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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性阡

作者:林幸谦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林幸谦 一九六三年生于马来西亚,祖籍福建永春,马来西亚大学中文系毕业,香港中文大学哲学博士,现任香港浸会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副教授。出版《张爱玲论述:女性主体与去势模拟书写》、《历史、女性与性别政治》等学术评论专著。

鲁迅在北京大学的教员预备室里坐着,一个他不熟悉的青年默默地送上一包书,匆匆又走了,鲁迅打开一看,是一本《浅草》。数十余年以后,我走进当年鲁迅坐着休息的地方,同样拿着一本《野草》,却看不到鲁迅眼中的北京和北京的世界。

荒野中曼陀罗花自天而降,如雨如星,遍布的大小城镇都是有待破解的方格字谜的小我国度,解码的钥匙落在路上的行者手中。都巿的生活变得无限也变得局限。我在德理达的书写现象学中体验文字如何可能成为生活中的第三种航行。城巿空间如何不只是一种纯透明度的实体与表意空间,如何不只是另一种现代生活的揭示:揭示作家、学者、凡人的德理达式或鲁迅式的顺/逆势疗法之旅程,割裂我们,永无止境。

巨大的物欲力量底下,发掘灵性的自我大概是开展当代都巿精神生活的核心之一。在现代通讯科技高度发达的都巿生活中,物欲的享乐追求剽窃了我们的性灵内心。我们是另一代在垮掉世代中走过来的路上行者,常常在一瞬间消失于网络与现实交界的生活里,容不下迂回曲折的幸福。

鲁迅之后,德理达在书写中上路,在追求精神的生活上,众多文学文本与我们的孤独性灵同构,存在于一种存活的方式,孤单、无限。

我和我们所阅读过的书存活于共同的生活中,在同一个空间中同时被我们所熟悉的世界所隔绝。我,和他,和她的写作,深入一些尚未在生活文本中被读出的主题。许多仍然没有被作家收取和盗取的文字与词语,像无名一代迷失一代垮掉一代的先辈们同辈们晚辈们那样居住在文字最初源头的符号荒原上,等待爱情的再度来访。

这些未知的文字,在符号的荒野中极富灵性地活蹦乱跳情迷意乱令人昏眩。青春天堂中神灵的启示,等待着我们。这里的写作,有时候只是为了探寻乌托邦中的黑色乐园,用德理达的话说,就是为了成为有别于自身的那个叫做意义的主题,而自身却在召唤中成了等待被说被写被刻出的文本雕像。

这是等待作者救赎的文字族裔,恋人般想要寻求各自的理想文本。德理达知晓文字族裔的这种矛盾苦痛,他知晓文字所面临着的彻底失落的危险,并知道那是永远的遗失,然而谁又会知晓那些失落呢。在德理达的启示中,我们的写作本身确实就是一种自行建构的新兴隐喻群体,连同新兴的言语在隐喻中时刻渴望要让自己和他人吃惊。就像鲁迅的某些文字是五四一代的隐喻,德理达对于像我们这样的读者也是某种时代的隐喻,在写作中试探酒神的思想极限,十足无理地渴望破坏命运的隐喻:

穿越地平线后,十年雨季终于结束,告白中我们再次等待雨季,异乡学人的犬儒梦典,以及学术娼妓和知识分子的黑暗诗句,追忆起十八岁的生日和刚刚过去的廿世纪最后的诗人节日,七月故居在漂泊的路上,辗过城巿中心,一步跨出便是天涯,最后的时光中,我们倾诉……

(想象在一个午后,偌大的夜,自然的躺椅,上游之上金黄的阳光,心情灿烂而多变,这样午后的阳光,灿烂、芬芳、金黄、充满欢乐的色彩,你或许,会因此想起某一个人)

青春是蓝天里不同方向的纸鸢。

纸鸢抱着不同的心态,各有不同的飞姿和朝向的目的,各自寻找的故事也不尽相同。

在一间优雅的咖啡厅,你们怀着各自的心事喝着各自的饮品。餐桌上,放了几页下午茶的心语广告,几种心情,但只有一个故事。

这是你们永远无法同时听到的故事。

走下港大

中山阶六十级的山水

漂流的企求贴近影人

消失在中山广场

无法诉求的爱

对爱来说

是一种亵渎

端午节的那年,一次旅行,穿越一座座繁华的现代城市,你们像许多旅行者一样期待旅行永不停止。在异域的城中,舞者的欢乐舞步和女人的疲累眼神,落叶般飘游在这一条旅行路线上。

那年代的身体充满记忆。少年小心地把泡沫用汤匙挖掉,一颗泡沫也不留。少年不喜泡沫的奶茶或咖啡,只喜欢平滑如镜子的一杯港式奶茶,或欧式咖啡。那是少年心口的一口井,一口湖,缩小了似地摆在少年眼前。

加了姜片的咖啡香味有着童年的记忆。记忆不只是属于少年,也属于咖啡,咖啡也有自己的记忆,就像品尝咖啡的口也有自身不灭的记忆。小时候,少年常常在黑色的咖啡上索寻自己的眼,鼻,嘴和牙齿,努力地想把自己装进一口井,或一口湖中。咖啡,井和湖,都是有记忆的活体,寄生在少年的身体中,如真菌般吸食少年的记忆。

小时候的井,小时候的湖,如今仍然没有变成海洋。成年人的世界里,少年的前半部红楼之梦即将结束,后半部的红楼之梦还在他的舞台上演绎着。年轻时候的红楼之梦早已不再,红色的心情逝去了,红楼也没了,年轻时的红色的梦也早已被各种更加原始之色取代,而原来的自我,消失了。

日常生活中,偶尔有僧道说梦,细诉人的沧桑。红尘的快乐不能依持,瞬间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每年的端午节前后,在上学或上班的路上,在火车上,在岸边,在湖泊,在都市,在家乡或在他乡,少年都会特别想念各方的朋友。在少年所有曾经揣测和推心置腹的朋友中,其中有几个喜爱漂泊的男女,划下了遥远漫长的迁移线后,有人回到家乡,有人移居到别的城巿。

只有你,你是一种随水的漂鸟也是随风的飘禽,一种四处迁移的女人,划下居无定所的迁移线后,再没有人知道你的去处。

反正,青春紧紧贴牢你的胸口,你不必在乎。

(我曾这样对你说:一直期待,有一天打开大门,迎面而来的会是一束美的馨香的玫瑰,对我说,你要我的花香与气息,你要把我永远记在永不死亡的记忆之海)

你们是永不孤独的追寻者,永远走在现实世界的前沿,走在时代之前。你们的足迹永远超越同时代的探险者,永远在颠沛流离中追寻。

那一年的端午节,你和少年坐在一间河畔的露天咖啡座里。陈旧的木偶娃娃,残破的圆顶回廊,空无人迹的街头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悲伤。你说,离开家乡的人,最后只会成为两种人,一种是不再回乡的人,另一种是一再回乡的人。而你们是哪一种人呢?

离开城巿的人,最后都要回到当初离开的地方。你说,早在你想要正式结婚以前,你已经偕同你的初恋情人回到家乡度蜜月。在马来西亚北方的古老殖民小镇里游憩,像魂魄那样。乔治亚城,在你的心中不是一般人眼中的槟城。槟城是世俗的,乔治亚城才是你魂魄栖息之所。

和你不同,在婚前的蜜月旅行中,少年好几次都在古城里流连。许多年后仍然常常回到古城寻找年轻时候的影子。在你们的精神领域里,青铜雕像的青春替身让身在异乡的你们感到异地的陌生,然而你们为你们所拥有的心灵铜雕而骄傲。你们不再迷失,心灵的雕像成为你们精神地图中的地标。

给远方的海岛祝福吧

中山阶前的孤影

海岛给了我第一个端午的夜晚

守护心中一片离散的人间

教我迷失在,情感底层的荒野

在港岛的街道小店里喝咖啡,你们感到一种熟悉的亲人回到了身边的感觉,就像当年少年在中环街头离去的时候,你立在街头巴士站的地方注视他,目送他的到来,目送他的离去。

在黄昏小路上,这座城巿的贵族已经四处离散,但你们仍在寻找你们所追求的梦土。

寻找中的乡园是一种梦土景致。然后是无止境的流离,你开始走进世界各地的雨林中考察自然生态,收集动植物标本。从热带雨林到温带雨林,从印度尼西亚的婆罗洲各大海岛到马达加斯加岛再到新西兰的菲欧兰温带林,从巴西雨林到刚果的雨林盆地,你走入幽暗的原始森林探险,在夜幕降临的密林深处搭起简陋的临时帐篷,有时候独自在雨林度过森林之夜,千百种昆虫的声音回荡在林木之间,向你展示大自然的强大生命力量。这是你的原乡追寻的一种形式。

很多年以后,你常到爪哇岛上的高原雨城去度假,在茂物古镇的林中独坐在二百米高的树冠层考察色彩斑斓的奇异蟋蟀。在那热带雨林曾经生活着五千余种蟋蟀品种,随城巿与人口的发展如今已所剩不多,只能在隔岛的苏门答腊岛上找到更多的品种。高空树冠层的观察小站就建在动物空中通道之间,那一天的暴雨突然落下,你独处在暴雨中,在匆忙往下降落的途中,你看到对面树上一只红毛猩猩抱着小儿坐在树叶围成的叶伞下躲雨,她忧郁的神情你至今仍时常想起,特别在你失落的时刻,你仿似回到那天的高树冠小站上,陪一对猩猩母女度过一个暴雨的午后。

你此时并不知道,你日后会逃到雨林深处的神秘生态之中去观看天地自然。此时你还不知道以后会喜爱自然生态的原始森林,在梦幻似的大自然里生活。那是大自然的天堂,你在世界各地录下很多特异的自然生物的森林声音之歌。大多数时候,你像一只稀有的毛毛虫在无人知晓的树叶底下过着隐秘的独居生活,常常面对着九死一生的危难时刻,几近受到毒物的攻击,几次从鬼门关口走回人间。

此后你在大自然中寻找梦土的景致,寻找美丽而复杂的生态景观。你们共同的兴趣让彼此看到世界偏远地带与各自心中的山水乡园。你们梦土中的山水源头的生态最为丰沛,有如最辽阔的原始热带雨林,最辽阔的千里沼泽,最壮观而悲凄的半环形瀑布,还有流域面向最广大的河域,以及最长最高的山脉。找寻中的山河穿越时空的梦想,带你们返回年少,返回悲喜不定的旅程,返回年轻的时光。

都巿的烟尘把初恋的人们带到不能重来不能回头的生活之中,脂粉香枕的纠缠不断的故事逐年地淡忘了。漫游者是那些像你们一样曾经前往神话边界寻找过神性的艺术奉献者,一一坐在张爱玲的时代列车中轰轰地悲壮前去,像美杜莎一样的梦想,在沉重的大时代中没有任何的启示,在现实的断瓦颓垣里过着平淡的生活。

在逝去的时光中思念爱过的人和爱过的地方。那些偶尔想起的往事。

(没有恼人的事情,你们刚刚才互相轻轻说晚安,月亮静静地挂在夜空,平静的心绪一如春日的湖水,今晚,且让我带着你的笑容入睡。)

生活并非简单也非复杂的展示场景。

你们一起在家乡的城巿和异国的都会中追寻自我,在自我的可能替身中寻找到他者。沉默的面容一直是日后生活中的常景,直到你在语言中找到自我的形式,直到心灵终于复归的许多年后的晚年,直到你心灵的亡魂重返今生的现实。你的写作既简单又神秘,如西苏的自我处于你的他者之中,而青春的他者活体中,你处于你们内心的符号之中,你所寄身于文本的坟地。

你的生态考察笔记寓生在你的生活之中,在物种之间,在生态之间,在主题之间,在语言之间,在象征之间,在你和你凌乱的素材之间,某种密不可分的关系之间,日后你的主体现形的地点,再没有童话。

你带他到广西新发现的史前活化石植物品种植地考察,在偏远的海拔一千多米高山区观察站木屋,考察一度被认为已经灭绝的古老珍稀杉木,在原始杉林中会滑翔的飞鼠,以及依靠飞鼠粪便生长的金钗石斛兰花,在你带来的音乐声中,放慢脚步观看史前大灭绝中生存下来的绝美物种,然后把山林的影像带回城巿中继续假性快乐指数的现代都巿生活。

那时候,许多年以前,他记起你播放起刚刚新买的陈淑桦的卡带,告诉幸谦说,你喜欢的那首歌,他如今还带在身边几首歌曲,品味你当年的少女时代的梦,那个已经消失的追寻新生活的创造者,以及消失的新时代的生活。

那是前喻领域中的心灵边缘地带,带起各式人格面具生活的新时代,内心深处仍然想要追寻纯粹的生活方式,在节假日中特别想要离经叛道的一种生活,直到某一年端午节的来临,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布满雨云,不久就下起雨来。一觉醒来,已十一点多,节日已来到二十世纪最后的一个诗人节。

图书馆在端午的傍晚关上

诗人死后的人间

为学院保留文本最后一片的净土

我独自坐着

而你走遍校园

找寻自己的消瘦

下午的时候,他到书房写信给台湾的朋友,客厅传来当年你播放的那一首陈淑桦的歌。很平常的家居生活,很典型的日常的日子,他对远方的朋友说,他想起以前年少初恋的日子。很多记忆变得很美,很多事发时的不快,经过时间的酿制后变得美好起来。不料,他的朋友日后来到他家里借宿时,竟把那封信夹在书本中让你看见了,你大大地发脾气闹了一场,他想起他这些年来的生活,竟在朋友面前有点歇斯底里地痛哭了一场。

家居生活化作年年端午的雨水。夏天的雨,落在窗外的三只青铜马上,仿古的飞奔姿态和色彩,在细雨中伴少年再一次一起听歌,看水池的喷泉在铜雕马的身旁飞吐。花园中的小柏树,白兰,花开季节之后的杜鹃和大片的白花鹤,在青铜马的飞驰中驻足观望你们的生活。

对着沙田的跑马场,细雨在飞吐中深入景色。少年发现陈淑桦的歌曲在许多年后还是很能打动少年的耳膜。远离年少的日子,快乐的人也有权利悲伤。贴在胸口的午后时光,有过去年少岁月的不真实感,一种直接和禁不住的界面间,少年捕捉到驻留不去的点点记忆。

反正秋天还早,夏天才刚刚开始。反正有整整一个暑假的时光贴在胸口,少年至今仍听得到陈淑桦歌唱时你的心跳。当年拉曼学院的岁月,少年告诉他的朋友他首次听陈淑桦的歌的时候,也正是他刚刚初恋的时候。

那一年的端午节,你把两粒母亲包裹的粽子和陈淑桦的一个华语专辑介绍给少年听。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否也是你所听到的第一个陈淑桦的专辑,感觉到你的歌声和她一样。

无法诉诸诗人的节日

诗人已死

死者必然有方向有什么流程

我像是绣在胸口等待的扣子

无法收集岛上所有来自海外的想念

毫不知悉

你已给我写下试炼爱情的诗句

(微风吹拂着茉莉花,无瑕的茉莉像个羞涩却又丰高甜美的乡村少女,甘甜中带着清秀,洁白中动着嫩绿。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羞怯,以及,无法抑止的青春气息)

青春,不是语言简单的展示体,而是你以血肉签下自己的名字。

第一次恋爱,有如第三类的接触。在烛光中,印在墙上的黑影,到天亮的时候还未曾消失。消失的,是日后人生的人文主义精神。

反正,青春贴在胸口,贴在陈淑桦的海洋之歌的旋律中,悸动了少男少女的情愁。远离海岸的海风,吹动心头的忧伤,铿锵有声。

反正青春贴在胸口。那种感觉驻留不去。不想不想不想,就真的要忘了吗?不看不看不看,就真的消失了吗?十多年的苿莉花之香,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转眼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当时少年在想象中把青春岁月称为海洋季节。海洋季节中的各种各色的风华,雨季过去了又重来。青春年华仿似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的画像,在画家对于他的伴侣的画像中,永远恋爱下去,加拉这个女子成为这一个男人永远的恋人,他的守护神他的缪斯他的模特他的知音他的妻子,而当这女子死后,他再也无法创作。少年曾经向往这样的爱情。

青春正盛的海洋季节,青春和年少,今天都已经到了中年,可以独坐在一起歌声谈天,靠在阳台的落地长窗旁消磨整个下午,时光再次回到十八岁的那一天,唤起未曾溢于言表的意象。

在一页特制的端午节卡片上的一角,写着,当年你们买不回的青春,今天竟然没有变老,还是一样的年轻貌美。当年的少女少男,今天都已经领略了情歌中的节奏,和生命中古老的词语。

那些藏在歌中的年少岁月,和你们一样先后都经历了各种情爱的试题。在你们初次的恋爱中,各自先后粉碎了你们对于初恋的神话和禁忌。你们像过客一般在香港的各个角落游迌,白色的海鸟在海面上群飞,小提琴的音声自古老的街道响起,飘过教堂,随飞鸟飘浮在蓝色的水面,说出你们的故事。那是一个二十世纪末的现代婚礼,在历史三百年的古老礼堂中举行,然后呢?

不说不说不说,就真的有人懂了吗?这一切无法触摸无从再次体验的时光,以各种文字的形式再现,那种顽强,就像卡罗十八岁那年经受的车祸一般,身体被电车的扶手刺穿骨盆,腰椎经受三处断裂,右脚被压得碎烂,右腿十一处的骨折,锁骨和两根肋骨断裂,左肩脱臼,骨盆也有三处破裂,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就是青春的力量,在少年的诗中,年复一年在他日后的写作中如活体重现。

多少年后,你们从文学的潜意识场景来到心灵的潜意识场景,从自我的小国度来到生活的大历史场景。这些有关自我和行者的片言只语,是你们永远无法同时听到的故事,那时候平静的青春。

──你说,不想重复

却又,不得不重复

白昼间努力追随着你的种种举止

在夜里,以细微的差距进入我的诗

(一直忘了问你,你说

在皮影戏里最曲折动人的剧情

到底是光

还是那影子……

一个诗人笔下的异色恋情)

八十年代初,在那些反叛社会文化现象的年纪,少年看着你坐在落地长窗旁的长形阳台上,拆开班上同学共同签名的生日卡,阳台外的道路寂静无人,午后的阳光斜斜落下,典型的带热午后景象,你对着卡片哭了起来。

勇者的爱,只会死一次

敢于爱人的人,在病中也会去爱

敢爱者,在爱过之前早已失恋许多次

但他不会只爱一次

也不会永远不敢恋爱

你别再审判他了

别再那样看他

爱情,只是社会的一部分

保护着脆弱的心

爱,从来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我们

第二天,少年在图书馆里温习功课的时候,忽然想起你哭泣的样子。因为一张生日卡片,因为班上来自各方的游子共同签名的卡片,其中留着不太熟悉的笔迹,一些甚至记不起容貌的姓名,一些首次收到的祝福语,中文英文马来文交错纵横并列的一张生日卡,你哭了起来。

每一张生日卡里面都隐藏了另一个世界。这一年生日卡的故事改变了一个少年的人生。凑巧在那个午后的日子,拉曼学院的相思树为所有离乡到来首都求学的孩子吹起微风。没课的下午,两个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在路上相遇,一起走过相思树下回到第五号住宿站。

你们几个同学合租了一间两层楼的房子,楼下有一个小花园,楼上一个看得见远方山脉的阳台。你们坐在午后的阳台上,少年看到你兴高采烈地将刚刚在信箱里收到的信封打开。然后你哭了起来。

午后的阳光让你的脸庞显得更加的迷离,接近真实的单纯。当年,少年就是喜欢你那时候的感觉,在你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十八岁,有多少成年人想要重回十八岁的日子化身炼丹术士对青春进行艺术的再创造再重生。

青春不需要通过毁灭或创造去体验人生的纷纭与丰富。零乱中破碎的日子自行组合,为年少时光寻求创新而复杂的多样统一的大写文本。第二天,少年在图书馆想起你和你的生日卡,忽然决定要约会你。那是一个足以决定一个青春年少的命运的一个下午。同样的热带午后时光,少年回到第五号住宿站,你在少年所设想的地点出现,一个人在小书桌前读书。那时候,少年不知道你是否也在怀念前一天相聚的时光。少年乘兴邀约了你。

如果那天下午少年回到住宿,发现你不在那里,少年想,他会不会在下一次见面时像那一天那样向你提出第一次的约会呢?而你的答案又会是什么呢?那一天的约会改变了少年的人生,包括今天他是否会走在香港的道路。情所归,是缘吧。

青春,爱情,自由,美,构成了少年的精神建筑学,少年的心灵语言。

在那种年龄,少年有点相信当年流行的情歌:为了爱,宁愿在人世间颠沛流离。经过十余年后,情歌转变为一种毫无夸张的语言形式,出现在生活之中,变成中年的现实。即使这样,重听当年海洋季节的歌曲时,仍有一种驻留往返的忧伤。

年月停留在那一天的傍晚。你们双双走出第五号宿舍的庭门,阳台上站着几个少男少女向你们欢呼叫好,夹杂着几声作弄的怪叫和祝福,送你们出门,在你们第一次约会的那一天傍晚。

那是爱情的年轻影像,有如侏罗纪时代的仙女虾,半透明的华丽身体在间歇性的雨季的湖水中世世代代生存下来,如梦般降临在每一个初恋者的内心湖泊。初恋的记忆,在男人心中形成诸种心理和有关爱与非爱的想法。初恋的人,也许是史前世界第一个拿起彩岩在洞穴壁上画下图像的人。石壁上第一个人物画像,永远留在你们的内心,永远是一个越过地平在线的过客,一个原始人,颀长而模糊,仿似贾珂梅悌凝固在石膏上的顷刻梦幻,在某个不知名的地点或城巿广场长久注视你们。

在那年纪少年已深知波特莱尔对于青春时光和爱情所做的隐喻,那是魔爪在我们身上留下爪印的青春质感:每一分每一次热吻,都是魔爪夺走青春与娇艳的结果。

春青时光的爱情是梦的一种展示场,而中年时候的爱情,已是现实的真实版展示地。

许多年后少年再次经历自我改革中关于爱情的升级版生活。经过爱的洗礼,在未来十年的人生路上扮演了小说家文本中经过变形处理的某种类型的巫师。男人需要经过很多年后才能在未来的现实中看清他如何看待爱看待婚姻和家庭。也许,男人最少需要等到三十五岁或四十岁以前才清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那是奥维德的第一部诗集,《爱经》的创作,是少年对罗马哀歌的跨时空注释,然后是无数世代的《变形记》的完成,最后才是《爱的艺术》的激发。自此他像奥维德被放逐在罗马以外,在黑海边,在青春遥远的边界,在迈入二十岁之前。在那一两年时间里,你带给少年许多人生中重要的经历,在情感和情欲上互相把对方推入更成熟的境界。你带少年回家乡见你的父母,见你的大姐和姐夫,以后又逐一见了你的两个姐姐和哥哥。你没有弟弟,少年没有妹妹,感觉是一家人了,但又掺杂着一种不太真实的不安。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不管你是否怀念他,情有所归即是缘。想想,少年从东海岸来,而你从西海岸的古城来到台北,你们共同面对着前程和人生的选择。

许多年以后,你在盛夏的异乡夜晚,一个人游荡。繁华过后,只想等待天亮。在香港的太平山顶,风仅有的余温温暖不了清晨的冷冽。

在港岛的太平山上,初夏的温暖让你快要因思念而冰冷的心泛起一丝醉意,丝般的脆弱。那一年的生日,你面对快将失去的爱情,内心有一些彷徨,也有一点释怀,但最大的恐惧是害怕孤单,你的离去,回不去了,即使你不曾放弃。

天涯告别,你把写好的告别信和生日卡烧成了灰。当所有的记忆烟灭灰飞之后,你才肯相信,在已经沉陷的心里一隅,你像少年一样曾经用同样的决心,作出不同的决定。各自都不知晓,日后会到那里闯天涯,又会如何以文学书写的方式在符号和意象中追寻。多年以后社会巨大的变化中,你们又将如何面对当代文化的召唤。

你的远行,回程就必须放弃掉。你脚下的行程抱紧你,一站一站,有点伤心地一路走下去。路上的水露,潮湿的景色,远树群山,微雨晚风,都很能勾起当年你们留学台北的记忆。

爱情,让青春越过年少的纯真,而纯真的死亡,让生的追寻经历真实的冲撞与劈裂。

那年夏天的微阳,偶尔有细雨或暴雨。那些年月,每当冬天的时候,记忆中有着比你们初来香港时候更多的雨。阴灰寂寞的天色,异乡都城,你们都曾以一种不熟悉的语言,诉说着你们的悲喜。

夏,从八十到九十年代初的天空,常常还是非常的清晰明朗,像琉璃般的透明。这二十年间,他特别钟爱歌,经历了来自心灵与物质的各种音乐洗礼。音乐与歌,是少年青春时期的心灵狩猎者。从欧洲的大教堂到巴西古镇街头上的黑人玫瑰园教堂到西非丰族预言法师的最后歌者,歌声,鼓,舞蹈和鲜花陪伴少年远眺海洋的深处,非洲神灵与海的女儿以独特的歌声呼唤众神的降临。

这一少时盛华充沛的乐音是紧张的学院学习生活中的一块净土,在少年的荒芜地域中是少年的心灵私语,在少年的初恋年华中以无法用言语、母语或方言表达的内心情感触动着少年的日夜,如色彩艳丽的爱的影像掠过曾经失落的海岸线。如果要用一种自然界的物种去形容无形的音乐的话,少年会选取马达加斯加岛上巨大的猴面包树的自由姿态加以展示、形容、象征这一种美的终极姿影。

另一年,九十年代的另一个寻常的午后,一个女学生独自在资料室里抄写,手边放着一本《西厢记》。

少女从文本中走入凡间的复杂眼光之中,在图书馆,在斜坡路上,如今坐在他的眼前,翻阅书本的声响,和邻桌上小金鱼吐泡的水声有点相似,在人们缺席的地方形成人与物之间的距离。

少年那时完全没法预料,年少时丰沛的爱情意象将会是中年以后颇为苍白而匮乏的主题,也没料到,他累了。多年后,在另一座学院,他感觉到这座城市里的女孩仿佛不再是《西厢记》中的女角色,毫无表情,像梦一样飘忽。他感到心慌。诗人节过后,除了数据室的工作外,研究生又必须到语言中心的自学部当值。有一天有一个人生日,不想来当值,有一个替身代友当值了,离去时留下一具印着红唇的磁杯,和一幕褪色的山水。那些在语言自学中心的日子,他常在一个少女,两个少妇和一个代替主人的杯子之间渡过几个欢乐的下午。

后来,那两个时常互替的少女,以笑脸替代了忧伤后很快又不见欢颜;一个是寻找身份的城巿孤儿,一个为卧病的祖父和自身的处境而悲哀。许多年后,这两个少女都成了这座城巿的新世代作家。然而,到底人们应该为什么而悲伤才不会白白悲伤呢?什么是伤的本质呢?而物的本质人的本质又如何呢?你说。

在这座城里,你们和许多到来城中的寻梦者一般努力读书,写作,在内心里笑傲江湖。

不久,你说,你房里的两条小金鱼死了,鱼缸,一直空着,装不进任何的东西。

台风天已经过去,香港的天空已经放晴,你的小鱼缸一直空置着,装得下一个雨季的雨水。上世纪最后一年的夏天,森姆台风带给香港一次最多雨水记录的濡湿记忆。那年的森姆台风,给了香港最多雨水的记录,带来最多的新闻和最多的风的重量。华航客机破纪录地在风雨中翻身飞舞,在香港九龙旧机场跑道上撞入海里,一如森姆的台风名字一样狼狈不堪。

在香港生活,生活的侧影,在某些人的心中留下了烙印。

那一年,在许多人的生活中,大概也是风雨最凄迷的季节,都暗地里发生在香港机场的童话故事里。没有人愿意对谁说起,这样一个现代城巿的童话。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建在海边的机场,城市的发展很快就把机场逼到拥挤的小角落。每天,飞机日日夜夜地飞过城市的上空,飞过卡片上的各种节日,飞过,低低的房屋,低低的,低到可以用手去摸的那种飞翔,像摸童话中的大象那样,可以听到各种奇怪的叫声。在九龙的街道上,在破旧的天台上,你可以做梦,梦见飞机的梦,梦见蓝天中的飞机掉入你的梦中,梦见,你梦见梦的飞翔,梦见飞机飞入你的梦中和你的各个自我游玩,幸谦A,幸谦B,幸谦C,或者,幸谦1,幸谦2,幸谦好,幸谦坏……

不是每个童话都一个快乐的童年,有一些童话总会有悲剧的收场,快乐的童年也不保证会有个快乐的结局。

有一出戏,有一则童话,可能会令你从头哭到尾,这样的戏和童话,你会不会想看想不想继续听?

他一个人游荡

盛夏异乡的夜晚,有点

微温的微风吹过一座座繁华

如果说,再见

是勇者唯一的最后选择

暮然,越往远处飞

勇者的心里越有爱意

他,越在你心里

城巿漫游者开始了网上的过客生涯。在无形无影的空间里,许许多多的城巿漫游者在寻找他人。跨过新世纪的午后,世界像年少时代泰戈尔诗中的那个世界,在你们的窗外,走过。带着过客所惯常的冷漠与温柔难辨的神色,向你们说声:嗨,午安,然后走过。

向过客问候的过客,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把世界留在沙滩上吧,但不留下一丝痕迹,和气息。

有时候,幸谦也是网上的过客,在无形无影的空间里寻找你,问候你。又一个午后,世界像泰戈尔年少时代诗中的那个世界,匆匆地,在你的窗外,走过。走过了,世界带着过客所惯常的语言和神色,向你说声:嗨,早安。

他也是过客,向另一种过客问候的一种过客,你知道少年的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天色的阴灰和寂寞中,那些日子,他和中文所的博士班同学撑伞下坡去用午餐,偶尔也和其他国家的研究生午餐,午后突来的风,把伞给吹翻了。香港中文大学小山坡上,潮湿的世界很有台北木栅的感觉,却不全然一样。南山的岁月,虽说已经过去,却有久别的莫名滋味,一样的雨水,不一样的雨声。

春天午后,一场莫名的风雨微微地打湿你们的外衣。在例常与例外之间,你们并没有太多伸展的空间。匆忙的日子里,那段大学和研究所的生活,匆匆地渡过。三个地域三种风情,当时并没有太多珍惜的心情,如今愈离愈远愈感到可贵,心情也移入记忆愈深。

窗外的阳光,渐渐温暖起来,又一年的春天将尽。那些年,阅读与书写耗去了他大部分的时光。少年毫不心疼美好时光的逝去,在少年心中,有更美好的思想和情感移居到少年的各个自我里去,像这许多年来少年所收集的,来自各方的生日卡。

而那一年十八岁的生日卡,你还保留在身边吗,那一年十八岁的八十年代。

我们是从另一个性别的视角去认识三十岁以后的世界。

那是没有声音的发言者,隐身在文本之中。寂寞长廊伸向流程的人生总站。大约有十年的时间,我们感觉就像重走了一次男性版本的美国女性主义者里奇的道路,感觉自己只是一个从黑洞走出来的家庭主妇,像里奇在易卜生的舞台上演绎了女性版本的“当我们彻底觉醒的时候”的剧目。

但我们的剧目却不像男性文学家的那种觉醒,而是独属于千万家庭主妇的一种微弱之极的觉醒意识。这对里奇来说已经足够,对我来说也是。

上世纪的最后的三十年,发生很多令人振奋的意识觉醒的事件。在我们三十岁之前,漫长的沉睡无语的意识深埋在内心黑暗的角落,一旦觉醒,早已年过四十,转眼又将来到知天命之年。

我们在深深的某处苍老,那是一处完全虚构的场所。而中年,其实一直悬置在青春废墟中的故居之中,一个有关自我形构的舞台,思念如后院的盛花凋零。

当我们意识到可能觉醒的时候,内心的美杜莎终于也苏醒了,说出我们的微末我们的无着无落。在美杜莎的微笑中,无名的一代溶于自我消亡的人潮飘移的心界地图上,充满美杜莎的欲望与梦想。

我的写作诞生于马来半岛的路上,在一个有着亡故的父亲和异国土生母亲的新生国度里,我以他族的身份以及他人的语言诞生在这片热带土地上。这是我和凯鲁克亚和鲁迅和里奇西苏和等许多人直奔自由的文本国度。路上,他和她,我们俩,衣裳飘飘,在七月的木窗与石阶前,走向内宇陌生而广漠的旷野:

“我就是你要我变成的我,在你注视我的那一刻你想要我成为那样,而你在任何时刻都用一种过去从未见过我的方式注视我。当我写作时,从我身上写出的是我们不知道自己会变成的一切,不加排斥,没有契约。”

──西苏

七月追随中年的时空迈入回家的行程,家乡在高速公路上切割他,视野和心情。大道穿过雨林的故土,从消失已久的原始森林的内部伸展,被现代工程摧毁的大地在归乡人的眼里展示森林内在自我的原始面貌。故土从此永远消失在丛林。

天边,阳刚的柔性地平在线,布满赤道傍晚赤红的晚霞,映照着年少戏潮的沙滩。暮色中,突然一阵暴雨降下,声浪巨大,仿佛穿透车厢。这一次只身回国,首都竟以对比如此强烈的晚云和暴雨迎接他。这种身在海外多年而未曾目睹的景象,使这片土地成为独有的地方。

在这里,赤道的天性喜爱质朴的星空,喜爱奉献自己。整座城市,随他住进边远小镇的酒店。第一夜,窗外的长街就迫不及待地横切过接下去的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色。第二天早上,窗外一片柔蓝的地平线献出自己,抵达遥远的童年。酒店的早餐桌上,落地玻璃窗外射入的朝阳明白了自己的遭遇。

隔着一张餐桌,两个日本中年男人在喝咖啡,年纪比他大至少十年,不久另外一对男女加入用餐,享受着当年他们侵略过的土地的款待。他则想着,他要如何渡过他在家乡第二度重回单身的日子。

餐厅里传来已故同窗学长的情歌,苏迪曼的歌喉习惯以中性的声调撩拨起离乡人内心的荒原。一个俏丽的印度女郎,以一口极为白洁的牙齿展露笑容,在接下去的三个星期里每天早上为他准备咖啡和两粒半熟蛋。

回到家乡,他的皮肤敏感症竟又开始恶化起来,常在半夜醒来,难以入眠。他怀疑自己患上的正是张爱玲晚年所苦的皮肤痕痒症,似有无数的蚤子寄居在身上的那种痛苦。自从分居后,他看过四位普通科医生和四位皮肤专科医生,至今仍旧没有完全的诊治。最后一位皮肤专科医生从他身上割下一块皮肉化验,才开始看到自身的血肉所要对主人讲述的故事。这是一种现代医学上至今仍无法找到合理解释的皮肤微血管发炎与免疫系统失调的病症,简称PLC。教他难过的是,这种十分罕见的病症,如果年内不好,便可能成为长期病症。

放轻松一些,不要喝酒,每天充分的睡眠,这样他才能够帮你克服你身上这片最大的器官的痛,医生说。这器官是无穷尽的野蛮丛林,他必须十分小心注意自己的情绪和精神状态。他沉默着,从墨色的太阳镜片中盯着他的眼神。那天他走出中环连卡佛大厦,街道阳光灿烂,他感到皇后大道中的心底一片荒凉的冰冷。他想起古代小说里,一些无端患上皮肤溃烂的故事,他们有些遇上神医或神仙人物,但他呢?

(在漫无秩序的凌厉中沉溺,痛苦随海潮飘荡,大海茫茫)

他没对你说过,他喜欢本杰明在流放生涯中所记下的世界印象:认识一个人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抱任何希望去爱那一个人。本杰明对花卉的钟爱远远超出世人的凡俗。相爱的男女最依恋的,最终是他们自己的名字,这是天竺葵的绝恋。至于那些爱与被爱的人,其实都像是加尔都西隐修的康乃馨,看起来总是有些孤独。当记忆来到勿忘我的面前,总使看到被爱的人越来越渺小;而在常春花的背后,那些被爱的人的身后,情欲的深渊就像家庭的深渊那样封闭着。所谓仙人掌花,能使真正深情的人以找到心爱的人为依归,而喜欢辩论的人则以找到错误为乐。他不是喜欢辩论的人,但也可能今后再找不到仙人掌之花,或最终能够依恋的天竺葵之花。

他害怕他最终将失去自己的名字,终将面对天竺葵的绝恋。因此他至今仍保留着去年七月你遗下的、那束鸢尾花的告别语。

一早醒来

知道你已远去

就让鸢尾花飘在空中

遥寄,唯此刻

终成绝响

木柯是花朵,玛帝是死亡,林土是思念。这些都是别后鸢尾花凋敝的悼词,被他流放在故土荒废的家园。

终于在这么一天的午后,他决定去找寻你们童年的旧居,或者说,去寻找他在异乡的冬夜里对你说起的那一间旧居。他在一间分不清是不是你们经历了初恋的小学的门前,想象当初你们尚未漂流异乡的童年,如何在半岛首都边界的残破新村里长大。

他捕捉到你们当年清丽的稚影,和保持至今的笑容与眼神。他从学校的门口,远远望见一间破木屋。那是开启你生命情感视野的老木屋吗?被废弃的木屋,活在四周华美的建筑群中,在午后的阳光中展开她的寓言,充满哲理,像一朵残凋的莲花层层包裹着史前祖先记忆的童谣和不为人知的故事。

踏过童年和少年踏过的门槛,如钥匙般解开故乡与异乡的谜,开启通往海外的地图。

天刚刚微亮的时候,他看见异乡人在离乡前的少年岁月中走下门前的斜坡路,坐上了校车。那是离乡路程的首站。

夜晚,年少的异乡男女在灯下夜读,带着忘了青春的梦迎向另一天色未明的早晨。在童年的木屋内外,谁知道谁曾坐在那里哭泣过呢?那一个角落曾一再收集过你们天真的泪水,哪一个角落又曾在泪水落地的一刹那间,召唤你们日渐苍老的心境?

窗口不再需要成长,并且拥有了命名的能力,那是睡床前方一处语言来去的出口。窗扉最本质的特征,不但懂得雨林最终的声音,也知道童话世界中孩子最真实的需要。

那一扇木窗口后面深锁着早已被主人遗忘的美梦?那一扇窗扉至今仍记得你温柔的手掌?经历许多年以后,你们又是否还记得那些季候风雨的午后曾用怎样的心情关起木窗?

雨水在窗外找到自己身份的归宿,心甘情愿,是等在窗前的日夜。

窗扉一年年的开关,你们逐年远去,似乎忘了早年窗子内外流荡的心情,或岁月,故事年年被框架着,涂抹令人喜悦或心酸的色彩,自己也变成了一扉窗口。

这一生走过的路程就在开开关关之间漂移在遥远梦中的雨林,留下渴望倾心的拥抱,等待下一次推开窗口的蓝天。

在那些倾心的时刻,你们将是那一扉伸向何处的窗口?

一道通往外公厅堂的小径,荒废在草木的窃窃私语中。你长大了,母亲的女儿变得比当年的母亲更为美丽,而外祖父的女儿却在小径的尽头老去。夜色降临在破落的遗忘之中,响起远古的童音(时间碾磨着/缓缓,像成熟的太阳,回转归来的行程)。然后你们离去。

远离童年曾经庇护你们的家园,像爱情,从不管对方是否已是一无所有(的离去)。石阶总是忘了自身的低微,目送你们来你们去,自己留守在风雨浪迹的飘遥。你林姓外公走了,而他的陈氏外公去得更早。但有些事,总是来去得不迟不早,直到本杰明在漂流异国的生涯中以作者的身份告诉他:当你赌输了一切的时候就不要再故作清白了。你的响应竟是,当你赌赢之后,一切都不再存在了。他情愿让你赌赢。一如你们相信真情(理)和忠诚比什么都重要,但你们都一再背叛自己和欺骗对方,在情感是不可背叛的门槛内。

你们的诗篇以奇异的词开始了它的人生旅途,在第一行里就急于表达破碎的自我,任狂风暴雨的早晨到来。

他想起去年十号台风的另一个早晨,城府深沉的郁金香是否过早的凋萎了?台风过后,另一年的春天不过只是一个蓝色的瞬间,眼里耳里到处都是异乡人的足音,寄居在蓝色半岛的夜空下。

他像一只蓝色的独角兽怀念起你们走过的异乡的小路。

(时间溶解,流向自身的元素。在那里,他成为流水的子女)

天涯共此时。你是否和他一样曾在放学后或假日无聊的傍晚坐在阶上等谁?七月的阳光陪他坐着。在你们独坐的时候,总会有别人的身影在主人不知觉的时刻、在远离你们的远方陪你们坐着。你们都不知道彼此将如何陪伴彼此。

他突然想要买一只你长大后所喜爱的香脆乳鸽给童年时候的你享用,刚烧烤好的。很多话要对你说,但不是此时的你,是童年的你,是少女的你,对留着长发的小女孩说,对穿着校服走回家门的你说。她们可能会比较乖,比较像他想象中的女子,就像一棵树,誓言等他路经的时候开满夺目的花的一棵树。

他经历了深渊般的挣扎,最后感召于一棵等了五百年的盛花碧树,走出内心的荒原。世间所有美丽的树木都只是一种隐秘的意象,修饰了你们期待的心情。然而,你们的内心世界是外人禁止的疆界,即使回到家乡的土地,即使踏上旧时残破老家的庭院,那棵少年时候形构的盛花树木,意象终于还是凋敝了。即使在最美丽的时刻,即使在最哀伤诗里。他把那棵被佛陀点化为树的花木,在时光倒流中回到十多年前他在马大中文系毕业刊上所留下的一句诗。他深信他的眼神是一株盛花的碧树。你们心中一直有着这样一棵盛花的碧树。但你们彼此无法想象自身以外的过客是怎样的一种过客。他们来自各国各种族,他们将会在独处中汲取星泉山林的力量,而拥有自己的故乡,或者最终放弃了情感荒原中的故园。

眼前只剩下残破的短阶,陪他如一株小草坐在老屋的石阶上,忘了尘世的万丈痴缠。故园的乡土,像回故土的过客一般不惜代价地孤身独处,享受孤独和伤怀,然后再向自己表白,一个美好的午后。

其实真正懂得那个午后的词,是词中的秘密。

这是你们童年生长的故土吗?

乡土,在马来文里的意思是“乡水”其实应该译为“水乡”更贴切,但他喜欢乡水的意象,也就让乡水代替水乡。在马来诗人沙勒的笔下,乡水被写在西边海岸的裂缝里。

先人越过西边海岛之岸,在海岸的裂缝中,航海手的忧伤和历史共生,这些源自米兰加保的木屋从你们身边延向大海的尽处。

远离海边的长廊一度是长满红树林的孤岛,岸外岛内都有你们各自演绎的世界。

你们的外祖父,本身就是不用文字写诗的诗人。他的外祖父走得早,留下他外婆独自生活;而你的外祖母也走得早,留下你外公独自生活。两个孤苦的老人半辈子守着伴侣生前共同生活的木屋。他们并不相识,但他们的儿孙女们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祖屋外的小走廊,是外公刻意留下供他女儿和孙女走动的廊道。

长大后,你们走了,或者确实地说,你走了之后,遗下的寂寞说出了空间的容量,寂寞至今,安置了今日他到访的影子。

黄昏照常在这里成为过客,在你们逐年长大的身影中拉长,伸向天涯。他回到半岛寻找别人童年的土地,在旧时家园的后院,你是否能够毫无怨言地沉默着,在凝视中更新自己,说出许多年后人在天涯最后的一吻。

他如今走在情感后院的荒野接受一切荒野的洗礼。面对你们内心的后院,你们是否像你们的外祖父那样早已忘记建造家园时所许诺的愿望。木构建筑坚定地用自己的方式生活着。后园的空地,新一代的芭蕉种植在远方的彼岸,仿似在梦土森林渡过流浪的岁月,通过童年的脸,收集赤道阳光的神采,丝毫不知道有人经历了深渊般的历程。终于站在五百年一度盛花的碧树的感动中,为他的临行回乡的前夕添置了变数。他的心理防设一下几全崩溃。

你让他感受到爱者心中只看到爱,而恨者心中只看到恨的哀伤。

整座城市居住在他的酒店房中,整个从异乡带回的情感深锁在这座荒落的故土家园里。说到底,这是他者的故园,不属于自己,属于自己的,却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但可幸的是生活还在你们的手中,而不是在别人的手中。只是在越走越远的回程中,你们几乎忘了来时的路,像一条两头燃烧的信子,再不受点燃者的控制。

词语在沉默中沉没,顺着蓝色的河流思索着那些早被忘却的节日庆典,痛苦早在内在的门槛内把哀伤化为石头。一束鸢尾花,充满你们分手之后的思念,愈合了一再创伤的伤口,而后不能再度愈合的喻隐。

思念犹如盛花的词语

在深处苍老

在清晨离别之际留下各自的信物

任由你们离开

终究在走完应该走完的历程之后,将一张贴在生日卡片上的童稚的笑脸彻底荒废于旧日故园的后院。在这七月,黄金芭蕉盛长在后院里,去年的一场七月雨早已落尽。七月雨的去年今日,你们无法预期今年雨水的流向。

雨水,把你们带回十八岁离家的那一年,从此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抄下一种你看不明白语言的诗篇,漂流着一朵死亡,毫无痕迹。

一切梦幻化作烈火的文句,暴烈地燃烧自己,在七月。

在凄寒中黯然神伤

咀嚼寂寥的孤单

一座没有石碑的死亡

沉默地送走别离

惟他的意愿挫落

所有梦化的烈火

暴虐地烧灼自己

漫无目的中他近乎沉溺

痛在思念抛起的浪涛中病溺

他沿着婉曲之路

日子一日一日翻逝而去

唯你的容颜

却不时在他眸中玩弄嬉戏

告别的行程,就像变化是人生的主题,永远在变化之中。

全球性的飘移人潮有时会使我们微微恐惧。当代远行者无处不在,尤利西斯的漂泊者今天仍在四海散居,过着永无止境的流离生旅,永恒的异乡者,永远的他者,永远的远行人;白先勇自喻他的世代为永世漂泊的尤利西斯,张错进一步自喻为中国的尤利西斯,随着四九年国共分治的大迁徙流散在世界各地。

聂华苓,于梨华,陈若曦,余光中,张系国,刘大任,成为在我们在海外阅读文学的离散文本,一种无家语境的生活方式,游走在当代全球化的文化环境中,在精神位置和地理位置的自我放逐空间中追寻心灵的原乡。

我们这一代今天仍然是被神话放逐的现代人,从亚当开始,我们的神话就在放逐者的身上体现,流放的血流浪在我们的身体;我们像人类之父那般过着自我放逐的现代生活,从部落到城巿从家园到乌托邦一直追寻到底。

那时候我们随时都准备想要浪迹天涯的模样,远方,美好的远方,所有美好的,都在远方;远方,永远在远方等待,我们青春正盛,人生中风华最盛的一种快乐。

我们如今的生活变得有些苍白,像许多绿色主义者那样几乎没有选择余地地回到国际大都会的荒野地带,一回又一回,把我们被现代文明所放逐的自我再次被二度逐放。我们的大半生,经历了几次时代的大变动后,你始终是坚定不移的自我放逐者,一种属于经历战乱之人所独有的流放心态,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罪孽。而他,只能在追求的选择中,在追寻中宣告自己的解脱。

人潮的全球性飘移,使我们感伤。我们所到过的每一座城市,都没有对我们表现出真正的内在世界,触目所及,都只是镜花水月的美丽幻影,遗世而独立的大城巿,像荒岛上的孤独石雕,映照出这个时代的独身现象,孤单社会已经到来,我们都是群体中的孤立个人,体验着新世纪所带来的悲壮的孤绝。

那年的初雪来得早,整座古城在雪中成为客人,我们形同主人一般,在异乡体会到扮演主人与宾客的角色,一场铭刻沉重的大雪,千里飞雪的寂寞连绵整个冬季,把一切覆盖,把我们最后一季的金黄时光隐匿在雪中的内宇,连同这个时代的人文死角,都深锁在我们的心门之后,离我们越来越远,把我们覆盖,在我们分手以前。

那年的苏联还未解体,克里姆林宫围墙下的古旧道,园林内花叶早已凋零,灯火辉煌的白色教堂,矗立着镀金的拱顶,我们在游学访问期间走在封闭国度里的开放广场上,飘荡如雪的花,萧瑟的古老园子,河上的倒影,映出游人所无法知晓的某种波动。

在雪花飘落之前,雨水之间,满地的枝叶,在城中的角落里把解体的人生打散在幽暗的水底;克里姆林宫城墙下的旧林道,许多年来一直都在心的北方,在我们的记忆中某一点的岔道上,在秘密和梦幻的位置里保留在为你而设的心界上,一种你所难以捉摸的男性图界,散布在流放路上。

我会回来,聂鲁达这样告诉过我们,会回来的,我们。“我将在这里迷失,也将在这里被找到,在这里我也许将变成沉默的岩石,”聂鲁达所说的这里,其实是那里,是他自己的离散国度,并非我们共有的心灵原乡。

在我们共有的心界原乡图上,我们曾用墨水刻画过的地方,那里有白色的教堂,矗立着镀金的拱顶,梦幻似的,在萧瑟的古老花园里独处,不让我们接近;年复一年,河上的倒影无数次映出男女岁月的波动流光,把恍如解体的人生一次又一次地打散在幽暗的水底。

多风的古城,丰收的季节在石砌的道上逐渐远去,后来,我们跟着也远去了;中年生命的岩石像恋人的触角,深入日子的时时刻刻,在时光的血脉中召唤我们;四十以后的人生,我们和许多生活在海外各国的朋友一样,感到这一代人,是一种寓意性质的人生。

在冬雪落下前,那年我们准备为新儒学著作写下结论,学术的意义给我们带来无法言表的比喻的无力感和虚无感,感到学术研究有时候只是精英分子共同建构的智力游戏,钻研越深,越感到人生浮云。

那年冬雪落下之前,我们准备为最新的著作写完最后的章节。

永远的远行人,未必远离家乡故土,有一些人身在家园心在流离状态之中;当年出狱后的陈映真化名许南村,正是自我灵魂寻追索空间中的远行人,独树一帜的人道主义者;他的儒者精神在我们访问他的那一年仍然热情散发,台湾仅有的唯物主义者今天去了北京养病,他那深邃的左眼长久地注视着诡谲多变的海峡两岸。

在陈映真之后,我们追寻几位资深知名作家继续深度的访问,白先勇,刘再复,李欧梵,马悦然,痖弦,贾平凹,李锐,张大朋等人,追问他们有关文学和政治、民族、文化,以及和生命本体的意义,人生的追求与修养,完整的人和心灵的思考,在我们和这些作家的交谈中感受到丰盛的感动。

我们在文学和学术的路上笑傲江湖,想要过一种闲云野鹤的生活,然而那是离现实非常遥远的生活方式想望,以前没有太多高科技和计算机的年代,很多人生活得更开心,就像访问马悦然时他所感慨的那样:以前学术界和文学界都有许多大师,那时没有像今天这种计算机科技辅助研究和写作,然而今天却很少有大师级的巨人了。

没有巨人的年代里,我们努力打拼各自的生活,那年的初雪来得早,整座古城成了雪中的客人,我们才真正体会到一个宾客扮演主人的滋味,树上晶莹的雪景,为我们的重生之旅平添一幕时代景象,飞雪的寂寞,殁亡。

飞雪的寂寞连绵千里,飘扬在他的心界图里,没让你知晓;年年春天的相思,逐年隐匿在来年的白色雪花之中,从心界的天空飘落,遗落在异城雪地里的春天的心情,他寄给了海外的朋友,等我们回到岛上,不久我们就分手了。

那些被我们压抑在铜绿苔莓下斑斑驳驳的心神,会在夜色里燃烧起来;夏天的雨水,同样的雨,滴落在不同人的心原,隐隐撩动我们,我们走在这一座名叫做香港的地下铁城堡,正是黑暗,装饰了无数灯火的地下车站,给了这座城巿可供我们想象的空间。

地下铁的每一站,都是历史的脚注,殖民者与被殖民者都在这些历史场景中交错而过,各有各自的梦典,各有自己的神话和符号;有时候,我们坐地下铁从上环、中环、金钟、湾仔、铜锣湾、天后、炮台山、北角、太古、筲箕湾、杏花村到柴湾,每一站大概都住着我们调教过的大学生。

这些我们所调教过的学生,就像那个不喜欢别人称他为哈佛大学教授的李欧梵说过的,我们的一生都有义务为这些学生尽一点力,让他们的人生更加美满;而我们也和这些学生一样,一生都在建造属于自己的城堡,不管在学院内外,至今我们仍常回到年少时急于摆脱的历史时光中试炼自己,深深钻入香港内宇所包裹的我们彼此的内宇,舞蝶般钻入繁华的底层,在岛的体内逆驰,一路上,经过镶嵌着雕花丝绸、曼陀罗、金玉、钻石、政治或谎言的车站。

这座全球人口最密集的城巿像一个渴望不受规范的作家,为我们布下他的叙事迷宫的路线,让我们无法看清自己,也摸不清这一座城巿,特别在地下道的上班路上,车厢的开动,也带动了铁体的梦幻时刻,一站一站贴近我们,把我们带入当年纽约地下铁的驿站。

在纽约,城巿底下那一座传说散布的车站群,迷宫般复杂的路线连接起我们在海外最初的生命行程;那一年,纽约地下铁的中央车站,宫殿般金碧奢华的地下空间,行程从中央车站向四方漂流而出,带动我们的旅程,流星体的地下迷宫,坚毅与忧伤之光,在仿偌天宇的穹形天顶下,一站一站地向外抚恤着我们漂流身体的内宇。

地下铁的空间,构成一座城巿通往梦幻的通道,是一座城巿所能创造的最实用的时间废墟,带动我们通往黑暗的隧道前方,而香江百年的孤独,正宛如变体的巨蛇蛰伏在海岛的边缘,沿着海岸快速爬行,在黑暗的百年血脉中,地下铁带我们和香江的群众堆挤在一起,任黑暗的隧道穿透。

十年岁月,我们走上里奇从一个家庭主妇变成女性主义批评家的道路。当我们彻底觉醒的时候,我们像里奇那样狼吞虎咽地阅读,在笔记本上胡乱地涂抹,写支离破碎的有关婚姻和自由的诗篇,感受到里奇对自己人生无望的哀伤。我们不约而同不得不承认,我们都是拼着命寻觅内心的怪物的那一类人。

这十年来的诗,完全像里奇般在照顾孩子和家庭的繁杂事务之间的零星时间中草草落笔而成,是在人们休息的时候,在城巿零碎的生活时间里匆匆定笔。很多时候,时间被各种看似有用实而空洞的事务割裂了。天蝎座神曲的主调支撑起支离破碎的诗句,发展后散文书写的空间,在后散文中开拓叙事性的小说化散文,同时尝试开创新诗的新式写作,在美杜莎的笑声中等待江山。

在阅读与写作中,我们惊醒了内心的陌生人,走向天涯驿站。在诗与写作的前夜,我们各自躲藏在隐秘的避难所,仿佛还能够在远方观看灾难新世纪的舞步。

在路上,我们通常只是生活中的某种工具,供他人使用,很少时候是自己的工具。星期天永远是西苏无边无际的日与夜,黑洞般吸纳了无际无边的青春,孕生了一生中所有的星期天。路上的行人永远特立独行,想把日常的生活场景变成文字牧场,用书写自我修行,寻找一些可能终生都无法被寻获的什么东西和理念。当然,还有文字。

在那些秋色优雅的枯林前方,文字已经搬到高楼上的森林居住。在里奇和西苏和德理达和张爱玲和鲁迅的文本之间,文字是自足而独立的有机体,将我排除在外也把我纳入于内,在需要说明的地方不说明,在不需要说明的地方却细致地解剖自我。到头来,我们的文本在相互交融中深陷在文字的恋情理论之中:写作,不是一种原始意愿的后发性情感,重新唤醒内宇沉睡之诗,成为文本互涉中那个写与被写的人。

波特莱尔很早就看到我们身体中有天生的兴奋剂,不断自我更新,然而从生到死,我们一生中有多少时光是真正的幸福岁月。我们像他一样憧憬一块被人称作乐土的富饶国度,与情人一起到那里旅行,在那独特的地方忘却巴黎的忧郁。我们要忘记的,却是我们自己。在写作的前夜中我们跨向天涯,踏上无止境的人生轨道:

“异类混杂的作家是性感的,她是性感的混合体。她可以消散,巨大惊人,充满欲望。她有能力成为其他人,化为其他女人,成为与她不同的其他女人,成为他,成为你。是昨天的,也是明天的。她进来了,进入她自己,我和你之间,进入另一个我之间,在那里,人总是无限地超越自己,超越我,从不惧怕达到极限。”

──西苏

当阳光以双倍残酷的线条打在

城巿,农田,屋顶和麦粒

我孤单一人

练我的神幻剑术

像漫游中的波特莱尔,我们也把我们的社会当做处世的招牌,在漫游中孤单一人演练我们的神幻剑术。

每一条城巿的轨道都是一处修炼孤独剑术的所在。在充满矛盾的国际都巿中,这一座城,日日夜夜被一列火车和一列地下铁横贯穿越,留下咔哒咔哒的空洞声音,急驰而过,在高楼与高楼之间,高楼之下,从楼前屋后,从四周的琉璃窗口声浪泄入厅堂,连绵动听。

我们周围响起音乐的声响,在清早的曙光中漂浮,永远的彳亍者,永无停息的漂泊在城巿与虚拟的森林之间。每天,我们在高楼上醒来,清脆的鸟鸣声自窗外传来,从对山的树林里随风传来。来自森林的风和其他声音令人产生森林的幻想。我们想起跟随朋友到巴西雨林,站在数十层高的树冠层间观看森林起伏浓郁烟雨迷雾的景观。

那年秋后的岁暮,冬日的微阳充满了新儒学的意味。在一个都是男性学者的研讨会里,这些孔儒的后裔,虽年到中年却个个仍充满活力,一种男性荷尔蒙活跃的摧发现象,使整个会场充满了诱惑与妖魅的气息。灯光有点浪漫,有人不断摇脚,有人进了梦乡,云游四海。道德的价值,儒家理论学的重建,良知坎陷的辩论,儒学政治的开拓,中西哲学体系的陈述,以至情欲与价值,知命与立命,自由与自律,内圣与外王的解构与重建,都有了新的商榷。

研讨会后,在校长的贵宾室内,我们和来港的林姓老师等人聚餐,听他们谈起当年的留台生活,以及学人的处境,感叹着,一晃就是几十年的时光过去了。我们的老师们从年轻迈向老年,而今我们则将步向他们今日的后尘。

许多年后,我们的日常生活还没有调整好适意的节奏。十年香江年月,许多事物已经成为寓意的形象,高楼上的森林已经消失。

老人破烂发黄的衣衫

模仿着这阴沉欲的天空的颜色

出现在我脸前

如果日子也有的心情,应该是日夜颠倒一般的心情。

香江十年的学术生涯,已足够教我们看清学术界和文学界的内野。许多无名知名的彳亍者,仍旧努力地做着肢解知识和人生的工程。到底,我们要在一生中追求什么,生命中最重要的核心元素又是什么?我们努力地想要洞悉自己,想要寻找到现代城居生活的价值所在。到了最后,发现彳亍者都在为他人作嫁衣。

那些年的秋天,我们偶尔喜欢坐上开往郊区的小巴,在上水和粉岭一带的旧区闲逛,沿着绿意盎然的道路游走,景色有点像是家乡吉隆坡的卫星巿八打灵。每隔一段时日,我们会和那时候还是妻子或先生的伴侣特意坐上的士或小巴到联和墟的老店吃晚餐。

我们最常到有新界最古老酒吧之称的餐厅喝酒用餐。晚饭后在旧墟的街道上彳亍,古老破旧的小镇风情。这是另一种荒原之地的破落地域,演绎着荒城被彻底世俗化前的旧时样貌,一种风华消逝以前的歌剧,金粉散尽,所有圣城的美好想象,很快就破落了,景色在夏日里偶尔被早来的台风雨水安抚着,玩弄着。

荒城的记忆中有着世俗难堪的阴影,而物质生活的轨道也有另一道记忆之路,引领着彳亍者的追寻。香港地区的彳亍者,一如往常地追寻,盼望着另一番风华的景象。

记忆,对这一特区的彳亍者来说只是一种生物性的欲求,缺乏安全感。在世俗荒城的想象中,记忆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欲求。在商业的竞技游戏中,在文字艺术的想象中,或在各种理论的应用上,香江彳亍者陷入自己所追寻的盲区之中。转眼数年间,彳亍者还在回忆美好的旧日时光,以记忆和想象的特殊功能,活了下来。

彳亍者的许多记忆,有些生怕被弃置,有些却不愿被再次记起。昨夜的梦,许多人已然失去。今后的梦,仍然在记忆女神的引导中主宰了我们的生活质量,物质都被转化到生活之中,形成现代城居的生活形态,而且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影响着这一座世俗荒城的价值观,引领着,所有还有梦想的人、的追寻。

古老郊野的陋屋上

挂着,百叶窗

秘密色欲的避难所

通过波特莱尔的百叶窗,我们也在寻找避难所。

在一座道教的寺庙前,第一班火车照例按时驰过清晨的露水。在寺庙的金碧辉煌之中寻思人生的轨道,两旁充满世俗的影像。清晨的秋色中,铁轨穿越城巿的高楼之间,一次又一次想要通往神圣的中心地带,而一再地迷失,重返,再迷失。

在高楼上,我们和彳亍者在各自的学院和起居室之间生活。触目所及,世俗化的荒城一年一年地更加通俗了,充满着华丽不实的幻象,布满各种供人们解读的符号。阳光如花,在夜晚凋零的星光中,彳亍者走在雨季过后的海岛,看见了岛屿被城市化之前的原始面貌。那时候,彳亍者还没有技术去解读现代大城巿身体所隐含的黑暗和光明。

那是彳亍者们无法真正快乐起来的黑暗死角,特区如今已不再有哀伤的心情,留下来的只有疲累的身心,落在中国海的边陲。

逐渐,我们失去了回顾和反思的心情。老子对人生这方面的领悟有着无为无知的道理:“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这种无为之为和无知之知的观念,在我们的生活中产生诸多的吊诡,即是一种理想,却又是一种危机。

我们讨厌自己到了这一把年纪还没有摆脱对人推心置腹的心理,相信社会的美好内涵。我们知道,对于某些人来说,天真大概是永无止境的一种人生追求。芸芸众生中,我们跟随着《红楼梦》里少女少男的步伐,还有和《浮士德》中的正反主角,嘲讽现世的人生。

在异城破落的角落中,我们在树冠的高空通道里孤零零地爬行在树冠与树冠之间。我们居住在完全虚拟的生活空间,全然虚构又真实无比的存活方式。我们总是有点孤独,长久与主流社会隔绝,不理世事,活在自行建构的现实之中。

我们感受到这座城巿令人迷失的力量,走在令心灵死亡的奇异之旅,再没有任何的记忆以让我们坦白说谎。

我们以为会继续活到下一个更为奇异的世代,在楼影幢幢的城巿,在这座有待破解魔方的地方,我们想要成为极其简单的人,想要成为极其纯真的人,想要有极其美好的心思。然而在社会领袖的脸上,在父亲的人格中,在男女性别在各种身份之间,我们看到人们极其复杂的心理迹象。八方都有隐性的分裂情绪,把文明带到现今这种地步,任历史与生命的双重场景不断被人重提,整合,或消音。

火车按班照例从远方驰来,一列列,夜夜把我们送回睡觉的地方。静夜里,花园里的游戏哗叫声寂静后,孩子回家了。未来的彳亍者,从幸谦的眼前走过,孩子脸上流窜着忧伤的神色,慢慢走出花园,在彳与亍之间,等死,或者,梦降临,如果。

恒河岸边上,满脸白色长须的苦行僧面向河岸静坐。

这是亡灵的倾诉,一种离经叛道者的祈祷。

资本主义中重生的无名句子,在商业社会中被挤压的一个词语,在死神的密码中浮现。

一条十分古远的河流淌过那一年的秋天。那年,我正好踏入四十不惑之年。在这年龄,我们还需要精神的家乡吗?性灵还能复活吗?失去山林国度的天堂鸟,早已无法回到世代追求的天堂。中年的生活并非一种标记,而是永远在自我创新的一种符号。

八月最后的星期五,幸谦在文学院十楼与十一楼之间的梯级上拾起一只蝴蝶。在往后无数的日子,我又几次发现几只死在梯级上的蝴蝶,和粉蛾。这些美丽的尸首,有着学生时代的青春的翅,凄艳地躺在地上,我不忍她们被不经意的脚步糟蹋,毫不犹豫地把她们带到我的研究室,放在我的窗前。

那年的八月,四十岁的哀伤从容地降临在狮子山下的角落,在肖邦第二号E大调夜曲的琴声中,八月从十万八千里的天涯深处随风吹来,徘徊在窗前一排茂密的相思木的细叶之间,纷乱飞舞。

那只死于过境台风的蝶,如今已从我的研究室里消失不见,后来,我换上另一只粉蛾用身体写成诗篇的另一段日子。好漫长,似乎今后所有的日子都等待在明天后天再后天的哀伤,再次降临在离异者的人生路程中。

那一年春天,一群五百万以上的雪雁从墨西哥飞越数千里到达北极阿拉斯加的雪原冻地,只为寻找终身的伴侣,在冰霜的异地筑巢养育孩子。这正是现代人走上离异道路的启示。对于爱和婚姻,就像对待艺术那般,已失去了信念。在感情的道路上,从零开始。

四十岁以后,在艺术与生活之间的距离,等于人与爱之间的空间,愈来愈窄小短暂脆弱。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忘忧的生活空间,在艺术与文学之间,较为自在地存活下来。

许多年后,我们再次前往古老的火葬小城。恒河古老的岸边,我们不约而同,旧地重游。一座供人相逢也供人分离的城巿,生离死别的古老场所,是游客们所不知的一处空间。

古老的火葬小城,死者的基因组织中有一个梦,流过恒河的转弯处。我们像许多人一样,一直想要逃离基因循环的梦,寻找可以开启也可以关闭梦境的甬道。

寻找光明的甬道是我们此生的另一个梦想,或者说,另一种假性梦想的生活方式。恒河古老的岸边,瓦拉纳西等着生者和死者的到来,等着我们。离婚后,我们不约而同,旧地重游。一座供人生也供人死的城巿,生离死别的古老所在,带我往空无黑暗游荡,在无尽头的旋梯螺内部睡眠、工作与饮食。

不久,中国情人节的黄昏中传来你的声音,还有你带来的中国情人节的喜悦和想象。我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离婚后的男人,对爱情有一种异化作用。离婚使女孩变成女人,使男人变成男孩。

爱可能源自肉体而非心灵更不是多巴胺。在婚姻内外谈恋爱,现代男女很少人知道我们的下丘脑中隐藏着神秘的爱源,以诗的神经质侵袭恋人。这情爱的中心只是我们脑海中一个隐秘的岛屿,隐藏着恋人所期待的丘比特之箭,在我踏入中年之时,感觉遥不可及而又咫尺天涯。

四十岁的地平线浮现出伯恩的一句诗,从未完结的诗句有如一个结局还未构思完毕的故事被塞在生活中,有掏不完的话,和无数后设的情节。

熟悉的生命

突兀的

意义

太阳驻守着

瓦拉纳西古镇的烧尸台景象随我回到学院,回到自我的伊国中生活。我们都是伊国中人,从快乐原则超越到现实原则,从原我到超我,伊国总是最脆弱的密宗心灵。这一生中我们所无法回避的伊国之寻,在卢舍那佛的身影中伏礼倾诉。自我就像卢舍那佛般倾听所有自我的倾诉,倾听世间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倾诉,心声若暴雨若亡灵若般若,长久进驻在我们的伊国内心。

我们都是伊国的追寻者。日常生活中仍有无数的尸首在古城河畔岸上的木材堆上焚烧。那是我们精神生活中的大手印,为我们顶礼。那也是学院内在的旷野,干旱已久。

一场暴雨,一路从千里的远方落到常年干旱的旷野。在地下冬眠了数十年的牛蛙破土而出,在雨中交配,欢迎雨水的降临。学院里季节性的风雨是一种压抑性的语言。这种雨,非若令群众沉默,就是令人无法言所欲言。我在季节性的大气候中写作,处处受到制度的束缚甚至宰割。然而,在教学生涯中看着学院中的学子们逐渐懂得文学和文字书写的形构,慢慢懂得表现另一种生命的形式,我的欣慰也是无法言喻的。

回到香港后,我重复简单的生活。在片断的叙述中构成自身错综关联的世界。无数梦丛生的海岛,无数的梦死于这里。

年轻时期专门收编崇高理想的梦,死在缥缈动荡的现实之中。我的世界没有晚祷钟声,没有恩惠之树的金色闪光,只有伯恩的诗句伴我度过几年没有诗意没有文学心情的生活。非常熟悉的一种生活,却有着非常突兀的意义。不足寻常,也不足非凡,然而熟悉依然,如太阳驻守,如诗笔刺穿我的记忆。

在夜阑空静中阅读记忆的一种时空,一道影像繁复缤纷的回溯之壁在夜里展开,回溯中的幻觉饱满,原野充满幼年的忧伤。

墙壁之内我面向窗外的苍穹,深邃的空间传来深邃的声响。我仿然还走在恒河的右岸上,和陌生的人潮一起走在火葬场上一种独有的烟雾与气息之中。忙碌的人群,哀伤的悼亡者,在一场又一场的火堆仪式之间走着动着。我感觉到天国诸神的光环闪亮,也感觉到天使的翅膀被恒河的流水湿淋了。古老的火葬之城,消解了人的生命和大千世界的生命历程。

烧尸台上的灯火不灭,照亮了恒河的夜空,文学院的蝶体仿然飘飞,火焰迷人。

我走在历史中,就像行走在火化场上的葬台上。据说,小圣城中那一把把点燃火葬仪式的火种,乃经历无数代的薪传保管的家族,今天仍然日夜不歇地保留火种。那也是世上许多人内心的欲望之火,在每一个家族的圣火坛中被保管着,永不熄灭地传送到一代又一代死者的身上。而我们又将是哪一世代的死者?从不曾熄灭过的古老火种,能够让死者升天。神圣的火苗点燃了我的重生之路。

一座城,城边的河边,无数的河岸祭坛边,我们不约而同到来,看着烟火送别死者,通向永生的天堂。太阳,永远为我们驻守。

天体沉默

万物

向着词

聚拢

秋天到来的时候,我和一个即将在圣诞节和未婚夫回马来西亚办婚礼的新娘子吃午餐。她带了今年夏天在台北拍的婚纱照和我分享她的快乐,说了许多美好的人生憧憬。结账前,我留下一句话给她,健康的婚姻观就是不怕婚后可能要面对离异的结局。

那段日子,一座非常古老的圣乡召唤着我。古老而苍白的色彩,摇撼古典中的行人。我生活在古城里,体验着当年马克?吐温对这座古典所设想的形容词:这是一座怎样的古城,老过历史,老过传统,甚至老过传说,老过世界全部的总和。

那是兴都教徒的圣乡。有一天,突然成为某个游客的圣乡。某个人,焚烧生命往事的圣乡之岸。一处心灵苦行僧的修行打坐的场所,古老的像我家族所留传下来的传说。

古老的镇就像古老的校园,有着非常后现代的景象,令人迷失。我穿过喧嚣杂乱的巷弄,窄长曲折,迷宫般将我吸纳进入瓦拉纳西的体内。古镇的河岸上,天体沉默万物聚拢。烧化不全的残尸,灰黑物质,炭木,鲜花,还有偶尔漂流而过的浮尸,见证了这一座古老城镇的生死存毁的火化仪式。

恒河岸上,印度教的净化祭典在我离去后照旧每天举行,为一个又一个的死者歌唱动人而哀伤的诗篇。

在古老的火葬之城以外,我们的生活也有许多形形色色的火葬场。在日常的生活场景中不露声色地燃烧。我们的学院和她的居民们,像海明威晚年时候一样索买索价高昂的命运,也像凡·高低价出售自己的命运一般,都是无价的命运,无价的慈悲。丧失慈悲之心的人,才知道慈悲丧失后的意义。

我的命运,以及命运的主宰,什么主宰了什么,谁主宰谁,大慈悲的佛祖也不知道。

回到日常生活中的城巿,我又回到校园教书。我的言行充满社会性的铭文,铭刻着世世代代的爱欲功名。那是刘勰《文心雕龙》墓碑的一种修辞,爱欲功名之文是铭,社会言行是叙述是传。盛德,能见清风之华。那是我的铭文之碑。

日常生活中的夕阳,在过早衰老的天空成形。弧光如梦,掠过季节的天空。花园左侧的马路上,急速驰过两辆救伤车,拉着彻天的警报声。孩群的欢叫声在秋暮中响起,孩童的欢笑语,伴随着老年男女的脚步,渐渐地走远,消逝。黯淡的花园,在苍白的灯光中归复清静,繁英寥坠,风格遒劲。

本来,我选择到古城旅游是纯属偶然的,而我选择生活在这一座城巿也纯属偶然。这是一座完全没有热带丛林气息的城。完全不值得任何人为这样一座城巿奉献一生的城。我跟随着大家漫无使命地集在一起,生活很快就没有了沉重的激情。

在伯恩的诗句中,生命的意义变得突兀起来,从密码中升起。我的学院生涯包含了天体的沉默和万物的恩宠,向着词,聚拢。

很久以前,从我早年的研究所生活开始,我看到几个生活在理论之中而不能自拔的年轻人。这一群生活在理论之中的人,曾经热烈地热爱过理论的思索与辩证,远比我更加投入理论思想丛林的火山地带。经过这些年月的洗刷,如今我却惊觉我的人生远比许多朋友的中年岁月更加的理论化了,让我自己感到有些吃惊。

学院生活,一处被我喻为学术丛林的地域,陪伴我走过世纪末和新世纪的回光。

在大学校园内,我目睹各种大荒的景象,在岛屿在大陆在半岛上一代一代地重现在人们的面前。诸神图腾怪物的原型借助各种乔装面目体现在生活之中:饕餮、九尾狐、食人的窫窳、浑无面目的帝江、自命清高的凤凰,从荒远的时空回来,活跃在文明的现代都市中,像无法自主的娼妓一般,沦落,在无名的烧尸台上。

然后又是硕大无朋的

暗冥

在虚空中

环绕世界,和我

年轻的时候,日日夜夜,我聆听窗外的雨声,放眼雨色扰乱的青春影像。

多雨的大荒岛国,浪潮凶险,海岛留给世人遗忘不了的记忆。飞鸟,潮浪,和充满世俗欲望的梦,充满了欲望的自我和自我的欲望。

深夜中,无法言表的雨夜情调有一种朦胧的青春心影。我的身影慢慢在夜色中扩大。我的心情和往常一样过着平淡的生活,怀着秋天中春色的心情。在阳光阴沉的季节里,试着走在诗人的意念之中。暗冥,虚空中,太阳驻守。城巿的弧光回荡着硕大无朋的暗冥,每道暗冥的光线都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

群众的心中或许充满不为人知的隐忧。第二年的夏天,历史的内在危机浮现在城巿中心的街道,数十万人游行在烈日下,为那一年的夏天点起火葬的祭典。生活的诗仍然硕大无朋,却一再贬值了,而且不能再次保证任何人可以得到任何的慰藉或价值。

在我决意想要继续书写的意念中,我的生活被学院所包围在最内里的机制肌理之中,有一种只有我看得见的花木,盛放的花猛绽如寂寞的烟花,向寂寞如人心的银河的中心伸展。

我的病痛的手指,伸向花样的纸张和笔,交汇在我的身体与文本之间。

我们的花季,闪耀的鱼木花。另一群来自琉球诸岛的新移民,在城里一条古老破旧的街上猛然绽放,绽放一年又一年许多人的青春花季:分裂与并蒂,内敛与外显,花季很快也就将过尽。

我们的目光沿着密密麻麻满树的饰纹,在叶影和花影之间陷在双重分裂的人世里,陷入无边无际的人生长句之中和鱼木花的季节。青春与白发,荒野与城市,现实与虚构重叠为一体,把城巿和我纳入其中,又把幸谦和城巿排除在外。一棵棵鱼木花满树的街道,白花花,我慢慢地,走着。

我想起那一年的春天我去看我老师的路上,那一条种满鱼木树的街道,满街都是鱼木花令人心碎的景色。鱼木花白的季节,满眼都是色彩闪烁不定的花影,倒映在城里长长的天桥和长街上,一种只有我明了的滋味孤单地在光影中爬上心头。

我有时候不禁怀疑,那是一种只有我看得见的鱼木花。

自从我居住在这座城巿里,我的生活由内至外,经过曲折迂回的心理把自己的心灵排除在外。街道上,盛花的鱼木,一树又一树的花凋在夜晚时分,像心事的鱼木花,落了一地。我的思想,又把我的身心整体排除在外,令我孤立于内合群于外。

我不知道,我应该在哪里终老。在一座越来越感到陌生的海岛,我害怕我的身影会在一夜之间骇然老化。

记忆中有一种春天永不死亡,有一种花季,永不凋零。

醒来。带领我穿越出生和死亡的墙壁,影像缤纷反复,穿越言语,再现所有的历史。飘荡的故人身影,飘摇的岁月光影,雨水特别的剔透晶莹,颗颗有如水晶云石,鱼木花似地想起远去的亲人,令我心碎。

一个词语

是闪光是飞絮是火

是火焰的溅射

是星球的轨迹

如今我们都成为失宠的刍狗。写书弄文。寄情酒色。偶然会感到毫无意义。

能不老吗?转眼我们的儿子已是大二的青年了。记忆中,他的孩子不久前还在小学读书呢。

我们终此一生都在等待许多事物和故事的发生。只有年老的到来不必我们费心去等。在奥古斯特?布朗基的宇宙幻象组合中我捕捉到强大的幻觉。我看见的现世世界,是一系列的魔术幻象。我想象其他星球上,同样狭小的舞台上同样的单调的人们。我们或许自命不凡或许坐井观天,经历永无止境的自我追求。然后,慢慢老去。

能不老吗?我又想起他的问语。我常记起许多年前的雨季。落在异乡的那一种雨水。

一路向我早已远离的小镇的窗前,滴下的那种雨水。

夜雨一阵阵落在窗外的相思树叶上血桐的叶上以及牵牛花的嫩叶上。雨水,是一些极其遥远的河流,变相来到人间,落在永恒的河岸。落在地上的枯叶,和一些我所不知道名字的叶群。黄昏时候,有鸟儿在叶群上轻唱,到了夜晚,有雨水的感觉落在树上,我心头有种异样的感动,雨水一般,滴下。

我们能不老吗?追忆总可以不老。在我们的追忆里还保留着我们做过的事物的痕迹。我们坐在午夜的火车里,连夜奔向瓦拉纳西。我们在恒河岸边的无数火葬仪式中观看古老信仰的现代演示。

老了,我们会像无助的乞丐一般死去。不管是皇家贵族或流浪的乞丐,在瓦拉纳西的怀抱中都没有区别。数千年历史的古老小镇,每个昼夜不停地举行大大小小的火葬仪式,烟火蔽天中我们把现世的烦恼投入火焰之中让陌生的死者带上天堂。

天堂以外,那一年我们的足迹落在印度半岛,向恒河古镇的石阶敞开我们的内心。我们走在雨中,河岸的台阶依河岸地势高低不等地展开,为我们摊开一条条神色迷离的走道。恒河边上,依岸建筑的城镇,青烟滚滚,沿河岸约有六公里长的祭坛,伴恒河流过无数岁月,露出各自斑驳青森的体姿,道出我们日后离异的另一种现实。

离开家乡许多年以后,我们的家乡都已被城市的景观所置换,然而荒野仍旧是荒野,海是海,岛是岛,蝶归蝶,舞归舞。我的生活中仍有一位静坐在恒河岸上的苦行僧。在瓦拉纳西的渡口岸边的烧尸台上,静坐,入禅,无视于身旁的生生死死。各种生的匮乏,借助各种名目占据恒河两岸的大千世界,占据海和岛的各种空间,像花占领蝶,像蝶占有舞,像火葬仪式占据了我们一生中几次重大创伤的时空。

或许,再过许多年后,直到年岁更大的时候我会感到一种刍狗的哀伤,就是老子很早以前所感觉到天地不公的那种滋味。再老一些,年轻时候所经历的他人的生生死死,从小学同学的病逝到各种亲人的离去,再到自己心爱者的死别,这些在追求人生价值的各种修炼中,功名富贵的升华或者坠落,到时候有谁会在意谁呢。

从印度半岛回到学院以后,学院将继续成为我隐居的地方,终老在来去匆匆的青春男女之间。

我把书本视为心灵的调剂品,继续吸纳我的青春和欲望,偷取我的一生。

我想要重生的梦,这梦,却一再死去。

学院依旧死气沉沉,然而我的写作却生气勃扬。在写作中的文学有着觉醒的自我,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都渴望自觉,散放不凡的精神。我的文体将涌现出骄傲的欲望。每一个句子,还有标点符号,都是自我的觉醒,都是想要超越自身的强者。

强悍的词,让我可以和文字好好玩一下,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是内在世界的宇宙,或者,丧失意义的刍狗,永远神圣而卑微的一种倾诉,流过我内心的恒河。

情感的流露,有时候是一件痛苦的事,就像物的崩溃。举殡后我大病了一场,连续发烧了一个多星期,曾高烧至一百零三度以上,似乎过去多月的积郁,都在顷刻间涌出,连带将去年观音诞期间在车祸中双双过世的家父和小弟的记忆,一起化为伤痛把我击倒。

在黄师继持出殡后的第二天,我收到一封痖弦的来信谈起黄师。在痖弦眼中,黄老师是一个忠于学问和忠于朋友的好人,富有知识分子的良知,“像他那样的谦谦君子,学界早不多见了”。而在谈到黄师的病情时,说有几种食疗法务必叫老师一试,看到这里心头一酸。

去年中秋,我得知老师患了晚期肝癌,彻夜难眠。大概那也是老师生平所度过的最哀伤的中秋。然而中秋过后,还有重阳;重阳过后,还有圣诞,然后还有元旦新年;然后,就到了农历春节。忧伤来到香港城市一隅,每一个日子都有不同的哀情,或者想愿,或者豁达情怀,我尝试各种思路接近老师。而在中秋之后的每一个节气,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到立春,此后几个月是老师在世最后的日子,我有幸多多少少短暂地陪伴在侧。

去年九月廿二日,老师证实患上了晚期肝癌,而且已不适合动手术割除肿瘤。在绝望中寻找一丝希望,原是人的本能。为了确实可不可以动手术切除肿瘤,老师踏上寻找第二个可能提供答案的医生,结果找上了在香港大学肝胆专科执教的医生,他根据肝功能和计算机扫描的诊断,认为还可以动手术割除。人在病中的心理,脆弱得受不起任何一丝希望的召唤,老师于是在十月十一日进了玛丽医院的手术室。

手术于八时三十分开始,原计划到傍晚才可完成,但二时许老师就被推出了手术室,家属们以为一切来得顺利,然而,有关医生却在傍晚五六点的时候才告诉家属手术失败了,肿瘤并没有割除。最令人愤慨的是,还没确定肿瘤扩散程度的情况下,手术中途为了方便竟把胆先切除了。西医或许觉得胆的作用并不大,但中医认为肝胆有相补相护的功能。事态发展至此,先前建议进行切割手术的诊断言谈,幻然变成了一种带着迷样面具的花言巧语,诱骗着病患者,考验着受难者,而让老师提早身陷苦难绝境之中。

有人认为,有关医生原出于医者父母心而提出动手术的诊断,然而更多的说法是:几个病患中只要有一个手术成功,就能大大提升医生在相关方面的权威性和知名度,所谓的专业诊断,背后高高张扬着一面幽暗而不为人知的私心旗帜。传闻,黄师早已不是第一个个案。从黄师这件事故,以及有关香港当代医学界中各种有关黑暗传闻的真实情况,不只是港大医学院相关单位必须加紧监督追查,香港医管局似乎也不能无顾于类似悲剧事件一再的重复循环地发生下去。

手术过后,由于老师在玛丽医院得不到完善的照料,加上各部门协调不足,导致老师的糖尿病情突然恶化,血糖高出了危险水平。十月廿一日后,老师出院在家疗养。两日后,老师身体虽然虚弱,仍坚持到一位相熟的中医处诊疗。此后每隔数天,老师都会到有关中医复诊。开始时,由我安排几位同学驾车接送,由于老师行动需要旁人扶持,因此每次复诊,都会有三位同学前来帮忙,而很多同学也都很想借此机会探望老师。这段期间,曾经驾车接送老师的同学,包括了杨贵康、吴学忠、李贵生、何杏枫和邓城锋等人;其他还有陈洁仪、霍玉英、张婉雯和郑瑞玲等人,以及其他几位不在我联络之下的同学等人。

第一次到中医诊所,我们早上八时即到了老师家里,老师坐在一张特别为了他的行动方便而新买的枣红色大躺椅上,除了有些消瘦外,可以看出老师精神相当饱满,我们也尽量带出轻松的气氛,然而大家的心情不免沉重。那天,我扶持着老师下楼上车,至今我仍感到老师手掌的余温。一路上,老师都紧紧握着我的左手,这是第一次我和老师如此亲近地坐在一起,亲切地谈话。倘若老师不是身怀重病的话,这种经历该是多么美好的记忆。路途上,黄师母坐在前座指引前往诊所的路向,我突然意识到,老师身边的这个座位应该是留给师母的,回程时我坚持请师母坐在老师身边照料,此后大致都是如此。

在老师证实患病之前不到一个月,我曾约了老师一起午餐。聚餐成为毕业后我和老师交往最多的一种方式。那一天,我们相约在九龙又一城的书店,见到老师的时候,我做了一件我来不曾做过的事:当我看到老师消瘦的身影出现眼前时,我走上前半拥着老师的肩膀说:

老师,您怎么这样瘦了?

这一句话,是我毕业后见到老师时就想说的一句话。虽然我感到老师的消瘦很不寻常,但总觉这样和老师说话有些失礼不当,也就一直没有说出口。那一天不知为何竟很自然的用了我的身体语言和问候对老师说了。中秋之后,我常感到自责,恨不早日说出心中真实的感受,让老师对自己的身体有所警惕。我只是和他人一样不疑有他:消瘦一向是老师响应世界的语言和身姿。

毕业后我和老师聚餐的时光,让我得以和心中的严师走向亦师亦友的桥梁,这样的时光,毕竟是那么的少,那么的珍贵。最后一次和他在外用餐,我向他推荐了刘再复伉俪最喜爱吃的一道家乡菜,老师吃后也赞不绝口,一道普通的菜肴能做到如此可口美味真不简单。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老师除了哮喘之外,还有糖尿病,每次餐后总是邀他喝糖水,而老师每次都没有拒绝,他喝什么我也点什么,他喝糖水时显得很开心。我特别记得有一碗酥桃糖水的香甜滋味,大概是那天早上才刚磨好煮好的,特别的香浓清滑,甜而不腻。那将是往后岁月里我所怀想的一碗核桃露。正因为我不知道老师有糖尿病,最后一次聚餐因时近中秋,我想买盒中秋月饼送给老师略表心意,但老师无论如何都不接受,当时还以为老师确实是不太喜欢月饼,而不愿我破费。

手术后,由于老师深信有关中医的诊治,那段期间老师就只服食中药。中医师说,若不是这次手术,老师的病情在他的诊治中,大概还可以挺得住两年,他说他现在就有这样的患者。每次我们来到那一间中医诊所,就会被诊所里遍布的“佛首”吸引,一尊尊身首离异的佛陀首级,像流放人间的莲花化石,被散置在挤满了求医者的诊所里。这些释迦佛首来自远古各个朝代,各种不同的石质、色泽、纹路、质感和各朝代的雕工,就像是病患者的脸色一样各有不同。造型从发髻、眼神、唇的笑意和脸的形态,也都不同,一尊尊像玩具一样摆放在地上,一尊尊低眉微笑,注目众生,特别有后现代的寓意。

由于老师的推荐,今年年初,一向不看中医的我因身患顽疾也去问诊。第二天中午,佣人把煎好的药带到学院里给我,服后一个小时,我站起身来,惊觉双膝竟不受控制的微微弹跳,走路和上下阶梯时膝盖处都同样不由自主地弹动;更糟的是拿杯子喝水时杯口竟不受控制的撞了门牙,手脚竟都不灵活起来,不受控制,显示神经系统受到了干扰。我赶紧打电话到中医师处询问,却碰上医师午息时间找不到人。我走出办公室活动活动,刚好碰到我的保险经纪,惊叫道:哎呀,林教授您怎么脸色如此铁青?我的头开始昏痛起来,赶紧回家休息,折腾了一个小时后才联络上有关医师,他说那是药性太寒的关系,只要把田七拿了,其他六帖药照常服用可也。结果我昏睡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的傍晚时分,才感到四肢行动如常──其余的药,自然也没敢再吃。但我没有立刻把这件事向老师提起,担心会影响老师的心理而有减药效,直到下一次的复诊时,我趁抓药的空当私下跑到药铺告诉师母,供她参考,看看是否有必要做其他选择。

这一次惊魂事件,让我对有关医师的信心大打折扣,心下很惘然,但没再对任何人提及。那段期间我再次翻阅着《红楼梦》──我是最近才发现原来每次翻阅此书时,我的情绪都十分低落,而在夜深人静中重读,常常都会痛哭一场。那一回我翻到宝玉深感生离死别的那一章,看着宝玉在不得解脱之下,一径往潇湘馆走去,一进门就对着正在梳妆的黛玉放声大哭起来,说道:活着真真没有趣儿。后来他读到曹操的《短歌行》,一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让他感到无限刺心,然而很快又被王羲之《兰亭序》中一句“放浪形骸之外”所开解。好一句放浪形骸之外,在宝玉心头回旋不已,旋即转入我的心海。人生走到某一境界,不就是这一种放浪形骸的生命智慧吗?

在几次接送老师复诊的经历,我在同学的眼中看到香港病了,香港社会的绝症已经扩散到这一代了吗?香港社会到底哪里出了什么问题?怎么身边这些青年才俊,一个个不是博士就是硕士而且还是年轻的作家,却都落得如此地步?人在现今社会中不断地忙,不像是生命的灵物,而是机械异物。在老师的病情外,这社会异象暗暗地触动着我。许多人似乎都生活得并不快乐。不快乐的人,是容易生肝病的,我最近常想。

常常,在前往老师家的途中,时有人会说起近日的工作如何如何的忙,有一次,杨贵康突冒出一句:老师问起时,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我们很忙。大家突然默沉不语。我心想,他也是一个心细的男人。

老师转到中医诊治后的那个星期,有一天来电要我到他家去陪他,因师母已有三两个月没回公司,想回去看看,不放心老师一个人在家。刚好那天下午我有两节的讲堂,因此只能上午过去。那天早上,我记得阳光很好,天气并不冷,老师看来相当轻松,不过他和我谈了一会,就有点倦意而到睡房休息去了。我坐在老师家没事,翻了老师手边正在看的一些书,后来拿出当天下午的讲义来看,不久老师从睡房出来,我手中正拿着讲义站在客厅中来不及收拾,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很担心这会徒增他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很是懊恼。

不久,老师再次入院已是今年农历新年初九下午,在这之前,我原已约好当天到老师家里去探望的。我特地安排了去年生日刚相识的新女友一起过去探望老师,用意在于让老师无需为我的情感挂心,不料清早就接到师母来电说,老师当天的状态不太好而取消了约会。几天以后,我从师母处得知老师入院后,病情显然已经好转,特别是仙逝前的最后一天,老师可以吃得比平日更多,胃口大开,半日的食量几乎就等过去几天的分量。我心中想,这样很快就可以再去探望老师了,没料到第二天上午就传来噩耗。接下去几天的讲堂课,我都要学生们和我一起默哀才开始上课,算是我对老师的一种追思。

好不容易才等到三月十六日,老师移灵殡仪馆,当天下午我和几个同学约好到场馆帮忙,早上却发现我书房里一只紫蓝色玻璃阔口大瓶,里面用水栽法种着几株原产自中美洲热带森林的白鹤芋,不知何故竟然出现裂缝,水珠渗漏满地,手一碰,玻璃便顺着裂纹碎为数片。除了白鹤芋以外,书房阳台上的三株盆景,原本时近春节而新绿盎然,特别是其中长得雄逸苍劲的附石樟,满树的春意却在一两夜之间凋萎,枯枝秃顶,令人神伤。

死亡的来临,原本不应让我们感到悲伤,哀伤也不会选择自行离去。死亡是生命中一个全方位的现象,不可替代的必然之命运。他或许是存在主义的最后代言人,通过个人主观的内省思考,生命意义对于我们个人才有作用,也才能掌握生活的内在价值与变化。

传说,我们临终前会有精灵来到我们心中。这精灵以无形之象抚慰病痛之灵,以大音希声之召唤,带灵魂预观未来将要前往的地方与事物。在我们真正死亡之前,让我知晓死后所要发生的故事,以大象之形呈现我们一生中所未能写出的大写文本,让我们能够在死亡来临的最后时刻好好证悟自己的心灵。这是最后的精神觉悟之路,到头来我们都无法拒绝死的恐惧,脱离生死的不自主,而有了真正自由的生命,在生命最后的时光。

在我得知老师手术失败的那一夜,我在书房里重复听着霍坎·哈格高的经典曲目,雄浑悲壮的男中音的歌声起自巨肺的深处,歌声中仿佛漂浮着千钧的泪。而在老师离去的那一天,我同样在书房里坐着,整日聆听安魂曲,简洁静澈的法兰西风格带着祭悼众生的深邃感怀,沉郁的流窜在异常的空间中,八方迁流移荡。我回想九三年秋我初次来港,因港大和中大同时录取了我而不知该到哪一间大学就读的时候,我和老师一见如故,并知悉老师原来和热爱张爱玲的唐文标是生前好友,俩人曾经透夜不眠从尖沙咀走路到九龙城寨,畅谈人生抱负。老师在谈笑中收我为徒,我也很欣然的来到中大,在老师的指导下钻研张爱玲,至今更加感到我做对了选择。

老师对待学生的态度一向十分严谨,我也视老师如严父,每次见面谈论课业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老师待我有一份无言的放纵和厚爱,对我有一种和对待其他同学所没有的宽厚,更准许我两年多即提报论文答辩取得学位。

当年老师和我素未谋面,竟破例收我入门。老师离世后,有人称我为老师的大弟子和大师兄时,我才知道原来老师教学卅余年中并不喜收研究生。在我之前,听说老师只指导过的一两位博士生,乃是从其他老师半途转去的──但我没有就此事向当事人求证,这使我更觉得我们的缘得之不易。

在老师病中,我曾多次在浸会系里遇见邝健行老师,邝老师和黄老师在中大曾经共事多年,他非常关心黄老师的病况。有一天突然告诉我说:你老师的病在我们同辈之间造成非常大的冲击,忙碌一世换来如此晚景,不知人生何价。

人生何价?一生何求?生命如此脆弱,逝者已矣,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老师出殡当日一早,众人还未来到礼场之前,我站在老师灵前上香,念及老师膝下没有儿女,也为了表达内心的敬爱,我含泪行了三跪九拜之礼。我知道如果不做,日后必当懊悔莫及,我献上心中的挽联,心原荒阡的一缕情感:

道范千秋名不朽

博文约礼仰恩师

我们在老师去世后的家里发现了二十七张旧纸牌,纸牌的背面写着一些草稿、语句和提纲式的预言。

纸牌一:如果想名副其实真正写好这本书,我在六十年前就该动笔,因为我的一生就是一串长长的遐想。

这里的题词,其实有点像是此类纸牌的代替物。纸牌,西方叫扑克牌,中国古代唐时叫叶子,也称小牌,是日后麻将的先祖。原是娱乐的代名词,在老师的手中变成心语的载体,是心情和文字的隐喻。

纸牌隐喻题词,题词隐喻了文本内心的引申,说出书本的衍生喻体。名字和人称代名词,在主格、受格和所有格,以及单数和复数之间变体,成为本书的隐喻形式之一。

你我他,在修辞转义中获得了新生命。隐喻也就成为本书的寓言。我只是他的一种隐喻面具,就像他是你的另一种代喻,在文本潜意识的领域中说出我们秘密的生命代码。

然而如今我们在计算机中写作,软件领域所发展出来的隐喻模拟及其软件隐喻体系在夜以继日中影响我们的生活质量。在微软中打开窗口或菜单时一只蠕虫开始了自我克隆的进程。这无疑是当代科技发明的最精致的隐喻工程,多层次地渗透在生活与文本体系中:“我们的写作成为日常生活另一种认知体系,改变了文本的意义文本的本质文本的人生。我们不如彷徨于隐喻之中写作。”

然而他说,他不过是一个影。不如我们在影意的世界中生活,然而我们已来到没有时间坐标的年代空间,然而我们不愿在黑暗无明中等待末世预言的到来,我们不如在希望与失望的两极之间等待心灵的重获新生。

然而我们终于带着一把隐喻的钥匙,开始了写作。许多你我他,像鲁迅的影子一般开始了无名一代的文本与隐喻的建构工程,开始了现代日常工作。城巿内景地平线,无名一代人的内心荒原上,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生长,爱者与不爱者仍然独自远行。

然后他看到纸牌三:“幸福是一种过于恒定的状态,而人则是一个变化个体。”

性灵是幸福的核心,是构成他身体最重要的本质。已经很久了,爱的性灵消失在中年的日常生活中慢慢经受人性的稀释的变化。

爱与性灵,大概是一只在北极飘岛迷失了方向的北极熊,一只在南太平洋孤独漫游二十年的鲸,一座寻遍非洲撒哈拉沙漠偏远部落的骆驼图书馆。这些都曾是真实的故事。

最后在男女作家的白色笔墨中,性别的死亡改变了文本的本质改变了我。一切隐喻有待重新开始。他说,只有在没有影的黑暗里,他才能向我们告别。你我他的影子沉没在无名一代的暗影中,终于,真实的自我在缺席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影意,并在隐喻中走上新阡之路,这一段死亡道上,真相是我们来到这世界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

──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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