自己的左手。对,是嫉妒,羡慕嫉妒恨!它现在离他那么近,那么近,肌肤相依,没有距离。
人活天地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制约羁绊?她爱他,他也爱她,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他们现在不能像这两只手一样纵情肆意地缠绕在一起?
你信吗?这个坐在驾驶座上掌控速度与方向的男人和她从前的那个穷酸小男友不是一个人。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性感,是的,是性感,成熟男人的性感,成功人士的性感。只是不知他在床上的表现还是那么生猛持久吗?一念闪过,麦芽偷偷臊红了脸。
你要干什么!她心中一声断喝,受惊般猛地抽回了手。
徐威下意识地踩了脚刹车。“怎么了?”他问。
“没,没什么。”麦芽用手捋捋头发,借以掩饰心中慌乱。“我是觉得,北京的变化可真大,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真认不出来?还是你忘了?”徐威的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易觉察的失落。“咱们以前常在这一带活动的。你刚走那阵子,我一直避讳着来这里。一个人走在这路上,觉得哪儿哪儿都有你。那时候就没指望你还会回来。没想到哇,咱们又杀回来了!”
徐威开着玩笑,说得轻描淡写,麦芽却听得喉咙发哽。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承受着背井离乡的孤独,却没想过徐威也同样煎熬着物是人非的寂寞。他却从来没有向她抱怨过。
“看左边。那儿,还记得吗?”徐威兴奋地深看了她一眼,一边减慢了车速。
那家小旅馆!
竟还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仿佛她昨天才刚从那里离开,分毫也不曾改变过。一种熟悉的亲切感击中了麦芽,过去的一切又都铺天盖地地翻覆上来。哦,那段贫寒卑微却被梦想照耀着的青葱岁月,那些纵情纵性酣畅淋漓的周末狂欢。
不。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麦芽的心已经软弱得几欲溃堤,再不说,再不说,只怕她从此失却了勇气。
“徐威,我……我……”麦芽嗫嚅着,竟说不成句子。
“想说什么?”徐威再一次捉住了她的手。笑得意蕴深长,“你没忘,对不对?你什么都没忘。”
被他这手心的温度一烫,麦芽知道,她无可救药了,她唯有彻底地弃械投降。
徐威的车拐进了东四环边的一个新建小区。他泊好车,过来帮麦芽打开车门。
麦芽一脸的疑惑,“这是什么地方?”
“先不告诉你。”徐威诡秘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
不说麦芽也知道,一定是他家。反正不是他租来的房子,就是临时找朋友借的。只是他这么急切地就将她带来这里,其心昭昭啊,看来这一劫她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劫?!真的是劫吗?这词用得让麦芽自己都觉得心虚。他们在床上从来都是棋逢敌手、惺惺相惜的。她只是觉得有些遗憾,为什么不是那家小旅馆?在哪儿开始的,最好就在哪儿结束。
“你真住这儿?房租很贵的吧?”大厅和电梯间的富丽堂皇令麦芽不禁有些将信将疑。
徐威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看得她两颊发烧。
电梯叮叮,麦芽的心也随楼层一下一下地提到了嗓子眼。接下去会怎样?开门,关门。不及开灯她就被抵按到墙上,粗重的喘息,湿热的唇,黑暗中的摸索揉搓,欲拒还迎的微弱挣扎,衣服迫不及待地褪下来,扔得满地都是……这不是他们一贯的戏码吗?麦芽的腿都有些发软了,如何抗拒,叫她如何抗拒?
无法抗拒。
不如,最后一次地沉沦,就当做是告别,华丽丽的谢幕,从此怀着想念天各一方。
然而,徐威一直表现得像个绅士。
没有抚摸,没有热吻,没有激情拥抱。灯就亮了。等麦芽看清房间里的一切,满是不解。
不过是一套装修精致的小户型。引人注目的是客厅墙上挂着的一张放大了的肖像照。照片中的女孩身穿硕士服,手持毕业证,意气风发地笑着,女主人般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的地盘。
是麦芽。
“怎么是我的照片?!”她一脸的惊诧。
徐威但笑不语。
“说啊,怎么会是我?”麦芽急了。
“你喜欢吗?咱们的房子。”
徐威终于说话了,语气淡淡的,却又掩饰不住自得。“怎么样?虽然地段偏了点,四环边上,但咱们总算是在北京有了家。”
“真是你买的?真的吗,这真是你的房子?!”麦芽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不是。”徐威坏坏地笑着,玩味着她的诧异。“应该说,是咱们的房子。”
麦芽顾不上和他咬文嚼字。连珠炮似的发问。“你哪来那么多钱?你去抢银行了还是卖肾了?你该不会是去贩毒了吧?我跟你说,你可别做违法的事啊。”
徐威盯着麦芽看,边笑边摇头。“麦麦,你还是老样子,好奇心无可救药。你知道吗,自从机场接上你,你都一直对我客气得生分。直到现在。我才感觉到我的麦芽是真的回来了。”
他说得没错,这种感觉让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麦芽心中涟漪荡漾,却也只有将这份情愫匆匆按压下去,索性耍赖道,“好吧,你既然知道我无可救药,还不赶紧告诉我?”
“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知道我一直在攒钱。攒攒攒,攒齐了首付就买啰。我每个月还要付月供呢,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邪你现在是做什么的?怎么变得这么有钱?!”麦芽才不满意呢,她对他的现状简直一无所知。
“你是从哪儿看出我有钱的?”徐威满是调侃,却带着一副自信自满神采奕奕的派头。
“这还用问?”麦芽不屑道,心里气不忿地嘀咕了一句,妈的,怎么他们有钱人装穷都显得这么酷这么帅?麦芽一贯是做穷人的。是谁说的,穷人扮富是虚荣,富人扮穷是低调。
她只是真的很好奇,这一别两年徐威是如何咸鱼翻身的。看他的状况,虽不至于一夜暴富,但也是今非昔比呢。
“好吧,我交代。不过,要是这钱来路正当,你肯嫁给我吗?”徐威半真半假地问,却让麦芽听得心如撞鹿。
“那就算了,我不听了。”她脸颊绯红,佯作轻快道。
徐威却出其不意地猛然搂住了她。“不听也得听!”他在她耳边咬牙道,用力地将她勒入怀中。“我早就说过,我要在北京买房,我们会在北京安家。你知道的,你一直是我奋斗的动力。没有你,这一切也都没有意义了。”
麦芽泪奔。
“别走了,行吗?”徐威握住麦芽的手,情意殷殷,言之凿凿,“我已经有能力让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你看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终于在北京扎下了根。我还有份不错的工作,保你衣食无虞,再也不用那么辛苦。动荡奔波。”
麦芽的眼前朦胧一片,喉咙哽咽,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威也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嗓音发颤,“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有资格和你说这句话。麦麦,留下来吧,为了我。”
噢,徐威!
是的,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留下来,为了他留下来。他以前总是由她去拼,任她去闯,不管多远,有多远走多远。他只是笃定地坚守着她的后方,风筝线就在他手里攥着,他却从来没有牵绊过她。
她也曾怨恨过他的被动,却也侥幸于他的不作为吧?试想他当初真的声张了要求了,她会为他放弃梦想留下来固守清贫吗?他是聪明的,他也是懂她的。所以他从来没有让他们脆弱的情感置身于鱼死网破的抉择,让她赤裸裸地直面自己现实功利的人性。
“爱一个人,哪需要什么资格?”麦芽不甘心就这样被人看穿,徒劳掩饰。
“可给她幸福,是需要实力的。”徐威不由分说地揽她入怀。他的胸膛厚实温暖,可以倚靠。
可以吗?真的可以?
放眼望去,窗外已是华灯如织,闪烁明灭,虚化了白日里的喧嚣躁动飞扬尘土,自是一派旖旎静谧。多少次了,她仰望艳羡着这个城市里的高楼大厦万家灯火。无望地希冀着其中能有一盏暖暖的灯有一扇小小的窗口属于她麦芽。没想到的是,现在她竟然就站在这窗前!其实那时候她就知道他会成功的,是不是?因为他懂权谋,识大体,又勤奋上进。只是年轻的她太性急,不愿意等待,一心要出去给自己挣一个未来。
她险些将他错过了。他爱她的好,也爱她的不好。一旦错过,她哪里还能再遇上一个肯这样用心对她的人?
也许,真的可以?!
徐威的唇在一点一点地贴近,湿热的鼻息撩拨着麦芽的脸庞,令她心荡神摇,意乱情迷……
可是,且慢!
麦芽一扭头躲过了徐威,推开他退后两步,闪避到安全距离之内。
“怎么了?”徐威一脸的困惑。
麦芽的眼神中满是质询。“你根本是什么都知道的,对不对?”
“知道什么?”徐威问。
麦芽也不解释。只问一句话,“对不对?”
徐威的神采蓦地就黯淡了下去。麦芽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落了。她果然没有屈了他,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这就是了。
以徐威的心智,不可能不知道杜家斌的存在,可他就是不说,就是不问,只是一味地与她煽情缱绻,鸳梦重温。这一切的一切,太完美太天衣无缝了,反而着了痕迹显出刻意。
他该质问该抓狂该愤怒啊。麦芽都会心怀愧疚的。可他,却错在太有心机太过理性。
他早就知道麦芽琵琶别抱却不动声色,任她腹背夹击百般煎熬。这次回国,他对麦芽采取的是怀柔绥靖的情感攻势,和杜家斌情敌交锋短兵相接,他一出离间计抢占先机反客为主,那么把她的家人都接来北京,这招算是围魏救赵变相施压吧。
他对她,实在是太用心,太用心,步步为营,各种算计,反倒让人感觉失却了真心。
“麦麦,这,不重要。”徐威含糊地申明。
“不重要?这真的对你来说不重要?”麦芽被他的闪烁其词彻底激怒了。“你知不知道在你丢了工作最苦最难的时候,我却和别人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这次回国就是回来结婚的?你知不知道我和他已经同居一年了,我还为他,为他……”
“别说了,我不想听!”徐威一声断喝,惊呆了麦芽,也让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天啊,她都说了些什么呀,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两个麦芽在她的脑子里打架。麦芽甲指责她,“你为什么要这样伤人伤己?!做女人,别太清醒太犀利。你明明贪恋他的怀抱,为什么不能跟着感觉走,让大家都轻松一点?”麦芽乙抢白道,“自欺欺人有用吗?他现在说不计较,他能永远不计较?就算他不计较,对他公平吗?你能安心吗?杜家斌又怎么办?与其这般纠缠,不如趁此机会当面做个了断!”
“你猜得没错。”在麦芽百般纠结之际,徐威终于开腔了。“关于你和他的事,我一直都知情。还记得孟总的女儿吗,和你们同校的那个,我们一直都有联络。”
孟文静?!哼!果然是她!麦芽恨得牙根发紧,不由把怒火都转嫁到徐威身上。“那你还装作不知道?!这算什么?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的城府只怕也太深了些罢!”
“报什么仇?”徐威的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你错了。我不说,是因为我觉得就算我们做不了恋人,能做个朋友,远远地守护着你,也挺好。”
麦芽心中一颤,真的是这样?“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她欲言又止。
“让你留下来?”徐威帮她接完了下旬。“说得恶俗点,咱今非昔比了么。有了竞争力,自然要夺回我的女人。”
麦芽被他逗得想笑,咧了咧嘴,眼泪却不自主地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回到我身边来吧,麦麦,我们可以重新开始。那些事,我们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徐威替她拂去眼泪,郑重地提出要求。
“我们回不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啊。”麦芽悲怆地摇头,痛哭不已。她最最珍视的一段情感,现在却要被自己亲手葬送。
车停在了酒店的路边。
车内的两人仿佛凝冻般,久久地沉默着。
最终是徐威释放出一声长叹,“我早料定是这样的结局。”
麦芽不解地望住徐威。
“你是知道我的。”徐威的眼里满布血丝。“不尽到最后的努力,我终归不甘心。现在好了,咱们俩总算有了个交代。”
麦芽的眼泪又滑落了下来。
王菲对李亚鹏说,这一世夫妻缘尽至此,我还好,你也保重。她怎么可以这样超脱和淡然?!五年的初恋情感,不是说割舍就割舍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更重要的是,徐威于她,不仅仅是个恋人。他是她心底最坚实的后方,是她的退路,是她的归去之所。而这一别即成永恒,从此她注定残缺无依。
泪水泛滥,模糊了视线。麦芽起身欲走,徐威却忽然攥住了她的手。“麦麦,你不在的时候。我找过其他的女人。”
麦芽愣住。这话什么意思?负气?忏悔?告白?都未免太不合时宜了些吧!
她一把甩开徐威的手,却被他紧紧拽住。
“你听我说,”徐威不急不躁地解释,一如既往地温存斯文,“我不是没有交往过其他女孩子,甚至,也和她们做爱。但我再也找不到从前的那种感觉,和你在一起的感觉,从心底里珍视一个人,全情投入地去爱一个人。就算我和她们做爱,也不过是满足生理需求而已,没有心跳没有心动。你是我的命门,你知道吗?直到今天,我依然觉得我很幸运,好多人估计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吧。所以,麦麦,我会一直等你……一直。”
这一席话令麦芽感伤得溃不成军。她又何尝不是……
尾灯闪烁,车内的两个人却浑然不觉。麦芽的头倚靠在徐威的肩上,静静的,静静的。不想不说也不听。她只愿夜长些,夜再长些,让她能在记忆中封存住这在一起的分分秒秒,从此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天还是亮了。
麦芽失魂落魄地回到酒店。一开门,杜家斌迎面一记重重的耳光,把她打得晕头转向。
“你说!你说!这一夜你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这个荡妇!你不要脸,不要脸!”杜家斌疯了般地吼叫,掐住麦芽死命摇晃,“你说,你们俩做什么了?你一晚上没回来,你们都做什么了?”
麦芽懵了,胸口被杜家斌紧紧压迫着,窒息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杜家斌这样歇斯底里,眦裂发指,青筋暴现,完全变成一个可怕的陌生人。她惊呆了!吓傻了!
杜家斌把她用力搡到一边,困兽般在房间里横冲直撞,踢翻了椅子,砸烂了茶杯。
又一个茶杯飞过来,正中麦芽的额头。
麦芽下意识地一声惊叫,血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又热又粘。
杜家斌愣住了,扑过来查看伤口,口气却依然火爆刚烈,“你怎么不躲开?你傻啊!为什么不躲?”
伤口锐痛,麦芽反倒镇定了下来。她恨恨地推开杜家斌,“现在,你满意了吗?”血糊住了麦芽的眼睛,她的样子看上去一定非常骇人。
杜家斌执拗地攥紧麦芽的手腕,一边无力地为自己辩护着,“你为什么不躲,你明明可以躲的呵。”他的嗓音里已分明带了些呜咽。
他忽然抱紧麦芽痛哭起来,“你说,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啊?”这个男人的眼泪真涩,苦咸苦成。
“我没有骗你。”麦芽有气无力地说。一夜未合眼,现在又遭此重创。她的头疼得就像要炸开一样。
“你还想骗我?!”杜家斌的情绪又激动了起来,“你们一晚上都在一起,你们做什么了?你有种就告诉我真相,我要知道真相!”
麦芽被逼疯了,“好,你要知道真相,我就告诉你真相!没错,我是和他上过床,上过几百次床!但那是在认识你之前!这次我没有,真的没有!”
天塌地陷,五雷轰顶。杜家斌难以置信般猛地将麦芽搡到地上,他在审视,在质疑,紧接着是一番歇斯底里的发作,暴跳如雷。“不!不可能,不可能!”
麦芽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拖着虚弱的步子去卫生间清洗伤口。
杜家斌急切地拦住了她,“你是故意要气我才这么说的,对不对?你的第一次是和我在一起的!我知道。这骗不了我!你刚才说的都是气话,气话,对不对?我知道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他的眼神里竟然全是乞求,脆弱和绝望。
麦芽冷冷地看着他。杜家斌不堪一击地垂下了头。下意识地让开了道。
看着镜子里自己形容可怖的造型,麦芽竟然泛出一丝苦笑。
人常戏言,归国华人有“三气”,说话洋气,花钱小气,衣着土气。这话也不是全无依据。一别两年,国内物价飞涨,换算成加币,什么都觉得贵。麦芽自己不挣钱,自然听从杜家斌安排,所以还是住的小旅馆,还是吃的路边摊,仿佛她从来就不曾离开过。
命,这就是我的命。麦芽自嘲道。
远处高楼林立。那里原本也有一扇窗口属于她麦芽。在那个温馨私密的房间里还挂着她的肖像照,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的地盘……一阵突如其来的钝痛袭击了麦芽,分不出是来自额头还是心底。
“我想,”麦芽咬着一次性方便筷吞吞吐吐。“既然我妈和我弟弟都来了,我就先陪他们一起回家住几天。然后再去你家。”
“好。”杜家斌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麦芽暗吁一口气,释然的同时又有几分难过。他们本来计划好一起先去杜家斌家的。唉,分开些日子也好,他们俩都需要独自冷静冷静。
“哎,怎么搞的啊这是?”妈妈见到麦芽额头上的伤口,一惊一乍的。
“没什么。睡迷糊了不知东南西北,起夜时撞门上了呗。”麦芽故作轻松地说,扒拉扒拉刘海遮住伤口。
所幸只是点皮外伤。连麦芽都佩服自己,抗击打能力真强啊,那脑袋可是钢筋铁骨做的?杜家斌也真是,动起手来竟这般没个轻重!
妈妈又絮叨开了,“刚回国就弄成这样,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呀姑娘!妈托人给你捎去的几条红裤头你有没有天天穿啊……”
“哧!您还当过小学老师呢,这么迷信!”麦田在旁边嗤之以鼻。林美美抿嘴浅笑,无论麦田说什么她都觉得好。
“妈,我去买票,咱们今天回吧。”麦芽心中有事自是无法轻松。
“徐威呢?徐威不和我们一起走吗?”老太太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随即她又自说自话,“哦,没事。男人嘛,事业为重。那你就先回家陪我住两天,然后再早点过来……”
“妈!”麦芽不想家人一错再错,迫不得已提前公布,“我这次回来是打算结婚的。”
妈妈竟然丝毫也不意外,“好啊,我也一再和徐威说,他年龄也不小了。房子也买上了,你们是该办事了……”
麦芽实在听不下去了,懊恼地打断她,“妈,您别说了,不是和徐威!”
妈妈错愕。“那是和谁?”不待麦芽回答,她就问,“是不是和你一起回来的那个男同学?那个。那个什么小杜?”
麦芽点点头。
妈妈一脸的失落,却也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叹口气,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倒是麦田在一旁炸了营。“姐,你怎么能这样?姐夫对你有多好,对咱家有多好……”
“别姐夫姐夫的,他不是你姐夫!”麦芽一腔郁积正无处发泄,冲着麦田就吼开了。
“我不管!”麦田一蹦老高,那混劲儿又上来了,“你这边吊着姐夫,那边又找个小三儿,你觉得你这样做道德吗?”
“啪!”麦芽忍无可忍,甩了麦田一记响亮的耳光。
所有人都呆住了,连同麦芽自己。
麦田脸上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麦芽歉疚地伸出手,麦田却一扭头躲开了。
“我不管!姐夫借给我六万块钱买房结婚。首付款都已经交了,我是还不起的,你自己看着办吧。”他拉着林美美就走,把门摔得山响。
麦芽回身看妈妈,妈妈却不看她,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麦芽的手震得微微发麻。她搞不懂,怎么原先满心希冀的回国之旅竟然演变成这样?一出全武行。
在家待了几日,家中沉闷的气氛令麦芽很是压抑。
从北京回来后,麦田就径直住到了林美美的出租屋里,号称是等麦芽走了才肯搬回家来。麦芽知道他还在生自己的气。那又怎样?这个弟弟从小被父母宠溺跋扈惯了的,哪一次不是麦芽忍让遂了他的心意?但这次,麦芽断断无法让步。
只是苦了爸妈。两位老人,一边看店,一边还要一日三餐地穿过半个城给那对小情侣送去热菜热饭。
“为什么要这样惯他们的毛病?”麦芽看不下去。“二十出头的人了。他们就不会自己开火做饭?实在不会做,出去买着吃也行吧,自己的伙食费都不想掏,妈,你就由着他们这么啃老?!”
“林美美怀了毛毛。”妈妈眼皮也不抬,平心静气地解释。“四个多月了。林家人坚持没有房子就不领证不办事。你说怎么办?你弟弟找徐威借钱我也是知道的。当时不想着早晚都是一家人嘛,临时救个急。”
麦芽无话可说了。
犹豫再三,她终于拿起电话,拨通了杜家斌的号码。这几日,他们相互都没有联系过。他也真沉得住气!麦芽心里怨恨交加。
“喂”杜家斌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
“你怎么了,不舒服?生病了?”麦芽觉出异样,关切地问。
“没。”杜家斌还是那副没精打采不死不活的腔调。
麦芽怒了。那你演这一出给谁看?我自己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还要劳神呵护您的脆弱小心灵?她索性省去了寒暄,直话直说。
“我需要一笔钱,六万块。”
“我没有。”杜家斌这次倒回答得利落干脆。
“我知道你没有。你能不能,呃,能不能先找你家人借点?”麦芽的脸红了。这话羞于启齿,但她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
她必须尽快把徐威的钱还上。她已经欠了他的情,不想还欠着他的钱。她是为了杜家斌离开徐威的,不是吗?他们都要结婚了,他们是一家人,那么这个忙杜家斌总该帮的吧。
于是麦芽一五一十地向杜家斌解释了因由,只是她说得比较婉转,比较有保留。她当然知道,自己之所以这么急切地凑钱还债,不过是想在徐威面前保留一点尊严。
“这六万块钱,算分手费?”杜家斌问得轻描淡写,听不出态度。
“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难听!”麦芽极为不快,却也找不出话来辩驳。
“他可是够大方,还真会打亲情牌。”杜家斌不依不饶地刻薄。
“能不说了吗?我都和他分手了,你还这么不厚道?”麦芽气得直想摔电话,实在按捺不住,口气也冲了起来。“直说吧,你借不借?”
“我不是不可以找我家人借这笔钱。”杜家斌慢吞吞地往外吐字,“但我觉得,这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我不方便掺和在里面。”
“你不借?!”麦芽觉得难以置信。她原以为杜家斌一定会帮她的。她和徐威都彻底分手,一刀两断了。她这么主动地和他断绝一切联系,包括经济往来,这不正是杜家斌所期望的吗?他为什么还能如此撇清干系袖手旁观?
“不是我不想借,是不方便借。”杜家斌还在咬文嚼字。
麦芽“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再到了送饭的时候,麦芽坚持要去。说白了这麻烦是因她而起,她不忍心让爸妈跟着受累。
“这样也好。”妈妈拗她不过,只能答应。“你说你们亲亲的姐弟,从小就没有过隔夜仇,哪能越大还越不如从前呢?”
麦芽心中一酸。没有隔夜仇?哪一次不是做姐姐的被迫无原则妥协?这次依然是。
六万块钱的事悬而未决,麦芽却也无计可施。好在以徐威的个性,断断不会主动索要,以他现在的财力,貌似也不会计较。只有等将来麦芽经济宽裕后再来偿还吧。这里唯一牺牲掉的就是麦芽的尊严。尊严?哼,现在最不值钱的就是尊严。
杜家斌随后也打过一两个电话来催她过去,却只字不提借钱的事。麦芽也不提。她是知道杜家斌的,一旦他决定了的事情,别人再说也没用。麦芽只觉彻骨的心寒,她竟然为这样的一个人舍弃了徐威。
麦芽殷殷地提着食盒上门,也换不来麦田的好脸色。因了那一巴掌,这弟弟竟恨上她了,全然不念及之前徐威爱屋及乌的那些沾光受惠。倒是林美美对她亲亲热热的,张罗着拿凳子倒水。
“我来,我来!你快歇着。”妈妈大惊失色地夺下凳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林美美坐到沙发上。那样子,活脱脱是宫里的老妈子伺候皇后娘娘。
“妈,美美想吃醋溜土豆丝和辣椒炒河虾。”麦田把妈妈拉到一旁吩咐。
“哎,哎,买。”妈妈忙不迭地应承,转脸向着林美美笑眉笑眼地保证,“我一会儿就去河边菜市,咱们晚上就能吃上。”
林美美抿嘴一笑,泰然受之,连句客气话都没有。麦芽的心里却是万般的不是滋味。
麦芽的家乡临河,河虾卖得不贵,却是道功夫菜。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小虾米,要一只只地剪去虾须虾钳,吃的时候才不扎嘴。妈妈戴着老花镜忙乎了半下午,也才处理出小半碗。麦芽看不过眼,挽起袖子帮忙。
妈妈一边剪虾一边絮叨,“你说她这又喜酸又喜辣的,肚子里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麦芽满心反感这话题,闷不做声。
反正妈妈也没真等麦芽的答案,只顾着自说自话。“要是个姑娘伢,最好想法再生一个。现在有政策说是‘单独’家庭可以生二胎了。只可惜咱两家都沾不上这个光,林美美下头也是个弟弟,都不是独生子女……”
麦芽“哐”地一扔剪子,“您这话的意思就是我多余呗!”她没情绪再干,起身回房。
“哎,你这姑娘,怎么越大心眼还越窄了呢?”妈在她身后气得直嚷嚷。
麦芽靠在门后,心抽搐成一团。她很清楚这无名邪火的源头,那颗已经灰飞烟灭的小蚕豆。从来没有人这样殷切地关心它,期盼它,呵护它。它枉来世上一遭,走得全无痕迹,只给麦芽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深创。疼痛不时地发作,而这痛,她却永远无法对他人提及。
真不是麦芽多心。对这个家而言,她的确已经是个多余的人。
她无意中听见了爸妈的交谈,两个老人在厨房相对而坐,愁眉不展的样子。
“她租的那房子实在太潮,哪是孕妇能住的地方?可千万别弄出病来,打针吃药地影响了孩子。”
“有什么法子?我好说歹说麦田他都不肯搬回来……”
麦芽心中一紧。
谢天谢地,爸妈最终谁都没有把话挑明,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是该走了。
这里已没有什么让她留恋牵绊。她早已失去了她的后方。没有入守候,没有人挂念。她又何尝不是她的小蚕豆呢?竟如此地不被接纳不受欢迎。
麦芽收拾行李,妈妈也在家里翻箱倒柜。不断地给她塞这塞那。
“不要,不要。”麦芽一件件地扔了出来。“我要先去别人家的,行李太重怎么拿?”
“你可以送些给小杜的爸妈嘛,”妈妈一脸地讨好,“这些干菜都是自家晒的,外面买的哪有这个干净放心?”
“现在谁还吃这个?!你不知道腌制食品致癌?”麦芽生硬地顶了回去。
老太太不说话了,默默地将麦芽扔出来的东西归置起来。麦芽觉不出一丝快意,心里堵得厉害。
她才刚转身,发现衣服包里竟又多出来一小包腌鱼!麦芽终于爆发了,“干什么呀这是?你不知道被加拿大海关查出来是会罚款的?你想害我啊?!”
妈妈没有底气地为自己辩解,“只是几块腌鱼呀,加拿大连腌鱼都不让人吃吗?这是坛子最下头酒糟味最浓的几块,你从小就喜欢的,还总是让妈把最好的鱼块都给你留着压在坛底……”
麦芽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哗哗往下淌。
妈妈也跟着落泪,“姑娘啊,妈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你爸妈就这点本事,你又比你弟弟成器,出国留洋,跑到那么老远的地方,让爸妈想照应你都照应不上。妈在家成天地担心你啊。你性格生得不好,太要强,女人要强就要受累呵。你听妈一句劝,福不要大,只要会享。你看人家美美,连个大专文凭都没有,守在家门口,爹妈疼公婆爱的,这过的才是日子。那小杜看起来脾气大哎,也不像是个会疼人的,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麦芽泣不成声。她多想扑到妈妈怀里和她搂一搂抱一抱呵,可脚底却沉重如铅,移不动步子。自打有了弟弟麦田,母女间就再也没有过任何亲昵的身体接触,她们两人都已经不习惯了。
“哎呀不早了,我得赶紧给你弟弟做饭。”只这一瞬间,妈妈又变回了麦田的妈妈。不过麦芽已经不计较了。有了刚才那一幕,足以温暖她许多年。
“你放心,那六万块钱我已经让麦田打回徐威的账户了。”妈妈突如其来的一句让麦芽愣住了。
“你哪来的钱?”麦芽问。
“那什么,我找从前的同事借的。”妈妈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一头扎进厨房里忙开了。
麦芽百感交集。当年因为超生被学校开除,素来心高气傲的妈妈主动和同事们都断了往来。六万块钱又不是个小数。不知妈妈这次是怎样舍下面子一家家地开口求人。
麦芽吸了吸鼻子,将那一小包腌鱼用衣服层层裹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到行李箱里。
麦芽再见杜家斌时。真真吓了一跳。杜家斌竟瘦脱了形,晃晃悠悠地站在麦芽面前,令她不禁又气又恨。这打击能有这么大?!
“这婚,还结吗?”麦芽直截了当地问。
她心中暗想,如果他说不,对他们两人而言也都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杜家斌的心思全然不在结不结婚上,一味追问,“为什么要骗我?”
麦芽下意识地辩解,“我没有骗你,只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
时尚杂志和情感专家一直苦口婆心地告诫女孩子们,在新一任爱人面前,往事不要再提,矢口否认,或者模糊处理。
可麦芽再也不想这么做了!她索性直言相告,“是的,我确实不是处女。”
如释重负,一身轻松。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容易。麦芽奇怪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而要选择生活在一个套着一个的谎言里?
杜家斌却歇斯底里地冲她大喊,“不,你是!”
麦芽愣住,干咽一口唾沫。面前的这个人让她觉得可怕。他就那么执迷于此?那片薄薄的小膜对他来说真有那么重要吗?能够改变感情,爱或者不爱。
她拖着行李箱就往回走,却被杜家斌拦下,“你要去哪儿?”
麦芽不禁心酸。她还能去哪呢?她都不知道自己有何处可去。只是倔强地推开杜家斌径直走。
“你还想去找他?!你看他现在有车有房了是不是,你就要一脚把我踢开?”杜家斌的话万箭穿心般射向麦芽。他疯了,这个人疯了!
麦芽恨极咬唇愈发加快了步子。杜家斌却猛冲过来粗暴地将她搂入怀里,“你休想离开我,你休想!你都有过我的孩子了,你就是我的,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麦芽麻木地听任杜家斌勒抱着,连反抗的心力都没有了。
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会幸福吗?
这次回国省亲结婚,未来儿媳没有按既定计划夫妻双双把家还,杜家斌又是一副惨遭重创的样子,他的父母自然要问个清楚。而这小子,竟也一五一十地如实招告了!后果自然可想而知。
杜家仿佛炸开了锅。两位老人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一个水性杨花情史复杂的儿媳,而杜家斌是宁和父母决裂也执意要娶,弄得杜妈妈好几次老泪纵横。
“罢了罢了,喜帖都已经散出去了,实在丢不起这张老脸。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说什么都没用,他也不会听,望他们今后好自为之吧。”杜爸爸只好规劝老伴。
“可怜我的儿哟,太老实,就容易上当受骗啊。”杜妈妈心疼得泪光涟涟,血压增高,头晕目眩。
“妈!”杜家斌含着眼泪送药端水,“是儿子不好,儿子让您担心了。您快别生气了,对您身体不好……”
这一场家庭风波闹下来,父母没错,儿子也没错,一家人上慈下孝空前和谐。所有的罪责就都落到了麦芽一人头上。
杜家斌的父母对麦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淡,几乎连虚与委蛇的客气都没有。麦芽觉得诧异,背后提审杜家斌。
“你真对你爸妈说了?!”麦芽简直难以置信。天下竟有这般缺心眼的男人?
“有什么不能说的,他们是我爸妈!”杜家斌脖子一梗,还挺理直气壮。
麦芽恨得牙根发痒。这人压根没过心理断奶期!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不知道啊?你想过要保护我吗?考虑到未来的漫漫婚姻路,麦芽唯有压下脾气好言相劝,“他们毕竟不是我爸妈。你不想想,他们一开始就对我怀有成见,今后我还怎么和他们相处?”
“你做都做了,还怕人说?”杜家斌不假思索地冒出一句。阴阳怪气。
麦芽瞬间色变。
“好了老婆。”杜家斌觉察不妙,赶紧搂住麦芽百般讨好,“你看我为了娶你,连我妈都差点不要了。我妈直说我是‘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呢。”
麦芽笑不出来。她知道杜家斌爱她,很爱很爱,可他却无法接受她的过去她的前史。这粒顽瘤痼疾将一直蛰伏在他们的婚姻里,间歇性地反复发作,最终会将他们的感情吞噬得干干净净。
这婚还结吗?这婚还结吗?麦芽不断地叩问自己。然而她已全无退路。
婚礼在即。
杜家一直是打算大操大办的。在加拿大时麦芽就再三坚持没必要破费,还贴心贴肺地让杜家斌转告未来公婆,结婚时小两口出去蜜月旅游就好,不必劳神费钱地请客吃饭。杜家斌却傻乎乎地一语道破天机:杜家就他一个儿子,平时亲戚朋友办事他们家随份子送红包。现在终于赶上零存整取的机会,哪有不办的道理?
“哦,这么说来我纯粹就是一个收钱的道具。”麦芽揶揄道。
杜家斌故意不加否认,拿姿作态地说,“这种说法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成立的。”
麦芽气得猛捶他几下,心里却多少有些不太舒服。
原本就有过芥蒂的,现在因了杜家斌父母的冷落,麦芽的道具感愈发强烈了。
杜家的亲戚们自是不知其中端倪,忙前忙后地张罗,对新娘子殷殷勤勤地照顾,倒显衬得未来公婆连个外人都不如。
杜家斌的小姨好心提议,“让新娘子今晚住我家。明天婚车从我家接人,穿街过巷地送去婆家,多好看啊。”
杜家斌的妈却轻描淡写地否决了,“算了,甭费那个事。”
麦芽心中作梗。新娘子都不是处女了,还煞费周章地干吗?是这个意思吗?
婚礼进行到给父母敬茶的环节,主持人开始极尽煽情,渲染父母的养育之恩,让来宾们不禁濡湿了眼眶。
麦芽也在流泪。台上高坐的只有杜家斌的父母。她才意识到,整个婚礼筹备阶段,竟没有一个人提议邀请她的父母双亲!
也罢。麦芽自嘲道,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一个道具。那她一个人做道具就好,何苦还要搭上她的家人?
新人双双跪在杜家斌父母的面前。儿子奉的茶,当妈的含着热泪接了。媳妇奉茶,婆婆递来红包的同时。却难以自已地发出一声叹息。
麦芽手一颤,那茶竟洒将出来,溅湿了婆婆的裤子。
“哦,没事没事,新娘子是太紧张太激动了,”巧舌如簧的主持人连忙圆场,“从今天起,新娘子又多了一位和蔼可亲的好爸爸,一位慈眉善目的好妈妈。而今天这对世界上最幸福的爸妈又多了一位贴心的好女儿。朋友们,让我们一起来祝福他们好吗……”
一场大戏终于落幕。麦芽的心里堵着憋着。生生地透不过气来。她要发泄,要找茬!
“你们家今天赚得盆满钵满了吧?”道具忍不住讥讽杜家斌。
婆婆却恰逢此时推门进来,听了这话,脸色一沉。
麦芽自觉理亏,暗恨道,就算这是你家。就算门是虚掩着的,可这毕竟是洞房啊,你难道不该敲门吗?
婆婆黑着脸,把红纸包着的一大摞钱递到杜家斌手里。“今天收的礼金都在这儿了,我和你爸给你们凑了个整,五万块,你们收好。”
杜家斌连忙推脱,“不要不要,妈,这钱我们真不能要。这都是人家的还礼,这本来就是你和我爸的钱……”
婆婆不快地打断他,“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你们两个才刚毕业,要花钱的地方多,不能手头一点积蓄都没有。孩子结婚成家立业了,算是我们做父母的一点心意。”婆婆的声音哽咽了。
麦芽歉疚加感动,头都抬不起来。
谁知婆婆临出门时又停顿了一下,“从前的事我们就不提了,只希望你们今后能好好过日子。”
麦芽顿时石化。
“你妈什么意思?她那话什么意思?”麦芽爆炸了,满腔密集的怒火喷射向杜家斌。
“什么‘什么意思’?”杜家斌还沉浸在伟大的母爱中,没回过神来。
“什么叫‘从前的事就不提了?’你倒说说看,我从前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麦芽怒不可遏。
“你想哪儿去了呀?你别无理取闹了好不好?我妈没有这个意思。”杜家斌显然生气了,却还是顾忌家人听到刻意地压低了嗓门。
“这意思明明白白的,你还说没有?!你妈明明在羞辱我,你却不闻不问!”
“麦芽!你不要不知好歹。我妈是来给我们送钱的。你去哪里还能找到像我妈这样宽容大度处处为孩子着想的婆婆?”杜家斌气愤地把那摞钞票在桌上拍得山响。
“孩子?哪个孩子?她只处处为她儿子着想,不是为我!今天也是我结婚哎,你们家有人想过邀请我父母出席吗?我爸妈也生我养我一场,给父母敬茶时他们难道就不该坐在上面吗?”
麦芽悲从中来,声泪俱下。
“又来了,你又来了。”杜家斌厌恶地皱眉,“我们是没想到,你自己不也没要求吗?”
“没想到?”麦芽给他气得尖酸刻薄起来,“那你小姨想到了要充当我的娘家人让我从她家出阁,你妈为什么不同意呢?她觉得不用费那个事,因为新娘子都不是处女了,是吗?”
“神经病!”杜家斌无法遏制地一声怒喝,摔门而出,将麦芽一人留在洞房里。
麦芽心力交瘁地瘫倒在床上。一床的花生桂圆红枣,硬硬地硌得她难受。可她就一直那么躺着,动都懒得动一下。
“早生贵子,早生贵子哦!”她还记得早上婚车来接人前一大帮三姑六婆涌进来一边往被单上撒这些干果一边笑着闹着。那笑声绕梁不绝,现在还延绵在麦芽的耳边。
已婚妇女麦芽回到加拿大。她结婚不足一个月,对婚姻却已然死了心。
麦芽在发简历找工作的同时又打了份餐馆工。杜家斌对此竟然没有半点异议。是谁曾经对她说“我的就是你的”?那个连银行账户都要与她联名的人上哪儿去了?
她和杜家斌又开始像刚同居时那样分摊财务。杜家斌负责房租水电杂用,麦芽负责伙食费。两人没有经过任何正式的磋商就自动地划定疆域各司其职,这可是他们不多的默契。
只是麦芽再也没有从前那些谨小慎微的各种顾忌了。鸡骨架?买!快过期的打折面包?买!对不起,我就这点财力,怎么省钱怎么来。杜家斌竟也不挑不拣。给什么吃什么,从未有过半点怨言。原来你也不是那么难养活的,麦芽心想。人要没了顾忌,日子倒是容易许多。
奇怪的是。杜家斌变得出奇地手紧,将钱攥出了水。他以前总在外面买午餐的,现在竟然天天从家里带饭了。头天晚上的剩菜剩饭装进乐扣盒里,第二天到公司用微波炉一热就成了他的午餐。
“这是做什么?”麦芽不悦道,“你以前不是不肯吃剩菜的吗?隔夜菜致癌的你不知道啊?”
杜家斌不置可否地一笑,照带不误。
麦芽越发气恼了。做这样子给谁看?没人打算找你借钱。也没人要你养!人说越有钱越抠门,莫非真是这样?
这一年情人节,麦芽收到了一份大礼。红丝绒盒子里躺着一枚钻戒。真的钻戒。
杜家斌双目热忱,满含期待地罩住麦芽。
麦芽终于明白了,“你这几个月的节衣缩食,就是为了这个?”他在努力兑现他的承诺,可她却一直都在误读他!
“你可真傻,真傻!”麦芽扑进杜家斌怀里,感喟良多。他也是值得托付的吧?他以他自己的方式爱她。只可惜总不是麦芽最想要的方式。麦芽在想,如果他当初肯将这笔钱借给我,帮我留存那点可怜的尊严,我会不会爱他多一些?
“这里面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挣来的。他能给你的我给不了,但我要给你的是他不曾给过的。”杜家斌的斩钉截铁之语彻底冻结了麦芽才刚泛起的柔情。
原来这钻戒无关爱情的承诺,而是情场的较量。
麦芽不禁意兴阑珊。他们的婚姻看来永远走不出这片阴影。
“为什么不戴上?”麦芽的冷淡出乎杜家斌的意料。
“戴这么贵重的东西打餐馆工?谁还肯给我小费?”话一出口麦芽就觉得后悔,多少有些含沙射影的意味。她又连忙加以解释,“你不知道这边的规矩是订婚戒指带钻石,重要场合才戴。平时日常戴的是婚戒,样式要朴素一些。”
“什么?还要婚戒?”杜家斌夸张地大叫,半真半假。“你这女人,可真是个无底洞!”
回到加拿大后麦芽被史蒂夫约见,告诉她公司关于投诉西西莉亚一事的处理结果。经调查,麦芽陈述的事件属实,公司已责令西西莉亚道歉反省,同时决定接受麦芽回去上班,并可依据她个人意愿调换到其他部门。
“很抱歉,我本该早些采取措施的。其实对你被辞退一事,我早有预感。西西莉亚为人挑剔苛责,此前也辞退了好几个人,但有胆向公司及安省劳工协会投诉的,你是第一个。”史蒂夫一脸的平静,听不出是讽刺还是赞赏。
麦芽气不打一处来。“你明知道谁来都不可能干得长,还要我来,这算什么?报复吗?”
史蒂夫耸耸肩,“你不是获得经验了吗?”
这话不错。因了这段宝贵的本地经验,麦芽已经拿到了一个面试机会。而且她也知道史蒂夫一直在试图帮她的,是她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
“所幸错误已经修正,我代表公司欢迎你回来。”史蒂夫摊开一双大手。
麦芽想了想,却摇头拒绝了。她现在面试的这家虽然是间小公司,但薪酬待遇不错,工作内容也更有吸引力一些。
“你确定?”史蒂夫有些意外,“你不用顾虑西西莉亚,她自己递交了辞呈,已经离开公司了。”
“西西莉亚辞职了?为什么?”听到这结果,麦芽竟有些百感交集。
“你是知道她的。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被你告倒了,她怎么还待得下去?麦,回来吧。有我在,你在公司会有很好的前途。”
史蒂夫这话却更坚定了麦芽不吃回头草的决心。如果不是史蒂夫,西西莉亚和她之间也不会有这么多嫌隙。做人其实很难公私分明的,她的生活已经够复杂的了,她不希望再多些纠葛。
“好吧,以你的资质和能力,当上CEO我都不惊讶。我会给你写一份很好的举荐信。”
“多谢你。”麦芽告辞得毫不拖泥带水。这个男人从此就算从她生活中抹去了。
新工作,新开始。
麦芽很喜欢新公司的氛围,一共才十来个人的小公司。上上下下轻松亲切一团和气,和西西莉亚治下求全责备人人自危的紧张空气自是不同。每天的咖啡茶歇和午餐,是大家专门的八卦时段,以至于麦芽上班第一周就已基本获悉了所有同事的家谱、宠物及兴趣爱好。
麦芽的顶头上司叫玛雅,一位五六十岁的白人老太太。她是麦芽来了之后才被提升为主管的,也就只管麦芽一人。玛雅的桌上摆满了家庭成员照片,丈夫儿子女儿孙子孙女,还有一条相伴十来年的大狗巴克利。麦芽暗笑。用西西莉亚的话来说,这样的办公桌“一点儿也不专业”。玛雅的管理也不“专业”,总是一副奶奶和孙女说话般的商量口吻,“蜜糖你觉得这个怎么样?”“甜心你觉得我们要不要做那个?”麦芽才刚从西西莉亚的炼狱中逃生,遇上了玛雅,仿佛一脚踏入天堂,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主人翁意识油然而生,为公司业绩不惜呕心沥血肝脑涂地。
是此每每玛雅给麦芽交派工作,麦芽都开足马力加班加点,完成得优质优量。
“你不用这么快的,慢慢做就好。”玛雅诧异极了。
“没事,我的工作风格就是如此。”麦芽自以为巧妙地自褒自赞了一句。
玛雅果然没有领会,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下一次派活儿,玛雅再三再四地特地交代,“不急的,慢慢来,下周五给我就好。”
麦芽哪里刹得住车啊?周末反正也没事,在家加了两天班,周一上午就来给玛雅交差了。
奇怪的是,玛雅一反平日里的和颜悦色。黑沉着脸,倒像是麦芽没能按时交工似的。
“你还好吧,玛雅?”麦芽按捺不住了,“是我有什么事做得不好吗?”
“不,你很好,非常好,好得不能再好了。”玛雅的回答无可挑剔,但明显能感觉到一丝愠怒。
为什么会这样?哪里不对劲呢?
麦芽自觉工作已经很尽心很努力了。她是公司里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一个,可慢慢地却发现大家对她越来越疏远,连茶歇和午餐时的八卦闲聊都将她排除在外了。她仿佛成了一个异类。
正在麦芽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当初招她进来的人力主管找她谈话了。
看着主管关紧了办公室的门,麦芽极为忐忑。以前他有事交代时都是在咖啡间里站着就谈完了的。现在为什么要这般煞有介事?难道这次她又将被人辞退?
他们的谈话却依然是天南海北东扯西拉的闲聊。聊过了昨天高速上的三车追尾、流感疫苗和他儿子的足球赛季,主管终于言归正传。
“麦,你来公司已经一个月了,感觉怎样?”主管问。
麦芽紧张得喉咙发干。“呃,还,还不错。和大家相处得都挺愉快的。”
“哦,是吗?不过你好像弄得大家都不太愉快哦。”
“什么?!”麦芽惊得脸色都变了。什么意思?这话什么意思?
“呵呵,开个玩笑。”主管却虚晃一枪,继续和她云山雾罩起来,“你对加班怎么看?”
麦芽实在揣测不透他的意图,唯有下意识地表现忠心,“我对加班没意见,工作第一。”
“工作第一?”主管笑得难以琢磨。“那你觉得工作是为了生活?还是生活是为了工作?”
麦芽被他绕糊涂了。谁说西方人说话直接?他究竟想说什么?
“你应该能感觉到,我们公司的管理是非常人性化的。”主管的话锋一转,又滑到别处去了。
“是,是。”麦芽连连称喏。
“所以,每个人的工作负荷也都是很合理的。”
“对,对。”麦芽继续点头,一边殚精竭虑地揣测背后的潜台词。
“那你为什么还总是需要加班呢?”
“呃?!”麦芽给问住了。难道是因为这个?她能说什么?说加班是为了图表现?
“你知道吗,在工作负荷合情合理的前提下,加班是工作能力低下的表现。”主管开始上纲上线了。
麦芽被冤得大叫,“可我每次都是提前完成工作的。不信你可以去问玛雅!”
对这一点主管竟丝毫也不意外,早已准备了另一套说辞,“如果说你加班只是为了提前完成工作,这恰恰说明你缺乏足够的自信,或者说,你在时间管理上存在问题……”
麦芽懵了。她没想到自己一厢情愿的加班博表现竟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许是看到麦芽花容失色,主管的口气缓和了下来,多了几分推心置腹的味道,“麦,一个公司有一个公司的文化。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你这样做给大家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原来如此。她竟在无形中得罪了所有的人!
“我被解雇了吗?”麦芽傻乎乎地问。
主管哈哈大笑,“谁会解雇一个工作努力又讨人喜欢的女孩呢?当然,她要能够多些团队精神就更好了。”他冲麦芽挤一下眼。话说得滴水不漏。
麦芽晕头晕脑地走出主管的办公室。腿竟然有些发软。
请问这还是地球吗?麦芽想不通,为什么她从小养成习得的价值观念道德体系在这里却全然行不通?喀,不让加班就不加班吧。麦芽自觉好笑,既然游戏规则是这么定的,那她也能陪大家这么玩。
看看时间,离下班还差五分钟,麦芽坐在办公桌前百无聊赖,脑子一转,索性起身去找玛雅。
“玛雅,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要是没事我就准备走了。”
玛雅一反先前的冷淡,竟有几分喜出望外,“走吧走吧,甜心。年轻人要好好享受生活。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对吧?我们完全可以等到明天。”
同事们一起等电梯,见到麦芽,全都有些少见多怪。有好事之徒还冲她开玩笑,“咦,今天不加班了?”
麦芽羞敛地一笑,淡淡解释,“那是刚来还不熟悉工作,现在好多了。”
大家纷纷释然,对她重又热情起来,“麦,我捎你到地铁站吧?”
“多谢你啊,不用啦,这么好的天,我正想走走呢。”心结已解,麦芽终于轻松了。
“就是啊,”玛雅插话道,“我也得赶紧回去带我的巴克利做运动。它现在又老又胖,兽医让它减肥呢。”
“你确定是兽医说的?不是你的家庭医生对你说的话?”别的同事不怀好意地开玩笑,被玛雅夸张地捶了一拳。
出得门来,天是那样蓝,草是那样绿,风轻云淡,阳光灿烂,麦芽却迷茫了。这还是平生第一次她感觉到这么的无所事事。以前她总是一个目标接一个目标地奔赴,学习,打工,找工作……现在陡然闲适下来,她竟无所适从了,完全不知业余时间该如何支配。是啊,她连狗都没有,她能干什么呢?
跟随杜家斌做了几天的沙发土豆,麦芽心里像长了草,烦躁不已。她实在过不惯这种每天下班后将屁股从餐桌旁移到沙发上、再从沙发上移到床上的日子。那些空洞无聊的电视剧、出位博眼球的访谈节目、花里胡哨的广告,和她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她为什么要在这上面空耗时间虚度生命?她尤其讨厌看到杜家斌手握遥控器陷在沙发里目光呆滞神情懈怠的样子,整个人就好像一摊烂泥,无可救药。
“你能不能换个台?”麦芽忍无可忍了,憋不住火气。
杜家斌看了她一眼,懒洋洋地按了下遥控器。
电视屏幕一黑,又亮了,画面不知所云。杜家斌又换台,再换。屏幕一黑。一亮,再黑,再亮……
麦芽又火了,厉声责问,“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换台?”
杜家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还是没有说话。
麦芽自知理亏,索性挑破,“我真受不了这种日子。受不了,受不了啦!”
杜家斌的目光都不曾离开电视,慢慢吞吞地说,“过日子不就是这样的吗?你看谁家不是这么过的?”
“反正我不要这么过!我们才二十几岁,这种一眼看到老的生活有什么意思?”麦芽情绪激动了起来。是的,是的,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些天烦躁的症结所在!这离她心心念念的高尚生活还远着呢,怎么可能就让她这样安于现状止步不前?
杜家斌却还是那样慢条斯理,“反正我觉得挺好的。你想干吗?你想怎么过啊?”
“我要读MBA!”这个念头都没有经过麦芽的大脑,就直接从嘴上溜了出来。
杜家斌果然吓了一跳,第一反应竟是,“哪有那么多钱?MBA学费很贵的,你知道吗?”
“我可以申请学生贷款。”麦芽亢奋起来,这个横空出世的新目标瞬间点燃了她的激情。
“你不上班了?”
“上啊!我一边工作一边读书。”
“MBA可不像教育学硕士那么好混的,学习强度很大,淘汰率又高。人家全职的都很难读下来,更不要说你边工边读了。”杜家斌还想极力打熄麦芽的念头。
“哦,是吗?那我偏要试试!”麦芽同学九牛不回。
“好日子才过几天?你就不能消停会儿吗?”杜家斌无力回天地嘟囔着。
麦芽毫不理会杜家斌的反对,胸中充斥着宏伟蓝图,兴奋得眼神发亮。
麦芽又开始忙碌起来。MBA果真不是好读的,她经常是一下班就匆匆赶往学校上课,晚上九点多回到家又要读案例、赶作业、准备课堂发言。忙到凌晨两三点才能睡觉。杜家斌对此自然怨声载道。他上班路远,习惯了早睡早起,遇上麦芽这样晨昏颠倒的作息,两人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
“这哪还是个家呀?连宿舍都不如!”面对杜家斌的抱怨,麦芽满心愧疚。为了不影响杜家斌休息,她索性搬出来睡到了客厅沙发上。
麦芽当然也觉得累,吃不消的累。可这毕竟是自己的抉择,通往自己的光辉理想。每天在学校接触到的都是和她一样有雄心有野心的追梦人,啃着三明治喝着廉价咖啡谈论的却是世界经济格局全球战略之类的宏大话题。那些演讲嘉宾,一个个名头响亮却又平易近人,他们都那么擅长于鼓气励志勾画愿景,让麦芽每天如同打了鸡血般兴奋。为了上学方便,她咬牙花两千元买了辆二手车,虽然老旧了些,却好赖也是食有鱼、出有车,距离她心心念念的高尚生活也就一步之遥了吧。
然而这一天,麦芽实在撑不住了。
临近学期末,有两三个大作业要交。她已经通宵连轴转了几天,在下班去学校的路上人就感觉不对劲了。她一阵阵地眩晕出虚汗,心慌气短,不得已将车泊在路边,给杜家斌打电话。
家里电话铃一声声地响,却没有人接。杜家斌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麦芽多希望他能来接她呵。她仿佛被人吸干了精髓,浑身没有一点儿气力。
无望,绝望,麦芽支持不住了,将头抵在方向盘上迷瞪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稀听到有人在敲车窗。她勉强抬起头,竟然是位荷枪实弹的警官,惊得她慌忙摇下车窗。
“这里不允许泊车的,你知道吗?”警官掏出小本就要写罚单。
麦芽连忙解释,“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因为我身体不适,我真的不是有意这样的,我头晕,心发慌,实在是开不了车了。”
警官审视着麦芽苍白的脸色,终于相信了,“你需要帮助吗,女士?告诉我您家人的电话,我联系他们来接您。”
家人?麦芽摇头苦笑,她都联系不上她的家人。“我刚才已经休息了一会儿,现在好多了。警官,谢谢您。我想我自己可以开车了。”
“您确定?”警官将信将疑。
“是的,我很确定。您看,我冒着吃罚单的风险都敢停在路边休息,能不能开我自己有分寸的,安全最重要嘛。”她半娇半赖地绽放出一个笑容,总算打消了警官的顾虑。
警官先生终于挥手放行了,却还是尾随她了一会儿,确定她能够安全驾驶后才离开。
麦芽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渐行渐远的警车,暗自庆幸地吁了一口气,如果吃张八十块钱的罚单可就够她受的了。
回家一开门,声浪震天。杜家斌正在电脑前打游戏,枪炮连发,激战正酣。原来他竟一直都在家!
“为什么不接电话啊?你不知道我今天累得都差点回不了家了吗?”麦芽拖着哭腔问,想起刚才的遭遇。她委屈得眼泪直打转。
杜家斌头也不回地说,“这你能怨谁呀?不作就不会死。”
麦芽的眼泪瞬间冻成了冰。不作就不会死?!这六个字如同六只凛冽彻骨的寒冰镖,齐齐剌来,将她伤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在这个国度里,他是她独一无二的家人,她却从他那里得不到丝毫的支持和慰藉。也好,不必再有愧疚了,麦芽心想,我们扯平了,从此两不相欠。
这边厢关上一扇门,那边厢打开一页窗。麦芽从此断了与杜家斌沟通的念头,心事种种,只与徐威倾诉。
是的,你没听错,是徐威。
这两人从此遁世到网络上。他们都默契地不去过问对方的生活,只谈心情,不理俗务。恍惚中,麦芽还是最初的那个麦芽,徐威也还是最初的那个徐威。这就是虚拟空间的魅力吗?穿越了时间,跨越了距离。麦芽得到了她在现实生活中作为女人所渴乏的一切,珍视,关注和呵护。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过火的话,他们之间没有暧昧,一句平淡的问候就足以撩拨心弦了。他们是左手和右手,平实温暖,相依默契。
蜕掉了几层皮后,麦芽终于MBA毕业了。证书还没拿到手,就有两个猎头找她,不仅年薪翻了番,职务级别也大幅跳跃了。麦芽喜不自禁地找杜家斌分享。
“又要换工作?”杜家斌皱着眉头,“有人在背后拿鞭子抽你?你歇歇好吗?”
一盆凉水浇得麦芽兴味索然,他们根本是两类人。
好吧,那就歇歇吧。生活终于闲适了下来,麦芽却发现,杜家斌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
不知从何时起,杜家斌迷上了健身,几乎每天都要去健身房锻炼,对床上运动却越来越没兴趣。为了健美长肌肉,他吃大瓶的蛋白粉还有各种各样的维生素。麦芽总想,是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药片让他丧失了性欲。杜家斌的冷淡让麦芽也失去了兴趣,两人仿佛在较劲,看谁比谁更不需要性,一个月也难得做上一回。
这个家真冷,冷得和冰窖一样,没有一丝热乎气。可是最让麦芽心寒的还是杜家斌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是那样的空洞,看不到爱意,遑论激情,甚至也没有曾经的怨愤,除了漠然,还是漠然。每次健身回来时他倒是神采奕奕的,但那神采没过多久就消退殆尽了,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他人是在的,魂却丢在了外边。
麦芽心中一激灵,将车停在了健身房的门口。
杜家斌终于出来了。还有孟文静。两人都是汗津津热腾腾的,谈笑风生。他们看上去那么的健康阳光,倒真是蛮般配的一对呢。麦芽惊讶自己竟没有觉得一丝意外,笑吟吟地就迎着他们去了。
这二人一见麦芽。陡然变色。孟文静慌得连招呼都没打,仓皇离去。
“再见啊,有空来家里玩!”麦芽追在她身后喊,被杜家斌一把拽住。
“你想干什么?!”他竟然还有底气质问她?口气够凶的。
“我不想干什么,来接我老公回家啊。”麦芽还是笑吟吟的样子,玩味着猫戏老鼠的胜利。
杜家斌坐进车里,脸色铁青。
麦芽也不追问,没事人似的拧开收音机,一边开车一边打着拍子。
杜家斌却“啪”的一声关上了,动作粗暴。
“她马上要去美国了。我们只是在一起健身,聊天,什么事都没有!”他终于扛不住了,自行招供。
“你们可以有啊。”麦芽笑得意蕴深长。
“别胡说,人家还是黄花闺女!”杜家斌慌乱辩白,急不择言。
黄花闺女?麦芽诧异他何以会用这么奇怪的一个词,而不是处女。这就那么珍贵吗?这有那么珍贵吗?
“你试过了?要不你怎么知道她是黄花闺女?”麦芽故意逼他。
“你不要无聊好不好?”杜家斌受辱般激愤,“她马上要嫁人了,嫁个老美。是她主动找我的,要把她的第一次给我,因为她不爱那个人。但我不能,不能这么做!我不能辜负她,你满意了吗?不要把人人都想得和你一样!我已经对不起她了。当初我们在一起好好的,如果不是你勾引了我……是你毁了我们!”
杜家斌歇斯底里的发作却丝毫没有激怒麦芽。很好,很好。麦芽心想,你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她只是没想到杜家斌竟然把贞操看得这么的珍重,珍重到送上门来都不敢予取予求。那她可真是亏欠他了。
“我们离婚吧。现在弥补我们的错误,也许还来得及。趁她还没走,你们还可以在一起。”麦芽异乎寻常的冷静,她不是说气话,是真的。
“你开什么玩笑?我们都已经结婚了,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杜家斌斩钉截铁。
麦芽唯有苦笑。谢主隆恩!
一连数日,杜家斌都没有再去健身房。原来,他们对她也还是有些忌惮的。麦芽按捺着不翻杜家斌的手机,不查他的短信,只是冷眼旁观着他的魂不守舍,揣度臆测着他们的聚散分合。他们就此不来往了?还是安保升级全面转为地下情?看杜家斌心不在焉飘忽恍惚的状态,这事情分明还没有翻篇儿,可他的情绪时而颓废时而暴怒,说明和那边进展得也不是十分顺利吧?
这一天,两人正吃着饭,手机就响了。
杜家斌扫了一眼屏幕,掐掉没接。麦芽心知肚明却不动声色,且看他心慌意乱,且看他强作镇定。本要盛汤的勺错放到另一个菜盘里,碗里没饭了还空往嘴里拨拉,吃得味如嚼蜡。
麦芽自然也是食不甘味。一顿饭好赖吃完,杜家斌就匆匆拿上手机去了阳台,还谨慎地带紧了通往阳台的门。
看他眉眼间柔情四溢对着电话温存呢喃的样子,麦芽心里酸酸的,像无数的小虫子在啮咬。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和她说话了?这两年来,他们之间更多的只是冷言冷语,讥讽和不耐。杜家斌在电话上一贯都是绅士般文质彬彬轻言细语的,与他本人高大粗犷的北方男儿形象毫不相称。想当年,麦芽也是被他电话上的细语温存深深迷醉的吧,只可惜,这一腔柔情他现在都赋予了他人。
正胡思乱想着,杜家斌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明天飞美国。这次走她就再也不回来了,所以她想让我去机场送她。”杜家斌嗓音嘶哑,眼睛竟还有些泛红。
白痴啊你!
麦芽怒不可遏。你怎么什么都要向我交代?!你什么意思?是你真的坦荡荡还是故意要刺激我?你真是什么都交代了吗?你把球踢给了我,你想我怎样?把你囚禁在家不让出门?还是宽怀大度地让自己的老公与其前恋人上演一出灞桥伤别?
然而她却什么都没有说,面无表情地把碗筷扔进水槽里,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冲得个水花四溅。
杜家斌迟迟未归。
麦芽只当是他需要时间来独自消化人各天涯愁断肠的离情别绪。唉,姑且宽容他最后一遭吧。孟文静走了,他的心回来了,他们就能像从前那样一天一天地过下去。杜家斌是不尽如人意,可谁又是完美的呢?大多数的婚姻不都是这样的吗,搭帮过日子而已。
可是杜家斌却黑沉着脸,将厚厚的一摞打印纸摔在了麦芽的面前。
麦芽不解,定睛一看,竟是她和徐威的MSN谈话记录!上面还用记号笔圈圈点点。
“我一直在想,你不该这么宽容。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原因。”杜家斌的脸色阴鸷得可怕。
麦芽惊呆了,这剧情也太狗血了吧!她严重怀疑杜家斌具有双重人格,有时候看上去简单直白,有时候却让人觉得奸狡暴戾。这是什么样的行事逻辑什么样的阴招?她忍气吞声对他宽容礼让,而他竟在她身后放冷箭掘墙角!
“你怎么弄到的?”麦芽下意识地问,立即就觉出了自己的愚蠢。杜家斌是计算机系的高材生,他要黑个邮箱盗个账号什么的还不是小菜一碟?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杜家斌居然是一副很受伤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麦芽故作平淡地问回去。可笑,不是吗?你有什么资格做受伤状?她不解恨,又加一句,“你有孟文静,我有徐威,我们各找各的心灵慰藉,扯平了。”
杜家斌气得眦裂发指,“你真是这么想的?你,你,你真是个天生的荡妇!”
“对啊,我就是荡妇。我和你结婚时我都不是处女了,我早就和别的男人睡过了。你为什么放着黄花闺女不要。偏要找个荡妇呢?我们离婚吧。”这话脱口而出,可真是痛快呀!
“啪”的一声,麦芽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你休想,休想!”
麦芽捂住脸,她惊呆了,怕极了。杜家斌的面目扭曲狰狞,如同魔鬼附体一般,巴掌铺天盖地地扇过来扇过去,让麦芽无处逃生。她躲避,她哭喊,她告饶,却都无济于事。
他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强行攻入了她的身体。猛烈地撞击她,蹂躏她,咒骂她,羞辱她,愈战愈勇,麦芽越哀求他却越亢奋……
暴风骤雨终于平息了。
麦芽鼻青脸肿,浑身疼痛,仿佛死过一遭。残存的意识里想的却是,刚才竟是他最好的一次。
杜家斌仍然伏在麦芽的身上,一动不动。他的身体死沉死沉,压得麦芽几乎透不过气来。
是什么湿湿的,濡湿了麦芽的肩头。杜家斌在哭?他竟然在哭!他是施暴方,他有什么可哭的?麦芽现在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你的登录密码用的是我们俩的生日,说明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麦芽无力地晃了晃脑袋,她可真是蠢。
“我们好好过,谁都不理,好好过,好不好?你打个电话,我求求你了,你就当我的面,给他打个电话。说你们不再联系了,永远不再联系了,好不好?没有别人的干扰,我们会过得很好的,我们以前不是一直都很好吗?我求你了,我求你了……”这个男人竟然在她的面前号啕大哭起来。
麦芽的心无可救药地软了。
他应该还是爱她的吧?他们在一起也曾有过好时候吧?这些年,不管怎样,是他一直陪伴在麦芽身边。徐威好比是天涯海角的灯塔,微弱细碎的一点光,在迷雾中点亮了麦芽的眼睛。杜家斌却是咫尺之间的炉火。你免不了因为烟熏火燎而心生抱怨,但这温暖却是实实在在的。
麦芽颤抖着手终于拨通了电话,国内此时已是半夜。不管它了,不管它!都是世界末日了,计较这些时差礼数还有什么意义?
“喂。”徐威的鼻音浓重,想必是在睡梦中被她唤醒。
从真真切切听到徐威声音的那一刻起,麦芽的眼泪就不断线地往下掉。喉咙发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你吗,麦麦?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徐威意识到是她,竟有几分惊喜。
杜家斌急切焦灼地盯住麦芽。高大的身形矗立在麦芽面前,咄咄逼人。
麦芽将心一横,终于还是说了。“徐威,我们今后不要再联系了。”呜,心痛,切腕断臂一般。
“怎么啦?为什么?你没事吧麦芽?”徐威急了。一连串地追问。
“我没事。”麦芽的眼泪奔涌,她强忍住不吸鼻子,任它流出来,再不顾形象地用手背抹去。她不想让徐威听见她的抽泣。
“你说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好好的要说这样的话?是他逼你的吗?他给你压力了?”
“不是不是的,反正我们今后再也别联系了,各自保重吧。”麦芽终于没忍住,号啕大哭起来。
“麦麦!麦芽!麦芽!你先别哭,和我说说怎么回事,好吗?你别哭呀,麦麦……”徐威急切地呼唤着,一声赶着一声。
杜家斌的手横插过来,将电话给切断了。
他撂了电话,如释重负地搂紧了麦芽,哄着劝着。“没事了,没事了。你看,我们又在一起了,就只有我们俩,我们都回来了,我们今后好好过,好好地过啊。”
麦芽泣不成声,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她知道,从此,她就真的心无所依了。
麦芽开始不停地跳槽换工作,她的职位越来越高,钱也越赚越多。他们买了房,两层的独立屋,四间卧室五个卫生间。他们各自换了新车,一辆宝马X5,一辆奔驰GLK。但这一切都不是顺理成章的,他们生活中的一切提升都是麦芽斗争得来的战果。
是和杜家斌斗争。
杜家斌是典型的循规蹈矩小富则安的性格。对于麦芽初次置业就买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房子,他是激烈反对。
“我们才两个人,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房间!”
“每个月光房供都赶上我全部的工资了,还要养两台车,你还过不过了?”
“我们先买个小点的房子住不也一样吗?为什么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呢?”
麦芽只是听着,但笑不语。她懒得和他多费口舌。她已经有这个经济实力了。有他没他,她都能买下这栋房子,无非是利息高些、贷款年头长些而已。唯一的区别在于杜家斌是否希望在房产证上看到他的名字。
果然,尽管心不甘情不愿,杜家斌还是乖乖地在供款协议上签了字。
麦芽要换车,看中了奔驰GLK。她都不和杜家斌商量就签了份以租代购的合同,杜家斌自然又被她气得上蹿下跳。
“你疯了?每月五百多的租金就打了水漂!你还不如一次付清全买下来呢。”
麦芽斜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我也想啊。可你看看我们的银行账户,还拿得出这笔钱吗?”
一提这个,杜家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知从何时起,麦芽软硬兼施地掌控了全部财权。自打买房交了首付款,他们的银行存款就基本清零了。每个月的工资还没有捂热就要还房贷车贷,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月光族。
“你这个女人!竟把我们家日子过成这样!”杜家斌激愤难平却也无计可施。
麦芽心中暗笑。杜家斌素来是量入为出的,信奉的是“家有余粮,心中不慌”。遇上麦芽这样超前消费的主儿,简直是他的灾星。可是放眼看看四周,哪个加拿大人不是欠着银行一屁股的债呢?人生苦短,贷了再说。
等到给杜家斌换车时,事情就顺利多了。
麦芽二话不说,领上他直接就试驾了宝马X5。一圈跑下来,乖乖哩个咚,不得了啦,杜家斌同志已是一见倾心神魂颠倒。这哪里是开车啊?分明是驾驶战斗机,怎一个爽字了得!
趁着他爱不释手地端详抚摸车内饰,麦芽说话了,“怎么样,就它了吧。我们今天就把它领回去?”
杜家斌这才醒过神来,“好是好,可咱月月光的,哪有这份钱呀?”这一席话说得竟是满腔的哀怨。
麦芽顺水推舟,“你换个工作不就有了吗?”
杜家斌沉默着,若有所思。
麦芽知道,这一番,她又获胜了。
以前每次麦芽动员杜家斌换工作,他不是抗拒就是不耐烦,后来这话题简直都不能提。杜家斌是安分守己惯了的,他一毕业就进了这家小公司,驾轻就熟活又不累,他也不图什么发展,朝九晚五地混着。麦芽几次三番地游说都撼他不动,现在这根诱人的胡萝卜就在嘴边挂着,这头懒驴终于蠢蠢欲动了。
杜家斌开上了宝马,没过多久,也换了工作。
哦耶!
结婚三年,麦芽早就领悟到,经营婚姻是要用脑子的,而不是用心。
房子一交付,麦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了不菲的价钱将自己的硕士毕业照放大装裱,挂在了客厅里。
杜家斌取笑她,“有你这么自恋的吗?”
麦芽淡淡一笑。他不懂,她也不会和他解释。
阳光投射进高挑空的客厅里,照亮了墙上的肖像,自是一番雍容贵气。
麦芽眯起眼睛回想着,在地球的那一端,北京的某处公寓里,不知现在是否还挂着同一张照片?那间鸽笼般的小套房,曾经为她承载了多少不眠之夜里的悔恨和眷念。可现在,她只庆幸自己当初不曾停下脚步。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实现梦想。
爱情也不能。
麦芽踌躇满志地抱臂站在房子的正中央,端详打量着四周。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高尚生活吗?
她和杜家斌,俊男靓女,名车豪宅好工作,他们的生活看上去是这么的美满,该有的都有了,夫复何求呢?
除了激情。
艾丽莎又生孩子了,麦芽和杜家斌应邀去参加婴儿洗礼。
这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我们意大利人是喜欢大家庭的。”艾丽莎一副有子万事休的满足,怀中抱着新生儿,身边又依偎着一对金童玉女,眉宇间洋溢着幸福。
“是呀,我要她给我生个足球队,我要当教练!”“托蒂”毫不掩饰他的骄傲。
多幸福的一家子!麦芽艳羡着。艾丽莎年轻时是玩够了,现在一门心思地做她的全职主妇,真是什么也没耽误。
艾丽莎的女儿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盯住麦芽看。麦芽冲她招招手,她却羞涩地躲到艾丽莎身后去了。麦芽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楚,要是她的小蚕豆还在的话,现在也该是这么大了吧。
杜家斌却在此时出其不意地捉住了她的手,“要不。我们也生一个?”
麦芽一惊,看杜家斌竟丝毫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对啊对啊,你们早该要了,还等什么呢?”艾丽莎快人快语。她自己当了妈,就巴不得全天下的女人都赶紧生孩子。
是啊,还等什么呢?
也许孩子能给他们冰冷的生活带来一丝热乎气?为他们死气沉沉的橡皮婚姻开启一线生机?
杜家斌自此转变了。为了要孩子,他开始刻意改善他们的关系,对麦芽关照体贴得细致入微。
早上出门,他叮嘱麦芽,“下午要变天哦,多加件衣服!”
麦芽到了公司,发现包里多了一个苹果和一小盒酸奶。没过多久杜家斌又打个电话过来,“在电脑前坐半天了是不是?去休息休息眼睛!”
同事们纷纷打趣,“受不了啦,甜得腻死我们啦。”
麦芽也不解释,含蓄地一笑。
天气已经很热了,她却依然穿着长袖,遮盖住手臂上的一块淤紫。是杜家斌昨晚发狂留下的烙印。
是的,就是从那一次开始,杜家斌一做爱就变成了恶魔。打,咬,拧,掐,骂,唯有施虐才能让他兴奋,让他做得成男人。谁都想象不出外表上这么文质彬彬谦谦君子的杜家斌竟然有性虐症!
麦芽不止一次地想过要离开他,却又一次次地被他的苦苦哀求所打动。他痛哭流涕,他跪在她面前忏悔,他向她赌咒发誓他会加倍爱她好好待她。他是好好待她了,他对她的好甚至到了刻意做作的地步,可是夜里躺到了床上,他就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们一起接受婚姻辅导。那位每小时收费一百六十加币的高级婚姻咨询师竟将矛头指向了麦芽,话里话外都在探询是否因为女方的强势导致男方在个人能力、生理问题及情感需求上的自卑,从而在性爱中实施伤害,以发泄其被压抑的性本能和心理紧张感。麦芽听得火冒三丈,这是什么狗屁理论混蛋逻辑?!现如今的男人一个个竟脆弱成这样?!要论压抑受挫。麦芽可比杜家斌多十倍不止。他丢过工作吗?他做过人流吗?他打过餐馆工吗?他试过穷得叮当响的滋味吗?一路走到今天,麦芽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她怎么就没有去施暴施虐、报复社会?
婚姻咨询无果,麦芽又陪杜家斌去看心理医师。心理医师提议对杜家斌采用厌恶疗法,也就是电刺激疗法。心理医师会将杜家斌绑缚在治疗床上,让他观看性虐待的视频,一边对他进行反复多次的电击。其治疗原理是将欲戒除的性虐行为与惩罚性的电击刺激结合起来,通过厌恶性条件作用,达到使患者最终因感到厌恶而戒除或减少性虐行为的目的。
心理医师在治疗设备旁比划讲解,就已经让杜家斌紧张得攥紧了麦芽的胳膊。麦芽一声惊叫,当着大家的面拂开衣袖,现出一片瘀青。杜家斌的手正好压在了她的旧创上。
杜家斌顿时脸色煞白,终于同意了心理医师的治疗方案。
麦芽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其实刚才也没那么疼,只是她知道杜家斌的软肋在哪儿,如何才能让他听话,如此而已。
持续二十分钟的治疗,反复多次生不如死的电击。治疗室里传来杜家斌的阵阵惨叫,听得麦芽竟于心不忍。这哀号听起来那么陌生,他从来都是顺风顺水娇生富养的,何曾吃过这样的痛受过这般的罪?
治疗一结束,麦芽就冲了进去。护士正在为杜家斌解开绑缚。只见他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眼神像受伤的小兽,惊魂未定,让人既厌恶又怜悯。这还是那个喜欢看《蜡笔小新》的阳光男孩吗?他总是对她说“你不要崇拜我”。
罢了罢了,我们都认命吧!麦芽哭着对心理医师说,“我们不治了,我们不治了!”
在一起厮守厮混了五六年,他已经是她的亲人,他的痛竟也痛及到她的身上。让她袖手旁观他的痛楚,她做不到做不到啊!性虐就性虐吧,如果这就是她的命,她的报应,那就让她一个人承受好了。
夜里,麦芽叹了口气,伸出手去触摸杜家斌的背,竟将他惊得一激灵。麦芽收回了手,彻底地寒了心。
杜家斌却弥补似的翻过身来,将麦芽揽入怀中。他的姿势真是僵硬,略膊压扯住了麦芽的头发。麦芽也懒得说,咬牙忍着,由他去。
“我们要个孩子好吗?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杜家斌的眼神满怀希冀。
迟疑了片刻,麦芽还是言不由衷地说了,“是的,会好起来的。”
她再也无法克制住身体的欲望,猛地叼住了杜家斌的唇,热烈地碾压吸吮,手也在他身上如饥似渴地抚摸揉搓着。
杜家斌勉强迎合,却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他的身下始终一片虚空,迟迟没有反应。
麦芽当然知道原因。她一边用眼神鼓励杜家斌,一边在手上加强了力道,狠力地拧掐着,牙齿咬住了他的脖子,吮出了血痕。
杜家斌终于被点燃了,“噌”的一声翻身上马,穷凶极恶,横冲直撞。
魔鬼被放出潘多拉盒子了,是她自找的!
杜家斌发起疯来是不管不顾的。麦芽由着他施暴,只用枕头护住了脸,她明天还要上班,还要见人。
他那长长的指甲在她的子宫里翻搅抠挖,麦芽疼得浑身战栗,身体深处却传来一阵强烈的抽搐。受虐居然也有快感,也能达到高潮?
这太讽刺了!他有性虐症,她是受虐狂,谁敢说他们不是天作之合?
痛了,爽了,恨了,泄了……
高潮落幕,激情消退。麦芽心犹不甘地问杜家斌,“你还爱我吗?”
杜家斌没有说话。佯装熟睡。
麦芽丝毫也不意外,就算他回答说“爱”,她会信吗?
她默默地起身,简单擦洗后,拿出一粒药片服下。
“你吃的什么药?”杜家斌的声音让麦芽一惊。
“维生素片。”麦芽轻描淡写地回答,一边撕去瓶子上避孕药的标签。
不是她不想要孩子,她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源于暴力。
结婚五周年纪念日,杜家斌带麦芽去玫瑰之水餐厅吃烛光晚餐。这里号称是多伦多最奢华的法餐厅,需要提前一个多月订座的,可见杜家斌之用心。麦芽对此却已是安之若素。人都是这样的,婚姻没有了激情,就只能从形式上找补,然而不论做什么也都是枉然。
侍应生才倒上酒,杜家斌就故作神秘地拿出一个系着缎带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里面毫无悬念又是一枚钻戒,只是比结婚时那颗更大更炫而已。麦芽做出惊喜的样子,欣欣然戴上,内心里却远不如最初收到的那枚假钻戒感动。
果然又是冷场。
两人专心致志地吃饭,默默地吃饭,只是吃饭。偶然看对方一眼,却也找不出话来说,只有掩饰性地用餐巾按按嘴唇,继续低下头来对付盘子里寥寥无几的食物。
“这家餐厅的格调不错。”麦芽实在受不了这样,没话找话说。
“是不错。”杜家斌的回答敷衍潦草,让人彻底丧失了交谈的欲望。
“帮个忙,下回别订法餐好吗?”不是麦芽想挑衅。看身边一桌桌的食客,或是低语呢喃,或是谈笑风生,像他们这样相对索然的夫妻实在是个异数。法餐素来就慢,且吃且聊地要花三四个小时,让他们枯坐那么久,无异于上刑。以他们俩现在的情分,吃个麦当劳肯德基什么的才算勉强合适。
杜家斌觉察出麦芽的不友善,却没有接茬,起身去了卫生间。他们俩现在总是这样,常常是麦芽一拳打出去,却落到空气里。只有床上才是杜家斌的战场,平日里他对麦芽的寻衅绝不理会,任她的怨气自长自消。
坐在角落那桌的男人频频朝麦芽看。竟有人独自一人吃烛光晚餐?他的脸从侧面看上去很帅,进餐的样子也很优雅。麦芽凭余光就知道他在欣赏自己,忽然来了兴致,索性直白大胆地拦截住他的目光,抛给他一个微笑。她心中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道?
那男人接了目光,径直起身向她走过来了。
竟是史蒂夫!哎。怎么会是他?
就在此刻,杜家斌回到了座位上。史蒂夫方向一转,又不动声色地走回去了。
这就有点意思了。
麦芽和史蒂夫你一个眼风过来我一个眼风过去地打得火热,中间还隔着一个麻木不仁的杜家斌,倒真有几分刺激。麦芽以前都是拒史蒂夫于千里之外的,今朝开闸放水,两人的目光还真是热辣辣赤裸裸。
史蒂夫结账出门,途径他们桌旁时仿似无意地点了一下桌子,麦芽的脚边多了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餐巾纸。她趁杜家斌不注意,捡拾起来塞进自己的包里,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这倒是个意外的周年礼物。
第二天一上班,麦芽就急不可耐地拨通了史蒂夫的电话,“喂,是我。”
电话那边是忍不住的笑意,“我就知道是你。”
麦芽竟有些尴尬了,不知说什么好。她昏了头吗?怎么这么主动急切?
幸好史蒂夫及时地帮她解了围。“我一直在想你。麦,事实上,我一直都无法忘记你。中午有空见面吗?我等不及要见你了,在希尔顿酒店的大堂,怎么样?”
酒店?!麦芽不禁犹疑,这也太直奔主题了吧?
“怎么,你不敢来?怕我吃了你?”史蒂夫调笑道。
“不,是怕我忍不住会吃了你。”麦芽毫不示弱地以牙还牙。
史蒂夫大笑,“好啊,那我们等着瞧。”
电话收了线,麦芽却脸颊滚烫,心跳如鼓。他们刚才是在调情吗?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得精于此道?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中午她不该去,不能去!她和史蒂夫是有暧昧前史的,这暧昧容得越久,度数越高。就好比是老房子着了火,一位熟男,一位熟女,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然而中午,麦芽还是出现在了希尔顿的酒店大堂。阿弥陀佛,就当她魔鬼附身吧,人生苦短,又能疯狂几回?可是麦芽却没有看到史蒂夫。她的心往下一沉,说不清的失落。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史蒂夫说,“我在八。二房间,你上来。”
麦芽懵懵懂懂地上楼,手还没碰到门铃,门就自动开了。她被人猛地拽了进去,昏天黑地地一通热吻。史蒂夫嘴里是漱口水的薄荷味道,清爽清新。他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一边拥吻抚摸一边摸索着麦芽的衣扣。天哪,他简直是个不同的物种!人高马大,体硕毛长。麦芽惊得猝不及防,虚弱地抵抗着,慌乱地推开他,“让我先洗洗。”她终于从他的怀抱中逃离出来,匆匆地躲进了卫生间里。
太快了。这也太快了吧!麦芽的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她腿脚发软,已经全无防御之力。这一步迈出去。可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她要吗?她确定要吗?
麦芽对着镜子,慢慢地摘下耳环,故意延宕着时间。史蒂夫却进来了,从后面环抱住她。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逃跑?”他的唇在麦芽的脖颈上轻轻蹭着,好痒,好性感。“你们中国女孩儿都是这样的吗?喜欢躲来躲去?瞧你的脸又红了,天哪,你这么迷人。我真爱死你这样!”
这样的引诱!这样的情话!麦芽的理性完全击溃了。她弃械投降,傻呆呆地听任史蒂夫的摆布。
这个澡洗得无比冗长。
麦芽觉得,她爱上史蒂夫了。虽然不是那种肾上腺素澎湃的怦然心动,但他对她来说是合适的。是的,是合适,各方面都合适,这就算是爱吧。
史蒂夫爱她吗?他每次都在说“我爱你、我爱你”,但他说得太轻易,不是麦芽想要的。刻骨铭心意乱神迷的纯爱,一生只能有一次吧?话说她又有多爱徐威呢?当年都不肯为他留在国内固守清贫。是她冷血?还是她自私?她从来都没能爱到忘我的地步,现在经过这番阅历到了这把年纪,发现合适也许才是爱情的真谛。
麦芽开始认真探究史蒂夫。她这才意识到,除了在床上,她对他简直一无所知。史蒂夫从来没有提及过他的家人,明显有别于那些第一次见面就能和你聊到前夫的加拿大人。从学校到公司,史蒂夫的私生活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谜团,即便是西西莉亚对史蒂夫都所知寥寥,真枉费她的一番痴心。
碍于自尊不便直问,麦芽脑海里能罗列出的史蒂夫的背景资料实在有限,社会学博士,知名公司人力总监,钻石王老五,据说家里还很有钱。不过知道这些也就够了吧?史蒂夫对她的身体简直痴迷到狂热的地步,看不厌吃不腻,一周总要约她个三四次,这也够了吧?麦芽心中笃笃定定,只等着史蒂夫向她表白的那一天。
这一天真就来了。
“我爱你。”激情过后史蒂夫的唇在她的裸肩上厮磨着,意犹未尽。
“我也爱你。”麦芽已经建立了条件反射,张口就来。这算是她日渐西化的一个标志吗?说“我爱你”就和中国人问“吃了吗”一样,动嘴不动心。
“我在想,我们的关系应该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了。”史蒂夫抚弄着她的黑发,在指尖穿插缠绕。
麦芽愣住,翻过身来盯紧史蒂夫的脸,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史蒂夫笑了,“放松,宝贝儿。我只是想让你见见我的家人。这个周末你有空吗?我们一起吃顿饭?”
麦芽一阵狂喜。见他的家人?这远比她期望的更多!她原本只想史蒂夫能尽早与她确定关系,然后她将毅然决然地与杜家斌分手,开始一段全新的感情。可史蒂夫竟然直接要带她去见家人。在加拿大见家人标志着这是一段认真严肃的情感关系,是要谈婚论嫁的。哦,她麦芽何德何能?有多少女人为史蒂夫抢破了头,而这位钻石王老五最终拜倒在她麦芽的石榴裙下。
周末清晨麦芽告知杜家斌她要去公司加班。杜家斌正在后院割草,阳光下的他皮肤黝亮身形健美。他不经意地冲麦芽挥挥手,露出一口白牙。
麦芽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异样的情愫。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竟有几分伤感。今天回来后她就要和杜家斌摊牌了。他们在一起有六七年了,他也算是她的亲人了吧。他们原该是幸福的一对,只怨她没有一颗安分的心。说到底,还是她辜负他了。
杜家斌不习惯这样光天化日下的亲昵,头一偏避开麦芽的手。“我一身汗,小心弄脏你的衣服。哎,你周末加班怎么还穿得这么正式?”
“哦,纽约有个大客户过来,中午我们要一起吃饭。”麦芽匆匆掩饰,难免有些心慌意乱。因为要见史蒂夫的家人,她自然是精心收拾了一番的,却偏偏被杜家斌觉察到了。是谁说的,谎言是出轨的伴生品。麦芽已经厌倦了这样充满谎言的日子,是时候结束了。
史蒂夫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玫瑰之水餐厅,一个对他们俩“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他至今不解麦芽对他的态度为何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曾经的冷若冰霜,那一次偶遇却风情万种。麦芽也没有多加解释,她内心里其实很清楚,对于一个在婚姻中绝望的女人来说,“一枝红杏出墙头”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史蒂夫和家人已经在等她了。是一位女士,大史蒂夫十来岁的样子。她的妆容精致气质雍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不经意的优雅。气场强大呀,让麦芽不自觉地紧张。
“这是黛比,这是麦芽。”史蒂夫的介绍出奇地简短,让麦芽费了一番猜测。看年龄听称谓不像是史蒂夫的母亲,那一定是他的姐姐了。他们两人长得虽然不像,气质上还真有几分神似。黛比一直在夸赞麦芽,几分客气几分欣赏。看来她对自己还是满意的,麦芽终于松了一口气。
手机铃响,是家里的号码。麦芽说了声“抱歉”,走到一旁接听。
“你在哪儿?”杜家斌一副质问的口气,声浪冲击着麦芽的耳膜,让她不禁皱眉。
“我在陪客户吃饭,不是告诉过你吗?”麦芽有些不悦。
“你的维生素片!你一直吃的就不是维生素片。是不是?你在骗我!你现在马上回来,我要你向我解释!”
麦芽一惊。他是怎么发现的?糟糕,昨天新买的避孕药片!最近心绪不宁的,竟然就忘了撕去标签。
“你马上回来,听到没有?现在!马上!”杜家斌还在电话上命令她。
“我还有事,等我忙完工作,行不行?”麦芽好言相劝,尽量地拖延。
“不行!我要你现在就回来,我不能等!一分钟都不能等!你听到没有?”杜家斌暴跳如雷。不依不饶。
麦芽慌乱中掐了电话。杜家斌却又马上拨了过来,手机追魂铃般响着,让麦芽心烦意乱,索性关机。
反正早晚都是要挑明的,既然他已经知道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麦芽这样宽慰自己,多少心定了些。
席间与黛比的相谈甚欢自是不谈。这么顺利地被史蒂夫的家人接纳,麦芽不禁有些飘飘然,上好的博若莱自然也就多喝了两杯。临到和黛比告别时她的面颊绯红头脑发晕,竟有些小醉的意思了。
“你这样怎么能开车?先去我家休息一下吧。”史蒂夫殷殷相劝。
是呀,麦芽这个样子怎能回去面对杜家斌,一场恶战正等着她呢。何况她清楚史蒂夫“休息”的涵义。酒色性也,带着微醺活动一下身体,岂不是妙?于是就去了。
真丝领带蒙住了麦芽的眼睛,嗅嗅看,还带着史蒂夫的气息,愈发地刺激情欲。麦芽喜欢这样的游戏,世界陷入黑暗,听觉与触觉肆意肆行,被掌控被操纵的神秘体验,不同寻常。
等了很久,麦芽终于感知到了史蒂夫的抚摸,是从脚趾开始的,却和以往又有些不一样,更加地轻柔、细腻,挑动神经。指尖和指腹的不同触感,在她的身体上弹压抚弄着,将人撩拨得心痒难耐。
她品着他的舌,柔软而灵活,带着一丝丝的甜。他在挑逗着她的敏感地带,让她汗毛奓起,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呻吟,女人的呻吟,却不是源自麦芽。
黛比!
麦芽一声惊叫,扯起被单慌乱地裹住自己,“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镇定,镇定,宝贝儿。”史蒂夫试图过来搂抱麦芽,却被她狠力地推开,仓皇地逃到一边。
“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歇斯底里地喊,她要疯掉了,难道他们也疯掉了吗?
史蒂夫竟是结过婚的,他的妻子就是黛比。是的,没错,黛比比他大十多岁。在史蒂夫上中学的时候,这位全校最有才华的学生爱上了全校最有魅力的老师。这段不伦的师生恋经受了各方面的压力持续了六七年,直到史蒂夫大学毕业才算修成正果,他们终于结了婚。然而再惊世骇俗的旷日奇情也禁不起时间的消磨。他们早就没有了激情,又不愿意放弃彼此,才想出这么个三人行的主意。
“宝贝儿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反正你的丈夫也满足不了你,我们正好各取所需。”史蒂夫还在试图抚慰麦芽,颀长的手臂又向麦芽围拢过来。
麦芽发作了,泼妇一样对史蒂夫又抓又骂。被单滑落到地上,她也不管不顾。她疯了,她恶心,她想吐……
酒吧里,麦芽一个人买醉。有个男人端着酒过来,涎皮涎脸地勾引她。她清楚他的手放到了什么地方,她不管,随他去,随他去!她已经这样了,还能成什么样?
夜深了,麦芽酒气熏天地出现在家门口,一声接一声肆无忌惮地按着门铃。
杜家斌给她开了门。“老公,老公,”麦芽醉眼迷离娇声媚态地叫着。直往杜家斌的怀里扑,却被他搡到了地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杜家斌痛苦得双眉紧锁,嗓音低沉,很受伤的样子。
麦芽半躺在地,仰脸望着杜家斌,兴致勃勃地研究着。“喔,你这个角度还真好看呐,像个忧郁王子。”
“你说!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杜家斌忍无可忍地冲过去攥住麦芽的胳膊死命摇晃。“你明知道我想要孩子,我为了你做了那么多改变,我受了那么大的罪,我就想要个孩子啊,我们能有个正常的家庭。你说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全白费了呀!”
“唷,好痛,放手,放手!你弄疼我啦。”麦芽极力挣扎,却怎么都逃不脱杜家斌的铁钳。
杜家斌把麦芽拖拽到镜子面前。麦芽醉醺醺地冲着镜子笑,镜中人脸上的妆花了,胸前的扣子开了,显得既憔悴又风尘。咦,这个女人是谁?她不认识。
“荡妇,你这个荡妇!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就是个十足的荡妇!”杜家斌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咒骂着。
麦芽却笑了。这一次她丝毫都没觉得刺耳。她骨子里不就是个荡妇吗?以前大家都说她纯,说她乖,怎么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这么中肯这么恰如其分的评价?
“我就是荡妇啊。”麦芽终于开始还击了,“抱歉啊,我不是黄花闺女,让您失望了。我还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中午我去见哪个大客户了吗?是史蒂夫,史蒂夫你还记得吗?我们勾搭好久了,今天我们玩三人行,他一男战二女,我们……”
“轰”的一下。麦芽迎面正中一击,鼻血顿时汹涌而出。她眼前发黑,踉跄着几乎站不直身子。
杜家斌一副丧心病狂的样子,冲上来将她抵按到墙上。“我让你说!你再说!”他咆哮着,一边死死地掐住麦芽的脖子,“我要杀了你,我要杀死你!是你毁了我的生活!你毁了我!”
麦芽无力地挣扎着,挣扎着。她憋得面色青紫,眼眶突出,她的脖子要断掉了,她的肺要炸开了。“砰”的一声,麦芽终于挣脱出来了,却惊奇地发现,她竟也挣脱出自己的肉身!弄错了,这一定是弄错了。麦芽急切地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却怎么都无能为力。她被空气托举着,身不由己地愈飘愈高。她终于抵达天花板了,浮在空中往下看,奇怪的是她看到的却是原来那家小旅馆,看到自己正和徐威翻云覆雨,喉咙里发出满足得难以自已的呜咽,如吟如歌。
两位警官先生站在麦芽的病床前,一边问询一边做着笔录。
“据杜家斌先生交代,他长期以来都在对您施家暴,是这样吗?”
麦芽鼻青脸肿,只是沉默着,不置一词。
“昨晚您醉酒回来,杜家斌先生就对您大打出手,他发表了‘杀死你’的言论。并用手掐您的脖子直至您窒息昏厥,是这样吗?”
麦芽还是紧闭双唇。
“麦芽女士,请允许我提醒您,因为医院方面报警,我们已经拘捕了杜家斌先生。如果您证实上述情况。我们将依法进入后续司法程序。根据加拿大法律,任何违反当事人意愿的身体接触,不论轻重均属违法行为。一旦立案。即使被打入不予追究也将无法撤案……”
怎么会这样?麦芽惊呆了。杜家斌被拘捕?难怪他不在这里。麦芽早就听说过,加拿大警方对家暴案件处理之慎重都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不,不行,她一定得救他出来。
“是我,”麦芽虚弱地发声,喉咙肿痛,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是我强迫他这么做的。我,我有受虐癖,只有这样才,才能让我兴奋。”
警官先生们面面相觑。不管它了,管他们在心中如何评判自己呢,麦芽索性闭上了眼睛。她从没想到她和杜家斌竟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她也没想到杜家斌会因她而沦为阶下囚。他们曾经有那么好那么好的过去。他是那么简单那么阳光那么爱说笑,她为了他也曾辗转反侧也曾寤寐思服。是哪里出了岔子呢?一切都飞速地脱离了轨道,越错越远。
她不相信杜家斌会真的置她于死地,否则他也不会打911叫急救车送她去医院。她早就在心中原谅他了。不,应该说她从来就没有记恨过他。她四处奔走托人保释杜家斌。杜家斌是被保释出来了,却被法庭裁定从此不得与麦芽直接接触,并且还要接受为期四个月的心理辅导课程。
他们俩共同的朋友带来了杜家斌的离婚协议书。“你快签字吧。”朋友眼中流露出厌恶,“你知道吗,杜家斌连工作都丢了,因为留了案底。他这次可是被你害惨了!”
杜家斌从麦芽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法律规定杜家斌不可以接触她不可以靠近她,这是哪门子的可笑法律?她为什么还在记挂着他?他住在哪里?他丢了工作如何生活?她为什么还要记挂他?他们已经离婚了,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他让所有的人都恨上了她,他一定也是恨她的吧?人说夫妻的缘分是千年修来的,缘合则聚缘灭则散,可是好合好散不行吗?为什么竟要以恨作为他们夫妻一场的收梢?
这一天,出乎意料地,麦芽接到了杜家斌的电话。好几个月了,自那个梦魇般的夜晚之后,麦芽再也没有听到过杜家斌的声音。
“你,还好吧?”千言万语不及细说,麦芽竟有些哽咽。
杜家斌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我明天上午要回去搬走我的东西,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麦芽愣住,说不清的失落。是的,法律规定他们不能直接接触。他们已经置身于这样尴尬的境地,她却还在这里惺惺作态。未免太可笑了些吧。
“你要搬到哪儿去,我能问吗?”麦芽找了个牵强的理由,“呃,将来也许还会有些银行、税务等方面的问题,我需要知道如何与你联系。”
麦芽话音未落,杜家斌就干脆利落地给出了答案。“我要去美国。”
哦,是的,美国。孟文静在美国,而且听说早已离了婚。杜家斌想必是追随孟文静而去的。如果不是自己插足,他们也该是幸福美满的一对。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再续前缘了,只剩下麦芽,孑然一身。
麦芽沉默着,杜家斌也沉默着。短暂的冷场后,杜家斌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可以吗?”
“想问什么你就问吧。”麦芽苦笑。他们早已习惯了讥讽咆哮拳脚相加,这么彬彬有礼生分客气的说话方式还真是罕见。
“你当初没有选择徐威,是因为你不爱他,还是因为距离?”
杜家斌的问话让麦芽不禁一震。
“如果,他一直都在你身边,你还会找我吗?”杜家斌又抛出了一个问题,振聋发聩。这些问题想必已经困扰他好久了。
“我不知道,”麦芽喃喃地说,“没有如果。”
杜家斌走了。麦芽终于,又成为了一个人。
她病倒了。只是寻常的感冒,却反反复复地烧了三四天。麦芽烧得糊涂了,迷迷糊糊地喊,“家斌,我渴。”自然没有人答应。她只有任着自己昏天黑地地睡,精神好些的时候就裹着毛毯蜷缩在沙发里发呆。她好想喝一碗白粥啊,热热的暖暖的,虽然多少有些寡淡,这种时候却最是养胃顺口。杜家斌走了,给她熬粥的人走了。当她拥有的时候,可曾体会到它的珍贵?
这个家真是清冷,麦芽将暖气开到最大却还是觉得寒意彻骨。房子空荡荡地大,处处是锃亮坚硬的花岗岩台面水晶吊灯一水儿的不锈钢拉丝家电,这些华丽丽的陈设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麦芽的肖像在墙上高深莫测地笑着,她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麦芽不禁泛起一丝愠怒,拿起杯子猛力地向她砸过去。
是的,这就是我孜孜以求的高尚生活。我甘之若饴我乐意,碍着谁了?!可是为什么我笑不起来呢?我要什么有什么,我过着梦寐以求的日子,却没有观众,无人分享,这样的高尚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麦芽将离婚的事告诉了家里。妈妈叹气,再叹气,却是丝毫也没觉得意外。大家都是明眼人,都预见到她和杜家斌过不长,这段婚姻原本就是不被祝福的,走到今天岂不是该得的下场?
“姑娘啊,以前我都没好跟你说,徐威那孩子还经常给我打电话问你的情况呢。他到现在都还没成家,说是连女朋友都不想找。”
“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想听!”麦芽不快地抢白。
妈妈什么也不说了,又叹气。
挂了电话,麦芽的眼泪直往外涌。她不能听到这个名字,不能想到这个人,她怕她会情绪失控,悔得不想活。
她其实是给他打过电话的。
在一个夜晚,午夜两点,麦芽没来由地惊醒了。她听到楼下有动静,好像是脚步声,一步一步地沿着楼梯向她逼近。麦芽吓得冷汗淋漓、毛发直竖。“谁啊?是谁?”她壮起胆子问,听见自己的嗓音发颤,带着哭腔。
没有人回答。声音消失了。
麦芽紧握住一把剪刀,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四处查看,却是什么也没有。难道刚才是幻觉?是梦魇?
可是她却不能关灯,无法阖眼。偌大的房子,总有各种咯吱咯吱的声响。麦芽坐在床上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捕捉着楼下若有若无的动静,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她好害怕,她要疯掉了!她操起电话就拨通了徐威的号码,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哭,只是哭,号啕大哭。
徐威一听就知道是她。“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话呀!麦麦你别哭,你说呀……”
徐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麦芽却只顾抽泣。发不出声来。现在她终于感觉好多了,多亏这根电话线,她和这个世界重又建立了关联。还有人关心她,在意她,让她多少感觉到一丝温暖。
“回来吧,麦麦,我一直在等你。”待麦芽哭泣渐缓,徐威一字一顿地说。
麦芽却彻底清醒了过来。回去?怎么回去?让她承认她的高尚生活是个错误?她所有的牺牲努力全是白费?不,她不甘心,绝不!
电话轻轻地扣上了。不仅如此,麦芽还毅然决然地切断了和徐威的一切联系。
他是她最亲的人,这一次,却是她躲着他了。她不止一次地勾画过她和徐威的生活,两人浓情蜜意地从窄仄的厨房里端出一桌丰盛的菜肴,斟上两杯红酒,且饮且聊,在那个鸽子笼般挤挤挨挨的小套间里。
不,她不要。
徐威心急火燎地在网上找她,留言挤爆了她的语音信箱。麦芽却刻意地不闻不问。对不起徐威,我们只能这样了。
下了班,麦芽延宕着不想回家,不想一个人回到那栋空荡荡的房子里。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着,兴之所至地拐进了一家高级成衣店。这家店的衣服优雅性感,极致而不炫耀,可是价格呢,却一点儿也不低调。麦芽拎着一条裙子在镜子面前比划,正犹豫着要不要试穿,旁边就有人对她说话了。
“让我先帮您把它挂到试衣间里,好吗?”
麦芽回头一看,是一位年轻的女店员,冲她殷殷勤勤地笑着。“我叫戴安娜。今天可以让我做您的导购吗?”
戴安娜可真是个甜妞儿,她不厌其烦地为麦芽拿这拿那,贴心地给出意见和建议,真心诚意的恭维更是令麦芽心花怒放。这些天来,麦芽被那些所谓的朋友们孤立遗弃,早已久违了这样的热情和重视。刷卡,买!这件那件不要,其余全包起来!以前有房贷车贷压着,有杜家斌管着,她都不曾这样痛快购物过。现在离了婚,总算有了一次畅快淋漓的体验。是啊,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呢?天知道她有多辛苦多不容易啊,还要撑出光鲜的表面,尽管里子已被伤得百孔干疮。
回到家里,新衣服摊了一床,麦芽仍然意犹未尽,一件件地搭着试着。镜子里的这个女人还年轻呢,以前还有些婴儿肥的,现在下巴梢尖了,身材凸凹有致了,和那些小清新小青涩相比,更多了一番难以抗拒的味道。这应该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候,让她怎么甘心就这样“宫花寂寞红”?
下了班麦芽又直奔商店,将一条性感的裙子收入囊中。这当然不算完,她又一家接一家地逛上了,一直逛到商场关门才提着大包小袋回家,累得精疲力竭倒头就睡。奇怪的是,她竟从此不再恐惧,也不再失眠了,她的生活被填补得如此之充实!
这一天,麦芽犯难了。一条芬迪桑蚕丝双F图纹经典围巾,竟然有粉红和酒红两款,粉红靓丽,酒红知性,哪一条麦芽都喜欢,可两百多加币一条的价格,岂是鱼和熊掌可以兼得的?然而放弃哪一条对麦芽来说都是割肉般的痛。她想破了头都做不了决定,索性一咬牙,两条都买。导购小姐喜出望外,一再地恭维她,奉送了一堆廉价的感谢。
谁都没想到,结账的时候却遇到了问题,麦芽的信用卡全刷爆了!她换了一张,又换一张,试遍了钱包里所有的卡都没有一张能刷过去。麦芽尴尬了,导购小姐的脸上也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可不可以为我预留住这两条丝巾?”麦芽的脸涨得通红。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财务状况不妙了,这丝巾她是买不起了,却不能不为自己找个台阶下。
导购小姐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对不起啊,我们这里都是限量出售的,所以只能预留二十四个小时。”话虽然说得客气,态度却比刚才倨傲了许多。这些名品店里的导购小姐一个个都是这么势利吗?
“刷我的卡吧。”一只纤纤素手从旁边递来一张信用卡。
麦芽惊讶地回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您是,是……”麦芽努力回想着。
“林安倩。怎么,没有印象?我们是同一家公司的,我的办公室在你座位的斜对面。”
是她的同事?麦芽更窘了。林安倩,是了,她依稀记得这个名字,好像还是一个什么部门主管。这家公司的华人不多,可大家都传说她是蕾丝边。麦芽对这类人从来都敬而远之的,没打过交道,自然也就没什么印象。
“不用了,真的不用。”麦芽嗫嚅着推脱。
“没关系啦,小姑娘,月光族,不是很正常吗?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林安倩善解人意地替她开脱。
“哇哦,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同事?那我就刷啰。”眼见要泡汤的丰厚提成终于落袋为安,戴安娜的态度又是一百八十度地转变。
“我明天就还你钱。”麦芽信誓旦旦地一再保证。
“怎么?”林安倩笑了,“咱们一个公司的,难道我还怕你不还吗?”她说话慢声细语,女人味十足,妆容和衣着也是那么性感妩媚。他们弄错人了吧?麦芽暗自嘀咕,蕾丝边们不都是中性打扮的男人婆吗?
一回到家麦芽就迫不及待地查看自己的银行账户,不禁心中拔凉。这才疯狂了不到一个月,她的存款竟已花得精光!连明天要还林安倩的五百多块钱都凑不出来,怎么办?怎么办?看着衣橱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各色新衣,一大半连标签都没来得及撕。麦芽意识到,自己真是落病了。
第二天趁着没人,麦芽敲响了林安倩办公室的门。
“嗯,那个,那个,昨天多谢你的帮忙。”她吞吞吐吐的,只因后面有更难堪的话要说。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嗯,那个,我手边暂时没有那么多现金。我先还你一半的钱,把这个先留在你这儿,等月底发了工资我再把剩下的钱给你。”麦芽拿出那条酒红色的芬迪丝巾放在林安倩的办公桌上。她都不敢看林安倩,整个人面红耳赤的,还有比这更丢人现眼的吗?
“哪有这么好的事呢?”林安倩的回答让麦芽不禁一震。“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麦芽不解地看着林安倩,林安倩却依旧一副笑吟吟的样子。
“这条丝巾你割爱让给我,我们现在就算两清了。你不知道昨天我也正想买呢,可惜最后一条被你买走了,你的眼光不错哦。”她一边说一边将丝巾搭在肩上,“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很衬你的肤色。”麦芽由衷地赞叹,一边在心里感激涕零。林安倩是在替她解围,而且全然不露痕迹。因为麦芽很清楚,这丝巾绝不是最后一条。
她可真是个好人,善良细心,行事得体。然而麦芽却找不出更多的话可以说。一方面林安倩位高权重,麦芽本不擅长趋炎附势。另一方面也是忌惮着她蕾丝边的口碑。还是离远些好。
人头攒动,拥堵了街道。又逢游行!
在多伦多住了几年,麦芽发现这可真是个热爱游行的城市,同性恋自豪游行,圣诞老人游行,僵尸大游行……各种名目的游行层出不穷。与印象中那些游行抗议的紧张森严气氛迥然不同。多伦多的游行更像是一场民众的狂欢。这一次的游行更是疯狂颠覆,惊爆眼球。成群结队的女性穿着性感的抹胸、迷你裙和吊带丝袜在街头大肆招摇。她们在裸露的肌肤上用猩红的唇膏写着“荡妇”字样,煞是骇人。哦,原来这就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荡妇大游行,有意思。
麦芽对这场游行的由来并不陌生。前不久,一位警官在约克大学进行安全讲座时建议女学生“如果不想被强奸,就不要穿得像‘荡妇’”,由此引发了众怒。女学生们号召大家穿着暴露地上街抗议,申明在发生强奸案时,该受谴责的是强奸犯,而不是所谓穿得像“荡妇”的受害者。没想到响应者众,竟有三千多人参加,放眼望去,一片白花花的身体,商纣王的酒池肉林也不过如此。
气氛热烈。麦芽身边有女生当街脱下衣服,穿着内衣裤直接加入了游行队伍。人群一片欢呼。这可真是个自由的国度。麦芽欣赏她们敢于表达的态度,自己却缺乏这样的勇气。有个示威者的胸口还用中文写着“我可以骚,你不可以扰”,令麦芽不禁莞尔。看起来是同胞噢。哇哦,她的身材可真好!丰而不肥,凸凹有致。她的脸上画着浓妆,轮廓看起来也还清秀。却有些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呢?麦芽思忖着。她也注意到麦芽了,竟朝麦芽挥了挥手,狡黠地挤了下眼。麦芽不由一激灵。
林安倩?!
麦芽顿感尴尬,她竟撞破了别人的秘密。她没想到在公司里如淑女般矜贵人淡如菊的女高管竟有这样野性的一面。麦芽为她羞得面红耳赤。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穿着如此暴露竟还这么坦然。她的丁字裤窄小得让臀部几乎全无遮挡,在那一片久不见天日的腻白上还赫然写着一个猩红的英文单词——“荡妇”!
公司一年一度的圣诞舞会,请柬上的着装要求明确规定要穿晚礼服。这是北美生活中不多的盛装场合,好在麦芽已能经验丰富地从容应对。一件低胸露肩的缎面晚礼服,搭配精巧小包和细跟鞋,施华洛世奇的水晶碎钻项链和耳环熠熠生辉,是璀璨夺目的点睛之笔。浓妆,要不脸在灯光下会惨淡得没法看。脸部的重点不能多,有了烟熏眼妆就不要烈焰红唇,否则会显得媚艳俗气。拾掇妥当后麦芽站在落地镜前反复审视自己。满意地叹了口气。
她想起了从前过往的很多很多。她终于过上这种日子了,可是,又怎么样呢?
她还是一个人落寞地坐着,与大家格格不入。仿佛有一堵隐形的玻璃幕墙将她与他们隔离开来。他们是他们,她是她。
麦芽也曾经很努力地想融入他们,很辛苦,很费力,很艰难。她和他们找不到共同话题,聊什么呢?她没有孩子没有狗,不打高尔夫不看冰球,她现在连衣服都很少买了。在他们的眼里,像她这样没有生活只有工作的人应该特别乏味吧。
工作,工作,还是工作。可她得到的回报呢?在她这个部门里,她比别人业务强,做事也比别人认真,她干的活是最多的,然而想凭这一点点的提拔加薪论资排辈地慢慢爬到出人头地,真要熬到头发都白了。公司里倒是流传着林安倩电梯邂逅总裁结果坐上职场直升梯的故事,听起来像个神话。可这样的神话什么时候才能发生在她麦芽的身上呢?她都已经心灰气馁了。
“我可以坐这儿吗?”神话故事的主人公忽然笑意盈盈地出现在麦芽面前。是林安倩。
“当然。”麦芽求之不得。和蕾丝边聊天也总好过一人枯坐当壁花吧。何况麦芽对林安倩的传奇经历已是充满了好奇。
“看起来不开心哦?”林安倩说话总是这么轻言慢语的,带出一丝慵懒妩媚。
“没意思。”麦芽忍不住抱怨。
林安倩朱唇上扬,绽放出一个诡秘的笑容,“怎么会没意思呢?简直有趣得很。”
麦芽不解地看着她。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林安倩漫不经心地晃晃酒杯,举起来观察挂杯的酒腿,一边说,“你往我身后看,在你的十一点钟方向,五米远的地方,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麦芽循言望去,迷惑地回答,“是副总裁皮特,他正与市场总监安娜跳舞。”
“你注意看他的手,在干什么?”
麦芽聚焦过去,顿时呆住了。她看见皮特的手正在安娜的丰臀上掐摸揉捏着,安娜看上去却丝毫没有半点反感。竟还有些沉醉享受的意思。
大庭广众之下哎!麦芽一脸的难以置信,看看林安倩,她却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麦芽又收到新的指令。“你的四点钟方向,靠酒水台的位置,你看到了什么?”
“是皮特的老婆玛瑞琳娜,她在和公司的前台女孩莎拉聊天。”
“前台女孩?莎拉很快就要被提升成玛瑞琳娜的特别助理了,级别上比你还高两级。”
麦芽惊道,“怎么会?莎拉连本科文凭都没有,她来公司还不到两个月!”
“怎么不会?你知道玛瑞琳娜是蕾丝边吗?她看上了莎拉。莎拉那么聪明,自然知道怎么选。”
“蕾丝边?!”麦芽惊呼,随即觉得不妥,连忙掩饰,“我是说这怎么可能?皮特知道吗?他们不是还有孩子吗?”
林安倩幽幽地扫了麦芽一眼,对她的大惊小怪却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玛瑞琳娜是公司的法律顾问,皮特和她在一起事业上是强强联合,情感上各自寻快活。不是所有的婚姻都关乎爱情。”
这样的内幕令麦芽彻底失语。
“有意思吧。我原来修戏剧课时曾经读到过一句话,‘人生是一场戏。上台演戏,融在其中,人生是一场悲剧。台下看戏,乐在其中,人生是一场喜剧。’你是喜欢演戏还是喜欢看戏呢?”
林安倩狡黠地眨一下眼。
圣诞节。加拿大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举家团聚,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歌声和欢笑。麦芽却在家里闷得发狂。她不想上街,大街上人们面带喜庆之色三五成群,只有她形单影吊。她也不想看电视,那些平日里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公众人物们现在张口闭口地都是自己的家庭家人,麦芽真心脆弱,她受不了那个刺激。
每逢佳节倍思亲。她的亲人们都在哪儿?麦芽的爸妈在国内都不过圣诞节的,自然体会不出她的孤独孤寂。
一个人的圣诞节。整个世界都将她遗忘了。
所幸电话响了。麦芽飞奔过去接听,是林安倩,听起来嗓音沙哑,情绪低落。“我生病了,感觉很不好,你能来看看我吗?”
“能啊能啊!你住在哪儿,我马上就到。”麦芽不合时宜地喜出望外,如蒙救赎。再让她一个人待下去,天知道她会干出怎样的傻事情!
林安倩住在一栋高级公寓里。和麦芽一样。家里的门窗紧闭,有意地将外面的节日氛围和自己隔绝开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对吧?
林安倩只是有点小感冒,但看上去状态很不好。脸色苍白,家中凌乱不堪,显然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心情收拾了。枉她位高权重,却还不是孤家寡人?麦芽不禁心中悲凉,这可会是我的将来?
不等林安倩吩咐,麦芽就挽起衣袖去厨房给她下了碗热汤面,然后一边和她聊天说话,一边手脚麻利地将各处都收拾得干净利落。
“像你这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人,男人不定怎么为你发狂呢。”一碗汤面下肚,林安倩恢复了元气,有精力与她说笑了。
“相信我,他们不会。”麦芽苦笑。问题出在哪儿了?她不是男人们想要的,还是没遇上她想要的男人?
平安夜,剩女弃妇,一瓶百利甜酒。
她们俩陷进沙发里,且喝且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百利甜酒成了麦芽的最爱。三年陈酿威士忌的提神醒脑和爱尔兰奶油的丝般润滑堪称绝配,让人难以释杯。噢,是的,麦芽觉得自己实在太苦了,所以在味觉上都开始偏爱甜腻,以宠爱自己。
冰块激荡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麦芽把玩着杯中乳白色的琼浆,浅啜一口,凉意浸入,醉意袭人。纵是贪爱百利甜酒,她一个人时是断断不敢喝的,怕一不小心就沉溺为一个酒鬼。她太脆弱,太孤独了。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她有太多理由太容易沉溺为一个酒鬼。
难得今晚恰逢佳节,又有同病相怜人作陪,终于可以不醉无归了。
“来,我给你看看手相。”林安倩出其不意地捉住麦芽的手。她纤长的手指在麦芽掌心里勾勾画画着,麦芽觉出一丝暧昧,又说不出哪里不妥,随她去吧。
“你的情史很丰富哦,让我数数,一、二、三、四,哇哦,这么多。有意思。你的第一个爱人有激情没钱途。第二个有钱途没激情,第三个有激情有钱途,却不肯和你长相厮守,第四个嘛,有激情有钱途也肯与你长相厮守,但是……”
“但是什么?快说呀,但是什么?”麦芽又惊又急。
林安倩却只是高深莫测地笑着,缄口不语。
麦芽问不出所以。只好心有不甘地放弃。“好吧好吧,不说这些臭男人,没意思。你帮我看看事业线。看我什么时候才能出人头地?”
“出人头地,呃?你很想出人头地?”林安倩的语气中带着戏谑,却丝毫也不觉得意外。
“是啊。想得我都快绝望了。”借着酒意。麦芽索性无所顾忌地坦言。“像我现在这样孤魂野鬼一个。除了事业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一席话说得两人都冷了场。
“其实也没那么难。”林安倩晃动着杯中的冰块,轻言慢语地说,“女人比男人总归要容易些,只要你肯放逐。”
肯放逐?麦芽探究地看着林安倩,她却是一脸的平静,不见波澜。麦芽想起了公司里流传的那些关于林安倩的传说,也不知她做了怎样的放逐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关于这些,林安倩没有说,麦芽也不想问。
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
麦芽欣欣然醒来,嘴角还挂着甜美的笑意。可她随即意识到,在自己赤裸的胸前赫然是林安倩的手!林安倩的长发蜷曲浓密,一绺一绺地散乱在她雪白的裸肌上,像蛇妖美杜莎,让人触目惊心。她做了什么?!她们做了什么?!麦芽惊骇地推开林安倩,胡乱套上衣服。林安倩被她惊醒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扯过被单来掩住胸,燃起一支烟,冷眼旁观着麦芽的惊慌失措。
“我……你……”麦芽又窘又恼,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恨恨然一跺脚,仓皇夺门而逃。
天哪,我没疯,我没疯!我是直的,我是正常的。麦芽在路上超速疾驰。林安倩的话突然跳将出来,“你的第一个爱人有激情没钱途,第二个有钱途没激情,第三个有激情有钱途,却不肯和你长相厮守,第四个嘛,有激情有钱途也肯与你长相厮守,但是……”
但是是个女人!!!
“不!”麦芽猛打方向盘。一个急转,拐上了另一条路。惊得跟在她后面的车急刹变道,气愤地鸣笛抗议。
林安倩的电话,她不接。林安倩的邮件,她不回。她在公司里处处回避她。然而这一天,她还是被林安倩堵个正着。
林安倩把住了咖啡间窄仄的门,让麦芽无路可退。
“你就那么讨厌我?”林安倩的声音里夹着一丝哀怨。
麦芽不知该说什么。她真心不讨厌林安倩,恰恰相反,她只是不能接受自己和她走得太近。
“我找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公司计划开设驻华办事处,需要任命一位首席代表。你要决定回国的话,这倒是个很好的机会。我可以向上面推荐你。”
麦芽心中一动,又有些犹疑,想了想,索性直言相告,“你知道我们俩没有可能的。”
林安倩摇头苦笑,“你以为,我是在向你要挟什么吗?”她的言语中夹着几许凄婉几许无奈,让麦芽顿觉不忍。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为什么?”林安倩被问住了。“这可真是个好问题,也许因为我很喜欢你?也许因为你身上有我当年的影子?也许,也许什么都不为,没什么也许。”
林安倩的坦诚令麦芽无语。再一次地怨怼,为什么,她不是个男人?
“你既然下定决心要回国,就最好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林安倩转瞬之间抛却了刚才的虐心痴怨,回复到职场精明干练的样子,头头是道地帮她分析。“在公司如果要向上爬,能见度很重要。也就是说,你必须要进入大佬们的视野,让他们知道有你这个人存在,有机会才能考虑到你,否则你累死累活都是白搭!”
一席话令麦芽醍醐灌顶。对呀!她还以为埋头苦干付出就能有回报呢,现在看来真是幼稚可笑。“可怎么才能进入大佬们的视野呢?我总不能没事就在电梯里守着吧?”话一出口,麦芽就自觉失言。
好在林安倩只是盯着她深看了一眼,没有过多计较。“所以你比我幸运。明晚公司有个高层晚宴,要携伴出席的,我可以带你一起去,增加曝光度。”
“你带我去?怎么可以?”麦芽奇道。
“有什么不可以?”林安倩意味深长地笑,“谁都知道我是蕾丝边的。除非。你不愿意。”
咦,怎么又绕回来了?麦芽大窘。
“机会就在这里,你自己把握吧。”林安倩回眸一笑,端上咖啡走了。
两个蕾丝边的出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人家夫妻情侣档都是手挽手肩并肩的,唯有她们,拉手不对,不拉手也不对。麦芽浑身一百二十个不自在,本来准备好了让大家用有色眼镜看她的,可是竟没有。人人对此习以为常,恬不为意。麦芽心中却又恼了,难道我看上去像蕾丝边?
伪蕾丝边的代价换来了与公司大佬们的近距离接触,总裁夫人还向她俩发出了打高尔夫的邀请。麦芽是第一次打入这个圈子,被林安倩领着八面逢源地混了个脸熟。林安倩冲她狡黠地眨眼,俯身上来亲昵耳语,“怎么样?可还值得?”
她在麦芽耳边不断提点,谁谁谁是多朝元老,谁谁谁是公司决策的关键人物,谁谁谁掌控着绝对财权。说到主管驻华业务的大佬,麦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是副总裁皮特。提起皮特,她就联想起那双在安娜丰臀上放肆揉捏的毛茸茸的大肥手,忍不住反胃。
“搞定了他,你就是首席代表了。”林安倩的语气平静而决绝。
搞定?怎么搞定?她想起了林安倩曾经说过的话,“女人总比男人要容易些,只要你肯放逐。”现在终于到了她放逐的时候了。麦芽叹了口气,往下拽了拽衣领,拎起酒杯,款款地向皮特走去。
就是那么不小心地,麦芽脚底一绊,身子一踉跄,一杯酒就全泼洒到了皮特身上。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麦芽连声道歉,一边拿纸巾替他拂拭着,拂拭过他的衣襟,拂拭过他的——大腿。哎,她是心无旁鹜地不做他想,至于对方因此产生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肮脏念头也不是她能控制的吧。
皮特不急不恼,意味深长地笑着,享受着麦芽的贴身服侍。
“你知道吗,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又被酒泼湿了。邓文迪真是把你们教坏了。”
麦芽大窘,她竟被人识破!她满面通红地站着,不知如何收场。
“直说吧,你想要什么?”皮特直截了当地问。
麦芽定了定心,索性全盘托出。“我知道您负责在华业务,我也知道您近期会去中国考察,我想陪您一同前往。我熟悉公司业务,也熟悉中国的情况,您在全公司都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人选。相信我,我会让您对这次中国之行留下深刻印象。”
吁!麦芽长舒一口气,她该说的都说了,成败在此一举。
皮特似笑非笑地盯住麦芽审视良久,终于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肩,“我很期待。”他那只肥白的大手停留在麦芽肩膀上,暗中使力捏了捏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麦芽身体僵直着,回报以一个暧昧的笑容。
她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笑容,进了卫生间。那只手仿佛一直都停留在她的肩上,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对着镜子,麦芽忍不住干呕,连眼泪都呕出来了。她拭去眼泪,看着镜中的自己。这个女人已经三十五岁了,青白的脸色,浓妆也掩不住憔悴。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
在那一刻,麦芽突然浑身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林安倩问。
“你什么意思?”麦芽挑衅地反问,浑身奓着刺。
林安倩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要你确定,你想得到的东西对你来说真的重要,比你所付出的还要重要。”
麦芽沉默不语。
她确定,她特别确定。为了她的高尚生活为了出人头地,她已经付出了那么多放弃了那么多,还有什么不能付出不可以放弃?!
爱默生说,一心向着自己目标前进的人,整个世界都会给他让路。当麦芽肩并肩地与副总裁皮特坐在飞往北京的航班上时,她的脑海里一直盘桓着这句话。她是负有使命的,哼,“献身”的使命,所以这一趟中国之行并不轻松。
“记住,身体只是敲门砖,你的头脑和才干才是至关重要的。你要展示你的能力说服他们你能胜任这个职位,否则他们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干吗,还不如去召妓。”
林安倩的话虽然不中听,却绝对具有指导意义。麦芽做了十足的准备。她开了几天夜车。草拟了一份周详完备的驻华业务发展计划书。不,这不是计划书,这是她的竞选纲要,首席代表这个职位,麦芽志在必得。
飞机上,她抓住这一难得的机会进行自我推销。皮特饶有兴味地问了几个问题,有点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的意思。麦芽受到了鼓舞,愈发侃侃而谈。
皮特却打断了她。“你冷吗?”
“啊,不冷,谢谢。”麦芽怎么会冷,她激动得后背冒汗呢。
皮特展开了毛毯自己搭上,还殷勤地帮麦芽也盖上她的毛毯。哦,挺有绅士风度的,麦芽对他多了一丝好感。
可她随即就明白了毛毯的用意,并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美好。
“你继续。你刚才提到要结合中国消费市场的特点,具体怎么讲?”皮特听得非常细致。
这可不是一个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问题。好在麦芽有备而来的,一时间纵横捭阖,滔滔不绝。
然而她却分明感觉到毛毯下有只手向她的大腿处摸索过来。
麦芽骇然。她盯住皮特的眼睛,皮特的脸上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厚颜,“说得不错,你继续。”
继续。
麦芽已经词不达意了。她的头脑始终是清醒的,她的身体却背叛了她。麦芽无能为力地听任它的湿润它的迎合。它实在是饥渴得太久了,它需要被取悦,它却不关心取悦的来路,说什么廉耻说什么道德。麦芽被自己的无耻震惊了。人要是自我放逐得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她会错得有多远?
终于到了北京。接机女孩叫瑞秋,是他们公司常驻北京的地方联络员。她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英文地道得让麦芽误以为她在北美长大,却原来是土生土长的北京孩子。
麦芽心头一转,问她,“你听说过白宫英语吗?”
“听说?!我从小学到高中的每个寒暑假都交代给它了好吗?”瑞秋的京片子脆生生的。
麦芽不禁莞尔。她曾经的事业,看来已经帮助了一代人。
别看瑞秋小小年纪,做起事来八面玲珑十分周到。她将皮特逗得开怀大笑,对麦芽也格外殷勤。麦芽眼光长远,想着将来能有这样一位得力下属也不错。现在就应该拉拢培养。她随手送了瑞秋一条蒂芙尼的脚链作见面礼。
“蒂芙尼吔!”瑞秋喜出望外,当即套在脚上。称谢不已。
麦芽淡淡一笑。这还是史蒂夫送她的礼物,转眼已成烟云。她留着也没用了。
这一晚,他们下榻中国大饭店。不是巧合,是麦芽特意的安排。
收拾停当后麦芽特意从房间出来到大堂的咖啡吧小坐。还是从前的衣香鬓影,盛世浮华,只是岁岁年年人不同。她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女孩,是十年前的自己。她正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充满着艳羡。麦芽冲她招手笑。女孩疑惑地左右看看,确定是和自己,顿觉受宠若惊。
她哪里知道,最值得艳羡的恰恰是她自己。她有多年轻,有多美,光洁的额头,清透的皮肤,所有的背景都黯淡失色了,唯有她,像颗夜明珠般熠熠动人。麦芽下意识地审视着现在的自己,她精心养护的手干削苍白,掌心里布满了黏湿的汗。
从她那儿到自己这儿,不过是十步之遥,麦芽却走了十年。
十年。
她终于,又回来了。回到了起点,她出发的地方。她没有急着去找徐威。她在等,等她拿到首席代表的位置,等待一个完美的收官,对她的高尚生活也算是有了华丽丽的交代。
是时候了,麦芽定了定心。她像是即将走向神坛的祭司,沐浴更衣,披上战袍,一件艳光四射的情趣内衣。不,她不是祭司,她就是今晚祭祀的牲灵。拿什么献给你,我的高尚生活?肉体?灵魂?廉耻?
她裹上一件浴袍,主动送货上门。飞机上的前戏已足够惹火,皮特想必还意犹未尽。这样善解风情的首席代表哪里去找呵?我已经向你展示了我的头脑,现在请验收我的身体。
皮特见到她却颇感意外,连门都没让她进,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这么晚,有事吗?”
麦芽也意外,这本不是她设计好的场景。“哦。那个,关于飞机上向您汇报的那个计划书,我还想做点补充。”
“明天吧。”皮特欲关门。
都到这地步了,麦芽哪肯错失机会?她拦住门,一边展开虚掩的浴袍,胴体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嗨,皮特,相信我,这一点补充至关重要。”
皮特一愣,终于恼羞成怒了。“我都说过了,有工作明天谈。”他的声调高亢得不正常,倒像是在说给什么人听似的。麦芽心中一动,顺着他的肩头看过去,分明是有人躲在窗帘背后,只露出两条白皙光洁的腿。银光一闪,麦芽赫然辨认出,是那条蒂芙尼的脚链!
麦芽在北京的街头狂奔,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当年的那家小旅馆。旅馆正值拆迁,断壁残垣,破败不堪。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有他吧!她拿出手机拨出原来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号码竟然没有变。麦芽一阵感动,他说过的,他会一直等她。
很久都没有人来接电话,就在麦芽即将放弃的那一刻,电话终于通了。
背景声嘈杂,传来徐威亢奋的声音,“生啦,龙凤胎!六斤三两和五斤八两!我当爸爸了。”
麦芽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徐威这才意识过来,“喂,喂,请问哪位?”
麦芽轻轻地合上了电话。
他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一直站在原地等她。
夜风如诉,麦芽默默地在那片断壁残垣前蹲下来,凭吊那如歌的青春岁月……
(责任编辑:张好好 张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