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样
作者简介:向春,本名任向春。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级研讨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小说八骏”之一。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著有长篇小说《河套平原》、《妖娆》等五部。获敦煌文艺一等奖。现居兰州。
那个女人一出现,我就察觉了。
她像一个影子,叠在我丈夫的身体上。
丈夫是个不会伪装的人,甚至可以算得上憨厚。我们出去买东西,我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会迅速把钱塞到人家手里拿起东西就走,他说,可怜价儿的。
我了解我的丈夫,他如果心里有事,睡觉就会磨牙。那一阵他磨牙的声音像一窝老鼠啃着一只骨头。那个影子出现后,他不让我给他搓澡了,不当着我的面换内衣了。他晚回家或者不回家,只发个信息说有事。有时候晚回来了,怕打扰我,他就睡在客房里,接着,我发现我们分床了。更重要的是,他不给我工资以外的那份收入了。以前拿到项目费,一进门,他的手先伸进包里掏钱,还用一沓子钱在我头顶上扇着,说,看见钱你就笑,笑,笑。
对于他身上的影子,我看得见但却说不出口。相当于我的孩子做了一件错事,我不想戳穿,哪一家的男人和孩子不做错事呢?我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旁敲侧击一下。可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急,他急不可耐的样子仿佛时刻憋着一泡尿。这让我倒有点急了。
我发现,我们家车的后备箱里有女人的游泳衣,还有高级化妆品。我拨拉着找东西的时候,一盒没有用完的安全用品碰在了我的手上。我炮烙似的抽回手,脸就红了。他看到我发现这些东西了,没有掩饰也没有解释,放下后车盖,啪的一声。我看到他面无表情,但是他的鼻子红了,像一根大葱蘸了大酱。
说到我的婚姻,还得先说说我的母亲。
我八岁的时候才见到我的母亲,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总说,那个枪崩的,从她怀里掏出来就塞进我怀里不管了。那个枪崩的指的是我的母亲,掏来塞去的那个东西就是我。奶奶总摸着我的脑袋说,你这个小虱子,在我身上黏不了几年了,八岁就要回城里念书去了。我想,城里是什么鬼地方,比天边都远呢。比天边都远的地方谁去想它呢?八岁的那一年,奶奶做了一双鞋,金蓝色的缎面子上绣着柿子红的花,底子密密地缝,仿佛这双鞋要走多少的路,还自言自语地说,结实一点,穿多久都不走样。鞋做好了,奶奶套在脚上试,啧啧啧地咂嘴,像吃了香油辣水的好东西。我知道这是个不好的物件,夜晚的油灯下,像一苗磷火,我不敢看。这双鞋出现不久,奶奶就死了。一个散发着土腥味的坟茔,上面立着迎风招展的引魂幡。我缩在奶奶的大襟袄里,张着嘴向着天哭嚎,仿佛死去的是天。一个女人上来拽我的手,我就咬她的手背。她把我搂进怀里,我就薅下她一缕头发。
在城里的家里,母亲手里端着一碗饭,她说,叫妈。我垂着眼睛咬着下嘴唇。叫妈!我闭上眼睛攥紧拳头。叫妈!我一头就撞在一只凳子上。她伸出手来抬起我的下巴,我的脸一下子离她近了,像一只狗仰着脸——长大以后,我明白,这个姿势,如果面对的是自己心爱的人,那该是多么饱含深情。可是当时这个姿势,让我充满了耻辱。一连三顿饭没吃,母亲放弃了她的执著。晚上我听得母亲唉声叹气地对父亲说,生下孩子就得自己带,你看这个孩子对我像对仇人一样。我的父亲没说话。我的父亲是一个研究农学的专家,从来就没有在我母亲的面前讲清过道理,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讲的就是我的父母。所以我的父亲总是不说话。我经常听到我母亲嘀咕我的父亲说,夜壶都有个嘴儿呢。
我的母亲在我们小城里是有口皆碑的。她有文化有觉悟,又古道热肠。街上的人看见我的母亲风风火火地走着,都要凑过来打招呼:王电影,吃了吗?母亲姓王,是电影院的放映员,所以人们管她叫王电影。母亲只上了个初小,但她的谈吐让人刮目相看。这缘于她每天都好几遍地看电影,尤其是新闻简报。新闻简报是党中央的声音,每天通过母亲传达到我们这个小城里。人们不可能每天看电影和新闻简报,于是不清楚的细节就去问我母亲:马科斯的老婆穿的是布拉吉还是连衣裙,听说里边的裤衩都露出来了?母亲说布拉吉就是连衣裙,布拉吉是俄国话;伊梅尔达的粉色连衣裙薄得像蜻蜓的翅膀,里边的裤衩没看见,可能压根就没穿吧。就有人插嘴说,不可能,人家有一千双皮鞋呢!咋能没裤衩?这时我母亲就嗤之以鼻,哼,显摆呗,裤衩别人看不见,在裤衩上花布票的是傻子。说到这里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的人,母亲突然义愤填膺了,说,西哈努克亲王太不像话了,来咱们中国吃饭还不掏粮票。说这话的时候,母亲挥着胳膊,像一个农民起义领袖。于是人们也跟着义愤填膺起来,也挥着胳膊,说,没有他这样的,走亲戚串门子没完没了的,他也不怕亏了盘缠。母亲谈论的话题就是这么高远。她简直就是我们小城里的文化部,一下子把人们的思想觉悟就提高了。
我很快就长大了,插了队回了城,又进了第三梯队,后来就在政府的要害部门工作了。这些都是母亲为我设计的,我现在也不知道啥叫第三梯队,我是母亲手里的棋子,她把我摆弄到哪里就是哪里。我言语少,逢人便笑,人们说我是政府大院里最漂亮的女孩子,我的娴静和美丽让母亲很是自豪。熟人见了说,王电影,你培养了一个好闺女呀。母亲会顺手掏出一把葵花籽塞进人家的口袋里,嘎嘎地笑着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嘛。母亲的语言总是那么新鲜,那么意味深长,她夸了我夸了自己,还拐了个弯儿。听话的人就更觉出了她的与众不同。
扯远了。母亲张罗着给我找女婿了。母亲铁了心,必须亲自给我找对象,似乎不这样她就失职了,如果我自己找对象了,那就是越俎代庖。四人帮刚打倒,科学的春天来到了,母亲给我找了个知识分子。他就是我后来的丈夫。
我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我想知道我是被什么人打败的。
周末,我打算去丈夫经常游泳的海水浴场,我想看看那个女人,我想知道那个三头六臂的女人是用什么消灭我的。
在镜子前我还倒饬了一番,换了一套品牌休闲服,涂了CD口红。但出门前还是把口红擦了,就素面吧。我家离海水浴场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但我还是选择了步行。我走得很慢,我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去,我也不知道,我去是想看到那个女人还是想看不到那个女人。路过我每天买菜的市场,那个经常给我卖菜的小伙子向我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提着几把打蔫的小油菜在手里晃着。清早水灵灵的小油菜,两块钱一把,现在两毛钱一把了,贱了。植物和女人一样,是靠水分活着的。沿着绿化带向前走,高悬的太阳射出钢针一般的光芒,发出金属质地的嗡嗡声响,杀机四起,防不胜防。我后悔没戴一顶帽子,我总是缺乏防范,更不懂防患于未然。
看见漂亮的女人我就驻足——那个女人有这么漂亮吧?我想象她超凡脱俗的容貌,她性感的身材和肌肤,她的声音,平仄有致,会撒娇,水灵灵的……最要害的一点是她年轻,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切都是向上的,眼梢,乳房,屁股,还有她们比天都要高的一颗红心。而我呢?身上的所有物件万众一心地掉下去了,尤其是嘴角,即使是微笑也感觉像嘲笑,真让人气馁。这么想着,我就有点气短,靠在栏杆上歇口气,唉。
我二十岁的时候,似是而非,其实是有过两次初恋的感觉的。一个是我的语文老师,师范学校毕业的一个小伙子,家在农村。星期天他骑着一辆飞鸽自行车到我家来,送我一本《成语词典》。《成语词典》的第一个词条是“哀兵必胜”。他跟我并肩坐在书桌前,手指着《成语词典》里的“哀兵必胜”说,“哀兵必胜”和“哀兵必败”是一个意思。他反复给我讲胜就是战胜,败就是打败,胜就是败,败就是胜。我看着他修长的手背上排列整齐的汗毛孔,烟草的味道随着他手指的点动飘散出来。我抬起脸看他,便听到一只蜜蜂两只蜜蜂一窝蜜蜂“嗡”地飞起来。他伸出食指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心,听懂了吗?母亲看到老师对她的女儿这么好,就留他在家吃饭,后来熟了,就张罗着给人家介绍起了对象。母亲给他介绍过话务员、播音员和小学老师。她给他们买了电影票,让他们在电影院里见面。母亲用行动告诉老师,请不要打她女儿的主意,她的女儿是不会嫁给一个中专生的。接着我高中毕业插了队,过春节回来,这位老师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是我们知青点上的,我们两家老人都认识。他是一个很羞涩的男孩子,爱看书,干活的时候卖死力气。他给我写信求爱,我回信说,我作不了主,我得听我妈的。我们同时返城后,他家托人来提亲。可我的母亲说,他的父亲跟她不是一个派系的,政治信仰不同不能结亲。不知道是给我找对象还是给她找对象,跟她的政治信仰不同与我有什么关系?
唉,我这个人,好像从来没给自己做过一回主。现在我要去找我的丈夫,依然六神无主,我走上了一条“看不见的战线”,那是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的名字。
我看见沙滩了,人很多。我突然后悔了,丈夫不在这里就好了,我会马上回家,做饭,洗衣服,像周而复始的每一天。我后悔来这里了。
我的腿机械地迈进沙滩,温热的沙粒熨着我的脚底。我想定一下神,就返身走,权当自己锻炼了一回身体。
可是丈夫先看到了我。他的目光一扫过来,我便打了一个冷战。
起初他们是两个人背对背坐在阳伞下的,看到我,丈夫仓皇地站起来,拍着手上的沙子。
我看到了他身后的那个女人,我彻底后悔了。那个女人可能只是丈夫的一个熟人或者过去的什么朋友,也许他们是偶然碰到的。她比我年轻不了几岁,相貌可以说丑陋,矮胖粗糙的身体塞进了鲜艳的游泳衣里,像一只花里胡哨的大青蛙。如果不是丈夫看见了我,我绝对会若无其事地走开。可是他们两个人一起看着我,我就只有调整了脸上的表情,硬着头皮走过去打招呼。我想丈夫要是聪明的话,就不要介绍我是谁。
走到跟前了,我先提起嘴角微笑。我想说,你们好,在这儿碰着了。
没等我张嘴,丈夫突然张开双臂,挡住了身后的那个女人。我看到了过去经常拥抱我的双臂,腋窝下一团绒毛。
他以为我要袭击那个女人。
笑僵在了我的脸上。
我看到那个女人转身走开了。
丈夫的身体语言确认了那个女人的身份。
丈夫依然举着他的双臂,他冷笑着对我说,没想到你会干这种偷偷摸摸暗中盯梢的事。
沙滩上的那些肉多衣服少的人都转过脸来,看我。
我转过身离开,跌跌撞撞地走出沙滩,过马路时,尖厉的汽车刹车声几乎把我掀向半空中。
天哪,这不是在欺负人吗?这不是在侮辱人吗?为什么要搞那么难看的女人,大街上的女人那么多,他抛开我去恋这样一个女人,就等于告诉别人,我连这个女人都不如。
我的电话在响,冲进我耳朵里的任何声音都像天上掉下来的刀子,我无处躲藏。我按下接听键冲着里面喊道,你不要脸,你真不要脸。可是里面传来米兰的声音,说,英儿,我是米兰,你怎么了?
米兰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心一直长在一起。我想起,她闹离婚的时候,我赶回老家去看她。她对我哭诉,她的男人逼着她离婚,她舍不得孩子下不了决心,可她的男人就当着她的面对着马桶手淫。他用这种不齿于人类的狗屎行为告诉她,她连一只手都不如,她连一只马桶都不如……
现在我遇到了和米兰同样的问题。
世界上有两种人不能用眼睛看。一种是,怀胎十月的孩子,一旦看见了他们,你的心就跟他们拴在了一起,会惦记一辈子。另一种人就是配偶的情人,一旦入了你的眼,你的心上就长出钉子。
沉默了几天后,我很平静地把衣橱的几面镜子敲了个粉碎。他比我更平静,收拾了碎玻璃,用电动剃刀刮胡子,嗡嗡嗡,腾起一窝蜜蜂。
下面是我们的一段对话,有一句没一句的,看上去也和气。
我:“你想离婚,是吧?”(我手里缝着十字绣,让语气尽量平和一点。)
他:“我没说我要离婚。”(他用牙签剔牙,好像他吃啥了。可我知道他啥也没吃,他吃饱饭的时候额头锃亮。他此时内心焦灼。)
我:“你明火执仗,贼喊捉贼,分明就是不想过了。为了那么个女人离婚值吗?”
他:“我无话可说”。(有些事情是做的不是说的,比如男女之间的事情。)
我:“你看你头发都白了,好不容易在外面搞一个女人,标准是不是应该高一点。你当初穿补丁裤子的时候,还能娶上我这样的。现在你功成名就了,香车宝马了,怎么倒拾起垃圾了?”(我的声音有点慈祥,仿佛三娘教子。)
他:“难道我就没有被爱的权利吗?难道我不是人吗?”(他用右手拍着左胸脯,急了,眼圈红了。我只是想再次确认一下是不是那个女人。即使是那个女人,他完全可以在我面前不认账。他要是不认账,我也好下台呀。他露出了他的天真。我的心紧了。他是个从不对我撒谎的人,我不想跟这样的人离婚。)
我:“什么叫爱?爱是嘴上说的吗?为你操持家务,为你生孩子那不叫爱吗?”
他:“你没爱过你不懂,你说的那是责任。”(他否定了我的爱。其实就是否定了我们的婚姻,否定了我为这个家所做出的一切。他的声音低下来,充满绝望。)
我:“责任不是爱的一部分吗?世界上有不讲责任的爱吗?”
他:“家庭如果是一株植物,根茎是责任,绽放才是爱;家庭如果是一块煤炭,守候是责任,燃烧才是爱。”(他的声音是那么动听,眼光一片明媚,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而不是对美好生活的回忆。)
我:“我只是根茎和守候,可你是绽放和燃烧过的啊!”
他:“孤掌难鸣。”(他像一个哲学家那样摇动着逐渐高贵起来的头颅。)
我:“你可以寻找一拍即合的人,但你爱了一个什么人,你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不做噩梦吗?”(我只能人身攻击了,我想知道这个女人的秘密武器是什么。)
他:“这与你没有关系。”(他咬紧牙关。)
我:“你现在还是我的丈夫,一切与你有关系的都与我有关系。丈夫和别的女人睡一个被窝与妻子没有关系吗?想离婚赶快说话,当初你娶我的时候也没有问过我同意不同意,现在离婚你也不必问我同意不同意。你去跟我母亲说吧。”(说完后悔了,给人感觉好像要耍赖了。)
说起我母亲,他偃旗息鼓了。那是他的恩人,是他身上绕不过去的一根软肋。他站起来往洗手间走,摆摆手说,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洗洗睡吧。
……
我发现我们近几年来很少说这么多的话。并且我们谈这么严重的话题双方都不红脸。接着我发现我错了,我不该跟他说这么多的话。这种事情一旦挑明了,便会变本加厉,像一只暗疮被挑破了,脓就流出来了。
如果我退一步,也许事情会发生方向性的改变。
可是我在漩涡的中心,被一种情绪裹挟,我站不住,停不下来。我仿佛已经接受了丈夫外遇的事实,但就是不能接受对方是那样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丑陋伤了我的自尊心。我的愤怒转变成了仇恨,一夜之间就发酵成了毒药。
他晚上没回家,过去他做课题也经常不回家,只是现在他连招呼都不打了。我没事干打开电脑,无意中看到,他在一家网站定了胜利路如家快捷酒店的房间,三○一。这组数字立即像一把剑刺穿了我的胸膛。我一遍遍地洗着一块抹布,趴在地上擦地板,身上的汗冷如秋露。其间我给父母亲打了个电话,机械地问他们的身体。父母老了,尤其是我的母亲,得了中风,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斗志。我曾多次要求父母亲和我们一起生活,可是母亲坚决推辞,说绝不给我们添麻烦,让我记得她的恩情就行了。她所说的恩情不是她养育我的恩情,而是她给我找了个好男人的恩情。结婚以后,我从理论上认可了我的母亲,和全天下的父母一样,她疼我,是为了我好,她想把过来人的经验直接用在子女的身上,免得我们走弯路。可是我们在感情上始终无法融合,两张皮。我也曾试图亲近她,可一触及她的身体,我就下意识地躲闪,一场亲近变成了一场尴尬。尤其是我单独带孩子的那几年,我不让母亲过多接近我的孩子,怕重复过去的悲剧,母亲因此伤透了心。老了她也学聪明了,不想介入我们的生活,她已经把我扶上马了,一匹好马,路让我自己走了。放下父母的电话,我又给儿子打了电话。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儿子说,妈妈有事吗,我手机快没电了。我从电话里听到女孩子的声音,猜想儿子和女朋友在一起。儿子的女朋友很可人,长相不次于我年轻的时候。一般漂亮婆婆都是很挑剔的,她喜欢把儿媳妇和自己年轻时比。在婆婆眼里儿子比丈夫强多了,那儿子找的媳妇也一定要比自己出色,不然自己的儿子就亏大了。听到儿子的声音,我的心里就妥帖了。儿子又问,我爸爸呢?我的头脑中马上出现了“三○一”这组数字。我说,你爸爸在胜利路如家快捷酒店三○一房间,你去看看他吧。儿子说,我爸爸怎么啦?生病了吗?
这时电话断了,儿子的手机没电了。我颓丧地坐在沙发上,电话听筒嘟嘟地在我大腿边响着。电视里的画面向我扑来,是一个香港电视剧,浓妆艳抹的女人跳在桌子上对自己的丈夫吼,你去死吧,我要去做我干爹的情人……天哪,是什么能让女人变成这个样子,还有男人,我的丈夫,他张开愤怒的双臂说,你怎么能干出偷偷摸摸暗中盯梢的事。
这个世界颠倒过来了,仿佛流血受伤的是手提屠刀的人。
我的朋友米兰已经意识到了我们的危机,她最知道一个离了婚的女人的艰辛,她打电话来对我说,男人嘛,马嘴伸驴槽的事也不稀罕,不要追究太深,没意思的。这种说法好像很多女人都能认可,仿佛男人的东西像马的东西驴的东西那么贱,还没长眼睛。
我一直在等儿子的电话,他的手机没电,他可以用女朋友的电话给我打过来。可过了一阵没有动静,我急了,儿子不会真的去如家快捷酒店三○一看他的父亲吧?我不能让儿子看到那么污秽的事情,孩子的心还是那么干净,他能不受伤害吗?我给儿子拨电话,不通。儿子女朋友的电话我不知道。天哪,我疯了,浑身开始发抖。离我给孩子打电话过去二十分钟了,我必须给丈夫打电话,让他避一下,告诉他儿子可能过去了。当我拨通丈夫的电话时,里边传来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女人尖叫的声音,还有丈夫对我狼嗥一般的声音……
万箭穿心啊。我知道,一切都晚了,一切都碎了,曾经的誓言,欢愉,惦念,恩爱,怄气,艰难,亲情,荣辱,没有了。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他。
他是一个科研机构的副所长,近三十岁,家在农村,年轻有为。长得说不出来哪里有点不对劲,眼睛鼻子嘴巴都在,也在该在的地方上,似乎是统筹配合上的问题,说不清楚。他显老,像一种布料,自来旧。他的面貌在那个时候就一步老到位了,后来二十年几乎没有变,那种自来旧的布料越洗倒越清亮了。他身材敦实,稳重,老沉,勤快。第一次来我家,他手里提着两只老母鸡,活的,见了人受了惊,呱呱呱地叫着。他穿着一条洗白了的黄军裤,前后赫然打着四块补丁。那个时候裤子不打补丁是不正常的,可是那补丁太大了,我想不通,那四块补丁可以做一条新裤子了,为啥要补在旧裤子上面。母亲说,你听我的,我是你妈,我能害你吗?你把他找上,你跟上他不久就会出人头地,吃香的喝辣的就不说了,他能把你捧在手心上,伺候得你扶起放倒。我们那地方的人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微不至,就说好得“扶起放倒”,能被扶起放倒的人是最有福气的,如果指的是一个女人,那这个女人就达到了人类幸福的最高境界。
我们开始谈对象了,别人都说我们谈恋爱了,其实谈对象和谈恋爱不一样。他几乎每天都来我家,一进门就像蜜蜂一样忙活起来。在男人里他真是少有的勤快,能找着活,干得井井有条,不多说话,也不怎么笑,脸上过早地有了几分慈祥。很快地,我的弟弟妹妹就黏在了他身上,缠着他玩,让他替他们做作业。我不在的时候他也来,跟我家里的人说得热火朝天,与我的关系好像倒不太大。只是他一看到我,鼻尖就霎时变得通红,这红持续几秒钟就恢复了正常,是一根火柴点着一支烟的工夫。
我们的婚期很快就定下来了。没有一个人问我愿不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别人都是主角,我好像是个观众。母亲像娶媳妇那样准备了一个家庭能用到的所有物什,包括一只漆着牡丹花的痰盂,还镶着金边。那时候住平房,这是起夜用的家什。我的衣服都是从北京上海带来的。雪白的尼龙衫胸前绣着花,那些鲜艳繁荣的花像要吵起来一样,散发出了香味;茶色的涤纶长裤,裤缝直得像刀锋。那个时候,女孩子出嫁要向男方要几大件多少条腿,可我们家却倒贴着。我母亲打破这种传统观念,为了她看中的前途无量的好女婿,做了最大限度的投入。邻居们出于好意,说,不门当户对吧?母亲说,这是门户互补。真是远见卓识啊,母亲在我们小城里声名鹊起,成了移风易俗的典范。我们家被评为了五好家庭,别人评价母亲简直就是一个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我是被一辆自行车娶走的,临出门时,我想表达一下对母亲的感激,感激也应该是一种爱。有一个词叫恩爱,有了恩也就有了爱。那么我应该是爱母亲的。可是我找不着我的母亲。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一直躲在厨房里哭,为了出阁的女儿,或者,为自己悉心做了一件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情,而自我感动了。
我第一次住在了属于我自己的家里。所有的都是我的,包括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晚上闹新房的人走了,我坐在床边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他端了洗脚水,蹲下来要给我解鞋带,我尖叫起来。我跟着奶奶长大,奶奶是小脚,从小她给我灌输的思想是,女人的脚是丑的,是不能让别人看见的。我跟奶奶生活了八年,一个被窝睡,我都没见过她的脚。所以我也认为脚是全身最羞耻的地方。结婚以后很长时间我都穿着袜子睡觉。他要动我的脚,我要挣扎,最后洗脚盆就翻了。
那一晚他对我说了一些话,到现在我还记得。
英儿。
嗯。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嗯。
我会对爸妈弟妹们好,我就是爸妈的儿子。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报答父母的恩情。
嗯。
……
我被黑压压的婚夜包裹着,啥也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可是我的心掉进了心窝里,那么妥帖、合适、安稳。我听见,爱着我的那颗心在我的胸前小心翼翼地狂跳着。我知道,这颗心里装着我,我从此有了归宿和依靠。我想伸出手来摸一下他的头发,可是我没有动。我是一个不会表达的人。后来我失去一切的根源,就是因为这个缺陷。就像有的人天生是瞎子、天生是聋子一样,我天生就是个表达上的哑巴。在我左右翻身的时候,我听他说,我就想这样活下去,十年,二十年……可是我憋着一泡尿,正想着地下的那只牡丹痰盂。我拧了拧身子说,你能出去一下吗?他非常紧张地翻身坐起来说,为什么?我说,我想,上厕所。他顿了一下,可能是忍住了笑,说,没开灯,我又看不见。我说,不行,你能听见。他没说什么,披了衣服出了门。我赶紧摸着了鞋向那只痰盂踅过去。鞋是拖鞋,当然也是母亲给备好的,我的脚跟在蹲下去时,感受到了那种合宜的反作用力,它绵软但却有力,真是令人舒服。
二十年很短,很快就过去了,我们走到了尽头。痰盂早变成了抽水马桶,我们一个在马桶上新陈代谢的时候,另一个仅隔着三米的距离坐在饭桌上,日惊倒怪地吃早饭。
可是我们很快就不用在一起吃饭了。
他回家来收拾东西。他不知道他的衣服放在哪里,东一头西一头地翻。我说你别动了,我给你装箱子吧。表面上彼此的心已经静了,地板上走动的脚步都显得很轻。我们还在一起吃了晚饭,他给我夹了菜,我给他盛了汤。
看完一个电视剧,插播广告的时候,我说,你写个协议吧。
他拿起牙签剔着牙说,不用写了。你想要什么说就行了。
我说,我不想要什么,只是不想离开这个家,还有孩子。
他说,房子给你,除了我的衣物和我开的那辆旧车,家里的东西我什么都不拿,还是过去的样子。孩子那么大了,也工作了,他永远都是你的。
他以为房子就是家。
我说,你还是写个协议吧。我好给孩子和我母亲交代。
我是想让他亲手写下来。白纸黑字。不然我不相信我们到了离婚的地步。
他说,那你写吧,我签字好了。
我明白,他是不想承担他提出离婚的责任。或者他认为自己没有提出离婚的权利。
我试探着说,那你是不想写还是不想离?
他的鼻尖又一次蘸了大酱,他低下头说,没有必要协议什么,没有财产纠纷。
我说,你抬起头来跟我说话。
其实我的声音并不高,只是音调充满了鄙视。他突然把手里的茶杯向我砸过来,他用振聋发聩的声音吼道,不要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跟我说话,我是人不是狗。
他又甩开双臂朝着我扔了两只沙发坐垫,接着吼,我让你们逼着不停地往前走,往你们指定的那条路上走,读书、答辩、写论文、写专著,我的腰都弯了。你们家当初给我的,我已经十倍百倍地还给你们了,我的债还完了,我跟你过够了。
没东西可扔了,他砸着自己的胸脯说,没有人说过爱我,没有人伸出手来抚摸我一下,在我遇到挫折的时候,没有人把我搂进怀里给我片刻的安慰。我不停地向你们掏出我的爱,报答你们的独具慧眼,你们的知遇之恩,而我掏出的东西却石沉大海……
他戛然而止,突然向我扑过来。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他蹲在我的脚边,用嘴巴吮吸着我的小腿。原来他看见我的腿上被玻璃碴划了口子,正在冒血。他蜷着身子脑袋窝在我的小腿上,涕泗交流。我想起新婚的那个夜晚,我踢翻了洗脚盆。我怀孕以后,他每天都给我洗脚。我看到他的头上有了白发。过去的温情倒流回来,濡湿了我的双眼。毕竟是一家人啊,毕竟过了二十多年,就是一件相处了二十多年的家具也不舍得扔啊。我的手向他的头发摸过来……可是他躲开了,他去取药和纱布。
我看到他的背有点驼了。陡然鼻子有点酸。
我开始检点自己二十年来做妻子的行为。我想起来,只有两次,他流露出了对我的不满。一次是在床上,他说,你咋一声不吭呢?我说,嗯。他马上不高兴了,说,就知道嗯,嗯你都不会嗯。另一次,他在网上搜索有关他的条目,他说,你咋从来没夸过我呢?哎呀,我没想到,夫妻俩过日子还得彼此夸奖吗?那怎么说得出口呢?于是我就看着他傻笑。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的表情,有点失望,他一定以为我在嘲笑他。我实在对于功利的东西不是十分看重,况且他的今天,他的成就,在我和他谈对象的时候,母亲就已经预言过了的,如今,只是让预言变成了现实,既然是个大概率事件,那还需要做出石破天惊的样子吗?在这一点上,可能我是错了,他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我的态度也应该有相应的变化。所有的熟人对他的态度都变了,作为妻子,我对他的成功怎能熟视无睹?问题是,我没有意识到他的重大变化。钱比以前多了,可我依然不舍得花,做妻子的总是小气的。在我的眼里,他还是那个人,脚依然臭,睡觉流口水,吃饭巴叽嘴。我们离得太近,眼睛看不到鼻子,所以我的眼睛不可能对我的鼻子做出仰望的姿势。
一连几天,没说什么。我在咀嚼他对我吼出来的那些话,那是他的心里话,只是吼出来得有点晚了。当初母亲和他的设计,我的就范,促成了表面上的天作之合。可是从我们走到一起的那天起,我们的婚姻就偏离了事物的本源,离我们的初衷越来越远。天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啊,这是谁的错啊!爱必须要用爱来偿还,而我尽的责任不是爱。他想要的我没有。更无奈的是现在出现了另外一个女人,我能做的只是亡羊补牢,但是于事无补,因为羊已经不在了。
我的小腿止住了血。
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他在床头灯下翻了一阵报纸,对着我的后背说,你不要难过,也不要恨我,找一个年龄大一点的吧。
年龄大一点的?你不就比我年龄大吗?难道我五十岁了,再找个七十岁的?呵。
他又补充说,反正你也不爱我。
我的手开始发抖,我想说,我是爱的。孩子小的时候,他在外地,孩子做阑尾切除手术,还出过一次车祸,都很危险,我没有告诉他。孩子好了我住进了医院。他下班总是很晚,我做好菜趴在窗台上等他,看他一进楼道,我就打火下面。他的衬衣我都是用手洗干净,熨烫好,挂在衣橱里,配好领带。他长时间不在家时,我就拉开衣橱看看他的衣物。别人赞扬他的时候,我是那么骄傲,像夸我自己一样高兴。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睡不踏实,他回来了,我就昏天黑地地睡,他还说,哎呀,你咋这么懒呀。我只是没有说过爱这个字,我不会表达。不会表达的人就像不会唱歌的人一样,张开嘴就觉得跑了调,索性在心里搁着。可一个不会唱歌的人不一定心里没有歌。
可是现在,我没有必要说了。不得不离了,我总该保持一点气节吧。
我大度地说,你就别操心了,我不会恨你。我只是想不通你怎么会喜欢那个女人。
他说,我喜欢被人爱的感觉。你被人爱了二十多年,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你就让我被人爱上几年吧。
他的声音弱下来,他的腰弯下来,像求人似的。我嫁给他的时候,他没有向我求过爱。现在他为了那个女人,几乎在求我了。
我还是坚持说,女人那么多,你有的是被爱的机会,怎么偏偏是那样的一个女人啊?
他一字一顿地说,在我的眼里,她和你过去一样美丽。
说出这样的话,算是推心置腹了。丑又不怪她,她越丑越说明她心灵的美丽。别说了,再说下去就是逼人太甚了。
但是他把我和那个女人放在一起作比较,我即刻就像被砸了一斧头,脑袋空了。我过去是美丽的,她现在是美丽的,他让美丽伴随他一生。他一辈子活了两茬人,像南方的稻子。但是,我现在为什么就不美丽了?我做错了什么?我突然明白,我不是被那个女人打败的,我是被他打败的,是他不爱我了,全身而退了。无论如何他已经回不到过去的那个他了,比如一棵树,做成了精美的家具,后来家具坏了,散架了,可是一只板凳腿还会回到树吗?不可能了。
还说什么呢?
睡觉吧。
有他在床上,我睡得还是挺踏实。天快亮的时候醒了。我想,我们的孩子大了,我们决定这么大的事情,是不是应该征求一下孩子的意见,至少要给孩子说一声。我伸出手想拍他一下,过去经常是我跟他说话时,先拍他一下,省得叫他的名字。手还没到他肩膀上,他就炮烙似的坐起来,下意识地躲闪,眼睛上挂着眼屎,一脸的惶恐和防范。他可能以为我要亲近他或者伤害他,这两种情况都是他不想要的。为了掩饰我的唐突,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个月的电费缴了吗?
离婚以后我一度很自卑,不敢见人,怕人问。甚至不敢上班,怕人们同情的目光。婚姻仿佛是我的一件衣服,一双鞋,婚姻没有了,我就像被剥光了衣服,光着脚,在人们的目光里走。总之我战战兢兢。
可我还是想着丈夫曾经对我和孩子的好。熟人们在谈论哪个男人对媳妇好时,就会说,对老婆好谁都比不上田英儿的男人。关于他对我的好,有好几种版本。有的说,我们家饭上桌了我先吃,我把喜欢的吃了,剩下的我丈夫才吃。也有的说,冬天早上起床时,丈夫要把我的衣服在怀里焐热了才让我穿。这些说法稍有些夸张,但基本上是属实的。二十年来我一直是家里的主角,我拿着家里所有的钱,做着家里所有的主。哪怕很小的事情,他也要跑回家向我请示。他们单位的门卫是个老鳏夫,除了一把老骨头啥也没有。有一次他对我丈夫说,哎呀,所长啊,高压锅好呀,做出的饭真香呀。那是改革开放初期,人们的生活还不是很好,一只高压锅要一个人半个月的工资。老头不知道高压锅主要是用来炖肉的,喷出来的肉味带着响声直往人的鼻子里钻。他以为啥东西一放进高压锅都像肉一样香了。丈夫征求了我的意见,一脸憨笑,拎了家里的高压锅给门卫老头送去了,出门前还折回来看我一眼,他每次出门前都要郑重地看我一眼,要不就把手在我肩膀上放一下。他给门卫老头说,我们家有两个高压锅哩,我媳妇让送给您一个。门卫老头高兴得直搓手,说,所长你娶了我们街上最漂亮的女人当媳妇,那比每天吃高压锅做的饭都香呀。我丈夫就笑得露出了牙床。有那么十来年的时间,他几乎不在家,深造,讲学,我带着孩子,心里惦记着他。每次他深夜回来,我常常背着睡熟了的孩子在门口等他,看着他背着包提着包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过来。他总是省下差旅费给家里买东西。当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他羞得不敢看我。小别胜新婚,他怕我看出他的心思。我知道他很爱我,这个家是我的,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变,可他对我的爱不会变。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一劳永逸,穿上了一双脱不掉的鞋,说不上多幸福,也说不上不幸福,我们一家人已经骨肉相连。有一次,拉灭了灯他问我,你爱我吗?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一下子紧张了,空气停滞了一刻。我说,嗯。我听到他叹了一口气。他心里始终是有一点不满足的。
我不想离开我的家,其实就是我的房子,怕再一次丢了。我还是经常想起过去,想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出门时他往我手里塞一张地图。那一年,像母亲预料的那样,他被引进到一个南方城市的研究机构,我作为家属跟他安排在了同一个单位。其实之前我在政府的要害部门也身居要职,这一走,我的职务没有了,成了他的从属。我早已习惯以他为荣了,没觉得自己亏,倒觉得沾了他的光,好比一双脚,为外面那双锃亮的鞋子而感到光荣。到了新的城市,他带我出去应酬,人们先夸我的容貌,说我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然后夸我的眼力,意思是我二十多年前长着千里眼,选了一只绩优股。我的丈夫听了,马上插话说,当初是我母亲看上他的,我一直不愿意。他把我们的过去和盘托出。原来他知道我当初是不愿意的,所以并不征求我的意见,只是一门心思的和我母亲撺掇着把生米做成熟饭。原来他是有心机的。现在面对我们的过去,他也毫不遮掩。英雄不问出处,他已经远远在我之上了,不用回避这些了。像一个爬到一定位置上的男人总会说,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而一个农民工,宁可说他是一个小区的保安。
他在事业达到顶峰后,便开始搜寻自己生活中的短缺。
他到底缺什么呢?
他现在得到他想要的了吗?
他现在满足了吗?
儿子周末带女朋友回来吃饭。我和儿子没有交流过那个晚上“三○一”的冲突,那对我们全家三口人来讲,都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谁都不愿意提起。临走时,儿子拍着我的肩膀说,别难过,反正你也不爱他。他的口气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为什么他们都说我不爱他?我几乎被这种说法绑架了,有口难言。我的准儿媳妇凑到我耳边说,老妈,赶快重建一种生活,这是一个机会,不一定每一个女人都有这个机会。有合适的就整,整个比我爸好的才是你的本事。你看和我爸好的那个女人,那么丑还整个现成的。我爸是个老实人,他不喜欢花里胡哨的,那个女人的秘密武器是对我爸的无限崇拜。五十多岁的男人,依赖的是女人的仰慕,不像二十岁的男人,依赖的是女人的依赖……儿媳妇晃动着她的头,她的头发很短,终年湿漉漉的,像刚孵出来的小鸡。儿子接着说,要表达,表达是对一个男人的质量认证书,一个女人的认证比国家的认证还要管用,因为他跟女人朝夕相处,他离国家还有一段距离。赶明儿把房子过户到我的名下,你放心去整。他的意思是别把房子整没了就行了,人亏不到哪儿去,反正也老了。我哭笑不得。
米兰频繁地来电话,借口问我毛背心起多少针,十字绣怎么整烫,顺便说些吃喝拉撒,口气很关心。她是听到了一些什么,不敢直接说。
我对米兰像对亲妹妹一样,我心里一直欠她的。那是因为米兰十六岁时我们小城里发生的一个事件:一个姑娘父母亲回老家了,她看家,晚上她等女伴来和她作伴。她听见一个人进了她家的门,这个人头上顶着一件花棉袄。她的女伴就有这样一件花棉袄。她说别装神弄鬼了,赶快上炕睡觉吧,于是就倒头睡了。就这样姑娘被人糟蹋了。案子在第二天的晚上就告破获。小城里所有有花棉布棉袄里子的男人都被找来了,其中一个脸上有抓伤,他在公安人员的强大威慑力下吓得鸟毛抖了一裤裆。他对他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有一点值得商榷,他说他压根儿就没找着地方,一个奋勇保卫自己的女人简直就是铜墙铁壁,他只找着了她的乳房,在上面咬了两口,仅此而已。根据法医的鉴定,姑娘的处女膜完好。经过一场激烈的司法争论,犯罪嫌疑人被定为强奸未遂判处三年的监禁。姑娘的母亲说,姑娘以后只能嫁给这个劳改犯了,被不是丈夫的男人摸了乳房,以后生下的孩子是兔嘴儿。不知道这个理论根据是从哪里来的。但是小城的人都知道,逢年过节,母亲就拉着她的女儿端着一大盆子的猪肉酸菜烩粉条油炸糕,去监狱探望未来的女婿。姑娘果然最终嫁给了那个男人。可几年之后,那个无赖就原形毕露,他说姑娘名声不好,人家都说姑娘被人强奸过,好像姑娘是被另一个人强奸了,与他没关系。
那个姑娘就是米兰,那个女伴就是我。
很快米兰耐不住性子了,她说,我们还是姐妹吗?
她听说我离婚了,这事应该是我亲自告诉她才正常。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尤其是老家的人,我怕我父母亲知道着急。很快米兰又打来电话告诉我说,听说他结婚了,娶了一个不堪入目的女人。“不堪入目”这个词,像一只手榴弹从我的家乡扔过来,对我造成了致命的伤害,我身体的某一个地方顷刻变成了一片废墟。我才知道我经历了一场战争,打仗是要死人的,我还没有死。我才体会到,人心是橡皮做的,多大的打击都能承受得了。
米兰的声音很愤怒,听筒都热了。她好像还说到了我妈——让我妈收拾他。可是我妈管得了我的结婚,管不了我的离婚,即使是他的妈也不会预料到他今天的行为,这事与我妈没关系。终于米兰说到了自己的事情,她的孩子报考了他的研究生,她怕这事黄了。我对米兰说,按照他的为人,应该没问题。要是有问题的话,我去求他。米兰却说,什么为人,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为人,不干人事。我说,米兰,别说了。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骂他我心里还是难过。他跟我没关系了,我跟他也没关系了,可是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们都有关系。一个物体的腐烂,需要一定的时间。毕竟,我不是一双脚,他也不是一双鞋,说甩开,就甩开了。
说一点轻松的话题吧。
我到了这个南方城市后,有两个人千里迢迢来看过我。
一个是知青点上的那个同事,恢复高考后他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又去了美国,成了美国公民。他回国探亲打听到了我,我们在一家中餐厅见了面。
他很夸张地耸着双肩说,你一点都没变,因为我想你啊。仿佛四十多岁的女人变回猴子才正常。他又说,老家的很多同学老得已经一塌糊涂了。他的意思是说别人老得连裤子都提不起来了,而我在他的想念里依然鲜活。他成功地运用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他变得非常健谈了,谈人民币升值给美国带来的好处,贸易顺差逆差,食品安全,美国的枪支管理与心理防卫,保护国民性收入与中产阶级群体……最后他说中国亏了,中国青海湖的湟鱼出口到美国,美国人从中提取了放射性元素后,再把鱼的尸体做成罐头卖到中国,价格翻了一倍……
他吃着西湖醋鱼说,你咋不说话呢?我笑了笑,心想,你谈的是美国国务卿和中国总理的话题,曲高和寡啊。我只会说你过得好不好,孩子怎么样,在外面孤单不孤单这样的事情。于是我又笑了笑。这时他的电话响了,好像有别的朋友在叫他。压了电话他说,今天的时间就给你,谁都不见,他的手还一摆,像电影中的哪个男领导。接着他从包里摸出一张美金,推到我跟前说,送你一点礼物留个纪念。我一下子就紧张起来,脸也红了,我不知道钱也是礼物,我以为钱买了东西才是礼物。他的电话又响了,还是刚才的那个人。我赶紧把美金压在一个盘子下面。他放下电话,又说了刚才的那句话,摆了刚才的那只手。我站起来告别,他也站了起来,我们的笑脸已经不像刚进来时那么自然了。握别时,他竟然说,假如有来世……
我匆匆地上了出租车,逃跑似的。是什么让一个曾经腼腆细致的人成了这样。并不是说他这样不好,而是我不认识这个人了。他已经兼备了中国人的虚伪和美国人的霸道。从中国到美国,走得太远了,所以他像一只鞋那样走样了。
还有一位,就是我的高中老师,从深圳来,谈一笔生意。他见了我就伸出手来摸我的头发,他说,哎呀,田英儿,英儿,你长大了,在我心目中你一直还是扎小辫的样子,现在做妈妈了。你父母亲好吗,孩子几岁了?听说你找了一个有本事的先生,日子过得好吧。他比以前性子急了,一下子就想知道几十年的事情。我端详他,看他的变化。他的眉宇间多了一点沧桑,这让他比年轻时更加动人。男人的身上添了沧桑,就像是红桦树遭遇了深秋,外表更加夺目,内心更加挺拔。
我说,我们喝白酒吧。他说正合我意。于是我们就交杯换盏地喝起来,酒能让人近。
他说英儿,我感激你的母亲,她给我介绍对象,还贴了一个月的工资给我张罗婚事。其实我那个时候心在你身上,给你讲“哀兵必胜”的时候,我想,我咋就不敢做哀兵呢?你母亲她老人家看不上我。
他仰头干了一杯。
我想,那你感激她什么,你应该愤恨。
他说英儿,她是个好人,是个好母亲,她做的是对的,谁不想给自己的女儿找个前途无量的女婿呢?可我那个时候啥也没有,还比你大八岁。我经常想起她老人家,可我再不敢去见她了,她给我介绍的第一个老婆早让我离掉了。
我吃了一惊,他离婚了?我也仰头干了一杯。
去深圳后不久,我就开了一家服装厂,挣了第一笔钱后,我拿着这笔钱回去跟她办了离婚。我不爱她,因为穷我才娶了她,她知道我的底细,我不想把我的过去和我的低贱带到深圳去。在深圳我和第二个女人合作扩大了服装厂的规模,我们的生意做到了在全国有三百多家经销店。我们本来是应该结婚的,可是没有时间,这个女人非常能干,她说,她要让公司上创业板,那是她送给我的结婚礼物。我们很忙,我抓生产,她抓销售,有时候一个月都见不着一面。后来,我们买了一套新房,准备以后结婚用。我们这幢楼是一幢丁字楼,就是说,我站在我家的阳台上,可以看到斜对面邻居家的阳台。
说到这里,我看到他的脸上洇出一抹桔红色的笑容。他的脸又回到了给我讲“哀兵必胜”的那个时候,嘴角的笑有一丝羞涩。同时我看到,他的右嘴角露出一颗假牙。尽管现在的医学技术完全可以让假牙以假乱真,但我还是看出他多了一颗假牙。
他说,英儿,每当傍晚的时候,我就看到对面阳台上站着一个女人,她的颜色是一种我喜欢吃的果子酱的颜色。她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淡莓色丝绸睡衣,人和睡衣融为一体。阳台上挂着足有十件颜色不同款式各异的丝绸睡衣,她在用挂烫机精心地熨烫。她几乎每天都这样。她真是讲究,讲究是女人的美德。我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脸上总是贴着面膜,只是嘴唇艳若桃花。
这个我知道,女人在贴了面膜的时候嘴唇就是特别红。
他说,英儿,我以为我是喜欢上了那些睡衣。我到商场买了很多丝质睡衣,给我那个一心想着创业板的女人穿,一晚换一件。可她穿不惯,说像睡在水上一样,会随时游走或漂走,没有安全感。穿皱了我就让她挂在阳台上用挂烫机熨。可是她把它们塞进一个包里说,让车间里的工人干去,她干这个屈才了。我终于泄了气。
我笑了。我想他的第二个女人其实是舍不得穿。妻子或者想做妻子的人都是这样的,在家里穿这么奢侈的东西干什么呢?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个样子。
他说,英儿,有一个星期,我没有看到在阳台上熨睡衣的那个女人,那一排颜色各异的睡衣还在,只是没有了女人和挂烫机。我知道这个女人在家,她家每晚灯都亮着,阳台上的一盆夜合梅耷拉着叶子。我焦灼,焦灼,终于有一天,傍晚下雨了,我看到阳台上出现了她的身影,她打开窗,把夜合梅捧在手上伸出窗外……她看上去很孱弱,脸色清淡,穿一件淡莓色的丝绸睡袍,像我最爱吃的那种果子酱装在玻璃瓶里……
他喝醉了,眼色迷离地看着我,说,你是英儿吗?当初我等着你长大,现在我等着她长大,等得我嘴里已经有了假牙……
接着儿子提出要结婚。他的父亲刚刚结婚,儿子也要结婚。儿子女朋友的家就在本市,这意味着我们还得以一个团体组合的形式,去见对方的父母,拟定一些结婚的相关事宜。这是儿子一辈子的大事,我不能推诿。周末,两家在一家酒店见面了。亲家俩很面善,一个老师,一个律师,天底下最好的职业。女亲家说,儿子长得像我。我的儿子长得很帅,这是在刻意夸我。席间说了一些缘分啊、般配啊之类的话,就切入了正题。正题其实就是一场交易。首先儿子的父亲表态说,他首付买个一百平米左右的房子,分期付款。等两个孩子办完了婚事,他们也承担一部分月供。我儿子首先点了头,女朋友看了我儿子一眼,也点了点头。现在孩子结婚,最重要的是房子,有了房子,别的都是小事儿了。男亲家附和着说,就是,也让他们承担一点,不能就靠着老人。女亲家说,就是,我们那会儿结婚的时候各带各的铺盖卷,现在不是啥都有了。话又说回来了,现在一家一个,我们挣下的早晚也是他们的。
亲家俩又给我敬酒,说他们的女儿好福气,遇上了我这样慈眉善目的好婆婆。我知道这是让我表态呢。因为我们没有提前商量,我不知道我该承担什么。按照当下的规矩,男方买房子,女方买车,我想,最后哪里还需要花钱我出就行了。酒又过了几巡,看我还没动静,女亲家说,他们给女儿准备了十万元现金,万一以后生孩子呀,遇到什么急事呀,好拿出这笔钱来支应。我们都听出来了,女方陪嫁的十万元是轻易不能动的,按照当地人的习惯,这笔钱是女儿婚后的私房钱,只有女儿有权支配。我看见儿子脸色变了,胳膊也从女朋友的肩膀上拿了下来。他一直喜欢一辆车,他以为女方会送一辆车的。儿子心里不舒服我也就不舒服了,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也只有这两个亲家,在这个城市里我再没有什么了。单位是个研究机构,我这样的家属身份做的是后勤,这样的地位是交不了朋友的。我不想让这几个与我有切身关系的人不高兴。我说,我给他们送辆车吧,上下班用得着的。话到此,应该皆大欢喜了。日子定在国庆节,五个月的时间够准备的了。可是还有房子要装修,加上家具电器婚礼费用,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直到酒瓶子底朝天,谁也没提这码事儿。
回来的路上,我问儿子这笔钱从哪儿出,儿子说,当然得咱出了,咱们娶媳妇。不过老妈你放心,我们是要做婚前公证的。房子是会增值的,家具电器,菜都在咱篮子里你怕什么。他家那十万块以后也就是几张大毛。我说,哦,可车用几年可能连几张大毛也不值了。儿子拍着我的肩膀说,错,车让我快乐了舒适了有面子了,生活质量提高了,比什么都值。儿子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我对儿子说,花点钱都是小事,关键你要想好,这是一辈子的事,反悔不得的。儿子说,哎呀老妈,咱是男人怕啥呀,最多破点财,还会赚的么。我心想,那是一点财吗?几下加起来一百多万了。不过对方可能是把我们当两家看的,因为我们离婚了,如果我们是一家人,对方断然不会让我们又买房又出车的,因为两家的条件差不多,都是拿工资的。可人家只出了十万还是女儿的私房钱。人家的闺女咋就那么值钱呢?我当初,唉,不要说当初了。儿子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安慰我说,女方陪嫁多,是买女婿对女儿的好,他们这么小气,是他们亏了。以后结了婚啥都该她干,不出钱就出力。她要是不听话,就让她拿着她家的十万块走人。我看了一眼儿子,这是在结亲吗?仿佛他们有仇。我说,你真的决定结婚吗?儿子说,结,男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得有人伺候着。
婚期一天天地近了,装修包给了一家家装公司,家具在“居然之家”定了,电器定了西门子的。钱袋子像一只牙膏,一点一点挤扁了。可我是舒心的,孩子和亲家三天两头地往我这里跑,一起吃饭一起购物,挺红火的。女亲家拉我出去买我们两个母亲在婚宴上穿的衣服,我们相中了超薄羊绒的两件套上衣,我们分别要了淡紫和明黄的,款式一样,就是颜色不一样,一看就是有意而为。下身是黑色中裙,坡跟黑皮鞋。女亲家抢着付了钱,说以后是一家人了,我如果见外就是看不起他们一家人。男亲家还给我们两个女人送了一式一样的两条彩金项链,说,新衣服一穿,项链一戴,姐俩一样,以后这孩子俩的日子能不好过吗?话说得真暖人呀,我打心眼儿里高兴。
九月中旬,米兰从老家来,送她的女儿焦小米兰读研究生,她的女儿姓焦,名叫小米兰,考取了我前夫的研究生。把米兰从火车站接回来,我们一直不敢对视,为了我的事,我们心里都难过着,堵着。米兰说她参加完儿子的婚礼再走,也帮着我张罗张罗。我当然很高兴。饭桌上,我给她夹菜时,我们的眼泪喷了出来。于是对着一桌海鲜,两个年近半百、好了四十来年的老女人,哭得龇牙咧嘴。我们真的不年轻了,无论哭还是笑,脸上都没有了年轻女人的娇楚可怜,女人越老长得越像男人,而男人越老长得倒有几分女相了。米兰又说到她的闺女小米兰,说要能找着像我们这样的好人家就好了。我知道,米兰在考虑女儿毕业以后的工作问题,她当然想让女儿留在研究所,这与她的导师有很大的关系。可她的导师已经是我的前夫了,我能说什么呢?
婚宴请的客人无非是我们过去老家的朋友和现在单位的同事,人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们虽然不是富人,但我们是小城里飞出来的金凤凰,熟人只要到我们这个方向来,哪怕绕上一个圈,也要过来看看我们,所以该请的都得请。为了让孩子没有分崩离析的感觉,男方和女方、我这边和他那边一起办。
临近婚礼的日子,和婚庆公司的主持人商量婚礼的程序,其中两项是关于我和我前夫的。一项是双方父母上台,一对新人给父母鞠躬,父母给改口的红包。另一项是新人给大家敬完酒后,双方的父母要给客人敬酒。我看到孩子的父亲有点为难,因为我们虽然是孩子的父母,但已经不是夫妻,况且他又结了婚,我们出双入对的毕竟有点不合适。女亲家说,上台接受鞠躬是必不可少的,我们抚养他们二十多年,就等这一天。女亲家说完看了我一眼,表示对我的支持。她接着加重语气说,无论你们现在是不是一家人,你们俩,她指了我们一下,是孩子的父母亲这个事实永远不能改变,别人也永远无法替代。女亲家是老师,她说的话是传道授业解惑,别人无法驳回,这项就这么定了。男亲家说,给大家敬酒也好说,两个父亲一起敬酒,两个母亲一起敬酒,更有意思。这个创意好,谁都没得说,定下来了,问题解决了。
婚礼的前一天,我的弟妹们都到了。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别人看来没什么,但对于我却是晴天霹雳的事情——我前夫现在的妻子要出席儿子的婚礼。
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为什么要掺和进来呢?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强盗抢占了地盘后,还要挂国旗了。
从儿子儿媳妇嘴里反馈回来的信息是,前夫说了,他给儿子买房子的钱是他和现在妻子的共同财产,他现在的妻子也尽了一个母亲的义务,她有权利参加这个婚礼。
我说,我接受不了她,她要是去,我就不去了。儿子和儿媳妇快哭了,又去和他们的父亲商量,回来以后儿子儿媳妇的态度倒向了父亲那一边。儿子说,我爸说了,新房的月供由他们出了,一直到供完为止,不用我们管。这样的话,不让阿姨参加婚礼说不过去。
我明白,这个女人非要参加我儿子的婚礼有这么几层意思,一是,在公众面前确认她现在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的身份。二是,他们双双出入这种特殊敏感的场合,宣布丈夫和自己过去的生活正式一刀两断。三是,现任丈夫非常认可她的合法地位,抬举她,尊敬她,把她当成一个人物以示众人。
我对儿子说,新房的月供我出了,直到供完为止,不用你们管。我们不要他们的钱,我不能接受那个女人出席我儿子的婚礼。
儿子和儿媳妇过来拽着我的胳膊说,妈呀,你傻了吗?带利息那是好几十万呀。这些钱不要白不要,不然他都得给那两个人花了。那两个人指的是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
我挣脱了他俩的胳膊,冲进卧室,把自己反锁在里边。他们考虑我的感受了吗?钱比我这个人还重要吗?
我听到儿子在门外说,妈,你心胸开阔一点。她长得那么丑还好意思往这种场合走,丢得是他俩的人。你就让他们光屁股打狼转着圈地丢人。咱们器量大一点,咱家是娶媳妇的,就是来了要饭的也得热情招待。你想开一点嘛。
丢人,他们丢人,难道我不丢人吗?我被这样的女人替换了,我不丢人吗?恩情断了也就断了,为什么还施加了仇恨,是他背叛了我,应该仇恨的是我啊,应该报复的也是我啊,怎么就反过来了?儿子是我们共同的,我们曾经是相濡以沫的一家人,相煎何太急啊。
前后反复想了一夜,一大早开了卧室门,儿子跪在门口。母子相拥,眼泪无声,我说,孩子,我们不要哭,我们不能哭。
婚礼正常进行,花团锦簇的一对新人,笑逐颜开。 我们娘舅家的人包括米兰在内和我的两个亲家坐在主桌上,婚礼的程序逐个进行。我知道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我得面对她。我脸上挂着木刻似的微笑,心里揣着视死如归的信念。
问题出在最后,婚宴已经到尾声了。我正在和米兰说话呢,好像正在说哪个客人的衣服搭配得好,发型好看,再一抬头,我看到我的前夫和他现任的妻子端着酒杯挽着胳膊向我们走来。前夫步履蹒跚,像被那个女人挟持着,一具兵马俑似的挪着步。我突然想到,被爱其实就是被绑架。那个女人脸上还化了妆,像赝品的唐三彩还被谁揍了一顿,丑人多作怪啊。我承认我已经戴了有色眼镜,以我这个角色面对他们,黄金也会被看成狗屎。他们确实收到了他们预期的效果,眼前这个男人彻底不是我过去的那个男人了。他们挽着胳膊站在我面前,对于我来说,像是站着一把张开的剪子。学过庖丁解牛吗?“砉然响然,奏刀騞然”,我们的过去、我们的亲情,在这一刻,血是血、肉是肉地剥离了。
我想站起来离开。
他们站的位置正好在我弟弟的身边。我看到我弟弟站了起来,端起一只盘子砸在他们脚边,接着又一只盘子……刺耳的声音过后,全场哑然。
我的眼前即刻一片黑暗,人们指责的声音子弹一般射向我,人们认为这是我指使的。
你怎么能这样呢?兆头多不好啊,哪有母亲砸儿子的摊子的……
他们不过是过来敬个酒么,伸手还不打笑脸人……
忍一下不就过去了么,反正你也不爱他……
最后一句好像是米兰说的。
这场婚礼仿佛让我上了一次刑场,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孩子们已经去旅行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收拾房子。在阳台上,我居然清理出一双破旧的拖鞋。它太破旧了,几乎已经让人看不出曾经会是一双拖鞋了。但我还是认出了它们,这就是我结婚时母亲替我准备的那双拖鞋。它们曾经舒适,精致,不亚于那只镶着金边的牡丹花痰盂。我记不得这双拖鞋居然会跟着我们辗转到了新的城市,它们隐藏在这个家中最阴暗的角落里,就像宿命一样,在这样的时候,跳出来,让我泪流满面。
收拾书柜的时候,我在一个笔记本上,发现了他写的一段文字。写这段文字的时间应该是他砸玻璃杯的那个深夜。
英儿是个好女人,本分,实在,不矫情。非要爱她是我的错,始终没有唤起她对我的爱,也是我的错。一个没有得到爱的男人没有完整的人格。很多夫妻从爱情变成了亲情,我们只是从婚姻变成了亲情。我需要亲情,更需要被人爱,我渴望相爱。相爱相爱,就是两个人相互爱,这是一个人活着的重大意义。我和英儿这么过着永远实现不了这个理想。也曾想像别的男人那样,在婚姻之外寻找,可那是对我们本不完整的人格的再次分裂,我、英儿和另外的那个女人将全部失去尊严。所以我打碎我的婚姻,建设我崭新的人格。我想做彼此相爱着的人中间的一个,这样的人大街上到处都是,我对于人生提出这样的要求,过分吗?但是我和英儿及孩子的亲情永远割不断,我还会对他们付出亲人的爱。我希望英儿活得更好,希望她去学着爱一个男人,去撒娇,耍赖,并且得到爱的回报,那我们就修成了人生的正果,我们都将是幸福的人……
米兰去火车站的路上给我打电话来道别,说她回去了,让我操心给小米兰在本地找个对象。我的耳边听到了很熟悉的音乐,这是过去我家车上的音乐,我才反应过来,她在我前夫的车上,前夫送她到车站。婚礼结束后,我就再没有见到米兰母女,想必她已经和小米兰的导师达成协议了,小米兰毕业后很可能可以留研究所了。
行啊,只要孩子好就行了。
国庆节过后,很快就是春节了。我答应父母亲,带着儿子和儿媳妇一起回家过春节。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我想应该约亲家和孩子们一起吃个饭,就算一家人提前过个年。我给儿子打电话说了这个事,儿子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说,晚上有什么事,明天聚吧,没那么多讲究的。晚上我又给亲家打电话,约明天聚会的事,在电话里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才意识到,亲家一家和前夫一家与两个孩子在一起聚会呢。唉,都是为了孩子么。
临到要订票了,孩子打来电话说,他们带车回老家,一车只能坐五个人,他和他的父亲轮流驾车。让我坐飞机走,问我行不行。
车上应该是前夫一家三口和儿子儿媳妇。正好五个人。他们的安排是合适的,开两辆车太浪费,一辆车两个人轮流驾驶,安全。
我说,坐飞机好,快。唉!
在去机场的路上,我看到路边烧过纸钱的灰烬,突然想起奶奶。在我八岁以前,每天晚上奶奶总是给我讲着同一个故事,她说:“从前呀,一个财主娶了两房老婆,大的比他大十岁,小的比他小十岁。他后半辈子头发花白了,可他的小老婆一头黑发,大老婆一头白发。大老婆想让他和自己一样老,看起来般配,趁他喝醉就拔他的黑发。小老婆想让他和自己一样年轻,看起来般配,趁他喝醉就拔他的白发,于是他变成了一个秃子。他的脑袋又光又亮,两个老婆就在他头上照镜子。大老婆看到自己又老又丑就发脾气摔‘镜子’。小老婆看到自己年轻貌美,却不得不守着一个秃老头子,也发脾气摔‘镜子’,老财主没几年就被轮番折腾死了……”那个时候我一听到这个故事就笑得死去活来,在羊毛毡上翻筋斗。唉,一个人活在童年里是多么安全啊。四十多年了,她老人家脚上绣着柿子花的鞋不知道走样了没有。也许阴间的路好走,而在这尘世,即使是一双铁打的鞋,也架不住脚和路的磨损啊。
进了机场,突然恐惧,近乡情更怯。我即将回到过去的场所,却没有了过去的人和过去的生活。是谁强加给我一切之后又剥夺了一切,我在就范、让步、妥协中丧失了质量。
母亲打来电话。母亲脑中风偏瘫,说话有些不清楚了,她在电话里给我表达的意思是,外孙和新媳妇回来让人家先回爷爷奶奶家,人家是亲孙子正根子,我们不要争。
我感觉到母亲嘴角的口水淌出来了,我说,妈,把嘴角擦擦,回来了再说吧。
坐在候机大厅,前面有块反光的玻璃,我把鬓角的白发往耳后掖了掖。心里想着,飞机要是晚点就好了。
唉!
(实习编辑:张睿)